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阿基(下)

  三

  “阿基亦颇好文艺,时时聚众而谈,名之曰:开坛讲法。每每求文于余,不得已而敷之曰:‘阿基者,上马武可定国,下马文能传世;才高八斗,不减子建之思;神机妙算,难输孔明之智。勤于体,笃于行,虽一代枭雄而莫之有也。工文学,通音律(看懂五线谱也算通音律吧),实乃同辈之豪杰,人中之凤凰也。’吾观此文,汗流如注。阿基收之于箧内,洪声诵读,不绝于耳。尔辈群聚而嘲之曰:‘平生所未见之无耻者!’阿基正色曰:‘夸口雌黄,故不足信也,但其文气流畅,不亦乃佳作乎?吾爱其文采,非爱其阿谀之词也!’吾辈皆侧目。”

  阿基喜欢同别人探讨文艺,尤其是“先锋”的电影艺术。

  在青春勃发的季节,男生们对于异性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这种幻想使我们成为一株株茂盛的向日葵,金色的花瓣下包裹着一粒粒蠢蠢欲动的小心思。

  周六傍晚,结束掉最后一堂自习课。数学老师手捏文件夹,步履匆忙地离开教室。屋子里的空气变得流通,我们像熊一样从冬眠中苏醒。

  这个周末,我和小胖不用归家(我们被勒令每间隔一周回家搬运一次补给),大家商量好一同去“释放”真我。走出电话亭,我们将父母的告诫丢进了垃圾箱。一群少年漫步于夕阳下的街道。

  半个小时过后,我们重新站在Y城一中的大门口。

  “小胖,你倒是想个法子啊?咱们究竟去哪儿玩?”焦胖子气喘吁吁,不停地擦抹额上的汗珠。我和黑狗蹲坐在马路边的石阶上。阿基面无表情,远眺落日的余晖在山头散尽。

  “要不回寝室打牌吧?”小胖摊开手掌说道。

  “无聊。”大家异口同声地予以鄙视。

  “那怎么办?”小胖一个人生闷气,双手交叉抱于胸前。

  “事到如今,只有这一种选择了。”阿基回过神来,叹了口气,低声说出三个字。

  黑狗的反应出乎我们的意料。他义愤填膺地斥责道:“你们怎能做这种事情呢?太——太下流了。”

  “那么你一个人回教室上自习去吧。”阿基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就你洁身自好。”小胖也随声附和。

  在黑狗和阿基之间,焦胖子毫不犹豫地选择支持后者,他在表面上还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将“问题”抛到了我的头上:“阿甘你有什么想法?”

  “我还能有什么想法?胜负已经了然了嘛。”我心中颇为不满,但是嘴皮子上却要给黑狗留下点儿面子:“我认为那种地方还是少去为好。”

  “你真的不愿意和大家一起去?”小胖睙了我一眼。

  “这个——”我索性缴械投降了。

  我们勾肩搭背,从黑狗身边擦过。他瞧着那些背影逐渐拉伸,开始不停地跺脚。

  最终,他选择了妥协:“等一等我!”

  录像厅是一种见不得光的产业。在网吧出现之前,它们隐匿于整座Y城的犄角旮旯,等待着一双双窥探的眼睛。我们在阿基的带领下,走街串巷,驻足于一家理发店的门前。

  “不会是这个鬼地方吧?”小胖嫌弃地皱了皱眉毛。

  焦胖子拍了拍阿基的肩膀:“你是不是记错了?”

  阿基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一只手推开理发店的玻璃门。

  屋子里很清静,老板独自靠在椅子上喝茶。一位小伙计快步走上前,满头金发仿佛雄狮一般:“你们几位剪头发?”

  阿基白了他一眼,说道:“老板,你这儿有片儿么?”

  我们为他的开门见感到山震惊不已。

  “有”,老板挺直腰板,大略扫了一眼,说道:“喜欢什么口味的?”

  “普通点的就好。”焦胖子的脸变得通红。

  老板吩咐小伙计看店,他领着我们穿过厅堂,来到后面二楼的一个隔间:屋子正中央摆放一张铁皮床,墙角立着一个电视柜,里面藏着影碟机和一台黑不溜秋的电视。

  “稍等片刻。”老板摁下影碟机的开关,掩上屋门。

  我们如同走进鬼屋一样,恐惧且兴奋。

  十分钟过后,老板怀揣一沓五颜六色的光碟,走进屋子。

  艳丽的外表令人面红耳赤。

  阿基随手抽出一张,交付了押金。我们围坐在电视机前,不自觉地瞪大双眼。

  我清晰地感受到体内血液的涌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奶油味。这种味道使我们羞愧难当,同时又坚硬如铁。青铜长戈屹立于荒原之上,月亮从地平线上升起,照耀出一个个淋漓的灵魂。我们面面相觑,觉得彼此厌恶而肮脏。

  没有一个人愿意去按下暂停键。

  影片结束,黑狗仿佛患上了呼吸性哮喘,张大嘴巴,不停地喘粗气;小胖两眼微张,似睡非睡;阿基和焦胖子开始无耻地探讨“艺术”。我发觉自己的身体变得蓬松,像一粒迸裂的爆米花,冒着热气。

  大家相继走出洗手间,脸上挂着相同的惭愧。

  阿基认为这部影片很是糟糕,最多算是一部XX片,而非情色片。

  “两者有什么区别?”我和焦胖子不约而同地问道。

  阿基给出的解释是:前者只会让我们感觉坚硬如铁,而后者除了会让我们坚硬如铁之外,还会体味到一种美感。

  “这就是艺术。”阿基冲我们晃了晃食指。

  “那艺术家和流氓有什么区别?”黑狗绷着脸反诘。

  “艺术家就是能够发现美的流氓。”阿基斩钉截铁地说道。他为此还举例说明,一位法国的大画家,专门为刚刚出浴的裸女作画。

  我们闻言不由得皮肤一紧。

  阿基曾做过导演的迷梦,在梦中自己指挥着千军万马的大场面。梦醒之后,免不了唏嘘感慨。大家对此付之一笑。在大学期间,阿基创作出人生的第一个电影脚本。删改两遍之后,他兴冲冲地将之交付给艺术学院的老师。五分钟后,他被客气地请出办公室:“你写的这叫什么玩意儿!”

  他还暗恋过隔壁班级的一个女孩。

  每当姑娘的身影出现在篮球场时,阿基就变得骁勇异常,球技精湛了许多,三分球俯拾皆是。观瞻的小姑娘们扯着嗓子尖叫,阿基抹一把脸上的汗水,伸出两根手指,摆出一个胜利的姿势。自此,阿基凭空增添了许多优雅的绰号,譬如“猛男”、“基哥”等。焦胖子看得心里发痒,试图去模仿。结果被姑娘们戏称为“灵活的死胖子”。焦胖子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了。

  阿基对姑娘的暗恋一直延续到高中毕业。面对闪光灯的一刹那,我不知道他是否会觉得心如刀割。

  “你喜欢人家,为啥不去表白呢?”多年以后,我试探性地询问道。

  “喜欢,不一定要表白。”阿基懒洋洋地躺在北海公园的长椅上,手捧一本《体育周刊》。

  “那你现在后悔么?”我劈手将杂志夺了下来。

  “后悔”,他长叹一口气,目光变得幽怨:“不过现在这样也挺好。”

  这个家伙是彻底地不可救药了。

  对于爱情的追求,阿基像白纸一样纯粹。他似乎更享受爱恋所带来的暧昧与温暖,而非一种确定的捆绑关系。

  高考结束,阿基考入南方的一所大学。再一次遇到他,则是七年之后的事情了。

  四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此非杜子美之诗乎?盖分别易,而聚首难;少为邻家子,今乃白头翁。吾不得见阿基五年有二,颇思之,不知其漂泊零落何地也。仆求学七载,结庐于黑水之滨,宁古塔之侧,地广人稀,颇类刺配之流。子曰:‘礼失而求诸野也’,无乃是谓此乎?笑也。吾学成南归,过京都,得闻阿基之所在,大喜,故邀之。见其面容,乃大惊,曰:‘汝病乎?安得如斯也?’阿基退而谢之曰:‘无他,惟体胖耳。’语罢,面色赧然如赤金,吾几不能平也。”

  我一直无法相信,眼前这个黑胖子竟然就是阿基。四方阔脸,下巴敦实,肥厚的肚腩要将白衬衣撑破。在我目瞪口呆之际,他给予我一个热烈的拥抱,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阿甘,好久不见啊。”直到他张嘴的瞬间,我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这些年变化挺大的。”我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形容。

  “胖了不少吧。”阿基满不在乎地自嘲道。

  我们边走边聊,阿基一路上说了很多话,包括他目前的工作,暂时居住的洞穴(他称那间出租屋为洞穴),北京糟糕的天气、虚高的房价以及他每天上班时,身后一直追随着的流浪狗。

  聊到尽兴,我感觉到有些口渴,便买了两瓶冰镇的矿泉水。在递给他的一刹那,阿基的脸颊变得扭曲,继而激愤地批评道:“你怎么能买三块钱的矿泉水呢?这里可是北京!”

  强烈的悲哀涌上我的心头,我不知道阿基为何变得如此悭吝。生活的重压迫使他做事谨小慎微,一瓶矿泉水都会陷我于“肉食者鄙”的境地。我失落地瞟了他一眼,将伸出去的手缩回来。

  我知道我们在彼此之间出现了一堵厚重的墙。

  “要买就买六块钱的。”阿基咧嘴一笑,露出了熟悉的半颗牙。

  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我们来到阿基的“洞穴”。打开屋门,一股热浪夹杂汗臭扑面而来。摁亮电灯,屋子内的景象颇令人震撼:地板上堆积了各色T恤、长裤,书桌堆满杂物,装碳酸饮料的空桶塞在墙角。一台电风扇正在不停地摇晃脑袋。

  “屋子比较乱,你先凑合一下。”阿基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

  “没事儿。”我回过神儿来,将书包扔在床板上。

  简单地收拾过屋子,阿基带领我来到楼下的山西面馆。他点了两份热炒,五瓶冰镇啤酒,还在隔壁的烧烤店预定下三十根烤羊肉串。阿基将酒杯斟满,郑重其事地说道:“哥们今天就在这儿为你接风了啊”我端起酒杯,轻轻地碰了碰。

  酒过三巡,阿基和我都醉意阑珊,圆桌下躺着空的啤酒瓶。

  “阿甘,你还相信理想么?”阿基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着实吓了我一跳。

  “应该相信吧。”我的舌头变得僵直,跟不上大脑的运转。

  “理想主义者?你他妈的还是个理想主义者?”阿基张开嘴,干笑了一下,模样分外凄惨。

  “理想,就是哄骗你们这帮傻子的噱头!”阿基将酒杯里的啤酒一饮而尽,红着眼睛低吼道:“这里可是北京!一个只想着赚钱的地方,谁他妈的跟你谈理想,谈情怀!”

  这个家伙无疑是喝多了,以至于出口成脏,一口气说出十多个国骂,招惹来四周火辣辣的目光。

  我无力去阻止他宣泄,只能沉默不语。

  “你为啥不说话啦?”阿基瞪圆眼睛,含混地问道。

  “我——我说啥呢?”我突然间语塞,感觉自己被一块石头压住了胸口。

  “我也曾是那个傻子啊。”阿基长吁一口气,开始讲述自己的奋斗史。大学毕业之后,他怀揣成为导演的梦想来到了北京,辗转几家影视公司,却面试无果。最后,他选择先去一家广告公司做销售策划。利用闲暇时间,阿基广泛地接触各种电影理论,从黑白默片到法国的新浪潮电影,乃至当代的独立影片。阿基费劲儿地啃下了几本大部头著作后,决定开始创作第二部电影脚本。

  公司意外地倒闭了,阿基的生计也成为问题。僵持了两个月,他的生活走到了贫穷的悬崖。在朋友的推荐下,阿基加入了送外卖的大军,将仅有的一千元财产购买了一辆二手摩托车。阿基开始戴头盔穿梭于北京的各大高校。这项活计持续了整整两年。今年仲春,阿基终于找到了一份还算稳定的工作,是一家国有企业的产品推销员。“至少看起来不会那么惨。”阿基叹了一口气说道。

  “夏天,我一个人行走在零上三十六度的无人街道;冬天,我还是一个人行走在零下二十七度的无人街道。你知道那种滋味么?眼前的繁华与我毫无干系。”阿基脸上的酒红开始退却。

  “我知道。”我口是心非地答应道。

  “你知道个屁!”阿基一口回绝道:“你无法想象那种生活,它将你的全部希望压榨,自己最后成为了渣滓,被这个城市唾弃。”

  “那你为什么不回去呢?回到Y城。”我好心地劝解道。

  “回不去啊。”阿基惨兮兮地地笑了笑,眼角有些湿润:“那里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所,那是另外一个世界。”

  我们互相搀扶着走回去,阿基在楼梯口吐得一塌糊涂。

  躺在闷热的硬板床上,我望着黢黑的屋顶。阿基已经开始熟睡,发出一阵阵的鼾声。我瞧着他的背影,感觉到眼前的一切真实而残酷。这就是赤裸裸的生活,也许自己很快会像阿基一样变得窘迫。这种想法让我不止一次地陷入噩梦:我被一条鲸鱼吞入腹中。

  明天是周日,是阿基仅有的一天休息。他决定向我展现一下自己苦练的球技,不惜来到了一公里之外的篮球场。

  “你有这个必要么?”我大汗淋漓地埋怨道。

  “我的三分球已经练习了整整一个月。”阿基大言不惭地拍了拍胸脯。

  “四天的时间?”我心里默默地嘀咕了一句。精壮的肢体在水泥地上燃烧,五颜六色的背心看得人眼花缭乱。两名小姑娘站在球场边缘不停地呐喊,在为心上人加油鼓劲。阿基冲我做出一个胜利的手势。

  他的身体已不甚灵活,却还在努力地横冲直撞,偶尔三分球命中,也能引来稀稀拉拉的掌声。他像一只蛮牛,在斗兽场里奔命。一个小时过后,阿基所在的队伍大获全胜,他们互相击掌道贺。

  阿基喘着粗气,接过我手中的冰镇可乐,喝了一口,称赞道:“还是这个舒服啊。”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发胖么?”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活着何必那么拘谨”,阿基擦了擦头顶的汗。篮球是阿基最后的根据地,也是他在这座城市里仅有的慰藉。

  “那你的导演梦呢?那些脚本呢?它们都被你扔进垃圾箱了?”我瞪了他一眼。

  “它不会永远躺在那里的。”阿基的目光变得坚毅,带有一种自命不凡的气质。

  “等我创作出第三个脚本后,麻烦你帮我润色一下。”阿基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

  一年之后,我终于收到了阿基邮递来的包裹,里面是一打厚实的稿纸,牛皮纸包装的封面,赫然写着:大型古装玄幻电视剧《XXX新传》,导演兼编剧:任XX。

  我啧了啧舌头,苦笑一声:“阿基,你写得也忒多了些罢!”

  阿基的故事到此结束,下面即将展开的是另一个胖子的故事。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