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14

  整整一夜,露依莎发烧不退,辗转反侧。一清早,若热发现她脉搏很快,皮肤干烫,吃了一惊。

  他心情也很紧张,一夜没有睡好。很久没有点过灯的屋子像旷野一样清冷:墙与屋顶交接处有几片水迹;古旧的圆腿床没有床慢,上个世纪留下来的穿衣镜镜面模糊不清,在摇曳的油灯下使人产生一种生死离别的凄凉。和妻子一起睡在别人的床上使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怀念;仿佛他的生活中发生了什么突然的变故,像一条河改变了河道一样,从今天晚上开始在异样的环境中生活。东北风顺着街道吹来,呼啸着拍打窗户。

  上午,露依莎没能起床。

  很快叫来了朱里昂,他安慰他们说:

  “神经性发烧。需要安静。没关系。是因为昨天受了点惊吓,嗯?”

  “我昨天晚上一夜都梦见她!”露依沙说,“看见她又活了……

  吓死人了!”

  “啊!放心吧!已经给那女人安排后事了吗?”

  “塞巴斯蒂昂已经去办了。”若热说,“一会儿我去看一下。”

  整条街都知道那“糟老太婆”死了。

  殓尸婆来了,这女人满脸麻子,因为嗜烈酒而两眼通红,她是埃列娜太太的熟人。两个人在烟草店前晒着太阳聊了几句。

  “马卡丽达太太,活儿很多,嗯?”

  马卡丽达太太爱好艺术,喜欢年仅18岁的身体,喜欢为青春年少的姑娘洗呀,擦呀,打扮呀……要是老年人的尸体,随随便便裹上了事。遇k年轻姑娘,她就精心料理,不让裹尸有一点折皱,对一朵花、一块手绢都仔细端详,干起来尽心尽力,堪称坟墓里的时装设计师。

  “活儿很多,很多,埃列娜太太。”殓尸婆声音有些沙哑,“冬天事情总是多一些。可是,天气冷,尽是些老人,连一个漂亮的都没有……”

  烟草店老板娘告诉她死者许多奇特的事:主人对她极好,她喜欢打扮,卧室豪华,还铺着地毯……马卡丽达说“大吃一惊”。“现在,那些东西都给谁呀?”人们问道,“老太婆没有亲人……

  “那就给我的小安东尼娅了!”殓尸婆面带忧伤,用手搓着披肩说。

  “姑娘好吗?”

  “埃列娜太太,不好呀!头脑发昏!”她滔滔不绝地诉起苦来,“离开了那个把她当成掌上明珠的巴西人……可跟了谁呢?跟了一个没心没肺的东西,那东西吃她,喝她,让她生了个儿子,还经常打她!……可话又说回来,姑娘们就是这样,越挨打越跟着─…小伙子长得很漂亮!可是,是个醉鬼!可怜的姑娘!……啊,埃列娜太太,我该给死人穿衣服了。”说完,怏怏不乐地走进了露依莎家。

  神父也到了。他与塞巴斯蒂昂是在阿尔马达相识的。现在,他们正在客厅里。神父声音很粗,正在谈论庄稼、嫁接和灌溉,不时抬起毛茸茸的手,慢慢用手绢擦擦鼻子下方。全家的窗户都开着,外面的阳光柔和。金丝雀叫个不停。

  “她在这家干活干了很长时间吗?我指的是死者。”神父问正在客厅里踱来踱去的若热。

  “快一年了。”

  神父慢慢折上手绢,擤鼻涕之前抖了抖:

  “你夫人一定很难过……都是这样!……”

  他使劲擤了擤鼻涕,声音很响。

  若安娜披着披肩、带着头巾,蹑手蹑脚地来了。她从邻居那里得知儒莉安娜死了,主人在塞巴斯蒂昂家。她就是从塞巴斯蒂昂家来的。露依莎让她进了屋子。看到女主人病了,她泪如雨下。露依莎告诉她,“现在一切都和原来一样了,可以回来了……”

  “若安娜,你听我说。要是先生问起来……你就说到贝拉斯去看姑妈了……”

  姑娘马上取来行李,安顿下来──只是家里突然死了人,心里有点害怕。

  不一会儿,保拉来轻轻敲门。

  他是来问一下有什么事需要帮助料理!他摘下帽子,随后又很快戴上,脚使劲在地上搓着,嗓子里痰音很重:

  “发生了这种不幸,我很难过!我们都有生有死……”

  “好,好,保拉先生,什么也不需要。”若热说,“谢谢!”

  说完,猛地关上了大门。

  他急于摆脱这些烦人的事,就连楼上间或传下来的钉棺材的声音也让他心烦意乱。他把吉安娜叫过来:

  “告诉那些人,让他们快点。我们不能在这儿等一辈子。”

  若安娜马上走过去说,先生急了!她已经成了马卡丽达的密友。

  殓尸婆甚至跟着她到厨房喝了点“营养”。由于炉火已经熄灭,就高高兴兴地喝了一碗把面包泡在葡萄酒里的“汤”。

  “这碗汤不错。”她啧啧称赞。

  可是,她觉得死者太让人恶心!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难看的东西,身体像干沙丁鱼!她欣赏地看了一眼若安娜丰满的线条:“姑娘你可不一样,看这身段有多好!……”看样子她开始估量着怎样为这粗壮的身体裁裹尸布了。

  若安娜有点恼火:

  “别咒我呀,我的天!”

  对方笑了:她缺两颗门牙。接着柔声柔气地说:

  “姑娘,我经手的美人多啦!再来点葡萄酒,好吗?这是卡尔塔索酒,对吧?味儿醇。多倒上点。”

  让若热非常满意的是,4点钟,终于把棺材抬下去了。邻居们都聚集在门前。保拉甚至自我炫耀地伸出两个手指,对着棺材说了一声:

  “一路平安!”

  若热还在上面。出门的时候,问若安娜:

  “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害怕吗?”

  “我不怕,先生。走了的人不会回来。”

  其实,心里害怕。不过,她准备和彼得过夜呢。想到两个人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像上等人那样在客厅里的长沙发上搂着滚来滚去,她的心砰砰跳个不停。

  若热和塞巴斯蒂昂一起回到家里。刚一进露依莎躺着的卧室,若热就说:

  “全都办好了!”他搓着双手,“到圣若奥山顶上去了,安排得不错,寿终正寝了。”

  若安娜姨妈正守护在露依莎床头,她说:

  “哎,死就死了吧!……说实话,那女人心肠不好!”

  “好!好没用的东西!”若热说,“但愿这时候她正在地狱里挨煮呢。对吧,若安娜姨妈?”

  “若热!”露依莎制止道。她觉得应当为死者的灵魂念念我主万福祈祷文。

  这就是那个人死后从养育她的大地得到的一切。现在,这个人还被两头老驴拉着朝穷人墓地走去。此人活着的时候名叫儒莉安娜。科塞罗。塔维拉!

  第二天,露依莎病情好转:他们甚至说要回家,这使若安娜姑妈大大松了一口气。塞巴斯蒂昂什么也不说,但心里却暗暗希望她留下来休养,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地休养下去。她显得那么充满感激之情!她目光中的谢意只有他能理解!有她在,若热也在家里,他太幸福了!他和维森西娅商量晚饭吃什么,在客厅和走廊里踱来踱去,带着尊敬的心情,几乎蹑手蹑脚,好像她的存在使这个家有了神圣的气氛;他在花瓶里插满了山茶花和紫罗兰;看到着热吃饭后水果或者喝陈年香槟酒,他总是对着若热傻笑;他觉得心里暖烘烘的,好像穿上了件柔软的棉衣;他甚至想到,要是露依莎走了,家里的一切都要冷冰冰的,像废墟一样凄凉!

  可是,两天以后,他们回家了。

  露依莎非常喜欢新来的女佣,她是塞巴斯蒂昂帮助找到的。小姑娘白白的皮肤,整齐干净,长着一双漂亮而深沉的大眼睛,样子非常可爱。她叫玛丽安娜。刚和女主人见过面,她就跑去对若安娜说,太喜欢女主人了!那张脸像天使!真漂亮!

  当天上午,若热打发人把儒莉安娜的两个大木箱送给了维托里娅大婶。

  下午,若热刚一出去,露依莎就把卧室的门关上,拿出儒莉安娜的小钱包,小心翼翼拉上窗帘,点上蜡烛,把那几封信烧了。她的手不停地哆嗦,那泪汪汪的眼睛看着她的耻辱和被奴役化成了一股淡淡的白烟!她痛痛快快地叹了口气!终于到了这一天!多亏塞巴斯蒂昂,那个亲爱的塞巴斯蒂昂!

  她走到客厅,走到厨房,看了看这个家:家里的一切都变了样,她的生活充满甜蜜。她打开所有窗户,试了试钢琴,出于迷信她又把巴济里奥送给她的“米雷叶”的乐谱撕得粉碎;她和玛丽安娜谈了很长时间,尝了尝养病的母鸡汤,脸上露出幸福的光芒。

  “现在可好了!”她心里想。

  刚听到走廊里响起着热进来的脚步声,她立刻跑出去,搂住他的脖子,把头倚在他的肩上:

  “我今天太高兴了!你知道吗,玛丽安娜那姑娘太好了!”

  当夭晚上,又发起烧来。第二天上午,朱里昂觉得她病情加重了。

  “厉害了……”他郁郁不乐地说。

  朱里昂正在开药方,费里西达德太太进来了,看样子非常激动。

  看到露依莎病了,她大吃一惊,马上伏在她身前,凑到她耳边说:

  “我一定得跟你说说!”

  若热和朱里昂刚出去,她就坐在床边,倾诉起来──她的声音时而因为严肃而低沉,时而由于愤怒的冲动而尖利。

  她被人家骗了!被人家卑鄙地骗了!她打发到突伊去的那人是个大骗子,他给热尔特鲁德斯和女佣写信说他不想回里斯本了,说那女巫师搬出了那个村庄,也不想再管这种事,甚至说也觉得那巫术奇怪,还说他在突伊借钱给别人──字写的很好看,显然出自公共场所的写信人之手,而那葡萄牙文水平可糟透了──对那笔钱却只字不提!

  “你看那恶汉怎么样?8块钱呀!要不是因为害臊,她非去找警察不可!……啊!在她心目中高乔人算完了,所以顾问没有就范!我的天,那女人根本没有施法术!……”虽然她不再相信高乔人的品德,但对巫术却没有失去诚心。

  她倒不是为那8块钱!而是咽不下这口气!还有,谁知道现在那女人在哪里呢?哎呀,真是急得人发疯!……你说呢,嗯?

  露依莎耸耸肩膀:她脸色通红,觉得衣服里非常燥热,困倦难忍,合上了眼睛;费里西达德太太叹着气心不在焉地劝她出点汗;看来露依莎不能安慰她,她就到附体神庙找西尔薇拉宣泄去了。

  这天凌晨,露依莎病情又重了,高烧不退。若热惴惴不安。上午9点钟,他匆匆穿上衣服去叫朱里昂,一面飞快地下台阶一面结大衣钮扣。这时候邮差来了,像往常一样咳出一口痰。

  “有信?”若热问。

  “一封给夫人的。”那人说,“一定是给夫人的……”

  若热看了看信封:有露依莎的名字,从法国来的。

  “活见鬼,谁寄来的信?”他想,随手把信塞进外衣口袋里,走了。

  半个小时以后,若热和朱里昂乘马车回来了。

  露依莎在昏睡。

  “必须小心……我来看看……”朱里昂低声说着慢慢摸了摸她的头,若热在床的另一头焦急地看着他。

  朱里昂开了药方,留下来和若热一起吃午饭。天气阴沉、寒冷。

  玛丽安娜穿一件短外套为他们端饭,因冻疮而肿了的手指头通红。若热感到越来越伤心,仿佛空气中的云雾慢慢都聚拢来,浓缩在他的灵魂上。

  “这样发烧是什么原因呢?”他难过地问,“太奇怪了!已经6天了,时好时坏……”

  “这类发烧的原因太多了。”朱里昂不慌不忙地掰开一片烤面包,“有时候因为寒流,有时候因为心情不好。比方说,我遇到过这么件事:一个人,他叫阿尔维斯,面临破产,一连两个月可怜巴巴地受着煎熬。两个星期以前突然发了笔横财──老东西忽发奇想,这不奇怪──,重整了他所有的买卖,自由了。可是,先生,从此他就这样发烧,痛苦不堪,病因复杂,病状奇特……怎么回事?是神经兴奋所致,幸福使他的血液发生突变,在皮肤上表现出来。这时候他又彻底破产了,债主们不依不饶,要他付现款……于是一命呜呼!”

  他站起身,点上一支烟:

  “无论如何,要绝对卧床休息,让她的精神也像在柔软的棉垫上一样,千万不能多说话,不能争吵;渴了就喝柠檬水。再见!”

  他一边戴黑手套一边往外走,自从有了医生职位以来他就戴黑手套了。

  若热回到卧室:露依莎还在昏睡。玛丽安娜坐在床边的一个小板凳上,面带忧伤,惊恐的大眼睛一直茫然地盯着露依莎。

  “她一直睡得不安稳。”玛丽安娜低声说。

  若热摸了摸露依莎的手,滚烫。接着又给她拉了拉衣服,慢慢吻了吻她的前额,又走过去把面对着卧室的窗户关上。他在书房里踱来踱去,想起了朱里昂的话:发烧是心情不好引起的!他又想到那个商人的故事,回忆起最近一直让他担心的那种无法解释的垂头丧气的状态。岂有此理,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在塞巴斯蒂昂家里时她精神那么振奋!儒莉安娜之死也没有使她动感情!──再说,他也不太相信什么“心情不快发烧”之说,朱里昂的医学知识是书上的。他甚至想最好还是卡米尼亚老医生来看看……

  他把手伸进口袋,手指碰到了一封信;就是上午邮差交给他的那封寄给露依莎的信。他拿出来好奇地看了一番;签名很草,就像酒店或者咖啡馆里的签字一样;认不出是谁的字迹;是个男人写的,从巴黎寄出来。突然产生一个把信打开的念头,但马上忍住了,把信扔到桌子上,卷了一个烟卷。

  他回到卧室,露依莎还在沉睡:睡衣袖子卷起来,露出了可爱的胳膊;长长的睫毛重重地遮着眼皮;一络头发掉在额头上;在若热看来,她发烧时的颜色和表情实在可爱,实在让人怦然心动。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想到,别的男人也会觉得她美丽,希望得到她,如果可能就向她倾诉爱情……为什么从巴黎给她写信?谁写的?

  他回到书房,但桌上那封信让他恼火:拿起本书想读一会儿,但马上烦躁地扔到一边,又开始踱来踱去,手神经质地拧着口袋里的衬布。

  于是,他抓起信,想透过薄薄的信封看一看;而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在左上方撕开了一角。啊!这样做可不文雅!……可是,好奇心充满了头脑,向他提出种种理由,构成极有说服力的诱惑:她病了,信里可能有什么紧急的事;要是事关遗产呢?况且,她也没有什么秘密,并且是法国来的!这些顾虑太幼稚了!就对她说是拆错了。要是信中有她不快的秘密,就是朱里昂的理论里所说的不快,那就太好了!

  更应当打开,以便更好地为她诊治!

  他不知不觉地把信打开,拿在手里。突然贪婪地读起来。但没有完全看懂,字写得很草。他来到窗边,又慢慢读起来:

  我亲爱的露依莎:

  首先我要对你解释一下,直到前天我才在尼斯──今天凌晨我才从那里

  到达巴黎一收到你的信。从邮戳来看,这封信跟着我走过了整个欧洲。从你

  写信到现在已有两个半月,我想你已经和那女人谈妥,不再需要钱。况且,

  如果你还想要,只须拍个电报,两天就能汇到。从信上看,你一直不相信我

  是因为生意才离开的。这太不公正了。绝不应当像你所说的,我的离开使你

  失去了对爱情的幻想,因为当我从里斯本启程时才发现我是多么爱你。请你

  相信,没有一天我不想起“天堂”。多么美好的一个个上午呀!

  你偶尔到那

  里去看看吗?还记得我们的午餐吗?我没有时间多写了,或许不久就能返赴

  里斯本,希望能看到你,因为如果没有你在那里斯本对我来说就是一片荒漠。

  长时间地吻你。

  你的 巴济

  里奥

  若热把信纸慢慢折了两折,四折,扔到桌子上,高声说:

  “好啊,先生!漂亮!”

  他机械地往烟斗里装上烟,目光茫然,嘴唇不停地颤抖,在书房里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突然,他把烟斗朝窗户扔去,把一块玻璃打得粉碎,疯狂地拍拍手,扑在桌面上,痛哭起来,脑袋在两条胳膊上晃动,咬着袖子,跺着脚。他真的疯了!

  他猛地站起身,抓起信,要去露依莎所在的卧室。可是,想起了朱里昂的话,没有动:她必须静养,绝不能争吵,不能激动。他把信锁在抽屉里,把钥匙放入口袋,呆呆地站在那里,浑身颤抖,眼睛血红,一个个不明智的念头像暴风雨中的闪电一样在脑海里出现──杀死她,离开这个家,抛弃她,打她个脑浆崩裂……

  玛丽安娜轻轻敲门,说夫人叫他。

  一股热血涌上头顶。他盯着玛丽安娜,傻乎乎地眨着眼。

  “我马上去。”他声音沙哑。

  从客厅经过的时候,他在椭圆形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变了色,苍老了,很是吃惊,拿起一块湿毛巾擦了擦,梳理一下头发。走进卧室,看到她因为发烧而更加明亮的大眼睛,他不得不抓住床沿,因为感到周围的墙壁像风中的帐篷一样在晃动。

  但是,还是对她微微一笑:

  “怎么样?”

  “不好。”她有气无力地说。

  她打了个非常疲倦的手势,把他叫到身边。

  他走过去,坐下来,但没有看她。

  “你怎么啦?”她把脸朝他凑了凑,“别着急。”接着又拉住他放在床上的手。

  他一把把露依莎的手推开,咬着牙猛地站起身,怒火勃然而生;听到对方拖着长声说出的怨叹的话,他唯恐自己会犯下什么罪行:

  “若热,这是为什么呀?你怎么啦?……”

  他转回身,看见露依莎挣扎着抬起上身,瞪大眼睛望着他,脸上痛苦万分,两滴眼泪无声无息地滚出来。

  他扑倒在地,跪在她前头,抽咽着拉住她的手。

  “这是干什么?”卧室门口传来朱里昂的叫声。

  若热脸色煞白,慢慢站起来。

  朱里昂把他拉到客厅,双臂在胸前交叉,怒气冲冲地站在他面前:

  “你疯了?你明知道她病成这个样子,还让她看痛哭流涕的场面?”

  “我忍耐不住……”

  “于是就爆发了。我在这边让她退烧,你却在那边加火?你疯了?”

  朱里昂真的动气了。他关心的是露依莎的病情,非常希望把她治好,为在这个家里显出是个必不可少的人物而洋洋得意,过去到这里来总是处于附属地位;现在,虽然如此,他临走时还漫不经心地递给了若热一根雪茄。

  整个下午,若热表现得很是坚强。他不能长时间地呆在露依莎的卧室,绝望使他行动反复无常;他不时进去一会儿,朝她笑笑,用颤抖的手为她把衣服拉平;她昏睡的时候,他站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脸,心中怀着一种痛苦而又不道德的好奇心,仿佛想从她脸上突然发现别的男人吻过的痕迹,指望从她因发烧而说出的梦吃中听到一个名字或者一个日期;自从怀疑她不忠以来他反而更爱她了,不过是另一种爱,一种肉欲和邪念的爱。随后他又回到书房,锁上门,像笼中的野兽一样在四堵墙之中的狭小空间来回走动。那几封信他不知道读了多少遍,那低下、卑鄙的好奇心不停地噬咬着他的灵魂,折磨着他的心。──事情是怎样的?“天堂”在什么地方?她穿着什么衣服?他对她说了些什么?怎样吻她?

  他又重新读起她往阿连特茹省给他写的那些信来,设法从字里行间发现冷淡的迹象和背叛的日期。这时候,他恨她,杀人的念头又出现在脑海里──掐死她,给她三氯甲烷,让她喝鸦片酊。然后又靠在窗前一动不动,心猿意马,浮想联翩,又看到了往事,看到了结婚之日,看到了和她一起出去游玩的景象,听见了她对他说过的话……

  有时候他想,莫非信是伪造的?他的某个仇人可能写了这封信寄到法国。或者巴济里奥在里斯本有个也叫露依莎的女人,阴差阳错在信封上写了表妹的地址;这胡思乱想产生的瞬间快乐反而使他看到了这就是最残酷的现实。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回事?要是能了解真相该有多好!他相信,到那时候他才能平静下来!一定能把那个像肮脏的寄生虫似的爱情挖出来;只要她病情好转,就把她送进修道院,他自己远走高飞,死在非洲或者别的地方……可是,谁知道真相呢?……儒莉安娜!

  她知道!她肯定知道!对儒莉安娜处处委曲求全,那些家具、衣服……一切都明白了!那是为了报答同谋!儒莉安娜是她的心腹,带着那些信,什么都知道。可现在她在坟墓里,死了,不能说话了,这个坏东西!

  像往常一样,塞巴斯蒂昂晚上来了。屋里还没有点灯。他刚一进屋,若热就把他叫进书房,不声不响地点上蜡烛,从抽屉里把信拿出来。

  “你读读这个。”

  看到着热那张脸,塞巴斯蒂昂吓了一跳,他望着那封信,不停地哆嗦,脸上一片痛苦的惨白。他觉得地板在颤动,无法站稳。但也竭力控制情绪,慢慢读了一遍,把信放在桌上,没有说一句话。

  若热开口了:

  “塞巴斯蒂昂,这对我来说意味着死。塞巴斯蒂昂,你总知道一点吧。你那时常来这儿,会知道。告诉我真相吧!”

  塞巴斯蒂昂张开双臂,回答说:

  “我能告诉你什么呢?我一无所知!”

  若热抓住他的手,使劲地摇着,急切地寻找他的目光:

  “塞巴斯蒂昂,看在我们友谊的份上,看在你母亲灵魂的份上,看在我们多年在一起的份上,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吧!

  “我什么也不知道,你让我告诉你什么呢?”

  “你撒谎!”

  塞巴斯蒂昂只是说:

  “伙计,小声点,别人可能听见!”

  一阵沉默:若热两只手捂着太阳穴,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踩得地板微微颤动;突然,他在塞巴斯蒂昂面前站住,几乎用乞求的口气说:

  “至少你告诉我她干什么吧!出门吗?有谁来这里吗?”

  塞巴斯蒂昂两眼盯着蜡烛,慢慢腾腾地说:

  “开始表兄偶然来一次。费里西达德太太病了以后她就常常去看望……后来表兄走了……我只知道这些。”

  若热又看了塞巴斯蒂昂一会儿,眼睛茫然地盯着他:

  “可是,塞巴斯蒂昂,我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啊?我做过吗?

  我爱她!我做过什么事使她干出这种事呢?我,我喜欢她,喜欢她这女人!”

  他哭起来。

  塞巴斯蒂昂傻乎乎地站在桌子旁边,完全崩溃了。他喃喃地说:

  “也许仅仅是开玩笑……”

  “信上说的什么?”若热愤怒地转过身来,摇晃着信纸大声说,“说有这个‘天堂’!在那里度过的一个个美好的上午!她是个不要脸的女人……”

  “若热,你病了。”塞巴斯蒂昂仅仅说了这么一句。

  若热没有回答,不声不响地踱了一会儿。塞巴斯蒂昂纹丝不动,望着烛光,眼睛都看花了。这时,若热把信锁进抽屉,端起烛台,用悲伤的语气无可奈何地说:

  “塞巴斯蒂昂,想喝茶吗?”

  两个人谁也没有再提起信的事。

  这天夜里,若热睡得很香。第二天,他脸色苍白、沉静,几乎毫无表情。

  从此,他成了露依莎的护士。

  一连3天反复之后,病情稳定下来。是间歇性热病,身体非常虚弱,但朱里昂放了心。

  若热一天又一天地在她身边度过。费里西达德太太照例上午来看望;她坐在床边,寡言少语,显得苍老了许多。对突伊女人的希望突然破灭使她极为伤心,活像一座古旧建筑被推倒了一根顶梁柱,行将成为一片废墟;只有每天下午顾问前来看望“我们美丽的病人”时她才能打起精神。顾问每次来都是手里拿着帽子,出于体面不肯走进露依莎的卧室,用深沉的口气说上几句含意深刻的话:

  “健康是一种财富,只有失去时才知道珍惜!”

  或者:

  “疾病能试朋友心。”

  最后,总是以这样的话结束:

  “亲爱的若热,健康的玫瑰很快就会在你品德高尚的妻子脸上开放!……”

  晚上,若热在地板上铺个垫褥,合衣而睡;夜里只合一两个小时眼。睡不着的时候就设法读书:开始看一本小说,但从来没超过头几行,就把书放下,抱着脑袋想起来:总是同一念头──事情是怎样的?他根据逻辑大致想象出了某些事实;他看到,巴济里奥来了,前来看她,对她产生欲望,打发人送来花束,追求她,在家里和外面见到她,还给她写信。可是,后来呢?他明白了应当给儒莉安娜钱。儒莉安娜提出一些要求。那女人当场发现了他们吗?手中有他们的来往信件吗?……在这些痛楚的想象中,他发现有的地方不对,有的地方空白,像一个个黑咕隆咚的窟窿,他的灵魂要跳进去急切地探索。于是,他开始回忆从阿连特茹省回来以后的这几个月,可这段时间里她对他那样亲热,那样激情充沛……那么,她为什么欺骗了他呢?

  一天夜里,他像小偷一样小心翼翼地搜查了她所有的抽屉,打开一件件连衣裙,还有一件件内衣、首饰匣,仔细查看了檀香木小匣子,里面空着,连干了的花儿留下的碎片都没有!有时候他盯着屋里和客厅的家具,仔细研究,试图从中发现通奸的蛛丝马迹。他们在那儿坐过吗?他是不是在那儿,在她面前,跪在地毯上?特别是那个长沙发,那么宽,那么舒适,更使若热气急败坏,仇恨满胸。他开始讨厌这个家,仿佛遮盖过那两个人的屋顶和承受过他们的地板也曾故意与他们同谋。可是,最使他难受的是那几个词儿──“天堂”、“美好的上午”……

  露依莎却睡得很安稳。一个星期以后,间歇热消失了,只是还非常虚弱。头一次起床的那天,晕倒了两次:必须替她穿衣服,把她扶到长沙发上。她一步也不肯离开若热:让他留在身边,提出种种孩子似的要求。似乎从他的眼睛里得到生命,从和他的手的接触中得到健康。上午,她让若热给她念报纸,即便写什么东西也要在她旁边。他唯命是听,仿佛这一再的要求对他的痛苦来说是安慰的抚摸。这是因为,她确实爱他!

  这种时候,他机械地感到生活将会幸福。他吃惊的是,有时还对她说些温存的话语,和她一起欢笑,似乎忘记了一切,和原先一样了!露依莎躺在长沙发上,高高兴兴地看顾问送来的旧“法国画报”──按照顾问的说法,看画报“可以欣赏图画开心,同时还可以获得关于重要历史事件的有益的概念”;有时候又低着头,品尝着日渐康复、摆脱了“那个女人”的专横和告别了“过去”的幸福。

  一个令她高兴的事是看到玛丽安娜用餐盘端来晚饭,餐盘下垫着餐巾纸;她胃口好了,细细品尝一小杯波尔图葡萄酒,朱里昂建议她喝一点葡萄酒;若热不在的时候,她和玛丽安娜在一起长时间地谈天,心平气和,低声细语,不时吃上一小勺果冻。

  有时候,她默不作声,望着天花板,盘算着以后的计划。然后,他把自己的打算告诉若热:到郊区过两个星期,长长力气;回来以后给客厅的椅子绣几个罩;她想多在家里做点事,少出门;若热不再去阿连特茹省,不再离开里斯本,对吧?从此,他们的生活将一直甜蜜、顺利。

  可是,露依莎有时候觉得心情忧郁。若热怎么了?他解释说因为太疲劳,那么多夜晚睡不好觉……她说,如果得病,至少也该等她身体强壮了再得,好让她能关心他,照顾他!……没有什么病吧?她让他坐到身边,抚摸着他的头发,用略带情欲目光望着他,因为随着体力的恢复,她爱情的冲动又重新出现了。若热感到自己爱她,从而更觉得自己不幸!

  露依莎自己暗暗下定决心。再也不见莱奥波尔迪娜,要按时去教堂。随着病情好转,她模模糊糊有了虔诚的感情。发烧时作的那些恶梦,他还记得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不太清晰的场面:有时候她在一个阴森可怕的地方,从红红的火苗里站起一个个身体,四肢抽搐;烧得红红的铁棍上穿着一个个黑乎乎的人形,痛苦的吼叫声直冲无声的天际;火舌已经舔到她的胸部,但甜蜜亲切的东西突然使她冷下来,原来是个光芒四射,表情沉静的天使的翅膀把她搂住了;她感到自己徐徐升上天空,把头偎在天使怀里,一阵神奇的幸福流遍她的全身;她分明看见星星就在身边,分明听见翅膀的窸窣声。这种感觉留在她的心里,像是对天堂的怀念。在身体虚弱的康复期里,这回忆一直启迪着她,指望通过定时作弥撒和一次又一次地向圣母敬献花圈得那种感觉。

  终于有一天上午,她来到客厅,头一次打开钢琴;若热在窗前望着街上。这时候,她笑着把他叫到面前说:

  “好长时间了,我一直讨厌那个长沙发。把它搬走吧,你觉得怎么样?”

  若热感到心上受了重重一击,不能马上回答。最后,他勉强说:

  “好吧,我觉得……”

  “我想把它搬走。”说着,她拖着室内长袍那长长的裙尾平静地走出客厅。

  若热的眼睛怎么也离不开长沙发。他干脆坐到上面,摸摸条纹软垫,因为发现“就在这里”而感到苦涩的欢快!

  现在,他产生了一种无可奈何、忍气吞声的阴暗情绪。听着露依莎说因为日渐恢复而高兴,听着她谈平平安安生活的未来计划,他决心毁掉那封信,忘记一切。可以肯定,她已经后悔了,仍然爱他:残酷地制造终生不幸,那又何苦呢?可是,看到她躺在长沙发上那情意缠绵的动作,或者脱衣服时露出雪白的胸脯,他又想起这双胳膊曾经搂过另一个男人,那张嘴曾经在别人的床上发出作爱的呻吟,于是一阵怒火涌上心头,他必须出去,以免把她掐死!

  为了解释情绪不佳和沉默寡言,他说自己也病了。这时候,露依莎的关心和不安的目光的无声询问使他更加感到不幸──因为他感到她爱他,而又明明知道她曾经欺骗他!

  一个星期天,朱里昂终于允许露依莎睡得晚一些,陪一陪客人了。看到她坐在客厅,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大家都非常高兴──正如顾问所说,她重新担负起家庭的义务,回到上层社会的欢乐中了。

  9点钟,朱里昂来了,觉得她“焕然一新”了。他站到客厅中央,张开双臂,大声说:

  “有个新闻告诉诸位:埃尔内斯托的话剧成功了!……”

  人们都已经在报纸上谈到了这则消息。《新闻日报》说,“剧作者被请上舞台,在热情的欢呼声中接受了一个漂亮的月桂花花冕”。

  露依莎马上说她要去看。

  “以后再去,露依莎夫人,以后再去。”顾问赶紧谨慎地说,“眼下最好避免过分激动。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一定会掉泪的,那可能导致旧病复发。我的朋友朱里昂,对吧?”

  “是这样,顾问,是这样。我也想去看,想亲眼看看以便相信……”

  一阵马车奔跑声传来,在门口停住,打断了他的话,门铃急促地响起来。

  “我敢打赌,是剧作者来了!”他大声说。

  几乎就在同时,小埃尔内斯托身穿大衣、神采奕奕地冲进客厅;人们熙熙攘攘地站起来:热烈祝贺!热烈祝贺!顾问的声音压了众人:

  “欢迎备受祝贺的剧作家!欢迎!”

  埃尔内斯托狂喜得喘不过气来,脸上的笑容固定了,鼻翼扇合,仿佛在尽情呼吸荣誉的香味。他挺着胸脯,踌躇满志,不住地点头,好像在下意识地感谢观众的欢呼。

  “我来了!终于来了!”他说。

  他气喘吁吁地坐下来,像圣子一样亲切,说最后几次排演忙得不可开交,没有能来看看露依莎表姐。这天晚上抽出了一点时间,10点钟必须赶回剧场,他甚至没有让马车走……

  他痛痛快快地讲了演出大获成功的情景。一开始,他曾“十分担心”,所有人都这样,那些功成名就、誉满四海的人物们也莫不如是!但是,坎伯斯念完第一幕的独白──正如他已经说过的,你们一定要去看看,实在了不起!──立刻欢呼声四起。一切顺利。最后,一阵骚乱,人们喊叫剧作者,鼓掌……他被拉上舞台;他本不想上去,是不能不去,热祖依娜站在他一边,另一边是玛利亚。亚德莱德!真是一场梦!《世纪报》的萨维德拉对他说:朋友,你是我们的莎士比亚!”《真相报》的巴斯托斯说:你是我们的斯克里布!随后是夜宵,有人向他献了桂冠。

  “戴着合适吗?”朱里昂问。

  “完全合适,稍微大了一点……”

  顾问以权威的口气说:

  “伟大的作家们,举世闻名的塔索,还有我们的卡蒙斯,总是头戴花冠。”

  “埃尔内斯托先生,我劝你呀,”朱里昂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我劝你戴着花冠照一张像片!……”

  大家都笑了。

  小埃尔内斯托有点不高兴,打开撒上香水的手绢:

  “朱里昂先生从不肯放过讥讽的机会……”

  “朋友,这是光荣的证明。在得胜班师回罗马的将军行列里,有个傻爪!”

  “我可不懂!”露依莎脸上乐开了花,“那是全家的荣耀!……

  ”

  若热点点头。他正抽着烟在客厅踱来踱去,说他太喜欢那桂冠了,仿佛自己也有权戴上……

  小埃尔内斯托马上转过脸对着热说:

  “若热表兄,你知道我原谅了她吗?原谅那个妻子……”

  “像耶稣一样……”

  “像耶稣一样……”小埃尔内斯托满意地重复说。

  费里西达德太太立刻表示赞同:

  “做得很对!也更符合道德!”

  “是若热主张让她死的!”小埃尔内斯托傻乎乎地笑着说,“你不记得吗,那天晚上……”

  “记得,记得。”若热也笑了,但笑得神色紧张。

  “我们的若热呀,”顾问严肃地说,“你不能持这样极端的看法。当然,思考、生活经验……”

  “我已经改变了,顾问,已经改变了。”若热打断了他的话。

  说完,他突然站起来走进了书房。

  塞巴斯蒂昂心神不安,慢慢走进去找他。屋里漆黑一片。

  “那帮白痴不肯住嘴?不想走?”若热抓住塞巴斯蒂昂的胳膊,瓮声瓮气地说。

  “镇静!”

  “啊,塞巴斯蒂昂!塞巴斯蒂昂!”他声音颤抖,带着哭腔。

  可是,露依莎在客厅里喊起来:

  “在黑屋子里搞什么鬼呢?”

  塞巴斯蒂昂马上出来说:

  “没什么,没什么。我们在里边……”接着又低声说,“若热累了。他有病,真可怜!”

  若热回来以后,人们确实发现他神色异样。

  “是啊,我确实感到不好受,不舒服!”

  “露依莎夫人身体虚弱,也该上床休息了。”顾问说着站起身来。

  小埃尔内斯托也不能耽搁,马上请顾问和朱里昂乘“他的马车──一辆四轮马车”,既然他们也到下区去……

  “太荣幸了!”朱里昂看看亚卡西奥,欢呼道,“我们乘伟大人物的马车!”

  费里西达德太太穿外衣的时候,三个人下了楼。

  走到楼梯中间,朱里昂停下来,双臂交叉:

  “我走在从1820年以来葡萄牙两大运动的代表人物中间。文学,”他朝小埃尔内斯托点点头,“和宪政主义。”他又向顾问躬躬腰。

  两个被赞颂的人都完了。

  “那么,我们的朋友祖扎特,你呢?”

  “我?”他压低声音,“几天之前还是个可怕的革命者,但现在……”

  “是什么?”

  “秩序的支持者。”他高兴地叫道。

  几个人都为自己和自己的国家高兴,走下楼梯,钻进伟大人物的马车里。

  15

  第二天,若热到部里去了,最近以来他一直没有去。可是,停留的时间很短。看到街道、生人和熟人都感到难受,觉得人们都“知道了”;从最自然的目光中他都看到含着恶意,从最真诚的握手中他也觉得对方故意用力以表示痛心;看到马车在眼前经过,他就怀疑这辆车曾拉着她到幽会地点;每所房子都像是可耻的“天堂”。回到家里,心情更加阴沉不幸,感到生活毁灭了。来到走廊,听见露依莎从前一样哼着《曼多林纳塔》!

  她正在穿衣服。

  “你怎么样?”他把手杖放在屋角,问道。

  “很好。今天好多了。还有点虚弱……”

  若热默不作声地在屋里走了几步。

  “你呢?”她问。

  “还这个样子。”他的口气太冷淡了,露依莎放下梳子,披散头发走过来,非常亲切地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你怎么啦?一定有什么事。这几天我一直觉得你有点奇怪,和原来不一样了。有时候像戴着面纱似的……怎么回事?你说呀!”

  她的眼睛寻找着他的目光,他心神不安地看着别处。

  她拥抱他,坚持让他说,让他把一切都告诉“亲爱的妻子”。

  一说呀,你怎么啦?”

  他死死盯了她一会儿,突然下了狠心:

  “好吧,我告诉你。既然你现在好了,可以听了……露依莎!两个星期以来,我像在地狱里生活。我再也无法忍受了……你好了,对吧?好吧,这是怎么回事,你说实话!”

  他把巴济里奥的信递给她。

  “这是什么?”她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折叠着的信纸在手中抖动。

  她慢慢把信打开,看到了巴济里奥的笔迹,马上就猜到了。她盯着若热,看样子瞬间惊呆了,伸出胳膊却又说不出话来,像受了伤似地猛地抱住脑袋,晃了几晃,用沙哑的声音叫了一声,蹲下来,躺在了地毯上。

  若热大叫一声。女佣们跑来了,把她放到床上。他叫若安娜快去叫塞巴斯蒂昂,自己却像个石头人一样站在床边望着她;玛丽安娜哆里哆嗦地给女主人解开束胸衣。

  塞巴斯蒂昂马上来了。幸亏有乙醚,让她吸一点。她刚刚慢慢睁开眼睛,若热就扑过去:

  “露依莎,你听我说,你说话呀!没有,没有问题!你说,说呀!你怎么啦?”

  听到若热的声音,她又晕过去了,浑身抽搐。塞巴斯蒂昂跑去叫朱里昂。

  现在,露依莎好像睡着了,一动不动,脸色像蜡一样惨白,两只手放在臀部,两滴眼泪在脸上慢慢滚动。

  一辆马车在门口停下,朱里昂气喘吁吁地来了。

  “她突然觉得不好……你看看,朱里昂,她情况很不好!”若热说。

  又让她多吸了一些乙醚,她又清醒过来。朱里昂一边为她诊脉,一边对若热说了句什么。

  “不,不,谁也不要来!”她把手抽回去了,又不耐烦地接着说:“不,你们走,我不要……”眼泪流得更厉害了。为了不惹她生气,他们走出了卧室,却又听见她叫了一声:“着热!”

  他跪到她床边,靠近她的脸说:

  “你怎么啦?那件事不再提了,过去了。你不要病啊。我向你发誓,我爱你……无论怎么样,我都不在乎。我不想知道,不想知道。”

  看到她要说话,他用手捂住了她的嘴:

  “不,我不想听,只想让你好起来,不要再得病!你说呀,说你好了呀!你怎么啦?明天我们就到郊外去,把什么都忘掉。那事算过去了……”

  她声音微弱,只是说:

  “啊!若热!若热!”

  “我知道……可是你现在会再幸福起来……你说呀,感觉怎么样?”

  “这里,”她把手抬起来,指着脑袋,”这里疼!”

  他站起来去叫朱里昂,但她把他拦住了,用烧得发红的眼睛急切地看着他,脸往前贴了贴,伸出嘴唇。他诚心诚意地亲吻了她一下,亲吻中充满原谅的情意。

  “啊!我这可怜的头呀!”她叫道。

  太阳穴在跳动,干热烧得她的脸变了色。

  由于她患有习惯性偏头痛,朱里昂安慰他们,让她安静,不要动,在她脚上敷了芥子泥──他一会儿就回来。

  若热留在床边,一声不响,时而惊恐,时而产生不祥的预感,间或叹一口气。

  下午4点,天空雾气蒙蒙,下起了细雨,卧室里光线阴森。

  “没关系……”塞巴斯蒂昂说。

  露依莎在床上挣扎着,头越来越疼,干渴难忍,两只手紧紧包着脑袋。

  玛丽安娜蹑手蹑脚地收拾屋子,恍恍惚惚觉得这个家有一种恐怖气氛,自从来到这里,看到的不是生气就是得病。她的脚步再轻,露依莎也受不了,像是铁锤在头上敲打一样。

  朱里昂很快回来了。刚一进门,就被她的样子吓得心神不宁。他划一根火柴,凑到她脸旁边,这点光线也使她像冰冷的铁棍穿透了头颅一样大叫一声。

  她那瞪着的眼睛闪着金属般的光,但一直很安稳,因为任何微小的动作都让她的后脑勺像切开似地疼痛。她只是偶尔带着宁静的焦虑无声地朝若热笑一笑。

  朱里昂立刻叫他们放三个枕头,让她的头高一点。外面露出潮湿的晚霞。人们都提心吊胆,踮着脚尖走动,甚至取下了挂钟,免得发出单调的嘀嗒声。现在,她开始发出无力的喃喃声,不时猛然动一下,疼得喊起来。或者一动不动,一直痛苦的呻吟。他们用一个长长的芥子泥布条把她脚裹起来,但她感觉不到。9点钟,她开始精神错乱,舌头又白又硬,像涂上了一层肮脏的石膏。

  朱里昂马上叫他们在她头上放冷水浸过的布,但精神错乱却更加厉害了。

  时而发出含混的梦呓,时而发出昏睡的鼾声──梦呓中不时出现莱奥波尔迪娜、若热和巴济里奥的名字。后来,她拼命撕身上的衬衣,弓起身子,两只眼睛像银色的红木树果一样转动,瞳孔却越来越小。

  稍微安静了一些,不时露出甜蜜的傻笑,慢慢摸一摸或者拉一拉床单,仿佛享受着什么温暖;随后又开始急促地呼吸,脸上露出恐怖的表情,想钻到枕头和褥子下面,以躲避什么可怕的东西;疯狂地抱着脑袋,请求别人把它打开,说里面装满了石子,让人们怜悯她──一串串泪珠流到脸上。感觉不到芥子泥,伸出光着的双脚让放有芥子泥的开水薰,屋里充满了酸味。若热把安慰和乞求的话说尽了:请她安静下来,认不认识他;然而,她突然气急败坏地喊起来,要那封信,咒骂儒莉安娜──或者说些爱情的话,数着有多少钱……若热担心她在梦吃中向朱里昂和女佣们透露出一切、头发根上出汗了──而她,觉得自己在“天堂”里,在通奸的亢奋之中叫着巴济里奥的名字,要喝香槟酒,还说了些淫荡的话,着热晕了,跑出卧室,来到黑咕隆咚的客厅,扑到长沙发上,一边抽咽一边揪着自己的头发咒骂。

  “危险吗?”塞巴斯蒂昂问。

  “危险!”朱里昂说,“至少感到芥子泥就好了!这种脑部发烧太糟糕……”

  看到若热走进来,头发蓬乱,脸色阴沉,他们不再说话了。

  朱里昂拉着他的胳膊走到外边:

  “你听我说,必须剪掉她的头发,剃光头。”

  若热愣愣地看着他:

  “头发?”说着抓住他的胳膊,“不,朱里昂,不行,嗯?别的事可以做,这你知道,剪头发不行,不行!看在上帝份上,不行!她病情并无危险,为什么要这样?”

  可是,这一头浓密的头发,活见鬼,阻碍着水起作用!

  “如果需要的话明天再剪!明天!等到明天吧……谢谢你了,朱里昂,谢谢你了!”

  朱里昂满心不情愿地同意了。于是,他让人不停地弄湿她头上的布。玛丽安娜颤抖得厉害,笨手笨脚,把枕头都弄湿了,于是塞巴斯蒂昂坐到床头,整整一夜不停地挤一块蘸了水的海绵,让水一点一点慢慢往下滴;客厅的阳台上放着一罐水,为的是让水冰凉。深夜,她的梦呓稍稍缓和了一些,但目光却令人胆寒,瞳孔缩成了一个小黑点。

  若热坐在床后边,两手抱着脑袋看着她,恍恍惚惚她得肺炎时的一个个夜晚:后来她好了,甚至更漂亮了,稍微苍白的脸使她的表情越发甜蜜。等她这次康复的时候带她到郊区去,租一间小房子,他晚上乘车回去时看见她在温暖的下午穿着浅色衣裙,在大道上朝他迎来。只要她呻吟一声,他就惊愕地抬起眼睛:觉得她变了样,觉得她即将消失在屋子里充满发烧的空气中,这卧室里芥子泥气味很浓,死一般寂静。他忍不住抽咽了一声,接着又一动不动了。

  若安娜正在上面祈祷。蜡烛又高又直的火苗熄灭了。

  最后,似有若无的晨曦映到玻璃窗的白窗帘上。天快亮了。若热站起来,走过去朝街上望了望。雨停了,人行道干了,空气似乎带着钢铁的颜色。一切都在沉睡,只有阿泽维多家几个姑娘忘在窗口的一块桌布在寒风中静静飘动。

  他走进卧室的时候,露依莎正在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话:她非常模糊地感到了芥子泥,但头痛没有停止。她又开始躁动,紧接着又说起胡话来。这时候,朱里昂决定剃光她的头发。

  塞巴斯蒂昂去叫醒了学校街的一个理发师──他马上来了,只见他吓得哆里哆嗦,领子竖起,上牙打着下牙,马上开始用满是发膏油污的手慢慢地从皮口袋里掏出剃刀和剪刀。

  若热躲进客厅,觉得他的幸福砸成了碎块,和被剪毁掉的秀发一起掉下来;他抱着头,回想起她过去的一些发式,想起激情的欢乐中披散着的头发,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他回到卧室,感到剪刀干巴巴的金属声;桌子上,一个肥皂盒里是一个刷子,上面满是泡沫……他低声叫过塞巴斯蒂昂:

  “告诉他,让他快点!他们要用慢火把我烧死啦!”

  他走到餐厅,又在家里转了一圈:寒冷的上午亮了;起风了,把惨白色的云吹成一片一片,送到远方。

  他再回到卧室,理发师正慢慢腾腾地把剃刀装进口袋,接着拿起无檐帽,用凄凉的口气嘟囔着,踮着脚尖出去了:

  “希望快点好起来。上帝一定不会让出什么事……”

  果然,一个小时以后她的精神狂乱减轻了,安静下来,稳稳当当睡了很长时间,两唇间不时发出内心怨叹生命将尽的呻吟。

  这时候,若热已经对塞巴斯蒂昂说过想请卡米尼亚医生来,这位老医生曾为他母亲治过病,他们结婚的第二年露依莎患肺炎也是他治好的。若热一直对他过时的名声怀着感激和崇敬。现在,若热的希望焦急地转到他身上,等待他到来,就像等待圣徒显灵一样。

  朱里昂立刻同意,甚至愿意让他这样做。塞巴斯蒂昂跑下楼到卡米尼亚医生家去了。

  露依莎有一会儿脱离了昏迷状态,感到他们在低声说话。她用微弱的声音叫若热:

  “他们剪了我的头发……”声音凄凉。

  “这是为了你好……”若热几乎和她同样难过,“很快会长起来的,甚至更漂亮……”

  她没有回答,两滴泪水顺着眼角默默流出来。

  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清醒:长时间的昏迷使她越来越不能动弹,只是脑袋偶尔在枕头上慢慢地动一下,但一直发出疲乏而悲切的呻吟;皮肤越来越苍白,像窗户上的玻璃一样,后面的光在渐渐熄灭;还有,街上的嘈杂声对她已经毫无影响,像是从远方传来的掉在棉花上的声音一样。

  中午,费里西达德太太来了。看到她病成这个样子,一下子惊呆了:她本来是叫露依莎一起去附体神庙或者逛商店的。她马上摘下帽子,留下来,收拾一下卧室,拿走脸盆和用过的芥子泥布,整理一下床──“因为对病人来说,没有比屋子不整齐更糟糕的了”。并且,她还非常勇敢地鼓励露依莎。

  一辆马车停在门口。是卡米尼亚医生,他终于来了!……他裹在那件红黑格子外衣里,抱怨说天气太冷──随后摘下厚厚的开斯米手套,很有条理地放在帽子里,一边用梳子梳理着已经贴在头上的几绺花白头发,一边迈着有节有奏的步子走进卧室。

  卧室里只有他和朱里昂。

  其他人围着若热,只见他脸色像蜡一样白,两只眼睛像烧红的炭。

  “在后脑勺上放苦性剂。”朱里昂出来说。

  若热用焦急的目光看着卡米尼亚医生不紧不慢的戴上卡斯米手套。医生说:

  “看看苦性剂怎么样吧。情况不好……不过有的病情更糟。我还回来,朋友,我还回来。”

  苦性剂毫不见效。她毫无感觉,一动不动,脸色煞白,表情痛苦,脸上的神经不时突然抽搐一下。

  “她无可救药了。”朱里昂低声对塞巴斯蒂昂说。

  费里西达德太太吓得不知如何是好,马上提出来应该举行圣礼。

  “干什么?”朱里昂不耐烦地咕哝说。

  可是,费里西达德太太坚持说应当去教堂,露依莎有致命的罪孽。她把若热叫到窗外走廊里,哆里哆嗦地说:

  “若热,别害怕。不过最好去作圣礼……”

  他惊愕地低声说:

  “作圣礼!”

  朱里昂风风火火地走过来,几乎愤怒了:

  “不要胡闹!作什么圣事!为什么?她听不见,不懂,感觉不到!必须再敷些苦性剂,也许要拔拔火罐。这才是正经事!这就是圣事!”

  然而,既害羞又激动的费里西达德太太哭起来。“你们都忘了上帝,而药在上帝手里!”她攥攥鼻涕,发出很重的响声。

  “上帝对我这样……”若热稍稍镇定了一些,叫道。他拍着手,像是对什么不公正的事怒火冲天,“我做了什么坏事,让我这样呀?

  我作了什么……”

  朱里昂让人又加上苦性剂。现在,这个家里人们像产生幻觉似地活动着。若安娜哭得眼睛通红,突然端来一锅汤,可谁也没有要过。

  玛丽安娜在屋子一角只顾哭泣。费里西达德太太在屋里来回走着,后来又躲到客厅去祷告,许愿,还说该去请巴尔勃萨医生、巴拉尔医生。

  然而,露依莎却一动不动,憔悴的颜色使她的脸显得凹陷、僵硬。

  朱里昂精疲力尽了,要了一杯葡萄酒和一片面包。这时候人们才想起来,从头一天到现在还没有吃东西。大家来到餐厅,哭成泪人儿的若安娜端上了汤和鸡蛋,但找不到餐勺和餐巾。她祈祷着,请求原谅;若热呢,眼睛肿肿的,皱着脸,盯着桌边,两只手不停地折叠桌布。

  一阵忙乱之后,若热轻轻放下餐勺,回到卧室。玛丽安娜正坐在床边。若热打发她去照顾先生们。她刚一出去,若热就,跪在床前,抓住露依莎的手,先是低声呼唤,随后嗓门越来越高:

  “你听我说呀,看在上帝份上,听我说呀。别这样,好起来吧。

  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别的亲人了。答应我呀。至少打个手势答应我。我的天,你听不见!”

  他焦急地看着露依莎,她却一动不动。

  他把胳膊举到空中,像是中了邪,绝望地喊:

  “我的上帝,你知道我相信你。救救她,救救她吧!”他把自己的灵魂扔到高空,“我的上帝,你听我说呀!听我说呀!发发善心吧!”

  他看看四周,指望发现什么动静,听见什么声音,出现什么偶然,产生什么奇迹!可是,一切似乎都更加纹丝不动。露依莎苍白的脸更加凹陷;包着脑袋的手巾开了,露出稍稍发黄的光头。他把手放在她的前额上,恐惧地犹豫了一下:好像已经冷了!他咽下一声喊叫,跑出卧室,看见卡米尼亚医生正在进来,一边走一边慢慢腾腾摘手套。

  “博士!她死了!你看看!她不说话,凉了……”

  “好了!好了!”他说,“不要嚷!不要嚷!”

  他开始为露依莎诊脉,手指下的脉搏像游丝一样渐渐隐去。

  朱里昂马上来了。他同意卡米尼亚的看法,火罐没有起作用。

  “她已经感觉不到了。”医生弹了弹手指上的鼻烟。

  “让她喝一杯香槟酒怎么样?”朱里昂突然提醒说,但看到医生惊奇的目光,“有时候这种昏迷症候并不说明大脑已经破坏,可能只是疲劳的神经失去功能。如果真的不可救药地死了,那么也不会失去什么。如果仅仅是神经系统虚弱,可以救活……”

  卡米尼亚医生耷拉着嘴唇,怀疑地摇摇头,咕哝说:

  “什么理论!”

  “在英国医院里……”朱里昂开始争论。

  卡米尼亚医生轻蔑地耸耸肩膀。

  “可是,如果博士读读……”朱里昂换而不舍。

  “我什么都不用读!”医生厉声说,“已经读得太多了!书就是病人……”他弓弓身子,讥讽地说,“如果这位有才华的同行想试一试的话……”

  “拿杯香槟酒或者白酒来!”朱里昂冲着门口说。

  卡米尼亚医生舒舒服服坐下来,准备享受有才华的同行的失败。

  人们抬起露依莎,朱里昂把香槟酒给她灌下去。把她放下之后,她仍然一动不动,昏迷不醒;卡米尼亚医生掏出怀表,看看时间,等了一会儿;焦急地沉默;最后,医生站起来,量量脉搏,摸摸越来越凉的四肢;接着默默地走过去拿起帽子,开始戴手套。

  若热跟着他走到门口:

  “怎么样,博士?”他神经错乱地抓住医生的胳膊。

  “尽力而为吧!”老人耸耸肩膀。

  若热呆呆地站在小平台上看着他下楼。医生在楼梯上慢慢腾腾的脚步声在他的心里产生可怕的反响。他伏在扶手上,低声叫了他一声。医生停住脚,抬起眼睛;若热伸出手,焦急而又低三下四地说:

  “这么说没任何办法了?”

  医生作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指了指天空。

  若热回到屋里,靠在墙上。后来又走进卧室,跪在床边,抱着脑袋,不停地低声抽泣。

  露依莎死了:那两只如此漂亮的胳膊,她常常对着镜子深情地抚摸的胳膊,已经瘫痪了;那一双眼睛,那曾经冒出激情之火、流出情欲的泪水的眼睛,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云雾,混浊了。

  费里西达德太太和玛丽安娜在圣母受难像前点上一盏灯,跪下不停地祈祷。

  凄凉的晚霞满天,似乎带来了悲惨的宁静。

  这时候,门铃轻轻响起来;不一会儿,亚卡西奥的身影出现了。

  费里西达德太太马上站起来;看到她满脸泪水,顾问沉痛地说:

  “我来履行我的义务,帮助你们渡过难关!”

  他解释说,他偶然碰到了善良的卡米尼亚博士,他告诉了这个不幸的消息!然而,他非常谨慎,不肯走进卧室,坐在一把椅子上,把胳膊肘放在膝盖上,两只手支着额头,低声对费里西达德太太说:

  “接着祈祷吧。上帝的天命不可测。”

  卧室里,朱里昂正在为露依莎量脉搏,看了看塞巴斯蒂昂,对他作了个什么东西飞起来消失了的手势。人们走近若热,只见他一动不动跪在那里,脸伏在床上。

  “若热。”塞巴斯蒂昂声音非常低。

  他抬起头,那张脸已经变了形,显得非常苍老,头发耷拉到眼上,眼圈很黑。

  “你出去,来了。”朱里昂说。看到他惊恐的目光,又说,“没有,她没有死,还在昏睡……会来的。”

  他站起身,顺从地说:

  “好吧,我走。我还好……谢谢。”

  他走出卧室。

  顾问站起来,走过去表情严肃地拥抱他:

  “我的若热,我来了!”

  “谢谢,顾问,谢谢。”

  他在屋里踱了几步,眼睛似乎注意着桌上的一个包袱;他走过去摸一摸,解开包角,看见是露依莎的头发,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拿起来,从这个手放到那个手里,嘴唇哆嗦着说:

  “可怜!她生前多喜欢这头发……”

  他又走进卧室。可是,朱里昂拉住他的胳膊,想让他离床远一点。他轻轻挣扎了一下,看到床头小桌上点着一支蜡烛,就指着说:

  “那光亮也许让她不舒服……”

  朱里昂激动地说:

  “若热!她已经看不见了!”

  他挣脱朱里昂的手,伏到她身上,抱起她的头,动作非常轻,唯恐伤了她,望了她一会儿,随后在她冰冷的唇上吻了一下,又一下,又一下,喃喃地说:

  “永别了!永别了!”

  他直起身子,张开胳膊,倒在地上。

  人们都跑过来,把他抬到长沙发上。

  费里西达德太太伤心地哭着把露依莎的眼睛合上。这时,一直把帽子拿在手里的顾问交叉双臂,摇着令人肃然起敬的秃头对塞巴斯蒂昂说:

  “多大的家庭不幸啊!”

  16

  安葬了露依莎之后,若热辞退了女佣,来到塞巴斯蒂昂家。

  当天晚上9点钟,亚卡西奥顾问正沿着风车街闷闷不乐地往下走,遇见了朱里昂。朱里昂刚刚到玫瑰街看过一个病人。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谈着露依莎、葬礼和若热的痛苦心情。

  “可怜的小伙子,这事让他太难过了!”朱里昂满怀同情地说。

  “她是个堪称典范的妻子……”顾问低声说。

  他还说,刚刚从善良的塞巴斯蒂昂家出来,可是未能见到若热先生;他正躺在床上沉沉大睡。接着又补充说:

  “最近我从书上看到,遭受重大打击之后随之而来的是长时间的困倦。比如拿波伦,在滑铁卢之后,滑铁卢惨败之后,就是这样。”

  过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

  “我去看我们的朋友塞巴斯蒂昂……让他看看……”他停住脚:

  “因为我觉得有义务对不幸的夫人表示悼念。这义务我不能不尽!遇到你我十分高兴,因为我非常想听听你的高见!”

  朱里昂咳嗽一声,问:

  “一篇悼文?”

  “对,一篇悼文。”

  顾问虽然觉得像他这样有身份的人进公共咖啡馆不太合适,但他还是提出,如果塔瓦雷斯咖啡馆里人不多,他们不妨进去休息一会儿,让朱里昂读读他的作品。

  两个人朝里面张望了一下。

  只有两个老人坐在一张桌子上不声不响地喝咖啡,戴着帽子,手里还拄着印度木手杖。年轻的侍者在里面打盹。强烈的灯光照着狭窄的小厅。

  “很安静,很好。”顾问说。

  他为朱里昂票了咖啡,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横格纸,喃喃说了声“可怜的夫人”,向朱里昂点点头,念起来:

  悼文

  献给露依莎。门东萨。德。布里托。卡尔瓦略夫人爱情的玫瑰,美丽的红玫瑰,

  谁在墓地的丁香石竹中使你枝叶凋零?

  “这是不朽的加雷特的诗句!”顾问又接着念道,语气缓缓、沉重:

  “……又一个天使飞上了长空!又一朵在嫩枝上含苞欲放的鲜花被狂风无情地吹进黑暗的坟墓……”

  他看看朱里昂,指望得到他的赞叹,但发现他正低着头搅拌咖啡,便接着以更沉痛的口气念起来:

  “请诸君驻足,看看这片寒冷的土地。这里安睡着一位贞洁的妻子,她过早地离开了才华横溢的配偶那温暖的怀抱。这里,品德高尚的夫人曾像一叶小舟在海边巨浪中颠簸。她欢乐的性情曾让多少有幸接近过其家庭的人倾倒!诸君为什么低声抽泣?”

  “喂,安东尼奥,来杯咖啡!”一个沙哑的声音喊道。此人膀大腰粗,身穿短上衣,往后脑勺一推帽子,把手杖光当一声放在桌子上,坐在了他们旁边。

  顾问恼火地斜了他一眼,压低声音接着念:

  “不要抽泣!因为天使不属于人间,而属于天堂!……”

  “喂,盖德斯先生来过了吗?”沙哑嗓子问。

  侍者在柜台后面一边用抹布擦金属长盘一边说:

  “若泽先生,他还没有来过!”

  “在那里,”顾问继续念,“她的灵魂用洁白的翅膀自由飞翔,向上帝唱起赞歌!她不停地向万能的上帝乞求,请上帝施恩她亲爱的丈夫头土,勿庸置疑,她丈夫总有一天在天堂与她相遇,因为天堂是一切品德高尚者的祖国……”顾问的声音抑扬顿挫,以表达升入天国的情感。

  “昨天晚上盖德斯先生来了吗?”穿短上衣的家伙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像个烟囱似地抽着烟,又问了一声。

  “来过,很晚才来,大约两点来钟。”

  顾问抖了抖稿纸,无声地表示心中的气恼,深色夹鼻眼镜后面的眼睛里射出被打断的作者的刻骨仇恨。不过,他又继续念起来。

  “诸君,你们都有感情丰富的灵魂,流泪吧,但是在痛哭的时候不要忘记,人应当顺从天意……”

  他中断了朗诵:

  “这是为了鼓励我们可怜的若热!”说完接着念下去:“……人应当顺从天意。上帝多了一位天使,她灵魂闪着纯洁的光辉……”

  “盖德斯先生跟那小妞儿在一起吗?”那家伙在大理石桌面上把雪茄掐灭,问道。

  顾问停下来,气得脸色发白,恶狠狠地嘟囔说:

  “大概是最下层人。”

  侍者从柜台后面用他那尖嗓子大声说:

  “没有,没有。现在他常带着街上边那个西班牙女人来。那女人挺瘦,蓬松着头发,穿件红外衣……”

  “那是罗拉!”那家伙满意地说,他想起了罗拉,淫心骤起,伸了伸懒腰。

  现在,顾问念的速度加快了:

  “况且,何谓生命?生命即在地球上匆匆走过,生命即在上帝的怀抱中醒来之前的无谓的梦景,而我们都是上帝麾下不合格的臣民。”

  顾问用国王这句话结束了悼文。

  “你看如何?坦率地说说你的看法。”

  朱里昂啜完杯底的一点咖啡,把杯子放在小盘上,舔了舔嘴唇:

  “要印出来吗?”

  “在《人民之声》报上发表,圈上黑框。”

  朱里昂使劲抓了抓头发上的头屑,站起身:

  “很好,顾问,很好!”

  亚卡西奥一边为侍者掏零钱一边说:

  “我想会配得上她,也符合我的身份。”

  两个人走出咖啡馆,谁也没有说话。

  夜,非常黑,刮起了东北风,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来到罗雷托广场,朱里昂突然停下来叫道:

  “啊,我忘了一件事。顾问,你知道吗?费里西达德太太要住到附体神庙去了。”

  “啊!”

  “她刚告诉我的。到玫瑰街看一个病人之前我去看了看她,她有点低烧。算不了什么……因为激动,惊吓!她告诉我,明天住进附体神庙。”

  顾问说:

  “我早就知道那位太太观念陈腐。朋友,那是耶稣会会员们活动的结果。”他带着自由主义者的不满和凄凉补充了一句:“反动观念又抬头了!”

  朱里昂亲昵地拉住顾问的胳膊,笑着说:

  “什么反动观念!是为了你,忘恩负义的……”

  顾问把胸一挺:

  “我尊贵的朋友,你这是什么意思?”

  “正是这样,伙计!我不知道,活见鬼,人们怎样发现了这样一件重要的事……”

  “什么?请相信……”

  “你这个家伙,也让我发现了!顾问你的床上有两个小枕头,而你只有一个脑袋……这也是她告诉我的!”他又大笑了一阵子,说了声:“再见,再见!”沿着亚莱克林街快步走了。顾问像个石头人一样,双手交叉,站在广场上,一动不动。

  “多么不幸的夫人!多么悲惨的激情!”最后,他心满意足地捋捋唇须,低声说。

  必须誊清悼文,他加快脚步回到家里,坐下来,用一件外衣盖上膝盖;很快,散文家的责任使他把男人的事忘到了脑后,带有官场特点的漂亮字体优雅地出现在一张宽宽的英国纸上。在这安静的圣殿里,他一直抄到11点钟。快抄完的时候,门吱扭一声,阿德莱德肩上披着条厚厚的披肩走进来,带着伤风患者的鼻音说:

  “怎么,今天不睡了?”

  “亲爱的阿德莱德,很快就完,很快就完!”

  他洋洋自得地又低声读了一遍,觉得结尾还不够感人,想用个比如“啊!”之类的拖长声的痛苦感叹结束。他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十指张开,抱着脑袋;阿德莱德慢慢走近他,摸了摸他的秃顶:这充满柔情蜜意的一摸肯定使他的主意像火花一样迸发出来了,因为他迅速拿起笔,写道:“诸位痛哭吧,痛哭吧!而我,却被痛苦压得难以痛哭!”

  他自豪地搓了搓手,带着抒情的哭腔高声重复说:

  “诸位痛哭吧,痛哭吧,而我,却被痛苦压得难以痛哭!”随后用充满性欲的胳膊搂住阿德莱德,叫道:

  “我亲爱的阿德莱德,你太让人动情了!”

  他站起来。一天结束了,过得紧凑而体面:上午在《政府日报》上高兴地得知王室“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乘公司的马车把露依莎送到“普拉泽雷斯”墓地,履行了朋友的义务;股票上升使他相信祖国平安;写出了一篇精彩的散文;他的阿德莱德爱他!肯定他在由于即将享受这一幸福时刻而销魂荡魄──虽然这与他笔下描写的墓地形象适成鲜明对照──,因为阿德莱德听见他喃喃地说:

  “生命是个不可估量的财富呀!”又以好公民的口气说,“尤其是在这国家繁荣昌盛的时代!”

  他扬着头、挺着胸,迈着坚定的步子,高高举着烛台走进卧室。

  阿德莱德打着哈欠跟在后头;她因为伤风而略显疲乏──还因为下午还和阿美利加商店收款员、满头金发、性情柔和的亚尔纳多温存了整整一个小时。

  这时候,有两个男人在中央酒店门口下了马车;一个身穿格子外套,另一个身穿皮上衣。拉行李的货车几乎同时停在门前。

  一个认识他们的德国侍者正在和看门人谈天,马上认出了他们,摘下圆顶高帽:

  “啊,巴济里奥先生!啊,子爵先生!”

  雷纳尔多子爵在门口跺着脚,在皮上衣里瓮声瓮气地说:

  “是啊,我们又到这猪圈里来了!”

  可是,这时候才到?

  “你想让我们什么时候到?也许想让我们正点?误点12个小时,家常便饭!这在葡萄牙算不了什么……”

  “遇到了什么麻烦吗?”跟着他们上楼梯的侍者殷勤地问。

  雷纳尔多烦躁地一只脚踩着走廊里的芦草垫说:

  “全国都是麻烦!一切都脱了轨!我们来到这里是个奇迹!这个国家太糟了!……”他把心中的怒火一古脑儿发到侍者头上:不然他会向街上的石头发泄,一块块都是胆汁色,“一年以来,我一直这样祈祷:‘上帝呀,让这个国家再遭受一次大地震吧!’因为我每天读电讯,看这里是不是发生了地震……偏偏没有!只有这个部长下台,那个男爵出山。唯独没有地震的消息!万能的上帝对我的祈祷充耳不闻……保护这个国家!随它去吧!”他笑了,仿佛对这个为他提供这么多笑料的国家表示感谢。

  但是,侍者非常沮丧地告诉他,除了四楼有一个大厅和一间有两张床的卧室之外,全都住满了。雷纳尔多忍无可忍,大发雷霆:

  “怎么,我们必须住在一间卧室里?混帐东西,你以为巴济里奥先生是我的情夫?都住满了?哪个鬼东西还肯到葡萄牙来?外国人?

  真让我吃惊!”他愤怒地耸耸肩膀,“是气候,是气候吸引他们来的!气候,这是这个国家得天独厚的诱饵!该死的气候。没有比靠好气候更下贱的了!……”

  他不停嘴地痛骂自己的国家,侍者赶忙馅媚地笑着把饭菜放到花盆架上,有火腿、一只凉雏鸡和波贡尼亚葡萄酒。

  雷纳尔多是来出售他最后一个产业的,而巴济里奥回来是为了结束“没有油水的橡胶生意”,两个人结伴来了。雷纳尔多还在皮外套里暗暗咒骂;

  “我们到这里来了,到这猪圈来了!”

  巴济里奥没有回答。自从来到里斯本车站,他就开始回想起“天堂”,回想起露依莎的家,回想起头一年夏天的罗曼史,这些回忆吸引着他,刺激着他,令他神往。他靠到窗前。清冷的月亮在铅色的云块中奔跑:时而撒下大片银光,照得河水闪闪烁烁,随之而来的是一片阴暗;昏黑的河上显出船桅模糊的影像,船上的灯光在寒冷中颤抖。

  “她正在干什么呢?”巴济里奥想,“当然,睡下了……还不知道他在这里,住在中央酒店的一间屋子里……”

  两个人吃了夜宵。

  巴济里奥把一小瓶香槟酒带回房间,放在床头柜上。他脸上涂着厚厚的扑粉,睡衣敞开,露出胸脯,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吐着雪茄的烟雾,舒舒服服地享受着。

  “我现在就能断定,”雷纳尔多说,“明天你马上就去找表妹!”

  巴济里奥笑了,漫无目的地望了望屋顶。对表妹的姿色和柔情的回忆使他产生了一种捉摸不定的性欲。他伸了伸懒腰。

  “活见鬼!”他说,“那姑娘长得蛮漂亮!非常值得可惜!”他喝了一小杯香槟酒,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沉沉的梦乡。正是午夜。

  这时候,若热还醒着,坐在一把椅子上,一动不动,肩头随着有气无力的抽泣而轻轻颤抖,他在想念露依莎。塞巴斯蒂昂在自己的卧室里,正在低声哭着。朱里昂成了医生,躺在沙发上读《两个世界》杂志。莱奥波尔迪娜正在库尼亚的晚会上跳舞。其他人都睡了。寒风吹着乌云,吹得街灯摇摇曳曳,吹得露依莎坟上的一棵树发出凄凉的沙沙声。

  两天以后的上午,巴济里奥在罗西奥广场正用目光在四周寻找一辆体面的马车。这时候,皮图斯远远望见了他,赶着车过来了:“主人,皮图斯来了!”车夫似乎因为再次见到小巴济里奥而兴奋异常。

  巴济里奥只说了声:

  “喂,皮图斯,往上走,到主教广场!”

  皮图斯立刻心领神会。

  “到夫人家?主人,马上走。”他在垫子上直直身子,开车了。

  马车停在若热家门前,保拉立刻来到街上,烟草店老板娘跑到柜台后面,博士的女佣马上伏在窗台上。人们都瞪大眼睛,一动不动。

  巴济里奥有点慌乱地拉拉门铃,等了一会儿,扔掉雪茄烟,又用力拉了拉绳子。

  “主人,窗户关着呢。”皮图斯说。

  巴济里奥退到大街中央:门窗果然紧闭,整个家像是寂然无声。

  巴济里奥走过去问保拉:

  “住在这里的先生们呢,出去了?”

  “已经不住在这里了。”保拉摸摸胡须,低声说。

  巴济里奥对他那悲哀的语气感到惊讶,死死盯着他:

  “那么他们现在在哪里呢?”

  保拉咳了口痰,用凄楚的目光望着巴济里奥:

  “阁下是亲戚?”

  巴济里奥微微一笑:

  “是,我是他们的亲戚。”

  “那么,你不知道?”

  “你说什么?我的天!”

  保拉擦了擦下巴,摇着头说:

  “我非常难过地告诉你,夫人死了。”

  “哪个夫人?”巴济里奥的脸一下子白了。

  “夫人呀!露依莎夫人,卡尔瓦略工程师先生的妻子……若热先生在塞巴斯蒂昂家里,就在这条街尽头。如果阁下想去的话……”

  “不去!”巴济里奥打了个很快的手势,嘴唇稍微颤动了一下,“怎么死的?”

  “发烧!两天就死了!”

  巴济里奥低着头,慢慢朝马车走去。他回头又望了那个家一眼,用力把车门关上。皮图斯赶车朝下区飞奔。

  保拉走近烟草店,低声说:

  “他满不在乎!贵族!混帐!”

  烟草店老板娘悲哀地说:

  “我不是她的亲戚,可每天晚上为她的灵魂念两遍万福经……”

  “我也一样!”煤家店老板娘说。

  “这一定对她很有用!”保拉嘟囔着走开了。

  最近以来,他一直闷闷不乐。卖不出多少货。街上有人去世使他更不相信生命,日益厌恶神父们,每天晚上读阿泽维多借给他的《国家》杂志,那些鼓吹对宗教虔诚的文章使他恼火,使他脾气暴躁,使他越来越倾向于无神论。对公共事务的不满又使他倾向于公社。照他本人的话说,他觉得一切都糟透了。

  肯定是被这种感情所驱使,他又回到烟草店门前,带着沮丧的神态对女邻居们说:

  “你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你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他作了个囊括整个宇宙的手势,怒气冲冲地盯着她们,说出一句最高尚的话:“一堆狗屎!”

  沿亚莱克林街往下走的时候,巴济里奥看见雷纳尔多子爵站在斯特里特酒店门前。他让皮图斯把车停下,他跳下来:

  “你知道吗?”

  “什么?”

  “我表妹死了。”

  雷纳尔多子爵礼貌地咕哝了一声:

  “可怜……”

  两个人手挽着手沿街往下走,到了亚特洛。天气晴朗,稍有点寒意。阳光下,空气清澈、轻盈。房屋、树木、驳船和轮船的桅杆都清晰可见。偶尔听见的声响也带着欢乐的歌声的色彩。河面像蓝色的金属一样闪闪发光。开往卡西利亚斯的轮船那一团团的烟呈乳白色。远处,一座座山丘上雾霭缭绕,成了蓝色的阴影,显得上面粉刷过的房舍更加耀人眼目。

  两个人慢慢走着,谈起了露依莎。

  雷纳尔多子爵文雅地对可怜的夫人表示惋惜。太可怜了,在这样美好的时光里死了!“可是,总而言之,我早就认为你们那种关系太荒唐……”

  因为,坦率地说吧,她算得上什么?他不想对“埋在普拉泽雷斯墓地的可怜的夫人”说什么坏话,但实际上她称不上个高雅的情妇。

  乘公用马车,穿棉线袜子,与一个政府低级职员结了婚,住在不像样的小房子里,没有体面的亲友,自然也玩彩票,出入粗布带鞋店,没有幽默感,没有时装……活见鬼!是个笨蛋!

  “我在里斯本的一两个月里用一用……”巴济里奥低着头喃喃地说。

  “可以。为了这个也许可以。总算卫生!”雷纳尔多轻蔑地说。

  两个人不再说话,继续慢慢朝前走。看到一个人战战兢兢地赶着一辆两匹马的马车,他们大笑了一阵:“这叫什么马车?你看那马具!那副样子!只有在里斯本……”

  到了亚特洛街尽头,两个人开始往回返。雷纳尔多子爵用手指理理鬓须:

  “这么说你现在没有女人……”

  巴济里奥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一阵沉默之后,他用手杖使劲在地上划了一下:

  “糟糕!本可以把阿尔丰西妮带来!”

  两个人到英国酒馆喝白葡萄酒去了。

  1876年9月─1877

  年9月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