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来,停在门口。

  “你先进去!你先跟他去说!”露依莎用手指着莱奥波尔迪娜,恳求说。

  门铃响了。露依莎浑身抖成一团,脸色白得厉害,瞪大眼睛往四方看着,目光中透着惊恐和焦急,似乎在寻觅什么主意、一个决心或者一个藏身的角落!皮靴声在客厅外响起来。这时候,莱奥波尔迪娜低声对露依莎说了几句话。她说得很慢,似乎要把每个字都刻在她的灵魂上:

  “不要忘记,一个钟头以后你就得救了,那几封信就装到你口袋里了。你幸福了,自由了!”

  露依莎把心一横,站起身,走过去施点扑粉,理理头发。两人一起进了客厅。

  看到露依莎,卡斯特罗惊异地颤抖了一下,随后两只小脚并拢,身子朝前一弓,低下硕大的脑袋,细细的金黄色头发已经稀疏了。

  由于腿太短,那圆圆的小肚子显得特别突出,肚子上那块怀表更加显眼。他手里拿根鞭子,银质鞭子把上有维纳斯两只胳膊交叉的形象。皮肤红得发紫,浓密的唇髭施得发蜡太多,形成两个微微翘起的尖端,俨然是拿破仑的形象。金边眼镜闪闪发光,透着独断专行、要求一切按部就班的银行家气度。看样子他心满意足,像一只吃得饱饱的麻雀。

  请不要介意!必须请你亲自来一趟──莱奥波尔迪娜马上说。在介绍了她的“密友、学友”露依莎之后,她说:

  “最近在忙什么呀,怎么一直没有来?”

  卡斯特罗坐在扶手椅上,用鞭子敲着皮靴,说最近准备启程……

  “真的?要离开我们?”

  卡斯特罗把上身一弓;

  “后天,乘奥林诺克号邮船。”

  “看来这次报纸没有撒谎。要离开很长时间吗?”

  “永生永世不再回来。”

  莱奥波尔迪娜诧异不已。离开里斯本!这样受人尊敬、招人喜欢的人怎能离开里斯本?“你说不是吗?”莱奥波尔迪娜转向露依莎,以打破她难堪的沉默。

  “是啊。”露依莎低声说。

  她坐在椅子边上,看样子十分害怕,随时准备逃走。卡斯特罗眼镜后面那死死盯着的目光让她浑身不自在。

  莱奥波尔迪娜在沙发上欠欠身子,伸出食指,以威胁的口气说:

  “啊!这次到法国去一定有不少风流事啦!”

  他报之以自负的微笑,表示否认。

  莱奥波尔迪娜并不认为法国女人长得漂亮──她们只不过性情活跃,会卖弄风骚……

  卡斯特罗说法国女人可爱,特别是对于寻花问柳的人来说!啊,他太了解她们了!当然他指的不是作为家庭的母亲而言。可是,吃吃夜宵,跳跳巴黎疯狂舞,谁也比不上她们……他口气肯定,因为他和“他的朋友圈子里”的小市民们一样,估计在1千2百万法国女人当中,有6百万在音乐咖啡馆里当妓女──他在她们身上花了大金钱,现在厌烦了,实在厌烦了。

  莱奥波尔迪娜谄媚地称他是“寻花问柳的轻浮男人”。他捋着唇髭,惬意地笑了笑,低声说:

  “污蔑,那是污蔑……”

  莱奥波尔迪娜转过脸对露依莎说:

  “他在波尔多买了一座庭院,简直像座宫殿!……”

  “一所茅舍,茅舍……”

  “自然要常举行盛大宴会了!

  “寒酸的茶会,茶会……”说着,往椅背上一仰。

  两个人非常亲热地笑了笑。

  卡斯特罗向露依莎欠欠身子:

  “不久以前我有幸在金街见过阁下……”

  “我想我也记得。”她回答说。

  三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莱奥波尔迪娜咳嗽一声,往沙发边上挪挪,微微一笑:

  “我打发人请你来,是因为我们有件事要对你说。”

  卡斯特罗欠欠身。他的目光一直放肆地从上到下打量露依莎。

  “事情是这样。我不转弯抹角,直说吧。”她又微微笑了一下,“我这位女友遇到很大困难,需要一个康托。”

  露依莎马上用低得难以听见的声音说:

  “6百米尔瑞斯……”

  “没关系!”莱奥波尔迪挪用很不以为然的口气说,“我们是在跟一位百万富翁谈话!问题很简单:你肯不肯帮这个忙?”

  卡斯特罗慢腾腾地直直身子,拖着长声,模棱两可地说:

  “当然、当然……”

  莱奥波尔迪娜马上站起来:

  “好。裁缝在那边等着我呢。让你们俩谈吧。”

  到了门口,她又转过身来,伸出食指,用非常高兴的口气威胁卡斯特罗:

  “利息要低,嗯?”

  说完,她笑着出去了。

  卡斯特罗马上欠欠身:

  “夫人,我……”

  “莱奥波尔迪娜对你说了,我手头急需要一笔钱,所以找你……

  6百米尔瑞斯……我会尽快还……”

  “啊,夫人”卡斯特罗打了个非常慷慨的手势,说他完全理解,任何人都有为难的时候……可惜没有早一点认识她……一直对她抱有很大好感……非常有好感……!……”

  露依莎目光低垂,没有作声。他把鞭子放到花盆架上,走过来坐在她身边。看到她样子尴尬,请她不要着急。为了钱何必这样着急!

  他非常乐于为这样一位有趣的年轻夫人效劳……找他算找对了。据他所知,一些夫人找到高利贷者,被坑骗了,太不谨慎……说着,他拉住了露依莎的手。一接触这细嫩的皮肤,他性欲骤起,呼吸急促。露依莎非常拘谨,甚至没有把手抽回来。卡斯特罗欲火熊熊,用稍有嘶哑的声音答应给她一切,给她所需要的一切!……两只瞪得圆圆的小眼睛贪婪地盯着她白白的脖子。

  “6百米尔瑞斯……要多少都行!……”

  “什么时候?”露依莎的心情异常慌乱。

  看着她胸脯起伏──他欲火猛然爆发:

  “现在就给!”

  他搂住她的腰,贪婪地吻了她一口,几乎咬破了她的脸。

  她像钢丝弹簧一样跳起来。

  卡斯特罗滑到地毯上,双膝跪下,贪婪地扯住她的裙子:

  “你要什么我都给,不过请你坐下,我想你想了好几年了!你听我说。”他的胳膊哆里哆嗦地举起来,搂住她,而摸到的一切又使他血液沸腾。

  露依莎不声不响地推开他的手,往后退了几步。

  “你要什么都行!可是,听我说!”他结结巴巴地嘟囔着,使劲把露依莎往身边拉。淫欲强烈,他像头公牛似地喘着粗气。

  她猛地把裙子一扯,挣脱开来,焦急地往后退了几步:

  “离开我,离开我!”

  卡斯特罗气喘吁吁地站起来,紧咬牙关,张开双臂,向她冲过去。

  面对这个男人的兽欲,露依莎愤怒已极,下意识地从花盆架上抓起鞭子,朝他手上狠狠拍下去。

  疼痛、气愤和欲火使他急了眼。

  “你这个鬼东西!”他咬牙切齿。

  他正要冲过去,但恼怒之极的露依莎已经举起胳膊,朝他的胳膊上、肩上一顿猛抽──她脸色非常苍白。表情非常严厉,眼睛里闪着凶光,以抽打这个胖乎乎的家伙来享受发泄的欢乐。

  卡斯特罗魂飞魄散,慌忙用胳膊护住脸往后退,突然撞到花盆架上,瓷制灯座晃了几晃,掉在地上。地毯上满是碎片,油污扩散开来。

  “就这样,看到了吧?”露依莎浑身颤抖,紧紧握住鞭子。

  莱奥波尔迪娜听到响动,跑了出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们在开玩笑。”

  说完,她把皮鞭扔在地上,走出了客厅,进了卧室。

  卡斯特罗气得脸色铁青,抓起帽子,恶狠狠地盯着莱奥波尔迪娜:

  “谢谢你!随时为你效劳!”

  “可是,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

  “再见!”卡斯特罗吼道。他拿起鞭子,冲着卧室威胁地晃晃鞭子:

  “醉鬼!”他怒气冲冲地说。

  说完,把门一甩,走了。

  莱奥波尔迪娜懵了,走到卧室,看见露依莎正在戴帽子,手还在颤抖,眼睛明亮,心满意足。

  “那东西来了,我朝他脸上抽了一顿鞭子!”她说。

  莱奥波尔迪娜呆呆地看了她一会儿。

  “你打他了?……”她放声大笑起来,“戴眼镜的卡斯特罗,狠狠挨了一顿鞭子!跳上轻便马车,滚了!”她已经喘不过气来,甚至觉得胸部疼痛。我的天!卡斯特罗!……来到朋友家,带来6百米尔瑞斯要出借,挨了一顿鞭子!……用的是他本人的皮鞭!……真让人笑破肚皮!

  “糟糕的是油灯!”露依莎说。

  莱奥波尔迪娜一跃而起。

  “你看这油!凶兆啊!”她跑进客厅。露依莎跟过去,看见她站在黑乎乎的油渍前面,双手交叉,脸色苍白,好像看见灾难将临。“我的上帝,凶兆啊!”

  “快撒盐!”

  “有用吗?”

  “逢凶化吉。”

  莱奥波尔迪娜去找盐,回来后跪在地上往油渍上撒起来:

  “啊!圣母啊,别出任何事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现在怎么办,亲爱的?”

  露依莎耸耸肩膀:

  “我哪里知道!活该!……”

  12

  这个星期的一天上午,若热忘记了是国庆日,来到办公室,但门锁着,于是中午就回到了家。若安娜正在门口与收购骨头的老太太说话;上面的门开着。若热悄悄来到房间,把舒舒服服躺在长沙发上看报的儒莉安娜吓了一跳。

  看到是若热,她立即站了起来,红着脸低声说:

  “请原京,我刚才一阵心慌……”

  “你看起报纸来了,嗯?……”若热情不自禁地紧紧握住手杖把柄,“夫人在哪儿?”

  “大概在餐厅。”儒莉安娜赶紧开始扫地。

  若热没有在餐厅找到露依莎,却看见她在浆衣服的房间,头发蓬乱,穿着室内长袍,正在吃力地熨衣服,脸上表情凄凉。

  “你在熨衣服?”他惊叫一声。

  露依莎的脸微微一红,放下烙铁:“儒莉安娜前几天病了,积下了一堆衣服……”

  “你给我说说,这儿谁是女佣,谁是夫人?”

  他的口气太严厉了,露依莎马上脸色苍白,喃喃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正在熨衣服,而她却坐在你的椅子上舒舒服服地看报纸!”

  露依莎不知所措,弯下身子,用颤抖的手在装衣服的筐子里翻着、抖落着。

  “你想象不到家里有多少活要干……”她接着说,“打扫,浆衣服,活太多了。那可怜的女人有病……”

  “生病就去医院嘛!”

  “不,也没有那么严重!”

  她如此执意为躺在沙发上的女佣辩解,若热火了:

  “给我说说,莫非你要依靠她?一定是你怕她!”

  “啊!你这样想!……”露依莎双唇哆嗦,泪珠在眼里滚动。

  若热怒气未消:

  “不,这种忍气吞声的事必须彻底结束!看看那蠢东西,半死不活,却在我们家发了财,躺在我的椅子上,逛街,而你却为她说话,帮她干家务!啊,不能这样!必须结束这一切!一再请求原谅!一再请求原谅!如果不行,就别干,就去医院,去见鬼!”

  露依莎满脸泪水,弄弄鼻涕,抽泣起来。

  “好啊!你倒哭开了。你怎么啦?为什么哭?”

  她没有回答,放声大哭起来。

  “为什么哭,亲爱的?”他走到她身边,既激动又有点儿不耐烦。

  “为什么你这样对我说话?”她抽抽咽咽地擦着眼泪,“你知道我身体不好,容易激动,还向我发脾气!你只会对我说这些难听的话。”

  “难听?亲爱的,这些话一点儿也不难听!”他温柔地把她搂在怀里。

  可是,露依莎挣脱出来,抽泣着说:

  “莫非熨衣服犯了什么罪?因为我干活,因为我做些我自己的事,你就生气?难道你希望我是个不会料理事的女人?那女人病了!在没有找到另一个女佣时,我必须做些家务事……可你说呀,没完没了地说呀,就是为了让我又难过!

  “你在说傻话,亲爱的!我不是生你的气,只是不想让你劳累。”

  “那你为什么说我怕她?”说着眼泪又扑扑籁籁滚下来,“害怕什么?为什么我要怕她?荒唐!”

  “行,当我没说。我再也不说她。你也别哭……算啦,算啦!”

  说着他吻了吻她,一手搂着她的腰,甜蜜地把她带出房间,“走吧,放下熨斗,走吧,你真是个孩子!”

  由于心地善良,也考虑到不刺激露依莎的神经,一连几天若热没有再说起那个女人!然而心里却一直想着。她半死不活,呆在家里,不能不让他烦躁。尤其她懒惰。她昏倒时的那天晚上,他看到她的房间那么舒适,还有露依莎可笑的善心!在他看来,这一切既不正常,也让他生气!……他整天不在家,当着他的面,儒莉安娜对露依莎总是笑脸相待,百般殷勤。他以为这女人善于逢迎,有意表现出主人和女佣的一点亲近,使她显得在这个家里必不可少而且受到宠爱。对这一切他都反感,并且并不掩饰这种情绪。

  看到他用愤怒的目光瞪着儒莉安娜,露依莎不禁心惊肉跳!然而,更使她难受的是若热用揶揄的恭维谈论儒莉安娜:称她为“尊敬的儒莉安娜太太”,“我的女主人”,“夫人”。如果少了一块餐巾,缺一个杯子,他就故作吃惊地说:“怎么!儒莉安娜太太忘啦!这么无可挑剔的人怎么会忘!”这类诙谐的话让露依莎冷彻骨髓。

  “她去买的那个咖啡过滤器怎么样?好吗?”

  现在,当着若热的面,露依莎甚至不敢以平常的口气对儒莉安娜说话;她害怕他的讪笑,害怕他的旁敲侧击:“去呀,去吻吻她吧,看得出来,你想吻吻她!”由于担心若热生疑心,她故意表现得“独立自主”,当着他的面对儒莉安娜装腔作势,用生硬的语气发号施令。即使是让她取点水、拿把刀,也装模作样地提高嗓门。

  儒莉安娜心里明白,默不作声,唯命是听。

  现在,她只想避免出现任何可能影响她舒适生活的问题。其实,她现在也感到处境不妙。在那些因为哮喘而睡不着的夜晚,她担心地想:“要是被赶出去,去哪儿呢?只得去医院!”

  因此,她害怕若热。

  “他巴不得看到我偷懒,好把我一脚踢出去,”她对维托利娅大婶说,“我可不会让他这么顺心,休想!”

  露依莎惊讶地看到,她又渐渐开始担当起所有的家务,显得非常尽心尽力。只是有时病得实在干不了,才稍稍停手;有时候一阵心慌,不得不坐到椅子上,双手捂着胸口,大口喘气。但是,只要一缓过来,就接着干活。有一次,看见露依莎用弹子掸客厅里的博物架,她生气了:

  “夫人,请你别插手我的活!我还能干!还没有进坟墓!”

  此时,她用膳食上的优越条件聊以自慰。每天能喝上可口的汤,吃上炸丸子,还有土豆布了。房间里有果酱和波尔图葡萄酒。有时候还能吃顿鸡汤夜宵。

  “这可是我的力气挣来的呀。”她对若安娜说,“像黑女人一样干活!非把我累死不可!”

  有一天,若热看见儒莉安娜那张黄脸,心里很是恼火,晚上又发现水罐空着,洗手间没有浴巾,立刻大发雷霆:

  “这么懒,我受不了!岂有此理!”

  露依莎马上心神不安地走过来为儒莉安娜开脱。

  若热咬住嘴唇,弯下身子,用颤抖的声音说:

  “对不起!我忘掉儒莉安娜是神圣不可冒犯的,我自己去打水!”

  露依莎也生气了:如果总是这样冷嘲热讽,那就干脆把她辞退算了。莫非他以为她那么宠爱儒莉安娜?之所以让她留在家里,那是因为她是个好女佣。可现在,既然她造成家里发脾气和争吵,既然他又这么恨她,那就让她走吧!总是这样讽刺挖苦,她受不了……

  若热没有回答。

  晚上,露依莎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想,这一切不能再拖下去了!

  她也受够了!时时忍受着这个女人的横行霸道,听着含沙射影的旁敲侧击。啊,不能!这太过分了!够了!若热开始怀疑,炸弹总有一天要爆炸的!好,她自己点燃引信!把儒莉安娜撵走!她把信亮出来,完事了!如果若热把她打发到修道院,与她分开,也好!她去受罪,充其量一死了之!她可以忍受一切,可再也忍受不了这种下贱的折磨!再也受不了这没完没了、无尽无休的刺激!太可怕了!

  “你怎么啦?”若热发觉她安静不下来,半睡半醒地问道。

  “失眠。”

  “真可怜。从一百五十倒着数。”说着他翻个身,又睡着了。

  又有一天,若热早早地起了床。他要与西班牙矿业商人阿隆索会面,并一起在直布罗陀酒店共进晚餐。他穿好衣服来到餐厅。已经10点了。然后又走回来,拉长语调客客气气地对露依莎说:“饭还没摆好,昨天的茶杯还没有洗。儒莉安娜太太、夫人,尊敬的儒莉安娜太太夫人出去了,出去游玩了。”

  “昨晚我让她给我去修鞋……”露依莎说着,穿上室内便袍。

  “噢,对不起,”若热彬彬有礼地打断她的话,“我又忘了儒莉安娜是你的女主人,请原谅!”

  露依莎马上回答说:

  “不!你说得对。你等着瞧!必须彻底改变……”

  她气急败坏地来到厨房。

  “若安娜,既然她出去了,你为什么不收拾桌子?”

  但姑娘没有听到儒莉安娜出去,还以为她在餐厅呢!现在,一切活儿都让她一个人包下来了……

  过了一会儿,若安娜把午餐端上来,若热坐到了桌子旁边,气得不停地捻着胡子。他两次站起身,冷笑着取来匙子和糖罐。看到他紧绷着面孔,露依莎惊慌失措,一口饭也吃不下去;拿起咖啡杯的时候,手不停地颤抖;她垂下眼睛,偷偷看了若热一眼:

  他的沉默也在折磨着她。

  “你昨天说今天在外面吃晚饭……”

  “对,”他干巴巴回答,又加重语气说:“上帝保佑!”

  “你现在情绪好……?”她低声说。

  “正如你看到的!”

  露依莎脸色苍白,放下餐叉,拿起一张报纸,挡住正在眼里的两颗晶莹的泪珠,然而眼前字迹模糊,心崩崩跳个不停。突然,门铃响了,肯定是她!

  若热正要站起来,说:

  “肯定是那位女主人。噢,我去说她两句……”

  他站在桌子旁边,慢慢地摆弄着牙签。

  露依莎也颤抖着站起来:

  “我去说她……”

  若热拉住她的胳膊,心平气和地说:

  “不!等她过来。让我来对付她!……”

  露依莎重新坐到椅子上,脸色煞白。

  走廊里传来儒莉安娜的脚步声。若热仍然若无其事地摆弄着牙签。

  露依莎转过脸望着他,拍拍手,着急地说:

  “千万别训斥她!……”

  他吃惊地盯着她问:

  “为什么?”

  这时,儒莉安娜挑开了门帘。

  “这叫什么事?什么都没收拾就走了?”露依莎马上站起来说。

  儒莉安娜笑眯眯地走进来,看到这个阵式,惊呆了,像个石头人似地站在门口,那张黄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

  “再也不能这么干了,听见了吗?你的义务是上午必须呆在家里……”然而,儒莉安娜在盯着她,那可怕的眼神使她不能再说下去。

  她用发抖的手拿起茶壶说:“去给茶壶里加上水,去吧!”

  儒莉安娜却一动不动。

  “没有听见吗?”若热猛地大吼一声,一拳头打在桌子上,震得餐具摇摇晃晃。

  “若热!”露依莎叫着,抓住他的胳膊。

  儒莉安娜逃离了餐厅。

  “马上就给我滚出去!”若热大声喊,“给她结帐,让她滚!噢,我受够了!多一天也受不了!要是再让我看见,我一定打碎她的骨头!终于到头了!该我出这口气了!”

  他极度气愤,拿出外衣,出门之前又回到餐厅:

  “让她今天就走,听见了吗?多一个小时也不行!15天了,气死我了。让她滚出去!”

  露依莎回到房间,几乎支撑不住。完了!她完了!各种极端的、冲动的想法像暴风中的一堆干树叶在头脑中旋转:晚上逃出去,投河自杀;后悔没有答应卡斯特罗……突然又想象着若热打开了儒莉安娜交给他的信,读起来:“我亲爱的巴济里奥!”一阵恐惧涌上心头,她的灵魂瘫软了。她赶紧来到儒莉安娜的房间,想请求她原谅,请她留下,继续任意折磨她!那么若热呢?就对他说儒莉安娜痛哭流涕,跪下求饶!骗他,一再吻他……他毕竟还年青、漂亮、热情──会说服他的!

  儒莉安娜不在房间,到厨房去了,正坐在那儿,眼睛里闪着火花,双臂在胸前交叉,在默默地生气。一看见露依莎,她猛地站起来,举着拳头吼叫:

  “你听着,这是你头一次像今天这样对我说话,从今以后,这个家非毁了不可!”

  “闭嘴,混帐东西!”露依莎喊道。

  “你要让我闭嘴,你这个婊……!”儒莉安娜说出了这个词。

  若安娜跑过来,狠狠地朝她下巴打了一巴掌,打得她哼哼着跪在地上。

  “你这个女人!”露依莎叫着扑向着安娜,紧紧抓住她的胳膊。

  儒莉安娜吓得魂不附体,逃了出去。

  “若安娜!你这个女人!太倒霉,太出丑了!”露依莎双手抱着脑袋嚷着。

  “我非揍死她不可!”姑娘牙关紧咬,瞪着眼睛,“我非揍死她不可!”

  露依莎机械地围着桌子转着,脸色白得像石灰,哆哆嗦嗦地重复着说:

  “你这个女人干的这算什么事呀!这算什么事呀!”

  若安娜怒火未消,满脸通红,激动地收拾着锅具。

  “她要再给我说一句,我就接死她。这个醉鬼!非揍死她不可!”

  露依莎回到房间,在走廊里碰上了儒莉安娜,只见她戴上了假发,脸上红红的指印很是吓人。

  “要是那个不要脸的女人不滚蛋,”她嚷道,“那么我就站在下面的台阶上。等你男人回来的时候,我就把一切都拿给他看!……”

  “那你就拿出来吧,随你的便!”露依莎说完,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就走了过去。

  巨大的仇恨和绝望使她如此果断。还不如这样一劳永逸!……

  她心头仿佛感觉到一阵痛苦的轻松,看到了长期以来所受苦难的尽头。已经持续几个月的时间。她回忆起所做的一切,所忍受的一切,还有自己干的无耻勾当以及遭到的侮辱,突然产生一股对自己的仇恨和对生活的厌恶。仿佛是这一切拈污了她,把她踩在了脚下;她没有任何自尊,也没有纯洁的感情;她的一切,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都仿佛已变得污秽不堪,像一块被众人在烂泥里踩过的破布。不值得再为这卑鄙生命挣扎。修道院可以洗涤罪恶,死亡更能净化灵魂……

  ──他在哪里,那个使她遭到不幸的男人在哪里?在巴黎,又在捋着唇髭高谈阔论,或者骑着骏马玩乐,或者在跟别的女人厮混!而她却在愚蠢地等待着死亡!给他写了信,向他求救,而他居然只字不回,认为她不值区区一张邮票钱!在那特拉。波沃拉郊游时,他在车上说什么“把整个生命献给你,永远在她的裙影下生活”。无耻!或许那时口袋里已经装着船票了。而她却高高兴兴地去了,摘下胸罩,献出漂亮的胸脯──就这样,完了!当然也经过痛苦的时刻,她哭过,伤心过。啊,不!并不完全这样。他像一只漂亮的动物,给了她快感,是的,给了她所需要的一切。然而,当她变成了需要安慰的可怜虫,只是需要几百个米尔瑞斯的时候,于是,再见,我要上船走了!──啊,多么愚蠢的生活!幸亏他离开了她!

  她走过去,靠在窗台上。天空蔚蓝,空气温馨。太阳把金灿灿的光芒撒在白色的墙壁和路面上。像往常一样,保罗穿着拖鞋在烟店门口晒太阳。面对冬天的美好的天气,她更加忧伤。在这风和日丽的上午,人人兴高采烈,只有她遭受煎熬,她太可怜了!她眼含着泪水,注视着远方,好像沉浸在某种思念中……突然,她看见儒莉安娜穿过街道,在拐弯处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出现了,身后跟着一个背条口袋步履沉重的高乔人老汉。

  “她要走!”露依莎心里想。“让人把大木箱搬出去!以后呢?

  把信寄给若热,或者亲自在门口交给他!天哪!”她仿佛看见若热铁青着脸,手里拿着信走进卧室!……

  一阵恐惧:她不愿意失去丈夫,她的若热,她的爱情,她的家,她的男人!女人对孤身的厌恶控制了她的整个身心:才25岁,就要去在修道院里凋谢!不行!活见鬼!

  她直接来到儒莉安娜的房间。

  “来看看我都带走什么吗?”对方马上怒气冲冲地喊道。

  床上摊着内衣,地上摆着用旧报纸包着的靴子。

  “这里还有我的4件衬衣、两条短裤、3双袜子、6个衣袖套泡在盆里。单子就在那儿。你给我结帐吧!

  “喂,儒莉安娜,你不要走。”她说不下去了,眼泪夺眶而出。

  儒莉安娜手里拿着一只靴子,得意洋洋地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下:

  “要是把那个不要脸的轰走,这事就算完了!”她敲着鞋底,尖声说,“一切和以前一样,平安无事!”

  她眼神中露出了喜悦的光芒。报仇!现在该她流眼泪了!轰走她!而她自己的舒适也不会丢!

  “就是要把那疯女人赶出去!赶出去!”

  露依莎缩着肩膀,慢慢朝厨房走去;楼梯仿佛变得又大又长。她坐在一张圆凳上,擦着眼泪说:

  “若安娜,你过来,听我说。你不能在这个家继续干下去了……

  ”

  姑娘惊讶地看着她。

  “儒莉安娜是一时冲动才说的……刚才她哭了,也后悔了。再说她是最老的佣人。先生很敬重她……”

  “这么说夫人你要赶我走?夫人你要赶我走?”

  露依莎难为情地低声说:

  “她一时糊涂,已经请求原谅。

  “我可是为了保护夫人!”女人挥动双臂,痛苦地反驳。

  露依莎感到恼火,不耐烦地说:

  “好了,若安娜,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是这个家的主人……我去给你结帐。”

  “瞧我得到的报答吧!”若安娜气急败坏地喊。她跺着脚,口气坚决地说“好吧,先生会说话的!我把一切告诉先生!我必须把发生的一切全都告诉先生!夫人你做得不对!

  露依莎傻呆呆地看着她。现在轮到她了!横祸又该从这个姑娘、这个得理不饶人的姑娘身上引出来!太过分了!无法形容的恐惧涌上心头,她仿佛受到良知的震撼,张开双手捂住太阳穴。

  “作孽呀!罪有应得呀!上帝呀!”

  猛然间,她仿佛神经失常一样,紧紧抓住若安娜的双臂,把嘴凑在她的脸上说:

  “若安娜,你走吧,看在上帝份上!”

  姑娘吓呆了,尖声哭起来。

  “我走就是了,夫人!……我走,夫人!

  “就这样,若安娜,就这样吧。我会给你一些东西。你知道的……别哭……你等着……”她赶紧跑回房间,取出抽屉里存下的两个英磅,塞在姑娘手里,低声说道:

  “去做点衣服,明天我让人给你把大木箱送去。”

  “好,夫人。”姑娘伤心地抽泣着重复说,“好,尊敬的夫人!”

  露依莎随后回到她的房间,倒在长沙发上,放声大哭,恨不得立刻死去,请求上帝怜悯她!

  然而儒莉安娜刺耳的声音又突然在门口响起来:

  “到底怎么办?”

  “若安娜走。你还想要什么?”

  “我要她马上走!”对方毫不留情地回答,“晚饭由我来做!从今天开始就这样!”

  怒火烧干了露依莎的眼泪。

  “现在,夫人你听着!”

  儒莉安娜的声音大蛮横了以至露依莎像受了伤一样猛然站起来。

  而儒莉安娜还是趾高气扬地竖着手指威胁说。

  “夫人你可得老实一点,不然我就给你唱出好戏!……”

  说着转过身去,咯噎咯噎地走了。

  露依莎朝四周看了看,仿佛房间遭了雷劈。然而,一切都一动不动,完好无缺;连窗帘的折皱也没有一点变化,梳妆台上那两个瓷制牧师像依然神气活现地笑着。

  她猛地扯下室内便袍,穿上一件连衣裙,没有结好背心钮扣便在外面穿上件冬天的宽大外衣,把帽子扣在蓬散着头发的脑袋上,几乎飞跑着来到街上,差一点被裙摆绊倒。

  保拉跳到街当中,在后面跟着她:看见她在塞巴斯蒂昂家门口停住了,就赶紧回来告诉烟草店老板娘:

  “工程师家出事了!”

  他站在门口,两只眼睛死死盯着打开的窗户。窗帷落下来了,折皱纹丝不动。

  “塞巴斯蒂昂先生在吗?”露依莎见满脸雀斑的姑娘跑过来开门,问道。

  说着,她来到走廊里。

  “在客厅里。”姑娘说。

  露依莎走上去,感到有人在弹钢琴。她猛地推开门,跑到他跟前,两只手紧紧捂着胸脯,用焦急的语调小声说:

  “塞巴斯蒂昂,我给一个男人写过一封信,信让儒莉安娜偷了。

  我完了!”

  塞巴斯蒂昂慢慢站起身来,显得非常吃惊,脸色惨白。他看到露依莎面上有污痕,歪戴着帽子,目光焦急,说: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我给表兄写了封信,”她说,眼睛急切地盯着塞巴斯蒂昂,“那女人把信偷走了……我完了!”

  她脸上完全失去了血色,眼睛闭上了。

  塞巴斯蒂昂赶紧扶住她,发现她处于半昏厥状态,就把她放在杏黄色沙发上。他自己站在旁边,脸色比露依莎更白,两只手插在蓝上衣口袋里,一动不动,不知所措。

  突然,他跑出去,拿回一杯水,胡乱在她脸上洒了一些。她睁开眼睛,两只手胡乱在四周摸索,恐惧地盯着他,又倒在沙发扶手上,双手捂住脸,歇斯底里地哭起来。

  她的帽子掉到了地上。塞巴斯蒂昂拾起来,轻轻掸了掸帽花上的尘土,小心翼翼地放到花盆架上,随后跟着脚尖来到露依莎身旁,伏下身子:

  “是这样,是这样。”他嘟囔了一声,用像风中的树叶一样颤抖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

  他想给她口水喝,让她镇定下来,她用手推开了,慢慢在沙发上坐起来,擦擦眼睛,不停地抽咽。

  “请原谅,塞巴斯蒂昂,请原谅。”她说。随后喝了口水,双手放在胸前,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泪珠一个接一个地从眼里滚出来。

  塞巴斯蒂昂走过去关上门,轻轻走到她身边,非常亲切地说:

  “可是,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她扬起满是泪痕的脸望着他,眼睛里闪着热切的光芒。过了一会儿,重新又抱住头,低声下气地说。

  “一场灾难呀,塞巴斯蒂昂,耻辱呀!”

  “不要着急,不要着急。”

  说着,坐到她身边,声音很低,但语气庄重:

  “我能做到的一切,需要做的一切,你都可以相信我。”

  “啊,塞巴斯蒂昂!……”一阵感激之情涌上心头,“请你相信,我一直在遭受惩罚!我受了多大的罪呀,塞巴斯蒂昂!”

  她盯着地板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用力抓住塞巴斯蒂昂的胳膊,话语像激流冲垮了堤坝,汹涌奔泻出来。

  “她拿走了我的信,不知道是怎么拿的,反正是由于我粗心!开始,她要我给他6百米尔瑞斯,后来开始折磨我……我不得不给她裙子,衣服,什么都得给,替她换了卧室,她用我的床单,那些最好的床单,成了家里的女主人。在家里,干活的是我!……她每天威胁我,是个魔鬼!我办法用尽,对她说好话,处处捧着她,但都无济于事……我哪儿有钱呀?你说不是吗?她知道得很清楚……我受了多少罪呀!人们都说我瘦了,连朱里昂也看出来了。我的生活跟地狱一样。

  要是若热知道了那还了得!……那混帐婆娘今天想把一切都告诉若热!……我像个黑奴似地干活,上午一起来就擦呀,扫呀。有时候我只得自己洗午餐的杯子。塞巴斯蒂昂,可怜可怜我吧,可怜可怜我吧!

  这个世界上,我没有任何人可依靠!”

  说完,又捂着脸哭起来。

  塞巴斯蒂昂咬着嘴唇一声不吭,两滴眼泪顺着脸颊滚到胡子上。

  他慢慢站起来:

  “可是,上帝呀,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呢?”

  “啊,塞巴斯蒂昂,我说不出口呀!有一次我请到嘴边,想告诉你……可是说不出口,说不出口!”

  “你做错了!

  “今天上午,若热发现她偷懒,对她发了脾气,要赶她走。可是,塞巴斯蒂昂,若热还一点也没有怀疑!……”她的脸涨得通红,移开目光,“他有时候生我的气,嫌我太喜欢她……可是,今天上午他真的火了,赶她走。若热刚出门,她就怒气冲冲地去骂我……”

  “啊,上帝!”塞巴斯蒂昂大惊失色,用手捂住额头,低声说。

  “塞巴斯蒂昂,也许你不会相信,连倒脏土都是我干!……”

  “这个无耻的女人该死!”他一跺脚。

  他迈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在客厅踱了一会儿,两只手插在口袋里,宽宽的肩膀向下塌着。随后他重新坐到露依莎旁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把声音压得很低:

  “必须把信从她手里夺出来……”

  “可是,怎么夺得出来呢?”

  “一定得想办法。”

  她抓住塞巴斯蒂昂的手:

  “塞巴斯蒂昂,那就太好了!”

  “一定得想办法。”

  他盘算了一会儿,以沉重的口气说:

  “我去跟她谈……必须只有她一个人在家……今天晚上你们可以去剧院。”

  他慢慢站起身,拿来“商报”,铺在桌子上,开始看广告。

  “你们可以去圣。卡洛斯剧院,那里散场比较晚……演《浮士德》,可以去看《浮士德》……”

  “我们去看《浮士德》。”露依莎叹了口气,重复说。

  于是,两个人在沙发一头靠得更近一些,塞巴斯蒂昂低声说出一个计划,露依莎急切地如饥似渴地听着。

  应当给费里西达德太太写封信,请她陪露依莎去剧院……给若热捎个口信,告诉他她们到直布罗陀酒店去接他……可是,若安娜呢?

  若安娜已经离开了。好。9点钟,那时候只有儒莉安娜一个人在家。

  “看到了吧?一切安排停当。”塞巴斯蒂昂笑着说。

  真的……可是,那女人肯交出信吗?

  塞巴斯蒂昂又持了持胡子,摸了摸额头:

  “她不能不交。”

  露依莎几乎带着温情望着塞巴斯蒂昂:似乎从他那张正直的脸上看到了祟高的美好道德。她站在他身边,口气里带着忧伤:

  “你这是为了我,塞巴斯蒂昂,为了我,而我是这么不好的女人……”

  塞巴斯蒂昂脸红了,耸了耸肩膀:

  “亲爱的夫人,没有坏女人,只有坏男人,就是这样。”

  他马上又补充说:

  “我来订包厢。一个观众席上的包厢,嗯?……紧靠舞台……”

  他微微一笑,为的是让露依莎定下心来。露依莎戴上帽子,放下面纱,偶尔还抽咽一声。

  在走廊里遇到了若安娜姨妈,老太太对露依莎吻了又吻,说她来访是个奇迹,说她更漂亮了,是本街区的一朵鲜花!

  “好了,若安娜姨妈,好了。”塞巴斯蒂昂轻轻把她拉开。

  “哎呀,别多管闲事嘛!你已经跟她在一起呆了半个多小时,现在她也想跟她在一起呆一会儿!看样子你该有个女人了!找个心眼好的姑娘,长得像白百合花!”

  露依莎尴尬地涨红了脸。

  “那么,若热先生呢?他怎么样?谁也没有见过他。费里西达德太太好吗?”

  “都挺好,若安娜姨妈,都挺好,别再说了!”塞巴斯蒂昂有点不耐烦了。

  “看你这着急劲!……谁也不会把这姑娘吃了!……我的天!……”

  露依莎笑了;她突然想到还没有人给费里西达德和若热送信,若热还在酒店呢。

  塞巴斯蒂昂把她带到下面的书房里;由她来写,他想法送去;他挑了信纸,给笔蘸上墨水──自从知道她的不幸以来,塞巴斯蒂昂对她有求必应,殷勤有加。露依莎先把给若热的信写好。虽然心急如焚,但还是想到费里西达德那件袒胸连衣裙太扎眼,所以在给她的信后面又附上一句:“最好穿黑衣服,不要浓妆。不要袒胸和浅色衣服。”

  露依莎走进家里,看见高乔人正在往外搬若安娜的行李。在走廊里就听见姑娘在厨房的楼梯上扯着粗嗓门对上面喊叫:

  “我会收拾你!你早晚死在我手里!醉鬼!”

  “猫头鹰!猫头鹰!”儒莉安娜在上面吼叫,“你滚到街上丢人现眼去吧!”

  露依莎咬着嘴唇听着。这个家成了什么样子!成了市场!成了酒馆!

  “等我抓住你!……”若安娜一面下楼一面喊,鼻音很重。

  “滚出去!滚出去!你这头母猪!”儒莉安娜声音很尖。

  露依莎叫住若安娜,低声说:

  “若安娜,你不要到别人家去找活干。后天你就回来。”

  儒莉安娜唱起“心上的信”,刺耳的声音里透着狂喜。

  不一会儿,儒莉安娜下来了,干巴巴地说了一声“晚饭摆好了”

  。

  露依莎没有回答。等那女人回到厨房,她才跑进餐厅,拿了面包、□桲果酱和一把餐刀回到屋里,把门关上──坐在放花盆架的角落里吃了晚饭。

  6点钟一辆马车停在门前。大概是塞巴斯蒂昂!她亲自蹑手蹑脚地去开门。真的是他。只见他兴致勃勃,手里拿着帽子:把18号包厢的钥匙带来了……

  “还有这个……”

  原来是一束红山茶花,周围衬着紫罗兰。

  “啊,塞巴斯蒂昂!”她怀着感谢的激情喃喃地说。

  “有马车吗?”

  “没有。”

  “我派车来。8点,嗯?”

  他走了,因为能为露依莎效劳而心满意足地走了。她用被泪水模糊了的眼光望着他走了。回到屋里,靠在窗前,望着他走了。“多好的人呀!”她心里想。她摆弄着这束花,闻了闻紫罗兰的香味,感到有他保护、有他关心是多么甜蜜、多么快活!

  有人用指关节敲门。

  “夫人不想吃晚饭了?”门外传来儒莉安娜不耐烦的声音。

  “不吃了”

  “好吧。”

  还不到8点,费里西达德来了。看到她穿着黑色高领连衣裙,戴着绿宝石项链,露依莎心里踏实了。

  “怎么回事呀?为什么让你破费呀?我能问问吗?”杰出的夫人马上兴高采烈地问。

  一时心血来潮!若热到外边吃晚饭,她觉得非常孤单!……突然想起来去看戏。心里忍不住……两个人要到直布罗陀酒店去接若热。

  “接到你的便条时我刚刚吃完晚饭。我想了一下……还想不来呢。”她坐下来,满心欢喜地理了理裙褶,“吃过晚饭胃里堵得慌!还好,我几乎没有吃什么!”

  她问演什么戏。“《浮士德》?还好!包厢在哪边?18号。看不到王室的人了,可惜!……比那天晚上的位置更远一点!……”她站起身,在梳妆台前踱来踱去,不时照照镜子,理理刘海,整整镯子,拉一拉束胸衣,目光明亮。

  一辆马车停在门前。

  “马车来了!”她脸上乐开了花。

  露依莎已经披上斗篷,正在戴手套。她看了看四周,心跳得厉害,眼睛里闪着炽热的光芒。不缺什么吧?费里西达德问道,包厢的钥匙?手绢?

  “啊!我那束花!”露依莎叫道。

  看到露依莎打扮停当要去剧院,儒莉安娜吃了一惊;她一声不响地点上灯,放肆地“光当”一声把门关上:

  “真是不要脸!”

  马车跑起来,费里西达德突然敲着车窗玻璃喊:

  “等一等,停下!真可恨,我把折扇忘了!没有折扇我可不能去!车夫,停下!”

  “晚了,亲爱的,用我的吧,给你!”露依莎急忙说。

  一通喊叫搅动了费里西达德胃里的暧气,打嗝了!太好了,感谢上帝,赞美圣母,她打出嗝来了。

  在希亚多下坡的时候,她非常高兴。黑压压的人群里有人指手划脚,在灯火辉煌的哈瓦那酒店门前看得更清楚。一辆辆马车朝驯马场那边飞驰,华丽的车灯一闪而过,照亮身穿佣人白长衫的人们。费里西达德把她那张兴奋的脸贴在车窗上,享受着橱窗里的灯光和冬天的空气,看到直布罗陀酒店穿红色裤子、手托帽子的侍者迎上来开车门,她更是高兴。

  她们说要找若热。

  两个人谁也没有再说话,望着台阶边上发出柔和的光亮的灯饰。

  费里西达德饶有兴趣地看着“酒店的生活”,发现一个女熨衣工提着一篮子衣服进去了。后来又看到一位夫人,在她看来此人“长得不像样子”,却穿着晚礼服,下台阶时露出了一双白缎子圆头鞋。看到几个在马车旁经过的人向车里投来羡慕的目光,她笑了:

  “他们想知道我们是什么人物。”

  露依莎一直没有吱声,手里紧紧握着那束花。若热终于在台阶上头出现了,正在兴致勃勃地跟着一个很瘦的人谈话,那个人帽子朝一边歪着,裤子非常瘦,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嘴角叼着一支大雪茄烟。他们停下来,比划着,低声交谈着。最后,那人握了握若热的手,凑到他耳边说了句什么,轻轻一笑,拍拍他的肩膀,非让他再抽他一支雪茄不可──接着把帽子一推,去跟侍者说话去了。

  若热跑到马车前,笑着说:

  “怎么,如此奢华?剧院,马车……我不能不要求离婚了!”

  看样子他兴奋异常,只是可惜没有换衣服……坐到包厢后面吧。

  ──为了不弄皱她们的衣服,他坐到了车前头。

  13

  八点刚过,马车停在圣。卡洛斯剧院门前。一个小孩子跑过来把车门打开,只见他穿件没有扣子的外衣,用别针别起来,并且不住地咳嗽。费里西达德太太笑容满面,走过包厢通道的时候分明感到绸子裙摆在考究的地毯上拖着的声音。

  幕布已经拉起来。在幽暗的灯光下,舞台上出现了练金术士牢房的古典布景。浮士德裹着一件僧侣袍,蓄着浓密密的花白胡须,因年老体衰而不住地颤抖。他怀着对科学的失望唱起来,用手捂着心脏,手上的一颗宝石闪闪发光。汽灯的气味悄悄在空中弥漫。这边或那边不时传来咳嗽声。场里人还不多,观众还在往里走。

  在包厢里,费里西达德夫人和露依莎因为坐位低声争执,推推让让,眼里闪着乞求的目光。

  “哎呀,费里西达德夫人,这是谁跟谁呀!”

  “我在这儿挺好……”

  “我不同意……”

  最后,费里西达德太太坐到最好的位置上。露依莎在她后边,正在戴手套;若热则正摆放他的外衣,帽子一连掉了两次,很是恼火。

  “费里西达德太太,有脚凳吗?”

  “谢谢。有。”她的脚动了一下,“太可惜了,看不见王室成员。”

  定座包厢里出现一个个高得吓人的假发,垫得高高胸脯上白衬衫闪闪发光。有人朝观众席上走去,走得很慢,理理头发,显出懒洋洋的神气。后排座位上一伙穿短外套的年轻人发出嘈杂声。门口的看台上有军人警戒,武装带呈亮,警察戴着深色无檐帽,灯光下配刀柄寒光闪闪。

  乐队奏出金属般颤音,让人毛骨悚然。浮士德像风中的灌木一样抖动,响起一阵像晃动洋铁皮发出的那种响声。梅菲斯托费勒斯身穿一身大红衣服出来了,每走一步都高高抬起腿,两条眉毛扬起来,胡子放肆地往上翘着,好一副骗子的神气,好一个随心所欲的绅士!他用粗嗓门向博士问候的时候,帽子上的两根羽毛像是自吹自擂一样不停地晃动。

  露依莎朝前挪了挪,随着椅子的响动,观众席上许多脑袋转过来贪婪地望着她,肯定是觉得她太美了。她呢,有点尴尬,装作非常严肃的样子望着舞台:玛格丽特戴着双层面纱,像幻影一样出现了。她身穿白色衣裙,在雪亮的灯光下仿佛是一尊石膏像,而费里西达德太太却觉得她很漂亮,可以与圣女比美!

  随着小提琴的颤音,幻影消失了。唱过一段之后,浮士德一动不动地站在舞台靠后的地方,过了一会儿,才在长袍里和大胡子下挣扎起来,变成了一个丰满的年轻小伙子,身穿紫丁香花色衣服,脸上搽着厚厚的脂粉,不停地梳理头发。舞台的灯光越来越明亮,乐队奏起欢快的乐曲。梅菲斯托费勒斯控制了他,贪婪地把他拖着穿过布景。

  帷幕飞快地落下来。

  观众席上发出缓慢的嗡嗡声。费里西达德太太有点自惭形秽。她们仔细看了看观众里的一家一家人,有的穿戴讲究,笑着说她是“最典雅的之一”。

  在各个包厢里,人们偶尔很有节制地交谈几句;有时有一件首饰闪烁,或者灯光把一头头黑发照得像一个个乌鸦翅膀,上面有几朵山茶花或者明晃晃的金属梳子。望远镜圆圆的镜片慢慢移动,像是稀疏的星星。

  观众席上,灯光明亮,有的人几乎躺在椅子上情意绵绵地谈情说爱;有的人站着一声不响地揉搓手套;几个爱好歌剧的老人戴着缎子围巾,一边闲谈一边吸鼻烟;费里西达德太太饶有兴趣地看着上面两位穿绿色衣服的西班牙女人,她们佯装贞洁,把妓女的身子挺得笔直。

  若热的一位同事走进包厢,他身材消瘦,穿着考究,看上去兴奋异常,一进来就问他们知道不知道发生了重大丑闻。不知道!于是这位工程师伸出戴着绿色手套的纤细的手比比划划地说,众议员帕尔马──诸位都认识他──的妻子私奔了!……

  “跑到外国去了?”

  “哪里话!”工程师尖利的声音喜气洋洋,“有趣就有趣在这上头!跑到住在对面的一个西班牙人家去了!……真是妙不可言!还有,”他加重语气,“议员挺喜欢那矮个子西班牙人呢!”

  他笑了笑,拿起望远镜望了望,没有再说话,大概刚才那番话说得精疲力尽了,只是偶尔拍拍若热的膝盖,亲昵地说声“好”,或者友好地说声“是这样”。

  铃声轻轻响起来,工程师踞着脚尖出去了。幕布徐徐升起,在白色灯光照耀下一片欢乐景象。背景上是盛产葡萄雷诺区一个丘陵,几座城堡式的院落点缀其间。放荡不羁的大肚子国王卡布里努斯在储酒桶上叉开双腿放声大笑,像个哥特式的牌坊似地举起象征着德国啤酒的巨大杯子。学生、犹太人、佣骑兵和姑娘们身穿色彩鲜艳的印花布衣服,在乐队欢乐的节拍伴奏下像一群梦游症患者一样机械地跳着。

  华尔兹舞曲转向抒情,像一条螺旋形的线一样时而悠扬时而缠绵。露依莎看着舞蹈演员们的脚和肌肉丰满的腿在舞台上旋转;短短的裙子飘起来,像布制的大唱片一样在空中不停地下转。

  “太美了!”她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低声说。

  “真解馋!”费里西达德太太四处张望。

  短笛吹出高昂而悠扬的曲调,露依莎沉醉了;家、儒莉安娜、她的苦难,似乎都隐入一个被遗忘的黑夜里。

  快活魔鬼窜进人群,打着贪婪的手势唱起“金色的上帝”,用粗鲁的语调直言不讳地告诉人们金钱威力无穷。各种乐器一齐奏出抖动钱袋发出的响亮的叮当声;最后几个高音落下,表现了制造神圣的金币发出的短促而干巴的撞击声,这声音响得神气活现!

  这时候,露依莎发现费里西达德太太心神不定,随着她那突然明亮起来的目光望去,看见了观众席上亚卡西奥顾问那亮亮的秃顶──顾问张开手,仿佛在慷慨地答应马上就去看她。

  帷幕刚刚落下,顾问就来了,马上祝贺她们选择了这样一个夜晚:这出歌剧是最优秀的剧目之一,前来观看的尽是志趣高雅的人物。

  他对错过第一幕表示惋惜,尽管他并不非常喜欢那音乐,而是欣赏它的哲理性。他从露依莎手里接过望远镜,向她们讲解各包厢里的大人物,说出他们的头衔,指出哪些是富有的继承人,哪些是众议员,哪些是文学家。──啊,他对圣。卡洛斯非常熟悉,已经18年了!

  费里西达德太太满面红光地望着顾问。顾问因为她们不能看到王室的包厢而深感遗憾:像往常一样,王后一定很迷人。

  真的?她穿什么衣服?

  天鹅绒。不知道是绝紫色还是深蓝色的。他去看一下,回来告诉她们……

  但是,拉起帷幕之后,他却坐在露依莎后面,马上开始解释说,那个人(指正在玛格丽特的花园里采花的西伯尔)是第二女主角,每月挣5百米尔瑞斯……

  “可是,尽管薪水这么高,她们总是贫困而死,”顾问不满意地说,“恶习、夜宵、狂饮、骑马……”

  花园绿色的小门打开了,玛格丽特慢慢走进来,一边走一边摘下几朵金盏草花。她留着两条长长的辫子,这是处女的标志。她思考着,独自说着,爱着:这温柔的姑娘感到身边空气沉重,非常希望母亲回来!

  听到丘勒国王的歌声,露依莎的眼睛里充满了惆怅;这曲调使她恍惚觉得身处一个爱情苍白的国度,那遥远的北方之国月光清冷,海浪呻吟──或者在一个公园的树荫下品尝着贵族的忧愁……

  然而,顾问提醒她们说:

  “现在要注意了,现在是高潮!”

  贵夫人跪在首饰匣前,淫荡地唱起来;她把项练握在手里,大喜过望;如醉如痴地戴上耳环,张开大嘴,唱出水晶般尖利的颤音──台下发出一阵小市民的嗡嗡声。

  顾问小心翼翼地说:

  “妙!妙!”

  他兴奋异常,讲解起来:这是全剧最精采之处!在这里能看出女歌手的功力……

  费里西达德太太几乎害怕自己嗓子里发出什么动静,还为那些首饰担心。莫非是假的?是她的吗?

  “只是为了引诱她,对吧?”

  “她是个德国贵夫人。”顾问低声对她说。

  这时候,梅菲斯托费勒斯拉着善良的马尔姐出来了。浮士德和玛格丽特双双消失在花园浓密的树丛里──顾问评论说,整个这一幕有点淫乱。

  费里西达德太太喃喃地对她说:

  “风流男人们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场面呢!”

  顾问生气地盯着她说:

  “什么,夫人?能把这不光彩的事带到家庭之中?”

  露依莎笑着对他“嘘”了一声。现在她兴致盎然。舞台暗下来,一束光线照在沐浴着蓝色月光的花园里,在深色的草地上形成一个圆形的光圈;浮士德和玛格丽特紧紧抱在一起,几乎忘乎形骸,尽情唱出二重唱:抒发的是微妙的现代感情,随着乐队奏出的呻吟在空中回转:男高音演员捂住胸脯,用力地唱着,臀部病态地抖动,目光茫然;突然,歌声摆脱提琴的羁绊,飞向满天星斗的长空:

  在金星的,

  暗淡星光下……

  但是,露依莎的心激烈地跳起来;她突然觉得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因为通奸而呻吟,巴济里奥嘴角叼着雪茄烟,心不在焉地在钢琴上弹着那一段──“在金星的,暗淡星光下……”她的一切苦难都始自那个夜晚!──突然,对儒莉安娜、家和塞巴斯蒂昂的回忆像一层层办丧事的长长的面纱落下来,憋得她喘不过气,使她的灵魂漆黑一片。

  她看看表。10点钟了。事情进行得怎么样?

  “你不舒服吗?”若热问道。

  “有一占”

  玛格丽特倚在窗边,情欲冲动,喘着粗气。浮士德跑过来。两个人紧紧搂抱。在魔鬼的大笑声和四弦琴瓮声瓮气的乐曲声中,帷幕落下,留下一个庄重的删节号……

  费里西达德太太浑身燥热,想喝水。若热赶紧说,要点心吗?要刨冰吗?了不起的太太犹豫不决:馋人的刨冰吸引着她,但她忍住了,害怕肠绞痛。她走到后头,坐在露依莎身边,面带倦意,茫然地望着;传来嗡嗡的嘈杂声;她轻轻打了个哈欠;香烟的烟雾从外面飘进来,形成一层薄云,飞上枝形吊灯,遮得灯也有些暗淡。若热出去了,顾问也跟着出去了:他要到上面喝一杯果冻。

  “这是我来圣。卡洛斯剧院的日子必吃的夜宵。”他说。

  他不一会儿就回来了,一面用绸子手绢擦着嘴唇,一面跟站在观众席人口处的小平台上吸烟的若热谈起来。

  “顾问,你来看。”若热立刻指着墙壁,气愤地说,“太丑恶了!”

  有人在刷得白白的墙上用熄灭了的雪茄烟头画上了很大的淫秽图画;有位谨慎且爱清洁的人士以漂亮的草体字在下面注上了性器官的名称。

  若热余怒未消:

  “夫人们要从这里过!她们能看到,能读到!这种事只有在葡萄牙寸有!……”

  顾问说:

  “当局肯定应当干预……”他心地善良,“是小伙子们用雪茄烟画的。他们非常爱这样取乐……”他笑了笑,想起了一件事,“有一次,维拉。里卡伯爵很有趣,非常有趣,把雪茄递给我,非要我用它画个画不可……”他压低声音,“我狠狠教训了他一顿。我拿起雪茄……”

  “你抽了雪茄?”

  “写了。”

  “淫秽画?”

  顾问后退一步,严厉地说:

  “若热,你了解我的脾气,以为……”随后平静下来,“没有。

  我拿起雪茄,果断地写下了:品德万岁!”

  这时,铃声又响了,他们走进包厢。露依莎不舒服,不想坐在前边。表情庄重的顾问占了她的位置──正好与费里西达德太太挨着。

  这对保养极佳的太太来说是个幸福时刻,是一种再好不过的享受。“两个人”坐在那里,像一对未婚夫妇!她那丰满的胸脯不停地起伏;她似乎看到了,过一会儿两个人就手挽着手钻进一辆狭小的马车,停在夫妻两人的家门口,踩在洞房的地毯上……她头发根上出汗了。看到顾问朝她亲切微笑,看到顾问那秃顶在汽灯下闪闪发光,她激动不已,衷心感谢那位女巫师,说不定女巫师正在高乔腹地用针扎那颗用蜡作的心呢!……

  可是,顾问突然拍拍额头,抓起帽子,匆匆忙忙出去了。包厢里的人们不安地互相看了看。费里西达德太太的脸白了:莫非他什么地方疼?我的上帝!她已经在低声祈祷了。

  顾问很快就回来了,他用得意的声音说:

  “是深蓝色!”

  人们睁大了眼睛,不知道怎么回事。

  “王后陛下!我答应过去看看,言而有信了!”

  他又庄重地坐下来,对露依莎说:

  “露依莎夫人,你正值韶秀年华,却躲在这个角落,我非常惋惜!正是生活中的一切美不胜收的时候啊!”

  她笑了笑。这时候,她极为忐忑不安,不时看看表。觉得真的病了:两只脚冰凉,脑袋沉重,隐隐作痛。心里在想着家里,想着儒莉安娜,想着塞巴斯蒂昂,预感、希望和恐惧时时袭来……莫名其妙地看到成群的身着两色制服的士兵,个个手执陈旧的武器,迈着整齐的步伐向前开进,在舞台干燥的地上扬起股股灰尘。雄壮的进行曲响起来,那是德国佣骑兵欢乐而又趾高气扬的歌声,正在庆祝出征各葡萄酒之国的胜利,正在庆祝钱袋里鼓鼓囊囊、哗哗作响的军饷!她注视着一个身体魁梧、满脸胡子的人,他正在士兵们的方形军帽上空单调地晃动一大块布──那是神圣帝国的黑、红、黄三色旗!

  这时候,观众席后面一阵嘈杂声。有人严厉斥责:“秩序!秩序!”楼上的人很快站到椅子上,踮起脚尖。四名警察和两名市政警察在后面的门口出现了,一阵骚动和大笑声之后,他们把一个脸色煞白、跌跌撞撞的小伙子带走了──小伙子外衣左边满是呕吐的污秽。

  很快便安静下来:舞台的布景布摇晃了一下,那是因为佣骑兵和群众欢欢乐乐涌出舞台所致。舞台上空无一人,右边的教堂门还在晃动,左边是一家普通市民的简陋的小门。瓦莱廷出场了,他走到舞台前沿,贪婪地吻着一枚勋章。──不过,露依莎没有听见他说些什么,那颗紧缩的心在想:“塞巴斯蒂昂这时候在干什么呢?”

  9点钟,东北风吹得路灯灯罩里的汽灯摇曳不止,塞巴斯蒂昂不慌不忙地朝维森特。亚祖腊拉家走去,此人是他的远房表弟,在警察局担任警司。一个满脸皱纹、像个干瘪的苹果似的老女佣把塞巴斯蒂昂带到经院式的卧室,“先生患了重感冒,卧床不起。”果然,塞巴斯蒂昂看见他肩上披着大衣,脚上裹着被子,一边喝热格辣格酒,一边看一本“三条裤衩的男人”。塞巴斯蒂昂刚一进屋,他就摘下鹰钩鼻子上架着的夹鼻眼镜,抬起小眼睛看着他,那双眼睛因为流鼻涕而泪水汪汪。他大声说:

  “活见鬼,这重感冒缠了我3天了,硬是不肯走……”他骂了几声,伸出瘦瘦的、青筋暴突的手擦了擦那麦黄色的脸。这张脸棱角分明,再加上浓密的花白胡须,显得凶恶残暴。

  塞巴斯蒂昂表示深切的慰问:季节变化,得这种病毫不奇怪!……劝他就着热牛奶喝硫磺水。

  “要是还不好,”警司怒气冲冲,“明天我就灌上半瓶杜松子酒;如果感冒这鬼东西不肯好说好商量地自己走,就赶他走!……有什么事吗?”

  塞巴斯蒂昂咳嗽一声,说最近他也一直身体不好,然后把椅子挪到维森特表弟身边,把手放到他的膝盖上:

  “喂,维森特,要是我请你派一名警察陪我去办一件事,只是为了吓唬吓唬,让一个人归还她偷的东西,你肯下个命令吗,嗯?”

  “什么命令?”维森特低着头,红红的小眼睛看着塞巴斯蒂昂,慢慢地问。

  “命令一个警察陪我装装样子。只是装装样子。这事有点奇怪。

  吓唬吓唬……你知道我不会……为了让一个人归还她偷的东西。

  不会造成丑闻……”

  “衣服?钱?”

  警司伸出被香烟薰得发黄的又瘦又长的手指,挠了挠胡须。

  塞巴斯蒂昂犹豫了一下:

  “对,衣服、钱……不会闹出事来……你知道……”

  维森特显出一副深沉的样子,盯着塞巴斯蒂昂,低声说:

  “一名警察,装装样子……

  他大声咳嗽了一阵子,又皱皱眉头:

  “这事与政治无关吧?”

  “无关!”塞巴斯蒂昂说。

  警司用被子把两只脚裹得更紧一些,凶神恶煞地看看四周:

  “也碍不着大人物?”

  “哪里话!”

  “一名警察,装装样子……”维森特嘟囔着,“你倒是个好心人……把柜子上那个皮包递给我。”

  他抽出一张表格纸,推了推夹鼻眼镜,张开手指扶着前额思考了一会儿:

  “门德斯……门德斯可以吗?”

  塞巴斯蒂昂不认识门德斯,马上说:

  “行,什么人都行,只是装装样子……”

  “就让门德斯去吧。他是条彪形大汉,办事认真,在警务队干过。”

  他拉过墨水瓶,慢慢写了命令,念了两遍,一本正经地折起来:

  “到第二警区。”

  “谢谢你,维森特。你帮了大忙了……谢谢。盖严实点,伙计!

  别忘了:圣洛克街亚泽维多药店的硫磺水:半杯开水……谢谢。需要什么吗?”

  “不需要。让门德斯带上警牌。他办事认真,在警备队干过。”

  说完,推了推夹鼻眼镜,又看起他的“三条裤权的男人”来了。

  半小时以后,塞巴斯蒂昂领着门德斯朝若热家走去。门德斯膀阔腰粗,双臂微微弯曲,走起路来一副军人气派。这时候,塞巴斯蒂昂并没有什么明确的计划。当然,他估计到,晚上这时候看见带佩刀的警察,儒莉安娜一定吓得魂不附体,马上想到“好时光”和“柠檬林”两座监狱和非洲海岸,乖乖地把那几封信交出来,请求怜悯!然后呢?他只是模模糊糊想到,给她买一张去巴西的船票,或者给她5百米尔瑞斯让她到远处某个省份定居……看情况吧。主要是要吓唬她。

  确实,儒莉安娜打开门,刚一看见塞巴斯蒂昂身后跟着一个警察走进来,立刻脸色蜡黄,叫道:

  “我的天!我们怎么啦?”

  她裹着条黑披肩,手里端着的油灯在墙上照出她假发的奇怪的阴影。

  “儒莉安娜太太,请把客厅的灯点上。”塞巴斯蒂昂不动声色地说。

  她用明亮而又不安的目光盯着警察:

  “哎呀,先生,出了什么事?我的天!主人们都不在家。要是知道是这样,我就不开门了……有什么事吗?这是干什么呀!”

  “没什么。”塞巴斯蒂昂打开客厅的门,“一切都会商量着办!”

  他自己划根火柴,点着烛台上的蜡烛,金黄色的镜框、若热母亲的照片上那张苍白的脸和镜子的反光渐渐从黑暗中显现出来。

  “11德斯先生,请坐,请坐!”

  门德斯站在椅子旁边,手插在皮带上,佩刀夹在两个膝盖之间,一言不发。

  “这就是那个人。”塞巴斯蒂昂指着提心吊胆地站在客厅门口的儒莉安娜说。

  女人脸色煞白,后退了一步:

  “哎呀,塞巴斯蒂昂先生,这是开的什么玩笑呀?”

  “没什么,没什么……”

  他从儒莉安娜手里拿过油灯,拍拍她的胳膊:

  “我们到餐厅去一下吧。”

  “可是,”怎么啦?和我有什么关系吗?我的天!出这种事!你看这多么荒唐!”

  塞巴斯蒂昂把餐厅的门关上,把油灯放在桌子上──上边还有个带奶酪油渍的盘子和有残余葡萄酒的杯子──,走了几步,神经质地用食指和中指打着响,最后突然在儒莉安娜面前停下来:

  “把你偷的夫人那些信交出来……”

  儒莉安娜刚要到窗户那边去喊叫,塞巴斯蒂昂就拉住她的胳膊,按着她坐在一把椅子上:

  “算了吧,不要喊叫了,警察就在家里嘛。把信交出来,要么就去坐地牢!”

  儒莉安娜仿佛看见了“柠檬林”那阴暗的牢房、配给的稀汤和冰冷的石头床上那草垫子……

  “我干了什么事呀?”她结结巴巴地说,“干了什么事呀?”

  “偷了信。交出来!快!”

  儒莉安娜坐在椅子边上,绝望地紧紧握着手,紧咬牙关,瓮声瓮气地说:

  “是那个女醉鬼!女醉鬼!”

  塞巴斯蒂昂不耐烦了,拉住门把手。

  “等等,你这个魔鬼!”她吼叫着跳起来,愤怒地盯着他,解开背心扣子,把手伸进去,掏出了一个小钱包。但是,突然又跺着脚神经质地喊:

  “不!不!不!”

  “要是不让你到地牢里去睡觉,就让魔鬼把你带走!”塞巴斯蒂昂把门打开一半:“门德斯先生!”

  “给你!”她叫了一声,把钱包扔给塞巴斯蒂昂,挥着拳头喊:

  “你这个坏东西,让雷劈了你吧!”

  塞巴斯蒂昂即拣起钱包。里面有三封信:那封折了又折的是露依莎的,他看了第一行:“我亲爱的巴济里奥”。他脸色煞白,马上把东西都装进外衣里面的口袋里,然后打开门:门德斯那高大的身躯站在阴影里。

  “门德斯先生,一切都办好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不想占你更多时间了。”

  大汉行了个军礼,没有说话。走到楼梯平台,塞巴斯蒂昂往他手里塞了一个英磅,门德斯恭恭敬敬地弯下腰,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

  “随便有什么事吩咐,请找64号门德斯,在警务队干过。阁下不用破费了。随时听阁下吩咐。我的妻子和孩子们都感谢阁下。阁下不用破费了。64号,门德斯,曾在警务队效力。”

  塞巴斯蒂昂关上大门,回到餐厅。儒莉安娜已经坐在椅子上,见他进来,立刻怒气冲冲地站起来:

  “那女醉鬼把一切都告诉你了!是你设下的圈套!你也跟她睡过觉!……”

  塞巴斯蒂昂脸色很白,但保持着镇定:

  “你这个女人,去把帽子戴上。若热先生已经把你辞退了。明天找人来搬走你的木箱……”

  “可是,她男人一定能知道一切!”她咆哮着,“要是我不把一切一桩桩一件件地告诉他,就让这屋顶把我砸死!她收到的信,她到哪里去会男人。她跟那男人在客厅里睡,还有慌里慌张地把发卡都掉在地上了。连厨娘也听见动静了!”

  “住嘴!”塞巴斯蒂昂嘴唇煞白,声音颤抖,一拳打在桌子上,杯盘一阵摇晃,金丝雀在笼子里乱飞,“你这个贼,警察把你的名字记下了!只要你说半句话就得去柠檬林监狱,就得把你运出防波堤。

  你不光偷了信,还偷了衣服,汗衫,床单……”儒莉安娜刚要说、要喊,他又厉声说道,“我知道,知道得很清楚,是她给你的,可是,是被迫给的,因为你威胁她。你什么东西都要。这就是偷,是流放到非洲去的大罪!你想对若热先生说什么,任你去说。去说吧!你看他相信不相信。去说呀!你这个贼,他只会朝你肩膀上打几手杖!”

  她咬牙切齿。这下子完了!“他们”什么都有,警察、“好时光”监狱、牢房、非洲!……全都在他们手里……而她呢,一无所有!

  她对“小泼妇”的所有仇恨一古脑儿爆发了,用最淫秽的话咒骂,还杜撰了一大堆不堪入耳的勾当。

  “她跟上区那些婊子们一样!可是我,”她高声喊,“我是个清清白白的女人,没有哪个男人敢吹牛皮说碰过我的身子,从来没有一个臭男人见过我皮肤的颜色。可那女醉鬼呢!……”她甩下披肩,揪着衣领,“这个家什么丑事都有!再说,我为照顾姑妈那个妖婆受了多少罪呀!他们就这么报答我!要是我不到报纸去说理,就让魔鬼们把我带走!我亲眼看见她像个婊子似地搂着那个花花公子!”

  尽管如此,塞巴斯蒂昂怀着痛苦的好奇心听着那些细节;虽然恨不得想把她掐死,但眼睛却在贪婪地吞着每一个字。等她说得气喘吁吁,停住口的时候,他叫道:

  “走!戴上帽子,滚出去!”

  儒莉安娜气昏了头,眼珠瞪出了眼眶。她冲到塞巴斯蒂昂跟前,朝他脸上吐了一大口唾沫!

  可是,她的嘴突然张得很大,身子朝后一弓,两只手急切地捂住胸口,接着往一侧倒下来,发出像掉下一包衣服似的软软的响声。

  塞巴斯蒂昂弯下身子,摇摇她;已经僵硬了,嘴角流出了黑紫色的泡沫。

  他抓起帽子,下了楼梯,一口气跑到主教广场。一辆空着的马车走过,他冲进车里,让车夫“以最快速度”去朱里昂家;他强迫朱里昂立刻就走,穿着拖鞋、没有穿西装也要立刻就走。

  “是死了人的事!儒莉安娜死了!”他脸上没有血色,结结巴巴地说。

  路上,随着车轮声和车窗的震动声,塞巴斯蒂昂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他走进露依莎家里,发现儒莉安娜因为被辞退而十分生气,指手划脚地跟他说起来,突然朝一边倒下去。

  “是心脏病。本来她也活不了几天了。”朱里昂嘬着雪茄烟头说。

  车停下了。但是,刚要下车,塞巴斯蒂昂想起来,出门时昏头昏脑,把大门锁上了!只有死者在家!幸亏车夫拿出撬锁器,才把门打开了。

  “先生们,不想到达丰多区转转吗?”车夫一边往口袋里装车资一边说。

  却看到他们两人冲出了车门。

  “他们也不是干那种事的人!”他轻蔑地嘟囔了一声,扬鞭打马,走了。

  两个人进了门。

  到了小天井,塞巴斯蒂昂觉得安静得阴森可怖。他吓得魂不附体,一步步走上楼梯,楼梯似乎没有尽头。心跳得厉害。他还希望看到那女人仅仅是一时晕倒,正在昏睡,或者已经站起来,虽然脸色苍白,但还在呼吸!

  没有的事!和他离开时一样,那女人躺在地毯上,两只胳膊张开,手指像爪子似地弯着。由于腿脚乱蹬,撩开了裙子,露出了胫骨和玫瑰色统袜以及软拖鞋;塞巴斯蒂昂忘在椅子上的油灯照得那僵硬的脸上的额头惨白一片,歪着的嘴在灯光下形成一个阴影;突然而来的垂死挣扎留下的瞪得吓人的眼睛里,有一层蜘蛛网似的浑浊的雾。四周,一切似乎更加纹丝不动,死一样的僵硬。博物架上有什么东西闪着银光。只有挂钟嘀答嘀答响个不停。

  朱里昂摸了摸她,站起身,摆摆手:

  “从一切意义上说她都死了。必须把她弄出去。她的卧室在哪儿?”

  塞巴斯蒂昂面色苍白,指了指上面。

  “好。你拖着她,我端着油灯。”看到塞巴斯蒂昂一动不动,朱里昂笑着问:“害怕?”

  他心里暗自嘲讽塞巴斯蒂昂:活见鬼,那不过是无生命的物质,跟抓着个布娃娃一样嘛!塞巴斯蒂昂头发根都出汗了,托着尸体两只胳膊下边慢慢走。朱里昂端着油灯走在前头,为了显示自己,哼起了《浮士德》中进行曲的头几个节拍。塞巴斯蒂昂羞得满脸通红,用颤抖的声音说:

  “我什么都不管了,走……”

  “我倒尊敬姑娘的神经!”朱里昂弯弯身子。

  人都没有说话。塞巴斯蒂昂觉得这瘦小的身体像铅一样沉。

  尸体脚上的一只拖鞋掉下来,顺着楼梯往下滚。塞巴斯蒂昂觉得有什么东西碰他的膝盖,吓了一跳:原来是假发套掉了,只由一根绳子挂着。

  他们把尸体放在床上,朱里昂说应该按传统办事,把她的双臂交叉在胸前,把她的眼睛合上。

  他看了儒莉安娜一会儿。

  “好难看的东西!”他嘟囔了一句,拉开一块皱皱巴巴的床单把她的脸盖上。

  临出门,他看了看这卧室,非常惊奇:

  “这个老废物,比我住得还好!”

  他关上门,上了锁,说:

  “安息吧。”

  两个人一声不响地下了楼。

  走进客厅的时候,脸色煞白的塞巴斯蒂昂把手放在朱里昂的肩头:

  “这么说,你觉得她死于动脉瘤吗?”

  “对。她一发怒,崩裂了。书上这么说的……”

  “要是她今天不生气……”

  “明天也会崩裂。反正快死了。让她安安静静地躺着吧,现在已经开始腐烂了,别打搅她。”

  他有点冷,搓着手,说“想吃点什么”,在碗柜里找到了一块凉牛肉,半瓶科拉尔葡萄酒,坐下来,嘴里塞得满满的,把酒喝了个精光。

  “塞巴斯蒂昂,你听说最新消息了吗?”

  “没有。”

  “我的竞争对手入选了。”

  塞巴斯蒂昂咕哝了一句:

  “糟糕!”

  “在预料之中。”朱里昂打了个很大的手势,“我本想大闹一通,造成丑闻,可是……”他微微一笑,“沉静下来了,现在我是正式医生了,他们给了我个医生的职位,扔给了我一块骨头。”

  “是吗?”塞巴斯蒂昂说,“伙计,还好。祝贺你。现在怎么办?”

  “现在嘛,我就啃它吧。”

  “况且,他们还许诺一有空位就给他。医生的职位也不错……而且是固定职业,状况好转了……”

  “可是,还很不像样子,很不像样子!还没有脱离泥潭……”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他说他厌烦了医学,医学是条死胡同。他本该当律师,当政治家,当阴谋家,他生来有这方面的天赋。

  他站起身,手指间夹着香烟,迈着大步在客厅里踱来踱去,用斩钉截铁的语气陈述着雄心壮志──这个国家适于敢干的阴谋家施展身手。那些人都老了,满身是病:天花后遗症、梅毒,从里到外全都腐烂了。旧的宪制世界必将垮台,支离破碎……需要男子汉。

  他站在塞巴斯蒂昂面前:

  “亲爱的朋友,直至现在,这个国家被一帮经验主义者统治着。

  一旦发生革命,一定会寻找有原则的人。可是,谁有原则呢?谁有四个原则呢?谁也没有;他们只有债务、秘而不宣的恶习、假牙。原则?半个也没有。于是,如果有三个玩世不恭的人肯创建上半打严肃、合理、积极而现代的原则,整个国家都会拜倒在他们脚下,向他们乞求:‘先生们,请你们给我们荣耀,给我们带上嚼环吧!’哼,我应当是其中的一个,生来就具有这种天赋!要是稍有狡猾一点、有点眼光的其他白痴们像西班牙话剧里所说的那样,身居高位,在葡萄牙美丽的太阳下闪闪发光,而让我为那些信徒老太婆们开膏药、为某个陈腐不堪的法官缝合伤口,我可不干。”

  塞巴斯蒂昂沉默不语,他在想着楼上的死者。

  “愚蠢的国家,愚蠢的生活。”朱里昂说。

  一辆马车走进街道,停在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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