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焦胖子(下)
三
“焦胖子,你的篮球借我玩一会儿啊。”
“焦胖子,你的作业写完了没有,借我抄一抄。”
“焦胖子,你是不是喜欢虎妞啊。”
“焦胖子••••••”
焦胖子的目光逐渐变得扑朔迷离,天花板成为一片白色沙漠,风沙肆虐,形成了层叠状的沙丘,凶险的暗河以及破旧的古堡。胡杨林若有若无,像海市蜃楼一样。
身披一件亚麻针织长袍,头裹纱巾,鼻梁上架一副墨镜,胡子浓密。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沙丘,放眼望去,四周一片白茫茫。焦胖子疑虑地瞅了瞅太阳,随手拽紧缰绳,缰绳的另一端牵着一匹白色的骆驼。
我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我的手中为什么要牵一匹白色的骆驼?焦胖子用手揉一揉眼睛,那匹骆驼就跪在自己面前,嘴巴不停地蠕动。暗黄色的铜铃清晰可见。
这个世界为何如此荒诞,抑或这就是世界本来的模样?焦胖子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你快点起来啊!太阳都已经开始偏西了,如果傍晚还找不到安歇的地方,咱俩都得喂狼了。你倒是起来呀!”焦胖子狠狠地踹了骆驼一脚,骆驼纹丝不动,冷冷地白了他一眼。
焦胖子咬紧牙,拽着骆驼翻过一道沙梁,脚底板传递炽热的温度。几个时辰过后,沙漠中出现了一座古堡。焦胖子咽下一口唾沫,加快步伐。突然,身后扬起漫天白尘,一队人马冲了出来。他们身披白袍,脸罩黑色的纱巾,胯下一匹宝马,像风一样从焦胖子身边擦过。焦胖子一个人跳着脚咒骂。
“你们这群混蛋,等一等我!”焦胖子气喘吁吁地喊道。
走近古堡,焦胖子发现它居然是一家客栈,贴墙跟站立一排铮亮的骑枪,红缨碎成了一团乱毛。顶棚挂着一盏六支蜡烛的吊灯,照得厅堂内昏昏惨惨。几张方桌,十多条椅凳,一个小伙计满屋子转悠。焦胖子将骆驼拴在马槽旁,走进店门。
“客官,您打尖还是住店?”老板撂下手中的算盘,问道。焦胖子打量对方一眼:五短身材,白净面皮,玻璃镜片后面藏一对儿闪亮的小眼睛。
“先热一碗酒,再来几盘下酒菜,有肉没有?”焦胖子大大咧咧地说道。
“只有一些风干野兔,和沙葱炒行么。”老板面带微笑。
那有劳了。”焦胖子从怀里掏出几枚金币,排在桌角。老板笑盈盈地收下了。
厅堂内坐满了人,从穿着打扮上来看,应该是过往的客商。他们的脸都用面纱遮得严实,只露出一道细缝。
“这里风俗如此奇怪。”焦胖子心生疑虑,回头发现刚才那队人马就坐在自己身后,一个个包裹如同紧实的木乃伊。
“客官,您要的菜齐了。”老板躬身退后,将白毛巾搭在自己的肩上。
“我倒要看看你们怎么吃饭。”焦胖子冷笑一声。
桌子正中央的骑手,大概是整只队伍的首领。他将大饼、菜蔬、肉干和烈酒均匀地分成六份。他用右手的衣袖遮住脸颊,左手将卷了肉的大饼顺着袖口“递”了进去。焦胖子看得目瞪口呆。
他觉得这群家伙甚是古怪,环顾四周,发现食客们都用袖子遮着脸进食。
“气氛越来越诡异了,此地不可久留。”焦胖子忖度道。咦,那个人在干什么?焦胖子发现一位客商单手扶着柱子,不停地呕吐。他决定去探一探究竟。
“你没事儿吧?”焦胖子拍了拍他的肩膀。
“无碍,酒喝多了。”客商缓慢地站起身来,焦胖子瞬间惊讶地合不拢嘴。白净的面皮上竟然空无一物,仿佛一枚剥壳了的白煮鸡蛋。他见状慌忙用面纱遮住脸,从焦胖子身边跨了过去。
“鬼,鬼呀!”焦胖子发出一声尖叫,厅堂内即刻安静了下来。
“客官,您这是怎么了?”老板依旧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
“你没看见吗?!那个人没有脸!”焦胖子张大嘴,伸手手指向那位客商,指尖不停地颤抖。
“这有什么奇怪的,这里所有人都没有脸啊。”老板冲客商们挥了挥手。他们纷纷将面纱摘下,呈现出一张张没有五官的脸。
“啊——”焦胖子瘫倒在地上,嘴巴抽搐:“你,你们——”
“不仅是他们,我也一样啊。”老板说完,就蹲下身子,用手指在脸上摸索,像摘面罩一般,将那张脸完好无损地扒了下来。焦胖子翻一下眼白,晕了过去。
“我是在做梦啊。”焦胖子张大双眼,用手摸了摸胸脯,长喘一口气:“吓死我了。”
他拿起照片,将之放在眼皮底下仔细观瞧。
他们之中哪一个是阿基,哪一个又是小胖呢?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难道我患上了脸盲症?焦胖子回想起梦中那一颗颗光滑的鸡蛋,牙齿哆嗦了一下。
先从最简单的开始吧,黑狗,叫这个名字的人,应该肤色比较深。
焦胖子将目光定格在三位候选人身上,其中就包括阿基。
他应该还是一个活泼机灵的人,像小狗一样。
焦胖子最终将目光锁定在后排的一位小个子男生,他身着淡蓝色T恤,目光炯烁。
为什么那副面孔会让我感觉到不自然?他真的是黑狗吗?黑狗这个名字听起来傻里傻气,但这张脸却精明得可怕。他应该不是黑狗,那又会是谁呢?
焦胖子拈起照片,将它翻来覆去地瞧了两遍,未发现任何端倪。
“看来我真的忘记了。”他苦笑一声,心中充满了沮丧。
四
我是焦胖子的潜意识,他对那段经历的淡忘,迫使我站出来成为故事的叙述者。潜意识作为人脑机能中非自觉的一项,反映人类本真的渴望,具有非逻辑性,类似呓语。呓语能成为文学吗?乔伊斯的《芬尼根的守灵夜》已经做出了很好的回答。
我曾经对小胖抱有相当的成见,认为他是一个浅薄而狂妄的人。
小胖与阿甘一样,是那场重要考试的失败者。他手拎厚重的行李箱,头顶烈日,灰头土脸地步入Y城一中。我们被分配到不同的班级,只有课间休息的时候会偶然相遇。阿甘彼时经常趴在窗户边,用四十五度的仰角眺望天空。
一年之后,文理科分班,小胖和阿甘被分配到我的班级。
小胖擅长讲故事。课间休息的时候,四周挤满前来“听书”的观众。女生们手托下巴,屏气凝神,瞧他一个人唾沫星子四溅。讲到关节处,小胖会故意卖乖:“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他迅速成长为班级的明星人物,风头一度盖过黑狗。黑狗是全班学习成绩最好的学生,长年独占鳌头。
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除了“说书”,小胖还会拉小提琴(这家伙是如此多才多艺),据说曾经荣获市区比赛二等奖。证书谁都没有见过,只能姑妄听之。音乐老师委任他课代表一职,这家伙的小提琴包就锁在床铺下的皮箱中。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认为小胖说谎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他也许根本不会拉小提琴,那个包不过是一种虚弱的掩饰。这种想法愈演愈烈,以至于我们强烈要求他为大家演奏一曲。
“小胖,你真的会拉小提琴么?”在熄灯号吹响之前,我用手指了指那个皮箱。
“那还有假。”小胖脸上的表情从容不迫。
“给我们拉一首曲子吧,《梁祝》可以么?”阿基兴奋地说。
“不会。”小胖冷冰冰地回应道。
“那《天鹅湖》呢?”黑狗单手扶了扶眼镜框。
“也不会。”小胖的回答十分干脆。
“那你会拉什么曲子啊?”大家一口同声地质问。
“额”,小胖的手指不停地摩挲头皮,最終吐露出一句话:“《欢乐颂》可以么?仅限开头的那一小段儿。”
现场的气氛变得压抑,大家静默不语。
“那就拉一段听听吧。”不知是谁提议道,我附和地点了点头。
“好久不练习了。”小胖为难地皱了皱眉毛,幽幽地说道:“如果你们不嫌弃的话。”
大家一致地摇了摇头。
小胖从床底下取出琴包。拉锁滑动,鲜艳的枣红色刺痛了我的视觉神经,琴弦细若游丝。小胖站直身子,将小提琴卡在脖颈处,用琴弓轻轻地拨了拨。
“那我开始了啊。”他将琴弓搭在弦上,摆好姿势。我们满怀希冀,听到了一段锯木板的声音。
我们后来得知,小胖荣获小提琴演奏二等奖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小胖的理想是博通经史,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那天夜里我们每人喝了两瓶啤酒,小胖脸色通红,痛斥中国的教育制度如何坑杀大好青年。
“你先把期末考试搪塞过去再说。”我好意地奉劝他认清现实。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小胖仰天长叹,将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我发觉这个家伙愈发地惹人讨厌了。
阿基是我最早的死党,我们共同从不起眼的乡村中学,一同考入Y城一中。在我的眼中阿基是一个十足的“贱人”。他平素里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上课的时候柜壳内藏一本《体育周刊》,课间喜欢调戏小姑娘。每当他撩逗“虎妞”失败,“虎妞”就会将罪责推脱到我的身上。她执拗地认为我是阿基的幕后指使。
如果说阿基是我的知己,那黑狗就是我的偶像。他是老云辛辛苦苦培育的优等生,属于Y城一中的珍稀物种。至今我仍清楚记得黑狗第一天来报道的场景:一名男生紧随在老云的身后,面庞白皙,高鼻梁夹着一副厚实的玻璃镜片,头发蓬松,肩膀上斜挎一个书包。他憨厚地冲大家笑了笑。
“这位就是孙XX,他是全年级前五名的好学生,大家要以他为榜样,努力学习••••••”。老云眉飞色舞地站在讲台上夸耀,黑狗则腼腆地站在一旁。在热烈的掌声中,他被安插前排正中央的位置上,四周女生环绕。我戏谑地称之为万花丛中一点绿;小胖提议改作日本国旗更好,契合他XX黑犬的身份;阿基突然用手捂着嘴巴,悄声地说出了三个字。我们鄙夷地瞟了他一眼,异口同声地斥责他思想龌龊。
哦,我终于回想起黑狗这个称呼的由来。黑狗原名孙X默,出身于“书香”门第。父亲曾是生产大队的会计,母亲是小学里的教师。黑狗少年时酷爱读书,因此患上了近视眼,镜片的厚度与日俱增。他还拥有一项神奇的技能,是珠心算。这使得他做数学题的时候,答案脱口而出,语惊四座。数学考试结束,我们的草稿纸横七竖八堆满了数字,而他只画了几副简单的解析图。
我们嫉妒得牙根儿发痒。
一次期末考试结束,黑狗将名字末尾的“默”字写得分开了一些。数学老师按照名次发放试卷时,孙X默就成为了孙X黑犬。教室里爆发一阵狂笑,老师尴尬地僵立二十秒钟。
黑狗的绰号自此流传开来。起初,他闻此绰号,怒火中烧,会像螃蟹一样,张牙舞爪,横着冲了过来。两个星期之后,他将之改为翻白眼。一个月过后,他甚至对小黑,二黑等变体都产生免疫功能。我们彻底丧失了调戏他的乐趣。
黑狗曾经荣获三次一等奖学金,他趾高气昂地登上主席台,从校长手中接过鲜红的奖状以及装在信封里的一沓钞票。我们只能望梅止渴。但是随后,大家便怂恿黑狗请客吃大餐,共同庆祝。
在我的记忆中,最后一个背影是阿甘。他是一个怯懦而空虚的人。简而言之就是一个窝囊废。不过,他的人品还算端正,为人慷慨大方,大家曾经多次分享过他的零嘴,包括:夹心面包,巧克力曲奇,膨化薯片,八宝粥,牛肉干等等。在他打开储物柜的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建造方舟的诺亚。阿甘心地善良却头脑简单,为此他四处碰壁,倒也无愧阿甘这个称号。
五
焦胖子曾有过一段简单的感情经历,像凉白开一样淡薄。他喜欢一个叫做“虎妞”的姑娘,而她是阿基的同桌。“虎妞”、阿基和焦胖子构成了一个很奇妙的三角关系,在剧作家眼中,这是一个绝妙的素材,能衍生出一连串狗血的剧情。
“虎妞”是一个非常保守的女生。
她的笑容很甜,嘴角上扬,露出两颗洁白的小虎牙和一对浅浅的酒窝。我猜想焦胖子必定迷恋过“虎妞”的笑容。
焦胖子、阿基与“虎妞”维持着一种纯洁的革命友谊。他们很乐意将“虎妞”视为兄弟。“虎妞”的身高足足有一米七八,与老舍笔下的虎妞身材相仿,但面容清秀,嗓音莞尔动听。
友谊在时间中发酵,阿基在“虎妞”过生日的时候,咬牙赠送了一只胖乎乎的熊猫公仔。“虎妞”笑着收下礼物,然后冲焦胖子眨了眨眼,后者将手缩进裤袋,撇嘴苦笑一声。
“虎妞”为此冷落了焦胖子一个星期。
在圣诞节前的平安夜,焦胖子赠送给“虎妞”一本精美的纪念册,扉页上用英文写了几句话。“虎妞”翻开册子,只扫了一眼,就红着脸将它塞入柜壳。焦胖子满怀希冀地凝望 “虎妞”,却引来对方的一顿暴打。“虎妞”手举练习册,对焦胖子穷追不舍,嘴里还念念有词:“你这个臭流氓!居然敢写这些东西恶心我!”
这段感情最终以尴尬结束。多年以后,他遇到了此生最重要的守候,他们决定就此结婚生子,耳鬓厮磨。
焦胖子回过神来,他撅着嘴将那张照片重新塞进一本书中,随后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焦胖子掐好了时间节点,打开屋门,妻子手里拎着满满一袋子的青菜,焦胖子忙不迭地接了过来,随手关上了记忆的闸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