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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查尔斯·达尔内感到再恳求他己是枉然,自尊心也受到了伤害。他们默默地走着,他不能不感到老百姓对押着囚犯在街上走已经习以为常,连孩子们也几乎没注意他。几个过路人转过脑袋看了看;几个人向他摇晃指头,表示他是贵族。衣着考究的人进监狱,已不比穿着工装的工人上工厂更为罕见了。在他们经过的一条狭窄、黑暗和肮脏的街道上,有一个激动的演说家站在板凳上向激动的听众讲述国王和王族对人民犯下的罪恶。他从那人嘴里听到的几句话里第一次知道了国王已被软禁,各国使节已离开巴黎——除了在波维之外,他在路上什么消息也没听到。护卫队和普遍的警惕把他完全孤立了。

  他现在当然知道自己所陷入的危险要比他离开英国时严重得多,也当然知道周围的危险正在迅速增加,而且增加的速度越来越快。他不能不承认当初若能作几天预测,他也许便不会来了。其实他从刚才的情况推测所产生的担心还远不如后来的实情那么严重。前途虽然险恶,毕竟还不知道,正因为不知道,所以还糊里糊涂抱着希望。只等时针再转上几圈,那历时几天儿夜的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将给收获季节涂上了一个巨大的血印。那才是远远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呢,有如十万年前的事一样。对那“新生的锋利的女儿断头台”他还几乎连名字也不知道,一般的老百姓也不知道。那马上就要出现的恐怖活动也许连后来参预的人也还难以想象。温和的心灵即使作最阴暗的估计,也很难猜想出那样的局面。

  他很担心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受到痛苦,会跟妻女惨痛分离,甚至认为那已无法避免。可是更进一步他却再无明显的畏惧。他就是怀着这样难堪的不安来到了拉福斯监狱,进入了阴森的监狱大院的。

  一个面部浮肿的人打开了一道结实的小门,德伐日把“外逃分子埃佛瑞蒙德”交绘了他。

  “见鬼!外逃分子怎么这么多呀!”面部浮肿的人叫道。

  德伐日没有理会他的叫喊,取了收条,带着他的两个爱国者伙伴走掉了。

  “我再说一遍,真他妈见鬼!”典狱长单独跟他的妻子在一起时说道,“还要送来多少!”

  典狱长的老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说了一句,“要有耐心,亲爱的!”她按铃叫来的三个看守都响应这钟情绪,一个说,“因为热爱自己呗。”在那样的地方作出这样的结论,可真有些不伦不类。

  拉福斯监狱是个阴森森的地方。黑暗、肮脏,因为肮脏,到处散发着被窝难闻得可怕的臭气。由于管理不善竟会那么快就把全监狱都弄得那么臭,真是奇特。

  “又是密号!”典狱长看看公文嘟哝,“好像我这儿还没有胀破似的!”

  他把公文怒气冲冲往卷宗里—贴,查尔斯·达尔内只好等了半个钟头让他消气。达尔内有时在尽有拱门的十分牢固的屋子里踱踱步,有时在一个石头座位上休息休息,总之无法在长宫和他的部下的记忆里产生印象。

  “来!”长官终于拿起了钥匙串,“跟我来,外逃分子。”

  在牢狱凄清的微光中他的新负责人陪着他走过了走廊和台阶,几道门在他们身后哐哐地关上,最终走到了一个有着低矮的拱顶的屋子,屋里满是男男女女的囚犯,女囚犯坐在一张长桌边后书、写字、打毛线、缝纫和刺绣,大部分男囚犯则站在椅子后,或是在屋里闲踱。

  由于把囚犯跟可耻的罪恶和羞辱本能地作了联想,新来的人在人群前畏缩了。但是在他那离奇的长途跋涉之后却出现了最离奇的经历:那些人立即全部站了起来,用那个时代最彬彬有礼的态度和生活中最迷人的风雅与礼仪接待了他。

  监狱的幽暗和监狱的行为奇怪地笼罩了人们优雅的动作,使它在与之不相称的肮脏和痛苦的环境中显得不像在人间。查尔斯·达尔内仿佛进入了死人的行列。满眼是幽灵!美丽的幽灵、庄严的幽灵、高雅的幽灵、浮华的幽灵、机智的幽灵、青年的幽灵、老年的幽灵,全都在荒凉的河岸上听候处置,全都向他转过因为死亡而变了样的眼睛——他们是死了才来到这儿的。

  他一时吓呆了,站着一动不动。站在他身边的典狱长和行动着的看守在一般执行任务时虽也看得过去,但跟这些悲伤的母亲和妙龄的女儿一对比,跟芳姿绰约的佳丽、年轻的少妇和受过优秀教养的成熟的妇女等人的幽灵一对比,便显得异常粗鄙。在他一切的经历之中,这个充满幽暗身影的场面使他的沧桑之感达到了极点。毫无疑问,这全是幽灵;毫无疑问,那漫长的荒唐旅行不过是一种日益加重的沉疴,是它带他到了这阴暗的地方的。

  “我以在此处相逢的不幸的伙伴们的名义,”一个气派谈吐都雍容华贵的先生走上前来,“荣幸地欢迎你来到拉福斯,并对你因受到灾祸落入了我们的行列深表慰问。但愿你早日化险为夷。在其它的场合若是打听您的姓氏和情况恐怕失于冒昧,但在这儿能否有所不同?”

  查尔斯·达尔内集中起注意力,字斟句酌地作了回答。

  “但愿你不是密号?”那人说,一面望着在屋里走动的典狱长。

  “我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但我听见他们这样叫我。”

  “啊,太不幸了!太遗憾了!不过,要有勇气,我们这里有几个人起初也是密号,可是不久也就改变了。”然后他放开了嗓门说,“我遗憾地转告诸位一一密号。”

  一阵喁喁私语表示着同情,查尔斯·达尔内穿过屋子来到一道铁栅门前,典狱长已在那几等候。这时许多声音向他表示良好的祝愿和鼓励,其中妇女们轻柔的关切声最为明显。他在铁栅门前转过身子,表示衷心感谢。铁栅门在典狱长手下关上了,幽灵们从此在他眼里永远消失。

  小门通向一道上行的石梯。他们一共走了四十步(坐了半小时牢的囚犯计了数)。典狱长打开一道低矮的黑门,他们进入了一个孤立的囚室。那几又冷又潮,寒气袭人,却不黑暗。

  “你的,”典狱长说。

  “我为什么要单独监禁?”

  “我怎么知道。”

  “我能买笔、墨水和纸么?”

  “给我的命令中没有这一条。会有人来探望你的,那时你可以提出要求。现在你可以买食物,但别的不能买。”

  牢房里有一张椅子,一张桌子和一床草荐。典狱长在出门前对这些东西和四堵墙壁做了一般的检查。这时面对着他靠在墙上的囚犯心里忽然闪过一种飘忽的幻想:那典狱长面部浮肿,全身浮肿,肿得吓人,像个淹死了、泡胀了的尸体。典狱长离开之后,他仍然飘飘忽忽想着,“我也好像是死了,扔在这儿了。”他在草荐前站住,低下头看了看,带着恶心之感想道,“死去之后身子就跟这些爬来爬去的活物为伍!这就是死的第一种状态吧!”

  “五步长,四步半宽,五步长四步半宽,五步长四步半宽。”囚徒在牢房里走来走去,数着步子。城市的怒吼像捂住的鼓声,夹杂着阵阵狂呼传来:“他做过鞋,他做过鞋,他做过鞋。”囚徒继续丈量,只是加快了步伐,想让他的心灵跟着身子一起回避那句重复的话。“小门关掉之后便消失的幽灵群。其中之一是一个穿黑衣的少妇,靠在窗户的漏斗状斜面上,一道光照着她的金发……为了上帝的缘故,咱们骑上马继续去吧!从还有灯光照亮的人们还没有睡觉的村子穿过去!……他做过鞋,他做过鞋,他做过鞋……五步长四步半宽。”种种零乱的思想从心的深处跳了出来,翻腾起伏。囚徒越走越快,他顽强地计着数,计着数,城市的吼声有了变化——仍像捂着的鼓隆隆地响,但在升起的声浪中,他听见熟悉的声音在哭号。

  第二章 磨刀石

  台尔森银行设在巴黎圣日耳曼区,是一幢大厦的侧翼,由一个院落与外面相通,用一堵高墙和一道结实的门跟街道隔断。这幢大厦本属于一个大贵族,他原先住在这儿,是避难时穿上他家厨师的衣服越过边界逃掉的。现在他已成了个逃避着猎人追捕的野兽。可是在他“轮回转世”之前他却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当初要用四个精壮汉子给他的嘴准备巧克力的大人,刚才提到的那位厨师的服侍还在外。

  大人逃掉了,那四个精壮大汉便以时刻准备好心甘情愿地割开大人的喉咙来洗清拿过他高薪的罪行,那是要奉献到曙光中的共和国祭坛上去的——统一不可分割的,自由、平等、博爱或死亡的共和国。大人的住宅当初只是暂时查封,后来就没收了。因为形势发展极快,一个法令跟着一个法令迅猛下达,到了秋季九月三日的夜里,执行法律的爱国者委员们已占领了大人的大厦,给它挂上了三色徽记,在华美的大厅里喝着白兰地。

  若是在伦敦的台尔森银行有了幢巴黎的台尔森银行那样的大厦,那是会气得负责人发疯、在报纸上弄得他声名狼籍的,因为银行的院子里若是有了栽着桔树的箱子、柜台头顶上若是有了长着翅膀的小爱神,那责任感强烈而且极重体面的不列颠负责人将如何解释?可是那些东西又是的确存在的。台尔森把小爱神用白粉涂掉了,但天花板上还有一个小爱神穿着凉爽的薄绡,从早到晚望着银钱(这倒是他的一贯行径)。这个异教徒娃娃和他身后的挂了帏幅的神态,嵌在墙壁里的镜子,和那些年龄还不算大、稍受诱惑就在公共场合跳舞的职员,若是在伦敦的隆巴底街难免会弄得银行破产。可是法国的台尔森银行尽管有着这些东西,却照常生意兴隆;只要时局平静,不会有人见了便大惊小怪抽走存款的。

  今后哪些钱会从台尔森银行取走?哪些钱会永远留在那儿,再也没人想起?哪些金银器皿和珠宝饰物会在台尔森的仓库里失去光泽,而它的寄存人则在监牢里憔悴或是横死?有多少台尔森银行的帐目在人世会无法结算,只好转到另一个世界去处理?那天晚上没有人能说清楚,贾维斯·罗瑞先生也说不清楚。他怀着这些问题苦苦思索了许久。他坐在新燃起的木柴火边(那年遭灾歉收,偏又冷得很早),他那诚实而勇敢的面庞上有一种阴影,那阴影比头顶上摇晃的灯光所能投射的、比屋里一切所能扭曲反射的都要深沉—一是恐怖的阴影。

  他在银行里住了几间房。他对银行当局的忠诚使他变成了银行的一部分,像一株结实的长春藤。偶然的机会使他们从爱国者那儿对大厦主楼的占领获得了某种保证,但是耿直的老人对此却从不寄予希望。院落对面的游廊之下有一个宽大的停车场,那位大员的几部马车居然还停在那儿。两根廊柱上固定有两支火炬,正火光熊熊地燃烧着。火光下外面的空地上有一个巨大的磨刀石。那东西草草安装,似乎是从附近的铁匠铺或其它车间匆匆搬来的。罗瑞先生站起身来望着窗外,看到这些无害的东西,不禁打了个寒噤,又回到了炉火边的座位上去。他原先不但打开了玻璃窗,而且打开了外面的横格百叶窗,这时他又把两层窗户都关上。他已冻得全身发抖了。

  高大的墙与结实的门外传来了城市常有的嗡嗡之声,偶然插进一种难以描述的铃声,那铃声妖异、鬼气,仿佛是某种性质特别的反常的东西正往天上飞升。

  “谢谢上帝,”罗瑞先生交叉着双手说,“幸好我在这个可怕的城市里没有亲人。愿上帝怜惜危险中的人们!”

  大门的门铃立即响了。他想,“是那些人回来了!”便坐在那儿静听。可是并没有他所预料的冲进院子的喧嚣,大门反倒砰的一声关上了,一切又归于平静。

  心里的紧张与害伯刺激了他,使他为银行担起心来。形势的剧变自然会令人担心,也使人紧张害怕,不过他那地方倒是门卫森严。他站了起来,想去找保卫大楼的可靠的人,这时他的门却突然开了,闯进来两个人。一见来人他大吃一惊,倒退了回来。

  是露西和她的父亲!露西向他伸出了双臂,脸上带着常有的集中而紧张的真诚,仿佛是造物主有意印到她的脸上,要她在这个生命的重要关头表现出力量似的。

  “怎么回事?”罗瑞先生弄糊涂了,喘不过气来。“出了什么事了?露西!曼内特!究竟是什么事?为什么到这儿来了?是怎么回事?”

  她脸色苍白,神情慌张,死死地盯住他的脸,在他的怀里喘着气,求他说,“啊,亲爱的朋友!我的丈夫……”

  “你的丈夫,露西?”

  “查尔斯。”

  “查尔斯怎么了?”

  “在这儿。”

  “在这儿,在巴黎?”

  “到这儿好几天了——三四天吧——我不知道是几天——我方寸太乱。一桩善行使他不辞而别,来到了这儿。他在城门边给逮捕了,送到牢里去了。”

  老人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大叫,几乎同时,大门的门铃再次响了,一阵喧嚣的脚步声和话语声冲进了院子。,

  “有什么事,这么喧闹?”医生说,转身向着窗户。

  “别看!”罗瑞先生叫道,“别后外面!曼内特,有生命危险,别碰百叶窗。”

  医生转过身子,手还在窗户上,带着一个勇敢的冷笑说:

  “我亲爱的朋友,在这城市的生活里我有一张护身符呢!我曾是巴士底的囚徒。在巴黎——不仅是在巴黎,在法国——无论是谁,只要知道我曾是巴士底的囚徒,都是不会碰我的。他们只会拥抱我,怀着胜利的感情把我抬起来,热情得叫我受不了。我往日的痛苦给了我一种力量,让我能顺利通过一切路障,让我知道了查尔斯的下落,而且把我送到了这儿。我知道会这样的;我知道我能帮助查尔斯摆脱一切危险。我就是这样告诉露西的。——那是什么闹声?”他的手又放到了窗户上。

  “别看!”罗瑞先生迫不及待地叫道。“不,露西,亲爱的,你也不能看!”他伸出手搂住她。“别那么害怕,亲爱的。我向你们庄严宣誓,我并不知道查尔斯受到了伤害,甚至没有想到他已来到了这个要命的地方。他在哪个监狱?”

  “拉福斯。”

  “拉福斯。露西,我的孩子,你办事一向勇敢能干,现在必须镇静,并严格按照我的要求办,因为有许多你想不到、我也说不出的问题要靠镇静才能解决。今天晚上采取任何行动都已无济于事,因此你决不能出门。我这样说,是因为为了查尔斯我必须要求你做的事是极其困难的。你必须立即服从,不能动,不能出声。你必须让我把你送到后面的屋子里去,好让我跟你父亲单独谈两分钟。这事生死攸关,你千万不能耽误。”

  “我服从。我从你脸上看得出来我只能照办,没有别的办法。我明白你的真诚。”

  老头儿亲了亲她,催她进了他的房间,锁上了门,然后匆匆回到医生面前,打开了窗户和一部分百叶窗,把手搭到他手臂上,跟他一起往院子里望去。

  他们看到一大群男女:人数不多,没有挤满院子,总共不到四十或五十人,距离也不近。是占领大厦的人让他们从大门进来使用磨刀石的;他们安装那东西就是为了这个。这地方方便而且僻静。

  可是,那是些多么可怕的人!干的又是多么可怕的工作呀!

  磨刀石有一对把手。两个男人疯狂地摇着。磨盘一转动他们便扬起脸,长发往后耷拉,那样子比涂得满面狰狞的最可怕的野蛮人还更恐怖,更残忍。他们装上了假眉毛和假八字胡,狰狞的脸上满是血污和汗渍,由于狂呼大叫而弄得面部歪扭,由于兽性的兴奋和睡眠不足瞪得眼睛骨碌碌转。两个暴徒不断地摇着,粘结的头发时而甩下来遮在眼睛上,时而甩回去挂在后脑上。几个妇女把酒递到他们嘴边,让他们喝。血在洒落,酒在洒落,磨刀石的火花在洒落,形成了一片血与火的气氛。放眼看去,那群人没有—个不是满身血污。他们脱光了上衣,你推我挤,往磨刀石靠近。他们四肢和身上满是淋漓的血迹和脏污;他们穿着的破布烂衫也沾满了血污。男人们像妖怪一样挂满了抢来的女用花边、丝绸和彩带,那些东西也浸渍了浓浓的血污。他们带来磨利的战斧、短刀、刺刀、战刀也全都有殷红的血。有些砍缺了的大刀是用条条薄绡和撕碎的衣服缠在持刀人手腕上的,材料虽不同,却都露出同一种殷红。使用武器的狂人把武器从大片的火花中抢过来便往街上冲时,同样的殷红也在他们疯狂的眼里出现———那种眼睛任何一个还没有变成野兽的人见了都恨不得一枪瞄准,把它消灭,即使少活二十年也情愿,

  这一切都是在转瞬之间看见的,有如快被淹死或处在别的生死关头的入所看到的世界—一如果那世界存在的话。两人离开了窗口,医生在他的朋友死灰色的脸上寻求答案。

  “他们在处死囚犯,”罗瑞先生低声说,四面瞥着关紧的屋子。“如果你对你的话有把握,如果你的确有你自认为具有的那种力量——我相信你是有的——把你自己介绍给这些魔鬼吧!让他们带你去拉福斯。也许来不及了,这我不知道,但再也不能耽搁。”

  曼内特医生捏了捏他的手,没顾得戴上帽子就冲了出去。罗瑞先生重新关好百叶窗时,他已到了院子里。

  他那飘拂的白发,引人注目的面庞和把武器像水一样向两边分开的满不在乎的自信很快就让他进入到磨刀石周围的入群正中。活动暂时停顿,他匆匆地低声说起话来,声音隐约,听不真切,罗瑞先生随即看见他被包围了起来,站在二十个男人的行列正中,这些人肩靠着肩,手扶着肩把他簇拥了出去。人群高叫着“巴士底囚徒万岁!到拉福斯营救巴士底囚徒的亲人!让巴士底囚徒到前面去!到拉福斯营救囚徒埃佛瑞蒙德!”一千条喉咙叫喊着响应。

  他心惊胆战地关上了百叶窗和玻璃窗,拉上了窗帘,然后匆匆跑去告诉露西,她的父亲得到了人民的帮助,已去寻找她的丈夫去了,同时却发现露西的女儿和普洛丝小姐已跟她在一起。很久以后,当他夜静更深坐在那几望着她们时,才想起自己并未因她们的出现而惊讶。

  这时露西已摸住他的手昏倒在他的脚下。普洛丝小姐已把孩子放在他的床上,自己的头也渐渐垂到美丽的孩子枕旁。啊,那可怜的妻子痛哭着度过的漫漫长夜呀!啊,她的父亲一去不归、音讯杳无的漫漫长夜呀!

  黑暗中的大门门铃又两度响起,人群又冲了进来,磨刀石再次旋转,再次发出兹兹之声。“什么事?”露西害怕了,叫道。“别作声!士兵也在这儿磨刀,”罗瑞先生说,“这地方现在是国家财产,是当作武库之类的东西用的,亲爱的。”

  一共来了两次,但第二次磨得没有力气,而且断断续续,接着便天亮了,他从攥着他的手中解脱出来,小心翼翼地往外看,一个人正从磨刀石旁的路面上茫然地四面窥后。那人满身血迹,仿佛是从战场上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重伤士兵。不久,这位精疲力竭的杀人者便在朦胧的曙光中看到了大人的一辆马车,并向那华丽的交通工具走去。他钻进车里,把自己关了起来,在那精美的车垫上休息去了。

  罗瑞先生再次望向窗外时,地球这大磨刀石已经转动,太阳已在院里映出一片血红。那小磨刀石却还孤零零地站在清晨静谧的空气里,猩红一片一—那猩红却不是太阳染成的,太阳也带不走。

  第三章 阴影

  业务时间一到,在罗瑞先生办惯业务的心里首先要考虑的问题之一就是:他无权让一个在押的外逃分子的妻子停留在台尔森银行的屋檐下,给公司带来危险。为了露西和她的孩子他可以拿自己的生命、财产和安全去冒险,但由他负责的巨大公司却不属于他,对待业务责任他一向是个严格的办事人员。

  最初他想过德伐日,想再找到那家酒店,跟老板商量在这座疯狂状态下的城市里安排一个最安全的住所。但是那令他想起德伐日的念头同时也否定了他:德伐日住在骚乱最严重的地区,无疑在那儿很有影响,跟危险活动的关系很深。

  快正午了,医生还没有回来。每一分钟的耽误都可能给台尔森银行带来危险。罗瑞先生只好跟露西商量。她说她父亲曾说过要在银行大厦附近租赁一个短期住处。这不但不会影响业务,对查尔斯也是好的,因为即使他被释放出来,也还没有离开巴黎的希望。罗瑞先生便出去找住处。他在一条小街的高层楼上找到了一套合适的住房。那楼靠着一个萧条的广场,广场周围高楼的百叶窗全都关闭,说明住户早走光了。

  他立即把露西、孩子和普洛丝小姐搬到那里住下,尽可能为她们提供了舒适的条件——比自己的条件好多了。他把杰瑞—一他那脑袋很能挨几下——留给她们看门,自己便回去了。他为她们又是着急又是痛苦,日子过得极其缓慢沉重。

  日子好难挨,一天终于过去,银行下班了。他又回到前一天晚上那屋里思考着往下的步骤。这时他听见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不一会儿,一个人已来到他面前。那人目光犀利地打量了他一会儿,便叫出了他的名字。

  “愿为你效劳,”罗瑞先生说,“你认识我么?”

  这人身体结实,深色鬈发,年纪在四十五至五十。因为想得到回答,来人重复了一下刚才的话,也不曾加重语气:

  “你认识我么?”

  “我在别的地方见过你。”

  “也许是在我的酒店里。”

  罗瑞先生很感兴趣,也很激动。罗瑞先生说:“你是曼内特先生打发来的么?”

  “是的,是他打发来的。”

  “他怎么说?他带来了什么消息?”

  德伐日把一张打开的纸条递到他急迫的手里,那是医生的笔迹:

  “查尔斯安然无恙。我尚难安全离此。已蒙批准让送信人给查尔斯之妻带去一便条。请让此人见地。”

  纸条上的地址是拉福斯,时间是一小时前。

  “跟我到他妻子的住地去一趟,好吗?”罗瑞先生大声读了条子,高高兴兴放下心来说。

  “好的,”德伐日回答。

  德伐日的回答奇特而机械,可是罗瑞先生几乎没注意到。他戴上帽子,两人便下楼进了院子。院子里有两个妇女,一个在打毛线。

  “德伐日太太,肯定是:”罗瑞先生说,约莫十七年前他离开她时她几乎是同样的姿态。

  “是她,”她的丈夫说。

  “太太也跟我们一起去么?”罗瑞先生见她也跟着走,问道。

  “是的。让她来认认面孔,认认人。为了他们的安全。”

  罗瑞先生开始注意到了德伐日的生硬态度,便怀疑地望了他一下,然后带路前进。两个女入都跟了上来。另一个女人是复仇女神。

  一行人尽快穿过了途中的街道,走上了新居的楼梯,被杰瑞放进门去。他们看见露西一个人在哭。她一得到罗瑞先生带给她的有关她丈夫的消息便高兴得发了狂,攥住交给她条子的手不放——她却没想到那只手晚上对她的丈夫干过些什么,若是有机会又有可能对他干什么。

  “最亲爱的—一鼓起勇气来。我一切如常。你约父亲对我的周围很有影响。不能回信。为我吻我们的孩子。”

  寥寥数语,再也没有了。但收信人已是喜出望外。她离开了德伐日转向他的太太,吻了吻一只干着编织活儿的手。那是一种热情的、挚爱的、感谢的女性动作,但那手却毫无反应——它只冷冷地、沉重地垂了下去,又开始编织起来。

  在和那手的接触中有某种东西很令露西扫兴。她正要把字条往胸衣里放,却怔住了,两手停在了脖子边,惶恐地望着德伐日太太——那个女人正冷漠地、无动于衷地瞪着她那抬起的眉头。

  “亲爱的,”罗瑞先生急忙解释,“街道上常常出事,虽然未必会波及到你,但德伐日太太却想见见她在这种情况下可以保护的人,跟她认识一下一—到时才能认得人,我相信是这样,”罗瑞先生说。他说着这些安慰的话,却也在犹豫,因为三个人的生硬表情给他的印象越来越深。“我说得对吧,德伐日公民?”

  德伐日阴沉地望了望他的妻子,只哼了一声表示默认,却没说话。

  “你最好把可爱的孩子和我们的好普洛丝都留在这儿,露西,”罗瑞先生竭力从口气和态度上进行安慰地说,“我们的好普洛丝是个英国小姐,不懂法语,德伐日。”

  这位小姐有个根深蒂固的信念:她比任何外国人强;她这信念也绝不会因任何苦难和危险而改变。此刻她抱着膀子出来了,用英语向她第一个瞧见的人复仇女神说,“晤,没问题,冒失鬼!但愿你身体还不错!”她对德伐日太太则咳嗽了一声——那是不列颠式的,可那两位谁都没大注意。

  “那是他的孩子么?”德伐日太太说,第一次停下编织,用编织针像命运的手指一样指着小露西。

  “是的,太太,”罗瑞先生回答,“这是我们可怕的囚徒的唯一爱女。”,

  德伐日太太和她的伙伴的影子落到了孩子身上,似乎咄咄逼人、阴森可怕,吓得她的母亲本能地跪倒在她身边的地上,把她搂在怀里。于是德伐日太太和她伙伴的阴影似乎又咄咄逼人、阴森可怕地落到母女俩身上。

  “够了,当家的,”德伐日太太说。“我见到她们了,可以走了。”

  但是她那勉强控制的神态中却已露出了隐约不明的威胁,虽只是些蛛丝马迹,却也使露西警觉起来。她伸出一只哀求的手拉住德伐日太太的衣服:

  “你会善待我可怜的丈夫吧!你不会伤害他吧!如果可能,你会帮助我见到他吧?”

  “在这儿你的丈夫跟我无关,”德伐日太太完全不动声色地望着她,回答道,“在这儿跟我有关的是你父亲的女儿。”

  “那就请为了我怜悯我的丈夫,也为了我孩子怜悯他!我要合拢双手祈求你的怜悯。你们几个人里我们最害怕的就是你。”

  德伐日太太把这话当作一种赞扬,望了望她的丈夫。一直在不安地啃着拇指指甲望着她的德伐日立即板起面孔露出严厉的样子。

  “你丈夫在那封短信里说了些什么?”德伐日太太瞪了她一眼,笑着说,“影响,他说了有关影响的话么?”

  “我的父亲对我丈夫周围的人有影响,”露西匆勿从胸衣里取出信来,惊惶的眼睛望着提问题的人,没有看着信。

  “他的影响肯定能放他出来的!”德伐日太太说。“那就让那影响发挥作用吧!”

  “作为妻子和母亲,”露西极其真诚地说,“我乞求你怜悯我,不要使用你的影响反对我无辜的丈夫。用它去帮助他吧!啊,大姐,请想一想我吧,作为妻子和母亲!”

  德伐日太太一如平时冷冷地望了望乞求者,转身对复仇女神说:

  “自从我们跟这孩子一样大以来—一甚至还没有她那么大以来,我们见过的妻子和母亲还少么?我们就没有想到过她们么?我们不是还常常见到她们的丈夫和父亲被关到监牢里,不能跟她们见面么?我们不是一辈子都在看见自己的姐妹们受苦么?看见自己受苦,孩子受苦,没有钱,没有穿的,没有吃的,没有喝的,受痛苦,受压迫,受轻贱么?”

  “我们就没见过别的东西,”复仇女神回答。

  “我们受了多年的苦,”德伐日太太的眼睛重新回到了露面身上,“现在你想想看!个把妻子和母亲的苦对我们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她又继续打起毛线走了出去。复仇女神跟着她。德伐日是最后一个出去的,他关上了门。

  “勇气,亲爱的露西,”罗瑞扶她起来说。“勇气,勇气!到目前为止我们的一切还算顺利一一比最近许多不幸的人不知要强多少倍。振作起来,要感谢上帝!”

  “我希望,我并非不感谢上帝!但那可怕的女人似乎给我和我所有的希望笼上了阴影。”

  “废话,废话!”罗瑞先生说,“你那小小的勇敢的胸怀里哪儿来的这种悲观失望呢!一道阴影,那算得了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露西。”

  尽管他这样说,德伐日夫妇的态度也留给了他一个阴影,他在心里的隐秘之处也十分着急。

  第四章 风暴中的平静

  曼内特医生直到离开之后的第四天早上才回来。他把那段可伯的时间内发生的许多事都对露西成功地保了密,许久之后她才听说一千一百个手无寸铁的男女老少已被群众杀死。这场恐怖勾当让四个白天和四个夜晚阴云密布。她周围的空气也都充满了被害者的血腥味。她只听说有人进攻了监狱,所有政治犯都遭到危险,有些人被群众抓出去杀死了。

  医生要求罗瑞先生严格保密(其理由他其实不用细讲),然后告诉他说,人群把他带过了一个屠杀的现场,来到了拉福斯监狱。他在监狱里看到一个自封的法庭开庭。囚犯一个个分别被押了上来,由法庭迅速下命令集体处死或是开释.也有少数几例又被送回了牢房。他被引路的人送到了法庭上,自报了姓名和职业,又说曾在巴士底狱受到没经过审判的秘密监禁达十八年之久。审判官席里有一个人站了起来证明他所说的是事实,那人就是德伐日。

  他看了桌上的花名册,肯定了他的女婿还存活着的囚犯名单里,于是苦苦请求审判官们——他们有的睡着了、有的醒着、有的满身血污、有的干净、有的清醒、有的醉了——保全他的性命、给他自由。由于他是已被推翻的制度的引人注目的受害者,他们对他表现了慷慨而疯狂的欢迎,而且同意立即把查尔斯·达尔内带到这个无法无天的法庭审讯。达尔内差不多快被释放时,有利于他的潮流似乎受到了某种没有解释的阻挡(医生没弄明白),于是秘密开了个小会,交换了几句话。然后坐在主席座位的人便通知曼内特医生,囚犯还须扣押,但因为医生的缘故,要作安全扣押,不受侵犯。随即一声令下,囚犯又被带走,关进了监牢。医生于是强烈要求批准他留下,以便保证他的女婿不至因恶意或偶然被交给暴民。(暴民们在大门外要求杀人的叫嚣曾多次淹没了审判的发言)他得到了批准,便留在了流血的大厅里,直到危险过去。

  他决定对他在那儿所见到的景象,包括仓促进餐和睡眠在内,只字不提。囚徒们被砍成几块时人们那疯狂的残忍令他吃惊,可同样令他吃惊的还有囚犯得救时人们那疯狂的快乐。他说有一个囚犯获得释放,来到了街上,却叫一个野蛮人误伤,挨了一长矛。有人求医生去给那人裹伤,医生从同一道大门走了出去,却发现伤者躺在一群撒马利亚人手臂上,而撒马利亚人却坐在被他们杀死了的人的尸堆上。在这场恶梦里这群人以光怪陆离的前后矛盾的态度帮助了医生,以最和善温柔的关心照顾了伤号,为伤号做了一个担架,而且小心翼翼地把他抬离了现场,然后又抓起武器投入了一场屠杀。那屠杀非常可怕,医生甩双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却还是在中途昏了过去。

  罗瑞先生听着推心置腹的密谈,望着现已六十二岁的朋友的脸,不禁担心起来,害怕这种恐怖的经历会引发往日那危险的疾病。可是,他却从来没见过他的老朋友像现在这个样子,有现在这样的性格。医生第一次感到了他经历过的苦难原来是一种力量和权威。他第一次感到他已在那熊熊的烈火里锻炼成了钢铁,现在可以打破他女婿的牢门,把他救出来了。“往日的一切都通向一个好的结果,我的朋友,并不完全是浪费和破坏。当初我心爱的女儿帮助我恢复了健康,现在我也要帮助她恢复跟她一体的最亲爱的那个部分。我要靠上天的帮助完成这一工作!”这就是曼内特医生此时的情况。贾维斯·罗瑞看到了他那燃烧的目光、坚定的面容、沉着有力的表情和态度。当他心目中医生过去的生活似乎永远像一座多年停摆的时钟,可现在他确信他又以被废弃后所积蓄的沉睡的精力嗒嗒地走了起来。

  即使当时医生要克服的困难比现在还要大得多,在他那坚持不懈的努力之下困难也是会退让的。当他坚持在内科医生岗位上时,他的任务是为各种层次的人治病:自由人和不自由的人、有钱人和穷人、坏人和好人。他聪明地运用了他的影响,不久便成了三个监狱的狱医,包括拉福斯监狱。他现在可以安慰露西说,她的丈夫没有再受到单独监禁,而是跟其他囚犯监禁在一起;他每周都要跟他见面,并从他的唇边直接带给她甜蜜的消息;有时她的丈夫自己还给她一封亲笔信(虽然从不由医生转交),但却不准她给他写信,因为在有关监狱的种种想入非非的怀疑之中,最想入非非的怀疑是指向有海外亲友或跟海外有长期联系的外逃犯的。

  医生的这种新生活无疑是坐卧不宁的,然而精明的罗瑞先生却看出有一种新的自豪感支撑着他。那是一种理所当然的高尚的自豪,不曾沾染不当的色彩。但是他却像观察珍奇事物一样观察着他。医生知道,在那以前在他女儿和朋友的心目中,他过去的牢狱生活都跟他的苦难、困顿和弱点相联系。现在不同了,他知道那过去的考验已给了他力量,而女儿和朋友正把查尔斯最终安全获释的希望寄托在他的力量上。他为这一变化而欣喜。他领着头前进,让那两人像弱者依赖强者一样依赖着他。他跟露西往日的关系现在颠倒了过来。颠倒那关系的是他切身体会到的感激,挚爱之情。她为他做过那么多事,现在他能为她做一点事,他为此自豪,此外别无理由。“看起来很希罕,其实很自然,也很正常,”罗瑞先生友好而精明地想道,“领头前进吧,亲爱的朋友,继续前进吧,你是最合适的人。”

  尽管医生努力奋斗,从不松懈,想让查尔斯·达尔内获释,或至少得到审讯,但是,当时的社会潮流却太迅猛激烈,使他无法抵挡。新的时期开始了,国王受到了审判、判了死刑、砍掉了脑袋,那“自由平等博爱或死亡”的共和国向武装进攻的世界宣布了“若不胜利宁可死亡”。巴黎圣母院巨大的塔楼顶上黑色的旗帜日夜招展。三十万人的大军为抗击全世界的暴君响应号召从法兰西各地猛然崛起,仿佛田野上遍撒了龙齿,结满了果实:从山上也从平原上;从岩石上,也从碎石上和冲积土壤上;在南方明朗的天空之下,也在北方积云的天空之下;从丘陵里,也从森林里;从葡萄园,也从橄榄地;在剪过的草地上,也在气过的庄稼地上;沿着广阔的河流的结着果实的河岸,也沿着海岸的沙滩,到处都结出了龙齿的果实。有什么个人的忧患能抗衡“自由元年”的滚滚洪流呢—一那洪水是从下面涌起的,而不是从天上落下的,天上的窗户紧闭着,而不是敞开着!

  没有休止,没有怜悯,没有和平,没有宽松的休息,也不计算时间。虽然昼与夜总按创世的第一个昼夜便存在的常规循环不已,其它的计算却已不复存在。一个民族像高烧病人一样发出了狂热,时间是无从把握的。一时刽子手举起国王的首级让人民观看,打破了整个城市不自然的沉默;又一时,几乎像在转瞬之间,他那面目姣好的妻子的首级又捧了出来。牢狱中八个月凄惨的寡妇生活与苦难已让她花白了头。

  按照在这种情况下流行的奇怪的矛盾法则,时间是漫长的,虽然它火烧火燎地飞逝着。京城里的革命法庭,全国的四五万个革命委员会,还有那剥夺了自由或生命的一切安全并把善良无辜者交到邪恶的罪犯手里的嫌疑犯法,沾满了无处申诉的无辜者鲜血的监狱,这些新东西刚建立不久便已形成了固定的秩序和性质,几周之间已仿佛成了历史悠久的成规。其中的佼佼者则是一个仿佛在众目睽睽之下从世界的地基里冒出来的越来越为人们所熟悉的狰狞形象.——那位犀利的小姐,芳名断头台。

  它是俏皮话的主题:“治疗头痛的最佳良药”;“药到病除,使你头发永不花白”;“它让你的皮肤特别娇嫩,顷刻苍白”;“国家级剃头刀,一切脑袋保证剃光”;“谁要亲吻断小姐,往小窗户瞧一眼,一个喷嚏就栽进她口袋里。”它是人类复兴的象征,取代了十字架的地位。它的模型被佩带在扔开了十字架的胸口上。凡是十字架叫人否定的地方,它就受到膜拜和信仰。

  它剃掉的脑袋太多,它污染的土地和它自己都成了红糊糊臭烘烘的一片。它可以像个拆卸玩具一样分成零件给年轻的魔鬼玩,而到形势需要时又可以重新装配使用。它让雄辩者说不出话来,让强有力者跌倒在地,让美与善遭到废弃。二十二个声名显赫的朋友,二十一个活的,一个死的,它在一个早上把他们全砍掉了脑袋,只费掉了二十一分钟。《圣经·旧约》中的那个大力士的名字落到了使用那东西的官员头上,但是那位官员有了这个武器却比他的同名人还要强有力,眼睛也更瞎,每天都在拆除着上帝的殿堂。

  医生在这样的恐怖行为和恐怖人物之中昂首阔步地行走。他深信自己的力量,谨慎地坚定自己的目标,从不怀疑自己最终能救出露西的丈夫。然而强大而深沉的时代潮流匆匆地流过,猛烈地卷走了时光。医生虽仍照样坚定自信,查尔斯却已在狱中度过了一年零三个月之久。那年的十二月,革命越来越凶残疯狂。南部的条条河流堆满了夜间被暴力淹死了的尸体;南部的冬季的太阳下囚徒被成排成排成片成片地枪杀。医生仍然在恐怖中昂首阔步地行走。那时的巴黎城没有人的名气比他更高,也没有人的处境比他更奇特。在医院里和监狱里他沉默寡言,温和亲切,是个少不了的人;他用他的医术为杀人者和受害者同等地服务,但却是个局外人。在他救死扶伤之际,当年巴士底囚徒的外表和故事使他远离众人。他从没受到过怀疑,也从没受到过传讯,仿佛他的确是大约在十八年前就已死去、现在才复活的,或者索性是一个行动于活人中间的孤魂野鬼。

  第五章 锯木工

  一年零三个月。在这段时间里露西无时无刻不感到断头台明天就会砍掉她丈夫的头。囚车每天都载满了死刑犯,颠簸着沉重地驰过街道。可爱的姑娘,漂亮的妇女;棕色头发的,黑色头发的,花白头发的;年轻的人,壮实的人,衰老的人;贵族出身的,农民出身的,都是断头台小姐的一杯杯红色的美酒,都是每天从监狱可憎的黑暗地窖里取出、来到阳光下、通过街道给小姐送去消解她的馋渴的美酒。自由平等博爱或死亡——最后一项可要容易办到得多:啊,断头台!

  若是那突然的横祸和时间的飞轮把医生的女儿吓了个目瞪口呆,使她只好怀着失望静待结果到来的话,她的遭遇也不过是和千百万人的遭遇相同。但是,自从她在圣安托万区阁楼里把那白发的头搂到自己青春的胸前以来,她一向忠实于自己的职责,在受到考验的时候尤其如此,正如一切沉默忠诚善良的人一样。

  在她们搬进了新居、父亲开始了常规医疗工作之后,她就把她那小小的家庭安排得井井有条,仿佛她丈夫就在身边。一切都有固定的地点和固定的时间。她跟在英国家里全家团聚时一样按时给小露西上课。她用一些小花样来欺骗自己,装出相信全家即将团聚的样子——她为丈夫早日回家做些小准备,给他准备了专用的椅子,把它跟他的书放在一边。除此之外,她还专为一个亲爱的囚徒庄严祷告,那人跟许多不幸的人一起生活在监牢里死亡的阴影之下。那几乎是她所能用言语倾诉、宣泄自己沉重的心曲的唯一的途径。

  她的外表变化不大。她跟孩子都穿类似丧服的朴素的深色服装,却全都跟欢乐日子里的彩色服装一样,收拾得整整齐齐。她鲜活的脸色没有了,以前那专注的神情经常出现而不再是偶然一现了。除此之外,她仍然很漂亮,很美丽。有时她在晚上亲吻她父亲时会哭出声来,泛溢出全天压抑的忧伤,而且说她在上天之下唯一的依靠就是他了。他总是坚定地说:“他遭到的变化没有不让我知道的,我知道我能救他,露西。”

  他们的生活改变了,几个礼拜后的一天晚上,父亲一回家就告诉她:

  “我亲爱的,监狱里有一个高层的窗户,下午三点钟查尔斯有时可能到那儿去。若是你站在街上我告诉你的那个地方,而他又到了窗口,他认为他有可能看见你——但他能否到窗口,却得由许多偶然因素决定。不过你是看不见他的,可怜的孩子,即使看见了,也不能有所表示,因为那对你不安全。”

  “啊,告评我地点吧,父亲,我每天都去。”

  从此以后,不论什么天气,她总要到那儿去等两个钟头。时钟一敲两点她已站在那儿了,到了四点才断了念头离开。若是天气不太潮湿或不太恶劣,能带孩子,她便带了孩子去。平时她一个人去,但是从没有错过一天。

  那是一条弯曲小街的一个黑暗肮脏的角落。那里唯一的房屋是一个把柴锯成短段便于烧壁炉的工人的小棚屋,此外便只有墙壁。她去的第三天,那人便注意到了她。

  “日安,女公民。”

  “日安,公民。”

  这在那时是法定的招呼形式。不久前在较为彻底的爱国者之间不自觉形成的这种模式,现在已成了人人必须遵守的法律。

  “又在这儿散步了么,女公民?”

  “你看见的,公民!”

  锯木工是个小个子,手势特别多(他以前干过补路工)。他望了望监狱,用手指了指,叉开十个指头放到脸前,代表铁栏杆,装出窥看的滑稽样子。

  “可这跟我没有关系,”他说。他又去锯木柴了。

  第二天,他探出头来找她,见她一出现就跟她打招呼。

  “怎么、又到这儿来散步了么,女公民?”

  “是的,公民。”

  “啊!还有个孩子!她是你妈妈么,小女公民?”

  “我要回答是的么,妈妈?”小露西靠近她,低声问。

  “回答是的,乖乖。”

  “是的,公民。”

  “啊!不过,这可没有我的事。我的事是锯木头。看见我的锯子了么?我把它叫作我的断头台。啦,啦,啦;啦,啦,啦!他的脑袋掉下来了!”

  他说着话,木柴掉了下来,他把它扔到篮子里。

  “我把我自己叫作木柴断头台的参孙。又看这儿!噜,噜,噜;噜,噜,噜!这个女人的脑袋掉下来了!现在,是个小孩。唧咕,唧咕;噼咕,噼咕!小孩脑袋也掉下来了。满门抄斩!”

  他又把两段木柴扔进篮子,露西打了个寒颤。要想在锯木工工作时到那儿去而不被他看见,是不可能的。从那以后为了取得他的好感,她总是先跟他说话,还常常给他点酒钱,他也立即收下。

  这人好管闲事,有时在她凝望着监狱的屋顶和铁窗、心儿飞向丈夫而忘了那人时,她会立即回过神来,却见那人一条腿跪在长凳上望着她,手中忘了拉锯。“可这不关我的事!”那时他又往往说,马上又拉起锯来。

  无论在什么天气——在冬天的霜雪里,春天的寒风里,夏天炙热的阳光里,秋天绵绵的细雨里,然后又是冬天的霜雪里,露西每天都要在这里度过两小时,每天离开时都要亲吻监狱的墙壁。她去六次,她的丈夫也许能看到她一次(她的父亲这样告诉她),有时也可能连续两天都能看到,有时也可能一两个礼拜都看不到。只要他有机会看见她,而且碰巧果然看见那一种可能性她情愿一周七天,每天去站一整天。

  这样的活动又把她带到了十二月,她的父亲仍然在恐怖之中昂首阔步地走着。一个微雪的下午,她来到她总要去的角落。那是一个疯狂的喜庆日子。她来时见到房屋点缀了刺刀,刺刀顶上点缀了红便帽,屋上还挂着三色彩带,还有标准的口号(字母也常用三个颜色书写):统一不可分割的共和国,自由平等博爱或死亡!

  锯木工那可怜的铺面太小,整个门面也塞不下这条标语。不过他还是找了个人给他歪歪扭扭涂上了,写到“死亡”好不容易才挤了进去。他在屋顶插了枪和便帽,那是好公民必办的事。他还把锯子摆在一个窗户里,标上“小圣徒断头台”,那时那伟大锋利的女性正受到普遍的崇敬。劈柴店关了门,主人也不在,露西一个人。她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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