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他口气中带着悲伤的懊悔,“既然在应当结婚的时候没有结婚,”接着凄楚地耸了耸肩膀,“错过了机会……一切全完了。我要过一辈子独身生活。”
露依莎的脸刷地红了。一阵沉默。
“除了念珠,另一件礼物是什么?”
“啊!手套。夏天戴的手套,仿鹿皮的,有八个钮扣,那才算得上体面呢。你们这里戴两个钮扣的那种不像样子的手套,能看得见手腕,太不像话!”
除此之外,在他看来里斯本女人们的穿着越发不成体统了!野蛮!这倒不是指的她,她那套衣服虽然简朴了些,但很整齐利落。但是,一般人都不像样子。在巴黎!夏天的装束多么优雅,多么清新!啊,巴黎!……巴黎一切都是上等的!比方说,自从回到这里,至今还吃不下饭。真的,没法下咽!
“要吃饭,只能在巴黎。”他一言以蔽之。
露依莎手里摆弄着用一根黑色法兰绒绳系在脖子上的黄金饰坠。
“这么说,你在巴黎住了整整一年?”
“了不起的一年。有一套原属于法尔穆斯勋爵的房子,在圣。弗洛伦亭大街,漂亮极了。有三匹马……”
他斜靠在沙发上,两只手插在口袋里:
“总之,生活再舒适不过了!……告诉我,这个饰坠上有相片吗?”
“我丈夫的相片。”
“啊!让我看看!”
露依莎打开了饰坠。他伏下身子,脸几乎碰到她的胸脯上。露依莎闻到他头发上有一股高雅的香味。
“很好,很好!”巴济里奥说。
两个人都沉默不语。
“天气太热了!”露依莎说,“闷得很,嗯?”
她站起身,把玻璃窗打开一条缝。太阳已经照不到阳台,一阵轻风,厚窗帘的褶皱鼓胀起来。
“巴西就这样热。”他说,“你知道你又长大了吗?”
露依莎还没有坐下。巴济里奥的目光扫过她全身的线条;他胳膊肘支在膝盖上,抬着头,以非常亲昵的口气说:
“你坦率地告诉我,想到过我会来看你吗?”
“说哪里话!要是你不来,我要生气的。你是我唯一的亲戚……
可惜我丈夫不在……”
“我,”巴济里奥插嘴说:“正因为他不在……”
露依莎满脸通红。巴济里奥的脸也有点儿红,赶紧改口说:
“我是说……也许他知道我们之间从前有……”
她打断了他的话:
“瞎说!”当时我们俩还是孩子。那是什么时候?”
“当时我27岁。”他低下头。
两个人都没有吱声,两个人都有点尴尬。巴济里奥捋着唇髭,茫然地望着四周。
“你这个家很好嘛。”他说。
“还不错……虽然小了点儿,但还算舒适。是他们自己的房子。”
“啊!说得对!那个戴夹鼻眼镜的太太是谁呀?”
他指着沙发上面的相片问道。
“我丈夫的母亲。”
“啊,还活着?”
“已经去世了。”
“一个婆母能做的最大善事莫过于此……”
他轻轻打个哈欠,朝脚上的尖头皮鞋看了一会儿,突然站起身,拿起帽子。
“你现在就走?住在哪里?”
“中央酒店。什么时候再见?”
“你什么时候来都行。你不是说明天带念珠来吗?”
他拉住露依莎的手,俯下身子:
“已经不可以吻吻表妹的手了吗?”
“怎么会不可以呢?”
他吻着她的手,长时间不肯离开,而且吻得那么甜蜜。
“再见!”他说。
走到门口,门帘已经撩开了一半,他又转过身来,“你知道吗?上楼梯的时候我还问自己:事情会怎么样?”
“什么事情?指的我们这次重逢?当然可以。你想什么啦?”
他犹豫了一下,笑着说:
“我已经想象到你还是这么好的姑娘。再见,明天见,嗯?”
走下台阶,慢慢点上一支雪茄,心里想:
“她长得太美了!”
他用力把火柴扔掉:
“我是个傻瓜!当初险些决定不来看她!比原来美多了!并且孤零零一个人在家,也许烦闷得很呢!……”
在门口叫住了一辆空着的四轮马车;两匹疲惫不堪的马吃力地走着,他朝后一仰,把帽子放在膝盖上:
“看样子还挺文雅,难得!两只手保养得非常好,脚也非常漂亮。”
他又看到了那双娇小的脚,心里开始勾画她的其他漂亮的部位,想象着她脱个精光该是个什么样子……丢在巴黎的情妇个子太高,有着痨病患者的高雅;一穿上袒胸的衣服,就露出头几根肋骨。露依莎圆圆的线条让他下定了决心:
“要抓住她!”他几乎贪婪地喊出声,“抓住她,就像圣地亚哥抓摩尔人一样!”
感到下边街上的门关了,露依莎走进屋里,把帽子扔到双人沙发上,立刻又来到镜子前头。太巧了,她当时已经打扮停当!要是让他看见穿着便袍,或者披头散发!……她觉得脸上发烧,赶紧涂了点扑粉。随后,来到窗前,望望街上。太阳还照着附近的房舍。她觉得累了。莱奥波尔迪娜大概已经在吃晚饭,肯定……想给若热写封信,以“消磨时间”,可又感到一阵庸懒,并且天气这样热!再者,也没有什么话对他说!于是开始对着镜子慢慢脱衣服,满怀得意地望着白皙的身子,抚摸着娇嫩的皮肤,懒洋洋地打了个疲倦而又幸福的哈欠──整整7年没有见巴济里奥表兄了!他的脸晒黑了,但显得更英俊!
晚饭之后,露依莎靠在窗户旁边的高背椅上,怀里抱着一本书却没有心思看。风已经停了,天空湛蓝,’空气一动不动;尘土落尽,下午的光线清澈、宁静;白色的无花果树上鸟儿啼啭;附近锁匠铺里传来响亮的、有节奏的敲打铁皮的声音。天空的蓝色渐渐退去,一抹桔黄色的余辉像有人随便用巨大的画笔涂了几下。后来,一切都蒙上了混饨、静默和温馨的阴影,只有一颗活泼的小星星在天上颤动。露依莎靠在椅子上陷入沉思默想,忘记了身在何处,甚至没有打发人点灯。
“巴济里奥表兄的生活太有意思了!”她想。见多识广,要是她也能打上行李,离开家,去开开眼界,看看山上的积雪,耀眼的瀑布,那该有多好!她多么希望游览从小说里知道的国度啊──苏格兰和它那些深邃不语的湖泊,威尼斯和它无数带有悲剧色彩的宫殿;在海湾弃舟登岸,看看熠熠闪光的大海,在褐色的沙滩停止脚步,还有格拉济埃拉居住的渔民们的平顶茅屋;放眼望去,蔚蓝色的大海和名字响亮的岛屿连成一片!还要去巴黎一游!尤其是巴黎!哎,白日作梦!永远不能旅行;他们是贫寒人家,若热是典型的里斯本人,只想死守在家里。
耶路撒冷教长该是个什么样子?她想象中是个蓄着长长的白胡须的长者,身穿金线刺绣的衣服,周围是肃穆的圣器和一把把燃着的神香。奥维格城堡的公主呢,大概长得漂亮,一派王家风度,身边侍者成群,啊,公主曾和巴济里奥谈情说爱。──天黑下来,又有一些星星在天上闪烁。──可是,旅游有什么用呢?在邮船上呕吐不止;在车厢里一个接一个打着哈欠;四轮马车在山区颠簸,清晨冷气袭人,困得不住地点头。在安静的小家里舒舒服服地过日子,身边有温柔的丈夫,床上有柔软的被褥,晚上偶尔去一趟剧场,阳光明媚的上午听着金雀鸟的歌声吃午饭,这不更好吗?这一切她都有,过得非常幸福。这时候,她开始思念若热了,希望他在身边,希望拥抱他,希望像往日一样到他书房里,看见他穿着那件天鹅绒外衣,叼着烟斗。若热具有让妻子幸福和骄傲的一切:英俊、温柔、忠诚,还有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诚然,她不喜欢整日里呆在家里、性情死板的丈夫,可是,若热的职业很令人向往;他钻进阴暗的矿井,有一天还开枪向滋事的暴民射击。他勇敢并且有才华。然而,她不由自主地看见巴济里奥表兄那白色的城堡在圣地的原野上浮动;要么就是在巴黎,他端坐在车于的软垫上,镇定自若地赶着四匹精神抖擞的骏马──这使她想到了另一种生活,一种更有诗情画意的生活,一种更富于感情色彩的生活。
昏暗的光线从满天星斗的空中徐徐流下;远处,向闷热的夜晚敞开的窗户上明亮的灯光映入眼帘,蝙蝠擦着玻璃窗一闪而过。
“太太,不要点灯吗?”儒莉安娜那疲倦的声音在门口问道。
“把屋里的灯点着。”
她走进屋里,不停地打哈欠,浑身像是散了架。
“弹一曲茶花女吧!”她想。
她走进客厅,坐到钢琴前面,随便弹了曲“卢西娅”和“奏鸣曲”的片断,又弹起了“法都”;弹完以后,手指轻轻放在琴键上,开始想巴济里奥表兄第二天大概还会来:穿上那件栗子色的薄绸子新便袍,又开始弹“法都”,但两只眼睛轻轻合上了。
她走到卧室。
儒莉安娜端着灯,拿着账单进来了,拖着凉鞋,肩上披着短外套,缩着身子,表情沮丧。这副护士般的模样把露依莎惹恼了:
“我的天!你这个女人活像是死神一样!”
儒莉安娜没有回答,把灯放好,把硬币一枚一枚放到衣橱上,这是买东西剩下的钱;随后,垂着眼睛说:
“太大不需要我做什么了吧?”
“你这个女人,滚,给我滚!”
儒莉安娜取来煤油灯,爬上楼去,走进卧室。她住在阁楼上,女厨娘的屋子旁边。
“她看我像死神!”她气愤地嘟囔着。
卧室低矮、狭窄,木头屋顶倾斜。太阳晒了一整天,里边热得像个火炉;到了晚上,总是有一股烘烤砖头的气味。她睡在一张铁床上,铺一个软草垫,草垫上是个麻布褥单;床头上搭着她的披肩,还有一个皱皱巴巴的吊床;床边放着漆成蓝色的木箱,木箱的锁又粗又笨。松木桌上摆着一面镜子,一把掉了毛的黑乎乎的发刷、一把骨制梳子、几个药瓶、一个黄绸子插针垫,用旧报纸包着的是星期日戴的丝线假发。肮脏的墙上满是划火柴的痕迹,唯一的装饰品是平版印刷的圣母像,上面一张银版相片已经模糊不清,通过反光的玻璃只能隐约看出一撮浓密的唇髭和上士肩章。
“儒莉安娜太太,女主人睡了吗?”厨娘从隔壁房间问道,从她屋里射出的一缕明亮的灯光切开了黑洞洞的走廊。
“睡了,已经睡了,若安娜太太。她今天心里烦躁,男人不在嘛!”
若安娜翻过来覆过去,弄得旧床板吱吱地响。睡不着!快要憋死了!霍!
“哎呀,这地方呀!”儒莉安娜感叹了一声。
她打开小天窗透透气;穿上拖鞋,朝若安娜屋里走去,但没有进门,停在了门口。她是“内佣”,应当避免过分亲密。假发已经摘下来,头上裹着块黑黄条纹的头巾,那张脸显得更加清瘦,两只耳朵更像是离开了头颅;袒胸汗衫露出突出的锁骨,短裙把雪白的大腿展示出来,干巴巴的;肩上搭着的短外套轻轻碰着两个尖尖的胳膊肘:
“若安娜太太,告诉我,”她压低声音,“你注意了吗?那家伙呆了很长时间?”
“你进来的时候他刚刚走。霍!”
若安娜憋闷已极,几乎赤裸身体,两腿叉开,把手伸到米尼奥省那种镶着皱花边、袒露出胸脯的粗布汗衫下面使轻地抓。臭虫太多,不能不抓!这该死的屋子有臭虫窝!她甚至感到胃里也难受。
“咳!这简直是地狱!”儒莉安娜叹息一声,“我只能在白天打个盹。不过,我刚刚发现……你床头上挂着圣。彼得罗像。你信仰圣。彼得罗神?”
“那是我那位小伙子信的神。”对方从床上坐起来,“霍!今天晚上还没有喝水,渴死了……”
说完,跳到地上,大步走过去,踩得地板微微颤动,绰起水罐,送到嘴边,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用一小块布做的汗衫紧紧箍在身上,更显出她强悍、泼辣的线条。
“我去看医生了。”儒莉安娜深深叹了口气,“哎!我说若安娜太太,我只能靠上帝,只能靠上帝!”
可是,儒莉安娜太太,为什么不去找贞女呢?她准能让你恢复健康。她住在黑人巷,咒语和油膏包治百病。带上半块钱就行……
“我说儒莉安娜太太,病嘛,都是体液问题,你的病是体液调理不周。”
儒莉安娜又朝卧室走了两步。一说起病和药,她马上跟对方亲近了。
“我也想到过……想到过去找贞女。可是,要花半块钱!”
她停住嘴,一边望着对方一边思索,表情凄楚:
“我攒下的钱是留着买皮面靴子的。”
靴子是她的嗜好,钱都花在买靴子上:羊毛织面带一块块皮革饰物的、马革皮有鞋带的、倒缝羊羔皮的……用纸包好,放在木箱里,锁得严严实实──留着星期日穿。
若安娜责怪她说:
“哎呀!我只关心身体。什么化妆品不化妆品的,让它们见鬼去!”
她也怨叹生活太艰难,已经请求女主人提前支一个月的工钱。没有汗衫穿了,那两件成了破布片。喜欢穿它们,怎能穿不坏!
“是啊!”她叹了一口气,“我那小伙子需要用点钱……”
“若安娜太太,你也任凭男人敲诈?”
若安娜笑了:
“我说儒莉安娜太太,就是我不得不去啃骨头,也要把最后一块面包留给他吃。”
儒莉安娜干巴巴地一笑,拖着长声说:
“何苦呢!”
然而,心里却很是羡慕厨娘有那份爱情,羡慕那份惬意。她满心不快地重复了一句:
“何苦呢!要说挑不出毛病的小伙子嘛,”她接着说,“要数今天来看女主人的那位了,比你那男人强。”
她稍稍停顿了一下,又说:
“这么说,他在这儿呆了两个多小时?”
“你进来的时候他刚刚走。”
油灯灭了,冒出一缕黑烟,伴着一股焦糊味。
“晚安,若安娜太太。我还要祈祷呢。”
“喂,儒莉安娜太太,”对方的声音是从头巾里发出来的,“要是你肯为我的小伙子的健康祈祷三次‘祷告圣母答唱’──他最近身体不好──,我在这儿也为你的胸口痛祈祷三次。”
“好吧,若安娜太太。”
不过,她盘算了一下,改口说:
“喂,我的胸口好多了。你为减轻我的头痛祈祷吧。我的天!”
“随你的便,儒莉安娜太太。”
“麻烦你了。晚安。这气味太难闻了,我的天!”
她走进卧室,祈祷以后熄了灯。让人浑身瘫软的热气从墙纸上不断向下弥散,她感到喘不过气来,打开天窗,但从屋顶上压下来的闷热让她恶心。从夏季开始以来,天天晚上如此。并且,老朽的木头成了蛆虫为所欲为的安乐窝!她在那么多家干过,从来没有住过这么糟糕的房子,从来没有。
隔壁传来厨娘的鼾声。儒莉安娜辗转反侧,横竖睡不着,心里更加烦躁,更加苦涩,生活沉重地压在身上。
她生在里斯本,全名叫儒莉安娜。科塞罗。塔维拉,母亲是个浆衣妇。她从小就在家里认识了邻居们称为“公子”的人,母亲称呼他“奥古斯托博士先生”。博士每天必定来到她母亲浆衣服的小厅──夏天下午来,冬天上午来──,一连几小时坐在朝一个小后院开的窗户边一个小台上,抽着烟斗,默默捋着黑色的大胡子。小台是石头的,上面巧妙地放了一个充气软垫,他每次来了都自己吹气。他谢了顶,通常穿一件栗子色天鹅绒外衣,戴一顶高高的白帽子。6点钟,他站起身,把软垫的气放掉,把裤子稍稍往上拉一拉,腑下夹着那根粗粗的印度术手杖摇摇摆摆地走了。这时候,她母亲到厨房吃晚饭,松木桌子上方是个天窗,不论冬夏,一棵老树的枯枝都在天窗上摇晃。
晚上,奥古斯托博士先生又来了,总是带着一张报纸;她母亲泡茶、烤面干请他吃,显得很是快活。儒莉安娜不止一次看见母亲难过地哭泣。
一天,母亲不愿意帮助一个邻居女人洗衣服,那泼妇气急败坏,站在台阶上破口大骂,说母亲是个不要脸的荡妇,说父亲因为行为不轨被放逐到非洲。
不久,她也开始干活了。几个月后,母亲死了,死于子宫病。此后,儒莉安娜只见过奥古斯托博士先生一次──在一个下午的帕索斯圣像游行时,他穿一件神职人员的绛紫色无袖长袍,表情悲哀。
二十年来,她一直当女佣人。正如她本人所说,主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命运却永远相同。二十年来,她睡在木箱上,清早就起床,吃残羹剩饭,穿破衣烂衫,受惯了孩子们的推推操揉,听够了女主人的恶言恶语,病了去医院,好了继续操劳……这太过分了!现在,只要看见桶里的脏水和熨斗就反胃。她一直不习惯于侍候别人。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她的雄心壮志就是开一爿烟草店或杂货店,店是自己的,自己是老板,自己说了算!可是,尽管精打细算,事事节省,年终也不过攒下7块钱:她病了。对医院望而生畏,就到一个亲戚家调养。哎,钱早就花了个精光!把最后一块钱换成零钱那天,她用衣服蒙着头哭了几个小时。
从此,她一直疾病缠身,彻底失去了建立家业的希望,只能永远侍奉一个又一个主人,直到成了老太婆!这种信念使她总是愤愤不平,变得越来越刁悍。
并且,她不会做人,不会跟任何一家人融洽相处:当女主人们去剧院、打开门向爱慕者展示自己的容貌或者在房间里饮酒的时候,她只是看着女伴们玩乐、互相探望、在窗口闲谈;星期日她看着她们到菜园或者什么隐秘的地点。她绝不这样。她整日里愁眉苦脸,干她不得不干的活计,吃饭,然后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星期天如果不出去,就戴上首饰和其他饰物倚在窗前,把头巾铺在窗台上以免把袖子弄皱,一动不动地望着!女伴们都跟女主人处得亲亲热热,对她们毕恭毕敬,竭力奉承,把在街上听来的故事讲给她们听,替她们传递信件或者口信,成为她们的心腹──当然也得到不少礼品,她做不到。她左一个“尊敬的夫人”,右一个“尊敬的夫人”,每个人都干她该干的事嘛,这就是秉性。
自从开始当佣人那天起,刚一走进主人家里,立刻就感到仇恨和恶意:女主人站得远远地跟她说话,而且口气干干巴巴;孩子们讨厌她;只要她那干瘦的形象一出现,正在闲谈的其他女佣便立刻停住口;女佣们给她起外号──“干鱼饵”、“烤燕麦”、“软木塞”,模仿她神经质的怪动作,私下里嘲笑她,议论她。在她看来,只有那几个思乡心切、沉默寡言、每天早晨屋里还没有亮光的时候就迈着大步来灌水缸和擦皮靴的高乔人才有点顺眼。
她慢慢变得疑神疑鬼,说话像东北部的人一样尖酸刻薄,跟女伴们无端顶撞,矛盾重重。无论对什么人,绝不逆来顺受。
就像猎枪使豺狼疯狂一样,周围的人对她的厌恶使她越来越动辄怒火冲天。她变得心地歹毒,把孩子们抓得血痕累累;要是有人胆敢指责几句,她便大发雷霆。于是,开始被主人辞退,仅在一年当中就换了三家,每次离开时都大吵大闹,把门狠狠一摔,吓得女主人脸色苍白,战战兢兢……
她的老朋友和推荐者维托利娅太太说:
“这样下去,你再也找不到活计,连口面包也挣不到了!”
面包,这个词是穷人的梦想,是穷人的困难所在,让穷人胆战心惊。她害怕了。儒莉安娜毕竟不是粗俗之辈,能控制自己,她开始装出一副“可怜女人”的样子,整日里低头望着地面,惟命是听。然而,这种做法噬咬着她的五脏六腑,神经质的不安从面部肌肉上表现出来,时而抽抽鼻子,脸上像涂了一层青绿的胆汁。
必须自我约束使她养成了仇恨的习惯:尤其仇恨女主人们,这是一种幼稚的、无法以理性解释的仇恨。她侍奉过的女主人当中既有居住在大厦里的富人,也有职员妻子这样的穷人,既有老太婆也有姑娘,有的动辄怒气冲天,有的心平气和──无论哪一种,她都恨之入骨,毫无区别。只要她是女主人,这就足够了。任何简单的话语,任何普通的行为,都是仇恨的理由。看见她们坐着:“好啊,你歇着吧,我这个摩尔女人替你干活!”看见她们出去:“你出去吧,我这个黑奴留在这黑洞洞的家里!”她们每个微笑都是对她病态忧伤的污辱;每件新衣服都是对她那件旧花布外衣的欺凌。她讨厌子女们兴高采烈,讨厌主人家兴旺发达,乞求上天让他们横遭飞来之祸。如果有一天主人们心情苦闷或者看到女主人面带凄凉,她就会整天低声哼着《多妙的信儿》那首小曲。她拿来某个脾气急躁的债主的账单,预感到主人尴尬的表情,心里是多么快活呀!“账单”!她高声叫着,“那人说得不到回答就不走!”每桩丧事都让她满心欢喜──披着主人给她买的黑披肩,快活得心跳都加速了。她看到婴儿死去,母亲的悲怆感动不了她;她耸耸肩膀:“死吧,你们这群母羊,再生一个嘛!”
即便是好话,中她意的话,遇到她也像滴在火上的水珠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用一个词把所有女主人都囊括了:母驴。因为她嫉恨坏的也就讨厌好的。对她来说,女主人就是仇敌,是暴君。她亲眼看到两位女主人死去──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她都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轻松,仿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重物的一部分掉了下来,化成了袅袅烟气。
她嫉妒成性,随着年龄增长,这种感情越发厉害。她嫉妒家里的一切:主人们吃的饭后点心、他们穿的雪白的便服晚间聚会和观看话剧,让她火冒三丈。主人打算郊游却突然下起雨来,太好了!女主人已经打扮停当,戴上帽子,不耐烦地朝玻璃窗外张望,那副倒霉的样子让她高兴得话也多了!
“哎呀,我的夫人!这叫暴风雨呀,瓢泼大雨,非下一整天不可。你看天空,黑得像铁。”
她好奇心极强:很容易发现她突然贴在门后,手里的扫帚戳在地上,瞪着眼睛看什么。送来的任何信件她都翻来覆去地看,一次又一次地闻……她偷偷翻所有开着的抽屉,查看每一张扔掉的纸片。她脚步轻捷得让人吃惊。对每位来访的客人都仔细打量。整日里寻觅什么秘密,特别是“不为人知的秘密”!但愿都落到她的手里。
她非常嘴馋。好吃的,甜点心,她总也吃不够。在她干活的家里,每逢吃晚饭的时候她就瞪着红红的眼睛贪婪地望着桌子上切开的点心,不论哪个人胃口好,再吃一块,她都生气,似乎她的那份减少了。经常吃残羹剩饭使她形成了一种贪嘴的神情。头发又于又黄,与老鼠毛相似。她不仅爱吃,而且好喝:喜欢喝葡萄酒,有时候花50个瑞斯买一瓶,就关上门,半躺在床上独自一个人喝,嘴里不断啧啧作响,把外衣摆微微挑起,久久望着自己的脚。
她从来不曾有过男人,还是个处女。长得丑陋,没有人问津。而她呢,出于虚荣心,出于愤恨,也出于担心受到玩弄──这种事她见得多了──也不主动向任何男人献殷勤。怀着某种欲望看过她的唯一男人是马厩里的佣人,此人又矮又胖而且肮脏,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她那消瘦的身材、她的假发和星期天的打扮激起了这条粗鲁的汉子的欲火。他像条老狗似地盯着儒莉安娜,这使她担惊受怕,同时又沾沾自喜。让她动心的头一个男人是个一头金发的英俊佣人,这个人嘲笑她,给她起了“干鱼饵”的绰号。从此她再也不指望任何男人,一方面是出干憎恶,一方面是由于缺乏自信。对于本能的要求,她只好强压下去,那些小小的火苗和陶醉就自行消失了,这又使她变得更加空虚。缺少这种极为重要的慰藉,她的生活就越发可悲了。
一天,她终于产生了巨大的希望。她去侍奉维尔仁尼娜。莱莫斯太太,这位腰缠万贯的寡妇是若热的姑妈,得了哮喘病,已经奄奄一息。推荐人维托利娅大婶提醒她说:
“你好好照顾那老太太,尽量体贴她,她要的就是个受她的气的护士。她很富有,一点儿也不在乎钱,说不定给你留下一笔财产,让你成家立业呢!”
整整一年的时间,儒莉安娜充当老太太的护士,忍受着野心的煎熬。她干得多么热心,照顾得多么无微不至。
维尔仁尼娅非常挑剔,行将死去的念头使她怒火中烧;她越是用那含混不清的声音喝斥,儒莉安娜就越发殷勤周到。老人终于动了心,当着前去看望的人对儒莉安娜赞不绝口,称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一再向若热提起她。
“谁都比不上她!谁都比不上她!”老太太大声说。
“你算拣到便宜了,”维托利娅大婶对她说,“至少给你留下一个康托。”
一个康托!晚上,老太太躺在那张古老的愈疮木床上呻吟的时候,儒莉安娜借着昏暗的灯光分明看见了一个康托,分明看见了摞在一起的一块块奇妙的、使不尽用不完的黄金在闪闪发光。用这些钱干什么呢?她坐在病人床前,肩上披着一条毛毯子,瞪着眼睛死死盯着什么地方,心里盘算着:开个杂货店!别的幸福的新念头立刻涌上脑海:一个康托作嫁妆,她可以结婚,可以有男人了!
终日劳累就要永远结束。她去吃晚餐,终于去吃“自己的”晚餐。她要支使女佣们,终于能支使“自己的”女佣!“自己的”女佣!
她仿佛在喊女佣,居高临下地说:“去干活吧!好,走吧!”──她高兴得胃抽搐起来。一定要当个像样的女主人,不过,她们必须好好干,偷懒、顶嘴,她决不容许女佣们干这等事,她想象着,想象着,身不由己地穿着拖鞋在屋里轻轻迈了几步,嘴里自言自语地说着──偷懒,她们想偷懒,我绝不容许!让她们规规矩矩,一定要规规矩矩,因为既然来干活,就得踏踏实实地干!必须用尽她们全部力气。嗯!对!她们得给我规规矩矩……──这时,老太太发出一声更痛苦的呻吟。
“到时候了!”她想,“要死了!”
她那焦急的目光马上转向柜子的抽屉,钱肯定放在里边,还有那些文书。可惜,错了!老太太要喝水,或者想翻翻身……
“感觉怎么样?”儒莉安娜问道,声音里透着殷勤。
“好些了,儒莉安娜,好些了。”老人嘟嘟囔囔地说。
她总是觉得比原来好些了。
“可是,夫人,你一直睡不安稳。”听到“好些了”这句话,儒莉安娜满心不快。
“不!”老人叹了口气,“我睡得挺好。”
“你没有睡着……我听着你一直在呻吟!呻吟了一整夜!”
她还想与老太太争辩,让她相信病情加重了,也让自己相信病状缓解转瞬即逝,她很快就要死掉!每天上午,她都跟平托医生走到门口,双臂交叉,面带悲凄地问:
“博士先生,这么说,没有希望了?”
“几天内的事!”
“她想知道究竟几天:两天?五天?”
“对,儒莉安娜太太,”老医生一边戴黑色手套一边说,“几天内的事。七八天吧。”
“八天。”
因为幸福之神正在走来,她已经看中了摆在马努埃尔。洛林索商店橱窗里的3双皮靴!
老太太总算死了。遗嘱里对她儒莉安娜只字未提!
儒莉安娜发起了高烧。若热为感谢她对维尔仁尼娅姑妈的照顾,为她付了住院费,并且答应让她到家里去当贴身女佣。原来的女佣叫埃米丽娘,长得很漂亮,就要结婚了。
出院以后就来到若热家。不久,她就开始说心脏疼得厉害。她对一切都感到大失所望,有时候甚至想到死。在家里,整天都能听到她长吁短叹。露依莎觉得她太晦气。
两个星期过后,露依莎想辞退她。若热不同意,说欠着她的情分。可是,露依莎无法掩饰心中的厌恶──并且儒莉安娜开始憎恨女主人,马上给她起了个外号:“小泼妇”!几个星期以后,她看到家具商来了:要更换客厅里的陈设。维尔仁尼娅姑妈给若热留下了3个康托──而她,整整一年的时间服侍老东西,像条狗一样唯命是听,像影子一样不离左右,到头来两手空空,只落得因为日夜劳累发烧住院。她模模糊糊觉得上了当,开始痛恨这个家。
她有许多理由这样想:睡在一间憋闷的小屋里;晚饭既不给她葡萄酒也没有饭后点心;浆洗衣服的活儿太重;若热和露依莎天天洗澡,每天早上往大洋铁皮盆里灌水,然后又要倒掉,真能累死人;她觉得,上帝让人们一天天活在世上,人们每天都泡在水里滚上一通太荒唐,她侍候过20个主人,可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荒唐癖好。唯一的好处──她对维托利娅大婶说──是没有孩子。她最厌恶孩子!还有,她觉得这个街区条件还好,并且厨娘在她的“掌握之中”,对吧?特别给她做美味汤,有时单为她做一盘好菜。所以她才留下了。否则,她才不干呢。
她照样于她的活,谁也不搭理她。你看,她总是睁大眼睛看着,竖起耳朵听着。既然失去了建立家业的希望,就用不着再过分节省:
偶尔喝几口浇浇愁;还有,满足她的嗜好:精心修饰那双脚。脚是她的骄傲,她的怪癖,她花钱的所在。那双脚又小又漂亮。
“非常少见。”她说,“到帕塞约游玩的人当中没有第二双。”
她捏自己的脚,压自己的脚,穿短外衣,尽量把它露在外面。她的乐趣就是星期天到帕塞约游玩,坐在那里,撩起裙边,打一把绸子小阳伞遮住面部,不顾尘土,不顾炎热,整个下午一动不动,心满意足──展示她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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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3点钟,儒莉安娜走进厨房,懒洋洋地坐到一把椅子上。她的腿都软了。从两点钟开始收拾客厅,一刻也没有停!脏得像个猪圈。头一天,那个花花公子弄得桌子上到处是烟灰,让这个黑奴一张一张擦干净。天气又这么热,简直能把人熔化了,哎呀!
“汤做好了吧,嗯?”她细声柔气地问,“若安娜太太,请给我盛上,好吗?”
“你今天气色很好。”厨娘说。
“哎呀,若安娜太太,我感觉好多了!你看,我白天还睡了一觉。天这么亮,还睡着了!”
“可我呢,老是作恶梦。我的天!一个火红色的妖魔在我身上走,每一步都踩在我胃口上,踩得胃里像是榨酒机在轧葡萄。”
“吃得太饱的缘故。”儒莉安娜一语道出了原因,接着说,“我觉得变成了另一个人。这几个月从来没有觉是这么好过。”
她微微一笑,露出满口黄牙。若安娜把汤盛到白色盆里。汤里有不少青菜,热气腾腾,香味诱人。儒莉安娜满心欢喜,垂涎欲滴。炎热的下午的阳光从两扇大窗户漾进来,她往椅背上一靠,伸出双脚,好不惬意!
太阳离开了阳台,石墩上几个陶制花盆里可怜的植物耐不住炎热,蜷缩起干巴巴的叶子;阳台一角的木板上那口圆圆的锅里,一棵荷兰芹却倍受照料,生机勃勃;猫在一块席子上睡得正香,墩布挂在绳子上晒晾;外面,湛蓝的天空像一块炽热的金属板,后院里的树木也带着太阳炽热的色调;灰蒙蒙的屋顶上有几棵纤弱的植物仍在忍受着太阳的前熬,几处粉刷过的围墙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你胃口不错,若安娜太太,胃口不错!”儒莉安娜慢慢搅着汤,嘴馋之态显而易见。厨娘站在旁边,两只胳膊在胖胖的胸前交叉,喜不自禁地说:
“人不就是贪图吃嘛!”
“说得对。”
两个人都笑了。她们为彼此的亲密无间、为话语投机而高兴。刚才响过的门铃又轻轻响起来。
儒莉安娜没有动弹。微风带着热气涌进屋里:火炉上锅里的水开了;作坊里的敲打声响个不停;阳台上藤编鸟笼里的两只可怜的鸟儿不时叫上几下,给炎热的下午带来一丝清凉的感觉。
门铃又响起来,这次显得有点不耐烦了。
“用头把门顶开呀,蠢驴!”儒莉安娜说。
两个人又笑了。若安娜坐在窗边一把矮椅子上,伸出两只粗大的脚,脚上穿着粗布带拖鞋,舒舒服服地往椅背上一靠,开始慢慢地挠胳肢窝。
门铃猛烈地响起来。
“滚出去,蠢东西!”儒莉安娜满不在乎,嘟囔了一句。
但是,露依莎气恼的声音从下面冲上来:
“儒莉安娜!”
“不让人安生一会儿,丧门星!讨厌鬼!”
“儒莉安娜!”露依莎大声喊。
厨娘害怕了,转过脸说:
“儒莉安娜太太,夫人生气了。”
“让她见鬼去吧!”
说完,用围裙擦了擦满是油渍的嘴唇,风风火火地下了楼。
“你这个女人,听不见吗?按了一个小时门铃啦!”
儒莉安娜惊奇地瞪大了眼睛,露依莎穿上了那件栗子色带小黄点的新便服。
“有好戏看了,一定非常热闹!”儒莉安娜在走廊里暗自寻思。
门铃又响了。是那个“做矿山买卖的家伙”站在下边的平台上,身穿浅色西装,胸前别着一朵玫瑰花,胳膊下夹着一个包。
“是昨天那个人……”她惊喜地走过去说。
“让他进来……”
“太好了!”她心里想。
她登上厨房的台阶,不等走进门就说起来,声音因为高度兴奋变得尖了。
“昨天那个花花公子来了!又来了!带着一个包!若安娜太太,你看这事怎么样?你看怎么样?”
“客人嘛……”厨娘说。
儒莉安娜干巴巴地一笑,坐下来,匆匆把汤喝完。
若安娜似乎无动于衷,在厨房里哼着小曲;笼子里的鸟儿还在叫着,声音含糊不清,有气无力。
“等着瞧吧,先生们,一定非常精采!”儒莉安娜说。
她用舌头剔剔牙齿,目光呆滞,若有所思,随后抖抖围裙,下楼走到露依莎屋里:用目光搜索,发现厨房贮藏间的钥匙忘在了桌上:
可以上去,去喝口好酒,吃两块□桲果果冻……但是,急不可耐的好奇心驱使她跟着脚走到客厅门口,半蹲下身子朝里面窥视。门帘垂着,只能听见那家伙铿锵有力的粗嗓门儿。她沿着走廊回去,到楼梯旁边的另一个门口,把耳朵贴在门缝上,从钥匙孔里往里偷看。门帘也垂着。
“这两个鬼东西,关得严严实实!”她想。
好像有人在拉一把椅子,后来似乎又关上一扇玻璃窗。她的眼睛里冒出兴奋的光芒。听到露依莎笑了一声,随后就安静下来。又开始说话了,语调平缓,有问有答。突然那家伙提高了声音,看来是一边踱着步一边说,儒莉安娜只听清了一句:“你,是你!”
“啊,她醉了!”
门铃又响起来,声音像是小心翼翼,把她吓了一跳,赶紧去开门。原来是塞巴斯蒂昂,只见他脸晒得通红,靴子上满是尘土。
“她在家吗?”塞巴斯蒂昂一面擦着额上的汗水,一面问。
“正在接待客人,塞巴斯蒂昂先生。”
她转身把门关上,压低声音:
“是个年轻小伙子,昨天已经来过,一个穿得漂漂亮亮的小伙子!想让我去通报一声吗?”
“不用了,不用了。谢谢。再见。”
塞巴斯蒂昂小心翼翼地走了。儒莉安娜立刻返回去,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倒背着双手:还在谈话,但谁的声音也不高,两个人都平心静气,无法听清。她走到厨房里:
“他们以‘你’称呼!”她大声说,“若安娜太太,他们亲昵地以‘你’称呼!”
她心情激动,神采飞扬:
“非闹出事来不可!嘿嘿!我最爱看这种热闹!”
那家伙5点钟才离开。儒莉安娜一听到开门声便跑出来。她看见露依莎站在平台上,扶着栏杆,非常亲切地冲着下面说:
“好吧,我一定去。再见。”
好奇心使她难以自恃,像是在发高烧。整个下午,不论是在客厅还是在卧室,她都用眼睛的余光源着露依莎。可是,露依莎穿上了稍旧一点的麻纱便服,神态安宁,若无其事。
得倒挺像!”
露依莎泰然自若的神情更激起她播弄是非的兴致。
“不要脸的女人,我一定要当场捉住你!”她盘算着。
她觉得露依莎的眼圈好像深了一点!仔细察看她的行动举止,注意她的语调变化。看到她又吃了一块煎肉,儒莉安娜马上想到:“打开了她的胃口!”
吃饭以后,露依莎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累得无法动弹了!”
露依莎从来不喝咖啡,这天下午却要“半杯,浓一点,非常浓。”
“她想喝咖啡!”儒莉安娜喜不自禁地对厨娘说,“什么都要多!多不就是烈、不就是强吗?她要强壮的!我的天!”
儒莉安娜疯狂了!
“所有的女主人都是一路货色!一帮淫荡女人!”
第二天是星期日。一早,儒莉安娜要去做弥撒,露依莎在卧室门口叫住她,让她把一封信送给费里西达德太太。以往总是让她带口信,这次却是贴上露依莎那玫瑰花环中有个花体“L”字母的名签,并且用蜡封,这下子燃起了儒莉安娜的好奇心。
“要回执吗?”
“要。”
10点钟,她带着费里西达德太太的便条回来了,露依莎问她天气是不是很热,尘土大不大。桌子上放着一顶黑色草帽,她正往上面插两朵玫瑰花。
有点儿风,不过下午会减弱。她马上想:“要去游玩了,去会那家伙了!”
然而,露依莎整整一天穿着便服,没有离开卧室和客厅,有时靠在沙发上看几眼书,有时漫不经心地在钢琴上弹几段圆舞曲。4点钟,吃过晚饭以后厨娘走了。儒莉安娜到餐厅窗前,要在那里度过这个下午。她穿上新上衣,裙子浆得平平整整,头戴假发──神情庄重地把胳膊肘伏在铺着一块头巾的栏杆上。前面,鸟儿在白色的无花果树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围起那块空地的隔板两边蟋缩着两条平行的窄小街道灰暗的屋顶:住在这些低矮的房屋里的女人们到了下午都穿着宽大的便衫,头发油亮,站在窗前编织衣物,有的跟男人们说笑,有的哼着略带忧伤的小曲儿。空地的另一边是园子里绿油油的菜蔬和雪白的墙,像是个死气沉沉的边远村镇。几乎没有人行走,仿佛人们都精疲力尽,默不作声,只是偶尔从远处传来手风琴演奏的《诺尔玛》或者《露契亚》,使这个下午增加了几分忧愁。儒莉安娜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下午的热气逐渐散去,直到蝙蝠开始在天空翻飞。
5点钟,她走进露依莎屋里,一下子惊呆了:女主人穿一身黑衣服,还戴上了帽子,并且梳妆台上的灯和枝形壁灯都点着了。只见她坐在双人沙发边上,表情庄重,脸上的扑粉施得多了一点,显得有些惨白,正在慢条斯理地戴手套,但眼睛里却闪着光芒。
“风小了。”她说。
“夫人,今天夜色一定非常好。”
差一点儿不到9点,一辆马车停在门前。是费里西达德太太气喘吁吁地来了。整整一天,憋闷死人了!晚上连一丝儿风都没有!她打发人叫了一辆敞篷马车。我的天,没法治了!
儒莉安娜忙活着,又是整理房间又是折衣服,心里却好生奇怪。
到哪里去呀?这时候她们到哪里去呀?
费里西达德太太舒舒服服坐到沙发上,帽子也不摘,嘴里开始唠叨:头一天晚上吃了豆食,到现在还消化不良;厨娘让她吃这种便宜东西;亚鲁埃拉的伯爵夫人去拜访了她……
“喂,露依莎,”她放下白色面纱,“亲爱的,走吧,不然就太晚了。”
儒莉安娜强压住心中怒火,为她照亮楼道。哼,两个女人乘马车外出,没有人陪伴,成什么体统!要是哪个女佣在街上耽搁半小时,我的天!她还不大喊大叫?哼,两个女醉鬼!
她跑到厨房里,想向若安娜发泄一通,那姑娘正躺在一把椅子上打盹。
原来若安娜跟她的小伙子彼得罗到圣若奥山去玩了一趟,整个下午都在墓地蹓跶,两个人挨得紧紧的,一起赞叹一座座形态各异的石碑,一起嗑嗑巴巴地读碑文,走到垂柳遮住的角落偷偷亲吻几下,一面走一面享受着死人滋养的柏树和野草的香味。回来的时候在赛列娜家坐了一会儿,到埃斯普列格拉喝了几杯……好忙碌的下午!阳光毒辣地晒着,尘土飞扬,她使劲赞叹豪华的坟墓,偎依着男人,加上喝了几杯,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什么都不想干,只想躺到床上睡一觉。
“我的天,若安娜太太,你都变成瞌睡虫啦!啊,上帝,哪有这样缺少调教的女人!”
她走到露依莎屋里,灭了灯,打开窗户,把安乐椅拖到阳台上,舒舒服服坐下,往后一仰,就这样度过这个夜晚。
烟草店还没有关门,一缕灯光像他的老板娘一样懒洋洋的躺在碎石路上,下边的窗户还开着,有的灯光昏暗,看得见里面有人熬夜,气氛忧伤;有的显出几个一动不动的人影,偶尔一支点燃的香烟闪亮;近处传出一声咳嗽;面包店的小伙子那低沉的吉他声在静谧的夜空轻轻飘扬。
儒莉安娜身穿一件浅色麻纱连衣裙。烟草店门口的两个男人笑着,不时抬头朝窗户这边望望阳台上这个女人白色的身影。她陶醉了!
他们把她当成了女主人,当成了工程师的妻子,投来挑逗的目光……
其中一个穿白色裤子,戴一顶高帽子。看样子两个人都风流惆悦……
她使劲伸着脚,双臂交叉,歪着脑袋,久久品尝着这受人重视的滋味。沉重的脚步声沿着街道上来,停在门口。门铃轻轻响了一下。
“谁呀?”她非常不耐烦地问了一声。
“在家吗?”是塞巴斯蒂昂粗粗的嗓音。
“和费里西达德太太出去了。是乘马车走的。”
“啊!”他惊叹一声,紧接着又补充一句:
“今天夜色太美了!”
“祝你好胃口,塞巴斯蒂昂先生,胃口好!”她高声叫道。
看到他正沿着街道往下走,她又亲切地喊起来:
“向着安娜问好!别忘了!”她表现出十分亲昵的样子,俨然像个贵妇,对男人,她的目光总是那么温柔。
这时候,费里西达德太太和露依莎刚好到了帕塞约。
很是热闹。从外边已经能感到缓慢、单调的布鲁哈哈舞曲,可以看见一股明亮的黄色的烟尘飘向天空。
两个人走了进去,刚到池塘边就遇到了巴济里奥。他装作非常吃惊的样子,叫道:
“太巧了!”
露依莎红了脸,把巴济里奥介绍给费里西达德太太。
杰出的太太满脸堆笑,说还记得他,可是,要是不告诉她,也许会认不出来。他变化太大了!
“工作太多,亲爱的夫人……”巴济里奥躬身致意。
随后,他用手杖敲着池塘边的石头,笑着说:
“老了!主要是老了!”
灯光映进又黑又脏的水里,在很深的地方扭曲得奇形怪状。在停滞的空气中,附近的树叶纹丝不动,成了不伦不类的惨绿色。两行平行的矮树中,间或有几盏汽灯,当中的卵石土道上挤着黑压压的人群,尖利的乐器声穿过熙熙攘攘的嘈杂声,把华尔兹明快的节奏送到沉重的天空。
他们站在那里谈话。
太热了,嗯?不过夜色很美!连一丝风也没有!人太挤了!
他们看着往里边走的人们:烫着髭曲头发的小伙子们身穿迷迭香色的裤子,装模作样地叼着星期天才抽的雪茄;一个准尉军官皮带束得紧紧的,竭力挺着胸脯;两个头发鬈曲的姑娘一摇一摆,做工粗糙的衣裙下肩胛清晰可见;一位神父懒洋洋地叼着烟,戴着灰色夹鼻眼镜;一个西班牙女人穿着非常挺括的白裙子,裙子足有两米长,拖在泥地上窸窣有声;总是表情悲伤的沙维尔也在其中,他是位诗人;一位纨胯子弟也来了,他身穿短上衣,手拄手杖,两眼醉醺醺的,帽子推到了后脑勺上;巴济里奥笑得最厉害的是由一位兴高采烈而又无所不知的父亲领着的两个孩子──他们都穿浅蓝色衣服,一条红肩带与皮带交叉,头上是枪骑兵军帽,脚蹬匈牙利式皮靴,都那么呆头呆脑,像两个梦游症患者。
一个高个子男人在他们旁边经过,转过身,两只贪婪的大眼睛对着露依莎看了又看。他长脸,尖下颏,背心上方露出宽阔的胸脯,叼着个非常大的烟嘴,烟嘴上雕着法国轻骑兵像。
露依莎想坐下。
一个穿件脏得像墩布似的汗衫的小男孩跑过来给他们找椅子:他们坐在一家人旁边,看样子这家人愁眉苦脸,沉默寡言。
“巴济里奥,你今天做什么了?”露依莎问道。
他去看斗牛了。
“怎么样?喜欢吗?”
“乏味极了。要不是斗牛士‘小鱼’摔倒,就烦死了!公牛弱小,骑手无精打采,毫无意思!西班牙斗牛!那才叫斗牛呢!”
费里西达德太太表示不满。太可怕了!她到埃尔瓦斯去看望弗朗西斯卡。德。诺罗尼婶婶的时候,在巴达霍斯看过一次,几乎晕了过去。鲜血,流出了肠子……哎呀,残忍极了!
巴济里奥笑着说:
“亲爱的夫人,那你要是看斗鸡又该怎么样呢?”
费里西达德太太听别人说过──她认为这类消遣都太野蛮,有违宗教精神。
她想起一种消遣,胖胖的脸上露出笑容:
“对我来说,什么也比不上看话剧的美好的夜晚。什么也比不上。”
“可是,这里的演技太差了!”巴济里奥用沮丧的口吻反驳说,“太差了,亲爱的夫人。”
费里西达德太太没有回答;她在椅子上抬起身子,眼睛里闪着极度兴奋的光芒,拼命招手。
“没有看见我。”她神情沮丧。
“是顾问吗?”露依莎问。
“不是。是阿尔维埃拉伯爵夫人。没有看见我!她经常去拜附体神,我很喜欢她,简直是个天使!没有看见我。跟她公爹在一起。”
巴济里奥的眼睛一直不离露依莎。在白色面纱下,有晃动的汽灯照着,空中又尘土飞扬,她的脸更显得白皙可爱,在夜间显得更黑的眼睛给她增加了几分炽热的表情;金黄色的头发微微鬈曲,前额显得更小,让她带有一种小姑娘的情意缠绵的美;鹿皮手套使黑色的连衣裙下的手显得更加高雅;这双手拿着折扇,放在胸前,细细的手腕上有蓬松的白色镶边。
“你呢,今天做什么了?”巴济里奥问她。
非常烦闷,整个一个星期天呆在家里看书。
他也一样,上午躺在沙发上读贝罗特的《如火的女人》。她看过吗?
“没有。怎么样?”
“一本小说,新奇得很。”
接着又笑着补充说:
“也许太刺激了一点,我不建议你读它。”
费里西达德太太正在读《惊险》。多少人向她推荐这本小说。可是,她被小说的故事情节弄得有点糊涂了。只要一合上书就忘个精光。不再看下去了,因为她发现读书使她的消化不良更加严重。
“你消化不良?”巴济里奥表现出有教养的人那种关心。
费里西达德太太马上把她的消化不良讲了一番。巴济里奥劝她用冰治疗──并且还祝贺她,说最近以来胃病是一种非常高雅的病症。
他对费里西达德太太非常关心,让她讲得更详细一些。
费里西达德太太仔细讲了一遍。可以看出,在她的目光和口气中,对巴济里奥越来越有好感。一定要用冰治疗。
“用葡萄酒治疗,已经知道了吧?”
“亲爱的夫人,当然,用葡萄酒。”
“你看,也许能见效。”费里西达德太太大声说着,用折扇敲了敲露依莎的胳膊,她好像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露依莎笑了笑,刚要说话,但见那个苍白的长梨脸的家伙正用淫荡的目光死死盯着她,她生气地转过脸去。那人歪了歪梨把般的下额走开了。
露依莎感到浑身发软;杂乱的声音,单调的活动,炎热的夜晚,人群聚集以及四周的绿树,都使她这个已婚女人的身体产生一种舒适的晕眩,像浸泡在温水里一样惬意。她望着远方,面带似有若无的笑容,目光木然,几乎懒得动手打开折扇。
巴济里奥发现了她沉默不语:“你困了?”
费里西达德太太狡诈地笑一笑:
“哎呀,看得出来,因为她亲爱的丈夫不在!自从丈夫不在身边,她一直是这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露依莎下意识地看了巴济里奥一眼,回答说:
“胡说!这几天我甚至过得很高兴呢!”
费里西达德太太抓住不放:
“哎呀,我们什么都知道,知道得很清楚。这颗心早飞到阿连特茹省去了!”
露依莎急不可耐地说:
“你非让我跳起来,在帕塞约哈哈大笑一场吗?”
“好吧,不要发火。”费里西达德太太大声说,接着又对巴济里奥说:“多么聪明伶俐,嗯?”
巴济里奥笑了:
“露依莎表妹原来厉害得像条蝮蛇,不知道现在……”
费里西达德太太马上接过话茬:
“可怜的露依莎,现在像只鸽子!大不相同了,是只鸽子!”
说完,用慈祥的目光望着她。
这时候,沉默寡言的那一家人不声不响站起来──小女孩们在前,父母在后,驯顺地、哀伤地走了。
巴济里奥马上占了露依莎旁边的椅子──趁费里西达德太太心不在焉地望着别处:
“上午我本来要去看你。”他小声对露依莎说。
她却提高了嗓门,非常自然,若无其事地说:
“为什么没有去?那样我们就可以在一起弹钢琴了。你做得不对,应当去……”
费里西达德太太问几点钟了,开始烦躁不安。本指望能遇到顾问:为了让顾问欢心,她不顾难受,把腰带紧了又紧;亚卡西奥却没有来,她胃里又开始鼓胀;顾问不露面造成的不快使她更受消化不良的折磨。她坐在椅子上,身体瘫软,望着在尘土的烟雾中来来往往的人群。
突然,圆形舞台上的乐队以高昂的铜管乐器奏起《浮士德》的头几个节拍,她马上振作起来。这是歌剧中的一首集成曲──她所喜欢的乐曲莫过于此。“巴济里奥先生,你去参加圣。卡洛斯音乐会的开幕式吗?”她问。
巴济里奥转过脸看看露依莎,另有寓意地说:
“亲爱的夫人,我还不知道,看情况……”
露依莎望着,没有吱声。人越来越多。旁边的街道更宽阔一些,也更凉爽,在树木的阴影下,只有那些胆小的、服丧的和外衣破了的人在走动。所有衣着考究的资产阶级都堆积在中心街道上两排椅子形成的通道里:人们拥挤着,像没有和匀的面一样,慢慢朝前移动,拖着脚步,摩擦着卵石地,像平民百姓一样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嗓子干渴,胳膊乏力,极少张口说话。人们不停地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地走着,有气无力,步履瞒珊,声音嘈杂,既没有浮华的欢乐也没有纯朴的休息,这种被拥着往前走只适于懒惰的种族。在充足的灯光下,在热闹的音乐声中,厌倦和烦躁像烟雾一样笼罩着人们,钻进人们心里。在飞扬的细细的灰尘里,看上去个个毫无表情,走过灯光直射的地方时,能清楚地看到一张张脸上带着星期日的失望和烦恼。
前方,“西街”房屋的正面反射着帕塞约明亮的灯光;几扇窗户开着;几家的深色窗帘上显出屋里汽灯通亮。露依莎怀念起另外一些夏夜,另外一些夜晚。在哪里?她记不起来。人群还在流动,她没有再想下去;突然发现那个长着一张梨似的长脸的男人站在眼前,正不声不响地盯着她。她觉得尘土钻进面纱,灼得眼睛热辣辣的;四周,人们在打着哈欠。
费里西达德太太提议转一圈。他们慢慢钻进人群;两行椅子中间人越来越挤,无数被汽灯照成土黄色的脸都在死死盯着什么,目光呆滞,似乎精神沮丧,若有所思。看到这种景象,并且难以走路,巴济里奥心中恼火,觉得他们仿佛也是这种“无滋无味”的人。
他们挤出人群,巴济里奥要去买彩票,费里西达德太太走到一棵柳树下,险些倒在一个凳子上。她难过地叫起来:
“啊,亲爱的,我快憋闷死了!”
她揉了揉胃部,脸显得苍老了许多。
“顾问呢?你说他怎么没有来?你看,我运气不佳!今天,我来帕塞约了……”
她叹口气,摇摇头,接着又带着慈祥的笑容说:
“你表兄太可亲了,你看他的行为举止,不折不扣的贵族子弟。
亲爱的,应当让他们互相认识。”
刚走出大门,她就说太累了,最好找一辆车。
巴济里奥觉得最好步行往上走,走到罗雷托广场。夜色如此宜人。再说,步行对费里西达德太太的身体也有好处。
后来,在马尔蒂尼奥小广场前,他说去吃雪糕;可是,费里西达德太太担心太凉,露依莎则不好意思。从咖啡馆敞开的门朝里看去,有几张揉皱的报纸,稀稀落落的几个穿白裤子的人在不声不响地吃草莓冰激凌。
在罗西奥,树木下面有人散步;椅子上,人们一动不动,好像在打盹;这边那边,不时有燃着的香烟闪动;一些人解开背心扣子,把帽子拿在手里扇着匆匆走过;每个角落都有叫卖“阿塞纳尔”泉水的吆喝声;敞篷马车在广场四周慢慢转着。天气越来越闷热,唐。彼得罗塑像的底柱苍白而模糊,像个熄灭了的大油脂蜡烛。
巴济里奥在露依莎旁边走着,没有作声。“这城市太糟糕了!”
他想,“糟糕得让人伤心!”他想起了巴黎,夏天的巴黎:晚上乘他的轻快马车不慌不忙地走上埃利榭广场;数以百计的四轮马车飞快地朝下走,马蹄声有节有奏,轻快欢乐,点点车灯在整条大街流动,生气勃勃;女人们可爱的白色身影斜靠在车垫上,随着柔软的弹簧晃动;周围的空气也柔和甜蜜;栗子树散发着淡淡的幽香;街道两旁,一棵棵大树下,闪着明亮灯光的咖啡馆里传出歌声,充满人群跳布鲁哈哈舞的欢乐节奏,充满乐队的精采表演;饭店灯火辉煌,到处是爱情和幸福生活的紧凑气氛。远处,隐约看到豪华住宅绸缎窗帘透出幽暗的烛光,那是富人的所在。啊!在那里该有多好!──可是,在汽灯下经过的时候,他斜着眼看了看露依莎:白色面纱下,她美丽的侧面像非常可人;连衣裙恰到好处地勾画出她胸部的曲线;稍带疲倦的走路姿势使她腰部轻轻摆动,透出某种困意和希望。
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说:“真可惜,整个里斯本就没有一家酒店可以去吃顿石鸡翅膀或者喝杯冰镇香槟酒。”
露依莎没有回答,心里想:“那大概很惬意。”但是,费里西达德太太叫道:
“这时候吃石鸡?”
“石鸡或者任何别的东西。”
“不论什么东西,都能把人撑死,我的天!”
三个人沿着新卡尔莫大街往上走。路灯昏暗:两旁的高层楼没有灯光,把道路夹在中间,阴影更加浓重,巡逻队全副武装一步一步往下走,没有任何响动,显得阴森而神秘莫测。
到了希亚多,一个头戴蓝色无檐软帽的小男孩追着他们推销彩票,用尖利而带哭腔的声音说能赚到一大笔钱,很多康托。费里西达德太太还停下来,有意……可是,一伙醉醺醺的小伙子把帽子推到脑后大声喊叫着跌跌撞撞走过来,吓得两位太太魂不附体。露依莎马上贴近巴济里奥,费里西达德太太挤过去焦急地抓住他的胳膊,想找一辆车钻进去;到了罗雷托广场还一直在用颤抖的声音解释她多么怕醉鬼,揪着巴济里奥的胳膊讲述可怕的案件和用刀砍死人的场面。在卡蒙斯广场栏杆旁排着一队马车,其中一辆敞篷车的车夫站在坐垫上慌乱地扯扯缰绳,朝两匹马猛抽了几鞭子。车冲出来,车夫兴奋地高声喊道:
“准备好了,主人,请上车!”
几个人还交谈了几句,耽搁了一会儿。这时候,一个男人走过来,围着他们转了一圈──惊魂未定的露依莎认出了梨一般的长脸上那双绵羊似的眼睛。
她们上了马车,露依莎还回过头来,看见巴济里奥手里托着帽子,一动不动地站在广场;随后才坐好,把两只娇小的脚放在另一个座位上,随着马开始奔跑在车上摇晃起来。她不言不语,看着一幕幕景象在眼前闪过:圣洛克街上模糊的房屋、圣彼得。德。阿尔甘特拉街的树木、风车街一个个窄小的房屋、还有教长街沉睡的花园。夜色停滞不动,热得使人瘫软:不知道为什么,她希望一直这样摇摇晃晃地走下去,穿过街道,穿过富贵人家花园浓密的枝叶,毫无目的、毫无担心,去寻找某种幸福的东西,至于究竟寻找什么,她本人也不清楚。学校门前,一伙人正在弹着《绢柳法都》曲;音乐声像一股甜甜的风吹进她的灵魂,轻轻地拨动了她往日的情感,她低声叹息了一下。
“这声叹息要飞到阿连特茹省。”费里西达德太太拍了拍她的胳膊。
露依莎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仿佛全部血液都涌到了脸上。她走进家门的时候正好时钟敲响11点。
儒莉安娜过来给她照亮楼道:“茶已经准备好了,太太想喝的时候……”
不一会儿,露依莎穿着宽大的白睡袍上来了。她太累了,倒在双人沙发上,觉得非常困倦,头部沉重,睁不开眼睛……这么长时间了,为什么儒莉安娜还不把茶送来?她叫了一声。到哪儿去了?我的天!
她蹑手蹑脚地下了楼,到露依莎卧室去了。她拿起女主人脱下来扔到沙发上的她亲手熨过的衣裙,打开,翻了又翻,看了又看,甚至怀着某种念头闻了闻!有一种洗过澡的人身体上那种难以分辨的香味,几滴汗水和花露水。听到女主人叫,她慌慌张张跑上楼──刚才下去收拾了一下。茶,已经准备好了……
她端着烤面包干进来了:
“塞巴斯蒂昂先生来过,大概9点钟左右……”
“你对他说什么了?”
“我说太太跟费里西达德太太出去了。因为我不知道,所以没有说到哪里去了。”
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塞巴斯蒂昂先生跟我谈话……谈了半个多小时!……”
第二天上午,露依莎收到塞巴斯蒂昂打发人送来的一枝玫瑰花,这酱紫色的玫瑰花非常好看,是他在阿尔马达后院亲手种的,人们称为“塞巴斯蒂昂玫瑰”。送花的人说,让她插在客厅的花瓶里。天气阴沉,闷热,她对儒莉安娜说:
“喂,把窗户打开。”
“好!”儒莉安娜心中暗喜,“雄山鸟要来了。”
“雄山鸟”确实在下午3点到了,露依莎正在客厅弹钢琴。
“常来的那个人来了。”儒莉安娜走过去说。
“啊!我表兄巴济里奥?让他进来。”
接着又叫住她:
“听着,要是塞巴斯蒂昂先生来了,或者别的什么人来了,让他们进来。”
原来“那个人”是表兄,儒莉安娜觉得,他一次又一次的访问突然失去了全部刺激性。在心中积存、膨胀起来的恶毒和热望像没有空气的蜡烛一样,熄灭了,落空了。哎,完了!原来是表兄!
她慢腾腾地上楼,走到厨房──非常失望。
“若安娜太太,重大消息,那个美男子是表兄,她说是巴济里奥表兄。”
她脸上微微一笑:
“是巴济里奥!哼,巴济里奥,到这时候才说是表兄,真奇怪!”
“除了亲戚,还能是什么呢?”若安娜说。
儒莉安娜没有回答,问熨斗是不是烧好了,说有一大堆衣服要熨!她坐到窗台前等着。天灰蒙蒙的压下来,看样子要下雷雨。偶尔吹来一阵微风,后边的树叶轻轻颤抖。
“是表兄!”她左思右想,“可单等她丈夫走了才来。奇怪!那人一走,她就心不在焉。还有,内衣换了一件又一件,穿上新的室内袍,并且乘马车出去游玩。眼圈黑了,不停地叹气!简直成了醉鬼,这一切发生在亲戚之间!”
她的眼睛又亮了,已经不再那么失望。还有许多事“要看看,要听听。”熨斗烧好了。
门铃低声响起来。
“活见鬼!这个家能把人忙死!这里成了税务所了!”
她下了楼,看见是朱里昂腋下夹着本书来了,大声说:
“请进,朱里昂先生!太太跟表兄在一起,不过说了,让你进来。”
她出其不意地猛然打开客厅的门。
“朱里昂先生来了。”口气里透着得意。
露依莎为两个人作了介绍。
巴济里奥慢腾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以近乎厌恶的目光从朱里昂蓬松的头发打量到他没有擦亮的皮靴。
“好一个贱民!”他想。
精明的露依莎发现了这一点,脸红了,为朱里昂感到羞耻。
此人领子皱皱巴巴,布上衣做得不合身──让巴济里奥怎么想她家的亲戚朋友!她觉得自己也不够高雅了,于是在表情上下意识地与他保持距离──仿佛来的是个不速之客;这身装束使她恼火!
朱里昂发觉她很拘谨,心里也很尴尬,正了正夹鼻眼镜,说:
“我偶然经过这里,进来问问有没有若热的消息……”
“谢谢。有。他经常来信,他很好……”
巴济里奥像个近亲一样靠在沙发上,望着自己脚上绣着小红星的丝调袜子,漫不经心地捋着唇髭,微微翘起小拇指──上面戴着两个金戒指,一个嵌着绿宝石,另一个是红宝石。
这种装腔作势和宝石的熠熠光辉激怒了朱里昂。
他也想表现出与这家人的交情和他的权利。他说:
“我不是来陪伴你的,因为最近很忙……”
露依莎马上否定了这种亲密关系:
“我身体也不大好。最近,我谁也没有接待──当然,我表兄除外。”
朱里昂感到被朋友背弃了。他惊讶、愤怒,满脸通红,把书放在膝盖上,腿不停地颤动。因为裤腿太短,可以看见旧皮鞋上绽出的橡皮筋。
一阵难堪的沉默。
“多漂亮的玫瑰!”巴济里奥终于懒洋洋地说了一句。
“非常漂亮!”露依莎回答说。
现在,露依莎倒有些怜悯朱里昂了,想找个话茬。最后,贸然说出这么一句:
“天气太热了,能把人热死!得病的很多吧?”
“霍乱。”朱里昂回答,“因为吃水果。肠胃病。”
露依莎垂下眼睛。巴济里奥开始谈论年轻的阿泽亚斯伯爵夫人:
原来就认为她成不了气候。她姐姐呢,怎么样?
关于他不认识的贵夫人的谈话使朱里昂更加孤单,他感到汗水儒湿了脖子,想找句成语、俏皮话或者尖锐的讽刺的话,机械地把膝盖上厚厚的黄皮书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
“是本小说吗?”露依莎问。
“不。是黎博士关于子宫病症的着作。”
露依莎的脸红了;朱里昂也因为失口说出这个词而气恼。巴济里奥笑了笑,问起一个叫拉发埃拉。格里若的夫人的情况,就是那位常到马达莱纳去、丈夫的哥哥是哑巴的那位太太。
“她丈夫死了,跟丈夫的哥哥结了婚。”
“和哑巴结了婚?”
“对。生了个儿子,也是哑巴。”
“那在家里怎么谈话?布拉卡的埃乌热尼奥夫人呢?”
朱里昂难以忍受,站起身,从声音里可以听出,他嗓子发干:
“我很忙,不能久留。给若热写信的时候,代我问候他,嗯?”
他生硬地向巴济里奥点点头。可是,帽子找不到了,原来滚到一把椅子下面。出门的时候,又被门帘卷住,一头撞在关着的门上。走到门外,他已经气急败坏,恨露依莎,恨若热,恨他们豪华的生活,想报复他们──现在心里充满了俏皮话、讽刺和挖苦。本应当辱骂一通,说他们是蠢驴,傻女人……可当时一个也想不起来。
他刚刚把大门关上,巴济里奥就站起身,双臂交叉:
“这个下贱的家伙是谁?”
露依莎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
“一个年轻医生……”
“真不像样子,简直还是个学生!”
“可怜,生活拮据。”
“可是,刷一刷外衣,洗干净头屑无需有多少钱!这种人,不应当接待!让这个家有失体面。要是你丈夫喜欢,让他在办公室接待嘛!……”
他在客厅里踱着,情绪激昂,双手插进裤子口袋里,摆弄得硬币和钥匙叮当作响。
“这个家的朋友真奇怪!……”他接着说,“活见鬼!你受的不是这等教育。在马达莱纳街的家里,你从来不曾同这种人打过交道。”
确实没有。她觉得与若热的婚姻给她的生活带来了一些与庶民的接触。可是,出于对惯常听到的意见的尊重,出于对若热的好感,她说:
“都说他有些才气……”
“最好还是有双像样的靴子。”
出于懦弱,露依莎同意了:
“我也觉得他怪里怪气的。”
“太糟糕了,亲爱的!”
这个词使她的心跳起来。当年,巴济里奥就是这样称呼她的。一阵沉默。门铃大声响起来。
露依莎吓了一跳。我的天!要是塞巴斯蒂昂可就坏了!巴济里奥会觉得他更庸俗。可是,儒莉安娜走过来说:
“是顾问先生。让他进来吗?”
“当然。”她大声说。
亚卡西奥那高大的形象走进来,外衣前摆向后垂着,白裤子熨得笔直,垂在那考究的皮鞋上。
露依莎刚介绍完巴济里奥,他就毕恭毕敬地说:
“我早已知道阁下到了,从我们上层社会的重要消息中得知的。
我们的若热呢,怎么样?”
“若热现在在贝雅……他说非常烦躁……”
巴济里奥更加笑容可掬,说:
“我真想象不出来,在贝雅能干什么。大概很糟糕。”
顾问用戴着徽章的戒指的雪白的手捋了捋唇髭,说:
“那毕竟是省府嘛!”
“可是,既然王国首都都一事无成,”巴济里奥靠在沙发背上,拉了拉汗衫袖子,“那里就更无所事事了!”
看到巴济里奥如此亲切,露依莎满心欢喜,笑着说:
“当着顾问的面可别这么说。他是个里斯本了不起的崇拜者。”
亚卡西奥躬了身子:
“我生在里斯本,喜爱里斯本,尊敬的夫人。”
接着,又诚恳地说:
“但是我承认,它不能与巴黎、伦敦、马德里等城市相提并论……”
“当然。”露依莎说。
顾问继续高谈阔论:
“不过,里斯本也有其独特的美!据说,它的入海口(我从来没有到防波堤去过)的景色非常壮观,可以与康士坦丁堡和那不勒斯比美。值得加雷特和拉马蒂尼大书特书!足以让人产生灵感,造就伟大的天才……”
露依莎担心他继续引用文学作品或者评论,就打断了他的话,问他最近在干些什么,说星期天到帕塞约去了──她和费里西达德太太──本指望看到他,结果没有遇到。
星期天从不去帕塞约──他说。──他承认,那里非常宜人,但人群拥挤,使他头晕。他早就注意到──这时,他把口气放慢,要透露什么不同凡响的发现──早就注意到许多人聚集在一个地方能使学者们晕眩。另外,他还抱怨健康不佳,工作太重。他正在编纂一本书,常喝法国的维希矿泉水。
“你可以吸烟。”露依莎突然笑着对巴济里奥说,“要火柴吗?”
她亲自去取火柴,脚步轻盈,心满意足。她穿一件浅色衣裙,有点透明,非常新颖。头发显得更加金黄,皮肤也更加细嫩。
巴济里奥往后一仰,抽了一口雪茄。
“星期天去帕塞纳,不折不扣的愚蠢!”
顾问思考片刻,回答说:
“布里托先生,我倒不如此认为!”不过,他认为原来确实是比现在更惬意的消遣。“首先,”他直了直身子,非常自信地说,“绝对、绝对替代不了海军铜管乐队!”另外,还有价格问题……啊,对这个问题他已研究多时,降低价格有助于下层人麇集……他并非有意对这部分人横加挑剔……他的自由主张人所共知。“我可以请露依莎夫人作证!”他说。然而,在经过挑选的圈子里总是件令人高兴的事!至于他本人,他从来不去帕塞约。“也许你们不相信,但确实如此:即使放焰火的时候也不去!在那些天,只是隔着栏杆在外面看看。”不是为了节省钱,当然不是!他不是富翁,但完全可以付那笔小小的费用。他担心的是出现不测!接着他讲了一个人的故事──这个人的名字一时想不起来了,一个“起花”穿透了他的头颅。另外,燃烧的碎片掉在脸上,掉在新外衣上……那再容易不过了!“还是小心为妙。”他满有把握地作了总结,用折得整整齐齐的印度丝绸手绢擦了擦嘴唇。
他们又谈起季节:许多人到辛特拉去了;再说,里斯本的夏天太干燥……顾问说,只有在圣。卡洛斯音乐会开始的时候,里斯本才雄伟,真正雄伟!
“我进来的时候你在弹什么曲子?”巴济里奥问道。
顾问立刻接过话茬:
“既然你们刚才正在讨论音乐,你们喜欢谁的……十八年来,我一直是圣。卡洛斯的崇拜者……”
巴济里奥打断了他的话:
“演奏吗?”
“曾经演奏过,但我不想张扬。年轻的时候喜欢吹笛子。”
接着打了个长辈的手势;
“年轻人!……露依莎,你刚才弹什么?新曲子?”
“不!一首名曲,已经很古老了:迈耶贝尔的《渔家女》。我手头有翻译过来的歌词。”
她已经关上玻璃窗,坐到钢琴前:
“这种曲子,塞巴斯蒂昂弹得才好呢。对吧,顾问?”
“我们的塞巴斯蒂昂,”顾问以权威的口气说,“可以和塔尔贝格们、李斯特们比美。认识我们的塞巴斯蒂昂吗?”他问巴济里奥。
“不,不认识。”
“一颗珍珠!”
巴济里奥捻着唇髭走到钢琴旁边。
“你还唱歌吗?”露依莎笑着问。
“独自一个人的时候。”
顾问马上要求他唱一曲。巴济里奥笑了。他怕在一位圣。卡洛斯资深的崇拜者面前出丑。
顾问慈父般地鼓励说:
“勇敢些,布里托先生,勇敢些!”
于是,露依莎弹起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