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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那人离得并不远,因为她马上就听见一阵骚动和一阵叫喊传来,心里不禁充满了恐惧。顷刻间,一大群人从监狱墙角转出,锯木工也在其中,他跟复仇女神手牵着手。他们的人数不少于五百,可跳起舞来倒像有五千个妖魔鬼怪。除了自己的歌声他们别无音乐,只能踏着流行的革命歌曲的节拍跳着,节拍踏得很凶狠,仿佛是统一了步调在咬牙切齿。男人跟女人跳,女人跟女人跳,男人跟男人跳,碰见谁就跟谁跳。最初,他们只不过是一片粗糙的红便帽和粗糙的破毛料的风暴,但到他们挤满了那地方、停止了前进在露西身边跳的时候,便变成了一片发着呓语的疯狂可怖的幢幢鬼影。他们时而前进,时而后退,彼此叭叭地击掌,彼此揪抓着脑袋,单人旋转,双人旋转,直转到有的人跌倒在地。这时没有倒下的又手拉手围成圈子旋转,圈子破了,又捉对儿旋转,四个人旋转,直转到突然停步。于是重新开始,又是击掌,又是揪脑袋,又是拉手,扯来扯去,反方向旋转,再牵成大圈反方向旋转。突然站住,稍停,重新踏起节拍,排成街道一样宽的长排,低下头,举起手,尖叫着向前飞扑。就是厮杀也不及这种舞蹈的一半可怖。这是一种堕落得无以复加的游戏。当初原很纯洁,后来却具有了这种鬼魅的形象。一种健康的娱乐变作了促使血液狂奔、知觉混乱、心肠狠毒的手段。依稀可见的几分优美使得这种舞蹈益发丑恶了,它表现出一切本质善良的东西已经遭到多么严重的扭曲与败坏。舞蹈中露出了少女的胸脯,几乎还未成年的美丽却疯狂的头、精巧的脚在血污的泥泞中蹒跚踏步。这一切都是脱了节的时代的象征。

  这就是卡尔马尼奥拉舞。舞蹈过去了,只留下露西心惊胆战、不知所措地站在锯木工屋前。轻盈的雪片悄悄地飞着,堆积得又白又柔软,仿佛从来就没出现过这场舞蹈。

  “啊,父亲!”她放下捂住眼睛的手,发现他站在面前,“多么残酷丑恶的景象。”

  “我知道,亲爱的,我知道。我见过许多次了。别害怕!他们谁都不会伤害你的。”

  “我并不为自己害怕,父亲,可我一想到我的丈夫,他还要听凭这些人摆布就——”

  “我们很快就可以使他不受他们摆布了。我离开他时,他正往窗户爬去,我便来告诉你。这儿没有人看见。你可以对那最高的一个斜屋顶飞一个吻去。”

  “我要飞吻,父亲,我把灵魂也一起飞给他。”

  “你看不见他么,可怜的孩子?”

  “看不见,”露西说,急得直哭,吻着他的手,“看不见。”

  雪地里有脚步声,是德伐日太太。“向你致敬,女公民,”医生说。“向你致敬,公民。”她信口回答。再也没有话。德伐日太太走了,像一道阴影掠过白色的路。

  “把手臂给我,亲爱的。为了他的缘故,摆出欢欢喜喜、勇敢坚定的神气从这儿走过去。走得好。”他们已走过了那地点。“不会不起作用的。明天就要审讯查尔斯了。”

  “明天!”

  “不能浪费时间了。我已做好了准备,还有些预防措施,必须在他已经到庭时才能采用。他还没有接到通知,但我知道马上就会通知他的。明天审讯,同时把他转移到巴黎裁判所的附属监狱。我的情报很及时。你不会害怕吧?”

  她几乎回答不出话来,“我相信你。”

  “绝对相信我吧!你提心吊胆的日子快要结束了,亲爱的。审讯结束后几个小时就会把他放回你身边的。我已经把他保护得严严实实。我得看罗瑞去。”

  他却站住了。他们听见了沉重的车轮声,非常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一部,两部,三部。三部死囚车载着可怕的货物在寂寂的雪地上走掉了。

  “我得看罗瑞去,”医生带了她走向另一条路,重复道。

  那可靠的老人还坚守着他的岗位,没有离开一步。许多财产在充公或收归国有时常常要咨询他和他的帐册。凡能为原主保留的,他都设法保留。台尔森银行代管的财业有多少,世界上没有人比他知道得更清楚,但他守口如瓶。

  暗红与黄色的彩霞以及在塞纳河上升起的雾气表明夜已来临。他到达银行时天已几乎黑净。当年宫廷显贵那庄严的宅第已破败不堪,很少有人居住。在庭院里的—堆尘土和灰烬之上是几个大字:国家财产。统一不可分割的共和国,自由平等博爱或死亡。

  跟罗瑞先生一起的是谁呢?椅子上那骑马装是谁的?——那人不肯叫人看见。罗瑞先生刚从谁那儿激动而吃惊地跑了出来,把他心爱的人儿搂到怀里?他转回头提高了嗓子往他刚才出来的屋里说道,“转移到巴黎裁判所附属监狱,明天审讯。”那是她刚才结结巴巴说出的话,他又是在向谁重复呢?

  第六章 胜利

  由五位审判官、一个国民检察官和立场坚定的陪审团组成的可怕的法庭每天开庭。他们每天晚上发出名单,由各个监狱的典狱官向囚犯们公布。典狱官有一句标准的俏皮话,“号子里的人,出来听晚报喽!”

  “查尔斯·埃佛瑞蒙德,又名达尔内。”

  拉福斯的晚报终于这样开始了。

  叫一个名字,那人就走到旁边一个地点去,那是专为这种名列生死簿上的人准备的地方。查尔斯·埃佛瑞蒙德,又名达尔内,有理由知道这种习惯。他见过成百的人这样一去不复返。

  他那浮肿的典狱官念名单要戴眼镜,一边念,一边看犯人是否到位,每念一个名字都要停顿一下,然后再继续念,直到念完。念了二十三个名字,回答的只有二十个;有一个已死在牢里,被人忘掉了;另外两个早已上了断头台,也被人忘掉了。宣布名单的地方就是达尔内到达那天晚上犯人搞社交活动的屋子——有圆穹顶的。那批人在大屠杀中全死光了—一那以后他还曾想念过他们,却再也没见到过他们—一都死在断头台上了。

  有匆匆的告别的话和祝愿,但很快便结束了——因为这是每天的例行公事,而拉福斯的人那天又忙着准备晚上的一个罚钱游戏和一个小型音乐会。有关的人挤到铁栅边去掉眼泪,可是计划中的文娱项目却少了二十个人,需要增补,而关门时间又已临近。时间太短了,到时候公用房间和走廊就要由獒犬通夜占领。囚犯们远远不是麻木不仁或缺乏同情心的,他们这种生活态度只是当时的条件逼成的罢了。同样,虽然有微妙的不同,某些人又无疑曾受到某种狂热和激动的支使去跟断头台作过徒然的斗争,结果死在断头台上。这并非言过其实,而是受到疯狂震撼的公众在心灵传染上的一种疯狂病。在瘟疫流行的时候,有人会受到那病的秘密吸引,产生一种可怕的偶然冲动,要想死于瘟疫,人们心里都有类似的奇怪倾向,只是有待环境诱发而已。

  通向裁判所附属监狱的通道不长,但很黑暗;在它那满是蚤虱虫鼠的牢房里度过的夜晚寒冷而漫长。第二天,在叫到查尔斯·达尔内的名字之前己有十五个囚犯进了法庭。十五个人全部判了死刑,整个审讯只用了一个半小时。

  “查尔斯·埃佛瑞蒙德,又名达尔内”终于受到提审了。

  他的法官们头戴饰有羽毛的帽子,坐在审判席上,别的人主要戴的是佩三色徽章的红色粗质便帽。看着陪审团和乱纷纷的观众,他可能以为正常秩序颠倒了过来,是罪犯在审判着正直的人呢!城市中最卑贱、最残忍、最邪恶的,而且从来没缺少过那份卑贱、残忍和邪恶劲的人现在成了主宰全场的精灵。他们或品头论足,或鼓掌喝彩,或大叫反对,或猜测估计,或推波助澜,一律是肆无忌惮。男人大部分带着某种正规武器,女人有的带短刀,有的带匕首,有的则一边看热闹,一边吃喝,许多女人打着毛线。在打毛线的妇女中有一个人手里打着线、腋下夹着线团,坐在前排一个男人身边。自从他离开城门之后,他便没再见过那男人,但他马上想起那就是德伐日。他注意到那女的在他耳边说过一两次话,便估计她是他的妻子。但是这两个人最令他注意的是,虽然都尽可能坐得离他近一点儿,却从来不瞧他一眼。他们好像下定了顽强的决心等待着什么,眼睛只望着陪审团,从不望别的。曼内特医生坐在庭长席下面的座位上,衣着朴素跟平时一样,就囚犯所见而言,只有他和罗瑞先生跟法庭无关,穿的也是日常服装,而不是粗糙的卡尔马尼奥拉装。

  国民检察官控诉查尔斯·达尔内为外逃分子,按共和国流放一切外逃分子、潜回者处死的法律应判处死刑。法令公布日期虽在他回到法国以后,但不能影响判决。此时他已在法国,而法令又已公布,他已在法国被捕,因此要求判他死刑。

  “杀他的头!”观众大叫。“共和国的敌人!”

  庭长摇铃要求肃静,然后问囚犯是否曾在英格兰居住多年。

  毫无疑问。

  那么他就不该算是外逃分子了,是么?他该怎么称呼自己?

  他希望按法律的意义和精神解释,不属外逃分子之列。

  为什么,庭长要求知道。

  因为他早已自愿放弃了他所憎恶的一个称号,放弃了他所憎恶的一种地位,离开了他的国家,到英国靠自己的勤劳度日,而不是靠负担过重的法国人民的勤劳度日。他放弃时,目前为法庭所接受的外逃犯一词尚无人使用。

  对此他有何证明?

  他提出了两个证人的名字:泰奥菲尔.加伯尔和亚历山大.曼内特。

  但是他在英格兰结了婚,是么?庭长提醒他。

  是的,但对象不是英国人。

  是法国女公民么?

  是的。按出生国籍是的。

  她叫什么名字?家庭?

  “叫露西.曼内特,曼内特医生的独生女。这位好医生就坐在卡尔马尼奥拉装:一七九二年左右在法国流行的一种服装,宽翻领短上衣(它本身就叫卡尔马尼奥拉衫),配黑色长裤,红色便帽和三色腰带。那儿。”

  这句回答对听众产生了可喜的影响。赞美这位有名的好医生的叫喊声震动了大厅。受到感动的人们极其反复无常,几张凶恶的脸上立即珠泪滚滚,可刚才他们还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仿佛按捺不住,要立即拉他上街杀掉。

  查尔斯·达尔内按照曼内特医生一再嘱咐的路子踩着这危险路上的每一步。医生的谨慎意见指引着他面前的每一步,让他对每一个细节都做好了准备。

  庭长问他为什么到那时候才回到法国,而没有早些回来?

  他没有早些回来原因很简单,他回答道,因为他放弃了财产,在法国无以为生,而在英国他以教授法语和法国文学度日。他之所以在那时回来是因为一个法国公民的催促和书面请求,那人说明他若不回来他就有生命之虞。他是为了挽救一个公民的生命回来的,是不计一切个人安危来作证、来维护真理的。在共和国眼里这能算作犯罪么?

  人群热情地高叫道,“不算!”庭长摇铃让大家肃静,可人们并不肃静,仍然叫着“不算!”直到叫够了才自行住嘴。

  庭长问那公民是谁。被告说那公民便是他的第一个证人。他还很有把握地提起那人的信,那是在城门口从他身上取走的,他相信可以在庭长的卷宗中找到。

  那信就在卷宗里——医生早安排好了,并向他保证过一定能找到。审讯到达这个阶段,找出了那信宣读了,又传公民加伯尔作证。加伯尔证明属实。公民加伯尔还极尽委婉和礼貌之能事暗示说,由于共和国的众多敌人给惩治敌人的法庭制造麻烦,形成了压力,他在修道院监狱稍稍受到了忽视,实际上己在相当程度上被法庭那忠于祖国的记忆所忘却,直到三天前才受到审讯。审讯他时,陪审团宣称由于公民埃佛瑞蒙德(又名达尔内)自动投案,回答了对他的指控,陪审团感到满意,因此释放了他。

  然后传讯了曼内特医生。他崇高的声望和清晰的回答给了人们出色的印象。他继续指出被告是他在长期监禁获释后的第一位朋友,在他和他女儿客居海外时,他一气留在英国,对他俩一片赤诚,关怀备至。他又说,那儿的贵族政府很不喜欢被告,实际上曾经以英国的敌人和合众国的朋友的罪名对他进行过审判,意图杀害。医生依靠直接事实的威力和他自己的真诚,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介绍了上述情况,于是陪审团的意见跟群众的意见统一了。最后他请求让此时在场的.,个英国人罗瑞先生作证。罗瑞先生曾跟他一样在英国那场审讯中作过证人,可以证明他对该审判的叙述属实。这时陪审团宣布他们听到的材料已经足够,若是庭长满意,他们可以立即投票了。

  陪审团逐个唱名投票,每投一票群众便鼓掌欢呼,大家众口一词支持被告。庭长宣布被告无罪。

  于是出现了一个极不寻常的场面。那是群众有时用以满足他们反复无常的心理,或是为了表现他们的宽容和慈悲的一种冲动,或是用以对消他们的暴戾恣睢和累累血债的。这种极不寻常的场面究竟产生于上述哪一种动机没有人说得清,可能是三种动机兼而有之,而以第二种为主吧!无罪释放的决定才一宣布,人们便热泪滚滚,跟别的场合热血直流时差不多。凡是能扑到他身边的人,不分男女都扑上来跟他拥抱。经过有损健康的长期囚禁的他差不多被累得昏死了过去。这也同样因为他很明白,同是这一批人,若是卷入了另一种潮流,也会以同样的激烈程度向他扑去,把他撕成碎块,满街乱扔。

  还有别的被告要受审,他得退场,让出地方,这才使他从种种爱抚中脱出了身。下面还有五个人要同时以共和国敌人的罪名受到审判,因为他们并没有用言论或行动支持过它。法庭和国家在达尔内身上失去的机会很快就得到了补偿。达尔内还没离开法庭,那五个人已被判处死刑,二十四小时之内执行,被押到了他身边。五入中的第一个举起一根指头——那是监狱里常用的“死亡”暗语——告诉了他,这时他们全都接下去说,“共和国万岁!”

  的确,那五个人再也没有观众陪他们活动了,因为人们在达尔内跟曼内特医生出门时已挤在了大门口。人群中似乎有他在法庭上见到的每一张面孔。只缺两张,他四处寻找,却没找到。他一出门,人群又涌向了他,又是哭泣,又是拥抱,又是喊叫,有时轮着班来,有时一涌而上。一片狂热直闹得脚下河边的河水也仿佛跟人们一样发起狂来。

  人们从法庭里或是从某间屋子或过道里抬来了一张大椅子,把他塞了进去。他们在椅子上拉开了一面红旗,在椅背上捆上了一根长矛,矛尖上挂了一顶红便帽,便用肩膀把他用这辆胜利之车抬回了家,尽管医生一再请求都没挡住。他的周围涌动着一片乱纷纷的红便帽的海洋,从那风暴的深处掀起了许多死于这场海难的人的面影,使他多次怀疑自己是否已是神智不清,正坐着死囚车往断头台去。

  人群抬着他向前走,像一个荒唐的梦中的游行队伍。他们见人就拥抱,并指出他叫人看。他们在街道上绕来绕去慢慢走着,用共和国的流行色照红了白雪覆盖的街道——他们也曾用更深的颜色染红了白雪的街道。他们就这样抬着他来到露西居住的大楼。她的父亲赶在前面去让她作好准备。等到她的丈夫下车站直身子,她便在他怀里晕了过去。

  他把她搂在胸前,让她那美丽的头转向自己,背着喧嚣的人群,不让他们看到她的嘴唇跟他的眼泪融合到一起。有几个人开始跳起舞来,有的人便立即响应。院子里回荡起卡尔马尼奥拉歌的曲调。然后他们从人群里找了一个年轻妇女塞进空椅子当作自由女神高高地抬了起来。人群又横流放肆,泛滥到邻近的街道、堤岸和桥上,卡尔马尼奥拉歌吸引了每一个人,把他们卷了进去。

  达尔内紧紧地握住医生的手,医生胜利而骄傲地站在他面前;他又紧握了罗瑞先生的手,罗瑞先生才从奔流的卡尔马尼奥拉队伍里挤过来,挤得气喘吁吁;达尔内亲了亲小露西,小露西被抱起来,她用小胳膊搂住他的脖子;他拥抱了永远热情忠诚的普洛丝,是普洛丝抱起小露西给他亲的。然后他才把妻子抱到怀里,带到楼上房里。

  “露西,我的露西,我平安了。”

  “啊,最亲爱的查尔斯,让我按照我的祷告跪下来感谢上帝吧!”

  全家人都虔诚地低下了头,在心里致敬。等到她再次扑到他怀里时,他对她说:

  “现在告诉你的父亲吧,最亲爱的,他为我所做的事是全法国没有人能做到的。”

  她把头靠到父亲胸前,跟许久以前父亲把头靠在她胸前一样。父亲因为能报答女儿而感到快乐,他所经受的苦难得到了报偿,他为自己的力量而骄傲。“你不能软弱呀,我亲爱的,”他抗议道,“不要这样发抖,我已经把他救出来了。”

  第七章 敲门

  “我已经把他救出来了。”这不是他常常从其中惊醒过来的梦,他确确实实在家里。可是他的妻子还在发抖,还为一种沉重的莫名的恐惧笼罩着。

  周围的空气粘稠黑暗,人们狂热冲动,急于报复,无辜的人不断因为莫须有的怀疑和恶意的中伤而丧命。无法忘记的是,每天都有许多跟她的丈夫同样无辜、同样受到疼爱的人遭到了不幸,而她的丈夫只是侥幸地逃脱了。因此她虽然觉得应当轻松,却总无法轻松下来。冬日的下午,夜的阴影已逐渐降落,却仍有疹人的死囚车在街上隆隆走过。她的心不知不觉地随之而去,在被判死刑的人堆里寻觅着他,于是她把他现实的身子搂得更紧,颤抖得也更厉害了。

  为了让她快活,她的父亲对她这种女性的弱点表现了一种带优越感的同情,那表现十分有趣。现在再也没有阁楼、皮鞋活、北塔一O五了!他完成了他为自己确定的任务,实践了诺言,救出了查尔斯。让他们都来依靠他吧!

  他们过着极其俭朴的生活,不但是因为那种生活方式最安全、最不至于被人看不惯,而且也因为他们并不富裕。查尔斯坐牢的整个过程中都得付看守费,用高价买低劣的食物,还要支援更穷的难友。由于上述原因,也由于不愿家里有个间谍,他们没有雇佣人。在大门口充当门房的一男一女两个公民有时给他们帮帮忙。杰瑞成了他们家的日常听差,每天晚上都在那儿睡觉——罗瑞先生已把他全部拨给他们使用了。

  统一不可分割的自由平等博爱或死亡的共和国有一条规定:每家门上或门柱上都需用足够大的字母清楚书写该户每个居民的姓名,书写高度要便于看见。因此克朗彻先生的名字也就在楼下的门柱上放着光彩。那天下午暮色渐浓时有着那个名字的人出现了。他刚监督着由曼内特医生请来的一个油漆工在名单上加上了“查尔斯·埃佛瑞蒙德,又名达尔内”的字祥。

  在笼罩着那个时代的普遍的恐怖和猜疑的阴影之下,日常的无害的生活方式改变了。跟许多家庭一样,医生小家庭的日用消费品是在晚上到各个小商店少量购买的。人们都不希望惹人注意,尽量避免造成闲言闲语,或使人眼红。

  好几个月来普洛丝小姐和克朗彻先生都执行着采购任务。前者带着钱,后者提着篮子,每天下午大体在路灯点亮时出发去购买家庭必需品。跟一个法国家庭相处了多年的普洛丝小姐若是个有心人,原是可以把他们的话学得跟自己的话一样好的,可是她并无这种打算。因此,她说那种“瞎扯话”(她喜欢这样叫法国话)的水平也就跟克朗彻先生差不多了。于是,她买东西的办法是:把一个名词囫囵地扔到店老板头上,不作解释,若是没说对,她就东看看西看看,把东西找到,抓在乎里不放,直到生意做成。不论那东西是什么价,她伸出的指头总比商人少一个,认为那就是公道的价,总能得到点便宜。

  “现在,克朗彻先生,”普洛丝小姐欢喜得眼晴都亮了,“你要是准备好了,我也准备好了。”

  杰瑞嘶声嘶气地表示愿为普洛丝小姐效劳。他身上的铁锈很久以前就掉光了,一头铁蒺藜却依然如故。

  “要买的东西各种各样,”普洛丝小姐说,“时间很宝贵。还要买酒。不管到哪儿买酒,都看到这些红脑袋在欢欢喜喜地祝酒呢!”

  “他们是在为你的健康祝酒,还是为老坏蛋的健康祝酒,我看你也说不清楚。”杰瑞回答。

  “老坏蛋是谁?”普洛丝小姐说。

  克朗彻先生觉得有点扫兴,解释说他指的是“老撒旦”。

  “哈!”普洛丝小姐说,“他们的意思不用翻译我也懂,他们只有一句话,整人、害人、半夜杀人。”

  “小声点儿,亲爱的,求你,求你,小心点儿!”露西叫道。

  “对对对,我小心,”普洛丝小姐说,“可是在咱们之间我可以说,我真希望在街上再也不会到处都碰见洋葱味和烟草味的拥抱,抱得我都快要断气了。小鸟儿,你可千万别离开壁炉,等我回来!照顾好你刚救回来的亲爱的丈夫吧!你那脑袋就像现在一样靠在他肩膀上别动,直到你又见到我的时候!在我走之前,我能问个问题么,曼内特医生?”

  “我看你可以自由发问,”医生笑吟吟地说。

  “天啦,别谈什么自由了,我们的自由已经够多的了,”普洛丝小姐说。

  “小声点,亲爱的!又胡说了不是?”露西抗议道。

  “好了,我的宝贝”普洛丝小姐使劲地点着头说,“关键在于我是最仁慈的陛下乔治三世的臣民,”她说起那名字便屈膝行礼,“作为臣民,我的格言是:粉碎彼辈之阴谋,挫败彼辈上诡计,王乃我希望之所在,上帝佑我王无虞!”

  克朗彻先生一时忠诚之情激荡,也像在教堂里一样跟着普洛丝小姐沙声沙气地念了起来。

  “你的英国人味儿还挺足的,我很高兴,虽然我也希望你那喉咙不那么伤风,”普洛丝小姐称赞他,“可是问题在于,曼内特医生,我们还有机会从这个地方逃出去吗?”——这位好大姐对大家都担心的事一向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可现在却采取这种偶然的形式提了起来。

  “我怕是还没有。那对查尔斯会有危险的。”

  “唉——啊一一嗯!”普洛丝小姐一眼瞥见她心爱的人儿在火光中的金发,便装出欢喜的样子压下了叹息。“那我们只好耐心等待了。就这样吧。正如我弟弟所罗门常说的,我们必须高昂着头,从低处着手。走吧,克朗彻先生!——你可别动,小鸟儿!”

  两人走了出去,把露西、她的丈夫、她的父亲和小家伙留在明亮的炉火边。罗瑞先生马上就要从银行大厦回来了,普洛丝小姐刚才已点起了灯,却把它放到了一个角落里,好让大家享受熊熊的炉火,不受灯光打扰。小露西双手搂住姥爷的胳膊坐在他身边,姥爷开始用比耳语略高的声音给她讲故事。讲的是一个神通广大的神仙打破监牢的墙壁救出一个囚犯的故事,那囚犯曾经帮助过神仙。一切的调子都低低的、静静的,露西感到比任何时候都轻松放心。

  “那是什么?”她突然叫了起来。

  “亲爱的!”她父亲停止了故事,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别慌。你心里太乱!一点点小事——什么事都没有——也都叫你吃惊!你呀,还算是你爸爸的女儿么?”

  “我觉得,父亲,”露西脸色苍白,口气犹豫地解释说,“我听见楼梯上有陌生的脚步声。”

  “亲爱的,楼梯静悄悄的,跟死亡一样。”

  他刚说到“死亡”,门上砰地一响。

  “啊,爸爸,爸爸,这是什么意思!把查尔斯藏起来,救救他!”

  “我的孩子,”医生站起身子,把手放在她肩上。“我已经把他救出来了。你这种表现多么软弱,宝贝!我去开门。”

  他捧起灯,穿过中间两间屋,开了门。地板上有粗暴的脚步声,四个头戴红便帽、手执马刀和手枪的粗鲁汉子走进屋来。

  “公民埃佛瑞蒙德,又名达尔内,”第一个说。

  “谁找他?”达尔内回答。

  “我找他。我们找他。我认得你,埃佛瑞蒙德,今天在法庭上见过你。共和国再一次逮捕你。”

  四个人把他包围了,他站在那儿,妻子和女儿紧靠着他。

  “凭什么我再一次被捕?告评我。”

  “你只须立即回到裁判所附属监狱就行。明天会审问你的。”

  医生被这群不速之客的降临弄得目瞪口呆,他手上棒着灯,仿佛变成了捧灯的雕像。他听完这话才行动起来,放下灯,走到说话人面前,不算不温和地揪住了他那羊毛衬衫宽松的前襟说:

  “你说你认识他,可你认识我么?”

  “我认识你,医生公民。”

  “我们都认识你,医生公民,”另外三个人说。

  他满怀不安一个一个地望了他们好一会儿,才降低嗓门说:

  “那么,你们可不可以回答我他刚才提出的问题?那是怎么回事?”

  “医生公民,”第一个人不情愿地说,“圣安托万区的人认为他已受到告发。这个公民就是从圣安托万区来的。”他说时指着第二个进来的人。

  他所指的人点了点头,补充道:

  “圣安托万告发了他。”

  “告发他什么?”医生问。

  “医生公民,”第一个人还带着刚才那不情愿的情绪说,“别再问了。既然共和国要求你作出牺牲,作为一个好爱国者你无疑是乐意奉献的。共和国重于一切。人民高于一切。埃佛瑞蒙德,我们还忙着呢。”

  “还有一个问题,”医生请求道,“你可否告诉我是谁告发他的?”

  “这可是违反规定的,”第一个人说,“不过你可以问这位圣安托万区的人。”

  医生转过头望着那人,那人不安地站着,抹了抹胡子,终于说道:

  “不错!是违反规定的。不过告发他的——严重告发他的——是公民德伐日夫妇。还有一个人。”

  “还有一个什么人?”

  “你还要问吗,医生公民?”

  “要阿。”

  “那么,”圣安托万区的人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说,“你明天就会知道的,现在我是个哑巴!”

  第八章 —手好牌

  幸好普洛丝小姐并不知道家里的祸事。她穿过几条小街走过了九号桥,心里计算着要想买的东西。克朗彻先生拎着篮子走在她身边。他们走进路边的大部分店铺,东看看西看看,对于成群结伙的人提高警惕,对谈得激动的人群敬而远之。那是个阴寒的夜晚,薄雾笼罩的河面灯光白炽耀眼,噪音震耳欲聋,表明了铁匠们为共和国部队制造枪炮的平底船就在那儿。跟那支部队玩花头或是在其中得到非分提拔的人要倒霉了!但愿他的胡子还没有长出来,因为“国民剃刀”总会给他剃个精光的。

  普洛丝小姐买了几样东西,买了点灯油,又想起他们还需要买点酒。他们在几家酒店看了看,来到了“共和古英豪布鲁塔斯”的招牌下。那地方离国民宫(亦即两度的杜伊勒利宫)不远,那里的景象引起了她的兴趣。它看去要比她们已去过的类似地方安静一些,虽然爱国者的便帽也红成一片,却不如别的地方红得厉害。她探听了一下克朗彻先生的口气,觉得跟自己意见相同,便在这位“骑士”护送下往“共和古英豪布鲁塔斯”走去。

  这两位带点外国味的顾客走进了朦胧的灯光里,经过了口里衔着烟斗、手上玩着软沓沓的纸牌或泛黄的多米诺骨牌的人,走过了一个光着上身、满身烟尘、大声读着报的人和他的听众,走过了人们挂在世卜或放在手边备用的武器,也走过了两三个躬着身子睡觉的人一一他们穿着流行的高肩粗布黑短衫,像是几头酣睡的熊或狗。他俩对这些都不加理睬,径直走到了柜台边,交代了要买的东西。

  他们正打着酒,角落里有—个人跟另—个人告了别,站起身来要离开。这人必须跟普洛丝打个照面才能出去。普洛丝小姐一见到他,却鼓起掌来,而且发出尖叫。

  在场的人立即全部站起身子。最大的可能是发生了争吵,有人被杀了,大家都以为会看见什么人倒下,却只见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彼此望着。男的具有法国人和地道的共和派的一切外形特征,女的显然是个英国人。

  “共和古英豪布鲁塔斯”的信徒们对这个虎头蛇尾的事件发表了什么意见,普洛丝小姐和她的保护者即使竖起耳朵也只能听见一大片喧嚷,跟听见希伯莱文或查尔底亚神谶差不多。可是两人正在惊讶,对那喧哗并未注意。必须指出,不但是普洛丝小姐又吃惊又激动,不知所措,就连克朗彻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不过他的惊诧似乎别有道理。

  “怎么回事?”那位使普洛丝小姐尖叫的人说话简短,口气很烦恼,声音也很低,说的是英语。

  “啊,所罗门,亲爱的所罗门!”普洛丝小姐拍着掌叫道。“多年不见,也没有听到过你的消息,却在这儿碰见了!”

  “别叫我所罗门。你想害死我么?”那入悄悄地、紧张地说。

  “弟弟!弟弟!”普洛丝小姐放声痛哭。“我难道就这么对不起你,你竟问起我这样残忍的问题来?”

  “那就收起你那爱管闲事的舌头吧,”所罗门说,“你要想跟我说话就出来,付了酒钱出来吧。这人是谁?”

  普洛丝小姐摇着她那满是爱意却又沮丧的头,流着眼泪对于动于衷的弟弟介绍道,“克朗彻先生。”

  “让他也出来吧,”所罗门说。“他难道认为我是个幽灵么?”

  从克朗彻先生的样子后来,他倒真像是见到了幽灵。不过,他一句话也没说。普洛丝小姐流着泪好不容易才从午提包里摸索出了酒钱付了。这时所罗门转向并和古英豪市鲁塔斯的跟随者们,用法语解释了几句,大家便各回座位去干自已的事去了。

  “现在,”所罗门在黑暗的街角站住说,“你要做什么?”

  “我还是那么爱他,可我的弟弟对我却冷淡得那么可怕!”普洛丝小姐叫道,“跟我见了面就像这样没有一点热情表现么?”

  “行了,行了,倒霉!”他用自己的嘴唇碰了碰普洛丝的嘴唇。“现在你该满意了吧?”

  普洛丝小姐一声不响,只是摇头哭泣。

  “你若是以为我会吃惊的话,”她的弟弟所罗门说,“其实我并不吃惊,我早知道你在这儿;这儿的人大多数我都知道。若是你真的不想害我一一这我有一半相信一—就趁早去干自己的事,也让我干我的事去。我忙着呢,我是公事人,”

  “我的英国弟弟所罗门,”普洛丝小姐抬起泪汪汪的眼睛惋惜地说,“是全国天分最好最了不起的人,却跑到外国来当公事人,又遇上这样的外国佬!我倒宁可看到这可爱的孩子躺在他的——”

  “我早说过了,”她的弟弟插嘴叫道,“我早就知道你想害死我。我正是一帆风顺,我的嫡亲姐姐却要想害得人家来怀疑我。”

  “慈悲的老天爷不允许的!”普洛丝小姐叫道。“我总是巴心巴肝地爱你,永远爱你,亲爱的所罗门。我可以再也不见你,只要你跟我说一句真心实意的亲热话,只要你说我们俩彼此没有生气,也没有隔阂,我就再也不来耽误你。”

  善良的普洛丝小姐呀!姐弟俩疏远的责任竟仿佛落到了她的身上!好像罗瑞先生多年前在索霍时并不知道她这个宝贝弟弟是花了她的钱才跑掉的似的!

  不过,他还是说了句亲热的话,态度勉强,居高临下,若是两人的长处和地位颠倒过来,她可是绝不至于如此的(这在全世界都一样)。这时克朗彻先生却拍了拍他的肩膀,沙声沙气发出了一个出人意外的怪问题:

  “我说!能向你请教一个问题么?你究竟叫约翰·所罗门,还是叫所罗门·约翰?”

  那公事人突然怀疑地转过身来——这人至今没说过话。

  “说呀!”克朗彻先生说。“说呀,你心里是有数的。”(附带说一句,他心里其实无数)“约翰·所罗门,还是所罗门·约翰?她是你姐姐,当然知道你的姓名,她叫你所罗门。可我又知道你叫约翰,这你明白。这两个哪一个在前?还有普洛丝这个姓,也请你解释解释。在海那边你可不姓这个!”

  “你这是什么意思?”

  “唔,我也弄不清楚我的意思,因为我想不起你在海那边的姓。”

  “想不起?”

  “想不起。不过我可以发誓,它有两个音节。”

  “真的?”

  “真的。另外一个人的姓只有一个音节。我认得你。你在老贝勒是个在法庭作证的密探。以谎言之父,也就是你爸爸的名义回答我,你那时叫什么名字?”

  “巴萨,”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就是这个名字,我敢以一千镑打赌!”杰瑞叫道。

  插嘴的人是西德尼·卡尔顿。他两手背在骑马大地的下摆里,站在克朗彻先生身边,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跟在老贝勒时一样。

  “不要吃惊,亲爱的普洛丝小姐。我昨天晚上就到了罗瑞先生住处,他倒是吃了一惊;我们双方同意在一切正常之前,或是在用得着我之前,我哪儿都不露面。我到这儿来是想求你的弟弟赏光谈一谈的。我希望你有一个职业比巴萨先生更好的弟弟。为了你的缘故,我真希望巴萨先生不是监狱里的绵羊。”

  “绵羊”是那时牢房里的黑话,意思是由典狱长控制的密探。那脸色苍白的密探脸色更苍白了,他问他怎么竟然敢一—

  “我告诉你,”西德尼说,“一个小时或更早以前我在观察附属监狱的墙壁时发现了你。你从那里出来。你有一张很好记的面孔,而我又善于记住面孔。你跟那监狱有关系,这叫我很好奇。我有理由把你跟一个现在很不幸的朋友的灾难联系起来(其中的道理你不会不知道),我便跟着你来了。我紧跟你进了酒店,坐到了你身旁。我从你肆无忌惮的谈话和你的崇拜者们公开散播的谣言毫不费力就推断出了你职业的性质。这样,我偶然涉足的一件事便似乎逐渐变成了我的一个目标,巴萨先生。”

  “什么目标?”密探回答。

  “在街上解释怕会惹起麻烦,甚至危险。你能否赏光让我占用你几分钟时间密谈几句?比如在台尔森银行办公室?”

  “是要挟我去么?”

  “啊,我说过那话吗?”

  “那我为什么要去?”

  “倒也是,你若是不能去,我也就不愿意说了。”

  “你的意思是不愿意说么,先生?”密探迟疑不决地问。

  “你很理解,巴萨先生。你不去我是不会说的。”

  对他心里长期秘密思考的问题和要对付的人,卡尔顿那满不在乎的神气极有利于表现他的敏捷与技巧。他那老练的眼光看清了这一点,而且充分地利用了它。

  “你看,我早告诉过你不是,”密探抱怨地望了他姐姐一眼,“我要是出了事就是你害的。”

  “好了,好了,巴萨先生,”西德尼叫道,“别忘恩负义了。要不是因为我非常尊重你的姐姐,我是用不着采取这种愉快的方式提出这个想让双方满意的小小建议的。你跟我去银行吗?”

  “我倒想听听你的想法。好吧,我跟你去。”

  “我建议先把你姐姐安全送到她住处的街角。让我搀着你的手,普洛丝小姐。这可不是一座好城市,在这种时候你没有人保护是不能上街的。既然你的保护人认识巴萨,我就打算邀请他也跟我们一起到罗瑞先生家去。想好了没有?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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