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大吃一惊:
“岂有此理!太奇怪了!为什么?”
“就是这样。”埃尔内斯托耸耸肩膀,大声说,“他说公众不喜欢,说我们国家的事情不是这样。”
“从实而论,”顾问说,“从实而论,莱德兹马先生,我们的公众一般不喜欢血淋淋的场面。”
“可是,没有血淋淋的呀,顾问先生。”埃尔内斯托踞起脚,表示不满,“可是,没有血淋淋的呀,只是朝脊背开了一枪,顾问先生。”
露依莎轻轻朝费里西达德太太嘘了一声,笑着插嘴说:
“这里还有蛋糕呢,新鲜得很!”
她以悲叹的口气回答说:
“哎,亲爱的,不吃了!”
说完,怨恨地指了指胃部。
然而,顾问还在劝小埃尔内斯托要宽恕:慈父般地把手搭在他肩上,充满规劝的口吻:
“让戏更欢乐一点嘛,莱德兹马先生。让观众更轻松一些,让观众离开剧院的时候更轻松一些嘛。”
“再吃一块蛋糕吗,顾问?”
“我已经饱了,我尊敬的太太。”
这时候,他请若热发表意见。你不认为善良的埃尔内斯托应当宽恕吗?
“我?顾问。绝对不会。我主张死。完全主张死!我要求杀死她,埃尔内斯托。”
费里西达德太太慈眉善目地说:
“让他随便说吧,莱德兹马先生,他在开玩笑呢。他可是个天使心肠的人!”
“费里西达德太太,你错了。”若热站在她面前说,“我是正正经经说的,我是一头猛兽。既然欺骗了丈夫,我就主张杀死她。在深渊,在客厅,在街上,随便哪里都行,总之要杀死她。在这种情况下,我绝不能同意,我的表弟、我的家庭成员或者有血缘关系的人像个软骨头一样原谅她!不能原谅!要杀死她!这是家庭的原则。尽早杀死!”
“这儿有支铅笔,莱德兹马先生。”朱里昂大声说着,把铅笔递过去。
顾问发言了,语气庄重:
“不会,我不相信我们的若热是正正经经说的。他学问高深,想法不会如此……”
他犹豫了一下,是在寻找合适的形容词。儒莉安娜把蛋糕盘子放在他面前,盘子里有个牙签撑着的阳伞,阳伞下蹲着个煞是滑稽的银制小猴。顾问拿起一块,点点头,终于找到了:
“不会如此有违文明。”
“顾问,你想错了,我的思想确实如此。”若热口气坚定,“我就是这样想。如果我们不是在讨论一幕戏的结尾,而是现实生活中的事,如果埃尔内斯托来对我说:‘我发现我妻子……’”
“喂,若热!”大家不让他再说下去。
“好,假设他来告诉我,我会给他同样的回答。我发誓,一定回答说:‘杀死她!’。”
一片反对声。大家说他是“猛虎”、“奥赛罗”、“蓝胡子国王”。他笑了,若无其事地往烟斗里装上烟丝。
露依莎不声不响地绣着花:灯罩透出的灯光照得她的金发微微泛红,照得她雪白的前额宛若精心打磨的象牙。
“你说呢?”费里西达德太太问她。
她抬起头,笑眯眯地耸了耸肩膀。
顾问马上说:
“露依莎太太会像真正的女主人那样自豪地说:
世上的污浊与我无缘,
绝对沾不到我的衣边。”
“喂,诸位晚安!”门口响起苍劲的声音。
大家转过脸去。
“噢,塞巴斯蒂昂,塞巴斯蒂昂先生,噢,塞巴斯蒂昂。”
他就是塞巴斯蒂昂,伟大的塞巴斯蒂昂,了不起的塞巴斯蒂昂,巨树树干般的塞巴斯蒂昂──从在修士课堂上不学拉丁文开始到成为耶稣会会员,他一直是若热志同道合、牢不可分的知心朋友。
他身材短粗,穿一身黑衣服,手上拿着无檐软帽。细细的褐色头发前边已经脱落了一些。在非常白的皮肤衬托下,短短的胡须显得黄里泛红。
他坐到露依莎旁边。
“从哪儿来的?从哪儿?”
从普利塞剧场来,小丑们的演出让他笑得前仰后合,还有杂技“耍酒桶”。
在灯光下,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诚挚、质朴和开朗的表情;眼睛很小,呈浅蓝色,既严肃又可亲,微微一笑的时候显得更加和蔼;嘴唇呈红色,没有任何干裂之处,牙齿雪亮,一眼就能看出他生活顺心,保持着良好的习惯。他说起话来声音很低,慢条斯理,仿佛唯恐显示出自己或者打扰他人。儒莉安娜送上茶,他用小勺轻轻搅着杯子里的糖,眼睛还在笑,笑得那么善良:
“耍酒桶非常有趣,有趣极了!”
他吮了一口茶,停了一会儿才开口:
“喂,你这个坏家伙,明天就走?你呢,露依莎,我亲爱的朋友,一点儿也不想跟他出去走走?”
露依莎笑了。她当然愿意,但愿如此。可是,这趟差使太艰苦,再说,这个家也不能空着,不好交给佣人……
“当然,当然。”他说。
这时候,若热已经打开了书房的门,叫了他一声:
“喂,塞巴斯蒂昂,进来一下好吗?”
他马上站起来,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去,宽阔的背有些驼了:外衣的下摆做得不大合适,长了一些,反而显得有点经院气。
两个人走进书房。
书房不大,摆着一个高高的镶玻璃的书架,书架上的疯狂女祭司石膏塑像满是尘土。桌子放在窗户旁边,桌上古老的银制墨水瓶是祖父的遗物;屋子的一角,一摞《政府日报》开始退色;棕黑色椅子上方挂着的镜框里是若热的大幅照片,照片上面,交叉的两把宝剑闪闪发光。屋子里面有一扇门与平台相通,挂着红色粗呢门帘。
“你知道下午谁来这里了?”若热点着烟斗,不等对方回答,立刻说,“那个不知羞耻的莱奥波尔迪娜。你看怎么办,嗯?”
“进来了?”塞巴斯蒂昂从里面拉上沉重的条纹门帘,低声问。
“不光进来,而且坐下了,呆了很长时间。莱奥波尔迪娜,那个‘一清二白’!”
他猛地把火柴头扔掉:
“什么时候我想到过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来我家?她的情夫比汗衫还多,她在德丰多街区打情骂俏,从一个舞厅到另一个舞厅,今年她的多米诺骨牌是一个男高音歌手。她是伪造文书的淫荡汉子扎加朗的妻子。”
他把嘴几乎凑到了塞巴斯蒂昂的耳根:
“那女人跟情场老手门东萨睡过觉!就是那个臭名昭着的情场老手门东萨。”
他气急败坏地把手一摆,叫道:
“她来了,坐在我的椅子上,拥抱了我的妻子,呼吸了我的空气……塞巴斯蒂昂,我说到做到,要是让我逮住她……”他目光中燃着怒火,心里寻找着最厉害的惩罚,“非用鞭子抽她一顿不可!”
塞巴斯蒂昂慢慢腾腾地说:
“更糟糕的是邻居们。”
“那当然。”若热大声喊,“从这条街往下去,人人都知道她是个什么东西!人人知道她的那些情夫。人人知道她干那种事的地点,她就是那个‘一清二白’嘛,全世界都知道‘一清二白’是什么玩艺儿。”
“邻居们太坏。”塞巴斯蒂昂说。
“坏得让人不寒而栗。”
可是,没有办法,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家,是他自己的,是他亲手布置的,也省钱……
“不然的话,我一天也不在这里呆。”
这条街确实不像样子,又小又窄,简直到了人挤人的地步!邻居们各守其位,贪婪地等待着风言风语。任何鸡毛蒜皮的事,比如有马车走过,每个玻璃窗后面都会出现一双瞪大的眼睛,随后下面就开始摇唇鼓舌,交头接耳,意见马上形成。某某人干了不体面的事,某某人喝醉了。
“真是活见鬼!”塞巴斯蒂昂说。
“可怜的露依莎是个天使。”若热在小书房里踱着步子说,“但是在一些事情上还是个孩子,发现了不‘恶’。她大善良了,往往被别人左右。就比如这次莱奥波尔迪娜的事吧,她们从小在一起长大,是朋友,她就没有勇气赶她走。她不好意思,心地太善良。这都可以理解。然而,生活的定则有其要求……”
停顿一会儿,又接着说:
“所以,塞巴斯蒂昂,在我外出期间,如果你发现莱奥波尔迪娜来这里,就提醒一下露依莎,因为她就是这样:爱忘事,不思考,必须有人警告她,对她说:‘停住,不能这样!’这时候她就能清醒过来,一定能做到……到这里来,陪陪她,给她弹弹钢琴。如果莱奥波尔迪娜在前面广场上出现,你马上就说:‘亲爱的太太,要小心,这样可不行!’她觉得有了靠山,就会有决心。否则就会难为情,就会被人左右。她自己也不愿意,可又没有勇气说:‘我不想见你,你走!’她干什么都没有勇气:遇上什么事手就开始颤抖,嘴里发干……
毕竟是个女人,太女人了!……塞巴斯蒂昂,千万不要忘记,嗯?”
“伙计,怎么能忘记呢?”
此时,他们才感到客厅里在弹钢琴,露依莎正以她清脆、响亮的嗓音唱“请你到窗前来”:
“朋友,夜色多美丽,
月亮刚升起……”
“太孤单了,可怜的露依莎!……”若热说。
他低头抽着烟斗,在书房里踱了几步:
“塞巴斯蒂昂,一对夫妇最好有两个子女,至少也该有一个!……”
塞巴斯蒂昂沉默不语,挠了挠胡须──露依莎使劲提高了声调:
到了曲子的高潮:
“从这里,从那里,在整座城市,
我左寻右觅,看不到你的踪迹……”
若热藏在心中的悲伤是没有孩子,他多么希望有个孩子。还是在单身的时候,结婚前夕,他日思夜想的就是这种幸福:孩子!他想象着孩子的各种模样:两条红红的小腿乱蹬,腿胖得有很多肉褶,细得像绸子丝似的头发;或者是个壮小伙子,拿着书高高兴兴去上学,两只眼睛水灵灵的,回来时把老师给的好分数让他看;或者──那就更好了──是个大姑娘,长得白里透红,穿件白色连衣裙,两条辫子向下垂着,来到他身边,把手伸进他已经花白的头发里……
有时候他感到害怕,害怕死去之前享受不到那份完美的幸福。
现在,在客厅里,埃尔内斯托正用他尖尖的声音高谈阔论,后来,钢琴伴着露依莎又开始唱“请你到窗前来”,歌声里充满青春的活力。
书房的门打开了,朱里昂走进来:
“你们俩在这里密谋什么呀!天晚了,我要走了,老伙计,你回来再见,嗯?我也想跟你一起去,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看看农村,可是……”
他苦笑了一下:“再见,再见!”
若热为他照亮了平台,又拥抱了他一次。要是需要阿连特茹省什么东西……
朱里昂把帽子戴上:
“给我支雪茄算作告别,给两支吧。”
“把那盒全拿走吧,路上我只抽烟斗。拿走吧,伙计。”
他用一张《新闻日报》把雪茄包上;朱里昂夹在腋下,一边下台阶一边说:
“小心别得疟疾,找到个金矿!”
若热和塞巴斯蒂昂回到客厅,埃尔内斯托正靠在钢琴上抢着小胡子,露依莎开始一首施特劳斯的华尔兹:《蓝色的多瑙河》。
若热笑着伸出胳膊:
“费里西达德太太,跳一圈华尔兹?”
她转过身,笑了。为什么不跳呢?年轻的时候她是跳华尔兹的好手。她马上说出摄政时代在王宫和费尔南多先生跳过的曲子,一首当时很美的华尔兹:《奥菲尔的珍珠》。
她坐在顾问旁边的沙发上。由于谈话内容正中下怀,她用软绵绵的口吻低声对他说:
“请相信,我觉得你脸色很好。”
顾问不慌不忙地折上印度丝绸手绢:
“在炎热的季节我身体好些。费里西达德太太呢?”
“啊,顾问,我简直成了另一个人。消化也好了,也不暧气了……简直成了另一个人。”
“愿上帝保佑你,尊敬的夫人,愿上帝保佑你。”顾问慢慢地搓着手说。
顾问咳嗽了一声,正要站起身,她又说:
“但愿这祝愿出自真心……”
她红了脸,黑色衣裙下的背心随着胸脯的起伏而时松时紧。
顾问又慢慢靠在沙发上──把手放在膝盖上:
“费里西达德太太,你知道,可以把我看作真诚的朋友……”
她抬起带黑眼圈的眼睛望着顾问,眼睛流露出激情和对幸福的乞求:
“可我,顾问……”
她深深叹了口气,用扇子遮住脸。
顾问漠然地站起身,扬着头,背着手,走到钢琴旁边,向露依莎躬一下身子,问道:
“露依莎,是第洛尔的歌曲吧?”
“施特劳斯的华尔兹。”埃尔内斯托踮起脚尖,在他耳边低声说。
“啊,非常有名,伟大的作曲家!”
他掏出怀表。“已经9点了。”他说,“该去整理资料了。”他走到着热旁边,一板正经地说:
“着热,我的好朋友,再见!当心那个阿连特茹省。气候恶劣,这个季节伤人。”
他激动地用力握了握若热的胳膊。
费里西达德太太披上了带黑镶边的外衣。
“你现在就走吗,费里西达德太太?”
她凑到女友耳边:
“现在就走,亲爱的,我一直胀肚,吃了饭就这样,一直这样……那个人,简直是块冰。喂,埃尔内斯托先生,到我那儿去,嗯?”
“亲爱的太太,我会像梭一样常去!”
他已经把浅色羊毛外衣穿好,正使劲嘬着那巨大的烟嘴,嘬得两个脸颊上都出现了两个小坑,烟嘴上雕着一个维纳斯蜷缩在一头驯顺的狮子背上。
“再见,若热表兄,身体健康,财源广进,嗯?再见,《荣誉与激情》上演的时候,我给露依莎表嫂送包厢票来。再见,祝你身体健康!”
他们正要出门,顾问突然转过身来,把外衣前摆甩到后面,神气地扶着银制手杖头──手杖头上是个摩尔人头像──,一板正经地说:
“若热,我都把这事忘了!无论在贝雅还是在埃武拉,你都要去拜访省长。我告诉为什么:他们是当地首任公职人员,你应当去造访,再说,他们对你的科学远足会非常有用。”
接着,深深躬身告别:
“像意大利人所说的那样,‘再会!’”
塞巴斯蒂昂留下来。为了散散烟气,露依莎走过去把窗户打开;月夜晚炎热、宁静。
塞巴斯蒂昂坐在钢琴前,低着头,手指缓慢地在琴键上弹着。
他弹得令人敬佩,对音乐的理解非常细腻。当年,他作过一首“默想曲”、两首华尔兹和一首歌谣:只不过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写出的练习曲,充满了怀念的情调,没有明显的风格。“头脑什么也想不出来。”他常常笑着、轻轻拍着前额谦虚地说,“只能靠手指!……
”
他开始弹一首肖邦的小夜曲。若热坐在沙发上,紧挨着露依莎。
“干粮已经准备好了吗?”她说。
“亲爱的,带点饼干就够了。我倒是想带一壶香槟酒。”
“别忘了,一到那里就发电报来!”
“那当然。”
“15天就回来,嗯?”
“也许……”
她把嘴一噘:
“好吧,要是你不回来,我就去找你。”
她朝四周看看:
“我一个人在家,多孤单!”
她咬着嘴唇,望着地毯。突然,她对塞巴斯蒂昂说,声音还有点悲伤:
“喂,塞巴斯蒂昂,请弹一首西班牙马拉加乐曲好吗?”
塞巴斯蒂昂弹起马拉加。乐曲热烈、奔放,露依莎沉醉了,仿佛置身于马拉加,也许是在格拉纳达,她也不清楚:天上群星灿烂,在这炎热的夜晚,桔子树下香气宜人;在吊在树枝上的一盏油灯照耀下,一位歌手坐在摩尔人式的三脚凳上弹吉他,乐曲如泣如诉;四周,身穿红色法兰绒紧身背心的女人们随着音乐节拍鼓掌;小旷场上睡着一个女人,是小说里或者西班牙话剧中的圣塔露西娅,热情而富于性感;到处是迎接爱情的雪白的手臂和浪漫的身穿斗篷的剑客,还有,阴暗的小路上神龛里的小小的烛光和悠扬的琴声,这静谧的气氛像是圣母在歌唱时光……
“太好了,塞巴斯蒂昂,谢谢你!”
他笑了,站起身,小心翼翼地盖上钢琴,走过去拿他的无檐软帽:
“这么说,是明天7点钟了?我来为你送行,陪你到巴雷罗。”
多好的塞巴斯蒂昂!
他们伏在阳台上目送他出门。夜晚非常寂静,使人感到淡淡的忧愁;汽灯光线微弱,似有若无;街上,边缘清晰的阴影也透出热情和甜蜜;月亮在白色的门墙上涂了一层如水的萤光,石子路上闪闪烁烁,远处的航标像一把古代银剑;一切都停滞不动;他们下意识地抬起头仰望天空,仰望神态庄重的月亮。
“多美的夜色呀!”
传来关门声。塞巴斯蒂昂从下面的阴影中说:
“真让人想出去走走,嗯?”
“太美了!”
他们留恋这夜晚的安宁,留恋这明亮的月光,没有离开阳台,懒洋洋地望着,低声谈起明天的旅程。这个时候他该在哪里?已经到了埃武拉,住在客栈的一间屋子里,在砖地上单调乏味地踱步。不过,很快就会回来,希望能和波特尔矿的西班牙人帕科做成一笔好生意,也许能带回几个康托,那时两个人就可以美美地度过9月份了。9月份,两个人可以到北方旅行,到布萨科,爬山,在浓密湿润的树荫下喝石缝中流出的清凉的泉水;到埃斯皮尼奥去,坐在海边的沙滩上,清新的空气中带着海水的咸味,湛蓝闪光的大海与青天连成一片,那是夏天的大海,邮船拖着冒出的青烟驶向非常遥远的南方。两个人肩并着肩,设想着一个又一个计划,甜蜜的幸福感在两个人心中漾动。若热说:
“要是有个小家伙你就不会这样孤单了!”
她叹了口气。她也很想有个小孩呀。她会为儿子起个名字,叫卡洛斯。埃杜阿尔多。现在,儿子仿佛在她怀里睡着了,光着身子,用小手扒着脚指头,叼着她玫瑰色的乳头……一阵无以名状的快感流遍全身,她颤抖了一下,伸出胳膊搂住若热的腰。这一天总会到来,并且肯定是个儿子!她不能理解儿子会长大,也不能想象若热会变老:
在她眼里,两个人永远是一个样子:一个永远恩爱、年轻、强壮;另一个永远在她怀里吃奶,永远伸着两条小腿,咿咿呀呀地学语,永远是金黄色的头发,玫瑰色的皮肤。在她眼里,生活永远无尽无休,永远同样甜蜜,间或有像四周的夜色这样爱怜、热烈、安宁和熠熠生辉的时刻,这样的两个人心中同时颤抖的时刻。
“太太想让我几点钟叫醒?”这是儒莉安娜干巴巴的声音。
露依莎转过身:
“7点。这个女人,刚才我已经对你说过了。”
他们关上窗户。一只白色的蝴蝶在蜡烛周围飞舞。好兆头!
若热拉住她的胳膊:
“要守空房了,嗯?”他声音悲凉。
她倚在丈夫交叉的手臂间,长时间的望着他,仿佛眼前一片烟雾,一片阴暗;接着慢慢搂住他的脖子,动作和谐、庄重,又在嘴上深深地吻了一下。一阵抽咽涌出胸脯:
“若热,亲爱的!”
3
从若热离开算起已经12天了,尽管天气炎热,尘土飞扬,露依莎还是打扮停当,到莱奥波尔迪娜家去。要是让若热知道了,他肯定不高兴,肯定。可是,实在太寂寞了,太烦恼了!上午,还可以整理整理,做做针线,梳妆打扮,看看小说……可下午呢?
到了若热往常从部里回来的时刻,孤寂的感觉在她四周蔓延。她多么怀念他特有的按门铃的声音,他特有的走在楼道里的脚步声!……
夕阳西下,一天将过,她莫名其妙地伤心,莫名其妙地感到怅惘:坐到钢琴前,随着软绵绵的胳膊信马由缰地挪动,随着庸懒的手指按在琴键上,钢琴呻吟出悲伤的法都曲和充满激情的短曲。这时候,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呀!晚上,独自一人躺在宽宽的法国式床上,热得不能入睡,会突然感到恐怖,不时闪过当寡妇的念头。
她不习惯,不能单身一人。甚至想过把帕特洛西尼奥叫来,那老太太是她的一个穷亲戚,住在贝伦区:至少有个人;但是,高个子老寡妇寡言少语,总是在鹰钩鼻子上架着很大的玳瑁眼镜织袜子,她担心有老太太在身边也会心烦。
那天上午,她想起了莱奥波尔迪娜。去谈谈天,笑一笑,说说心里话,度过这炎热的时刻,那该有多么高兴!她穿上了背心和白裙子,正在梳头:袒胸的衣服遮不住柔软圆润的白肩膀,遮不住雪白细嫩、隐约能看见细细的蓝色筋脉的胸脯。当她抬起手,把金黄色的头发梳成辫子,绾在头顶的时候,那丰满的、肘子上略显红色的胳膊就一览无余了。
她皮肤上还留着洗过冷水的潮湿的玫瑰色;卧室里有酸性香皂的气味;垂下了透明的白色麻纱窗帘,屋里的光线呈乳白色。
啊,确实该给若热写信了,让他快点回来,说她觉得有趣的是出其不意地到埃武拉去,下午3点,吓他一跳!若热满身尘土、气喘吁吁,戴着蓝色夹鼻眼镜走进屋里,她冲过去搂住他的脖子!下午,她还带着一路上的劳累,就穿上新衣裙,挽着若热的胳膊去看市容。在狭窄、破旧的街道上,人们对她赞叹不已。男人们来到商店门口。那是谁呀?从里斯本来的,工程师的妻子。──她站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脸,想到刚才的心猿意马,几乎笑出了声。
卧室的门吱扭一声慢慢打开了。
“什么事?”
儒莉安娜的口气里带着哭腔:
“太太允许我马上去看医生吗?”
“去吧,不要耽搁。给我往下拉拉这裙子,再拉拉。你怎么了?”
“恶心,太太。心里难受。昨天晚上一夜没有睡着。”
儒莉安娜脸色更黄了,眼圈更黑了,脸也显苍老了。她穿件黑色棉布连衣裙,戴上了平日用的旧假发套。
“好,去吧。”露依莎说,“不过,先把一切都收拾好。不要耽搁,嗯?”
儒莉安娜立刻上楼,到了厨房。厨房在三楼,铺着砖的阳台有两扇窗户,窗户朝房后开,屋里挨着阳台垒起了炉灶。
“若安娜太太,她答应了。”她对厨娘说,“说我可以去。我去换衣服。她也准备停当了。家里就剩你一个人了,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厨娘的脸红了,开始唱歌,拿起一块开了线的旧地毯,抖了抖,在阳台上晃起来,眼睛盯着对面一座涂成黄色、有扇宽宽的大门的低矮的房子──木匠若奥。加里奥大叔的店铺,她的情夫彼得罗就在那里干活。可怜的若安娜把她视如珍宝。小伙子脸色苍白,会唱法都曲;若安娜是米尼奥省亚温特斯人,出生在一个农民家庭。那干枯、瘦小、贫血病患者似的里斯本人在她身上燃起了熊熊的欲火。平常日子不能出去,只要剩下她一个人,她就让小伙子从后门进来,信号是在阳台上摇动那块退了色的旧地毯,地毯上还能看出一头鹿的犄角。
这姑娘非常健壮,胸脯高耸,头发施着头油,像墨玉一样油光呈亮。她前额窄小,一眼就能看出是那种倔强的平民女子。两条眼眉挨得很近,使眼珠显得更黑。
“哎!”儒莉安娜叹了口气,“你太听她使唤了!”
姑娘涨红了脸。
但是,儒莉安娜马上又说:
“小心才好!要是我,哼!你做得很对。”
儒莉安娜一向讨好厨娘:要依靠她。在身体虚弱的时候,若安娜给她作汤喝;在病得厉害的时候,若安娜背着女主人给她做牛排吃。
儒莉安娜特别害怕身体一下子“弱下去”,随时需要“营养”。当然,作为一个丑陋的老处女,她讨厌那“木匠丑事”,但又想方设法保护,因为木匠对她保养身体和解馋太重要了。
“要是我,哼!”她又说,“把锅里最好的东西给他吃。要是因为主人我们就缩手缩脚,哼!要看看是谁!看见一个人要死了,她还当是条狗呢!”
接着,她苦笑一下:
“说让我在医生那里别耽搁。这好像是说,要么快点治好,要么赶快死!”
她到屋角去拿扫帚,发出一声尖尖的叹息:
“所有女主人都一样,一群言生!”
她下了楼梯,开始扫楼道──整整一夜她都病着:房顶下的阁楼门得厉害,充满热砖头的气味,她喘不过气来,恶心,从进入夏天以来一直这样。昨天还呕吐了!早晨6点钟起来以后从没有休息过,擦洗、熨衣服、倒垃圾,太阳穴一阵阵疼痛,胃里翻腾成一团。她大声哼哼着打开大门,往栏杆猛地扫了几扫帚。
“露依莎太太在家吗?”
她转过身。台阶下面站着一个人,看样子有点“洋气”,身材高大,脸呈古铜色,小小的唇髭微微上翘,外衣口袋里有枝花,皮鞋呈亮闪光。
“太太要出去了。”她盯着来客,“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那人笑了:
“告诉她,是来谈件生意的。一件矿业生意。!,露依莎站在梳妆台前,帽子已经戴好,正在往一个扣眼里塞两个玫瑰色扣子。
“生意?”她非常惊讶地说,“大概是给若热先生带的什么口信吧,一定是。让他进来。是个什么样的人?”
“漂亮小伙子。”
露依莎拉下面纱,慢慢戴上虎皮手套,对着镜子弹了两下领结,打开了客厅的门。可是,她险些退回去,“啊!”地叫了一声,脸涨得通红。她马上认出来了。原来是巴济里奥表兄。
一阵长时间的握手。两双手都有些颤抖,谁都没有开口──她全身的血液都涌到脸上,茫然地笑着;她死死盯着对方,目光惊喜。不过,话匣子很快打开了,问话一句接一句,而且问得急切:──什么时候到的?已经知道他来到了里斯本吗?怎么知道她的住处?
头一天乘邮船从波尔多来的。到部里去打听,说若热到阿连特茹省去了,告诉了他地址……
“我的天,你变化太大了!”
“老了?”
“变得漂亮了!”
“哎呀!”
他呢?一直在干什么?停留很长时间吗?
她走过去打开一扇窗户,阳光照进来,屋里更亮了。两个人坐下来:他有些漫不经心地坐在沙发上;她呢,神情紧张,轻轻坐在他身旁一把椅子边上。
离开了流放地──他说。回来呼吸呼吸欧洲大陆的空气。去过君士坦丁堡、圣城和罗马。最后一年是在巴黎度过的。这次就是从那里返回的──从巴黎那个小村庄回来的。──他说得慢条斯理。露依莎说起母亲的死,死在靠背椅上,非常安详,甚至没有呻吟一声……
“葬在什么地方?”巴济里奥问道,声音庄重,随后扯了扯麻纱衬衣的袖口,加上一句:“在我们家的墓地吗?”
“对。”
“我一定去吊唁。可怜的若若姑妈!”
一阵沉默。
“可是,刚才你要出门呀!”巴济里奥突然说,想站起身来。
“不!”露依莎提高了声音。“不,刚才我心里烦躁,无事可做,要出去喘口气。不去了。”
他还补上了一句:
“不要耽误你……”
“尽说傻话!要到一个女友家呆一会儿。”
她马上摘下帽子,这时,抬起胳膊拉紧了紧身上衣,两个乳房的线条轻轻显露出来。
巴济里奥捻着唇髭,看着她摘手套:
“从前是我给你戴手套和摘手套……还记得吗?……我还有这个专有的特权。我想……”
她笑了:
“当然不行……”
于是,巴济里奥望着地板,慢腾腾地说:
“啊!过去的事了!”
接着,他谈起了科拉雷斯庄园:回到这里,头一个念头就是雇辆马车到那儿去一趟,想看看它的花园。栗子树下的秋千还在吗?那个满是白玫瑰的凉亭还有吗?它旁边有个石膏塑的爱神,断了一个翅膀……
露依莎听说花园现在归一个巴西人所有:路上有一个观景台,中国式的顶盖,饰有许多玻璃球;正房按法国样式重建了,摆上了新家具。
“还有我们那可怜的台球室,空心草色的,放着好几个玫瑰花环!”巴济里奥死死盯着她,“还记得我们在那儿玩台球吗?”
露依莎脸色微红,双手拧着手套,抬起眼睛望着他笑了笑说:
“那时候我们还是两个孩子!”
巴济里奥悲哀地耸了耸肩膀,望着地毯上的枝状图案,似乎沉醉在对遥远的往事的回忆之中。随后,语气里满怀深情:
“多好的时光!那是我最好的时光!”
露依莎看到,他沉醉在往日幸福的忧伤之中,头微微低下,头发分开处是一条细细的白线,长时间的离别使他有了几根银丝。斜靠在沙发背上,两只呈亮的皮鞋舒适地伸到地毯上,一副亲密无间的神态。
露依莎看着他,发现他更增添了几分男性美,脸色晒得黑红,乌黑的头发有了几根银丝,但小小的唇髭依然那么年轻、高傲,内中透着原有的刚毅;眼睛呢,启齿一笑的时候,仍旧流露出温柔和甜蜜。
她还看到他缎子领带的领带夹上镶着珍珠,绸料袜子绣着小小的白色星星。巴西巴伊亚州没有把巴济里奥变得俗里俗气。恰恰相反,他显得更可爱了!
“可是,你呢,应该说说你啦。”他微微一笑,把身子朝她那边倾了倾,“生活很幸福,有了个孩子……”
“没有!”露依莎笑着,提高了声音,“没有。谁告诉你的?”
“有人对我这么说。那么,你丈夫呢,要在外边停留很长时间吗?”
“我想大概三、四个星期吧。”
四个星期!这简直是守活寡!他马上提出多来看她几次,谈一谈,上午来……
“太好了!你是我唯一的亲戚,现在……”
当然!……话越说越亲密,还带着些许伤感:他们说起了露依莎的母亲,巴济里奥称呼她若若姑妈。这时候,她也感到一阵惆怅涌上心头:站起身,把另一扇窗打开,仿佛要让强烈的阳光驱散两个人心中的慌乱。于是,她问起他旅途上的情况,巴黎、君士坦丁堡……
她说她一直想旅行,到东方去看看。骑着骆驼,不停地颠簸;她既不怕沙漠,也不怕猛兽……
“你变得很勇敢了!”巴济里奥说,“原来你胆子小得很,什么都怕……在阿尔马达你父亲家里的时候,连进酒窖都不敢。”
她涨红了脸。还清楚地记得,地下酒窖里冻的人打冷战。挂在墙上的油灯冒着烟,用红色的光亮照着满是蜘蛛网的房梁,一排排鼓着肚子的大酒桶让人心凉。有几次两个人在角落里偷偷亲吻……
她问起他在耶路撒冷过得怎么样,那城市是不是很漂亮。
那地方不同寻常。上午到圣子墓去看看,午饭后骑上马……酒店还不错,漂亮的英国女人……还有几位显赫的至交……
他双腿交叉,一个个谈起来:耶路撒冷的教长是他的朋友,奥尔格城堡的公主是他的故交!“可是,”他说,“一天当中最好的时刻莫过于在橄榄树花园度过的下午了。对面可以看到所罗门庙的围墙,就在马大曾跪在耶稣脚下的贝当村旁边。往远处望,是太阳照耀下一动不动的死海。我坐在一个凳子上,悠闲地抽着烟斗。”
“是不是遇到过危险?”
当然。佩特拉沙漠的沙暴!可怕极了!可是,旅途太美了:骆驼队,帐篷!还把他的装束描绘了一番:身披红黑条相间的骆驼皮斗篷,马格达皮带上别着一把大马士革匕首,还有阿拉伯牧民长长的标枪。
“大概你过得很高兴!”
“非常高兴。我有许多照片。”
他答应送给她一张,又补充了一句:
“知道吗?我给你带来几件礼品。”
“带来了?”她眼里发出兴奋的光芒。
最好的是一串念珠……
“念珠?”
“还是件宝贵文物呢?耶路撒冷教长在耶稣墓上为它视过福,后来教皇为它……”
啊!因为教皇曾去过那里,一个温文尔雅的老头儿,穿一身白衣服,白白的面皮,非常和善。
“你从前并不十分虔诚。”他说。
“不,现在我也不笃信那些事。”她笑着回答。
“你还记得我们在阿尔马达家里那座小教堂吗?”
他们在小教堂里度过多少美好的下午,教堂前头是个小旷场,长满了高高的野草,鲜花常开──微风吹过,阿芙蓉轻轻晃动,像无数蜻蜓落在上面,扇动红色翅膀……
“还有那棵菩提树,记得吗?我在树下做体操。”
“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
那么,能让他说什么呢?那是他的青年时代,是他一生最美好的年华呀……
她微微一笑,问道:
“你在巴西过得怎么样?”
太可怕了!竟然喜欢上了个黑白混血姑娘。
“那么,为什么没有跟她结婚呢?”
“简直是在开玩笑!她是个混血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