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若安娜回到自己房间。脱衣服的时候,她自言自语地嘟囔说:

  “那女人的生活肯定有着落了,跟那伙坏人搅到一起了。”

  对露依莎来说,这是个怎样的夜晚呀!时时惊醒,在昏暗的卧室里睁开眼睛,那担心像匕首一样刺在她的灵魂上:怎么办呢?怎样找钱呢?6百米尔瑞斯!她的手饰也许能值2百米尔瑞斯。可是,以后呢,若热会怎么说?还有那些银器……可是,还是不够!

  这天晚上很热,心中惴惴不安,辗转反侧,衣服滑下去,身上只剩下被单。有时候忍不住疲倦,进入梦乡,但睡得很浅,时而有恶梦出现。她看见成堆的金币金光闪闪,一摞摞钞票在空中轻轻飞旋。她站起身,跳起来抓金币,金币变成无数圆环在平地上滚动,钞票消失了,像鸟儿的翅膀一样轻轻飘上天。时而有人走进客厅,向她躬身施礼,摘下帽子,怀里捧出无数金币和5米尔瑞斯的钞票,太多了,乱作一团。但她不认识这个男人:头戴红色假发,一张无赖的梨脸。莫非是魔鬼?有什么关系?反正她富有了,得救了。她叫起来,呼唤儒莉安娜,跟在她后面在走廊飞跑,可走廊没有头,而且越来越窄,最后成了一条缝,她爬着钻过去,喘不过气来,一直使劲抱着那堆金币,赤裸裸的胸部感到金属的冰凉。突然惊醒了:现实的贫困和梦中的富有适成鲜明对照,更给她增加了一份痛苦。谁能帮助她呢?塞巴斯蒂昂!塞巴斯蒂昂富有,而且心地善良。可是,打发人去叫他,她,露依莎,若热的妻子,对他说:“借给我6百米尔瑞斯吧!”“为什么,夫人?”怎么可以回答说:“为了赎回几封写给情夫的信?”当然不行!完了,她彻底完了,唯一的出路是进修道院了。

  枕头烫她的脸,她翻了又翻:把发卡扔了,长发披散开来,草草用发箍拢住;仰面躺着,头枕在赤裸的胳膊上。她怀着苦涩回忆起这个夏天的风流事:巴济里奥到来,到坎勃格朗特游玩,头一次去“天堂”……

  他,那个卑鄙的东西,现在到了哪儿呢?坐在火车厢的软垫上睡觉。

  而她,却在受着痛苦的煎熬!

  太憋闷,她把被单扔下去,什么也不盖,地上的白衣服也看不清。晨曦初露的时候才睡着了。

  她醒得很晚,心情沮丧。可是,一进餐厅,明媚的上午使她重新振作起来。阳光通过敞开的窗户把屋里照得亮亮堂堂;金丝雀在齐声歌唱;旁边的工场发出欢快的敲打声;湛蓝的天空使灵魂畅想──这些欢乐的事物给她注入了意想不到的勇气。不能陷入坐以待毙的失望……活见鬼!应当争斗!

  于是,她又产生了希望。塞巴斯蒂昂心地善良,莱奥波尔迪娜有办法,还有其他可能性,说不定能碰上:这一切都能凑成6百米尔瑞斯,一劳永逸地解救她!儒莉安娜销声匿迹,若热返回家里。──她满心欢喜,看见未来可能得到幸福的美好前景。

  中午,塞巴斯蒂昂的小佣来了:先生刚从阿尔马达回来,想知道夫人身体如何。

  她亲自跑到门口:请塞巴斯蒂昂一有可能马上来一趟!

  好了!她感到信心十足,跟塞巴斯蒂昂谈……并且,这是她所剩的唯一出路:把一切都告诉丈夫。不能犹豫?还有,可以轻描淡写,说只不过是柏拉图式的信件来往……另外,巴济里奥走了,使这个错误成为过去的事,成为近乎久远的事……塞巴斯蒂昂还是她非常要好的朋友呢。

  一点钟,他来了。露依莎正在卧室,感到他进来了,他那大步踏在客厅地毯上的声音就让她难为情,甚至提心吊胆。她觉得现在启齿非常困难,实在可怕……她原先已经准备好了要说的话,要作的解释:调笑了几句,有几封信往来;她拉住门把的手颤抖着。怕他!听得见他在客厅踱步。由于怕他等得不耐烦了心情不好,露依莎走进客厅。

  塞巴斯蒂昂显得更加高大,更加威严,在露依莎看来,他的目光从来不曾这样直视过,他的胡子从来不曾这样严厉过。

  “怎么样?有什么需要吗?”谈了几句阿尔马达的情况和天气之后,他问道。

  露依莎难以控制心中的怯懦,立刻回答说:

  “因为若热!”

  “我敢打赌,近来没有给你写信吧?”

  “没有写。”

  “他也好长时间没有给我写信了。”随后微微一笑,“可是,今天我收到他‘批发’给我的两封信。”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摞纸,翻着找那两封信。露依莎坐到沙发上看着他,心咚咚地跳着,指甲急不可耐地抓着沙发布。

  “真的,”塞巴斯蒂昂一边翻弄着乱七八糟的纸一边说,“我同时收到了两封,说要回来,还说在那里生活索然无味……”她递给露依莎一封,“你可以看看。”

  露依莎打开信,刚开始读,塞巴斯蒂昂就慌忙伸出手:

  “对不起,不是这封!”

  “不,让我看看……”

  “这封信没有什么内容,只谈生意的事……”

  “不,我想看看!”

  塞巴斯蒂昂坐在椅子边上,捋着胡子,望着她,非常不安。露依莎突然把眉头一皱:

  “什么?”越往下看,露依莎脸上惊讶和恼火的表情越明显,“真的,……”

  “都是胡说八道!都是胡说八道!”塞巴斯蒂昂满脸通红,嗫嚅着说。

  这时候,露依莎高声念起来,念得很慢:

  “我的朋友塞巴斯蒂昂,告诉你,我在这里干了一番伟业。对方倒也称不上什么公主,因为只不过是烟草店老板的妻子。她似乎因为鄙人燃起了最不纯洁的欲火。愿上帝饶恕我,我怀疑几支劣等雪茄的区区几分钱就能把我打动,让她的丈夫──颇有尊严的卡洛斯──既失去幸福又毁掉店铺。”

  “太有趣了!”露依莎怒气冲冲,但声音很低。

  “我担心我重蹈圣经上蒲迪发的妻子那件事情的覆辙。请你相信,抵御住她确实算得上一点功绩,因为那女人作为烟草店老板娘还是颇有姿色的。我担心我可怜的品德防线会被打开缺口……”

  露依莎停下来,望着塞巴斯蒂昂,目光可怖。

  “都是玩笑话!”塞巴斯蒂昂结结巴巴地说。

  她接着念道:“你想,要是露依莎得知道这风流事该是个什么样子!并且,我的伟业不止于此:警官的妻子对我挤眉弄眼!她是里斯本人,属于加马乔家族,似乎住在贝伦区,你认识吗?她显出对此地土里土气的凄凉环境深恶痛绝的神气。她为我举办了晚会,相信也是为我穿上了担胸衣裙,那胸脯还蛮漂亮……”露依莎的脸涨得通红,“那搔首弄姿的……”

  “他疯了!”露依莎叫道,“你这位朋友成了倜傥风流的唐。胡安。德。阿连特茹了,在那个远方省份遍地留下感情的火种!连皮明特尔也自叹不如……”

  露依莎又低声念了几行,突然站起身,把信递给塞巴斯蒂昂:

  “很好,让他寻欢作乐吧!”她声音里带着嘶嘶的颤抖。

  “怎能把这些事当真呢?不应该当真……”

  “我!”她叫道,“我甚至觉得这些事理所当然!”

  她坐下来,坦然地谈起别的事来,谈费里西达德太太,朱里昂……”

  “朱里昂正为竞争那个职位做准备,忙得很。”塞巴斯蒂昂说,“最近倒是没有见到顾问。”

  “可是,贝伦区那个加马乔家族是什么人?”

  塞巴斯蒂昂耸耸肩膀,看样子不让她再提这个话题:

  “哎呀,看来你真的当真了……”

  露依莎打断了他的话:

  “啊,你知道吗?我表兄巴济里奥走了。”

  塞巴斯蒂昂一阵兴奋:

  “真的?”

  “到巴黎去了,我估计不会回来了。”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把若热和那封信都忘到了脑后,“只有在巴黎他才称心……急着要走。”

  她轻轻弹弹裙子上的褶皱,“那小伙子呀,需要结婚了。”

  “为了有个家嘛。”塞巴斯蒂昂说。

  可是,露依莎不相信像他那样喜欢旅行、骏马和冒险的男人能成为个好丈夫。

  塞巴斯蒂昂认为,也许能踏下心来,毕竟是好人家的男子汉……

  “更有生活经验了。”他说。

  “可是,从根本上说他有些轻浮。”她说。

  这阵空泛的议论之后,两个人沉默下来,都有些拘谨。

  “说实话,”露依莎开口了,“我倒愿意让表兄走……因为邻居们那样说三道四……最近我几乎没有见过他。昨天他来了,是来告别的,我吃了一惊……”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不能再提什么柏拉图式的调情和信件往来了──但是,一种她抗拒不住的强烈情感迫使她对与巴济里奥的关系轻描淡写,说得尽量疏远,甚至还加上了几句:

  “我和他是朋友,但我们两个人大不相同……巴济里奥这个人自私,感情不大专注……并且我们从来不很知己……”

  她沉默下来,感到“把自己葬送了。”

  塞巴斯蒂昂记得听说过他们俩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可是,她以这种口气提起表兄足以证明“没有出任何事情”。现在,塞巴斯蒂昂几乎怪罪起自己有过那样不公正的怀疑!……

  “他还回来吗?”他问。

  “没有告诉我,我想,他在巴黎享乐,不会回来吧。”

  她突然想到那封信:

  “这么说,塞巴斯蒂昂,你和若热无话不谈?”

  他笑了:

  “噢,我亲爱的夫人!请相信……”

  “他给我的信里说心绪烦躁,很是孤单,忍受不了阿连特茹省……”她看见塞巴斯蒂昂望了望挂钟,“怎么,要走?还早着呢。”

  他说,3点前必须到下区。

  露依莎想留他,但不知道究竟为什么──因为她感到决心越来越小,像一股河水渗入了河床,于是她又说起阿尔马达的工程。

  工程开始的时候,塞巴斯蒂昂以为翻修一下有2百或3百米尔瑞斯就够了;可是,一项引出另外一项,没完没了。他说,“简直成了个无底洞!”

  露依莎勉强地笑了笑:

  “这算什么!反正你有产业,有钱!……”

  “这倒也不错!看上去用不了多少钱,可是一扇门上需要一幅画,换个窗户,客厅贴壁纸,有地板,这个那个,总共就要8百米尔瑞斯了……”

  他起身告别:

  “希望那流浪汉不要再流浪更长时间……”

  “要是那烟草店老板娘允许的话……”

  她神经质地在客厅里踱来踱去,那个念头一直在脑海里出现。他任凭烟草店老板娘热恋,还有警官的妻子,其他女人!……当然,她相信若热,可男人们呀!……突然,她看见烟草店老板娘在柜台后面搂住若热,或者是若热在那天晚上见面时吻着警官妻子漂亮的胸脯!

  各种各样的理由一齐涌上脑际,不可否认地证明若热背叛了她:

  在外面已经有两个月了!厌倦了独身生活!遇到了漂亮女人。把那种事当作无关紧要的一时寻欢作乐!……太卑鄙了!她决心写一封大义凛然又满怀委屈的信给他,让他“马上回来,否则我就走!”她走进卧室,心中气愤难平。头一天从柔革袋子里拿出来的若热的像片放在了梳妆台上,她望着照片上的若热:难怪人们对他调情,他长得那么英俊,那么可爱……一阵嫉妒涌上心头,模糊了她的目光:要是若热欺骗了她,要是她掌握了哪怕是最小的确凿证据,那么她就跟他分手,躲进修道院,肯定会死去,并且杀死他!

  “夫人,”若安娜进来说,“一个高乔人送来了这封信,他等着你的回话呢。”

  是儒莉安娜的信,她吓了一跳!

  信是写在横线纸上的,字很难看,书写错误百出:

  亲爱的夫人:

  我清楚地知道我做事不够慎重,夫人应把这一点归罪于我不幸的身世和

  疾病缠身,这正是我有时突然发火的原因。但是,如果夫人想让我回去像从

  前那样为你效劳一,对这一点我相信夫人不能反对,那么我会非常乐意,并

  且,只要夫人愿意并履行已经答应的诺言,可以相信我永远不再提那件事。

  在这里,我答应去为你效劳,希望夫人同意,这样对大家都好。

  每个人都有

  脾气,当然也就有发作的时候。我不再多说。

  非常顺从的奴仆

  女佣

  儒莉安娜。科塞罗。

  塔维拉

  她手捧着信,拿不定主意。头一个想法是:不!再接受她,看见她,看着她那张可怕的脸和大得出奇的假发!明明知道她口袋里装着她那封信,装着她的坏名声,却还要叫她,打发她打水、端灯,让她伺候。不,不让她回来!可是,随后又胆战心惊;要是拒绝,会激怒那个女人,只有上帝知道她会干出什么事来!她露依莎掌握在她手里,必须忍受一切。这是惩罚……她犹豫了一会儿:

  “好,让她来,回去告诉她吧。”

  8点钟,儒莉安娜真的来了。她蹑手蹑脚走上阁楼,放下外衣和拖鞋,就下到熨衣服的房间,若安娜正在油灯下缝衣服。

  若安娜非常好奇,连珠炮似地发问:到哪儿去啦?出了什么事?

  为什么没有捎个信来?儒莉安娜回答说到亚布兰特斯子爵大街去看望女友,突然晕倒,心口疼痛……没有让人来说一声,因为当时以为过一会儿就能回来。可是,哪能呢!一躺就是一天半……

  接着,儒莉安娜打听夫人干些什么,出去过没有,谁来过“看样子夫人这几天一直不舒服。”若安娜说。

  “因为天气不好。”儒莉安娜说,她把要缝的衣服拿来了,两个女人谁也不再说话,熬夜干活。

  10点钟,露依莎听见有人慢慢敲卧室的门。肯定是“她”!

  “进来!”

  儒莉安娜口气非常自然:

  “茶放在桌子上了。”

  可是,露依莎下不定决心去客厅,她害怕,怕看到她!在卧室里转了几圈,拖延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哆里哆嗦地去了。儒莉安娜正好从走廊进来,看见她便立刻往墙上一靠,毕恭毕敬地说:

  “夫人,要我去把灯放上吗?”

  露依莎只是点头同意,看也没有看她一眼。

  等露依莎回到卧室,儒莉安娜正在往水罐里灌水;接着又铺好床、关上窗户,几乎一直踮着脚尖走路。

  “夫人不再需要什么了吗?”

  “不需要。”

  “夫人,晚安。”

  再没有说一句话。

  “好像是一场梦!”露依莎很伤心,一面脱衣服一面想,“这个女人掌握着我的信,住在我家,为的是折磨我,抢我的钱!”她露依莎为什么落到这般地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像一场暴风雨劈头盖脑浇下来!她没有时间思考;来不及自卫,就糊里糊涂被卷进来了;她几乎难以相信她的家被她的女佣所控制!啊,要是跟塞巴斯蒂昂说了该有多好!那样的话,她现在手中有钱,有钞票,有黄金……她会多么气愤地把钱扔给她,把她赶出去,让她带走大木箱、破衣褴衫,还有假发!……她暗自发誓,对塞巴斯蒂昂说,说出一切!为了更好地打动他,亲自到他家去!

  过了一会儿,她忍不住一天的紧张劳累,睡着了──梦见一只奇怪的黑鸟飞进她的卧室,用蝙蝠般的黑翅膀扇起一阵狂风:那是儒莉安娜!她吓得魂不附体,跑进书房,大声喊叫:“若热!”可是,既看不到书和书柜,她看不到桌子:有个烟草店里的普通货架,柜台后面,若热正抚摸着一个女人;那女人长得粗壮、漂亮,身穿麻布汗衫,坐在若热腿上,眼中欲火燃烧,嘴里淫声荡气地问:“布列罗斯牌的还是沙布列加牌的?”露依莎气愤已极,跑出家门,一阵乱糟糟的事情之后,她来到一条不见尽头的街上,这里宫殿林立,门面都像主教府──样,华丽的马车招摇过市,她身边站着巴济里奥。她抽咽着把若热欺骗她的事讲给巴济里奥听,巴济里奥呢,围着她像个小丑似地挤眉弄眼,蹦来跳去,一边弹着吉他一边唱:

  我写信给丘比特,

  向谁询问,

  一颗心遭受欺凌,

  是否还有义务去爱!

  “没有义务!”这是小埃尔内斯托的嚎叫声,他手里摇晃着一摞纸,神气活现。突然,儒莉安娜扇动她的蝙蝠翅膀在空中翻飞,四周一片漆黑。

  9

  儒莉安娜返回露依莎家是因为听了维托利娅大婶的劝告。

  “喂,亲爱的,”维托利娅大婶对她说,“没办法,鸟儿从我们手里飞了!你唉声叹气吧,应该唉声叹气,一大笔钱跑了!谁想得到那家伙会逃走呢!想不到,你也想不到!别指望从她身上榨出什么钱……”

  “维托利娅大婶,我把信交给她丈夫,出出这口闷气!”

  老太婆耸耸肩膀:

  “这样做你无利可图。要么他们分居,要么丈夫打断她的骨头,或者把她送进修道院──你什么也得不到。如果两个人和好,相安无事,你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因为连挑拨离间、出口闷气的机会都没有了。这还是最好的估计,因为你很可能处境不妙,他们差人把你按倒在撒了醋的床单上,给你一顿棍棒。”她看到儒莉安娜面露惊恐之色,“亲爱的,这种事已经不是头一桩了,不是头一桩。你看,里斯本出的事多着呢,并不是什么事都能在报纸上看到。”

  确实,现在她只能回家。这是因为,这一切究竟还有什么可取之处?露依莎的恐惧。这恐惧永远在她心里,你必须利用……

  “你回去,”老太太说,“等待她履行诺言。要是她把钱给你,很好……要是不给,反正你把她掌握在手里,并且就在她家里,发生什么事你全知道,你就可以拿她许多东西……”

  可是,儒莉安娜仍然犹豫不决──两个人住在一起,很难不为点些许小事发生争执。

  “她绝不会跟你争吵,你走着瞧……”

  “我害怕……”

  “怕什么?”维托利娅大婶叫道,“她不是那种毒死你的女人,对吧?这不就得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她又说,“当然要看你愿意不愿意。要是不愿意,就到别处去找个活干,把那几封信藏到木箱底上。活见鬼!你看着办吧,觉得不合适你就走开……”

  儒莉安娜决定去“看一看”。

  她很快就承认,“足智多谋的维托利娅大婶的话完全在理”。

  真的,露依莎似乎忍气吞声。塞巴斯蒂昂又到阿尔马达去了。但是,她已经横下一条心,只要他一回来,头一个上午就到他家去,扑到他脚下,把一切都告诉他。现在要忍住:“只不过几天的时间。”

  所以,她没有说一句话。说又有何用?现在必须做的是付给她钱,让她滚蛋,不是吗?在没有做到之前,必须逆来顺受,默不作声,单等塞巴斯蒂昂回来……

  不过,露依莎尽量不看见她,从来不叫她做什么事。上午,不出卧室,免得听见她往澡盆里灌水和抖衣服的声音。到餐厅时带上一本书,在吃饭的空闲时间眼睛不离书本。整天呆在卧室,门窗紧闭,看书,缝衣服,想若热──有时也怀着仇恨想起巴济里奥──,希望塞巴斯蒂昂早点回来,为此准备要对他说的情节。

  一天上午,儒莉安娜看见露依莎在走廊上提着满满一桶水正往卧室走。

  “哎呀,夫人!为什么不叫一声?”她几乎难为情地叫道。

  “没关系。”露依莎说。

  但是,儒莉安娜跟到屋里,把门关上:

  “哎呀,夫人!”看样子她非常委屈,“不能这样下去了。好像夫人怕看见我。我的天!我回来就是为的像以前那样伺候你……当然,当然,我一直希望夫人把答应我的事做了……要说把那些信交出来,在我老年的一日三餐有保证以前我绝对不肯交……可是,过去的事只是一时发火,我已经请求夫人原谅了。我还想干我的活儿……要是夫人不愿意,那我就走。”接着又干巴巴地补充一句:“恐怕那样对大家都不好!……”

  露依莎心乱如麻,结结巴巴地说:

  “可是……”

  “不,夫人。”儒莉安娜打断了她的话,“在这里我是女佣。”

  说完,挺着胸脯出去了。

  这鲁莽的态度吓坏了露依莎。那女贼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为了不惹她生气,露依莎从此开始叫她,让她“把这个拿来,把那个拿来”,但不肯看她一眼。

  然而,儒莉安娜太唯命是从了,太沉默寡言了,随着一天天过去,无横心定见的露依莎渐渐任其自然,感情上开始失去身处困境的痛苦。三个星期以后,“事情已经进入轨道”。儒莉安娜说。

  现在,她已经在卧室里喊她了,甚至让她到外边干点什么。儒莉安娜有时甚至跟她说些个鸡毛蒜皮的事:“今天热得要命……洗衣妇又来晚了……”有一天,她还大胆说出这样更知己的话:“我遇见莱奥波尔迪娜夫人的女佣了。”

  露依莎问:

  “她还在波尔图吗,?”

  “还要耽搁一个月,夫人……”

  家里的气氛非常宁静,经过一阵如此紧张之后,她也乐于这样休息一下。有时候到附体神庙看看费里西达德太太,她已经能站起来行走了。露依莎一直在等待塞巴斯蒂昂,但不像原先那样急切,几乎愿意一天天推迟那个可怕的时刻──对他说:“塞巴斯蒂昂,我给一个男人写过情书!”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9月底。

  一天下午,露依莎在餐厅多呆了一会儿,倚在窗前,手中的书抱在怀里,面带微笑,望着从附近哪家的后院飞来的一群鸽子落在空地四周的隔板上。她模模糊糊地想起了巴济里奥,想起了“天堂”……

  感到有脚步声,是儒莉安娜走过来了。

  “什么事?”

  那女人关上门,来到窗前,低声说:

  “夫人还没有做出什么决定吗?”

  露依莎觉得像有人朝胃部打了一拳:

  “还没有找到钱……”

  儒莉安娜望着地板呆了一会儿,说:

  “那好吧。”

  露依莎听见她在走廊里大声说;

  “等先生回来以后再算帐吧!”

  若热回来以后!这威胁像一阵狂风搅动树木,使她逐渐平静的心灵中的惊恐和痛苦又重新震颤起来。在他回来之前应当干点什么!正在这时候收到了若热的信,说“不再耽搁,将用电报告知……”现在,露依莎希望政府派他进行一次更远的旅行,到西班牙去,或者到非洲去;要么发生什么灾祸,耽误他几个月,只要不伤害他……

  要是他知道了,会怎么做呢?杀死她?她想起那天晚上小埃尔内斯托讲剧本结尾时若热说的那番非常严厉的话……把她塞进一辆马车,送到修道院去?她看到了修道院笨重的大门慢慢关上,听见了铁门轴发出的阴森森的声音,还有那惊奇地看着她的一双双眼睛……

  变态的恐惧甚至使她难以清楚地记起丈夫的面容,想象出的是另一个血腥残忍、刻意报复的若热,忘记了他善良的品格,忘记了他没有传奇剧里人物的凶猛。有一天,她到书房里,把手枪匣子锁到盛旧衣服的大木箱里,把钥匙藏了起来!……

  有一个念头聊以自慰:只要塞巴斯蒂昂从阿尔巴达一回来,她就得救了。尽管每时每刻都受着煎熬,却又几乎担心他“已经到了”,因为把事实合盘向他托出似乎痛苦更甚!正是在这个时候她产生了一个念头──给巴济里奥写信。如同水渗入墙壁一样,旷日持久的折磨使她的自尊心变软了。每天她都为给那个“卑鄙的东西”写信找到一个理由:毕竟是她的情夫,他知道那几封信丢失的原委,是她唯一的亲戚……这样就无需向塞巴斯蒂昂张口了!有时候她甚至认为当初没有要巴济里奥的钱是“愚不可及的自负”!有一天,她终于写了信。

  信很长,有点前言不搭后语地向他要6百米尔瑞斯。她亲自送到邮局,足足贴上邮票。

  事有凑巧,这天下午塞巴斯蒂昂从阿尔马达回来,前来看她。她高高兴兴地接待他,暗自庆幸还没有对他说……她说若热就要回来,还隐约提到巴济里奥表兄、“那些不要脸的邻居们”

  “不!”她说,“我一定要先把这件事告诉若热。”

  现在,她认为已经平安无事了!每天她都想着那封寄往法国的信,似乎她的整个生命都装进了那个乘火车东奔西跑的信封里!到了马德里,随后是巴约纳,接下去就是巴黎!一名邮差跑步送到圣佛洛伦廷大街。巴济里奥颤抖着打开信,在另一个信封里装上许多许多钞票,在信封上吻了又吻。那信封带着她的生命和安宁开始飞奔,如同魔鬼一样呼啸,像心腹人一样匆忙,离开法国,经过纳瓦拉。

  到了“应当”收到回信那天,她起得很早,把耳朵贴在门口,心神不定地等着邮差敲门。她已经看到把儒莉安娜赶出家门,自己高兴得抽泣起来……可是,到了10点半钟她沉不住气了;11点,她叫若安娜去“问问邮差是不是过去了”。

  “夫人,听说已经过去了。”

  “无赖!”她想着巴济里奥,低声骂道。

  也许他没有当天回信!继续等待,但已经心情沉重,没有什么指望了。没有!又一个上午,一连几个上午,卑鄙的东西!

  于是,她产生了买彩票的念头──因为不知不觉地产生了这个必然的希望。头一次出门就买了几张。尽管她既非教徒也不迷信,但还是把彩票放在卧室里柜橱上的圣。维森特。保罗圣徒像的底坐下面。

  “反正什么也不会失去!”她每天拿出来仔细观看,把数字加起来看是不是等于九,不是九就不能赢,或者看是不是偶数,偶数是吉兆!

  每天和圣像打交道使她认为上天会出人意料地保护她,她许下愿,如果彩票中了,她就做五十次弥撒!……

  彩票全都落了空──她完全绝望了,心灰意懒,一天天混日子,几乎感到是一种自在,往往不起床,不穿衣服,希望早点死去,贪婪地读报纸上关于自杀、倒闭和灾难的消息聊以自慰──不仅仅她一个人遭受痛苦,本市、她的周围都在苦难中挣扎。

  有时候突然感到一阵害怕,于是再次决心向塞巴斯蒂昂“敞开谈谈”;随后又想,最好还是给他写封信,可是又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没有胆量,最后重新陷入惰性之中,心里想:“明天,明天再说……

  ”

  独自一人在卧室的时候,偶尔走到窗前,就开始猜想“邻居们知道了会说些什么”!谴责她?为她叹息?他们会说:“太不要脸了?”会说:“真可怜?”她以近乎张惶失措的目光看着保拉在街上走来走去/看着煤炭店胖胖的老板娘那副少见多怪的神气;看着阿泽维多家的三个姑娘在窗帘后面嘀嘀咕咕!仿佛他们都在喊叫:“当初我们说对了!当初我们说对了!”太倒霉了!或者突然看见若热气得面目狰狞,手里拿着那几封信,她蜷缩起身体,像是准备挨他愤怒的拳头。

  然而,折磨得她最厉害的倒是儒莉安娜的平静──那女人哼着小曲儿打扫、穿着白围裙伺候她。她究竟想干什么?在策划什么?有时候一股怒火涌上心头,要是她身强力壮又有勇气的话,一定会扑过去掐住对方的脖子,从她手里夺回那几封信!可是,可怜的她只不过是一只“小苍蝇”!

  正是在这样一个上午,儒莉安娜走进卧室,胳膊上搭着那件黑色绸子连衣裙。她把裙子铺在双人沙发上,指给露依莎,裙子下方最后一个褶皱处撕了一个大口子,似乎是被钉子划破的;她问夫人是不是想送到裁缝店去修一修。

  露依莎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上午在“天堂”跟巴济里奥玩的时候撕破的!

  “不难修补。”儒莉安娜用手掌轻轻抚摸着绸子,动作很慢,充满爱怜。

  露依莎看了看,稍加犹豫:

  “这衣服也不算新了……你看,你留着穿吧!”

  儒莉安娜颤抖了一下,涨红了脸,叫道:

  “哎呀,夫人!非常感谢!多好的礼物呀!非常感谢,夫人!真的……”她的声音变了调。

  她小心翼翼地把裙子搭到胳膊上,朝厨房跑去。露依莎蹑手蹑脚地跟过去,听见她激动地说:

  “多贵重的礼物呀!再好不过了。还是新的!贵重的绸料!”她把裙子下摆在地上拖了几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一直羡慕这件衣服,现在真的到手了,这是“她的”绸子连衣裙!“若安娜太太,夫人心眼太好了,是个天使”

  ﹏露依莎回到卧室,心花怒放;仿佛一个人在旷夜迷了路,夜色茫茫,突然看见远方有从窗户里射出的灯光!她得救了!只要送给她礼物,让她心满意足!她马上开始想还可以送些什么,要逐渐送:那件绛紫色连衣裙,内衣,旧室内长袍,一副手镯!

  两夭以后──是个星期天──她收到若热的电报:“明天从卡里加多出发。6点乘波尔图火车到达。”出人意外!他终于要回来了!

  她年轻,情意缠绵,在最初的一刻,爱情和欲望的冲动传遍了全身,驱散了一切恐惧和不安。若热凌晨到,她还躺在床上──她已经想到头一个亲吻的欢愉!……

  她走过去照照镜子:稍微消瘦了一些,也许脸上带点疲劳……若热的面容清晰地出现在眼前,皮肤晒黑了,两只眼睛温柔可亲,头发鬈曲!奇怪!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见到他,于是马上为他忙碌起来:书房整理好了吗?他一定想洗个温水澡,必须给大澡盆烧水!……

  她走来走去,哼着小曲儿,眼睛里露出激动的光芒。

  突然听见儒莉安娜在走廊里说话的声音,她颤抖了一下。这个女人要干什么?至少该让她在头几天安安静静地享受享受苦热回来的欢乐吧!……她壮壮胆子,喊了她一声。

  儒莉安娜拿着绸子连衣裙小心翼翼地走进来:

  “夫人,有什么事吩咐吗?”

  “若热先生明天回来……”

  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也感到吃惊,心脏激烈地跳动。

  “啊!”儒莉安娜说,“好啊,夫人!”

  说完就要出去。

  “儒莉安娜!”露依莎的声音都变了。

  对方转过身,很是诧异。

  露依莎轻轻拍着手,像是在乞求:

  “你至少在头几天……我一定想办法,请你相信!……”

  儒莉安娜马上说:

  “哎呀。夫人!我不想扫任何人的兴。我想的只不过是老了以后的一日三餐。从我嘴里绝不会说出伤害任何人的话。我只求夫人,如果有意的话,如果想帮帮我……”

  “这没问题……你想要什么……”

  “你可以相信,这张嘴……”她用手指捂住嘴。

  露依莎太高兴了!一连几天,几个星期和“她的”若热在一起,不受任何折磨!她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享受着急于见到他的惬意。

  奇怪的是,她似乎觉得更爱若热了!……以后再想一想、看一看,给儒莉安娜一些别的礼物,还可以逐渐和塞巴斯蒂昂说……她几乎感到很幸福。

  下午,儒莉安娜满脸堆笑地走过来说:

  “若安娜出去了,今天是她的休息日,可是我也有急事,要出去!要是夫人不嫌一个人呆在家里……”

  “不!我一个人留在家里有什么关系?去吧,去吧!”

  不一会儿,她就听见走廊里的脚步声,接着是关大门的响声。

  这时候,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突然冒出来,心头一亮:到她的房间,翻她的大木箱,偷出那几封信!

  露依莎看着她在路口转了弯,马上走上阁楼,走得很慢,心跳得厉害。儒莉安娜房间的门开着;闻到一股霉烂、老鼠和脏衣服的气味,她感到恶心;下午,天色转暗,小窗口透进一缕凄惨的光线;下边,大木箱就靠墙边放着!木箱一定锁上了!她跪下去取她的钥匙包……感到有点害臊──要是找到那几封信,这算得了什么!这一线希望像酒精饮料一样,使她胆大包天。她一把一把地试验钥匙;手不停地颤抖;突然,锁子吱扭一声,开了!她掀起盖子,信也许就在这里!

  她以女人特有的细心一件一件把东西拿出来,放到床垫上:一件麻布连衣裙;一把用粉连纸包着的带金色图案的折扇;紫色和蓝色的饰带已经熨得平平整整;一个玫瑰色缎子针垫,上面用手工绣上了一颗心;两小瓶香水还没有打开,瓶子上贴着玫瑰花剪纸;旧报纸包着三双靴子;几件内衣散发出木头和番苹果叶的气味;两件汗衫中间有一摞用布条捆起来的信……没有一封是她的!也没有一封是巴济里奥的!

  信纸已经泛黄,字体难以辨认,显然是出自乡里人手笔!让人生气!

  她站起身,两只胳膊伤心地垂下,望着空空的大木箱。

  一个阴影突然从小窗口闪过,她吓得哆嗦了一下。原来是一只猫迈着轻轻的步子在屋顶上蹓跶。──她把衣服照原样叠好放进木箱,锁上。刚要走,想到要在桌子抽屉和枕头下面找一找。什么也没有!

  她失去了耐心!但是,在希望耗尽之前不肯罢休;她把床罩扯开,翻了翻草垫,抖了抖旧靴子,在屋角翻了翻……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门铃突然响起来。她跑下去。大吃一惊,原来是费里西达德太太!

  “是你呀!身体怎么样?进来吧。”

  “好多了!”她在走廊上就讲起来,说头一天离开了附体神庙,脚有时候还不太好,但是,感谢上帝,总算得救了!非常感谢,这是她头一次出门拜访!

  两个人走进屋里,天渐渐黑下来,露依莎点上蜡烛。

  “你看我怎么样?”费里西达德太太站到她面前,问道。

  “脸色稍微苍白了一点。”

  哎呀,受了多少罪呀!她撩起裙子,让露依莎看穿着一双大鞋的脚,还非让她摸摸不可……不过有一点值得欣慰:整个里斯本都去看望她!感谢上帝!整个里斯本,里斯本所有有身份的人!

  “你这个星期做什么了?”她接着说,“一次也没有去!你看,人们都说你坏话呢……”

  “亲爱的,脱不开身呀。你知道吗?若热明天到。”

  “啊,你这个小贱人!太好了!这颗心跳得厉害吧!”接着又凑到她耳边说了句什么悄悄话。

  两个人都笑了。

  “今天,”费里西达德太太坐下来,接着说,“今天我把聚会都给你安排好了。上午我碰见了顾问,他说他一定来。是在殉道者大街碰见他的。你看多有运气,头一次出门就碰见了!不一会儿又碰到了朱里昂,他也说要来!……”随后,又有气无力地说:“你知道吗?

  我要吃一勺甜食……”

  露依莎亲自去为顾问开门,发现朱里昂正在上台阶。他笑着说:

  “今天我来充当看门人!”

  为了掩饰她亲手为亚卡西奥安排的这场戏引起的内心慌乱,费里西达德太太不停地说话,张口就责备露依莎“让两个女佣同一天出门……”

  “亲爱的,要是你有什么不舒服呢?要是出了什么事呢?”

  露依莎笑了。她不常闹病。

  然而,大家都觉得她脸色不好。顾问关切地说:

  “露依莎夫人,牙还痛吗?”

  “她牙痛?这是我头一次听说!”费里西达德太太叫道。朱里昂则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整齐的牙齿。

  顾问赶紧吟诵起来:

  珊瑚般的嘴唇里

  镶嵌着精美的珍珠……

  他补充说:

  “是这样。可是,最近一次有幸和露依莎夫人见面的时候,她突然牙疼得厉害,不得不跑到维特里医院去补牙!”

  露依莎脸涨得通红。幸亏这时候门铃响起来。大概是若安娜,她去开门……

  “是这样。”顾问接着说,“那天我们一起散步,很是开心,突然露依莎夫人脸色苍白,看样子疼得厉害,只得赶紧像疯了似地跑上牙医的台阶……”

  费里西达德太太一直急不可耐地想引起顾问的注意,打动他,听到谈起疼痛,赶忙开始讲她的脚的故事:怎样摔倒,没有摔死是个奇迹,伯爵夫人和子爵夫人们常去看望,整个附体神庙都惊动了,好心的卡米尼亚医生悉心治疗……

  “哎呀,我受了多大罪呀!”她叹了口气,眼睛望着顾问,指望他说句同情的话。

  亚卡西奥以教训的口气说:

  “下很陡的台阶不扶住扶手往往出错!”

  “可是,差一点死了呢!”她叫道,随即转向朱里昂,“你说不是吗?”

  “在这个世界上,因为任何事情死的人都有。”他缩在一把沙发椅上,美滋滋地吸着烟。那天下午,他本人也险些被马车撞死:原先打算那个星期天休息一下,不承想到排水沟里美美地玩了一趟……“一个多月来,我一直在我的斗室里生活,就像教团的修士关在修道院的图书馆一样!”他笑了笑,若无其事地把烟灰弹到地毯上。

  于是,顾问询问起他的论文:肯定是宏篇大作!……朱里昂刚说:“顾问先生,是关于生理学……”,亚卡西奥便以深沉的声音加以评论:

  “啊,生理学!肯定是本巨着了!再加上文字优美。”

  他也怨叹“被文字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来……”

  “祖扎特先生,但愿我们的心血不要一无所成!”

  “主要是你的心血,顾问先生,主要是你!”他又兴致盎然地问:“你的大作我们何时得以拜读?人们渴望着先睹为快呢!”

  “确实有些人渴望一读。”顾问表情庄重,表示同意,“几天以前,司法大臣先生──他是个难得的奇才──,几天以前他对我说──这是我的荣耀──:‘亚卡西奥,快点让我们看到你的书吧。我们需要光明,非常需要光明!’这是他的原话。我自然躬身答应:‘大臣先生,祖国需要,我不会拒绝效劳!’。”

  “好,顾问,太好了!”

  “还有,”顾问又补充一句,“这里都是自己人,我告诉你们,我们的王国大臣暗示我,在不久的将来我可望获得圣地亚哥勋章!”

  “顾问,他们早就该向你颁发勋章了!”朱里昂开心地叫道,“可是,在这个可怜的国家……顾问,你胸前早该佩戴着勋章了!”

  “很久以前就应该!”费里西达德太太使劲地喊。

  “谢谢,谢谢。”顾问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他越来越兴奋,亲切地把他的鼻烟盒递给朱里昂。

  “我闻一闻,打个喷嚏。”朱里昂说。

  这天下午,他感觉心情舒畅:论文和对论文的厚望驱散了心中的不快;甚至好像把在这个客厅遇见巴济里奥表兄时所受的污辱忘到了脑后,因为露依莎刚一进来他就问起巴济里奥。

  “到巴黎去了。你们还不知道?走了很久了!”

  费里西达德太太和顾问马上开始赞扬巴济里奥,这两个人都收到了他的名片──这使费里西达德太太如醉如痴,使顾问得意洋洋。“他是个名符其实的贵族!”她说。亚卡西奥以权威人士的口气说:

  “他的男中音可与圣。卡洛斯比美!”

  “非常高雅!”费里西达德太太说。

  “一位绅士。”顾问一锤定音。

  朱里昂跷着二郎腿,一言不发。现在,听到人们的赞扬,他心中的闷气又出现了;他想起了那天上午露依莎让人气愤的冷淡和那一位神气活现的举止,忍不住说道:

  “戴的手饰过分了些,袜子上绣花也有点过分,我想那是巴西时尚……”

  露依莎红了脸,又慢慢莫名其妙地怀念起巴济里奥来。

  费里西达德太太打听塞巴斯蒂昂的情况:有一个世纪没见到他了,那是个好人,见到他她的病就能好。

  “他有个伟大的灵魂。”顾问语气很重,但对他稍有微词,说他不忙于对国家有益的事。“因为,归根结底,”顾问宣称,“钢琴固然是门极美的技艺,但毕竟在社会上没有地位。”为此,他以小埃尔内斯托为例,说他尽管致力于戏剧艺术,但是,(他的语气一下子严肃了),据从各方面得到的情况,他是个出色的海关职员……

  小埃尔内斯托呢?他在干什么?

  朱里昂遇到过他,他说《荣誉与激情》两个星期内上演,已经开始印海报;在伯爵大街,人们开口闭口称呼他为葡萄牙的小仲马!那可怜的小伙子也真的相信自己就是个小仲马!

  “我不知道这个作者。”顾问板着脸孔说,“听名字好像是以《三个火枪手》和其他小说成名的那位作家的儿子!……可是,不管怎样,我们的德莱兹马一直刻意钻研高乃依的艺术!你说呢,露依莎?”

  “对。”她茫然一笑。

  她似乎有什么心事,已经两次看挂钟;10点了,儒莉安娜还没有回来!谁送茶呢?她亲自把茶杯放到盘子里,摆上牙签。回到屋里,发现笼罩着烦闷的寂静……“想听我弹琴吗?”她问。

  可是,正翻看放在膝盖上那本由吉。多列插图的但丁着作的费里西达德太太突然叫起来:

  “哎呀,多漂亮!这是什么书呀?太漂亮了!露依莎,你看过吗?”

  露依莎走过去。

  “费里西达德夫人,这是个爱情悲剧。”朱里昂说,“保罗和弗朗塞斯卡。里米尼的故事。”他开始解释书中的图画,“坐着的这位太太就是弗朗塞斯卡;跪在她脚下要拥抱她的长发小伙子是她的妹夫,我不得不遗憾地说,是她的情夫。后面那个一手掀门帘一手抽剑的长胡子的男人是她的丈夫,‘嚓’。”他打了个用宝剑刺人的手势。

  “别说了!”费里西达德太太打个冷战,“那本掉下去的是什么书?你们正读吗?”

  朱里昂压低声音,小心地说:

  “对……开始读了,可是后来……‘那一天,我们没有再读下去,’这句拉丁文的意思是说:那一天我没有再读下去!”

  “开始勾引女人了。”费里西达德太太笑着说。

  “还要糟糕,夫人,还要更糟糕!因为,按照弗朗塞斯卡本人的话说,她的妹夫,就是那个长发小伙子。‘全身颤抖着亲我的嘴,’这句拉丁文的意思是说:全身颤抖着吻我的嘴……”

  “啊!”费里西达德太太飞快地瞟了顾问一眼,“是本小说?”

  “是但丁的作品,费里西达德夫人。”顾问态度严肃,“最好的史诗之一。当然不如我们的卡蒙斯,但与弥尔顿同样有名!”

  “这些外国故事里,丈夫总是杀妻子!”她叫道,随后转过脸对顾问说,“不是吗?”

  “对,费里西达德夫人,这类家庭悲剧屡见不鲜,对激情的控制更为严格。可是,在我们之中,我可以自豪地说,家庭受到充分尊重。比如,我在里斯本亲友无数,感谢上帝,没有一个女人不是堪称典范的妻子。”接着礼貌地笑一笑:“这家的主妇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费里西达德太太转眼看看靠在她椅子上的露依莎,拍拍她的胳膊:

  “她呀,是个珍宝!”口气里带着爱怜。

  “并且,”顾问接过话茬,“我们的若热也与之相配。正如诗人所说:心灵高尚,/额头轻扬,/灵魂闪烁着纯洁之光。”

  听着这些话,露依莎心里越来越烦躁。她正要坐到钢琴前,费里西达德太太叫起来:

  “怎么回事?今天这家人不让喝茶吗?”

  露依莎又到厨房告诉若安娜,叫她把茶端去。不一会儿,若安娜戴着白围裙呆头呆脑地把茶盘端进来了。

  “儒莉安娜呢?”费里西达德太太马上问。

  “出去了,真可怜。”露依莎解释说,“一直有病……”

  “在外边呆到这时候?……太不像话了!甚至会有损这个家的名声……”

  顾问也认为这样做不够谨慎:

  “因为,夫人,在一个首都,各种诱惑不可小视!”

  朱里昂笑了:

  “不会。要是有人肯引诱那个女人,那我就怀疑所有现代男人了。”

  “喂,祖扎特先生!”顾问正色道,“我指的是其他诱惑,比方到一家饮料店,高高兴兴去看马戏,而忽略了她的义务……”

  然而,费里西达德太太无法容忍儒莉安娜,觉得那张脸长得像犹大,看样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露依莎为她辩解,说她非常殷勤,浆熨衣服是把好手,非常正直……

  “在街上转悠到夜里11点?……我的天!哼,要是我的话!”

  “我想,”顾问说,“她得了不治之症,对吧,祖扎特先生?”

  “不治之症。动脉瘤。”朱里昂回答说,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但丁的书。

  “这就更厉害了!”费里西达德太太叫道,随后压低声音,“你该把她辞掉!要一个患这种病的女佣!说不定给我们端水来的时候突然死了呢。我的天!”

  顾问表示同意!

  “有时候还会给当局造成麻烦!”

  朱里昂合上书:

  “我一直忘了告诉若热,说不定哪一天她就倒在地上断了气。”

  他又喝了一口茶。

  露依莎很是着急,认为一桩新的麻烦事正在形成,她要再受折磨……她说,现在找女佣太困难了……

  此话倒也不错,大家都表示同意。

  可是谈起了佣人和他们的要求。这些人越来胆子越大了,千万不能相信他们,什么伤风败俗的事都有……

  “在许多情况下是女主人的过错。”费里西达德太太说,“把女佣当成知己。这样,只要她们得到什么秘密,就成了一家之王……”

  露依莎的手在颤抖,手中的茶杯晃动着。她佯装笑脸,说:

  “那么,顾问呢,你的佣人们怎么样?”

  “好。那人值得尊重,口味极佳,账目上非常谨慎……”

  “长得也不丑。”朱里昂插嘴说,“有一次我在费列吉亚尔街见过,觉得她是这样。”

  一片红色在顾问的秃顶上扩散开来。费里西达德太太焦急地望着他,眼珠极为明亮。亚卡西奥严肃地说:

  “祖扎特先生,我从来不注意下人的长相。”

  朱里昂站起身,把手插进口袋里,精神抖擞地说:

  “废除奴隶制度是个巨大的错误!

  “那么,自由原则呢?”顾问打断他的话,“自由原则何在?当然,黑人是了不起的厨师,这我同意……但是,自由更为重要。”

  于是,他广征博引,猛烈抨击可怕的贩卖黑奴,对英国人的博爱表示怀疑,严厉斥责新奥尔良的庄园主,还谈了“夏尔和乔治”的事件:这些都是专门对低着头吸烟的朱里昂说的。

  费里西达德太太坐到露依莎旁边,惴惴不安地在她耳边说:

  “你认识顾问的女佣吗?”

  “不认识。:’

  “莫非长得很漂亮?”

  露依莎耸耸肩膀。

  “露依莎,我不知道心里预感到了什么,只觉得憋得慌!”

  亚卡西奥站着对朱里昂高谈阔论的时候,费里西达德太太一直在露依莎耳边嘀咕她心中的激情。

  他们走了,露依莎多么轻松!整个晚上,她内心受了多少煎熬!

  这些讨厌鬼,这帮白痴!──而儒莉安娜还不回来!啊,她过的这算什么生活!

  她到厨房里对若安娜说:

  “你等等儒莉安娜吧!别着急,她不会回来得太晚;女人回来晚了会很糟糕!”

  已经午夜了,露依莎已经躺在床上。门铃轻轻响了一声,接着下来的一声,更响一些,最后听起来似乎不耐烦了。

  “那姑娘睡着了。”露依莎想。她跳下床,光着脚走到厨房。若安娜伏在桌子上,在冒着刺鼻气味的油灯下打鼾呢。她推了推着安娜,她才迷迷糊糊地站起来。露依莎跑回卧室,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听见儒莉安娜在走廊上兴高采烈地说:

  “都安排好了,嗯?我在剧院来着。好看极了!若安娜太太,太好看了!”

  露依莎很晚才睡着,整夜作恶梦,不得安宁。──她在一座金碧辉煌的剧院里,又像是一座教堂。个个穿着考究:女人可爱的胸脯上宝石光彩夺目,男人宫廷制服上勋章金光闪闪。主宾席上是个年轻国王,像僧侣似地僵硬地坐着,表情悲伤,手里举着个浑天仪,深色天鹅绒长袍嵌着颗颗宝石,像是满天星斗;长袍下摆铺散开来,形成的折皱有如石头雕成,穿着侍者服装的群臣不时在上面绊倒。

  她是演员,站在舞台上。首次登台,在小埃尔内斯托的戏里扮演角色:她六神无主,望着交头接耳的观众们那带着怒火盯着她的一排排黑眼睛,观众中顾问那雪白而庄重的圆圆的秃顶特别显眼,秃顶上蜜蜂云集,形成一个昆虫冠盖。舞台上一个森林布景摇摇晃晃,她特别注意到左边有棵千年红木树,树干仿佛像一个人,对,像塞巴斯蒂昂。

  这时候,场记员拍了拍手!他身材细高,活象个唐。吉河德,戴金属边圆眼镜,身子拧得像个起瓶塞螺丝锥,手里挥舞着一张《商报》,吱吱呀呀地叫道:“爱情一幕开始!给我开始这神奇的一幕!”

  ──乐队开始演奏,乐师们的眼睛像一颗颗石榴红宝石一样闪光,脑袋上的长发像乱麻一样蓬起。乐曲节奏缓慢而忧伤,是莱奥波尔迪娜的“法都曲”,一个沙哑而无赖的声音用假嗓子尖声唱起来:

  我看见他高在下午的云端,

  看见他在大海的浪尖,

  不论他多么遥远,

  我都感到他一直在我身边。

  露依莎偎在巴济里奥怀里,巴济里奥用烫人的胳膊搂着她;她浑身瘫软,觉得自己消失了,溶化在像太阳一样热、像蜜一样甜的物质里,享受到一种奇妙的快感;但是,在欢快的呻吟中感到难为情,因为巴济里奥在舞台上不知羞耻地一遍又一遍重复在“天堂”里干的风流事!她怎能同意呢?

  整个剧场欢呼声雷动:“好!再来一遍!再来一遍!”数以千计的头巾在观众席上飘动,像无数白色蝴蝶在漆黑的原野上飞舞;女人们赤裸的胳膊形成一股股潮水,扔来一束束紫罗兰;国王表情悲哀,装模作样地站起来,像扔花束一样扔出了手中的浑天仪;顾问忘乎形骸,为了学习陛下的样子,飞快地把秃顶揭下来扔了出去,痛得尖声嚎叫,叫声中带着自豪。场记员尖声喊:“请诸位感谢,请诸位感谢他们!”她躬身施礼,在马达莱纳街留起的头发垂到舞台上;站在她旁边的巴济里奥眼睛滴溜溜转,看着朝他投过来的雪茄烟,一支支拣起来,像斗牛士一样逗趣,像小丑一样熟练。

  突然,整个剧场一声惊叫:“啊!”接着是一阵焦急而悲哀的沉寂;所有的眼睛──千百双紧张的眼睛──死死盯着布景,上面一个亭子上出现了一张张白脸,把亭子骨架压弯了。她像受到磁铁吸引一样转过身去,看见若热从中走出来,一身孝眼,黑手套,手里握着一把匕首,匕首刃闪着寒光──若热眼睛里的寒光更让人胆战。他走到舞台上,躬身施礼,以戏谑的口气说:

  “国王陛下,王子先生,总督先生,女士们,先生们──现在看我的了,请注意看我这小小的把戏!”

  他朝露依莎走来,步子很重,踩得舞台摇摇晃晃;像拔草一样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把脑袋往后一扬,以古典方式举起匕首,瞄准她的左胸,晃晃身子,挤挤眼睛,把匕首捅了进去!

  “非常漂亮!”一个声音说,“精彩!”

  原来是巴济里奥神气活现地乘着他的四轮马车走到观众席上。他端坐在车座垫上,帽子放在旁边,外衣上插着一朵玫瑰花,双手漫不经心地拉住不肯安静的英国骏马;他身边坐着个侍从模样的人,身穿教服,原来是耶路撒冷教长──若热抽出染红了的匕首,血滴流到匕首尖上,凝固了,掉下去,发出水晶般的声音,像红玻璃球似地在舞台上乱滚。她奄奄一息,倒在像塞巴斯蒂昂的那棵红木树下。由于土地太硬,树根从下面钻出来,像羽绒椅垫一样柔软;骄阳似火,大树枝叶垂下来,像一顶帐篷把她遮住。树叶上流下一滴滴马德拉葡萄酒,掉到她的嘴唇上!她惊恐地看着鲜红的血从伤口涌出来,在地上流着,这里形成一个血洼,那边像条小河奔泻。她听到观众中有人大叫:

  “作者!作者出来!”

  小埃尔内斯托头发鬈曲,脸色苍白,抽泣着感谢众人;他一边感谢,一边蹦来跳去──为的是不让表姐的血弄脏了他那双油光瓦亮的皮靴……

  她感到要死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说:“喂,怎么样?”──像是若热。他从哪里来?从天上?从观众席上?从走廊里?一个像是箱子掉下的很大的响动把她惊醒了,她坐起来。

  “好,放在那儿吧。”分明是若热的声音。

  她穿着衬衫跳下床。他进来了。两个人久久拥抱着,嘴唇紧紧贴在一起,没有说一句话。屋里的挂钟敲响了7点。

  10

  与他离家前的那天一样,若热和露依莎一点钟才吃完早饭。不过,现在天气已经不再压抑难忍,窗子敞开着。10月的太阳温柔,空气中有了一丝秋意,光线苍白无力。下午,一件件厚外衣告诉人们天气转凉,绿色枝叶开始变黄。

  “太好了,又回到自己的窝里啦!”若热坐在沙发椅上舒展一下身子。

  他给露依莎讲述旅途生活,说他在那儿像个摩尔人似地工作,挣了不少钱。带回的资料是可以作一篇出色的报告;在阿连特茹省那些善良的人们中间交了不少朋友;头顶烈日、在原野奔波、住在客栈的小屋子里的日子总算结束了。现在他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像他临行前那天一样,他慢慢吐着烟,美滋滋地捋着唇髭。为什么把胡子剃了?一见到他,露依莎最吃惊的就是他的胡子没有了。他不无伤感地解释说,天气热,下巴上长了个小疖子……

  “你留着胡子好看!”她说,“留着胡子好看!”

  若热给她带来的礼品是6只中国古瓷盘,上面印着大腹便便的中国官员,釉子绘成的华丽的长袍似乎在蓝色的空中飘动,堪称珍品。

  他是在梅尔托拉一家旧货店发现的。露依莎把盘子摆放在餐具架上作为装饰:她踮着脚,长长的室内长袍垂到后面,浓密的金黄色头发稍微蓬松着披到背上──在着热眼里,她更漂亮,更让人无法抗拒,她那纤细的腰板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吸引着他的双臂。

  “我走前最后一次在这儿吃午饭,是个星期天,记得吗?”

  “记得,”露依莎没有回头,继续小心翼翼地摆放盘子。

  “喂,”若热突然问,“你表兄呢?见过他吗?来看过你吗?”

  盘子从手中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杯子碰撞声。

  “来过。”她停了一会儿又说:“来过几次,呆的时间不长……

  ”

  她弯下腰,打开餐具架的抽屉,开始整理勺子。而后才站起来,转过身。她满脸通红,笑着把手一摆,“好了!”

  她走过去坐到若热的膝盖上。

  “你真好!”她捋着他的唇髭,热切地望着他。今天凌晨投入他的怀抱的时候,她仿佛觉得心完全对他敞开了;突如其来的爱情使她的心潮惬意地翻滚;她想永远这样爱他,伺候他,用力拥抱他,直至他难以忍受,永远这样对他言听计从。无限甜蜜的复杂情感,渗到她的心灵深处。她搂住他的脖子,用近乎淫荡的谄媚语调低声说:

  “你高兴吗?觉得好吗?说呀!”

  她觉得他比任何时候都漂亮,都好;经过这一段分离,她更喜欢他,感到一种新的激情。

  “塞巴斯蒂昂先生来了,”儒莉安娜走过来,笑容满面地对着热说。

  若热猛地跳起来,离开露依莎,朝走廊冲过去,嘴里叫着:

  “让我拥抱你,伙计,快!”

  几天以后的一个上午,若热到政府去了,儒莉安娜走进露依莎的卧室,慢慢地关上门,柔声细气地说:

  “我想和夫人说件事。”

  她开始诉说她住的阁楼还不如地牢,没法再住下去了;又热又臭,有臭虫,憋闷,冬天潮湿,简直活不下去。总之,她想搬到下面来,搬到下面存放大木箱子的房间。

  那个房间一面有窗户,高大宽敞,存放着若热的雨衣、皮箱、旧外套以及祖母时代钉着黄钉子的红色皮箱。

  “夫人,我要是住那儿,就像住在天堂了!”

  “那么……把大箱子放在哪儿呢?”

  “放在阁楼上我的房间。”她笑了笑接着说,“柜子不是人,不会受罪……”

  露依莎有点不知所措:

  “行,我看看吧,跟若热说一下。”

  “我就指望着夫人了。”

  然而,这天下午露依莎刚向若热解释那个“可怜的基督信徒的愿望”他就跳了起来说:

  “什么?搬走大箱子?她疯了!”

  露依莎固执己见,竭力打动他的心,说那是可怜虫来到这个家以后的梦想。说他想象不出、谁也想象不出可怜的女人住的房间是个什么样子!臭气熏天,老鼠在人身上乱爬,房顶已破,经常漏雨;已经好多天了,谁知道哪天就倾倒……

  “上帝!你说的像我祖母讲过的阿尔梅达的地狱一样!那就让她搬吧,尽快搬,亲爱的!……把我那些珍贵的箱子放阁楼上去。”

  得知得到了这个恩惠,儒莉安娜说:

  “啊,夫人,这是给了我一条命啊!但愿上帝会报答你!我身体不好,住在那小盒子里实在受不了……”

  近日来,她抱怨得更厉害了,脸色发黄,嘴唇有点发紫。有时非常悲伤,有时喜怒无常,说什么两只脚从来就没有暖和过。需要调理,需要精心的调理!……

  也就是在两天后,她来到露依莎面前请她“去放大箱子的房间看一看。”她指着腐朽、虫蛀的地板对露依莎说:

  “不能让它这样,夫人,要是不值得换新的,也该铺上席子。如果我有钱,也不会打扰夫人,但是……”

  “好,好啦,我来想办法。”露依莎耐着性子回答。

  她付了席子钱,没有告诉若热。然而,那天上午铺席子的工人们来了,若热惊奇地问露依莎那是怎么回事,“难道走廊里还铺席子?”

  她笑着将双手放在他的肩头上:

  “是可怜的儒莉安娜像乞讨一样,要一条席子,说是地板太破了,她甚至想自己付钱,说从她的月薪里扣除。咳,为了点可笑的小事。”她作了一个同情的手势,“再说,亲爱的,她们也是上帝的人,不是奴隶!”

  “好极了!过不了几天,就会要镜子、铜器了。可是,怎么变化这么大呢?原先你不是见都不想见她吗?”

  “可怜虫!”露依莎说,“我看出了她是个好心的女人。当时我太寂寞,和她接近得多了。我没人说话,她就跟我作伴。甚至在我生病的时候……”

  “你生过病?”若热吃惊地叫道。

  “嗯,只病了3天。”她赶忙说,“是感冒。她白天黑夜都不离我身边。”

  说完以后,露依莎马上又担心若热再提“生病”的事,而不知底细的儒莉安娜会否认。所以,这天傍晚,她把儒莉安娜叫到卧室里:

  “我告诉苦热说我生病的时候你一直陪伴着我……”她羞得满脸绊红。

  儒莉安娜马上笑了,她乐意当这个同谋:

  “我明白了,夫人,你就放心吧!”

  果然,第二天若热吃过早饭,转身对儒莉安娜亲切地说:

  “你好像服侍露依莎服侍得很好。”

  “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她将手放在胸前,躬下身子说。

  “好,好,”若热在衣袋里掏了掏,离开餐厅时,把半个英镑塞在她手里。

  “蠢货!”她嘟囔了一声。

  这个星期,她又开始对露依莎唠叨,说什么“衣服和连衣裙放在木箱里都皱了,”,都糟塌了!如果她有钱,不会向夫人提这些要求,不过……终于在一天上午,她明说了,一定要个衣橱。

  露依莎感到怒火在血液中燃烧,继续绣花,眼睛抬也不抬:

  “小衣橱?”

  “如果夫人愿意行行好,就买个大的吧……”

  “可是你没有多少衣服。”露依莎说道。她开始安于受欺侮的地位,已经对所受屈辱讨价还价了。

  “我的衣服确实不多,夫人,”她反驳说,“可我现在要制齐了!”

  大衣橱偷偷买来了,还悄悄搬了进来。对儒莉安娜来说,这一天大幸福了!她不厌其烦地闻着衣橱新木头的香味,用颤动的手亲热地抚摸着油光瓦亮的板!……她在抽屉里贴上皱纹纸,开始“制齐”了!

  对于露依莎来说,这几个星期实在难熬。

  儒莉安娜每天上午来到她的房间,左问候右问候,打扫屋子,突然可怜巴巴地说:

  “哎,我太缺衬衣了!要是夫人能帮帮我……”

  于是,露依莎打开她那装得满满当当、香气飘溢的抽屉,伤心地把那些稍稍旧一点的衣服放在一边。她喜欢自己的内衣:都是整打的名牌产品,用香袋薰着。送给别人就残缺不全了。而儒莉安娜竟然毫不客气索要,好像有这个权利。

  件衬衣真漂亮!”她说,“夫人不再要了,是不是?”

  “拿去吧,拿去吧!”露依莎笑着说,这是出于自尊,显得不是被迫而为之。

  每天晚上,儒莉安娜都关上门,盘起腿坐在席地上,在油灯下兴高采列地拆下衣服上露依莎名字的缩写字母,然后用红线绣上自己名字的字母──J。C。T。,儒莉安娜。科塞罗。塔维拉。

  最后,她不再要了,因为,正如她自己说的,她的内衣成堆了。

  “现在,如果夫人愿意帮我有点出门的衣服……”

  于是,露依莎开始“打扮她”。

  她给了儒莉安娜一件紫色丝绸连衣裙,一件黑色开斯米外套,为了不让若热怀疑她的慷慨,她特意把它们改了改,不让他认出来:把连衣裙叫人送去染成栗子色,她还亲自给外套加了一层绒里。现在,她反过来为儒莉安娜干活!──神圣的上帝呀,这一切到什么地步才是个头?

  一个星期天,吃完晚饭的时候,若热笑着说:

  “这位儒莉安娜现在都成了时髦女郎了。眼看着阔绰起来了。”

  晚上,费里西达德太大也发现了:

  “真时髦,不亚于宫廷佣人!”

  “真可怜,拣点剩衣服……”

  她确实阔气了!不是亚麻床单不铺。还要新的床垫、床前的垫脚绒毡!露依莎薰衣服的香袋到了她折叠起来的内裤里。窗子上挂着薄棉纱布窗帘,两边固定的带子还是旧的蓝色丝绸的;衣橱上面,摆着两只维斯塔。阿雷格里出产的金黄色花瓶!终于有一天,原来的丝线假发套变成了带发髻的假发!

  若安娜对这些装饰品也惊讶不已。但是,她认为那是夫人的好心,感到自己被人“遗忘”了。有一天,儒莉安娜头一次使一把新阳伞时,她当着露依莎的面满脸不高兴地说:

  “对一些人什么都给,对另一些人什么也不给!……”

  露依莎笑了笑,赶快说:

  “傻话,我对谁都一样。”

  但她又思忖了一下。若安娜或许也有怀疑,从儒莉安娜嘴里听到点什么……为了让她高兴,让她对自己亲近,第二天就给了她两条丝绸手帕,后来又送给她两个米尔瑞斯买件连衣裙。从此以后,露依莎再也没有拒绝过她晚上去“一位姨妈家”……

  若安娜逢人便说“夫人好,简直是天使”。街上的人们也注意到了儒莉安娜的奢华,知道她有了个“新房间”,还说地上铺着块大地毯!而保拉气愤地认为“那里面肯定有鬼”。

  然而,一天下午,儒莉安娜当着保拉和烟草店老板娘的面作了一番解释,平息了他们的怀疑。

  “哎呀,都说什么我有这个,有那个。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够吃够穿就是了。你们该知道我是怎样伺候那姑妈的,不分白天黑夜,寸步不离……他们对我怎么报答也不算过份,把我的身体都糟塌了!”

  这样,儒莉安娜的阔气就有了正当的理由。人们都说,这家人知恩必报,把她当成亲戚看待。

  日复一日,对于左邻右舍的佣人们来说,工程师的院子仿佛有一种天堂似的诱惑力。他们说薪水给得高,有时还有酒喝,每星期都能拿到礼物,天天晚上还有鸡汤夜宵,每一个人都对这“美差”羡慕不已。通过“介绍人”,工程师家的声誉不胜而走,成了传奇故事。

  若热莫名其妙,天天收到许多来信,自荐当他家的房间佣人、女佣、厨师、男侍、管家、车夫、门卫、厨房佣人……有的列举曾经在哪些名门贵族家干过;请求面谈;对某些条件提出疑问,有一个漂亮的房间;女佣随信附上照片;甚至有一位厨师带来了部里总管的担保信。

  “太奇怪了!”若热百思不得其解,“争着为我服务,以伺候我为荣,莫非他们以为我要交好运?”

  但他并没有过分注意这反常的现象,只是忙着他的事业:撰写报告,每天中午出门,下午6点回家,总是带着一卷卷文件、地图、小册子,疲倦不堪,催着用晚饭,但精神振奋。

  一个星期日的晚上,他笑着讲了这些事情。顾问马上说:

  “有露依莎太太脾气好,还有你,若热,在这个宜人的住宅区里,家庭没有丑闻、没有纠纷、一切都循规蹈矩,当然那些待遇不好的下人就向往这里宜人的条件了。”

  “我们是理想的主人!”若热高兴地拍着露依莎的肩膀说。

  确实,这个家越来越“宜人”了!儒莉安娜要求晚饭多做一点,(好有她的一份,不再吃剩饭菜);她做饭是把好手,经常看看火,尝尝味道,还教若安娜做菜。

  “这个若安娜显露才能了”若热说,“看得出来,她聪明多了!”

  现在的儒莉安娜住的舒服,吃得顺心,穿着讲究,床上铺着软垫,品尝着享受的滋味。吃穿称心如意,应有尽有,她的性情也温和了。有维托利娅大婶的叮咛,她干活更尽心,更麻利。露依莎的连衣裙浆熨得像珍品一样,若热的衬衣比任何时候都显得精神!10月的太阳给整洁的、修道院一样安静的家带来了欢乐,连小猫也长肥了。

  随着儒莉安娜的阔气,露依莎越来越瘦弱。儒莉安娜的蛮横发展到何等地步为止呢?──露依莎为此提心吊胆。太可恨了!有时,她用愤怒的目光盯着她的背影,甚至担心怒火把她烧伤,她疼得转过身来。看着她心满意足,哼着《心上的信》,睡在同他们一样舒适的床垫上,用她的衣服装扮自己,在她的家里主宰一切!这合理吗?上帝公正吗?

  有时,她怒火涌上心头,挥舞胳膊,嘴里咒骂着,像网里的鱼一样,在灾难中挣扎;然而,找不到任何办法,只得又坠入深深的忧伤,甚至她的心也变得歹毒了。她满意地看着儒莉安娜脸色一天比一天黄,指望她患上动脉瘤:难道这魔鬼不会在哪一天暴死鸡?

  但是,在若热面前还不得不夸奖她。

  她承受着生活的重压。早晨,若热刚一走出去,关上大门,她的忧伤、她的担心像巨大的厚面纱一样沉重而缓慢地罩住她的灵魂。于是,她到四、五点钟才穿衣服,只穿睡袍、趿着拖鞋、头发蓬乱,在卧室里踱来踱去,遭受着烦躁的折磨。有时候头脑中闪过逃走的念头:钻到修道院去。她感情奔放,肯定难以作出戏剧性决定;即使个性无能为力,对若热的爱也是个永久的诱惑,因为她现在对着热爱得更深了。她爱他,对他像慈母一样关心,像小妾一样冲动……甚至嫉妒一切,嫉妒他所在的部,嫉妒他的报告!不时打断他的工作,从他手里抢过笔来,吸引他的眼神,想听他的声音;甚至连他在走廊里的脚步声都煽起她非法情爱的激情……

  另外,她本人也尽力发展着这股情爱,认为这是对他所受的屈辱作的难言的报答。为什么产生这种想法?因为,尽管一直爱着他。这毫无疑问,现在依然承认,但原先爱得没有这么深,没有这么专一!

  连自己也说不清。她确实有点难为情,觉得爱得如此疯狂似乎有失夫妇间的尊严。她也曾怀疑过这一切是不是一时冲动。对丈夫还“一时冲动”?她认为,严格说来这种情感不够纯洁……但是,这有什么关系?起码能使她感到幸福,一种异样的幸福。不管怎么说,反正是心里欢畅!

  起初,另一个男人的影子经常在这爱情之上游荡,使每个亲吻中都带点苦涩,每一个夜晚都有点歉疚。然而,渐渐地忘记了另一个,几乎忘得一干二净,即使偶尔回想起来,也像一粒盐掉进流水中一样,不影响今天的激情。要不是那个卑鄙的女人,她该有多幸福!

  现在倒是“那个卑鄙的女人”感到幸福。有时候,她一个人在自己的房间,带着贪婪的笑容望着周围的一切:打开叠着的丝绸连衣裙,拍一拍;把靴子排成一行,出神地远远欣赏着;或者打开衣橱的抽屉,伏在上面反来覆去的数着内衣,怀着占有者的欢乐,看了又看。

  ──跟“小泼妇一样多!”她沉浸在欢乐中,喃喃低语。

  “啊,我现在很好!”她对维托利娅大婶说。

  “这还用怀疑吗?那几封信还没有给你挣到一个米尔瑞斯,你就能享上点福了。你一定要成为榨油机下的接油盘:麻纱衣服、贵重手饰、大笔大笔的钱……她不能不从。亲爱的,别放过她,榨她!”

  然而,已经没有多少可“榨”的了。儒莉安娜渐渐开始想到,现在她该“享受”了。既然有了床垫,为什么还要早起?既然有了好衣服,为什么不上街逛逛?说干就干!

  一个早晨,天有点冷,她在床上一直躺到9点。窗子半开,一束温暖的阳光射到席子上。后来她干巴巴地说了声“心里疼”。两天以后,若安娜10点钟进来时,对露依莎低声说:

  “儒莉安娜太太还在床上躺着呢,什么都没有收拾!”

  露依莎吓得心惊胆战。什么?难道要像忍受她一个接一个的要求那样忍受她偷懒吗?

  她来到儒莉安娜的房间:

  “这么说你这时候才起床?”

  “是医生要我这么做的。”对方满不在乎地回答。

  从此,儒莉安娜很少在伺候午餐之前起床。露依莎只得请求若安娜“替她把活干了”,说时间不会很长,那可怜的女人病得这么厉害!为了安抚厨娘,给了她半个英镑,帮她买件连衣裙。

  后来,儒莉安娜开始不再请求允许便出门了。回来晚了,已经到了晚饭时间,竟然不做任何解释。

  有一天,看见她正带着黑手套从走廊经过,露依莎忍无可忍:

  “你要出去?”

  她放肆地回答说:

  “你看,一切都收拾好了,该我干的都干完了。”说完,把脚一跺,走了。

  哼,除了还受“小泼妇”约束之外,她应有尽有了!

  若安娜开始嘟囔:“儒莉安娜太太整天逛大街,受罪的是我……

  ”

  “要是你病了,也不会有人让你干。”每当露依莎感觉到厨娘很恼火,总是这样无可奈何地说,给她一些礼物,甚至还送给她酒和甜食。

  现在,家里开销大了,厨房账单上的钱越来越多。露依莎垂头丧气。──“这一切如何收场呢?”

  儒莉安娜的偷懒却越发厉害。

  为了早一点出门,她只干主要的活。露依莎只得给花瓶灌水,经常亲自收起餐桌上的桌布,把扔在角落里的脏衣服收扰,送到阁楼上……

  一天,若热下午4点钟回到家,刚好看到床上还没整理。露依莎赶紧解释说:“儒莉安娜出去了,是她打发她去裁缝店的。”

  过了几天,已经6点钟了,她还没有回来安排晚饭。“去裁缝店……”露依莎还是这样解释。

  “既然儒莉安娜专门去裁缝店,那就再找一个女佣收拾屋子吧。”他说。

  听到这几句干巴巴的话,露依莎顿时脸色苍白,两滴眼泪从脸上滚下来。

  若热傻了眼。怎么啦?出了什么事?露依莎难以自制,失声痛哭起来,哭得伤心,哭得歇斯底里。

  “可到底怎么回事?亲爱的,出了什么事吗?生气啦?

  她喘不过气来,也无法回答。若热让她闻醋,在她脸上吻了又吻。

  等到哭声渐渐平息,她才抽抽咽咽地说:

  “你说话那么干巴,我气急了……”

  他笑了,称她是“小傻瓜”,给她擦干眼泪,──但心里很不平静。

  他早已觉察到她内心忧伤、无法解释的颓丧和神经质的易怒……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了不让若热再次突然发现女佣懒散,她开始每天上午把没有干完的活儿干完。很快,儒莉安娜发现了,心安理得地决心“越来越让她多干点”。有时不扫地,后来索性连床也不整理;最后,有一天早上,连脏水也没有倒。露依莎先去走廊看了看,若安娜还没有下来,她亲自把水倒了!回来在手上打肥皂时,泪流满面。她想一死了之!

  这是落到了何等地步!

  有一天,费里西达德太太突然来了,当场发现她正在扫客厅。

  “我哪会自己扫地!”她叫着,“而我只有一个女佣,可你!……”

  “儒莉安娜有很多衣服要浆……”

  “哎,别让她少干活,她不会感谢你,反而笑话你!要是让她们养成坏习惯!……你就受罪吧,受罪吧!……”

  露依莎微微一笑。

  “嘿,一辈子不就这一次嘛!”

  她一天比一天悲伤。

  她把若热的爱当作唯一的安慰。夜晚给她带来稍许轻松:这个时辰,儒莉安娜已经入睡,看不见她那张可怕的脸,不用提防她;不用言不由衷地夸奖她;不用替她干活!像从前一样,她就是她,是露依莎。她和丈夫一起在卧室里,关上门,自由自在!她可以生活、可以笑、可以谈天说地、可以有食欲!真的,有时她把□桲果酱和面包带到房间──吃一顿小小的夜宵。

  若热觉得奇怪。“一到晚上你就变了样”他说,还称她为“夜鸟”。她身穿白色睡裙,裸露双臂和胸脯,头发绾成一束;她笑着,来回踱着,轻声哼着小曲,有时还自言自语,直到若热对她说:

  “亲爱的,已经一点多钟了!”

  她赶紧脱衣服,扑进他的怀抱。

  然而醒来以后可真难呀!不管上午的阳光多么明亮,她都觉得一切模模糊糊、阴阴惨惨。生活太不体贴她了!她满心不情愿地慢慢穿衣服──像进入监狱一样进入她的白天。

  现在,她已失去了解脱的希望!有时候,“把一切都告诉塞巴斯蒂昂”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在脑海中闪过,然而,每当看到他用诚恳的眼神望着若热,两个人互相拥抱,笑着,一起抽烟斗,并且他对她一向充满敬意,她觉得,去找塞巴斯蒂昂──若热的知己,这个家的好朋友──说“我给一个男人写了信,被女佣偷了”,要比到街上向遇到的任何一个男人伸手要钱还难得多!不,宁愿被这日日夜夜的痛苦折磨死,宁愿滚着爬着去洗楼梯!有时候,她又反复思忖:“我还指望什么呢?”不知道。指望发生什么偶然事件,指望儒莉安娜死……

  于是,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活着,似乎每活一天都是什么人的恩赐,隐隐约约觉得远方有个什么模糊不清、阴阴惨惨的地方,她要在那里淹死。

  这几天,若热开始埋怨衬衣浆得不好。儒莉安娜“应付差事”。

  有一天,他真的生气了,把她叫来,把一件皱皱巴巴的衬衣扔给她:

  “这怎么能穿呢,太不像话了!”

  儒莉安娜脸色蜡黄,朝露依莎投来急切的目光,嘴唇哆嗦着,解释说:“胶不好了,已经去换了。”等等。

  但是,若热刚走,她就一阵风似地冲进房间,关上门,大声嚷嚷,说什么“夫人穿脏了一大堆衣服,先生又有一大堆脏衬衫,如果没有人帮助,她怎么能忙得过来!……谁要是想用黑人,就到巴西去找吧!”

  “你丈夫脾气这么大,我受不了!夫人明白吗?要是想做得好,就得找个人帮我。”

  露依莎只是说:

  “我来帮你。”

  现在,她忍气吞声,逆来顺受!

  周末到了,积下了一大袋衣服,儒莉安娜过来对她说,如果夫人熨的话,她就浆。不然就算了!

  那天天气宜人,露依莎正准备出门……二话不说,她穿上外套,就去拿熨斗。

  若安娜惊呆了。

  “这么说夫人真的要熨衣服?”

  “活儿太多,儒莉安娜一个人干不完,真可怜!”

  来到浆洗衣服的房间,她忙着熨烫着热的内衣,儒莉安娜走过来,头上戴着帽子。

  “你要出去?”露依莎大声问道。

  “我就是来告诉夫人的。我必须出去一趟。”她一边说一边戴黑手套。

  “可那些衬衣呢,谁来浆?”

  “我反正要出去。”对方干巴巴地回答。

  “可是,见鬼,谁浆衣服?”

  “夫人你浆吧,讨厌!”

  “可恶!”露依莎大声喊,把熨斗扔到地上,气呼呼地出去了。

  儒莉安娜听见她抽咽着从走廊里过去了。

  她惊呆了,赶紧摘下帽子和手套。不一会儿,听见大门咪当响了一声。她来到房间,看见露依莎的室内长袍扔在那里,帽架也倒了。

  她到哪里去啦?去报警?找丈夫?见鬼!傻瓜,发脾气了!她赶忙收拾好房间,开始浆衣服,耳朵听着外面,心里很是后悔。鬼东西能去哪儿呢?必须小心!要是逼迫太甚,她干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来,吃亏的是谁?当然是她。她不得不离开这个家,离开她的房间,失去她享有的一切,失去她的地位!哎呀……

  露依莎像疯子似地冲出了家门。在埃斯科拉街,一辆马车从身旁经过,车空着,她一头钻进去,把莱奥波尔迪娜的地址告诉车夫。

  莱奥波尔迪娜大概已经从波尔图回来了。她想见到她,需要她,说不清楚为什么──为了吐吐心中的闷气!请她出个主意,想个报仇的办法!因为现在为所受的屈辱进行报复的愿望要比摆脱那个魔鬼的想法强烈得多。理智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出现!毒死她!仿佛已经为看到她由于撕心裂肺的呕吐而痉挛、听着她临死前的嘶叫而舒心畅快!

  她爬上莱奥波尔迪娜家的台阶,拉门铃的手哆嗦得厉害,铃一直响了好几下。

  儒斯蒂娜看见是她,便朝走廊里喊:

  “夫人,是露依莎夫人,是露依莎夫人!”

  莱奥波尔迪娜头发蓬散,身穿着大红长睡袍,伸出双臂朝她跑过来:

  “是你呀!真是奇迹!我现在刚起床!快到屋里来吧。这儿一切都没收拾呢。不过,没关系。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呢?”

  她打开了还关着的窗子。屋子里有一股醋酸味;儒斯蒂娜赶紧把一盆肥皂水端走,脏毛巾还挂着;在花盆架上,还放着昨晚掉的头发,还有背心,一个茶杯里堆满了烟头。莱奥波尔迪娜放下窗纱:

  “感谢上帝,贵人来了,这个家不胜荣幸。”

  可是,看到露依莎神情慌乱,泪眼尚红,问道:

  “怎么回事?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糟了,莱奥波尔迪娜!”她双手紧握,回答说。

  对方赶紧过去把门关上。

  “怎么啦?”

  然而露依莎只是哭,没有回答。莱奥波尔迪娜呆呆地瞧着女友。

  “儒莉安娜拿走了我的几封信!”露依莎终于开口了,抽咽着说,“她要我出6百米尔瑞斯!我完啦……她一直折磨我……想请你告诉我,看你能不能想出什么……现在我像个疯子。家里的活儿都是我干……要死,又不能!”她哭得更厉害了。

  “你的首饰呢?”

  “值2百米尔瑞斯!可我怎么向若热说呢?”

  莱奥波尔迪娜沉默了一阵子,往自己身旁看了看,摊开双手:

  “就是把我的所有东西都典押出去,亲爱的,也不值20……”

  露依莎擦擦眼睛,喃喃地说:

  “怎么让我这样赎罪呀,上帝啊,这样赎罪呀!”

  “信上说的什么?”

  “太可怕!我当时疯了……一封是我的,两封是他的。”

  “你表兄?”

  露依莎回答了一声“是”,轻轻点了点头。

  “他呢?”

  “不知道!现在在法国,一直没有给我回过信。”

  “卑鄙!那女人怎么把信偷到手里的?”

  露依莎简单讲述了“石棺”和保险盒的过程。

  “可是,露依莎,你也太粗心了,竟然把这样的信乱扔!哎,这件事太吓人了!”

  莱奥波尔迪娜拖着长长的红睡袍,在房间里转着,两只大大的黑眼睛瞪着,仿佛在想什么办法、寻找什么计策……

  “问题在于钱……”她低声自言自语。

  露依莎俯伏在沙发上,也说了一句:

  “问题在于钱!”

  莱奥波尔迪娜猛地在她面前停住:

  “我知道谁能给你这笔钱!”

  “谁?”

  “一个男人。”

  露依莎吃惊地站了起来:

  “谁?”

  “卡斯特罗。”

  “那个戴眼镜的?”

  “戴眼镜的。”

  露依莎满脸通红。

  “哎呀,莱奥波尔迪娜!”她小声说。过了一会儿,马上又问,“谁告诉你的?”

  “这我知道。他对门东萨说过。你知道,他们俩像亲兄弟一样。

  你要什么他都会答应!我对你说过不止一次了。”

  “太可怕了!”露依莎气愤地赶忙说,“你竟然让我去干这种事?”紧皱着的双眉下的眼睛里冒出怒火。为了钱去找一个男人!她扯下帽子,用颤抖的手扔到花盆架上,随后在屋子里快步走来走去,“我宁愿逃走,宁愿去修道院,宁愿当女佣,宁愿到街上捡破烂!”

  “你这个人呀,别激动嘛,谁告诉你是这样的?也许他会借钱给你,没有别的企图呢……”

  “你会相信?”

  莱奥波尔迪娜没有回答,低着头,转着手指上的戒指。

  “如果是另一回事呢?”她突然说,“那就是一千米尔瑞斯,两千米尔瑞斯,这样你就得救了,幸福了!”

  露依莎晃了晃肩膀,对这句话非常气愤,──或许是为自己的想法气愤!

  “下流!太可怕!”她说。

  两人都不再作声。

  “嘿,如果是我……”隔了一会儿,莱奥波尔迪娜说。

  “是你会怎么样?”

  “要是我,就给卡斯特罗写封信,让他带着钱来!”

  “那是你!”露依莎生气地说。

  莱奥波尔迪娜脂粉下的脸蛋也红了。

  露依莎马上用双臂搂住她的脖子说:

  “原谅我,原谅我!我疯了,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两人都神经质地大哭起来。

  “你生气了!”莱奥波尔迪娜抽抽咽咽地说:“可这是为你好。

  我认为是最好的办法。如果我有钱……就会马上给你……为了你,我什么都肯干,请你相信!”

  她摊开双臂,又指了指自己的身体,口气厚颜无耻:

  “6百米尔瑞斯!如果我值这么多钱,明天就去挣回来!”

  传来用指关节敲门的声音。

  “谁呀?”

  “我”一个沙哑的声音。

  “是我丈夫。那畜牲今天还没离开家……我不能开门,稍等一会儿。”

  露依莎赶紧擦干眼泪,戴上帽子。

  “什么时候再回来?”莱奥波尔迪娜问。

  “等能出来的时候,如果不能,我就给你写信。”

  “好吧,我再想想,想个主意……”

  露依莎抓住她的胳膊:

  “这件事,就别再提了。”

  “疯子!”

  露依莎出了莱奥波尔迪娜家,慢慢腾腾往上走,来到圣洛克广场。圣母教堂的大门开着,绣着教堂徽记的红色门帘随风轻轻晃动。她想到教堂里去,至于为了什么,她不知道,只是觉得经过这一阵感情冲动之后,教堂里清新寂静的气氛会让她沉静下来。再说,不幸的感觉也让她想起了上帝!她需要某种上天的强大的力量支撑。她跪在神坛前,念了“我主万福”,又念了“祷告圣母经”。然而,小时候念过的这些祈祷词无济于事,这死气沉沉的声音和她呼吸的空气一样,到不了天堂。她不懂得这些话的意思,更不能用于她本人的处境。即便上帝听到祈祷,也永远不能知道心急如焚地跪在地上的她乞求什么。她想告诉上帝,把一切都倾吐出来,可是,用什么语言呢?用跟莱奥波尔迪娜说的时候用的家常话怎么行?她的心里话能走那么远,到上帝耳边?莫非上帝就在身边,能够听见?她跪在那里,四肢瘫软,两手交叉在胸前,望着蜡烛凄惨的火苗,望着祭坛上褪了色的绣花盖布,望着圣子那圆圆的玫瑰色的脸!

  渐渐地,她陷入沉思默想,心猿意马,种种景象在头脑中形成、活动,又像缕缕青烟飘上天空,她无法驾驭。思绪飞向久远的往事,出于忧伤和多愁善感,她经常去教堂;那时候母亲还活着;那个人──巴济里奥──给她写信,驱散她在虔诚的信仰中产生的悲伤,她的心碎了。她的女友若安娜。西尔维拉就是这时候到法国进了修道院。

  有时候她也想一走了之,去当慈惠会员,上战场救护伤员,或者在修女卧室里过宁静的日子!可现在的生活大相径庭!──气得死去活来,而且罪孽深重!……那样的话,现在在哪里呢?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在某个风景秀丽的河谷里的一座绿树掩映的古老的修道院里:也许是苏格兰,自从读了司各特的小说以后,她就爱上了那个国家。可能在朗麦穆或者格伦科依那深绿色的原野上一座英国式修道院里;周围枞树覆盖的群山在雾中似隐似现,给这个与世隔绝的隐居地蒙上一层悲凉的宁静色彩;天空晴朗的时候更令人神往,一团团白云缓缓飘过,没有任何喧闹打破万物的静谧;下午,偶尔有一群乌鸦斜穿过天空。她生活在身材颀长、目光深邃的修女们中间,她们都是诺曼第公爵或者皈依了罗马教的贵族的女儿;她读着讲述天堂里美好故事的书;坐在修女卧室的席子上,能看见下面山头上长长的鹿角,或者在雾气蒸腾的下午,倾听着从远方的卡伦塔尔河谷传来的牧童悠扬的风笛声:小溪跳下一块块巨石,喃喃低语!

  或者在葡萄牙某个好一点的省份的修道院里过一种较为富裕的生活。屋顶虽然低但粉刷过的墙壁在太阳下白光闪闪,周围是不高的栅栏,钟声在湛蓝色的空中回荡;附近的橄榄林里姑娘们哼着歌儿用木杆打下橄榄果;碎石铺地的院落里,脚夫的毛驴用铁掌刨地面,驱赶着苍蝇;女人们在窃窃私语;一辆车吱扭吱扭地从白色的土路上走过;公鸡向着太阳啼鸣;一个个黑眼睛的丰满的修女们在清爽的走廊里谈天。

  在那里,她渐渐长胖了,唱诗的时候打个盹,在修女卧室里喝一小杯玫瑰色的烈酒,用大字抄写作甜食的配方;老了,就听着栏杆上燕子的呢喃寿终正寝;主教先生前来看望,白白的指尖捏着一撮鼻烟,带着笑容倾听修女讲述她升天留下的教益……

  一个教堂执事在她身旁经过,大声咳嗽了一下。犹如静静的鸟群听到一声巨响,她的一个个梦境一下子飞得无影无踪。她叹了口气,慢慢站起来,灰溜溜地朝家里走去。

  来开门的是儒莉安娜,她在走廊里就急不可耐地用乞求的口吻低声说:

  “夫人千万原谅我,我当时疯了!头脑发昏,因为一夜没有睡着,心里烦躁……”

  露依莎没有回答,径直走进屋里。前来吃晚饭的塞巴斯蒂昂正在弹《唐。胡安小夜曲》──她刚一进去:

  “你从哪儿来呀?脸色这么苍白……”

  “身体虚弱,塞巴斯蒂昂,我从教堂来……”

  若热拿着几份文件走进来。

  “从教堂来!”他叫道,“糟糕!”

  11

  这时,一个星期六,《政府日报》刊登一项授勋公告,授予亚卡西奥顾问圣地亚哥骑士勋章,以表彰他的学术、公认具有重大作用的着作和其他方面的伟大功绩。

  第二天晚上,他刚走进若热家,大家就围上来欢呼,祝贺;顾问激动万分地一个个拥抱众人之后,精疲力尽地坐到沙发上,低声说:

  “王室恩授勋章如此之早,本人不曾料到!不曾料到!”接着,张开手,捂在胸前,“我要像先哲一样说,此次授勋是本人一生最荣幸的日子!”

  他立刻邀请若热、塞巴斯蒂昂和朱里昂出席星期四的晚餐,“在寒舍为年轻人略备薄酒,以庆祝王室恩典。”

  “我的好朋友们,五点半!”

  星期四,三个人在哈瓦那酒店会合,由一个脏得像墩布似的斜眼姑娘领到了顾问的客厅。一个黄色缎面长沙发占了里面整堵墙,脚下地毯上的图案是一个绛紫色的智利人牵着缰绳,正给一头巧克力色的水牛挠痒痒。沙发上方是一幅肉色底的画,画上有许多赤身裸体只戴盔甲的人,表现的是勇士亚基勒斯在特洛伊城墙周围拖着赫伊托尔走的故事。绿色琴套下一架大钢琴占满了两个窗户之间的地方,无声无息,凄凄惨惨。桌上的两个烛台当中是一只透明玻璃制的母狗,呈奔跑状;屋子里最使人感到有用的东西是一个装着18个歌剧乐谱的匣子!

  顾问在黑色长袍外套上圣地亚哥骑士服迎接他们。客厅已经有一个人,他叫阿尔维斯。科蒂尼奥。此人满脸麻子,脑袋埋在了两个肩膀里;每逢用呆滞的目光傻乎乎地盯着别人的时候,他那稀疏的唇髭便随着愚昧的笑容而习惯性地翘起,露出一嘴吓人的残缺不全的黄牙;他说话不多,总是搓着手,对一切都点头称是,看上去像个放荡的庸俗之辈与古旧迟钝之流的混合物。他是王国政府职员,以写一笔好字闻名。

  不一会儿进来了大名鼎鼎的萨维德拉,《世纪报》编辑。他那张白脸显得更加臃肿,黑黑的胡子闪着发蜡的光亮;金边夹界眼镜更显出他的官方身份;下颏上还带着理发师刚刚搽上的朴粉;写过无数昏话和谎言的手上戴着蛋黄色的新手套!

  “都来了!”顾问兴高采烈地说,接着把身一躬,“欢迎诸位朋友!也许到我的书房去更随便一些。从这儿走。有个台阶,请小心,这是我的圣殿。”

  小室打扫得干干净净,薄棉纱窗帘、两扇齐胸高的窗户的光线和浅色墙纸使屋里亮亮堂堂,宽大的写字台上放着银制墨水瓶,一支支铅笔修得很尖,尺子放得井井有条。一本装帧华美的宪法上放着顾问的徽章。任命他为顾问的王室命令挂在墙上的镜框里;对面挂的是国王的银板照片;一张桌子上的显眼处摆着丰塞卡。马卡良斯的石膏半身胸像,胸像头上带着万世花花环──既为了显示他的荣耀又为了表示对他的怀念。

  朱里昂马上开始看他的藏书。

  “祖扎特,我的朋友,我收藏名家着作,这是我的乐趣。”顾问自豪地说。

  他拿下一本本书让朱里昂看:《执政官及帝国史》、德里勒的着作、《谈话辞典》、《罗雷特百科全书》袖珍本,还有葡萄牙诗文集。他还谈到他本人的着作,说看到高朋满座,非常愿意给他们读几段他正在校对的新作《王国主要城市及其设施详述》,以便听听他们客观而严肃的意见!

  “如果诸君不嫌……”

  “非常高兴,顾问,我们非常乐于聆听!”

  于是,他选择了一页关于科英布拉的,“它最能说明这一着作的重要性。”他擤擤鼻涕,站到屋子中间,手中拿着稿纸,抑扬顿挫地念起来:

  “如王妃的宫廷寝帐,葡萄牙的雅典,学识渊博的科英布拉轻轻倚着翠绿的小山。情意缠绵的蒙德戈河亲吻着她的双脚,向她悄悄倾诉心中的爱恋。在她的绿树丛中,在她有名的柳树林里,夜莺和百鸟歌声悠扬,连接里斯本的大道上当年曾奔驰邮件马车,随着时代的进步已被拖着一缕青烟的火车取代。当你走近这里,远远能看见大学雄伟的建筑物上白色的冠冕,那是知识和智慧的殿堂。随着钟楼传出悠扬的钟声,学子们进入课堂。远处,一个如盖的树冠吸引着你的目光:那是名闻遐迩的陶立克树,它把枝叶伸展到这个可敬家庭的一个成员的花园之上。往远处望去,坐在古老的大桥胸栏上消遣的是祖国的希望、天真烂漫而才华横溢的青年学生。他们有的跟过往的正值韶秀年华的农民姑娘调笑,有的在思考精心编制的课本上最艰深的问题……”

  “汤已经摆到桌子上了。”一个戴白色围裙、营养极佳的女佣进来说。

  “非赏好,顾问,非常好!”《世纪报》的萨维德拉站起来说,“了不起!”

  他以权威的口气向在座各位宣布,“作品的风格可与雷贝罗和拉丁诺比美,葡萄牙非常需要这样一部分有分量的着作……”,但心里却在暗想:“粪土不如!……”这是他对一切现代作品的普遍评价──当然,他在《世纪报》上发表的文章除外。

  “我的好朋友,你的看法呢?”顾问拍拍朱里昂的肩膀,低声问道,“我的祖扎特,请敞开谈!”

  “顾问先生,”朱里昂语气深沉,“我太羡慕你了!”他那深色夹鼻眼镜越来越关切地盯着屋子一角一块灰布盖着的东西,从其突出的棱角来看像是一大摞书。究竟是什么呢?“我太羡慕你了!”他重复了一遍,“另外,顾问先生,我不会因此而洗手不干的。”

  亚卡西奥马上把他拉到卧室,悄悄退了出来。一直怀着好奇心的朱里昂惊愕地发现,床边有两张大照片──一张是“正是此人”,另一张是“痛苦的处女”。卧室铺着地毯,床又矮又宽。他打开床头柜的小抽屉,大吃一惊:一块布盖着薄伽丘的平装本淫诗集!他撩开一点床帷,心一下子踏实了:长枕头上有两个挨得紧紧的枕巾,完全像一对恩爱夫妻的卧床!

  他刚一走出卧室,还在用手绢擦手,顾问便把他领到餐厅,一边走一边兴高采烈地说:

  “请诸位不要指望什么丰盛筵席,只不过是区区哲学家的粗茶淡饭而已。”

  看到一盘盘甜食,阿尔维斯。科蒂尼奥大喜过望;甜糕和鸭蛋都烙上或用粉丝摆上顾问名字的缩写字母。

  “塞巴斯蒂昂,这是了不起的一天!”若热说。

  阿尔维斯。科蒂尼奥马上转向塞巴斯蒂昂,黄黄的脸上带着微笑,搓着手说:

  “我也很荣幸!这甜食太好了!荣幸,荣幸!”

  一阵寂静之后,一把把银勺伸进汤盆里搅动,挑起又白又软的长面条。

  顾问说:

  “我不知道诸位是不是喜欢这种汤。我非常爱吃面条!”

  “爱吃面条?”阿尔维斯问。

  “喜欢极了,我的朋友阿尔维斯。它使我想起意大利!”顾问说,“我一直想去看看那个国家。听说它的古迹是第一流的。费洛梅娜太太,可以把煎牛肉拿来了……”但马上又用个严肃的手势阻止她,“对不起,请坦率地说,诸位喜欢煎牛肉还是鱼?是钢鱼。”

  若热稍犹豫了一下说:

  “也许是煎牛肉吧。”

  顾问亲切地说:

  “我们的若热主张煎牛肉。”

  “我同意他的意见!”阿尔维斯。科蒂尼奥转身对着若热,用热切的目光感激地望着他,大声说,“煎牛肉!”

  顾问觉得有义务使谈话更高雅更有趣,慢慢擦了擦胡子上的汤渍,说:

  “据说意大利的宪法非常自由!”

  自由,按照朱里昂的说法,如果意大利真的自由的话,那么早就该用枪托把教皇、教廷和耶稣会打跑了!

  顾问好心劝他的朋友祖扎特对“教会首领”宽大为怀。

  “我不是教义主义者。”他解释说,“并不想让耶稣会会员作威作福。”他语气更加深沉,“天主教皇是梵蒂冈可敬的囚徒!亲爱的朋友朱里昂,吃米饭!”

  顾问持这种天主教观点无须奇怪,朱里昂心里想,因为床头还挂着两幅圣徒像呢……

  亚卡西奥的秃顶红了。《世纪报》的萨维德拉含着满口饭嚷起来:

  “顾问,我还不知道你是个如此虔诚的教徒呢!”

  亚卡西奥很是着急,举着的餐刀停在鲜红的腊肠上:

  “我请我的朋友萨维德拉不要从这一事实中得出错误的推论。我的原则众所周知。我不是教王全权论者,也不主张恢复宗教迫害。我是个自由主义者,相信上帝,但承认宗教是一种制动……”

  “对于那些需要它的人来说。”朱里昂打断了他的话。

  大家都笑起来。阿尔维斯。科蒂尼奥笑得前仰后合。被抢白了的顾问慢慢分开盘子里的腊肠。

  “我们当然不需要,因为我们是有教养的阶层。可是,人民群众需要。祖扎特先生,不然我们就会看到犯罪数量激增。”

  《世纪报》的萨维德拉把眉一扬,样子非常严肃:

  “你说出了一个了不起的真理。”他对一句成语稍加改动,“宗教是嚼环!”接着做了个用力勒住驴子的姿势,又要了些米饭,大口吃起来。

  顾问接着解释:

  “正如我刚才所说,我是个自由主义者,但认为某些暗示激情奥秘的照片或者画可以挂在卧室,它们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启发基督教情感。你说呢,我的若热?”

  但是,萨维德拉扯着大嗓门打断了他的话,满脸通红,表情淫荡:

  “我呀,在卧室里,我只许挂的画是一个赤裸的美丽女神和一个放荡的女祭司!”

  “对啦,对啦!”阿尔维斯。科蒂尼奥高声喊,张开充满情欲的大嘴赞叹着,“这个萨维德拉呀!这个萨维德拉呀!”然后压低声音对塞巴斯蒂昂说,“有才华!有才华!”

  顾问把餐巾往上拉了拉,转身对着朱里昂:

  “我希望在你的书房里不会挂这类伤风败俗的画。”

  朱里昂马上声明:

  “在我的小室里?不,顾问。只有两张照片──一张是没有皮肤的男人,表明血管系统,另一张是同一个男人,也没有皮肤,表明神经系统……”

  顾问伸出白白的手,打了个作呕的手势,表明他的看法,说医学当然是一门伟大的科学,但其中有些肮脏不堪的东西。听说在解剖室里那些思想先进的学生们为了表达对道德不以为然,竟然以互相投掷一块块人肉取乐:四肢、脚、臀部、鼻子……

  “可是,顾问,那跟摆弄泥土一样!”朱里昂挺挺身子,“是无生命的物质。”

  “那么,灵魂呢,祖扎特?”顾问叫道,接着打了个无须再说下去的手势,以为这句崇高的话已经把对方驳得体无完肤,于是向塞巴斯蒂昂露出礼貌的、保护式的笑容:

  “我们善良的塞巴斯蒂昂,你说呢?”

  “我正听着呢,顾问先生。”

  “不要听那些理论!”他用餐叉指了指朱里昂那张铁青的脸,“但愿你保持灵魂的纯洁。都是些有害的学说。希望我们的若热(这对一个功成名就的国家职员来说有点可叹)也了解一点危言耸听的唯物主义理论!”

  若热笑着答应,说乐于有这份荣耀……

  “如此说来,顾问想让我这个学数学的学生、工程师相信天上有长翅膀的灵魂,他们身穿蓝色西服,还会弹奏乐器?”

  顾问马上说:

  “没有,没有什么乐器。”他向所有在场的人求助,“我相信我不曾说过乐器之类的话。那就夸大其词了。我们可以说,那是唯理主义的伎俩……”

  他刚要大谈教王全权论,但费洛梅娜把盛烤小牛腿肉的盘子放在他前面。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责任,用叉子叉住肉块,用餐刀切成薄片,眉头紧皱,像是在执行一桩严肃的公务。这时候,朱里昂把胳膊肘支在桌面上,一边用指甲剔牙,一边问道:

  “政府怎么样,会不会倒台?”

  塞巴斯蒂昂下午在阿尔马达的火车上听说“形势稳定”。

  萨维德拉喝干杯子里的酒,擦擦嘴,宣称在“两个星期之内就要垮台”。这种丑事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他对政府一无所知,一无所知!比如,他……──他把手伸进口袋,往椅背上一靠。──他曾经支持过他们,对吧?并且诚心诚意。因为他忠于政府。在政治上他一向如此!可是,他们没有首先授予他“阿尔儒斯特列尔”勋章,而事先他们是答应过的,并且没有向他作出解释。搞政治不能这样干,一群白痴!

  若热则乐于看到另一些人上台,新人也许能重新给他政府津贴;他只希望安分守己……

  阿尔维斯。科蒂尼奥小心谨慎,不言不语,若无其事地吃着面包。

  “依我看,下台也行,不下台也可。”朱里昂说,“这些人来也行,那些人来也可……谢谢,顾问!”他接过牛肉盘子,“对我来说,毫无区别。反正他们同样腐败。这个国家让人恶心,从上到下是一群乌合之众;根据事物的逻辑,希望最近爆发一场革命,横扫这污泥浊水……”

  “革命!”阿尔维斯。科蒂尼奥大吃一惊,神经质地抓着下巴颏,用不安的目光看看四周。

  顾问已经坐下来,他说:

  “我不想讨论政治问题,因为它只会把最团结的家庭闹得四分五裂。但是,祖扎特先生,我只想提醒你一件事,那就是公社的过火行为……”

  朱里昂往椅背上一靠,语气非常平静:

  “可是,顾问先生,枪毙几个银行家、几个神父、几个肥头大耳的企业主和几个毒汁四溅的侯爵有什么不好?一次小小的扫除嘛!……”他用餐刀做了个桶人的手势。

  顾问把这种血腥的办法当作诙谐之词,礼貌地笑了笑。

  但是,萨维德拉严肃地说:

  “从根本上说,一我是个共和党人……”

  “我也是。”若热说。

  “还有我。”阿尔维斯。科蒂尼奥已经憋不住了,“把我也算上。”

  “不过,”萨维德拉接着说,“我原则上是共和党人。因为原则是美丽的,原则是合乎理想的。但是,实际呢?是啊,实际呢?”他那张自负的脸朝各方看了看。

  “是啊,实际!”阿尔维斯。科蒂尼奥赞叹地附合说。

  “实际不可能!”萨维德拉庄严宣布,往嘴里塞了一块牛肉。

  这时,顾问作出了总结:

  “事实是这样的:国家与王室联系紧密……你不认为是这样吗?

  我的好朋友塞巴斯蒂昂?”他转身向身为产业主和股票持有者的塞巴斯蒂昂。

  塞巴斯蒂昂发现问的是自己,马上红了脸,声明对政治一窍不通:不过有些事实让他担忧;似乎工人们工资太低;贫困有增长之势;例如,烟厂工人每天只挣9角到一元两角,还要负担家庭,确实悲惨……”

  “太不像话了!”朱里昂耸耸肩膀。

  “学校太少。”塞巴斯蒂昂怯生生地说。

  “声名狼藉!”朱里昂又说。

  萨维德拉忙着吃饭,没有说话。他已经解开坎肩的扣子,肥胖的脸上呈酒足饭饱的颜色,自鸣得意地笑着。

  “圣本托宫那些白痴们呢?……”朱里昂叫道。

  但是,顾问打断了他的话:

  “我的好朋友们,谈别的事情吧。这样更与葡萄牙人和忠诚臣民相称。”

  他立刻转向着热,问可爱的露依莎夫人如何。

  “最近几天有点病,”若热说,“没关系,是季节转换所致,稍有点贫血……”

  萨维德拉放下酒杯,表示问候。

  “今年夏天我有幸看见她几乎每天从我家门前经过,”他说,“朝罗西奥那边走。有时乘马车,有时步行……”

  若热好像有点惊讶;但顾问接过话茬,说他遗憾的是无幸看到她出席这次便宴;作为一个单身汉,没有妻子为他增光……

  “我感到奇怪的是,顾问,”朱里昂说,“你有个如此舒适的住宅,却没有结婚,不跟任何女士密切来往……”

  在场的人全都赞同。确实如此!顾问本应当结婚。

  “一家之长对上帝,对社会承担的责任太沉重了。”顾问说。

  “可是,归根结底,”众人说,“这是再自然不过的状况了。况且,活见鬼,有时你总感到孤独吧!得了病呢?没有子女给予的欢乐!

  顾问表示异议:“年事已高,雪染双鬓……”

  可谁也没有说让他去跟一个15岁的小姑娘结婚!不能!那太冒险了。可是,找个年龄适当,尚有姿色,贤雅内秀的人……确实符合道德。

  “因为,归根结底,人的本性就是人的本性。”朱里昂诡秘地说。

  “朋友,我内心的激情之火早已熄灭了。”

  这是哪里话!这种火永远不熄,活见鬼!尽管顾问50有5,但不可能对美丽的黑眼睛和丰满的身段无动于衷!

  顾问涨红了脸。萨维德拉庄重而婉转地说,任何年龄都不会免受维纳斯的影响,问题完全在于个人喜好。他说:“15岁上可能爱上丰满的中年妇女,而50岁上也许喜欢鲜嫩的水果……你说对吧,我的朋友阿尔维斯?”

  阿尔维斯瞪大了充满欲火的眼睛,啧啧赞叹。

  萨维德拉接着说:

  “我头一次热恋的是位女邻居,她是位船长的妻子,6个子女的母亲,胖得进不去门。可是,先生们,我为她写了不少诗歌,而那个好心的女人也教给我了一些让人心旷神信的事……应当早早开始,对吧?”他转过脸问塞巴斯蒂昂。

  人们都想听听塞巴斯蒂昂的意见,闹得他满脸通红。

  大家一再要求,塞巴斯蒂昂终于难为情地开口了:

  “我觉得应当跟一个善良的姑娘结婚,终生都尊重她……”

  这两句简单的话造成一阵沉寂。但是,萨维德拉把身子朝前一倾,说这是“小市民”的意见;结婚是个负担,与变换口味不相干……

  朱里昂以权威的口吻说:

  “结婚是一个行政程式,总有一天要取消……”按照他的看法,女人是下等人;男人应当在一年的某几个时期与她们接近(如同动物们一样,对这些事,动物比我们了解得更清楚),使她们怀孕,厌烦了就离开她们。

  听到这个意见,人们大惊失色,尤其是顾问,他认为这是“令人作呕的唯物主义”。

  “祖扎特先生,对于任何严肃的人来说,这些女性,”他叫道,“这些女性是我们的母亲,我们亲爱的姊妹,国家元首的妻子,门阀世家杰出的贵夫人……”

  “她们是这个悲惨世界的精华。”萨维德拉按摩一下胃部,俨然以饱学之士的口气说。他开始就女人问题高谈阔论,说她们最重要的是要有一双漂亮的脚,没有比一双修饰精美的小脚更重要的了。在所有女人当中,他本人最喜欢西班牙女人!

  阿尔维斯则欣赏法国女人,并且举出音乐咖啡馆中的几位,她们个个让人销魂荡魄……对他阿尔维斯频送秋波。

  萨维德拉作个鬼脸,表示不以为然:

  “是啊,对狂舞团员的口味……对狂舞团员们来说,没有比法国女人更好的了!……法国女人,够劲!”

  顾问正了正夹鼻眼镜:

  “几位有教养的旅游者告诉我,英国女人是最杰出的家庭主妇……”

  “可是,她们冷得像这木头。”萨维德拉敲着桌子说,“是些冰雕的女人!”他喜欢西班牙女人!喜欢火一样的爱,喜欢有风趣的爱,他眼里闪着葡萄酒的光芒:这顿饭激起了他的感情。

  “我的朋友阿尔维斯,找个漂亮的卡迪斯姑娘,怎么样?”

  看见费洛梅娜把甜食放上桌,阿尔维斯。科蒂尼奥把女人们忘到了脑后,转向塞巴斯蒂昂,说起美味小吃来。他如数家珍:馅饼、科科餐厅,奶酪、巴尔特列奇餐厅,果冻,圣多明戈广场。他还往上翻着眼睛讲了小吃的作法和品尝小吃的辉煌经历。

  “这是因为,”他说,“唯有美味甜食和漂亮女人令我心灵震颤。”

  确实如此:他把为国家效力之外的全部时间全都用于醉心地在甜食店和妓院流连。

  萨维德拉和朱里昂正在讨论新闻报刊问题。《世纪报》编辑竭力夸耀记者职业──谁都知道,人要是有了少许产业,迟早会有个安身立命之所,对吧?然后就是去剧场,在女歌手中有些影响。这时才能让人肃然起敬……

  顾问一边切烧鸡蛋,一边享受着聚会的欢乐。他对若热说:

  “还有什么比在朋友们中间度过这样的时刻更高兴的呢?大家都学问高深,讨论极为重要的问题,进行学者式的交谈……鸡蛋做的好极了。”

  这时候费洛梅娜太太拿来一瓶香槟酒,表情庄重地放在顾问旁边。

  萨维德拉马上要求由他来打开,因为他会开香槟酒瓶,非常熟练。瓶塞迸出来了,在庄严的仪式造成的一片寂静中逐一斟满酒杯。早已站着的萨维德拉赶紧说:

  “顾问!”

  亚卡西奥欠欠身子,面色苍白。

  “顾问!能为这样一位人物喝这杯酒,我非常荣幸!我们大家非常荣幸!”他把胳膊一甩,猛地把衬衣袖子往上一拉,口若悬河,“此人以其博得的尊敬,以其崇高的地位,以其广博的学识,成为我国的栋梁。顾问,为了你的健康,干杯!”

  “顾问!顾问!我们的朋友顾问!”

  一片碰杯声。亚卡西奥擦擦嘴,摸摸秃顶,激动地站起来说:

  “我的好朋友们,对这样的场面,我没有准备。如果事先知道,我会写上个提纲。我不具备罗德格斯和加雷特的口才,感到泪水咽在喉头……”

  他谦虚地谈起自己。看到本首都那些尊贵的议员、杰出的演说家和功成名就的文学家,他承认自己是个“零”!他举起手,拇指和食指合拢,形成一个圆圈。一个“零”。他说他热爱祖国:如果明天王室需要他,他将非常乐于贡献他的身体、他的笔、他微不足道的积蓄、他的一切。他愿意为王室流尽最后一滴鲜血!他讲得冗长乏味,引用“欧立克”一书的片断,说起比利时王室,谈到波卡奇,还读了几段他着作中的序言。他以参加了“十二。一”协会为荣……“在那个永难忘怀的日子,”他叫道,“我亲自在窗台上点上蜡烛。虽说比不上希亚多区大建筑物那样豪华,但灵魂却极为虔诚。”

  他最后说:“作为葡萄牙人,朋友们,我们不要忘记祝福尊敬的国王。是他,使我在进入坟墓之前能穿上圣地亚哥勋章服,告慰我双鬓的白霜,朋友们。”他举起酒杯,“为了给国家掌舵的模范家庭,它由我国政界伟大人物们辅佐,驾驶着……”他竭力寻找个句子作结尾,众人鸦雀无声,急切地等待着,“驾驶着……”他透过深色夹鼻眼镜盯着菜盘子,想从中得到灵感,“驾驶着……”他焦急地挠挠秃顶,一丝笑容使愁苦的脸舒展开来,已经找到了合适的句子,“驾驶着治理众人的航船,让各邻国羡慕不已!为了王室,干杯!”

  “为王室干杯!”大家毕恭毕敬地叫道。

  咖啡端进客厅。油脂蜡烛凄惨的光亮照着这间冷冷清清的屋子。

  顾问走过去给唱机上上弦。在“露西娅”这首婚礼曲中,顾问向各位敬了雪茄烟。

  “亚德莱德太太可以把白酒拿来了。”顾问对费洛梅娜说。

  这时候,大家看到走出来一个30来岁的女人,长得非常漂亮,白白的皮肤,黑黑的眼睛,线条优美,手里端着银盘,银盘里的小酒杯、一瓶香棋酒和一瓶柑香酒随着她的轻盈的脚步微微颤动。

  “好漂亮的姑娘!”阿尔维斯。科蒂尼奥脸上像着了火,嘟囔了一句。

  朱里昂几乎用手去捂住他的嘴,凑到他耳边,眼望着顾问,吟诵道:

  千万不要鲁莽地抬起你的眼睛,

  看凯撒的妻子!

  趁人们正在喝柑香酒,朱里昂蹑手蹑脚走到书房,撩起他一直非常关心的灰色布帘的一角。原来是用绳子捆着的几摞简装书──还没有翻过的顾问的着作!

  11点钟,若热回到家里,露依莎已经躺下,一面看书一面等他。

  她问起顾问的晚宴。

  好极了!若热说着开始脱衣服,夸奖葡萄酒,提到有人讲话……

  他突然问:

  “你常到罗西奥去,是真的吗?”

  露依莎用手慢慢擦了擦脸以掩饰表情变化,轻轻打了个哈欠:

  “罗西奥?”

  “对。萨维德拉──他今天也在顾问家──说他看见你天天到那里去,有时乘马车,有时步行。”

  “啊”露依莎咳嗽了一声才说,“去看盖德斯,上学时在一起的女友,从波尔图来了。那姑娘叫席尔瓦。盖德斯。”

  “席尔瓦。盖德斯……”若热想了想,“我原以为她跟丈夫在佛得角呢,她丈夫是那里的幕僚长。”

  “我不知道。今年夏天他们在这里呆了一个月。她病了,真可怜,我有时候去看看她,是她让我去的。把这盏灯挪远点,照得我头晕。”

  她抱怨整个下午不舒服,浑身无力,有点发烧……

  以后的几天,病情仍不见好转,含含糊糊地说头很沉,不舒服……有一天上午甚至起不来床了。若热没有出去,急得团团转,已经想打发人去叫朱里昂。但是露依莎坚持说:“没什么,只是有点乏力,也许……”

  在厨房里,儒莉安娜也持同样看法:

  “夫人只是身体虚弱;不过胸部可有事。”后半句话说得很严重。

  正伏在火炉上做饭的若安娜说:

  “她才算得上好心的圣女呢。”

  儒莉安娜恶狠狠地瞪了她的脊背一眼,但脸上带着笑容:

  “若安娜太太这么说,好像别的女人都是混帐东西。”

  “什么其他女人?”

  “我、你、别的人……”

  若安娜一直在搅动锅里的菜,没有回头:

  “喂,儒莉安娜太太,其他女人当然不包括你。你想怎么做夫人都同意,她还亲自干活。那天我见她自己倒脏水呢。真是个好心的夫人!”

  若安娜带有敌意的口气使她恼火,但她忍住没有发作;尽管她儒莉安娜在这个家里有“地位”,但毕竟还要靠若安娜喝汤、吃牛排和点心;再说,她也有身体娇小的人对膀大腰粗的人那种敬畏。于是,她转弯抹角、一语双关地说:

  “哎呀,那都是品性,她喜欢收拾。啊!应当说,夫人很喜欢整洁。她喜欢,喜欢干活。有时候看见一点灰尘马上就拿起笤帚……这是品性。我见过不少这样的……”她把头一歪,嘴一撇。

  “夫人呀,她可真是个圣女。”若安娜又说了一遍。

  “那是品性,她总是干活。把一切都收拾得整整齐齐以前我从来不出门。我的天,她总是不满意。那天,她自己熨起衣服来了……我正要出门,又马上把帽子摘下来,不让她动手,喂,你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没有什么事可操心,没有孩子……什么都不缺少……”

  她停住嘴,心满意足地端详着自己的脚。

  “我也挺……”她往椅背上一靠。

  若安娜又哼起小曲儿。她不想惹事。可是最近她觉得“一切都离了谱”,儒莉安娜整天往街上跑,或者躲在屋里干自己的活儿,毫不在意,让一切听天由命。可怜的夫人却扫地、熨衣服,越来越瘦。这里面定有文章。可是,她去问她的彼得,彼得拈了拈小胡子,慢声细语地对她说:

  “她们俩和好了嘛!你只管自己享受吧,别理会她们的闲事。这家不错,好好利用吧!”

  但是,若安娜“内心里”越来越厌恶儒莉安娜,憎恨她的穿戴,憎恨她屋里的豪华,憎恨她天天出去逛街,憎恨她那副女主人的神气。然而,若安娜并不拒绝替她干活,因为可以得到夫人的礼物。一句话,讨厌她!若安娜聊以自慰的是,她用手指轻轻弹了弹那个瘦女人的脑袋,就把她弹得态度软下来。要紧的是利用这个家的好处,彼得说得对……

  确实,现在儒莉安娜肆无忌惮了。“衣服风波”之后,她着实害怕了,因为要是闹出事来,她就会失去“地位”。一连几天她没有出去,并且小心谨慎。可是,看到露依莎忍气吞声,马上又随心所欲,狂热地追求起享受,以向女主人报复取乐了。她出去逛街,关在自己房间做衣服,让“小泼妇”自己去收拾整理吧。在若热面前,她还算收敛:怕他。哼,只要他一出去,扬眉吐气,有时候她正在扫地或者整理房间,听见关大门的声音,马上扔下扫帚或者熨斗,吊儿浪当起来。有“小泼妇”,让她去干完吧!

  露依莎却每况愈下:有时候突然莫名其妙地发烧,并且日见消瘦,她忧郁的心情折磨着若热。

  她解释说,只不过是神经衰弱。

  “塞巴斯蒂昂,这是怎么回事?”若热焦急地问。他记得露依莎的母亲是死于心脏病的。这还了得!

  通过厨娘和若安娜姨妈,街上都知道工程师的妻子“病着”。若安娜姨妈发誓赌咒说是得了“绦虫”,因为像露依莎那样应有尽有、有个像天使一样的丈夫,舒适的房屋家具,却一天天无精打采,萎靡不振……是绦虫!只能是绦虫!每天都提醒塞巴斯蒂昂说,应当差人去珐马利康新村去请那个人,那个人有专治绦虫的药。

  保拉的解释不同。

  “脑袋出了问题。”他皱皱眉头,一副深沉的样子,“埃列娜太太,你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吗?是头脑里装的书太多了。我看她从早到晚书不离手,读了一本小说又读一本……这不,读出毛病了!”

  一天,露依莎莫名其妙地突然晕倒了,苏醒过来以后非常虚弱,几乎量不到脉搏。若热马上去叫朱里昂,却发现他心神不定,因为招聘考核第二天就要举行,他“感到心里发慌”。

  一路上,朱里昂非常激动,不停嘴地谈他的论文,说主持考核的人丑闻百出,要是不公正他要闹个天翻地覆──现在他后悔没有“多找些大人物推荐”!

  为露依莎作了检查之后,他气势汹汹地对若热说:

  “一点事儿都没有,为这点小病就把我叫来了?她贫血,可我们全都贫血呀。让她散散步,散散心……放松放松,多吃铁质……在脊椎部位敷凉水,多敷凉水。”

  已经5点钟了,若热请他留下吃晚饭。整个下午他都滔滔不绝地抨击这个国家,诅咒医学界,破口大骂他的竞争对手,一根接一根地拼命抽若热的雪茄烟。

  露依莎开始服补充铁质的药物,但不肯出去散心:穿衣服,她觉得累;看戏,她心烦……并且,只要一看到若热为她的健康状况担心,她便佯装有力气,佯装欢乐,佯装情绪不错,而这种努力又使她的身体更加虚弱。

  “我们到郊区走走,你愿意吗?”看到她如此萎靡不振,若热心急如焚。

  她恐怕可能出现什么麻烦,不肯同意。她说,感到没有力气,有什么地方比家里舒服呢?再说,还要花钱,种种不便……

  一天上午,若热出其不意地回到家里,看见她穿着室内长袍,裹着块头巾,正在可怜巴巴地扫地。

  他站在门口,惊呆了:

  “你在干什么呀?扫地?”

  她脸涨得鲜红,扔下扫帚,过去拥抱若热。

  “我无事可做……有了扫地的怪癖……心里烦躁,这是个锻炼,对我身体有好处。”

  晚上,若热把露依莎“故意劳累的愚蠢做法”告诉了塞巴斯蒂昂。

  “夫人,像你这样虚弱的人……”塞巴斯蒂昂忧心忡忡地说。

  没什么!她说,觉得比以前好了,好多了……

  然而,这天晚上她只顾弯着腰打毛衣,几乎没有说话。偶尔抬起头来,目光中带着疲倦和忧伤,默默一笑,更显凄凉。

  她请塞巴斯蒂昂弹一段莫扎特的“安魂曲”,觉得这乐曲太美了!希望她死的时候能在教堂为她唱……

  若热火了。为什么说这些可笑的事?怪癖!

  “可是,照你说,我不会死?”

  “好,你死吧,让我们安生安生!”若热气冲冲地说。

  “多好的丈夫呀!”她朝塞巴斯蒂昂微微一笑,把毛衣放在腿上,请他弹一曲“非洲十六拍”。她用双手支着头静静地听着:那神奇而甜蜜的声音进入她的灵魂,仿佛向她发出呼唤,似乎带着她挣脱了尘世的一切熙攘,来到一个荒无人烟的海滩,大海悲伤,月光清冷──她的灵魂离开了可悲的肉体,任凭带咸味的海风吹拂,在灌木中倘祥,在波光中颤抖……

  露依莎垂头丧气、神情忧郁,使若热大为恼火:

  “喂,塞巴斯蒂昂,请你弹几首欢快的西班牙舞曲吧,‘蓝胡子’、‘木刻王子’,什么都行!不然的话,要是你们想沉闷、忧郁,那我先唱一首礼拜堂古祷歌!”

  说完,他悲怆地唱起来:

  末日,那一天,

  世界化为灰烬……

  露依莎笑了:

  “看你疯成什么样子了!我连难过都不行……”

  “行!”若热叫道,“可是,难过得美一点,难过得完整一点!”他用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唱起了“降福经”!

  “若热,邻居们一定会以为我们疯了!”露依莎说。

  “对,我们真的疯了!”他走进书房,呼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塞巴斯蒂昂又弹了几个节拍,转过脸低声对她说: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如此忧伤?”

  露依莎抬眼看了看塞巴斯蒂昂:那张脸善良、友好、亲切;或许一时忍不住内心的苦痛,把一切都讲给他听,但若热从书房出来了。

  她微微一笑,耸耸肩膀,又慢慢低下头打毛衣了。

  星期天晚上,在客厅谈话的时候,朱里昂讲了他报名应聘的情况。总的说来他很高兴:他谈了两个小时,用词准确,头脑清醒。

  费格雷多博士对他说:“用语应当更温和一点……”

  “那些文人呀!”朱里昂耸耸肩膀,轻蔑地说,“谈论踝骨,不到5分钟就说起‘春天百花盛开’和‘人类文明之光’!”

  “葡萄牙人有玩弄词藻的癖好……”若热说。

  这时候,儒莉安娜拿着一封信走进客厅。

  “噢,是顾问的信?”

  大家都显出不安的神情。不过亚卡西奥在信上只是说,请诸位原谅他不能像前一天答应的那样来分享露依莎夫人的好茶,因为工作紧迫,只得伏案,请代他向塞巴斯蒂昂和朱里昂问候,向和蔼可亲的费里西达德夫人致以热诚的敬意。

  热血涌上心头,杰出的夫人涨红了脸。她呼吸急促,神色大变,一连换了两次椅于,又在琴键上弹了几下《奥菲瑟珍珠》,终于按捺不住,低声请露依莎“到卧室去一下”,她“有个秘密要说……”

  两个人刚一进屋,她就把门关上:

  “你觉得他的信怎么样?”

  “祝贺你!”露依莎笑着说。

  “奇迹!”费里西达德太太叫道,“显灵了!”接着压低声音,“我已经打发那人去了,就是我对你说过的那个高乔人。”

  露依莎没有明白。

  “就是那个图伊人,找会巫术的女人了,带去了我的照片和他的照片。已经走了一星期了:现在肯定把针扎到他心里了……”

  “什么针?”露依莎还是摸不着头脑。

  她们站在梳妆台前。费里西达德太太用神秘的口气说:

  “那女人用蜡做一个心脏,贴到顾问的相片上,在一个星期里天天半夜里用她自己做的魔针刺那蜡心,并且口中念咒……”

  “你给那男人钱了?”

  “给了,给了他8块钱。”

  “哎呀,费里西达德太太!”

  “啊,你不要说了,马上就能亲眼看到。他在变!过不了几天他就会坠入情海!但愿欢乐圣母让他发狂,但愿圣母垂恩!我想他想疯了。到了晚上,梦一个接着一个,那都是犯大罪孽的梦呀!汗出了一身又一身,要换三、四次汗衫!”

  她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尽量设法相信她本人的姿色有助于魔针的奇效:她用手拢一拢头发:

  “你不觉得我瘦了一点吗?”

  “没有”

  “哎呀,瘦了,真的比以前瘦了!”她让露依莎看,她的背心松了一些。

  她已经开始安排。到辛特拉去度蜜月……眼睛里流露出淫荡的光彩。

  “但愿欢乐圣母垂恩。我日夜为她点燃两支蜡烛……”

  突然从厨房的台阶上传来若安娜焦急的喊声:

  “圣母啊!圣母啊!快来人呀!”

  露依莎跑过去。若热在客厅听到喊声,也跑过去。儒莉安娜躺在厨房地上,昏迷不醒!

  “突然倒了!突然发病了!”若安娜脸色煞白浑身颤抖。“突然倒下了!”

  “朱里昂马上让大家镇定下来:只不过是休克,没有什么了不起。众人把她抬到床上,朱里昂用一块法兰绒猛擦她的四肢──惊慌失措的若安娜顾不上戴帽子就往外跑,要到药店买治痉挛的药,没等她出门,儒莉安娜就苏醒过来,只是非常虚弱。回到客厅,朱里昂一边卷烟一边说:

  “不用着急。在心脏病患者中极为常见,非常简单。可是,活见鬼,有时会中风,随后就瘫痪;这种病发病时间不长,因为脑供血不足,不过往往很讨厌。”他点着烟卷,“这个女人迟早会死在你家。”

  若热忧心忡忡,双手插在口袋里在客厅踱来踱去。

  “我一直对你们说,”费里西达德太太惊魄未定,低声说,“我一直对你们说,把她辞掉。”

  “并且,治疗和干活水火不容。”朱里昂说,“固然可以一边吃洋地黄和奎宁一边熨衣服,可是,真正的治疗在于休息,在于完全不能劳累。要是有一天她生气了,或者哪个上午累了,可能就一命呜呼!”

  “她的病到晚期了吗?”若热问。

  “据她说,她有哮喘、胸闷、心区绞痛、胃肠气胀,四肢易出汗──糟糕!”

  “这事麻烦了!”若热朝四周看看,喃喃地说。

  “赶她走!”费里西达德太太一言以蔽之。

  11点,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若热对露依莎说:

  “你看对她怎么办,嗯?我们必须甩掉她。我可不想让她死在我们家里。”

  露依莎站在梳妆台前摘耳环,头也不回就开始说,也不能把那女人打发走让她死在街上……她还模模糊糊提到那女人对维尔仁尼娅姑妈的照顾……她像提心吊胆地踩在陷阱四周的地上一样慢慢地说着,字斟句酌──也许该给她点钱,让她到别处生活……

  若热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说:

  “我会给她10个到12个英镑,让她走,自己去想办法!”

  “10到12个英镑!”露依莎苦笑了一下,心里想。她站在梳妆台前,看镜子里自己的脸,心中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留恋,仿佛过不了多久这张脸上就要布满愁容,这两只眼睛里又要满是泪水……

  灾难终于降临了。假如若热执意辞退那女人,要是她对若热说:

  “我不想让她走,想让她死在这里!”那么若热势必大吃一惊,要她作出解释。而儒莉安娜呢,发现自己将被逐出门外,又势必得病,势必丧心病狂,认为露依莎不肯为她说话,不想要她,于是就要报复!

  那时候可如何是好?

  第二天,露依莎一起来就心乱如麻。儒莉安娜太累了,还没有起床。若安娜端早点的时候,露依莎坐在餐厅前的双人沙发上机械地读着《新闻日报》,几乎一点也看不进去。突然,报纸上方的一则消息吓了她一跳:“我们的朋友、著名银行家、卡斯特罗。米兰达公司的卡斯特罗将于明天启程赴法国。卡斯特罗先生阁下将撤离生意场,到法国的波尔多附近定居,他最近已在那里购置了一座昂贵的庄园。”

  卡斯特罗!那男人会给她钱,给她所需要的一切!莱奥波尔迪娜就是这样说的。他要走了!……尽管从开始的一刻就觉得那种钱不光彩,可是,得知他要远走高飞却又感到一阵惆怅!因为他再也不返回葡萄牙了!卡斯特罗!……她突然产生一个念头,浑身颤抖,直起身子,脸色煞白──我的天,要是在他启程前夕,要是在他启程前夕,她同意了呢!……啊!太可怕了!怎么能想到这种事!

  一个越来越大的诱惑带着令人动心的温柔紧紧缠住她的灵魂,她无力抵御。她想,那样的话她就得救了!给儒莉安娜6百米尔瑞斯!

  这个女魔就死到远方!

  而那个男人呢,要乘邮船离去!她用不着在他面前脸红;她的秘密将到外国,像进入坟墓一样音信沓无!──况且,如果卡斯特罗迷恋着她,很可能同意无条件地拿出钱来!

  仁慈的上帝!第二天,她室内长袍的口袋里就要有钞票、黄金……为什么不干呢?为什么不干呢?心中涌出强烈的愿望:挣脱出来,幸福地生活,没有痛苦,没有忧伤……

  她回到卧室,开始摆弄梳妆台上的东西,不时斜眼看看正在穿衣服的若热……看到他,心中立刻产生一种歉疚感;要去向一个男人要钱,默许他淫荡的目光,听着他不怀好意的话!让人不寒而栗!可是转念一想,这是为了若热,为了他呀!为了不让他因得知而难过,为了无拘无束地爱他,爱他一生,不再担惊受怕,用整个身心……

  吃饭的时候,她一言未发。若热那可亲的脸使她心软了;另一个男人狰狞可怕,她似乎恨他那张脸……

  若热走后,她心神不宁,走到窗前,阳光灿烂,大街吸引着她──为什么不干?为什么不干?

  儒莉安娜在楼梯上在说什么,那怪腔怪调的刺耳的声音促使她把心一横,拿定了主意。

  她仔细穿好衣服──她是女人,想显得美丽。──气喘吁吁来到莱奥波尔迪娜家的时候,圣洛克教堂的大钟正好敲响中午12点。

  莱奥波尔迪娜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吃饭。露依莎摘下帽子,坐到沙发上,直接了当地说明了她的决心。想要卡斯特罗的钱。不论是借是给,她都要!……现在很焦急,饥不择食!……若热要辞退那女人……她怕那女人报复……想要钱,所以就来了。

  “可是,亲爱的,大突然了!”看到她坚定的目光,莱奥波尔迪娜很是惊讶。

  “卡斯特罗明天就走。到波尔多去,到地狱去,必须马上做点什么。”

  莱奥波尔迪娜想起来给他写封信。

  “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反正我来了!”

  莱奥波尔迪娜慢慢坐到桌前,挑了一张纸,歪着脑袋,翘着小拇指写起来。

  露依莎神不守舍,在屋里踱来踱去。现在她决心已定,眼前的莱奥波尔迪娜更加强了她的决心。这个女人整日里开心:跳舞,到郊外游玩,享乐,而她的生活却惨遭破坏、糟塌!啊,要是口袋里没有大笔钱──她的赎金、她的活命之路──她绝不回家,即便像上区的女人们那样干卑鄙的勾当也在所不惜!她受够了屈辱,受够了惊吓,受够了一个个恶梦不断的夜晚!……活见鬼!她要品尝生活,品尝她的爱情,品尝她的晚餐,高高兴兴,无牵无挂!

  “你听听!”莱奥波尔迪娜念起来:

  亲爱的朋友:

  有要事相告,绝对必须面谈。只要可能,请立即前来。也许你会感谢

  我。最晚我等到3点。

  顺致

  敬意

  你的朋友

  莱奥波尔迪娜

  “你看怎么样?”

  “太可怕了!不过,好吧……很好!把‘也许你会感谢我’删去吧。那样好一些。”

  莱奥波尔迪娜把便条抄了一遍,打发儒斯蒂娜乘马车送去。

  “我要吃饭了,都饿得站不起来了。”

  餐厅对着小小的天井,墙上贴着一幅乱糟糟的画,画面上一片绿色似乎是山丘,一片深蓝色好像湖泊;墙角一个柜子权作碗橱;椅子上铺着红色草垫,桌布上还有头一天咖啡的污渍。

  “有件事你完全可以相信。”莱奥波尔迪娜大口喝着茶,“那就是,卡斯特罗这人守秘密!……他要是借钱给你,你就借,他嘴里不会漏出一点儿风声。毫无问题。你看,他是薇德拉的情夫,已经好几年了!可连对他的密友门东萨也没有说过一句!连暗示也没有暗示过!真是守口如瓶。”

  “什么薇德拉?”露依莎问道。

  “个子挺高,大鼻子,有辆四轮马车。”

  “看上去她像个正经女人……”

  “那是你看上去!”她笑了笑,“她们都会装,看上去都人模狗样的。我的贵夫人呀,问题是要了解她们肮脏的那一面!”

  她把黄油抹到厚厚的面包片上,打开餐巾,洋洋得意地说起里斯本的丑事来:指名道姓,点明每个人的特点。一些女人年青时干尽“鬼事”,人老珠黄摇身一变成了信徒,可有哪个潜心信教?只不过为残余的情感找个寄托罢了。另一些厌倦了单调乏味的贞洁,巧妙地在辛特拉或者卡斯卡依斯为贞洁的“崩溃”建筑个安乐窝!那些未婚女人就更不用提了!小男孩们跟来自郊区的女佣胡来,而女佣足可以当他的母亲!还有些女人担心作爱造成什么后果,躲起来偷偷干那种淫荡事!有夫之妇们就更不用提了:由于收入菲薄,就找个男人来“补充”丈夫!莱奥波尔迪娜言过其实,但从心里恨那些女人。因为她们多多少少都懂得保保体面的外表,而她却失去了;她们巧妙地行事,她这个傻瓜却真诚地去干。她们保持着良好的关系,被邀参加王宫晚会,而她只落了个放荡的名声!

  听了这番话,露依莎完全崩溃了。恶习成风,她觉得她这点事就像浓雾中的房屋一样显不出可憎的棱角,小得近乎顺理成章。

  人都沉默不语,似乎因为感到人人道德沦丧、处处乌烟瘴气而神志昏迷,抵御能力和自尊好像热气充足的温室里的肌肉一样,虚弱无力了。

  “这世界上的事都是胡扯淡!”莱奥波尔迪娜站起来,伸伸懒腰。

  “你丈夫呢,他在哪儿?”露依莎在走廊里问。

  “到波尔图去了。他们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就是犯罪我也不管!”

  莱奥波尔迪娜躺在屋里的长沙发上,嘴里叼着“女人牌”香烟,也开始抱怨。

  这些日子她心情沮丧,烦躁不堪,觉得一切都没有意思,想找点什么新鲜事,干点什么没有干过的事!觉得身上每个毛孔都困倦得打哈欠……

  “那么,费尔南多呢?”露依莎慢慢走近窗户,心不在焉地说。

  “白痴一个!”莱奥波尔迪娜耸耸肩膀,口气里充满厌烦和轻蔑。

  不行!她确实想寻找什么新鲜感受,至于究竟是什么,她本人也不清楚!有时候想去当修女(她懒洋洋、有气无力地伸伸胳膊)。她领教过的男人一个个都味同嚼蜡,她尝到过的欢娱一次次都平平淡淡!她想过另一种生活,一种更强烈、更新奇、更危险、让人心灵震颤的生活──比如当杀人越货的好汉的妻子,乘海盗船在海上横行……

  至于费尔南多,想起那个情夫来她都恶心!即便再来一个,也一定是同样货色!玩男人,她玩够了。现在,她甚至能去勾引上帝!

  她像笼中的猛兽一样,张开大嘴,打了个哈欠:

  “烦呀!太烦了!……我的天!”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可是,对那男人说什么呢?”露依莎突然问道。

  莱奥波尔迪娜吐了一口烟,懒洋洋地说:

  “告诉他,需要一个康托,或者6百米尔瑞斯……还能说什么?

  让他交钱。”

  “怎么?”

  莱奥波尔迪娜躺在长沙发上,两眼望着天花板:

  “亲亲热热的嘛。”

  “啊!你太不像话了!”露依莎生气地叫道,“看我现在倒了霉,疯疯癫癫,你还说是我的朋友呢,竟然还笑,还取笑我!……”她声音颤抖,带着哭腔。

  “可是,你问得也太蠢了!他怎么肯给你钱?……难道你不明白?”

  两个人互相看了一会儿。

  “不,莱奥波尔迪娜,我现在就走!”露依莎叫道。

  “别耍小孩子脾气!”

  一辆马车在街上停下。儒斯蒂娜回来了。卡斯特罗不在家,她到办公室去了,他说马上就来。

  可是,露依莎脸色煞白,拿起帽子。

  “不行!”莱奥波尔迪娜几乎无法容忍,“现在你不能丢下我跟那男人在一起!我怎么对他说?”

  “太不像话了!”露依莎垂着胳膊,眼里含着泪水。她急需要钱,又受不得这等羞耻和狼狈。太不幸了!

  “你看你,像是要喝蓖蔗油似的!”莱奥波尔迪娜打了个诡谲的手势。看到露依莎那副狼狈相,她又说“活见鬼!借钱算得上什么丢脸?人人都借……”

  这时候,又一辆马车飞跑过来,停在门口。

  “你先进去!你先跟他去说!”露依莎用手指着莱奥波尔迪娜,恳求说。

  门铃响了。露依莎浑身抖成一团,脸色白得厉害,瞪大眼睛往四方看着,目光中透着惊恐和焦急,似乎在寻觅什么主意、一个决心或者一个藏身的角落!皮靴声在客厅外响起来。这时候,莱奥波尔迪娜低声对露依莎说了几句话。她说得很慢,似乎要把每个字都刻在她的灵魂上:

  “不要忘记,一个钟头以后你就得救了,那几封信就装到你口袋里了。你幸福了,自由了!”

  露依莎把心一横,站起身,走过去施点扑粉,理理头发。两人一起进了客厅。

  看到露依莎,卡斯特罗惊异地颤抖了一下,随后两只小脚并拢,身子朝前一弓,低下硕大的脑袋,细细的金黄色头发已经稀疏了。

  由于腿太短,那圆圆的小肚子显得特别突出,肚子上那块怀表更加显眼。他手里拿根鞭子,银质鞭子把上有维纳斯两只胳膊交叉的形象。皮肤红得发紫,浓密的唇髭施得发蜡太多,形成两个微微翘起的尖端,俨然是拿破仑的形象。金边眼镜闪闪发光,透着独断专行、要求一切按部就班的银行家气度。看样子他心满意足,像一只吃得饱饱的麻雀。

  请不要介意!必须请你亲自来一趟──莱奥波尔迪娜马上说。在介绍了她的“密友、学友”露依莎之后,她说:

  “最近在忙什么呀,怎么一直没有来?”

  卡斯特罗坐在扶手椅上,用鞭子敲着皮靴,说最近准备启程……

  “真的?要离开我们?”

  卡斯特罗把上身一弓;

  “后天,乘奥林诺克号邮船。”

  “看来这次报纸没有撒谎。要离开很长时间吗?”

  “永生永世不再回来。”

  莱奥波尔迪娜诧异不已。离开里斯本!这样受人尊敬、招人喜欢的人怎能离开里斯本?“你说不是吗?”莱奥波尔迪娜转向露依莎,以打破她难堪的沉默。

  “是啊。”露依莎低声说。

  她坐在椅子边上,看样子十分害怕,随时准备逃走。卡斯特罗眼镜后面那死死盯着的目光让她浑身不自在。

  莱奥波尔迪娜在沙发上欠欠身子,伸出食指,以威胁的口气说:

  “啊!这次到法国去一定有不少风流事啦!”

  他报之以自负的微笑,表示否认。

  莱奥波尔迪娜并不认为法国女人长得漂亮──她们只不过性情活跃,会卖弄风骚……

  卡斯特罗说法国女人可爱,特别是对于寻花问柳的人来说!啊,他太了解她们了!当然他指的不是作为家庭的母亲而言。可是,吃吃夜宵,跳跳巴黎疯狂舞,谁也比不上她们……他口气肯定,因为他和“他的朋友圈子里”的小市民们一样,估计在1千2百万法国女人当中,有6百万在音乐咖啡馆里当妓女──他在她们身上花了大金钱,现在厌烦了,实在厌烦了。

  莱奥波尔迪娜谄媚地称他是“寻花问柳的轻浮男人”。他捋着唇髭,惬意地笑了笑,低声说:

  “污蔑,那是污蔑……”

  莱奥波尔迪娜转过脸对露依莎说:

  “他在波尔多买了一座庭院,简直像座宫殿!……”

  “一所茅舍,茅舍……”

  “自然要常举行盛大宴会了!

  “寒酸的茶会,茶会……”说着,往椅背上一仰。

  两个人非常亲热地笑了笑。

  卡斯特罗向露依莎欠欠身子:

  “不久以前我有幸在金街见过阁下……”

  “我想我也记得。”她回答说。

  三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莱奥波尔迪娜咳嗽一声,往沙发边上挪挪,微微一笑:

  “我打发人请你来,是因为我们有件事要对你说。”

  卡斯特罗欠欠身。他的目光一直放肆地从上到下打量露依莎。

  “事情是这样。我不转弯抹角,直说吧。”她又微微笑了一下,“我这位女友遇到很大困难,需要一个康托。”

  露依莎马上用低得难以听见的声音说:

  “6百米尔瑞斯……”

  “没关系!”莱奥波尔迪挪用很不以为然的口气说,“我们是在跟一位百万富翁谈话!问题很简单:你肯不肯帮这个忙?”

  卡斯特罗慢腾腾地直直身子,拖着长声,模棱两可地说:

  “当然、当然……”

  莱奥波尔迪娜马上站起来:

  “好。裁缝在那边等着我呢。让你们俩谈吧。”

  到了门口,她又转过身来,伸出食指,用非常高兴的口气威胁卡斯特罗:

  “利息要低,嗯?”

  说完,她笑着出去了。

  卡斯特罗马上欠欠身:

  “夫人,我……”

  “莱奥波尔迪娜对你说了,我手头急需要一笔钱,所以找你……

  6百米尔瑞斯……我会尽快还……”

  “啊,夫人”卡斯特罗打了个非常慷慨的手势,说他完全理解,任何人都有为难的时候……可惜没有早一点认识她……一直对她抱有很大好感……非常有好感……!……”

  露依莎目光低垂,没有作声。他把鞭子放到花盆架上,走过来坐在她身边。看到她样子尴尬,请她不要着急。为了钱何必这样着急!

  他非常乐于为这样一位有趣的年轻夫人效劳……找他算找对了。据他所知,一些夫人找到高利贷者,被坑骗了,太不谨慎……说着,他拉住了露依莎的手。一接触这细嫩的皮肤,他性欲骤起,呼吸急促。露依莎非常拘谨,甚至没有把手抽回来。卡斯特罗欲火熊熊,用稍有嘶哑的声音答应给她一切,给她所需要的一切!……两只瞪得圆圆的小眼睛贪婪地盯着她白白的脖子。

  “6百米尔瑞斯……要多少都行!……”

  “什么时候?”露依莎的心情异常慌乱。

  看着她胸脯起伏──他欲火猛然爆发:

  “现在就给!”

  他搂住她的腰,贪婪地吻了她一口,几乎咬破了她的脸。

  她像钢丝弹簧一样跳起来。

  卡斯特罗滑到地毯上,双膝跪下,贪婪地扯住她的裙子:

  “你要什么我都给,不过请你坐下,我想你想了好几年了!你听我说。”他的胳膊哆里哆嗦地举起来,搂住她,而摸到的一切又使他血液沸腾。

  露依莎不声不响地推开他的手,往后退了几步。

  “你要什么都行!可是,听我说!”他结结巴巴地嘟囔着,使劲把露依莎往身边拉。淫欲强烈,他像头公牛似地喘着粗气。

  她猛地把裙子一扯,挣脱开来,焦急地往后退了几步:

  “离开我,离开我!”

  卡斯特罗气喘吁吁地站起来,紧咬牙关,张开双臂,向她冲过去。

  面对这个男人的兽欲,露依莎愤怒已极,下意识地从花盆架上抓起鞭子,朝他手上狠狠拍下去。

  疼痛、气愤和欲火使他急了眼。

  “你这个鬼东西!”他咬牙切齿。

  他正要冲过去,但恼怒之极的露依莎已经举起胳膊,朝他的胳膊上、肩上一顿猛抽──她脸色非常苍白。表情非常严厉,眼睛里闪着凶光,以抽打这个胖乎乎的家伙来享受发泄的欢乐。

  卡斯特罗魂飞魄散,慌忙用胳膊护住脸往后退,突然撞到花盆架上,瓷制灯座晃了几晃,掉在地上。地毯上满是碎片,油污扩散开来。

  “就这样,看到了吧?”露依莎浑身颤抖,紧紧握住鞭子。

  莱奥波尔迪娜听到响动,跑了出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们在开玩笑。”

  说完,她把皮鞭扔在地上,走出了客厅,进了卧室。

  卡斯特罗气得脸色铁青,抓起帽子,恶狠狠地盯着莱奥波尔迪娜:

  “谢谢你!随时为你效劳!”

  “可是,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

  “再见!”卡斯特罗吼道。他拿起鞭子,冲着卧室威胁地晃晃鞭子:

  “醉鬼!”他怒气冲冲地说。

  说完,把门一甩,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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