12人性与灵魂的歌泣——评知青小说《魂之歌》

  12人性与灵魂的歌泣——评知青小说《魂之歌》

  作者的第三部知青题材长篇是《魂之歌》。可以说,随着时代脚步的继续前进,这部小说又站到了一个新的立足点上。作者的知青文学创作又上了一个层次。它不但叙事宏大,情节紧凑、曲折、引人入胜,而且思想深沉开阔,激情澎湃,将人物对理想和信仰的追求和思辩融入到了人性和人的灵魂的拷问和追索之中。在《呜咽的澜沧江》中,主人公龚献追求的是一个红卫兵的"真正的马列主义"的"人类之爱"情结,但实际上他显然没有摆脱掉几十年来"左"的思想桎梏;因此,他的"哥们"何士隐曾经为他作了一个有趣的比喻,告诉他:就如当人们正在为哪条牛仔裤的样式最好看的问题争论不休的时候,冷不丁有人说,其实也许以后的人们不一定穿牛仔裤,他们会有更好的服装样式。而《魂之歌》则就真的站到了"牛仔裤"以后的"服装样式"的探索和追寻的高度了。应该说,这是竹林、也是整个知青文学思想内涵高度的第三个里程碑。

  那么,作者是如何走到这第三个层次的高度上来的呢?

  自从她的第二部知青小说《呜咽的澜沧江》问世以后,对于作品中清新的文学语言和优美的民族风情描写,读者和评论者几乎是无可挑剔--台湾"智燕"出版社在大陆许多出版社尚无勇气出版该书时,主动找到作者要求签约出书,但他们为了考证书中对西双版纳的地理风情描绘的真实性,特地聘请了台湾当时还健在的原民国康藏委员会的一些老专家和文化人进行了审读,由此也引起了胡秋原先生对该书的关注。但审读的结果,只提出了两种植物--望天树和鸡蛋花,说他们在台湾版的云南植物志中没查到,也没听说过。后经作者解释:望天树在现西双版纳的热带作物所就有;鸡蛋花则是当地民间叫法的一种草花。

  然而关于书中的主人公对理想、信仰问题的追寻,则大陆一些论者很有微词,认为文学作品不应该直接触及"意识形态方面的讨论与批判"。作者不应该在作品中"宣泄"直接的悲愤、哀怨等强烈的情感;应该冷静叙事和客观描写。(张克峰《江祭--读竹林<呜咽的澜沧江>》)这篇文章的作者还引用了福楼拜和乔治桑之间关于这个问题的一场争论(福楼拜主张作家绝对冷静叙事,不能在现实的任何情节中宣泄作家的情绪,或作道德判断;乔治桑则主张作家应旗帜鲜明地捍卫正义,鞭笞邪恶)。这位作者认为,历史已证明了福楼拜的智慧和乔治桑的浮浅。

  诚然,这个问题值得作家和艺术家们在创作中继续认真地实践与探讨,但恐怕不能轻易就下结论。在我国丰富的古典文学中,也曾有过类似的例子。比如本书开头引用的苏东坡的《和子由渑池怀旧》这首诗,他之所以为后人喜欢并争相传颂,就是因为作者借"飞鸿践踏雪泥",留下一个个爪印这个细节,抒发他对人生、命运充满哲理的感叹。的确,古来也有一些批评者,对苏轼以至宋词中的"以议论为诗"有所指谪,然而这种指谪无法掩盖苏诗(包括宋诗)中的思想哲理光辉。相反的,正是这个特色,造就了宋诗在中国文学史中的地位。苏轼将兄弟苏辙的诗"相携话别郑原上,共道长途怕雪泥"的写实意境改造成了"飞鸿踏雪泥"的哲理思索,从写实到抽象,意蕴深远,气势宏大,大大地提升了诗的思想力度。试想如果这首诗的上半首--"人生到处知何如?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没有这样哲理性的议论和提升,仍以写实对写实,然后再接上后半首:"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久困蹇驴嘶。"那样,这首诗还会脍炙人口、流传至今吗?

  总之,对于创作方法和技巧问题,作者面对的社会和生活现状不同,作者所写的题材内容和安排的人物命运千差万别,作者自可以采用自己认为合适的写作方法。更何况,我们目前的文学所处的现状是:文学写作不断地边缘化和轻质化,许多作家避"重"就"轻",脱离严酷沉重的现实而去追逐一地鸡毛,在娱乐化中向金钱投降;而知青文学也在逐渐脱离当年生活的实际而向同一个方向发展;当人们(社会)在失去理想和信仰,在一片金钱的雾霾中浑浑霍霍的时候,就需要作家和作品直面生活"宣泄、呼喊"一下,给世人一个震动和惊醒。据我们所知,《呜咽的澜沧江》上世纪80年代末发表后,一时无法出版,但盗印版泛滥。当时许多老知青读后,被作品里的理想激情所深深打动,纷纷设法与作者联系表达自己的感同身受,甚至有好几位在上海开了饭店的小老板,为此组织了知青聚会,还热情地邀请作者去参加他们对作品的讨论。这部作品正是因为里面充满情感力度的思想内涵而赢得了知青们的青睐。当然,还是上面说的那位评论者,在那篇评论文章的末尾,也还是客观地肯定了《呜咽的澜沧江》"依然不失其独特的思想价值",认为它是"具有永恒思想价值的作品,尽管不完美,但经得住时间的淘洗,瑕不掩瑜。"

  诚者斯言。站在"思想价值"的高度看待竹林的知青文学创作,我们也就不难理解和把握住她的第三部知青小说《魂之歌》的脉搏了。

  这部书稿从酝酿到写成,前后经历了十数年的时间。作者在《我写魂之歌》(《上海作家》2013年第一期)中已经做了比较详细的说明。这里不再重复。但其中提到的那位在某个科研单位以其艰苦执着的精神研究X光激光的年轻科学家的不幸经历,以及这个科研案例对一个作家心灵的震撼,则值得我们再做一些比较详细的追踪。

  这位科学家名叫卢仁祥,上世纪60年代中期毕业于南京大学,毕业后分配在一家属中科院和国防工科委双重领导的光学研究单位工作。小说《魂之歌》里写到的那个科学家"刘仁祥(刀二羊)",他的科研历程中的许多细节,都是真实的生活,而不是作者的创作和杜撰。只不过在受得到了巨大的打击和委屈之后,卢仁祥没有小说中的刀二羊那样幸运,有机会逃跑出去,而是积劳积怨成疾,得了肝癌。这件事在当时也惊动了我们国内的科学权威钱学森先生。钱先生很着急,想挽救卢仁祥的生命,给他写了一封信,竭力安慰他,并给他介绍了人,要他练气功。

  我们不妨将钱学森先生给卢仁祥信抄录一下:

  卢仁祥同志:

  您9月10日来信读过后自然令人神伤。但我们都是学科学的,要实事求是,动感情也无济于事,还是考虑如何与疾病作斗争。第一,当然要好好治疗,这方面上海的条件是比较好的。请树立信心!第二树立信心也是有依据的,请读附上柯岩同志写的报告文学。练气功的确可治癌,是有实例的。我希望您在一般的常规治疗的同时,努力练气功。如果你找不到气功老师,可和顾德森同志联系,她的通信地址是(地址从略)。

  柯岩同志的文章也说明用气功治癌,本身就是一项意义重大的科学实验,您现在有条件亲自投入其中,这不也是做贡献吗?我希望您下决心练气功。

  您开拓激光的X频段,是事实,无可抹杀!是您首先提出继第一个跃进--从短波到微波;第二个跃进--从微波到光波,再实现第三个跃进,从光波到X光。这个光辉思想在我头脑中是留下深刻印象的,我不会忘记!它一定会在将来开花结果!

  目前,您的首要任务是治病。治病还要练气功。会成功的!

  此致

  敬礼

  钱学森1984、9、17

  从这封信中,我们可以看到钱学森先生是知道和理解卢仁祥的科研价值和成果的,但就是这样地位和名望的国内权威科学家,面对着我们体制中的弊病,也只能徒叹奈何,黯然神伤!他也想挽救这位我国光学领域的杰出人才,甚至希望让"气功"来创造奇迹。然而,这一切都敌不过"命运"。卢仁祥几个月后便病逝了。

  可以想象这件事对一生为中华民族的科学事业奋斗的钱学森先生来说,也是一个很大的刺激。它会促使这位科学大师进行科学与社会学的深层次思考。以后他之所以会提出著名的"钱学森之问",提出为什么我们国家那么多的大学、科研单位就是出不来对人类能做出杰出贡献的顶尖的科学家,我想,这就是他经过深思熟虑后为我们国家和民族提出的最最重要的课题。这课题的意义也许将远超这位大科学家一生的科研成果。

  当然,这件事对一个作家来说,在思想上的震撼也是巨大的。她从知青的命运遭际想到了更加广大的年轻知识分子的遭遇和命运,觉得这关系到我们国家和民族的前途;于是她先想写报告文学,题目也拟好了, 就叫《X光激光和人生道路上的X》。她想用这件事来警醒一下国人,但在当时的社会政治气候下,这篇报告文学是没有媒体会发表的。于是这种忧思就一直困扰着作家的心。直到十多年以后,她去西南地区采访,在中缅边境搜集到了许多生活素材,诸如缅共游击队和国民党残部在缅甸北部的活动情况和命运结局;在抗美援越战争中牺牲在老挝胡志明小道里的年轻的中国战士的墓碑;以及自己的家人"像羊一样被牵走",从此孤身一人生活而仍然不恨不怨不怒的基督教老人;等等等等,她将这一切、这些人的命运与那位科学家卢仁祥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思考,才突然碰撞出了火光,体会到了理想和信仰在人性和人的灵魂深处的意义和价值。于是,这火花的闪光终于产生了电闪雷鸣,融成了倾盆大雨,雨水汇成了一条滔滔滚滚的河流--一部构制浩大、故事精彩生动、思想深邃厚重的长篇小说就这样产生了。

  时代的列车距《呜咽的澜沧江》写作,已经又驶过了20多个年头。作者的视野和思维更加开阔和深入了。这时,她已经可以从人类社会对于理想、信仰的追求和探索的大视野下去抒写人物的命运,并将这种探索和抒写深入到人性和人的灵魂的层面中去。她从社会与历史、科学和宗教、民族和人性的多重角度去拷问社会、拷问人性和人的灵魂,抒写一代年轻知识分子对理想和信仰的艰难卓绝的探索过程,充满了对社会和人生哲理的思辨,从而使这部近60万字的长篇具有了十分深沉厚重开阔的思想内涵。

  然而,构建这样规模的一部长篇,紧凑而又曲折生动的故事也是十分重要和关键的。《魂之歌》的故事尽管曲折迷离,如梦如幻,带有不少魔幻色彩,却又不违情理逻辑,而且人物命运独特,人物性格鲜明,细节生动真切。

  主人公刘强刚进入大学一年多,便遇上了文化大革命。作为一个青年学生,他只比当时号称"老三届"的典型知青们大一两岁年纪,而所受的教育和社会人生境遇则是一样的。在那个左倾教条乌托邦理想主义的氛围下,作为一个渴望追求理想信仰的充满革命激情的知识青年,他势必会像飞蛾扑火似地被文革的烈火燃烧得伤痕累累。而在从劳改农场出逃到国外以后,他的人生轨迹和命运遭际则变得十分曲折离奇--他闯入了野蛮的原始部落,差一点被砍下头颅当球踢;侥幸逃脱后又逢毒贩陷害、蛊毒发作、夺宝人追杀、国民党残部误解险遭枪毙,最后又被世界肃毒组织和当地政府构陷入狱;但他将自己全部的爱扑在了麻风村里的麻风病人身上,他对人类理想和信仰的追求和实践始终没有停止过。尽管遭受了许许多多难以想象的失败和痛苦,但是只要爱的火焰没有在心中熄灭,刘强的这种追求就会一直继续下去。

  小说中的另外一个人物是刀二羊。作为一个从事科学研究的青年知识分子,本来他只对科研情有独钟,然而文革中虽然他的科研取得了重大成果,结果却被那政治戾气和人性的丑恶逼到了绝境。绝处逢生,他逃到云南边境后遇到了佛寺里的老祜巴。老祜巴不但救了他的命,还让他理解和懂得了佛理,让他皈依了佛门。在寻找神秘的地球轴心沙姆巴拉,以及为保护那块天外奇石X的过程中,刀二羊终于逐步明白了科学与宗教(亦即科学与信仰)的关系--正如大科学家爱因斯坦说的:"科学没有宗教是瘸子,宗教没有科学是瞎子"。

  从此有了信仰的科学家刀二羊就与一直在追求信仰的刘强从对立争斗走向了同一。他们共同为保卫X而战。而有了信仰的刀二羊也最终为保卫X而从容献身。

  由此,这两个人物便构成了本部长篇思想内涵的核心和主旨。我们还注意到作品中无处不在的人物关于信仰和理想的探索和追寻,甚至一些地方还有比较长的有关分析比较与论述。这些也不是小说中不该出现的赘笔。它们并不是游离于情节和人物性格的空洞说教,它们都是与人物命运的发展和思想感情的矛盾冲突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正是它们使作品的人物具有了思想和灵魂,同时也使作品具有了一种厚重的社会责任感。这是当今十分走红的那些远离思想的娱乐化、轻质化、鸡毛化、犬儒化的作品所无法与之比拟的。

  当然,小说中还有许多其他人物,他们都有各自鲜明的性格和社会特点。比如老祜巴的思想深邃和善良;泰阳牧师的温情与老成计谋;陈太太的母爱与亲情,以及她对宗教的虔诚;陈团长的思想简单、嫉恶如仇与坚定刚毅;uncle的胸怀博大、头脑冷静,对人类、民族和家人充满了爱心;甚至那个因对左的理想失望而当了土匪的艾蛟,也有良心发现的时刻。还有作品中的三位民族女性:山青族的嘎德公主豪爽而钟情;傣族姑娘玉哨柔情似水;伊拉娟则是一位从温情脉脉的傣族妇女到被仇恨的火焰将自己燃烧至死的女性形象。他们都能栩栩如生地站立在读者的面前。

  这部小说在艺术上,也仍继承了《呜咽的澜沧江》的风格,文字十分干净,却又充满了哲理和诗意。作品里直接运用了不少诗歌、民歌、歌词;一首首的民间情歌传达了傣族青年恋人之间微妙真实的情感交流,同时又与故事情节的展开和他们彼时彼地的感情纠葛紧密相连。那首《知青之歌》则充满了对知青命运的感叹和思索;而《华夏的弃儿》则又将一群有国有家而不能回、被遗弃在异国他乡的中华儿女的痛苦郁闷之情,抒发得淋漓尽致,读来让人痛彻心脾。

  总之,如前所说,作者的三部知青小说三个层次;《魂之歌》站在了第三个层次的制高点上,同样,它们也就站在了同类文学的相对高度上。评论家丁亚平先生在评论这部书时说:"《魂之歌》的叙事虽有科学幻想,有巫术,有神话传说,但它却是一部实实在在的现实主义小说······诚如题意,它虽有引人入胜的故事,但其主旨是写人,剖析人性和人的灵魂。尤其可贵的是,作者是将它放到人类社会和宇宙的大背景下去考察和追求人性的,因此作品没有小家子气,没有凌空蹈虚,而是显得大气磅礴,思想深邃,情感充沛。写灵魂的伤痛,灵魂的矛盾与纠结,灵魂的追求与探索,满溢着哲理;情感的抒发,常常转换为真实、奇异、清新而不无知性的叙事,展示了叙事与文字描写"真正解放的可能性"。因此,在一定意义上说,这部作品创造了一种新的文学形式,取得了突破性的成功,为作者的创作竖起了一个里程碑。这无论与她本人还是当代文学而言,都具有重要的标志意义。(丁亚平《人性与灵魂的歌泣》"上海作家"2012、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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