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基者，Y城人也。少有力，好任侠，黄口之年纵横乡野，呼朋唤友，号为黑面大侠，盖其肤黑而志笃，尚义而忠信也。其游学于乡野村塾，不喜读书，每至问答则呶呶自语——大丈夫当驰骋纵横，胡为骈首于槽栗乎？年弱冠而矢志于学，工文学，得正道直传，授以学士之位。夫人之知错而善改者，莫如是也！”
当我谈论阿基的时候，脑海中首先会浮现出一张黢黑的驴脸，单眼皮，小眼睛，嘴唇紧闭，嘴角微微上扬。阿基是我在Y城一中的同班同学，也是我的铁杆兄弟之一。描述他的光荣事迹，需择用典雅的文言，而“劣迹”部分则用通俗的白话，以期达到雅俗共赏，珠联璧合的效果。半文不白，这种写法源自于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在新文学史上是有本可溯的。
“癸未之秋，七月流火，余过Y城，得见阿基也。仆不肖，读书十载而未有成，童子试不中（按照古代科举的标准，中考之难易程度大致与童试相当），心怀凄惨，郁郁而不得欢也。余于走廊巷道徘徊局促，乃见一瘦汉，面若黑炭，笑容可掬，问曰：‘胡为乎哀哉？’吾羞愤不言，怒目旋走。后识其人，知其事，乃释然也。‘阿基着，性情中人也，好谐谑，故口无遮拦’，胡为乎怪哉？”
我第一次遇到阿基，是在Y城一中教学楼的走廊。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虽然已经到了九月，但是天气依旧很燥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树叶烧焦的味道。我懒洋洋地趴在走廊的窗户边，以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幻想泪水顺脸颊奔涌，墙角的牵牛花得其灌溉，开出深紫色的花。
我总是一副了无生机的模样，燥热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那年夏天，中考失利，我怀揣抑郁的心情坐了一个小时的列车，来到Y城。车窗外的景色逐渐荒凉，不由得让人浮想联翩：老师们殷切关怀的话语，同学们羡慕崇拜的眼神，鲜艳的红勾布满整张试卷，这一切都让使我产生出一种错觉——我是优等生中的一员（尽管处于末流位置）。随后，一盆冷水浇灭了我的狂妄。在亲戚朋友们眼中我不再是一棵葱，而是一头蒜，还是装出来的。
阿基不识相地闯入我的视野，一只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扭头瞥了他一眼。
“你要干嘛？”我试图摆脱那只胳膊的压迫，但是无济于事。
“听说你原来在XX一中上学，我想和你交个朋友。”他微笑着冲我伸出了右手。
我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我知道你原先算是一个好学生，但既然来到Y城一中，还摆什么臭架子！”他鼻尖朝上，撂下一句狠话，转身离开。我望着那个黑瘦的背影沉默无语。
阿基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心直口快。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一形象并未发生太大改观（只不过大家已经默认这一事实）。我们很快就成为了朋友，所谓朋友就是知道你的缺点，并且愿意接纳它的人，与之类似的还有你的老婆。
二
“夫阿基，名不知出于何典，质之于焦胖，则戏曰：‘胡为乎难哉？汝果不知否？’吾赧然而笑。胖对曰：‘阿基者，乃古希腊至圣——阿基米德是也，其夙慧，精格物，通天地之变化而出奇谋，败波斯胡虏于险境，何其壮哉！’‘今之所谓阿基者，不得其神采一二，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非也，盖其年幼之时，肤发白净，俊秀乖张，绝类希腊之圣贤，非似今之黑驴也。物是人非，不可同日而语。’吾默然志之，后询其人，其暴怒几类猿猱者（在这种状态下的阿基很像一只大猩猩）。余悔而误信焦胖之谗言，险遭暴殴。”
阿基这一诨号源自于古希腊哲学家阿基米德，这只是焦胖子的一面之词。按照此种说法，阿基年幼时皮肤白皙，面貌俊秀：鼻梁挺拔，眼神深邃，颇有巴尔干半岛人的特征。但随着风吹日晒，阿基变得黑瘦，最終成长为一头小黑驴。阿基对此种说法颇为不满，他忌讳被人提到“黑”字，至于一听到类似的字眼就觉得牙根发痒。阿基自称其名号是源自于《古惑仔》中的黑社会大哥——山鸡的一种变体。
阿基曾经说过，他有两大嗜好无法割舍：其一，是与人谈论文学艺术通宵达旦，其二，是组队打篮球而不知疲倦。它们构成了阿基生活的两大支柱。黑狗在一旁挖苦道：三角形才具有稳定性。阿基听闻，将他一脚踹出门去。
“今之所谓篮球者，源出亚美利加之国。一球十人共争而不得，胜负判决，悉归决为一篮：球入则胜。此戏之规则颇多，计百十余条，纷繁驳杂。余怪而质之：‘安得如是乎？’对曰：‘ 为此戏者多冲撞勇猛之辈，非如是则与打架斗殴何异也?立规矩乃成方圆’。阿基有言曰：‘吾向之所钟者，惟科比与麦迪耳。’胖对曰：‘汝不见新秀如詹姆斯者乎？孔武有力，技艺精绝，得一代天骄迈克尔•乔丹之嫡传也。’阿基鄙而啐之曰：‘燕雀不可与鸿鹄语！’”
阿基与焦胖子都是资深的篮球迷。科比、麦迪是阿基崇拜的偶像，俩人的海报几乎贴满他的床头。焦胖子则是新秀勒布朗•詹姆斯的粉丝。每逢阿基与焦胖子的争论上升至白热化时，就会将目光投掷到我的身上。
“阿甘，你觉得詹姆斯和麦迪哪一个更厉害？”焦胖子正襟危坐，眼窝向外冒火。
“额，詹姆斯吧。”我随口答道。我私下里觉得他俩长相颇为丑陋，但是麦迪更胜一筹。
“阿甘，你想清楚了啊。”阿基放低嗓音恐吓道。
“那就换成麦迪好了。”我苦笑一声。
“你怎么这样没骨气！”焦胖子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又能怎样？我无可奈何地冲他俩翻了翻白眼。
阿基做过许多疯狂的事情，其中大部分与篮球密切相关。譬如他为了去看NBA总决赛而逃课，并且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扭伤了脚踝。故事发生在一个燥热的夏天，
空气中弥漫一股淡淡的汗腥味儿。一年一度的NBA总决赛如期而至， 这使得地球另一端的一群中学生兴奋不已。
“你觉得哪支球队能赢得总冠军？我力挺马刺队。”
“我还是看好底特律的活塞。”
“我敢打赌，一定是马刺大获全胜，我押十块钱的烤豆腐！”
“那么我就选活塞队好了，我押五块钱的。”
“••••••”
体育老师站在操场跑道的边缘，乜斜眼睛盯着我们在操场上做圆周运动，四周尘土飞扬。
十分钟过后，我们喘着粗气站在树阴下。体育老师绷紧脸，开始例行叮嘱：“首先，只能在操场上活动，不许到学校外面去！其次，要注意安全，适量运动，不能追逐打闹，尤其是女孩子。第三••••••”体育老师说话故意慢条斯理，焦胖子的面部表情变得狰狞，仿佛在憋尿。
“最后，我再强调一遍。”体育老师咳嗽了一声。
“今天是NBA总决赛的日子，我也很想看比赛。但是，绝不允许逃课！下课之前，我还要点名，一旦发现有逃课的同学，我立马向你们班主任反映情况。”体育老师说完，嘴角露出一抹残忍的微笑。
体育老师此举十分地恶毒，在我们眼中，他已不是那只吃不到葡萄的酸狐狸，而是毁坏圆明园的英法联军。宣布解散的一刹那，操场上一片怨声载道。
“计划是这样的。”小胖蹲坐杨树下，伸出食指推一推眼镜：“首先，三人为一组，每间隔一分钟进入操场旁边的小卖部，记住一定不要让赵X察觉(赵X是体育老师的大名)。”
小胖抬眼环视一周，没有发现“敌情”。“然后，穿过小卖部，来到后面的花园，也就是这里。”他用一根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X标记。
“大家通过搭人梯的方式翻过花园后墙，这样就能逃出学校了。”小胖随手将树枝折断，并用脚抹去示意图。
“后墙能爬上去吗？”焦胖子提出了质疑。
“我进行过实地勘察，具备可行性。”小胖拍打着屁股上的土灰说。
“那么赶紧行动吧。”有的男生已经迫不及待了。
小胖、我和阿基率先推开了小卖部的门。小卖部位于操场的西面，是一排低矮的平房，屋子里堆满方便面、火腿肠，各种零食以及碳酸饮料，空间狭窄如同蜘蛛的巢。
我们不约而同地张大嘴巴。赵X正准备往口袋里塞一包钻石牌香烟，他的表情看上去很尴尬。
“老师好。”我们口是心非地说道。
赵X冷冷地瞥了我们一眼，说：“你们来这儿干嘛？”
“买饮料。”小胖心虚地说。
“碳酸饮料喝多了对身体不好。”赵X并没有离开的意向，反而将身子横过来，摆出一副教导主任的架势。我们在心中暗暗叫苦。
“我们以后少喝一点。”阿基腆着脸，笑嘻嘻地说。
赵X点一点头，伸手准备去拽门把手，却猛地将手缩回来，耷拉下脸说：“你们该不会是想逃课吧。”
我的心脏在猛烈地跳动，阿基的右手捏紧了裤袋，小胖迟疑了五秒钟，继而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说：“我们怎么会逃课？这里根本出不去。”
赵X从鼻孔喷出一股凉气：“知道就行。”他说完转身走了出去。我们每人买了一包零食，算是报答老板对大家“越狱”的支持。
脚踩同伴们的肩膀，男生们跨过花园低矮的后墙，外面是一个新鲜而陌生的世界。大家暂定在天元大厦旁边的一家面馆落脚，小屋子里挤满了观众，他们鼓着眼睛，嘴巴突出，活像一只只紧张的青蛙。
一刻钟过后，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空虚与无聊。
半场比赛结束，分差值仅为七分，进攻和防守的节奏变得极为缓慢，运动员脚下仿佛黏上了浆糊。焦胖子事后总结道：“此乃金钟罩对阵铁布衫，两拨防御系高手对决，毫无趣味。”
期望落空，大家决定提前返校。
阿基在翻墙头的时候，一块青砖意外松动。他结结实实地摔在水泥地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时间快来不及了。”小胖的脸色变得很难堪。
“你们先走吧，我和焦胖搀着阿基去校医室。”黑狗在一旁提议道。
“阿基，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小胖长叹一口气。
我和小胖叮嘱他们如何如何应对校医的盘问，随后大家朝着操场的方向开始狂奔。
赵X站在跑道的边缘，不停地吹口哨，体育委员象征性地挥舞了一下胳膊。同学们嬉笑打闹，围拢成一团，我们浑水摸鱼，穿插了进去。赵X瞧了两眼手表，从衣袋里掏出一张“花名册”。
“孙XX”赵X首先念到了黑狗的名字。
小胖伸直胳膊晃了晃。
“记得喊一声‘到’。”赵X不耐烦地撇了撇嘴。
点名结束，只缺少两名同学。赵X的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痛心疾首地说：“还是有人逃课！你们就这样不珍惜体育课么？”。
赵X着实冤枉了我们。体育课是高中难得的奢侈品，一个学期的课时加起来不超过个位数。体育老师经常以各种理由被迫请假，随后体育课就替换为语文、数学乃至自习。我们连体育课都翘，在赵X看来简直是丧心病狂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舍鱼而取熊掌者也。”阿基咧嘴苦笑了一声。这家伙因祸得福，厚着脸皮向班主任请了三天的病假，还趁机免除一个月的出早操。
“阿甘，帮我买一份烧茄子回来，钱嘛，你先替我垫付一下。”阿基像一个无赖躺在床上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