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康拉德·温凯尔跟着许多人群中间的一群人慢吞吞地走着,关于那些人群,西斯克雷洛夫曾经对他的反间谍军官们和师长们提出过警告。

  在这儿行走的有许多德国家庭,他们从前都分到过被驱逐的波兰人的土地和房屋。还有波美拉尼亚居民,他们还是奉希特勒的命令而撤退的。

  他们慢慢地走着,好象被风逐着的落叶。他们不知道到哪儿去安身和做些什么,他们象机械似地走着,把他们身上还留存着的全部精力都用在步伐的均匀上。走路仿佛成了他们生活中一件唯一重要的事情。

  有些人蹒跚地向西走,因为他们有亲戚或熟人居住在那儿的什么地方。另一些人逃避着波兰人的报复,这些波兰人回到他们历古以来的居住地去了。第三种人所以在行走,是因为他们的同路人都在行走,而他们害怕单独留在后面。最后第四种人所以在行走,是因为没有人叫他们停下来。

  迎面也有一群群的德国人在走着,他们都是奉希特勒的命令而撤退,可是俄国军队追上了他们,现在他们折回到原来居住的地方去。

  这是不同的命运、破灭的希望和为时已晚的悲惨的轮回。

  有不少换上了便服的士兵混在那些家庭里,在老头们、老婆子们、丧失了父母的孩子们和失去了孩子们的父母们中间走。他们所以在行走,绝不是因为他们想突围回到自己人那儿去,并梦想把他们扔掉的武器再拿起来,不,他们只希望到战争结束的时候,能够更接近他们的家乡。

  这些人三五成群地蹒跚地向西走,主要是在夜间赶路,以免碰到俄国军队和从德国压迫下解放出来的人们。他们有时侯在昏暗中撞了个满怀,于是愕然站住了,互相惊惶地承认说:自己人。然后他们走得更近一些,互相窃窃私语,互相探问:

  “从哪儿来的?”

  “上哪儿去?”

  “路上安全吗?”

  “有什么消息吗?”

  “你们当中有医生吗?”

  “怎么啦?”

  “孩子病了。”

  “伏腾堡有一所俄国医院,你可以上那儿去。”

  “到俄国人那儿去?!”

  “是呀……我去过那儿,带着我的……”

  “他们?……”

  “是呀……他们医治过……”

  “俄国人?”

  “对。”

  一群一群的人往各自的方向分散了。人们都心事重重地走着,但是他们高声谈着的都是一些最需要的话语——关于路程啦、鞋子啦、食物啦。只有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头儿不时大声地说着简短的话:“上帝的惩罚!……对妄自尊大的惩罚!……对流血的惩罚!……”

  温凯尔往兰芝堡去,到别姆所指示他的第二个秘密接头地点去。第一个秘密接头地点在施奈德穆尔,可是这座城市已经给苏军包围了。

  温凯尔所以到兰芝堡去,不是因为他渴望继续干他的间谍活动,他不过想碰见个把熟人和打听一些消息。或许这不过是因为一个人活着不能没有目标,而兰芝堡的秘密接头地点毕竟象一个目标。

  别姆上校把秘密接头地点告诉他,到现在只有一个月光景,可是温凯尔总觉得从那时候起,已经过了好多年,甚至过了几百年。这个曾经在避弹所里笔直地站立着聆听上司命令的温凯尔,已完全是一个不同的人了。现在他一边往兰芝堡走,一边却担心着他们会不会再强迫他干什么勾当。

  他不愿意替他们效劳了。归根到底他并不是德国国民,而是有着自己的宪法和国际地位的但泽自由市的公民。温凯尔现在不承认德国对但泽的并吞!

  在纳粹党徒们掌握政权之前,故乡城市里的生活是多么宁静和温饱啊!从前温凯尔是一个贸易港的海关官员。那时候他不很满意他的职务,可是现在他怀着非常伤感的心情想起了贴在货物上的黄色标签。

  所以他在袖子上缠了一块白布——以表示他的和平意向,混在那些袖子上也缠着同样的布条的德国人当中走。

  他们通常一直走到天亮。早上人群散开了,各家朝各方面分散了。每一家都在一棵树下面坐下、张罗、做饭、吃喝、窃窃私语。孩子们都到附近的村子里去了,他们照例都带了面包、脂油和罐头食物回来:俄国兵都是慷慨的,他们很情愿把食物分给孩子们

  老头儿们也到村子里去找俄国人,他们讨了些烟草,然后一边享用着最凶的俄国马合烟,一边喘气和咳嗽。

  年纪轻一些的小伙子们和家长们都分头在森林里找寻“野味”。这儿所谓野味就是误入森林的无人照管的牛羊。他们捉住了它们,用力把他们宰了,剥去了皮,然后把肉在篝火上烤,这使得那些没运气的人们非常羡慕。孩子们和老人们跟着“猎人”们慢慢地走,向剩下的肉扑过去,把一切东西都抢走了,连骨头也拿了去。接着他们一边兴奋地喧闹,一边在小篝火堆上做早饭。

  他们只一起走路,而别的事情都是单独干的。吃的东西是不分享的。每个人只想着自己明天的日子。在共同的患难中,没有人肯关心自己的邻人。

  晚上他们又集合在一起,讨论着今后的行程,并继续前进。有一个从前当过上等兵的兰芝堡人很熟悉附近一带的地方。他带领着这群人。

  象昨天的夜里一样,他们取道森林而走,因为道路都给俄国军队堵塞了,主要是给成群结队的异国人堵塞了。德国难民怕这些异国人比怕俄国兵还厉害。

  月色朦胧,他们的脚轻轻地踏着湿透了的、腐烂的松树的针叶。他们从柏油厂、空无一人的锯木厂和猎人的小屋旁边穿过。不久他们来到了一个大湖的湖畔。当天亮的时候,森林忽然完结了。一个大村子的轮廓呈现在难民们的面前,在村子的南端矗立着几支工厂的烟囱。

  他们都停下来了。他们从树林后面朝这个荒无人烟的村子张望了一会,然后他们在枞树下面坐下来,在森林里散开了,吃东西、睡觉、叹息、找寻“野味”。到晚上他们有继续前进。

  当德国人越过伏加登村南边的一条公路的时候,听见了笑声和谈话声。一群人在道路旁边的树丛下,象吉普塞人一样,露宿过夜。

  一个女人的愉快的声音用法国话向那些德国人叫喊:“什么国家打这儿经过?”

  因为没有得到回答,那个倚树立着的、嘴上叼着一支烟卷儿的年轻的法国女人,开始细细地瞧着人们身影的朦胧轮廓,她突然吐掉了烟卷儿,用德语说:“噢,噢,第三帝国……”一会儿后又嚷道:“希克利格鲁别尔万岁!”

  震耳的唿哨声响起来了。德国人听见这些唿哨声,都慌忙绕过了道路,穿过荒废的田地,越来越加快了脚步,在小树林里躲了起来。他们又听见身后有人用幽默而严肃的语调所说的话:“萨拉苏什特拉这样跑掉啦!”

  “上帝的惩罚……”和温凯尔并排走着的那个身材高大的老头儿说。

  在兰芝堡,温凯尔落在别人后面,找秘密接头地点去了。

  他费了少许气力就找到了他要找寻的那所三层楼房,在一根长长的旗竿上挂着一顶幅白被单。这所房子隐立在寂静和阴暗中。

  温凯尔推开了正门,侧耳倾听了一会,接着跑上了二楼。

  这儿黑沉沉。他擦亮了一根火柴,立刻看见了一块整洁的白色木牌:卡尔·华纳牙医

  温凯尔按了一下电铃。电铃坏了。温凯尔敲了一下门。没有人答应。温凯尔推开了门。门没有上锁。温凯尔走了进去,又擦了一根火柴。房间里乱七八糟。杂物和打碎了的器皿乱散在地板上。治牙椅上的镍闪闪地发着光。

  温凯稍微推开了隔壁房间的门,吓得向后退了一步。那儿有一个东西在蠕动,这个东西大而没有声音。温凯尔紧张地等了一会后,决心再向房间里张望一下。他用两只颤抖的手擦亮了一根火柴。

  在远远的角落里躺着一只圣伯纳狗,它抖动了一下,可是没有站起来,只是沉重地喘着气,老狗要死了。

  温凯尔赶快离开了房间,随手将门关上,走出了这一套房间,回到了楼梯门口。他已经打算离开这所房子,突然间在黑暗中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您敲门,是不是要找华纳先生?”

  “您是他的亲戚吗?”

  “是他妻子的亲戚。”

  “您是不是叫卡尔·威斯纳?”

  “不。”

  “您是从西里西亚来的吗?”

  “不。”

  那个说话的女人问完了这些问题后,擦亮了一根火柴,久久地打量着温凯尔,直到那根火柴完全烧光了,接着说:“请进来吧。”

  温凯尔走进了华纳住所的套房对面的一个房间里。这个女人原来是个老婆子,有一头乱蓬蓬的灰白头发,她把一把椅子推到他身边,她自己却走到屏风后面去了,开始在一盏煤油灯光下做什么事情。

  “那么您就是希尔达·华纳太太的亲戚?”她从屏风后面问,没等到回答,又往下说:“要是您有一天碰到了华纳太太,请代克林纳丁格向她问好。她认识我,我们是邻居,托上帝的福。请您带个口信给她,华纳先生在上个星期五俄国人到来的前夜走了,他是在夜里走的。还有,他想把房子托我照管,但是我自己的事情已经多得顾不过来,所以我坚决地拒绝了。坚决地。就是这样告诉她吧。要是她什么时候回来,一部分东西可以向第一层的米勒太太和西尔威兹太太那儿去要,她的袜子可以到三楼林兹太太的弯脚上去找,叫她别生我的气……在这种时候,我没有保管别人东西的义务。我要告诉希尔达太太的就是这些话。据我所知,她撤退到斯德丁去了……”老婆子从屏风后走出来,手里拿着一盏煤油灯,把它放在桌子上,开始用毛巾擦盘子,一边问:“那么您到哪儿去呢?”

  “不知道,”温凯尔说。

  老婆子把盘子碰得很想,突然怒冲冲说:“不知道?!先惹得全世界都起来反对我们,把一切都毁灭了,然后说“不知道!”……我的天,他们干了一些什么勾当啊!年轻的人都在战争中被杀了,城市都给毁了!……要是我碰到他们——你们的长官——当中任何人,我马上就会把他交给俄国人!……我不会怜悯他,不管他的样子怎么可怜。”她凝神瞥了温凯尔一眼,就不讲了。

  “我不是纳粹分子,”温凯尔嘟囔说。

  老婆子讥讽地歪着嘴说:“现在大家都不是纳粹分子啦!华钠先生临走前来找我——完全是为了他的房子的事情——他也说:‘我不是纳粹分子……’俄国人还没有进城,他已经不是纳粹分子了。‘我是被迫的,’他对我说……虽然那时候俄国人还没有进城。他还要我照顾他的狗……它倒千真万确的不是纳粹分子——可是没有东西喂它……”

  天亮了,曙光透过遮蔽灯光的黑色纸窗帏射进来。老婆子吹熄了煤油灯,拉开了窗帏。灰暗的下雨的早晨忧郁地窥视着房间。

  温凯尔说:“我可不可以在您这儿睡一会,克林纳丁格太太,睡到晚上?我晚上就走……”

  “睡吧,睡吧!”老婆子怒冲冲地嘟哝说,“我希望能够长眠不醒,看不见这一切就好啦!……”她猛地推开了隔壁房间的门,说道:“你可以睡在那儿。不过请您原谅,别睡在床上……大概你从斯大林格勒一路来还没洗过澡吧!”

  温凯尔躺在地板上,虽然他很疲劳,可是很久不能入睡。他总觉得老婆子已经到俄国司令官那儿去密告他了。

  第十四章

  

  晚上温凯尔离开了克林纳丁格太太的家,走到街上。俄国军队穿城而过。大雨如注,可是天气却十分暖和,并有春天的气息。温凯尔躲在房子的暗影里慢慢地走着。

  不久他到了城外,在左边和右边的附近道路上,汽车轧轧地响着,并有复杂的脚步声。温凯尔加快了脚步,以便快些躲到不远的一座森林里去。当他到达森林边缘的时候,他便走得慢了。他在一个谷地里听见了轻轻的说话声。既然人们小声说话,那他们一定是在说德国话。这儿果真有一群德国男人和女人在休息。他们听见了温凯尔的脚步声,都不说话了。后来他们明白了——他也是德国人——这是根据衣袖上的白布和他那警觉而鬼鬼祟祟的举止上看出来的。

  他们知道温凯尔是从兰芝堡来的,于是开始向他打听他在那儿听到了什么消息。他在那儿有没有碰到过成群结队的外国人?城市有没有遭到严重的破坏?

  温凯尔回答了这些问题后,也向他们打听这儿有没有人要到那马克的哥尼斯堡去?这儿却没有这样的人,但是有人要到索尔丁和巴达——喜夫里斯克去,而这两个地方恰好就在往哥尼斯堡的道路上。

  “到哥尼斯堡远吗?”温凯尔问。

  “七十公里……”

  “那儿已经有俄国人,还是……”

  “有俄国人。到处都是俄国人……”

  “我们的人离得远吗?”

  “我们的人?”

  “军队?”

  “是呀,咱们的。军队。”

  “远了……”

  “很远。”

  温凯尔加入了和他同路的一伙人里。

  有个女人一路哭泣。她走在后面,轻轻地哭。

  他们照例走到了早晨。天一亮,他们就在附近闪开、吃东西和睡觉了。

  温凯尔从衣袋里掏出一块面包,坐在一棵树下吃着。天气潮湿,却暖和。在邻近的一棵树下也坐着一个德国人,他也在吃着东西。天色越来越明亮了。温凯尔睡熟了,接着醒来了,又睡熟了,又醒来了。

  在旁边那棵树下的那个人已经睡着了。

  温凯尔的眼睛循着森林、平坦的林间小路和散发出强烈的松脂气息的树木漫无目标地溜来溜去。末了他打量着那个熟睡的人,这个人的脸——长长的,没有眉毛,生着很多酒刺——温凯尔觉得有一种熟悉感。

  这个人穿着一件肮脏的旧大衣,一只手里拿着一根骨柄的手杖,另一只手紧紧地按着自己的背包,他的脚上穿着一双破皮鞋。

  “霍斯!”——温凯尔认出了他,又惊又喜。

  温凯尔到他跟前,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于是深信不疑地喊道:“霍斯!”

  霍斯惊醒了,他愕然打量了一下温凯尔,但是不认识他。温凯尔微微一笑——五个星期来这是第一次。

  “霍斯,”他说,“您好,霍斯!是我,温凯尔……”

  霍斯啊地叫了起来。他们互相拥抱,按着并排坐下来,温凯尔开始急急地讲述他的种种不幸。他说的都是真话,完全是真话,不象那一次和海涅的谈话。

  “什么都是见鬼,这是很明显的。”他末了说,“都完蛋了。应该救自己的性命了。”

  “嘘!”霍斯说,朝四周望着,“轻些!……”

  “怕什么?”温凯尔反驳说,“去他妈的!”但是他的声音也放低了。

  “轻些!”霍斯重复了一遍,“别响!”他更挨近了温凯尔:“应该把这种思想藏在心里,要不然……你从哪儿来?”

  “我从兰芝堡来。去找过华纳。”

  “他早溜了。”

  “我已经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办呢?”

  霍斯苦笑了一下:

  “继续为祖国服务……我们在这儿有一个新的领导人。您或许听说过他。”霍斯的声音越来越低了。“弗里兹·皮尔克……党卫队的,是一个少校。”沉默了一会儿后,他开始讲述在最近一个月内的情况。“我在格尼士诺只住了两天,好不容易逃了出来。一个邻居——说起来还是个德国人……向苏军司令部告发了我。路上我冒充捷克苏台德人……我甚至混入了捷克人的队伍,想跟他们一起进去,可是我喝得烂醉,鬼知道我胡说了些什么话。我差点儿给杀了。在布雷特斯坦这个皮尔克发现了我。现在我象一条狗似地到处跑,我给长官带来了一件关于俄国人调动的情报……情况就是这样……”他朝四周望了望,并凑着温凯尔的耳朵小声说:“这个皮尔克,是一个厉害的家伙!……刽子手!小心,别表露你的情绪!”

  “我们可以走,”温凯尔说,“我们是军队的军官,不是党卫队!”

  霍斯摇了摇头:“这个皮尔克,你要知道……他说,我们在最近的几天内就要和美国人和英国人签订和约,用全部力量打击俄国人……柏林方面在这上面寄托了无限希望。”

  他们都沉默了,接着温凯尔问:“克拉夫特在哪儿?”

  “克拉夫特?”霍斯把手一挥,“在波兹南自杀了。”

  他们又沉默了。

  “你有烟草吗?”霍斯问。

  “没有。”

  “干得很聪明,”霍斯说,他是指克拉夫特,“我自己也想,可是没有胆量。”

  霍斯留心地望着温凯尔。

  “我认不出你来了,你大大地变了,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

  “上哪儿去?”

  “到那马克的哥尼斯堡去找秘密接头地点。”

  “旧的秘密接头地点都给摧毁了。我们中间有许多人给俄国人捉去了。”

  “怎么办呢?”

  “和我一起到里索丁去吗?”

  “到这个皮尔克那里去?”

  “那么上哪儿去呢?”

  晚上德国人们又集合在一起,继续前进。温凯尔犹豫不决地跟着霍斯走。

  天亮的时候,他们到了里索丁。霍斯把温凯尔领到了该城的西郊。他们打后院走。他们爬过了几堵矮墙栅栏。最后他们到了一条空荡荡的胡同,这儿所有的房子都被毁了。

  霍斯朝四周望了望,飞快地进了一所房屋的底层的窗口。温凯尔默默地跟着他走。在底层里有一道小门,它后面另有一道小门,不多一会,他们走进了一条潮湿的走廊,那儿有霉烂和老鼠的气息。

  他们走了很久,最后到了一间四方形的地下室。这儿到处都是强烈的酒味儿。四周堆着许多大桶。其中有一只桶上点着一盏煤油灯。两个人睡在铺着稻草的地板上。另外一个人在调整灯带,一边低声地向霍斯询问着什么。霍斯安慰地说:“是,是……”

  他们继续走,穿过一条阴暗潮湿的走廊,微微推开了一扇大铁门,走进了另一个堆满了桶的酒窖。这儿是明亮的,点着一盏小电灯,电线在桶上,那盏小电灯是从一只容量很大的桶上吊下来的,照着两个坐在桌旁的人的脑袋。

  霍斯把温凯尔留在门口,走到一张摆着几只杯子的桌子旁边,向坐着的一个人小声地说了些什么。

  和霍斯谈话的那个人是个矮个子、瘦削、有一张耗子般尖巴巴的脸。他高声说:“温凯尔!您过来!”

  温凯尔走过去了。坐在桌旁的第二个人原来在睡觉,他把头靠在臂上。一个没梳过的有圆圆一块秃顶的大脑袋放在一堆杯子中间。

  “请坐,”有一张耗子脸的人说。

  温凯尔坐下了。

  “他也是国防军军官吗?”秃顶的人突然说。

  “是,”耗子脸回答。

  “康拉德·温凯尔中尉,”温凯尔介绍自己。

  那个脑袋又在桌子上靠了一会儿,然后抬起来。一对小而锐利的眼睛凝视着温凯尔。脑袋栽在厚而肥胖的肩上,差不多没有脖子。

  这个人朝温凯尔看了看,忽然大笑起来。

  “哎!……你看他,马克斯!”他嚷道。“这副模样,你从哪儿弄来这样的一块头巾?照我看,是丝的!真象一位太太!……呵-呵-呵!坐到桌子旁边来吧,温凯尔太太!吃些东西,喝些酒,然后上穿去睡,呵-呵-呵!……”

  这阵欢乐的发生是突然的,它的消逝也是突然的。

  “请坐,”这个人忧郁地说,虽然温凯尔已经坐下了。

  “怎么啦,您觉得不舒服吗?不好,”他对自己回答,沉默了一会儿后,又说:“我们会熟悉的。我是弗里兹·皮尔克。这个名字听过没有?……这个是马克斯·第林,我的助手……他将到遥远的地方去,如果俄国人不阻止,呵-呵-呵!……温,温凯尔,您要干什么?”

  温凯尔嘟哝说,他必须报告上司。

  “上司!”皮尔克冷笑一声。“哪个上司?你归我指挥吧……或者,作为一个国防军军官的你也许不愿意归党卫队指挥?双方曾经共同工作过,但是让党卫队消灭不成?或许德国国防军,这几位先生,比如说,冯·威兹列宾或贝克,要是你还记得他们的话,更中你的意吧?我告诉你,就是这双手,”他把一双戴着几只戒指的手放在桌子上,“这双手曾经在英国人面前劫走了柏尼托·墨索里尼,懂吗?弗里兹·皮尔克就是这种人!在巴黎,我在史杜尔那格尔手下干过杀人工作,在俄国,我在科赫手下,我还跟史特拉塞和罗姆工作过,要是你记得他们的话……喝吧,干嘛干坐着?这里的酒到胜利也喝不完!”

  温凯尔喝了一杯酒,他已经头晕目眩。他恐惧地蹙额斜睨着那位皮尔克。那一个又给他斟了一杯。

  温凯尔把这一杯也喝了,他想喝醉。

  皮尔克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别害怕,你跟我不会错的!巴黎有一位著名女星相家里谷太太给我算过命,说我死为将军。但是我升到将军还远呢,所以我不得不活下去……现在我到这儿来,可以说,在俄国后方工作!在德国领土上的俄国后方!永远想不到!……我看见什么呢?我看见德国人都把屎拉在他们的裤子里,这就是我所看到的……国家的健康力量在哪儿呢?我看不见它……我们好象是在外国一样。我们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惟恐有任何普鲁士人出卖我们……”他的目光突然变浑浊了,充满着愤怒,他继续往下说:“而在这个时代里派我到俄国后方来工作!……一件流血的工作,劳驾,弗里兹·皮尔克!……我们信任您,弗里兹·皮尔克!这是您的本行,弗里兹·皮尔克!唔,我们要奋斗!弗里兹·皮尔克为国家社会主义思想而做肮脏的工作。他不是一个懦夫,不是一个外交家,不是一个演说家,而是一个工作人员。我要把他们统统杀死!……而你,温凯尔,我也要杀!”他突然结束了,“在你看来,我不是一个服装整洁的国防军军官!我高兴怎样做就怎样做,明白吗?把你的头巾拿掉,快!给他理理发,把国家社会主义思想塞满他的脑袋,喝吧,温凯尔!”

  温凯尔连忙把头巾拿掉,又喝了一杯酒,他完全醉了。他觉得他越来越喜欢皮尔克。

  “这才是人啊!”他嘟哝着,由于醉后易动感情,他差点儿哭出来了。“果……果断的……真正的……”他才着奴才般忠诚的表情,望着这个党卫队浑浊无光的小眼睛。

  现在他仿佛透过一层雾来看周围的一切东西。第林不见了,接着回来了,走到皮尔克跟前,凑着他的耳朵小声说了些什么。皮尔克站起来,摇摇摆摆地向地下室的入口走去。

  霍斯对温凯尔说:“他就是这种人!……”

  “好-好-好!”温凯尔结结巴巴地说。“了-了-了-了不起!……把他们统统杀光!”

  他突然恍惚看见了一个可怕的的东西:一个俄国兵从地下室的一扇洞开着的门里朝他慢慢地走过来!温凯尔向后退去,一边摇着头,可是幻象没有消失。温凯尔从座位上跳起来,开始朝桶堆那边退去。那个穿俄国制服的人横目向温凯尔瞥了一眼,走到桌子跟前,把一杯酒一口喝干了,并用纯粹的德语说:“我去睡啦,长官……我该睡觉了。”

  他很快地在温凯尔早先没有察觉到的桶堆后面的一道小门里消失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温凯尔嘟哝说。

  “别响!”皮尔克轻轻地说,“打发他去睡吧,这个酒鬼!”

  霍斯扶住了摇摇晃晃的温凯尔,领他出了房间,吃力地把他放倒在地下室一个角落里的稻草上。

  “……嗯-嗯-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温凯尔嘟哝着。

  第十五章

  

  温凯尔在党卫队的特务机关里梦见了一个俄国兵呢,还是真的有一个俄国兵来到了这儿?

  温凯尔清晨醒来,认为这是他的幻觉。温凯尔酒后头痛欲裂,他躺在稻草上,不能准确地断定,昨夜他所经历的是做梦,还是真有其事。

  他的四周堆着许多大桶,从它们后面透进了夜明灯微弱的闪光。

  碰到霍斯和皮尔克分明都是事实。现在温凯尔清醒了,他已经不再喜欢这个党卫队了。“又得做苦工啦,”他想,“要是俄国人把我和皮尔克一同捉住,那就不是当俘虏看待啦!”

  从桶后传来了低沉的说话声。

  “北面有大战。”

  “是呀,听得见大炮的轰隆声。”

  “我们方面把大批坦克投入了战斗。”

  有人低声问:“你看见过这个……彼得吗?”

  “嘘,”另一个人打断了他的话。

  接着他们窃窃私语,声音那么低,以致温凯尔除了个别字眼和屡屡提到的“彼得”这个名字以外,什么也没听见。不过温凯也不想窃听,他的脑子里乱哄哄。嘴里有一股酸溜溜的酒气。

  从桶后面传来了脚步声,接着听见了霍斯的声音。

  “温凯尔,你在哪儿?”

  霍斯在桶堆中间出现了,他已经准备上路。他背上背着包。外套上缝了几条各种颜色的布片。

  “今天我要做捷克人啦!”他说,手指了指那些小布片。

  温凯尔去送霍斯,他们在走廊的尽头站住了。

  “我应该做什么呢,你不知道吗?”温凯尔问。

  “你就要走……和我一样……唔,昨天你真行!”

  “好久不喝酒啦。”温凯尔说,又问:“这是怎么回事,我在做梦?还是……”

  霍斯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得啦……别问……我什么也不知道。诡秘的事情……柏林来的特别任务……再见。”

  他们又并排站了一会儿。他们不愿分离。他们毕竟是老相识,从现在看来还似乎是美好的那个时候就相识了,那时候他们两个都在司令部里服务,而军队驻扎在维斯杜拉河畔,整个生活似乎具有某种明显的意义。

  温凯尔回到了地窖里。不久第林把他叫了去。第一次交给他的任务相当简单。温凯尔必须跟一个叫做兴兹的人同往十五公里以外的里皮内车站去找一个铁路人员,把他的话全部记住,然后带着这些情报回来。

  “您晚上就走,”第林说,“注意,正确地完成任务,到早晨就回来。上司叫我警告您,您休想……逃走……到处都有我们的眼睛,把这些话牢牢记着。”

  晚上,温凯尔离开地下室走了。

  原来兴兹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小伙子。他从来没有上过前线:他的父亲通过他的一个老朋友尤里乌斯·斯特拉舍尔的周旋而使得兴兹免除了兵役。兴兹担任着汉诺威省的一个区的“青年领袖”直到最近,在编制一营国民军的时候,他的爱国演说是那么出色,以致他在一个好日子里,事先未有任何通知,就被调到这儿来担任非常秘密的工作了,所以他连通知他的父亲也来不及。这是俄国军队到来以前的一个星期的事。

  他是跟皮尔克一同来的,被认为是最可靠的工作人员之一。但是他并不满意自己的工作:这个工作太危险,老实说,简直是没有目的的工作。他曾经对温凯尔坦白地这样说过。固然,他们正在这儿搜集关于俄国军队的集中和调动的重要情报,他们召唤飞机,可是飞机不来……他们需要炸药,可是没有炸药。甚至烟草也没有……已经有好多天没抽烟啦……总之,柏林那边把事情搞得很糟!

  “如果所有德国人都象弗里兹那样,”兴兹说(他之所以用名字称呼这个党卫队,是因为想在温凯尔面前吹嘘自己和皮尔克的亲密)“那就好了……杀人、害人、殴打人……在他按来,这都不算什么!他也打过第林的嘴巴,”兴兹幸灾乐祸地说,一边擦着自己的颧骨。“他是奥托·斯柯尔采尼的同伙。他什么事情都干!据说,元首和他很熟,皮尔克有个时候曾经做过他的私人警卫。一个了不起的人!”

  他们慢慢地踏过柔软而潮湿的针叶。

  “在这儿我们的人多吗?”温凯尔问。

  “人多,大概有五十来个各种特务……其余的都四处逃散了。”

  “好一个间谍网!”温凯尔轻蔑地想,“一个夸夸其谈的家伙……”

  “您认识彼得吗?”温凯尔决心问。

  兴兹小声地说:“见过他一面……‘彼得’——这是个绰号。他到底是什么人,我也不知道。他也是一个大亨……这是一个特别集团……他们精通俄语,都穿着俄国制服进行活动。我听到过一些关于他们的事情……”

  他们休息一会,兴兹带着两水壶酒。他们喝了些酒,吃了些东西,兴兹说:

  “他们消灭掉队的单身俄国兵和……”兴兹把嘴凑着温凯的耳朵说,“不光是俄国人……不过要小心,别把我对您所说的话讲给别人听……是的,是的,信不信由您……德国妇女和孩子……”

  温凯尔睁大了眼睛。

  “为什么?”他问。

  “特别任务,”兴兹郑重其事地说,他觉得很满足,因为他使这个职业间谍吃惊了,“宣传部的一件好材料……您知道,舆论——这是一件重要的东西……”

  他们继续向前走。四周很静,只是遥远的北方有隆隆的炮声,有时侯探照灯的白色光柱在天空扫过。

  “我们在这儿不远的森林里筑了一个降落场,”兴兹说。“可是飞机一次也没有来过。我不耐烦地等着它们……或许父亲会尽力设法使我调到别的职位上去。我等候着命令,可是它总不来……”

  一会儿后,里皮内村出现了,它坐落在两个湖中间的一条铁路上。温凯尔和兴兹在铁路路基的背阴处走。轨道上停放着满载大炮和坦克的车辆。显然驶往前线的列车也给俄国人截获了。由此可见,敞车上的这些炮都一次也没发射过。几个持自动枪的俄国哨兵在敞车旁踱来踱去。

  兴兹和温凯尔小心翼翼地穿过了铁路,朝一个不远的湖走去。在湖岸上一座磨坊的近旁有一所小屋。他们走了进去。主人是本地人,一个铁路员工,他接待他们并不十分殷勤,甚至没有请他们坐,随手把门紧紧地关上,马上就开始报告他的消息:在往皮里兹的路上开过了多少俄国汽车、多少坦克和多少步兵。几天前,在不远的地方筑了一个俄国飞机场,那儿停着五十多架双发动机的飞机。昨天早晨有几个俄国兵在文旺尔湖洗澡……是的,不管天气多么冷……俄国人视察过铁路,他们说在最短的时期内就要恢复通车。

  主人惴惴不安的原因很快就得到了说明。当兴兹在沙发里坐下,表示要在这儿休息几个小时的时候,主人就叫他迅速离开,因为他昨天已经在苏联司令部里办理过国社党员的登记。

  兴兹好象给咬了一口似地跳了起来。

  “您为什么这样做?”他问。

  “这是苏联指挥部的命令,”主人忧郁地说。“我不能违抗,反正邻居也会报告。”

  兴兹和温凯尔连忙离开了这个铁路员工的家。他们绕过湖,接着又绕过另一个湖,穿过一座小桥,朝卓林村方向走。原来兴兹负有去这个村子的任务。大概第林将在那儿等他们,他是往某处去干重要工作的。

  在村子东头的一间农舍里没有一个人。门没有上锁,他们走了进去。兴兹惊讶地说:“他们都在哪儿?”

  他们走到院子里,已经打算要走,这当儿院子里一座石窖的小门微微打开了,从那门里走出的不是别人,正是弗里兹·皮尔克本人。

  “过来的是谁?”他问。

  “是我们,兴兹和温凯尔。”兴兹怯生生地说。

  主人和他的妻子眼看着皮尔克从地窖里走出来。他们都默默地从这两个间谍身边走过,在屋子里躲了起来。兴兹和温凯尔站着,等候“上司”对他们说话。皮尔克沉重地坐到横躺在地窖旁边的一根大木头上,嘎声说:”

  “完啦,我们垮了。我的一只手受了伤……你们站着干么?坐下吧,我们大家想个办法。马克斯被打死了。彼得被打死了。列别和其他四个人被捉去了。有人告发了我们……”

  皮尔克站了起来,蹒跚地朝地窖走去。兴兹和温凯尔跟在他后面走。地窖里潮湿并有着腐烂的白菜味。但是主人们显然想在这儿创造舒适的环境:在角落里放着一只小台子和一把安乐椅。点着一盏灯。皮尔克的影子在拱状的天化板上奇怪地摇晃着。

  皮尔克说:“我们必须快些走。现在俄国人一定知道了我们所有的秘密接头地点了。”

  他们默默地坐着,皮尔克老是细瞧着他那包着绷带的手臂。

  “糟透了,”他说,他害怕患破伤风和瓦斯坏疽症。他是很多疑的。

  他已经不是从前的皮尔克了,温凯尔马上就觉察到这一点。他装得很安静,每五分钟就要想到第林,显然他是中他的意的。他不讲俄国人夺占酒窖的详细情形了。很明显,不是有人告密,就是俄国人自己把他们探查出来了。他们还击了半小时。皮尔克和另外两个人都逃脱了,他们狂奔逃跑,可是在黑暗中失散了。无线电台和重要文件都落入了额国人的手里,不得不逃了。

  “得找个医生,”皮尔克说。“我害怕变成破伤风!”

  “别担心,长官,我去找医生。”

  “上哪儿去找?”皮尔克怀疑地问,一边盯视着兴兹。

  “到里皮内去找,我在那儿有一个相熟的助理医生,就在车站附近。我很快回来,不过这只背包我要留着,要不然跑起来很累。”

  兴兹把肩上的背包卸下来,这才使皮尔克放了心。

  皮尔克和温凯尔一起留下来,他闭起眼睛,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过了半小时,他睁开眼睛,问:“兴兹回来没有?”

  “没有。还早哩。”

  皮尔克又闭上眼睛。温凯尔吹熄了灯,躺在角落里的地板上,背靠着一堆甜菜。不久他打起盹来。皮尔克的声音把他弄醒了:

  “你在这儿吗?温凯尔。”

  “在。”

  “兴兹没回来?”

  “还没。”

  默默无声。温凯尔又打起盹了。过了一会儿,他吓得浑身发抖。一只大而多肉的发汗的手——一只刽子手的手,摸着他的脸,温凯尔牢记着这只手。

  “怎么啦,长官?”他用颤抖的声音问。

  “兴兹还没回来吗?”

  “没有。”

  “你为什么把灯吹灭,也想逃走吗?”

  “不,我睡着了。”

  皮尔克的手摸下来,抓住了温凯尔的大衣的翻领,不费力地把他从地板上提了起来。

  “我们走吧。”他说,“尽管放心,你将是我的朋友。你是一个好青年,温凯尔。我答应给你一颗铁十字章,只要我们回来。放心吧,我们会回来的。你听见炮声没有?!这就是我们的人在进攻!我们去迎接他们!……”

  温凯尔跟皮尔克一起走了,当他们走出村子的时候,温凯尔站住了,从衣袋里掏出来一块头巾,把帽子扣在额上。

  “这样会好些,”他嘟哝说。

  皮尔克一句话也不说。他们深入了树林,朝北走,朝着传来低沉的炮声的那个方向走。

  当天亮的时候,他们在草地上坐下来休息,忽然看见几个俄国兵沿着林间的小路直向他们走来。走过来的俄国人都带着线框,他们把电话线拉出来,绕在树枝上。走在前头的是一个年轻很轻的体格匀称的军官。他看见有两个穿便服的人坐在草地上,就站住了。

  皮尔克站了起来。他的脸色白得象一张纸。可是温凯尔经历过很多皮尔克所不知道的事情,他斗胆向这个俄国人走去,说道:“伏拉其米罗夫·瓦列夫斯基……和……先生”他向皮尔克点了点头,“马谢夫斯基先生……波兰人,波兰人……回家……到华沙……”

  中尉对他们点了点头,继续向前走了。皮尔克吁了一口气,他的脸色慢慢地转红了。

  “好汉,温凯尔!”他说。

  他们看见远远有一个荒无人烟的柏油工厂,决定在那里停下来等待。

  “我们的人不久就要来啦。”皮尔克说,他已经预备在柏油工厂的一座大木棚里睡觉。“我们的人就会突破!……这是一次重要的战役,温凯尔,很重要的。坦克很多。元首还没有完全布置好。别担忧,温凯尔!”

  第十六章

  

  尼柯尔斯基中尉很匆促,要不然他就会注意到‘马谢夫斯基先生’惊惶的神色。

  他必须赶路。师刚才没有停留就加入了战斗。在森林里和湖沼附近的盆地上展开了激烈的战斗,斯德丁的富人们在这个盆地上建筑了许多漂亮的别墅。

  在军队里没有人比通讯兵消息更灵通了。因为通讯兵是所有的电话来往和无线电通话无声地和看不见的证人,所以熟悉自己部队的最隐蔽的秘密。

  尼柯尔斯基中尉细听着电话里的通话,他觉察到情形是一小时比一小时复杂了。早上一个团报告了四十辆德国坦克的进攻,十分钟后另一个团报告说,它必须打退六十辆坦克的进攻,又报告说有许多六管式德国迫击炮攻击着团的阵地。翻译员奥加涅相把一批属于“邓尼兹海军大元帅”属下的第一海军陆战师的新俘虏们的口供报告了参谋长。防空勤务哨不断地报告着敌机的袭击,详尽地报告着“飞机飞出”的架次和敌轰炸机的机型。

  来到师部的集团军侦察部长马雷舍夫上校不断地打电话给各团部。军部和集团军司令部值班军官们询问着和传达着命令,直喊到嗓子发哑。

  新的呼号——配属炮队,越来越频繁地加进到电话里来。跟敌人激战中的师的沉重的呼吸通过几公里的电话线传到了尼柯尔斯基的耳朵里,师长低沉的、表面镇静的声音通过这些细线冒了出来。各司令部、各中间电话站和所有支线广布的有线联络都听到了这个声音。人们都屏住了呼吸,对那些喋喋不休的想要继续讲话的人们发出嘘嘘声:

  “轻些,三十五号在讲话!”

  “别讲啦!三十五号在通话!”

  “三十五号召您去!”

  当尼柯尔斯基在他的掩蔽部里听着这些通话的时候,地面因受炸弹和炮弹在附近的爆炸而颤抖着。一会儿后,跟处在困境中的契特维里科夫团的联络中断了。

  之后,尼柯尔斯基惊讶地在听筒里听见了师长和他,尼柯尔斯基通话的声音:

  “尼柯尔斯基,为什么和契特维里科夫的联络没有啦。”

  “线路中断啦,三十五号同志。我派几个通讯兵去察看电线。”

  “亲自去查一下。你要对我负责跟契特维里科夫的联络。”

  尼柯尔斯基带领一队通讯兵出发去察看电线了。

  这是一个阴暗多云的早晨。电线通过潮湿的耕过的田地,又通过一座森林,最后沿着一条柏油大道向前伸展。春天的流水到处翻滚着,汹涌澎湃,他们时时得涉过水深及膝的小溪。许多小溪和湖淹没了洼地。

  第一个中间电话站设在村边一间瓦顶的白房子里。这儿一切都正常。跟师部和第二中间站的联络是畅通的。一个胖胖的德国女人给通讯兵们端来了咖啡,她说这不是真正的咖啡,而是橡果做的。战争一发生就没有真正的咖啡了。照她的话,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就是德国也为真正的咖啡而发动战争:咖啡产于非洲,可是德国人的殖民地都给夺去了……

  尼柯尔斯基继续向第二中间站进发。

  这儿的电话线经常中断,可怜的通讯兵们总是奔跑着修理电话线,他们都筋疲力尽了。德国人的炮弹落在我们的炮兵阵地所在的那片淹着水的草地上。

  一个炮兵司令部设在村子里。周围的一切因为配置在附近的大炮的射击而震动着。几只被吓坏了的母牛向大门猛冲,狂叫着。

  第三中间站没有了。一颗德国炮弹落在这个中间站所在的那间棚屋里。两个通讯兵都受了伤,电线乱散在森林里。他们费了很大力气才找到线头,把它们连接起来。受伤的人们被放在一辆往团的后勤部去运弹药的顺路的运输马车上。

  尼柯尔斯基把两个通讯兵留在这个中间站上,并把电话线受损的原因通知了通讯连,然后就往团部去了。

  团通信总站设在一座小庄园里,在地主家的一间宽敞的地下室里面的桶堆和蒙上了灰尘的装着陈酒的瓶堆中间。司令部设在邻近的地下室里。

  尼柯尔斯基拿起听筒,立刻听见了师长的说话声:

  “别急,别急!德国人突破了?!这是什么意思?立刻恢复态势!立刻反攻!”将军沉默了一会儿后,又问:“‘雷鸣’已经能通话了吗?”

  尼柯尔斯基插话说:“可以通话了,三十五号同志。”

  “谁在听电话?”

  “尼柯尔斯基中尉。”

  “你从哪儿来?”

  “已经到啦?好样的!给我接通契特维里科夫!”

  从师长跟团长的确谈话中可以知道,情况愈发复杂了。德国人把新开到的一批坦克投入了战斗。在恰依基地段里他们突进了两公里。

  后来“松树”指挥员,即配属给契特维里科夫的防坦克炮团的一个营长插进谈话里来了:

  “请原谅,将军同志。报告的是‘松树’指挥员。十二辆坦克的进攻已经打退了。两辆坦克在燃烧,我们损失了四门炮。我看见有大量德国坦克集结在克鲁格拉亚小树林里。”

  “坚守到底!”将军说,‘棕榈’已经开到您那儿去了。”

  “到底来了!”‘松树’回答,他显然渴望着“棕榈”——自动推进炮团。

  通讯兵们喝着圆桶里的酒,并把酒洒在头上。团参谋长苏联英雄米加耶夫不时地走进地下室里,他的脸色发黑而且可怕。人们给他一杯摩塞耳葡萄酒和少许马合烟草。他自己的烟袋不知丢在什么地方了。

  “当心,在这个时候别喝过量的酒!”当他回到自己的地下室里去的时候,他对通讯兵们提出了警告。

  尼柯尔斯基想,他可以回到师部去了,可是他觉得在情势这样危急的时候离开前线,是不妥当的。可是一小时后,已经走不成了:契特维里科夫的一团在全面被围中作战。

  尼柯尔斯基去找米加耶夫,契特维里科夫正在那儿,他刚刚离开他的观察所,因为德国人向观察所紧紧地逼拢来,并且已经用自动枪射击它。

  团长站在地下室中央,身材魁伟,两条腿弯曲得很厉害,戴一顶红顶的库班皮帽,手里拿着一根鞭子。

  他问:“有手榴弹吗?”

  “有,”米加耶夫回答。

  “多少?”

  “二十颗手榴弹,五颗防坦克手榴弹。”

  “叫施穆金再带一百颗来。让全体人员都武装起来。叫没有工作的通讯兵们和侦察兵们、所有驭手们、译电员们和地形测量员——叫所有人都在庄园的四周挖掘堑壕。行动起来,我到第二营去。”

  契维特里科夫用鞭子在他的靴子上抽了一下,向门口走去。他的后脑全给汗浸湿了。

  手榴弹送来了。米加耶夫把两颗防坦克手榴弹放在身边桌子上。接着他下令保卫司令部,并开始用电话和“紫罗兰”联络,可是“紫罗兰”默默无声。

  “断啦!”米加耶夫扔下话筒,看见尼克尔斯基手里拿着一颗手榴弹,茫无所措地站在地下室中央,于是说:“中尉,我这儿的所有军官都出去了。您到第一营去,打听一下那边的情形,并传达一个命令。”

  “什么命令?”

  “什么命令?”米加耶夫反问了一句。“普通的命令。坚守不退。斯大林格勒的时候一样的命令。就是这样。”

  尼克尔斯基问:“我可以把我的军大衣留在您这儿吗?”

  米加耶夫甚至瞪起眼睛,接着冷笑一声:

  “当然可以!脱了军大衣就跑吧,您这个奇怪的小东西!”

  尼柯尔斯基生气了。

  “奇怪的小东西!”他一边生气地嘟哝,一边往东北走,第一营就在那边作战。“为什么是‘奇怪的’?我不明白!您自己才是‘奇怪的’!”

  几个炮兵军官坐在围植着树木的公路旁的沟里,他们用望远镜观察着有一条铁路通过的地方,那条铁路在不高的丘陵中间消失了。几辆坦克在一座低低的陆桥后面慢慢地行驶,坦克的履带扬起了灰一般的水花,它们紧张地过度用力地吼叫着。

  “难道是德国的吗?”尼柯尔斯基心里想。

  炮兵上尉用沙哑的嗓子对着电话听筒叫喊:

  “预备!”

  当尼柯尔斯基离去的时候,他听见了口令:“开火!”——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炮弹轰击声。坦克是德国的——炮弹在它们周围爆炸开来。

  营指挥所设在一道交通壕里,这条交通壕是从前哨堑壕伸展到一座小树林里。尼柯尔斯基向那儿跳进去,立刻看见了政治部的加林少校。少校闭上眼睛躺着。尼柯尔斯基很担心,问:“他怎么啦,受伤了吗?”

  “没有受伤,他躺倒就睡着了。”有个人回答。

  加林醒来了,认出了尼柯尔斯基,很高兴看见他,向他提出了一连串问题:

  “师长那儿怎么样?他知道我们这儿的情形吗?看见过普洛特尼科夫上校吗?那边都好吗?没有伤亡吧。军部知道情势吗?”

  一个营长走到了他跟前。这是一个高高的、身材不匀称的少校,他姓维谢尔恰科夫。

  加林看见他,觉得很窘,并且很负疚地咳嗽起来。至于维谢尔恰科夫呢,他并不看这个政治部工作人员,他听完尼柯尔斯基的报告后,说已经派了一个通信员带着报告到米加耶夫那儿去了。电话已经修好。他们一定会坚守到底。

  炮声在左边响起来。尼柯尔斯基上尉微微垂下了头,可是维谢尔恰科夫向他微微轻蔑地瞥了一眼,说:“这是我们的防坦克炮在轰击。”

  “一辆坦克烧起来啦!”一个观测员从堑壕里报告说。

  维谢尔恰科夫把望远镜举到跟前,接着又拿起电话听筒,用意外有力的声音喊道:“难道你没看见,坦克又来啦!”他又向前哨堑壕走去,一边喊道:“防坦克枪连,准备战斗!”

  一会儿后,尼柯尔斯基跟着硬仗去了。维谢尔恰科夫跟一个身材不高的、灰色眼睛的年轻的上尉并排站在堑壕里,两个人抽着烟。

  “德国人发射的都是穿甲弹,”上尉说。

  “他们没有破裂弹了吗?”维谢尔恰科夫深思地说。

  他们那镇静地甚至不很沙哑的声音有使尼柯尔斯基变得冷静的作用。不错,这里要比团部或师部安静。这里所以安静,是因为很了解情况——看得见德国人的行动,实际上不外乎两种:德国人和德国坦克。

  中尉作战总共只有半年,而且还是第一次来到前沿。这里所有的一切东西都是那么简单,这使他感到惊讶。实际上,这是一条不深的堑壕,里面坐着士兵们。一个士兵躺着,他快死了,含糊地说着什么。整个庞大的军队机构:司令部、炮兵、工程人员、军需人员、无线电和电话,都为这些士兵们工作着。所有这一切都为了要使坐在这里的、穿着粘满泥土的军大衣的人们向前推进而工作着。

  关于这一点,尼柯尔斯基没有长久地深思熟虑过。德国轰炸机出现了,士兵们都怀着不无自私打算的好奇的注视着那些飞机的飞行方向,心底里希望他们飞过去。可是看来,这些咆哮着的四五十架黑色“容克”的目标——正是他们这些坐在堑壕里的微不足道的人们。一连串的攻击步兵的炸弹带着嘘嘘地啸声撒下来了,由于预感到痛苦和死亡,他们的心脏停止跳动了。

  维谢尔恰科夫和上尉依然站在堑壕里,不把轰炸机当一回事,他们仿佛识趣地不看那些扑倒在地上的士兵们。当飞机的轰炸过去后,上尉说:

  “现在重新开始,”一个铃声似的年轻人的嗓子喊道:“连队,预备!”

  加林少校拿着一支七轮手枪出现了。

  尼柯尔斯基记起来他也有一支手枪,于是把它从枪套里拔了出来。他听见一个上了年纪的有一撮黑唇髭的上士对身边的加林少校说:

  “您来这儿干么,少校同志?到团部去吧,难道没有您,我们就对付不了吗?”

  加林怎样回答,尼克尔斯基没有听见。士兵们开始射击了。尼柯尔斯基觉得他们的射击似乎是不协调的和缺乏信心的。但是德国人不是这么想,有人报告说,他们都停下来卧倒了。

  丘霍夫上尉蹙着额瞥了他一眼。

  “谁在用手枪射击四边百公尺以外的目标?把那边一个伤员的步枪拿来。”

  尼柯尔斯基把那个伤员的步枪拿来了,他就站在胸墙前射击起来。他每放一枪,心里就越来越充满异常的自信。他不知道,他的子弹没有打中目标。但是他知道,他要跟这里其余的人一起战斗到死,象坚守斯大林格勒那样,决不后退一步。

  在电话里和司令部的文告里这么说:敌人的进攻已被击退,他们遭受了重大损失。

  站在旁边的一个年轻的上尉点着烟抽起来,他手里的火柴并没有发抖。

  “够啦,”他说,“德国人已经退却了。难道您看不见吗?”

  尼柯尔斯基没有看见这个。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他只想射击,再射击。

  第十七章

  

  起先没有任何人知道,师政治部主任普洛特尼科夫上校是怎样来到这儿前哨堑壕的。他跟士兵们并排站了一会儿,用望远镜察看了一会德国人之后,问丘霍夫:“唔,上尉,握手守得住吗?”

  “我们守得住,”丘霍夫说。

  “干么你的神色这么忧郁?”上校微微笑了笑。“我们既然守得住,那就应该快乐些……”他又用望远镜察看了一下,然后问:“士兵们吃过早饭没有?”

  “还没有,”丘霍夫说。

  “为什么他们没有吃早饭?岂有此理!你的司务长在哪儿?”

  吓坏了的戈杜诺夫跑到森林里的野战厨房去了。

  “带些伏特加来,”普洛特尼科夫在后面向他喊道。

  他在士兵们中间徘徊,接着命令趁现在机警的时候,把堑壕掘深。斯里温科终于第一个猜想到了,问:“上校同志,您是怎样到这儿的?”

  普洛特尼科夫笑起来了:“你可以看得出来,我是溜进来的!……有什么办法呢?不得不爬着进来!……实际上你们并没有被包围得很紧,那不过是这样说而已:被包围了……德国人——他们似乎觉得不是你们而是他们受了包围……”

  “您会给德国人捉去呢?”斯里温科责备地说。

  “我和侦察兵们一起来的,他们保护我。”

  真的,米谢尔斯基上尉和师侦察兵也在这儿。米谢尔斯基向丘霍夫问好,接着走到上校跟前,说:“加林少校在这儿,在邻近的一个连队里。原来尼柯尔斯基也在这儿。”

  “师也给你派来援军啦!”上校微微一笑,“而您还抱怨说:人少!”

  加林已经沿着堑壕向上校跑来。他极其诧异和惊愕。

  “您来这里干什么?!”他惊叫道。

  “得啦,得啦!”上校突然生气了。“大家都乐意教导我和保护我的生命!长官们,最好还是拿起铲子去帮助士兵们把堑壕掘深,快啊,趁德国人还没有恢复演奏!”

  丘霍夫和米谢尔斯基并排站着,轻声说:“政治部主任倒不怕死!”

  “他向来如此。”米谢尔斯基说。

  由于米谢尔斯基的到来,丘霍夫开始用一种对他来说是新的观点来观察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事情,这些事情在一个步兵连长看来原是很平常的。“他会拿来描写,”丘霍夫心里想,周围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具有新的鲜明的色彩,它成了未来的诗歌题材。丘霍夫的声音变得更加有力了,口令变得更清新和更简短,丘霍夫甚至也注意到大自然——长在胸墙外面的嫩草和阵地左边的那条汹涌泛滥的小河。

  可是米谢尔斯基没有工夫想到诗。他把诗忘得一干二净了。德国人又准备进攻。隐匿在克鲁格拉亚小林深处的坦克的隆隆声越来越响。显然有援军到达那儿了。

  戈杜诺夫和别的司务长们把早餐和伏特加送到堑壕里来了。人们更加高兴。毕楚庚甚至和躺在克鲁格拉亚小林边沿的德国人攀谈起来:

  “举起手来,到我们这儿来吃早餐吧!”

  欢乐并没有持续多久。战斗又开始了。隐匿在森林里的坦克把穿甲弹撒到堑壕里,之后,德国快速炮从小林里的某处轰击起来。德国人黑黝黝的身影又站起来,向前推进了。在他们后面出现了一连串坦克,有三十二辆。它们和步兵齐头并进,赶上了他们,并慢慢地笨重地向堑壕移动着。

  每个人都呆立不动,匙子落到了锅子里,发出软软的响声。

  “谁没有啊自己的一份喝光?”戈杜诺夫叫喊道,把一壶伏特加高高地举到头顶上,一颗子弹哧的一声在水壶旁边飞过。

  上等兵谢米格拉夫没有把自己的一份喝光。但是他已经站在机关枪旁边了,他不想喝了。他把伏特加让给了毕楚庚,后者把酒喝了,用嘴唇呷了一声,站起来,从容地走到放在胸墙上的他的步枪跟前。

  “真是了不起的人啊!”普洛特尼科夫心里想,轻松地吁了口气,他说:“喂,不要忘记,弟兄们,一切都依靠着步兵啊!”

  一颗炮弹在某处呼啸起来,这一啸声变得越来越凄厉刺耳,越来越可怕,仿佛一列以全速力奔驰着的列车似的。一切都给烟雾蒙住了,以致人们彼此都不能看见。

  一个脸色苍白的通信员低低地弯下身子,带来了一箱弹药。他微微口吃地问:“普洛特尼科夫上校在哪儿?师长在无线电里叫他说话。”

  上校弯下身子,循着交通壕走去,无线电台和无线电报务员在从堑壕的壁里挖出来的一个洞里面。

  “二十五号在收听,”普洛特尼科夫说,把头伸入了无线电台旁边的潮湿的泥土里。

  “好不容易找到你,”师长遥远的声音在耳机里说,并可以清楚地听到他的轻松的吁气声。“你那里的情况怎么样?鲁缅采夫的人跟你在一起吗?”

  将军习惯用“鲁缅采夫的人”来称呼侦察兵们。

  普洛特尼科慎报告了情势。将军默然不语,后来他转弯抹角地暗示,师将在中午进攻。

  这时候德国飞机又出现了。

  “空袭,”普洛特尼科夫说。

  “我看见了,”将军回答。“坚守。我们立刻采取对策。伊凡诺夫地段的敌人正在溃退,打听一下‘号手’那儿的‘黄瓜’情况。”

  普洛特尼科夫到炮兵那儿去打听他们的弹药情况了,在无线电里他没有听见师长所说的最后几个字。

  师长不得不补上一句:“喂,你干么上那儿去,巴威尔·伊凡诺维奇!你不是军人呀……”

  交通壕里充满了春水。炮兵阵地是设在前沿后面的一座森林里,差不多是在森林的边缘。汽车都停在谷地里。炮埋在泥土里,用枯枝和绿色伪装网马马虎虎地掩蔽着。炮旁边堆着炮弹壳。四周弥漫着刺鼻的火药烟雾。

  黑黑的、愤怒的很满头大汗的炮兵们在他们的炮旁忙碌,不时简短地回答着一个骑坐在树上校准射击的人:“是!”

  上校跳进了坑里,几个炮兵军官立即向他跑过来。

  “您受伤啦,上校同志。”其中的一个说。

  上校摸了一下自己的面颊。面颊是湿润的。显然,或许是弹片,或许是一块坚硬的泥土把他擦伤了。伤很轻。但是炮兵们强迫他到他们的掩蔽部去,在他的伤处擦了一些碘酒,又贴了一小块棉花。

  弹药暂时还够用,但是必须节约。

  “你们可别忘记,”普洛特尼科夫说,“一行都依靠着炮兵啊!”

  他循着交通壕走回去了。现在静些了。躺在堑壕里的一个伤员没有声音了。

  “他死啦,”一个人说,用防雨大氅盖住了死者的脸。

  在胸墙旁边站着两个上尉——丘霍夫和米谢尔斯基。

  “近卫军少校怎么样?”丘霍夫问,“复元了吗?”

  米谢尔斯基回答说:“渐渐复元了。可惜他不在,跟他在一起,你就会觉得更有信心。他对敌人的意图猜测得很正确。”

  敌机又出现了。

  “能够守到夜就好啦,”丘霍夫说。

  普洛特尼科夫看了一下表,微微地笑了笑:表上显示着上午十点钟。

  “您受伤啦!”加林看见上校脸上的血迹,惊骇地说,可是普洛特尼科夫富于表情地望了他一眼,以致他突然把话收住了。

  维谢尔恰科夫通知说,决定在十一点发动总反攻,望眼欲穿而跚跚来迟的时间又延长了。

  一句熟识的和威风凛凛的话终于响起来了:“向前冲!”

  士兵们都呆立不动。“为什么没有人爬出去?”斯里温科心里想,因为大家都在这样想,所有没有人爬出去。子弹在头顶上哧哧地响得很厉害。

  “为什么没有人爬出去?”斯里温科又想,后来他领悟了,甚至暗暗地微笑:“他们等着我啊。”

  他用手指差不多痉挛似的攀住了胸墙,跳过土堤,向前冲出去了。所有的人不是跟在他后面,而是也许跟他同时,在同一秒钟里,都从堑壕里爬出去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或许是因为每个士兵都在同一时刻想着:其余的人都在等我啊;或许是因为要迫使自己面对死亡是需要一定时间的,最后或许是因为大家甚至不看上士也感觉到:党组长马上就要向前冲。不管怎样,他们都同时从堑壕里冲出去了。

  从右边传来了低低的呻吟声,有个人象被砍倒了似地倒下去,可是没有人向那边望一眼。

  “为了祖国,为了斯大林!”斯里温科用高而沙哑的声音叫喊起来。

  士兵们沉重地呼吸噢,跌倒了又爬起来。脚陷进了肥厚泥里——这就是说,他们已经到了小河。水淹到人们的膝盖,更深了,淹到了他们的腰……在右面小林边缘上,出现一座有个类似小公鸡的风标的漂亮的大别墅。

  “要是我还活着……”斯里温科想,可是如果他还活着,他要做些什么呢,他也不会这么想:他哪有工夫想到这点。

  当炮弹开始在克鲁格拉亚小林边缘附近爆炸的一刹那间(“我们的,我们的……”斯里温科高兴地领会到了),起了某种变化,不可捉摸的变化——甚至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也许在大气中吧。向前跑起来更轻松了,“乌拉”的呐喊声变得响起来了,它,这个呐喊声给人以一种分明摆脱了使人窒息的重负的感觉。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德国人不射击了。为什么,斯里温科还不能够领会到这一点。后来他明白了,现在在陆桥左边以展开队形爬动着的那些坦克,已经不是德国的,而是我们的了。

  给汗浸湿了的迫击炮手们在背上扛着弹药箱,追上了步兵们。右面,长长的防坦克枪在防坦克枪手们的肩上平稳地摆动。最后,在后面的某处汽车轧轧地作响,大炮从小林里出现了。

  这座曾经成为一切灾难的发源地的、叫人憎恨的克鲁格拉小林,现在变成一座普通的无害的小林了。麻雀在这儿飞来飞去,松树的浓荫映在地上。米谢尔斯基在那座有风标的小屋里捉住了两个负伤的德国坦克手。他们属于“西里西亚”坦克师,这个师在两小时前刚刚从西方开到。

  小林后面有一个小村庄和一所锯木厂。在这儿的屋子上已经飘扬着小小的白旗。两个人迎着士兵们走来,他们的皮肤是浅黑的,象黑人一的光泽而且更发亮。他们都穿着破烂的黄褐色衣服。

  他们露出了爽朗的笑容,一边走,一边喊着难懂的、毫无疑问是表示高兴的话。普洛特尼科夫上校跟他们谈了两分钟后,这才明白,他们是被俘的不列颠士兵,但他们不是英国人,而是印度人,是从斯德丁附近的俘虏营里逃出来的。他们要求发给他们武器,以便和俄国人一起作战。

  “由我们自己来结束战争,”普洛特尼科夫笑了笑。“你们要走很远的路啊……孟买,还是加尔各答?……”

  “孟买,孟买!”其中一个高兴地说。

  “拉合尔!”另一个说。

  士兵们诧异地望着这两个印度人。

  司务长戈杜诺夫殷勤地款待远客。对他们并不吝啬伏特加,他们都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地走到团的后方去,脸上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那时候跟德国人的新的战斗开始了,他们在俄国人的进攻后,清醒过来了。在一条新的、刚刚挖掘好的堑壕上空子弹又哧哧地叫起来,大炮也隆隆的响起来。士兵们沉重地呼吸着,从小溪和水洼里喝水,用战斗帽舀水喝。丘霍夫看了一下表:它指示的不过是下午一点钟。

  第十八章

  

  三月十二日,在我军以突击占领了奥德河畔的要塞库斯特林,完全巩固并保障了西岸的桥头堡以后,西斯克雷洛夫将军在晚上很晚的时候向司令部询问关于奥德河下游一带的战斗进程。

  集团军侦察部长马雷舍夫上校巡视了正在击退北面德军攻势的各个师后,给军事委员写了一份详尽的报告。从各种情报、根据俘虏们的供词和用个人观察的方法,上校得以确定了许多有重要意义的事实。

  第一,德国人的坦克和突击炮用穿甲弹射击。用穿甲弹设计步兵!这不是说明了杀伤炮弹的极端缺乏吗?其次,德国人用高射炮击地面上的目标:这些炮都是从斯德丁防空区,甚至从柏林防空区搬来的。这就是说明德国人缺乏野战炮。最后,德国炮队的炮弹全是一九四五年制造的。这是一个卓越的发现:炮弹从工厂里直接运到前线,由此可见,储备已经枯竭了。

  虽然德国人不断地把一批又一批新的力量投入战斗,但是他们没有获得成功。固然,我们几个师处在困难的情况中。损失相当的大。但是这一切和总的战果相比,是无关紧要的。德国人突入白俄罗斯第一方面军后方的企图已经给粉碎了。我们的部队一面不断地反攻并困疲着德国人,一面开始压迫敌人,并徐徐向前推进,以半圆形包围奥德河下游最后的一个堡垒——阿尔特达姆。

  这些材料是西斯克雷洛夫的心充满了确信和安宁。

  丘霍夫和他的士兵们不知道全面情势。听军事委员会指挥的有几万个人,听士兵指挥的只有个人自己。西斯克雷洛夫将军拥有来自许多方面的包罗万象的猜测。士兵们知道的不过是他们在自己面前看到的东西。

  而他们在自己面前所看到的就是画着黑白十字的德国坦克,那些坦克和他们在顿河、诺夫哥罗德附近和塞瓦斯托波尔附近所看到过的一模一样。

  坦克还很多,可是师长谢列达将军在观察德国人行动的时候,却又感到敌人作战是犹豫不决的,瞻前顾后的,在这种情况下,任何进攻都不能取得胜利。开头德国人不计代价的拼命冲,可是几天后,一遇到坚强的抵抗,他们就疲乏了。苏联的军队开始徐徐地向前推进。

  塔拉斯·彼得罗维奇安心地离开观察所,回到司令部里去了。他在这儿洗了脸,脱掉靴子,甚至打算睡一下。但是政治部主任不让他睡觉。普洛特尼科夫刚刚从前线回来,看见师长拿着报纸,躺在床上,不禁大为诧异。

  “您怎么,打算睡觉吗?塔拉斯·彼得罗维奇?”上校问。

  “是呀,必须睡一小时光景。并且也想看一下报纸。”

  “为什么这样做?在前线……”

  师长一边微笑,一边挖苦地说:

  “听说,你在那儿冲锋……可惜你是一个上校,要不然就该奖给你一枚三级荣誉勋章。你上那儿去干什么?没有你,那儿就没有人了,是吗?你要不要我把你去前线的原因说给你听?由于不信任自己人!”

  普洛特尼科夫放声笑了起来:“难道你自己就不上前线去吗?”

  “我去的!当需要的时候!”

  “谁知道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时候不需要?”

  塔拉斯·彼得罗维奇狡猾地眯着眼睛。

  “应该有这样的感觉!”他说。

  这时候,左翼的一个团用无线电呼叫师长。最近二十分钟内在左翼发生了严重的变化。敌人击退了邻近的一支部队,进入了伊凡诺夫一关的后方。该团采取了圆周防御,并困难地抵抗着那些来围攻的、属于同一“西里西亚”坦克师的德国坦克。

  不仅如此,德国人已经冲进了团部所在的村子。参谋正在那间受到德国自动枪手射击的屋子里用无线电讲着话。

  塔拉斯·彼得罗维奇斜睨了普洛特尼科夫一眼,扣上了单排钮扣的短上衣,并把靴子穿起来。之后,他拿起电话筒,呼叫“棕 ”的指挥员。

  “到你的部下作战斗准备,你自己到德罗兹多夫来。我就要到那儿去。”

  将军放下听筒,说:“我上那儿去。”

  “你感觉到了吗?”普洛特尼科夫带着冷笑问。

  “我感觉到了。”将军愤怒地答道。

  他坐进汽车,往湖那边驶去,湖附近驻扎着一个预备步兵营。这个营已经用警报叫起。士兵们列队在湖畔。一个年轻的强壮的营长不穿军大衣,在宽阔的胸膛上挂着两枚红旗勋章,他迎着师长的汽车高声喊道:“立正!……”

  将军下了汽车,从营的队列面前走过,仔细地瞧着战士们的脸,接着说:

  “同志们,我要让你们去作战。我本来不想动用你们:你们是我的预备队。但是一旦我要让你们去作战,那么这是必要的。我要求你们打一场漂亮的仗,不愧为师长的一支预备队。击退两个居民点的德国人,恢复原态势,帮助邻近的一个师,它那儿的情况不很好,一句话,获得胜利。这就是我对你们的要求和我对你们的命令。你们不是步行渣去作战,而是坐着自动推进炮去。”

  传来拉马达的轧轧声。一辆汽车在草地上驶过来,车轮下水花四溅。将军急不可待地注视着它。它终于驶到了,从汽车里跳出来一个矮小而结实的上校——自动推进炮团团长。他踏着整齐的步伐走到将军跟前,报告师长说,团准备出发,已经集中在森林里的出发地界,在六一·五高地地区。

  “营在一小时后开到您那儿,”师长说,并向士兵们转过身去。

  当上校离去的时候,营长把一只大手举到帽沿,喊道:“允许执行吗?”

  师长把手一挥。

  “向右!转!”营长命令。

  后跟都一致噗地碰了一下。

  “为什么不穿大衣?”师长问他,“你会伤风的!”

  “平生没有害过病,师长同志!”营长喊得这么响亮和清楚,仿佛这也是口令似的,然后对士兵们命令说:“开步走!”

  营从将军身边走过去了,一会儿后,消失在道路拐弯后面了。

  “怎么样,我们去睡觉吧?”普洛特尼科夫开玩笑地问。

  “玩笑开得够啦,”师长把手一挥,他站了一会儿,细听着什么,接着坐进了汽车。

  将军回到观察所后,就吩咐作战部在十八点正下总攻击令,跟坐自动推进炮去的那一营同时进攻,西苏赫中校奉命组织二十分钟的炮火准备。

  普洛特尼科夫到政治部去了,他在那儿把即将发动进攻的消息通知了自己的人员,并派他们到各团去。然后上校因为不满意第二线的动作迟钝,决定到师的后方去组织炮弹和子弹的迅速运送,这在目前是非常重要的。

  当他离去的时候,师长坐进汽车,出发到前线去了。

  汽车驶过了烧毁成废墟的德国村子。师长想起了白俄罗斯被破坏殆尽的村庄。白俄罗斯方面军正在攻击“波美拉尼亚壁垒”,但它还是称做“白俄罗斯方面军”,这个名字好象是要使敌人想起侵略苏联有什么危险。

  从西北方面吹来了一股强劲的潮湿的风,将军想起离海近了。他向坐在汽车里的西苏赫中校掉过头来,可是这个炮兵利用安静的时间,已经睡熟了。

  将军看了一下表:十七点三十分。他斜眼看了一下司机:他全神贯注地望着前面。

  “海风,”师长说。

  司机点了点头,简短地回答道:“波罗的海。”

  集中着自动推进炮的那座森林里寂静无声。预备营的战士们都坐在地上吃午饭。有几个着蓝色工作服的炮手坐在他们中间。步兵们请他们尝尝步兵的粥,可是他们谢绝了。

  “空着肚子打仗更方便。”其中的一个说,“人就会更凶。”

  侦察兵们由米谢尔斯基率领着来到了。接着克拉西科夫上校也来了,他对师长说,右邻的部队已经向前推进了四公里,军长命令谢列达即刻行动。

  师长看了一下表,十七点四十分。

  被派来随自动推进炮一起前进的工兵们到了。伊凡诺夫拍无线电来求援。师长看表,十七点五十分。

  “上车!”口令响起来了,自动推进炮手们都向他们的钢铁巨物跑过去了。

  步兵们忙碌起来,他们把匙子藏在靴筒里,把饭盒系在背囊上。

  “木犀草,木犀草,木犀草!”一个电话员在树林后面的某处声嘶力竭地叫喊。

  师长站在树林的边缘上,用望远镜察看着展开在他面前的一片平原,和左边一条狭窄的小河沿岸的那些已经发绿的灌木从。更靠左些他看见一座小城和教堂的两座高塔。烈焰的黑烟在城市上空翻滚。

  炮兵开始轰击了,随后围满了战士们的自动推进炮从森林里冲了出来,起先它们在道路上鱼贯地推进,可是到了砖瓦厂跟前,它们就展开了,并开始一边前进,一边射击。通讯兵们拖着电话线跟在它们后面,一会儿后,师长和他的随从军官都离开森林,到砖瓦厂去了。米谢尔斯基和他的侦察兵们已经在那儿给师长设了观察所。

  师长循着楼梯走上了顶楼。那儿已经安置了一架炮兵测量镜。大炮不断地轰鸣着。寂静终于到来,只有自动推进炮凶狠的轰击和它们枯燥乏味的锐利的射击声。右边,在一座小丘上,人们从战壕里站了起来,向前跑去了。风把杂乱的“乌拉”呐喊声带到了师长的耳朵里。

  经过了三十分钟漫长的时间,第一次情报才开始从各团送来。自动推进炮团突破了德军战线,冲进了敌人的后方。伊凡诺夫的一团借着自动推进炮的协助,突破了包围,并占领了三个居民点。其余各团也顺利地向前推进了。

  炮兵们从观察所前面经过,把大炮和弹药箱拖过沼地,他们边喊边骂。

  师长坐车往前去了,不久师部到达了这所砖厂。伏罗宁把他所俘虏的一名德国军官带到了奥加涅相这儿。当审问要开始的时候,普洛特尼科夫上校从后勤司令部回来了。他想出席审问,叫奥加涅相带着俘虏到他那儿去。

  一个海军军官——战舰舰长爱柏哈德供称,在阿尔特达牧的桥头堡里只剩下了一支强大的掩护队。那些被击溃的师部都退到西岸去了。它们将在那儿整编和担任防守。

  “要是它们能够的话,”舰长补了一句,一边垂下他那发红的眼皮,等待着下一个问题。

  他失去了一个兄弟,这个兄弟是在昨天的战斗中受伤的,死在他的怀里。他的兄弟是个海军少尉。他们一家人都是海军。德国的前途是在海上,从提尔匹茨时代以来人们就这样对海军军人们说。当他们改编为步兵的时候,海军总司令邓尼茨元帅曾经亲自来看过他们。这是三星期以前在阿尔特达牧的事。海军元帅站在这个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师的队列前面发表了演说,说德国的前途就在这块土地上。

  在这个海军军官苍白而俊秀的脸上,恶性肿伤从耳根蔓延到了下巴。

  “在转业训练的时候,”他沉默了一会儿后,说,“步兵教官们经常拿俄国海军军人做榜样,说他们在塞瓦斯托波尔和列宁格勒城下的战斗中都是出色的步兵……在这种情况下回忆俄国海军陆战队的英勇是十分不智的。我们的海军不能,或者可能没有时间成为真正的步兵。到三月一日,全师共有一万四千人,现在它只剩了一些可怜的残兵,至多不过四千名士气低落的人。这个师是‘奥德’军团的一部分。”

  奥加涅相不禁察觉到,这个舰长是在用过去式描述他的师,讲述军、集团军、希姆莱、以及德国一般的情况。

  “德国现在一条河流也没有了,”舰长说,“没有一条可以用来命名德国军团的河流了……”他嘟哝着:“只剩下了一条河——忘河。”

  奥加涅相把这句话翻译给普洛特尼科夫上校听。上校仔细地打量着这个海军军官苍白的脸色,德国人看见这对若有所思的,如他所感觉到的,专注的眼睛,突然说:“上校先生,派我到您的海军里去服务吧。我是潜水艇战争的战术专家,并有丰富的经验。我厌烦给疯子们和冒险家们效劳了。”

  普洛特尼科夫微微一笑,回答道:“您不会在给他们效劳了。如果有一天又有别的冒险家出现,我劝告您记住这些年的教训和您现在所说的话。”他转脸对奥加涅相说:“问这个德国人,他是否同意向他的战友们作一次无线电广播演说。”

  爱柏哈德马上同意了。

  夜里他被带到了前沿,前沿已经是在城郊的小房屋中间了。这个舰长的讲话声在河岸上的仓库和码头的建筑物中间响亮地震荡着。

  “我是战舰舰长爱柏哈德。你们中间有很多人都知道我。我们祖孙三代都是德国海军军人,我敢说,我是一个正直的德国人。现在,作为一个正直的德国人,我号召你们放下武器,不要再为希特勒流血了。他是可耻的,该死的!他把我们的祖国毁灭了!”

  这个德国人讲完话后,呆立着不动了。仿佛麻木了似的,接着他的肩膀颤动起来,急速地转过身去,由几个沉默寡言的侦察兵护送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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