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安静地躺在沙发上,竹席的温凉使我遗忘掉夏天的燥热。窗户外是稀松的树影和凌乱的蝉鸣。它们倾倒出生命的大欢喜,随后陷入永久的沉寂。透过窗棂,阳光折射出一个巧妙的光斑。我曾经以为这就是时间的脚印,它从我身边缓慢地跨过,而我就在时光中一点点衰老。
讲述焦胖子的故事,需要借鉴意识流的创作手法,籍此来探究他的内心世界。当过往混同于记忆,真实就变得模糊不清,它逐渐沦为一种叙述。叙述就是虚构,是在讲故事。王朔在《动物凶猛》这篇小说中谈到了记忆对于真实的篡改,在故事的结尾,他鼓足勇气去揭开事实真相,暴露出那段残酷而不堪的经历。我自认没有他那种魄力,所以焦胖子的意识流,最终还将是一种虚构。
视线透过窗玻璃,我站在几十米高的半空中,瞧着整座城市在脚下奔涌:中心商务区是城市的心脏,数不清的血管串连起零零碎碎的红细胞,它们焦躁地摁着喇叭,公交车发出嗡嗡的声音,仿佛一位老者的嘴巴漏了风。天边柔软的云彩被风撕裂成小块,气象学俗称为蝌蚪云,明天应该是一个好天气。
焦胖子的目光从窗外逐渐转移到室内,目珠仔细地打量眼前的一切,仿佛刚出生的婴儿。
天花板刚刚粉刷过,略有一些潮湿,露出浅浅的蓝色。我由此联想到了绵延的海岸线:金黄色的沙滩,湛蓝的海水,裹着比基尼的曼妙身体在阳光下曝晒。如果我能够选择余生,我要过渔人那样的生活,像海子在诗歌中描绘的那样: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但是听说海边的房子潮气很重,我在那里养老,保不齐会患上风湿性关节炎。
焦胖子想到这儿,觉得膝盖在隐隐胀痛。
书柜里摆放着成套的书。哦,一片知识的海洋,它们差一点就要将我溺毙,所幸我已经过了拼命游泳的年纪。我时常会怀疑一本书的真正价值,它们在阅读之后,变得索然无味,仿佛一截咀嚼后的甘蔗。我已想不起多久没有去触碰它们。那些文字还能认得我么?如果它们有良知的话。
焦胖子将身体侧了过来,胳膊耷拉到茶几上,姿态如同米开朗基罗著名的壁画《创造亚当》。他的目光正对书柜,一张泛黄色照片露出了一角。
咦?那里为什么会有一张照片。它藏在一本的背后,像是一道裂缝儿。
焦胖子索性坐起身来,趿拉着拖鞋,径直走向书柜。他小心翼翼地捏着手指头,将照片夹了出来。
照片上印着一行淡金色仿宋体汉字:2006年7月Y城一中高三(3)班合影留念。
他缓慢地拿起照片,伸手指摩挲那些青涩的脸颊,脑海中不由得浮想联翩。时光如洪水一般,滔天而来。
二
十三年前的一个夏天,我拎手着提箱来到Y城。走下绿皮火车的舷梯,空气中飘来一股淡淡的煤烟味儿,太阳突兀地照在水泥路面上,我下意识地加快了步伐。
Y城的街道布局简单至极,天元大厦位于两条街道的交汇处,沿着一条街道走了不到一百米,就发现了那一扇新漆的铁门。传达室的大爷放下手中的茶杯,要帮我拎行李,我客气地拒绝了。来Y城的第一天,我不能让他们看扁喽。
宿舍楼紧挨学校的后门,一幢七层的钢筋水泥混合物,罗马式廊柱,巴洛克风格的雕花窗台,细节都渗透出文艺的气息。走进宿舍楼,我被宿舍管理处的阿姨厉声喝止,她冷冷地瞥了我一眼,从一串钥匙上摘下一把:“这是307的钥匙,你——不是本地人吧。”她说话的语气带有一丝嘲讽的味道。我挺直腰板,刻薄地说道:“我就是Y城XX乡的人”,字里行间流露出浓重的Y城口音。
阿姨楞了一下,尴尬地笑了笑:“你看起来跟他们一模一样,阿姨认错了呢。”
我面无表情地怀揣钥匙,迈步走上楼梯。
Y城一中是Y城教学质量最好的学校,是方圆几百里内绝无仅有的重点中学。在Y城上学的孩子,以能迈入这所学校为荣,仿佛自己一脚踏进大学的门槛。
然而,Y城一中每年都会接收一批“城里”来的孩子。他们的中考成绩无法进入市区的省重点中学,但是又不甘心在普通中学里堕落(他们称在那里念书是一种堕落)。故而父母怀揣一沓红色的人民币,不远千里来到Y城,目的是在Y城一中的教室里安插进一张课桌。校长和教导处主任对此默而识之。
在阿姨看来,他们都是一群不好好学习的“讨吃鬼”,与我们有着本质的区别。我能理解阿姨此刻悲愤的心情,Y城一中的入学名额还是有限的。
焦胖子不自觉地用手指搔了搔头皮,他盯着那些面孔,心中泛起了嘀咕:他们当中有多少来自城市?又有多少来自小小的Y城?这些面孔似曾相识,为何我却叫不出他们的名字?这个人是我么?
焦胖子的手指触摸照片上一个面容清秀的男生,他对着手机的前置摄像头,仔细打量屏幕中的自己:浑圆厚实的下巴,胡子浓密,眼睛下方有两个卧蚕。他不满意地撇了撇嘴,感觉自己活像一只瞪眼睛的青蛙。
这群外来者被称作是“他们”,与之相对的本地学生则被称作是“我们”,两者彼此心知肚明,却又不愿意将这种区别挑到明处,大家表面依旧是一副和和气气的模样,在我看来着实虚伪得很。
“他们”在骨子里是瞧不起Y城的,包括我们这些学生。他们用大城市略带忧郁的目光打量周遭事物,失落感溢于言表。“想当初,如果我••••••”是这群人最常使用的句式。在“城市人”的鄙夷中我们形成了一种共识:我们只能拼命学习,成绩就是我们最好的武器。每逢考试或者测验公布分数,在老师抑扬顿挫的朗读声中,“他们”一个个灰头土脸,畏畏缩缩,我感觉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畅快。
但是,“我们”中间出现了“叛徒”,一小撮人被“城市人”懒散的生活方式诱惑腐化,继而沦为其中的一员,成绩江河日下。班主任在开班会的时候,眼珠子都快要瞪出眼眶。他痛心疾首地摇晃手里的排名表,诅咒那些害群之马。
“Y城一中的名声,迟早要毁在你们手上!”这句话逐渐成为了班主任的口头禅。一段时间过后,他被刺头们磨平了脾气,懒得再去搭理,当务之急是要管理好那些娇嫩的花苗。
我居然也堕落了!古人云: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对这句话有了极为深刻地体会——前进是如此地艰难而痛苦,退步却舒服得一塌糊涂。我眼睁睁瞧着自己的名次,从班级的上游滑落到中游,继而又跌到了中下游的位置。班主任曾不止一次地对我提出警告,最终,迫不得已将我从前排的座位剔除。
焦胖子咧开嘴,苦笑了一声。
我开始像他们一样睡懒觉,逃避出早操,上课偷看《体育周刊》和漫画,周末去游艺厅,玩街霸游戏。
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这群人看上去似乎与我没有任何的关联。为什么我依稀记得一些奇怪的绰号,譬如阿基、黑狗,小胖乃至于阿甘,但是这些人的面孔却变得模糊不清?时间真的冲刷走一切了吗?
焦胖子将照片摆放在茶几上,聚精会神地盯着,他试图从里面寻找到一点蛛丝马迹。一刻钟过后,他颓然地依靠着沙发,点燃一支香烟,抽了两口。
大部分人在别人的生命中只留下了一个卑微的绰号,他们的故事、形象全部浓缩于此,我们徒劳地希望籍此回忆起那段过往的时光。事实上这种绰号代表着一种亲密的关系:我们早已不再是是朋友,而是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