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巴济里奥放开了他男中音丰满、响亮的歌喉,唱到高音处客厅也随之颤动。顾问在沙发上正襟危坐,聚精会神地听着;皱着眉头,前额形成一个深沟,似乎是个尽职尽责的评判。闪光的深色夹鼻眼镜使他因为天气太热而发白的秃顶更加显眼。

  巴济里奥以深深的伤感唱出了歌曲的很长的头一句:

  我的心,

  如无底的大海一样深沉……

  一个末流诗人勉强译出了歌词,刊登在《太太手册》上。露依莎亲手把它抄在乐谱的行间。巴济里奥伏在乐谱上,一直捻着唇髭:

  大海会愤怒,有风暴,

  珍珠却在海底,杏然无音。

  露依莎的大眼睛看着乐谱──偶尔抬起来飞快地朝巴济里奥看一下。

  最后一个乐句很长,是乞求爱情,巴济里奥放开歌喉,乞求之心溢于歌声之外:

  来吧!来吧!

  甜蜜的恋人!

  让我们把胸脯贴紧……

  巴济里奥的两只眼睛盯着她,目光中的欲望太强烈了,使露依莎的胸脯急促地起伏,琴键上的手指也慌乱了。

  顾问鼓起掌来。

  “了不起的歌喉!”他大声赞叹,“了不起!”

  巴济里奥连声说惭愧。

  “不,先生,不!”亚卡西奥站起身表示异议,“非常漂亮!我要说,是我们上层社会最美的歌喉!”

  巴济里奥笑了笑。既然演唱成功,就再给顾问唱一首巴西巴伊亚州的小曲。他坐到钢琴前,弹完充满热带情调的前奏,开始唱起来:

  我是个黑人姑娘,可我的胸脯,

  比白胸脯更加炎凉。

  他停下来:

  “我离开巴伊亚州的时候,这首歌正在各种聚会上大出风头呢。”

  歌词说的是一个在农村出生的黑人姑娘以罕见的田园情调歌唱她对一个白人管家的强烈爱情。

  巴济里奥模仿着巴伊亚姑娘多情的腔调。当唱起如泣如诉的合唱句时,他的声音带着某种少有的喜剧风格:

  黑人姑娘的眼睛,

  望着大海的远方;

  椰子树上,

  一只白鸟放声歌唱。

  顾问说这首歌“妙不可言”。他站在客厅,哀叹歌中所唱的奴隶们的处境。巴西朋友们对他说过,黑人受到良好的对待。不过,文明总是文明!奴隶制度是个污点!但是,他非常相信皇帝……

  “难得的有远见的君子……”他毕恭毕敬地补充一句。

  他走过去拿起帽子,弯腰告别,诚恳地说好久以来没有度过这么完满的上午。对他来说,什么也比不上高雅的交谈和优美的音乐……

  “你在哪儿下榻,布里托先生阁下?”

  看在上帝份上,切勿操心!他住在中央酒店。

  没有任何理由不让他履行其义务──他郑重宣布──一定要履行!他是个微不足道的人物,这一点露依莎夫人知道得很清楚。“可是,如果需要什么,比如要了解什么情况、在官场介绍一下,想得到允许参观什么公共机构,请相信,我随时为你效劳。”

  他久久拉着巴济里奥的手:

  “上费列吉亚尔大街3号3楼就是敞人寒舍。”

  他再次躬身向露依莎致意:

  “给我们的旅行家写信的时候。请代我真挚地祝他事业蒸蒸日上,这是阁下的朋友的祝愿!”

  他身体笔直、表情严肃地走出门去。

  “这一位起码还算干净,”巴济里奥嘴角叼着雪茄,嘟囔了一句。

  他又坐回钢琴前,手指在琴键上飞快地移动。露依莎走过来:

  “巴济里奥,唱首什么歌吗?”

  巴济里奥停下来,久久地望着她。

  露依莎红了脸,微微一笑。透过透明的浅色衣裙,隐约看到她柔软的乳白色胸脯和胳膊;发热的脸上那双眼睛里分明有着爱情的冲动和活力。

  巴济里奥小声对她说:

  “露依莎,今天是你最幸福的日子。”

  他那双贪婪的眼睛看得她心慌意乱,她又说了一次:

  “唱首什么歌吧。”

  她的胸脯激烈地起伏。

  “你唱吧。”巴济里奥说。

  慢慢地,他拉住了她的手。两只有点潮湿有点颤抖的手握在了一起。

  外面的门铃响了。露依莎猛地把手抽出来。

  “有人来了。”她惊魂未定。

  大门口有人低声说话。

  巴济里奥反感地耸耸肩膀,走过去取帽子。

  “你要走?”她惊叫一声,表情凄然。

  “但愿一走了事!不能和你单独呆上一会儿!”

  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没有人,走了。”露依莎说。

  两个人站在客厅中央。

  “巴济里奥,不要走!”

  她那两只深深的眼睛里含着甜蜜的乞求。巴济里奥把帽子放在钢琴上,有点紧张地咬着唇髭。

  “为什么想让我单独和你在一起?”她说,“有人来怕什么?”

  但马上又后悔说出这些话。

  可是,巴济里奥猛地一下抱住她的双肩,接着又抱住她的头,疯狂地吻她的前额、眼睛和头发。

  她颤抖着挣脱出来,脸涨得飞红。

  “原谅我吧。”他马上说,还带着冲动的激情,“原谅我吧。我没有想就这样做了。可是,我一直喜欢你,露依莎!”

  他抓住她的两只手,动作坦然,几乎像有权这样做:

  “不要这样,你听我说。从再次见到你的头一天起,我就像从前一样疯狂地爱着你。可是,我运气不好,这你清楚,我希望你富有、幸福。我不能把你带到巴西。亲爱的,那等于让你去死!你想想那是个什么地方!所以我才写了那封信,可你知道我多么难过,流了多少眼泪呀!”

  露依莎低着头,目光茫然,一动不动地听他说:那声音强劲、热切,充满爱情的气息,这控制了她,征服了她;巴济里奥手上的炽热深入到她的全身。她瘫软了,觉得仿佛进入了梦乡。

  “说话呀,回答我呀!”他殷切地摇晃着她的双手,贪婪地寻找她的目光。

  “你让我说什么呢?”露依莎低声嘟囔说。

  她的声音抽象,似乎左右为难。

  接着,她又慢慢挣脱出来,转过脸去:

  “我们说点别的事吧!”

  他伸出胳膊,嗑嗑巴巴地说:

  “露依莎!露依莎!”

  “不,巴济里奥,不!”

  她拉长的声音里带着伤心,带着温情的缠绵。

  他一刻也不犹豫,把她搂住。

  露依莎一下子僵硬了,双眼紧闭,嘴唇煞白──巴济里奥把手放到她的前额上,让她的头往后仰;接着就慢慢地吻她的眼皮、脸,最后深深地吻起她的嘴来。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了,膝盖慢慢弯曲了。

  但是,她突然挺直身体’扭过脸,带着愤怒的羞涩焦急地喊:

  “放开我!放开我!”

  一种极度紧张产生的力量使她挣脱出来,把巴济里奥推开,张开手掌擦了擦前额,理了理头发。

  “哎呀,我的上帝!太可怕了!”她低声说,“离开我!太可怕了!”

  巴济里奥咬着牙朝前走过去,但露依莎一面往后退一面说:

  “你走吧。你想干什么?走吧!你在这里干什么?离开我!”

  巴济里奥的语调突然镇定下来,低声下气地让她不要激动。他不明白,为什么要生气?吻一下有什么关系?他并没有要求更多。她想到哪里去了?他喜欢她,当然,感情非常纯洁。

  “我向你发誓!”他拍着胸脯说。

  他让她坐到沙发上,然后坐在她身边,非常清醒地对她说起来。

  只要看到眼前的情况就不会生气。这像是兄妹之间的情谊嘛!只此而已。

  她忘情地听着。

  他说,当然,炽热的情感苦苦折磨着他,但他有能力,能够控制自己。他只是想来看看她,这是一种理想的感情──他一边说一边贪婪地盯着她。

  他翻过她的手,伏下身子深深吻了吻她的手掌。她颤抖了一下,立刻站起来:

  “不行!你走吧!”

  “好,再见。”

  他站起身,动作显得无可奈何,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气,慢慢弹了弹帽子上的缎带。

  “好,再见。”他又伤心地说了一遍。

  “再见。”

  这时候,巴济里奥非常温柔地问:

  “还生气吗?”

  “不!”

  “你听我说。”他嘟囔着凑过去。

  露依莎把脚一跺:

  “你这个人怎么回事!离开我!明天。再见。你走吧!明天!”

  “明天!”他声音很低。

  说完,快步走了出去。

  露依莎回到卧室,心烦意乱。在镜子前面经过的时候,她大吃一惊:从来没有看到过自己如此漂亮!她不声不响地走了几步。

  儒莉安娜正在收拾衣橱上一个大抽屉里的内衣。

  “刚才谁接门铃来着?”露依莎问。

  “是塞巴斯蒂昂先生,他不想进来,说还会来。”

  确实,他说了“还会来”。但是,这些天来,每次都遇到她“有个客人”,他开始有点不好意思了!

  头一天,儒莉安娜告诉他“跟一个人在一起!是个年轻小伙子,昨天也来过”,他着实吃了一惊!──会是谁呢?这家人的朋友他全都认识……是政府的某位职员还是某位矿山主?也许是阿隆索的儿子,肯定与若热的生意有关……

  后来,星期天的下午,给她带来了古诺写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乐谱,她早就想听。但儒莉安娜从阳台上对他说,“跟费里西达德夫人乘马车出去了”,他慢慢捋着胡子,看看腋下夹着的厚厚的乐谱本,很是尴尬。她们到哪里去了?他想起来了,费里西达德太太喜欢唐。马利亚剧院!不管怎样吧,有可能。他到了唐。马利亚剧院。

  剧院几乎空着,气氛沉闷;个别包厢里有不像样子的一家人分排而坐,头上都戴着黑得过分的假发,默默不语地享受他们星期天的夜晚;在场内,一排排空凳子上稀稀落落坐着几个人,一个个老态龙钟,表情木然,气喘吁吁地听着,不时用绸子手帕擦擦脖子上的汗水;他们大多是劳动者,脸上呈麦黄色,油光呈亮,都瞪着黑黑的眼睛望着舞台。灯光昏黄,不时有人打个哈欠。舞台上,一个戴勋章的老头子正在对一个瘦小的女人唠叨个没完,那声音像是不凉不热的带油脂的水在流动。

  塞巴斯蒂昂走出剧场。她们会到哪里去呢?第二天上午他才知道。当时,他正在风车街上往下走,迎面走上来他的邻居内图。此人打把阳伞,弯腰驼背,长着花白胡须的嘴角上叼着香烟,突然拦住他:

  “喂,我的朋友塞巴斯蒂昂,你听我说。昨天晚上我在帕塞约看见露依莎跟一个我认识的小伙子在一起。可是,我在哪儿认识那家伙的?那家伙是谁呢?”

  塞巴斯蒂昂耸了耸肩膀。

  “那小伙子个子很高,挺英俊,有点外国人风度。我认识他。前些天见他到她家里去了。你不知道吗?”

  他不知道。

  “我认识那家伙。让我想想,看能不能想起来……”他摸了摸前额,“我认识那家伙!他是里斯本人。肯定是里斯本人!”

  他转着阳伞沉默了一会儿:

  “哦,塞巴斯蒂昂,有什么新鲜事吗?”

  他也一无所知。

  “我也一样!”

  他一连打了几个哈欠:

  “伙计,这事有点蹊跷!”

  那天下午4点钟,塞巴斯蒂昂又到露依莎家去了。跟“那个人在一起”!他非常担心。肯定与若热的生意有关,因为他知道,露依莎的每句话、每个感觉和整个生活无不是为了这个家,无不是为了让若热更幸福。可是,看来事情非常重要──需要一次次拜访、见面,需要多次交往。他们有着什么重要的利益,而他却蒙在鼓里!他觉得这其中有点忘恩负义,似乎他们之间的友谊并非像他想的那样深厚。

  若安娜姨妈觉得他这些天闷闷不乐。

  第二天他才知道那人是巴济里奥表兄,即巴济里奥。德。布里托。他心中莫名其妙的烦恼消失了,而一种明显的担心又使他惴惴不安。

  塞巴斯蒂昂并没有见过巴济里奥,但对他年轻时候的所做所为有所了解。当然,巴济里奥没有什么特殊的丑闻,也没有什么臭名远扬的罗曼史,只不过是个爱吃喝玩乐的花花公子。所以当时里斯本一帮轻浮之辈干的一次次传统的恶作剧中都有他一份:和阿连特茹省的财主打牌一直打到凌晨;在一个斗牛的下午把一辆马车砸了个稀巴烂;跟一个叫卢拉的老太婆和一伙风流女人一次又一次地吃夜宵;与几个在萨尔瓦特拉或者亚良德拉区倍受欢迎的不三不四的女人交往;参加法都酒馆的鳍鱼和科拉雷斯葡萄酒晚会;没完没了地弹吉他;朝一个惊呆了的警察脸上狠狠揍了几拳;还有往狂欢节花车上扔臭鸡蛋。除了卢拉那一伙和卡门那一群之外,真正在他那段历史中出现的女人就是大腿肌肉像田径运动员一样发达的德国舞女比斯特莉和年轻的亚尔文伯爵夫人。这位伯爵夫人疯疯颠颠,是位了不起的骑手,用皮鞭把丈夫狠狠抽了一顿之后跟他脱离了关系,并且喜欢女扮男装,亲自赶着马车在罗西奥广场和达牛多之间飞奔。但是,这些事足以使塞巴斯蒂昂认为他是个“浪荡公子”和“堕落者”。听说他为了躲避债主们纠缠去了巴西,在巴拉圭靠投机偶然发了财。即使在巴西巴伊亚州受窘的时候他也不肯干活,所以塞巴斯蒂昂认为发财是他恶习的发展。

  而现在,这个人每天都来看小露依莎,一呆就是几小时,还跟她去帕塞约……

  这是为什么?……显然,为了引诱她!

  他心绪烦乱,正弯着腰沿街道往下走,听见有人叫,语气谦恭,但嗓子里似乎卡着痰吐不出来:

  “喂,塞巴斯蒂昂先生!”

  “你好哇,若奥!”

  保拉往石子路上吐了一口黑痰,把手叉在长长的麻纱外衣前摆下面,语气庄重地说:

  “喂,塞巴斯蒂昂先生,工程师先生家里有人生病了?”

  塞巴斯蒂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没有呀。怎么啦?”

  保拉清清嗓子,又吐了口痰:

  “因为我看见有个人天天去那里,以为是医生。”

  接着又咳了几声:

  “这些年轻人呀,都有毛病!”

  塞巴斯蒂昂红了脸。

  “没什么事。”他说,“是露依莎夫人的表兄。”

  “啊!”保拉说,“我说呢……塞巴斯蒂昂先生,请原谅。”

  说完,他毕恭毕敬地躬身告辞。

  “已经有流言蜚语了!”塞巴斯蒂昂一边走一边想。

  回到家里,仍然闷闷不乐。

  他住在街道尽头一座有后院的古旧建筑里,这是他自己的房屋。

  他独自一人,有为数不多的债券,塞沙尔区那边有片土地,还有阿尔马达那个花园──就是玫瑰园,两个女佣都已经在他家多年。厨娘维森西娅是圣多美的黑人,母亲在世的时候就在这里干活。若安娜姨妈是他的管家,伺候他已经有35年之久,至今仍然称呼他“孩子”

  ;她年事已高,糊里糊涂的像个儿童,但一直像位老祖母一样受到尊敬。她是波尔图人,就像她常说的那样,“波阿尔图人”,因为她不肯改变米尼奥省的乡音。塞巴斯蒂昂的朋友们称她为喜剧老太太。她又矮又胖,脸上总是带着善良的笑容。头发白得像麻杆一样,用一个古老的玳瑁梳子绾到头顶;她无时不围着那条宽宽的布,布的两头在胸前打个结,整天拖着碎步在家里转悠,手中的钥匙串叮当作响,嘴里嘟嘟囔囔说着成语,不时打开一个圆盒闻闻鼻烟,盒盖上雕着波尔图的吊桥,只是雕工蹩脚罢了。

  整个家气氛呆板、甜蜜:客厅总是关着门,宽宽的长椅和安乐椅都透着唐。若泽一世时代的矜持,红色的帷慢已经退了色,使人想起一个衰败的宫廷当年的豪华;餐厅的墙上挂着几幅拿破伦头几次战斗的油画,在各幅画上的突出位置都有一匹白马,一个瞟骑兵正挥舞着马刀朝白马拼命飞驰。塞巴斯蒂昂睡在一张圆腿黑木旧床上,一天安安稳稳睡7个小时,从不作梦;在一间阴暗的小屋里,一个带黄色金属锁的柜子上多年来一直放着家里的保护神──圣徒塞巴斯蒂昂,在若安娜姨妈精心照料的油灯照耀下,圣徒塞巴斯蒂昂被捆绑在树干上,身上插满了箭,听着墙皮里老鼠时有时无的响动。

  屋与人同。塞巴斯蒂昂老气横秋,沉默寡言而且生性腼腆。早在读拉丁文的时候,同学们就叫他“胆小鬼”,往他身上贴尾巴,肆无忌惮地偷吃他的零食。塞巴斯蒂昂壮得像个体操健将,却如同牺牲者一样忍气吞声。

  在中学的头几次考试中,他总是不及格。他很聪明,但是,老师的提问,老师眼镜的反光,还有那块大黑板,都使他手足无措,呆若木鸡,脸涨得通红,目光茫然,不停地抓膝盖。

  他母亲来自农村,曾是位面包师,为自己的债券、后院和家具感到非常自豪。她总是穿绸缎衣服,手上戴几个戒指,常常这样说:

  “岂有此理!必须吃,必须喝!为什么让孩子为学习受罪呢?算了!算了!”

  塞巴斯蒂昂对音乐感兴趣。他母亲听了若热母亲的劝告──她们是邻居和密友──为他请了个钢琴教师。她梳妆打扮,穿上红色天鹅绒衣裙,戴上手饰,观看儿子上课。头几堂课之后,这位戴圆眼镜、长了一张猫头鹰脸的老教师亚基勒斯。本斯特就兴奋异常,带着浓重的鼻音叫道:

  “我亲爱的夫人!这孩子是个天才!是个天才!一定能成为一个罗西尼!必须催促他,催促他。”

  然而,这正是她不愿意做的事。还要催促他。可怜的孩子!所以塞巴斯蒂昂没有成为罗西尼。不过老本特斯仍然习惯地说:

  “一定能成为一个罗西尼!一定能成为一个罗西尼!”

  只是他不再高声喊叫,而是小声嘟囔,不时像头烦躁的狮子一样张开大嘴打着哈欠。

  那时候,若热和塞巴斯蒂昂两个小伙子已经是亲密无间的朋友了。若热活泼,有创造性,总是占先。在后院玩耍,模仿马车的时候,塞巴斯蒂昂是马;玩打仗游戏,他又是失败者。塞巴斯蒂昂常常充当驮重物的角色,让若热骑在背上。在吃零食的时候,他吃面包,让若热吃光水果。两个人长大了,童年的友谊未变,从来不曾翻过脸,这友谊在两个人的生活中都极为重要。

  若热的母亲死后,他们曾想到一起生活,住在塞巴斯蒂昂家里,他家比较宽敞,还有后院;若热想买匹马;可是,后来他在帕塞约认识了露依莎,两个月以后,他几乎每天都在马达莱纳街度过。

  于是,“塞巴斯蒂昂和若热合股公司”──正如他们笑着说的──如意算盘像纸牌搭起的城堡一样落了空。塞巴斯蒂昂为此着实难过了一阵。

  后来,若热带给露依莎的玫瑰花都是他提供的,并且把刺儿全都剪掉,用白纸精心包好。是他安排了新婚夫妇的“窝”,催促装修工人,买床上用品的时候与商店讨价还价,监视工人们铺地毯,与中间人会面,甚至帮助办理结婚手续。

  到了晚上,他像个热心的代理人一样累得精疲力尽,但还不得不面带笑容,在卧室里陪着热恋中的若热;看着他只穿着衬衫在屋里踱来踱去,听着他一边攥着烟斗一边口若悬河地抒发幸福的感情。

  若热结婚以后,塞巴斯蒂昂更感到孤单。他到波特尔去看望一个叔叔,那位目光呆滞的老人在那里正以嫁接果园里的果树和反复阅读埃乌里科的小说度过余生。一个月以后回到里斯本,若热兴致勃勃地对他说:

  “你知道吗,嗯?现在这儿就是你的家,你在这儿生活。”

  但是,他一直没有能做到让塞巴斯蒂昂亲密无间地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塞巴斯蒂昂总是怯生生地敲门;见了露依莎满脸通红;完全是学生时代那个“胆小鬼”再现了。着热想方设法让他不拘礼仪地叉起腿,当着露依莎的面抽烟斗,不要再随时从椅子上欠起身子说什么“先生阁下”,“先生阁下”。

  要不是强拉硬拽,他绝不肯来吃顿晚饭。如果若热不在,他来看望的时间很短,并且往往沉默不语。他自惭形秽,生怕惹人家讨厌。

  那天下午,他走进餐厅,若安娜姨妈走过来打听小露依莎的情况。

  老太太非常喜欢她,称她是“小天使”,“百合花”。

  “见到她了吗?她怎么样?”

  塞巴斯蒂昂红了脸。他不想像头一天那样说:“她家里有人,我没有进去。”只好低下头,抚摸着他那条叫“特拉让诺”的髭毛狗的耳朵:

  “她很好,若安娜姨妈,很好。怎么能不好呢?很好!”

  这时候,露依莎收到了若热的一封信。信是从波特尔发出的,他在信中抱怨天气炎热,旅馆太差,还讲了塞巴斯蒂昂那位古怪的亲戚的许多故事──说非常想念她,一千次地亲吻她……

  她没有料到会有信来,这张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信纸使她又看到了活生生的若热,看到了他的样子,看到了他的目光,感到了他的温情,使她产生了一种近乎痛苦的感觉。想到接受巴济里奥亲吻时那种懦弱的昏沉,她感到羞耻,脸上火辣辣的。任凭他拥抱,这太可怕了!在沙发上,他说了些什么呀!他的目光又是那样贪婪!……她记起了一切──他的态度,他双手的温暖,他颤抖的声音……她机械地想着,渐渐沉醉到回忆之中,信马由缰,昏昏沉沉地享受着回忆带来的快感。她目光淫荡了,双臂酥软了。可是,对若热的思念又涌上心头,橡皮鞭在抽打她。她猛地站起身,魂不守舍地在卧室踱来踱去,莫名其妙地想大哭一场……

  “啊!不能这样!可怕,太可怕了!”她大声自言自语,“必须一刀两断!”

  她决心不再接待巴济里奥,给他写封信,请他不要再来,请他离开!她仔细考虑着用词,应当写得干巴、冷淡,不称呼“我亲爱的表兄”,只简单地写“巴济里奥表兄”。

  他接到信会怎样做呢?可怜虫一定会痛哭一场!她想象着他独自一人呆在旅馆里那副脸色苍白、可怜巴巴的样子。于是,顺着感觉的斜坡往下滑,她又想起了他,想起了他那令人折服的声音,他那使人心慌意乱的坚定目光,而这些回忆留在脑际迟迟不肯离开,使她产生幸福的感觉,仿佛是用手下意识地抚摸一只珍禽光滑的羽毛。她烦躁地把头一甩,似乎头脑中的想象是不请自来的昆虫夹子一样的前腿:

  她设法只想若热,但荒唐的念头刚刚被赶走又重新出现,重新夹住她,噬咬她。她认为自己命运不济,又不知道想干什么,头脑极度混乱,想去找若热,想去问问莱奥波尔迪娜,还想远走高飞,随便流落到什么地方。上帝,她是多么不幸!──从她生性懒惰的心灵深处涌出一股怒火,她憎恨若热,憎恨巴济里奥,憎恨情感,憎恨义务,憎恨让她心神不定、痛苦不堪的一切!神圣的上帝,但愿这怒火不要把她烧干。

  吃过晚饭,她在客厅的窗前又把若热的信看了一遍,开始尽量回忆他的一切迷人之处,回忆他的肉体,回忆他的品质,并且竭力搜寻应当爱他、尊敬他的荣誉和感情方面的理由。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不在家里,到外省去了!要是他在身边该有多好!可是,他走得那么远,又逗留那么长时间!然而,若热确实不在又使她有一种自由自在的感觉,尽管她并不情愿;可以随心所欲地希望和满足好奇心的念头像一股无拘无束的狂风,使她胸中充满了舒畅和欢快。

  可是,说到底,仅仅自由自在对她有什么用处?突然,她现在能做到、能感受和能占有的一切现象,一幅光芒四射的前景出现在她眼前:那种事像一扇忽开忽闭的门,使人能在一瞬间模糊地看见某种捉摸不定而又神奇的东西在跳动,在闪光。──啊,她疯了,真的疯了!

  天黑下来。她又走到客厅,打开窗户:夜色浓重,天气炎热,看样子要有闪电雷鸣。她呼吸不畅,望望天空,热切地希望发生件事情,至于什么事情,她自己也不明白。

  像往常一样,下边面包店的小伙子又弹起法都曲;那陈腐的曲调现在却带着热烈的温情和惆怅的呻吟钻进了她的灵魂。

  她懒洋洋地把头靠在手上。千万条思绪像燃在纸上的火一样蔓延开来,在她脑海中飞驰;她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弗朗索亚夫人打发人送来的新帽子,想起了辛特拉的天气,想起了在黑洞洞的树枝下度过的炎热而甜蜜的夜晚……

  她关上窗户,伸伸懒腰,坐到双人沙发上,回到卧室,一动不动地想着若热,打算给他写封信,让他回来。可是,这沉思默想像一块幕布一样,很快被撕开了,幕布后面立刻出现了一个耀眼的画面:巴济里奥表兄。

  一次又一次的旅行,穿洋过海,使他的皮肤更加红润;离别的忧伤使他早生白发。他是为了她才忍受痛苦的!──他是这么说的。归根结底,这有什么不好?他信誓旦旦地说过,这爱情是纯洁无暇的,出自心灵深处。可怜的小伙子从巴黎来到这里仅仅为了看看她,一个星期, 15天。难道非要对他说:“你不要再来,你走吧……”

  “什么时候夫人要喝茶……”儒莉安娜站在卧室门口说。

  露依莎像从梦中惊醒,长叹了一声。不喝茶,等一会儿把灯拿来。

  10点钟了。儒莉安娜到厨房去喝茶。炉火渐渐熄灭,油灯的光亮把铜锅映成红色。

  “若安娜太太,今天出了事。”儒莉安娜坐下来,“她恍恍惚惚,不停地叹气!出了事,而且是大事。”

  若安娜坐在另一边,胳膊肘放在桌子上,两个拳头顶着腮帮,困得睁不开眼了。

  “儒莉安娜太太,你真是的,遇上什么事都往坏处想。”她说。

  “是啊,若安娜太太,人应当傻一点!”

  她没有再说下去,闻了闻白糖;这是她不称心的原因之一;她喜欢精糖──这糖又粗杂质又多,使茶水有一股蚂蚁味,她又生气了。

  “这糖比上月的还糟糕!对一个可怜虫来说,一切都凑合了!”

  这句话是带着浓重的鼻音,显得痛苦不堪。

  停了一会儿,她又重复说:

  “若安娜太太,人应当傻一点!”

  厨娘懒洋洋地说;

  “每个人都了解自己……”

  “上帝了解大家……”儒莉安娜叹了口气。

  两个女人谁也不再说话。

  露依莎在下面按铃了。

  “她又要我们干什么?这个人有心事!”

  她下了楼,不一会儿拿着灌水器回来了,一副气恼的样子:

  “还要水!你看这怪毛病,深更半夜泡在水里!真是什么怪事都让我遇上了……”

  她走过去灌水。听着水龙头在洋铁皮底上发出的声响,她说:

  “她让你明天午饭做点煎泥肠,要那种威的,还说放点辣椒!”

  她带着明显的嘲笑说:

  “什么怪事都让我遇上了,要辣的!”

  半夜时分,家里的灯都熄灭了,没有一丝声响。外面,天更黑了,亮起一道闪电,接着滚过一声干雷。

  露依莎睁开昏睡的眼睛。外面已经下起雨来,大雨点哗哗作响。

  雷声在远处滚动。她听了一会儿雨水打在石头地上的响声。卧室里又问又热,她清醒过来,睡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目光盯着外边路灯照进来的模糊的光亮,听着时钟嘀嘀嗒嗒的走动声,接着伸了伸懒腰。这时候一个念头,一个影像渐渐在她头脑中形成,并且越来越完整,越来越清晰,几乎能看得见。她在床上翻过身来,伸出胳膊,抱住枕头,把干巴的嘴唇往前探了探──为的是亲吻间有几根白丝的黑头发。

  塞巴斯蒂昂一夜没有睡好。6点钟醒来,穿着拖鞋到后院去了。

  餐厅的一扇玻璃门外是个小平台,小得只能放下3把油漆铁椅子和几盆石竹花;从这里往下走,4层石头台阶下面便是后院。那是一片花园式的菜地,种得满满当当,有苗圃,总是浇足水的菜蔬,墙脚下是玫瑰花,葡萄架下有口水井和一个贮水池,当然还有树木;最后边是一棵菩提树掩映下的另一小块地,有低矮的栏杆与下面一条寂静的街道相隔,前边,后院的围墙刷得雪白。好一个清静的所在,充满田园气息。很多次,塞巴斯蒂昂清晨起来到那里去吸一支香烟。

  这个上午天气非常好,空气细腻透明,圆圆的天空显得很高,蓝得像某些古旧瓷器的颜色,间或有几朵棉絮似的白云,白得像牛奶一样,树叶绿得如同刚刚洗过,池塘的水清澈见底,时而几只小鸟轻声叫着在头顶掠过。

  塞巴斯蒂昂伏在栏杆上,面对街道,听见有节有奏、缓慢的手杖点地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沉寂。原来是若热的邻居、患肠胃病的库尼亚。罗沙多。只见他穿件松子色的外衣,严严实实围条围巾,弯腰驼背,花白胡子老长。

  “邻居,怎么步行呢?”塞巴斯蒂昂说。

  对方停下来,慢慢抬起头:

  “噢,原来是塞巴斯蒂昂!”他说话带着哭腔,“伙计,喝完牛奶要消消食呀!”

  “步行?”

  “开始的时候骑小毛驴出去转转,可后来人们告诉我步行对我身体有好处……”

  他耸耸肩膀,表示并不相信而又无可奈何。

  “现在怎么样?”塞巴斯蒂昂身子朝街道上探了探,关切地问道。

  库尼亚惨白的嘴唇上露出凄凉的笑容:

  “一天天完蛋了!”

  塞巴斯蒂昂尴尬地干咳了一声,找不到什么话安慰他。

  可是,病人双手拄着手杖,无神的目光中突然冒出兴致的光辉:

  “喂,塞巴斯蒂昂,我看见一个高个小伙子天天到若热家去,他是巴济里奥。德。布里托,对吧?是若热妻子的表兄?若奥。德。布里托的儿子?”

  “是,是他。为什么?”

  库尼亚满意地“啊”了一声。

  “我说对了!”他大声说,“我说对了!那个固执的女人没有说对!她说不是……”

  于是,他解释了一番,但磕磕巴巴,有气无力:

  “我的卧室临着街,我几乎每天站在窗户前头散心……总是看见那个带外国样子的小伙子走进去……每天都去!‘那是巴济里奥。德。布里托!’我说。可我那老伴说不是,硬说不是……‘胡说什么,你这老头子!’我几乎可以肯定……我怎能不认识他!……他差一点跟露依莎结了婚。哼,这事我再清楚不过了……原来他住在马达莱纳大街!……”

  塞巴斯蒂昂慢腾腾地说:

  “是,是布里托……”

  “我说对了!”

  他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望着地下,随后又用原来那病态的语调说:

  “好啦,我该慢慢回家了。”

  他又叹了口气,瞪大了眼睛:

  “塞巴斯蒂昂,要是让我有你的体格该多好!”

  他举起戴着黑色开司米手套的手说了声再见,就弯着腰沿着围墙走了,一只手捂着宽大的松子色外衣下的肚子。

  塞巴斯蒂昂忧心忡忡。人们都开始注意这件事。哼!当然这样!

  一个衣冠楚楚的小伙子天天乘车前来,一呆就是两三个小时!邻居们都相互了解,并且都不安好心!……

  下午,他早早出了门,想去找露依莎;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感到非常难为情,仿佛怕见她变了或者表情异样……他正打着阳伞、一步一犹豫地沿着大街慢慢往上走,一辆四轮马车飞驰而过,停在了露依莎门前。

  从车里跳下一个人,扔掉雪茄烟,进了门。此人个子很高,唇髭上翘,胸前插着一朵花。塞巴斯蒂昂想,大概他就是巴济里奥表兄了。车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双腿交叉,开始卷烟。

  听到马车响声,保拉立刻出现在门口,头戴深色无檐帽,两手插在口袋里,斜着眼朝那边张望。对面的煤铺老板娘腆着因怀孕而变了形的肚子出来了,她肮脏不堪,闪着油光的脸上露出大惊小怪的表情;博士的女佣慌忙打开玻璃窗。这时候,保拉快步穿过在阳光下亮得刺眼的街道,走进烟草店;不一会儿,烟草店老板娘那张寡妇脸出现在门前;人们交头接耳,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到露依莎的阳台和马车上。接着,保拉又拖着室内拖鞋去跟煤店老板娘窃窃私语,惹得她高声大笑,笑得那臃肿的乳房不停地颤动;最后,保拉站到自家门前的唐。若奥六世画像和两把旧皮椅中间,兴高采烈地吹起口哨。在寂静的街道上,突然响起钢琴练习曲《圣母颂》。

  塞巴斯蒂昂经过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朝露依莎窗口望了望。

  “塞巴斯蒂昂先生,天气好热呀!”保拉把身子一躬,“坐在屋里凉快凉快那才叫享受呢!”

  客厅的门半掩着,光线半明半暗,气氛温馨,露依莎和巴济里奥非常平静,非常幸福。露依莎穿着白色室内长袍,清新悦目,身上散发出蒸衣草的香味。

  “我就这样出来了。”她说,“不跟你讲什么客气了。”

  可是,这样她才更漂亮!希望她永远这样!──巴济里奥兴奋异常,口气激动,仿佛这身晨装预示着她将一丝不挂。

  他非常镇定,话语中佯装出亲戚的口吻,没有用热烈的词句或者表现出欲望的手势让她不安;只是说天气太热,提到一出前一天看的西班牙话剧,还说起遇到的几位老朋友,只说了声作梦梦见她了。

  什么梦?他们两人在很远的地方,很远的国度,大概是意大利吧,广场上有那么多雕像;大理石水池里泉水淙淙;弗罗伦萨式的花盆里鲜花怒放;开屏的孔雀站在雕琢精巧的围栏上;她在方石地上慢慢走着,蓝色天鹅绒长裙的后摆拖在地上。他还说,那地方像德米多芙王子所住城市的多纳托广场──因为常常提起与名人的亲密交往,也从不忘记让一次次旅行的光荣熠熠生辉。

  她呢?作梦了吗?

  露依莎红了脸。──没有。她非常害怕打雷。他呢,听见雷声了吗?

  “打雷的时候,我正在格雷米奥吃夜宵。”

  “你习惯于吃夜宵。”

  他苦笑了一下。“吃夜宵!莫非在格雷米奥啃硬梆梆的牛排、喝毒药似的科拉雷斯葡萄酒也能叫夜宵?”

  他死死盯着她:

  “都是为了你!你这个知恩不报的人!”

  为了她?

  “那么,为了谁呢?我为什么来里斯本?为什么离开巴黎?”

  “为了你自己的生意……”

  他非常严厉地看着她。

  “谢谢你。”说完,鞠了个90度的大躬。

  接着在客厅里大步踱起来,嘴里用力吐着雪茄的烟。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坐到她身边。──不,这太不公正了。是为了她现在才在里斯本的。仅仅为了她!

  他声音温柔下来,问她是不是真的还有这么一点点爱……──他比划着指甲说。

  两个人都笑了。

  “也许有这么一点。”

  露依莎的胸脯急促地起伏。

  他仔细看了看她的指甲,赞叹指甲漂亮,建议她用科科特斯指甲油,能使指甲像打磨过一样亮;慢慢地又把她的手拉过去,吻了吻指尖,嘬了嘬小手指,说非常甜;然后怯生生地把她散下来的几根头发理好──这时候又说,想求她一件事!

  他用乞求的目光望着她。

  “什么事?”

  “跟我到郊外去,郊外漂亮极了!”

  她没有回答,轻轻弹了弹衣服上的折皱。

  “非常简单。”他补充说,“在随便哪个地方你找到我,当然要离这里很远。我在那里乘马车等你,你跳进车里,就叫车夫上路!”

  露依莎犹豫不决。

  “你不要说不愿意吧。”

  “可是,到哪儿去呢?”

  “随你的便。到弓箭宫、洛雷斯或者格卢斯。答应我吧。”

  他口气非常急迫,险些向她下跪了。

  “这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两个朋友、一对兄妹散散步。”

  “不行!这不行!”

  巴济里奥生气了,说她是“傻子”,站起身来要走。露依莎走过去夺下他手里的帽子,但态度非常温和,几乎已经就范。

  “也许行吧,看看再说。”

  “答应我!”他坚持说,“像个乖姑娘的样子!”

  “好吧,明天再说,明天再商量。”

  可是,到了第二天,巴济里奥巧妙地既不提散步,也不说郊外,不再表白他的爱情,不再表达什么愿望。看上去他非常高兴,非常轻桃;他给露依莎带来了贝罗特的小说《如火的女人》。他坐到钢琴前,给她唱音乐咖啡馆里非常逗人乐的歌曲,模仿女歌手们疯疯颠颠、酸溜溜的沙哑声音,惹得她忍俊不禁。

  后来又大谈特谈巴黎,给她讲现代爱情故事、笑话,高雅的激情。这一切之中的主角都是公爵夫人、公主,讲得娓娓动听、精彩感人,有时候还活灵活现。他说到的女人当中──他靠在沙发背上说──每个都是“高贵的女人,当然,她有自己的情夫……“这样,通奸成了上流社会的义务,而贞洁呢,在他嘴里成了心胸狭隘的缺点或者小市民行为中庸俗的顾忌……

  出门的时候,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我打算走了,你知道吗?”

  她脸色变得有些发白,问道:

  “为什么?”

  巴济里奥若无其事地说:

  “我在这里有什么可干?……”

  他望着地毯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好像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

  “再见,我亲爱的……”

  说完就走了。

  这天下午,露依莎走进餐厅的时候两眼通红。

  第二天,倒是她说起了郊外,抱怨里斯本连续不断的炎热,而且天气干燥。辛特拉那里大概美极了!

  “是你不愿意去的。”他接过话茬,“我们本来可以开心地玩玩。”

  可是,她害怕,怕人家看见……

  “看见什么?在封闭的马车里他们能看见什么?帘子都放下来能看见什么?”

  可是,还不如果在屋里呢,在车里像在小盒子里一样憋闷!

  不会的!到一个小庄园去。可以到阿雷格里亚斯区去,他的一个朋友在那里有座小庄园,朋友现在在伦敦,那里只几个管理人员。在奥里瓦依斯山脚下,非常漂亮!道路两旁月桂树成行,绿荫如盖。可以带上冰块、香槟酒……

  “去吧!”他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了脸。也许去,星期天再说。

  巴济里奥放开她的手,4只眼睛相遇了,湿润了。她心慌意乱,抽出手,走过去把两扇玻璃全都打开,客厅一下子亮堂了,似乎要让这一切完全公之于众。她坐到钢琴边的一把椅子上,害怕阴影,害怕沙发,担心它们都是同谋。她请巴济里奥唱支歌,因为此时此刻她既怕话语又怕沉默!巴济里奥唱了古诺作曲的《米雷叶》,唱得委婉动情,让人不能不为之心潮汹涌。那炽热的音符像雷电之夜的风掠过她的灵魂。巴济里奥走后,她像狂饮之后一样,坐在那里,浑身瘫软。

  最近3天塞巴斯蒂昂一直在阿尔马达的玫瑰园里,因为那里正进行修建,星期一一早才回到家里。10点钟左右,他坐在餐厅向后院开的窗前,一面等着吃午饭,一面逗着“洛灵”。──“洛灵”是他的猫,也是了不起的女佣维森西娅的知心朋友,这只猫肥得像位养尊处优的教长,又像专横的暴君一样忘恩负义。

  上午开始热起来;后院铺满了阳光;葡萄架下,贮水池里水光粼粼。两个鸟笼里,金雀鸟尖声叫个不停。

  若安娜姨妈一直不声不响地摆午餐桌,这时候拖着她那米尼奥省口音说话了:

  “昨天我碰见热尔特鲁德斯了,就是博士家的那个,她唠唠叨叨,胡说八道!……”

  “若安娜姨妈,她说什么了?”塞巴斯蒂昂问。

  “说有个小伙子天天到小露依莎家里去。”

  塞巴斯蒂昂立刻站起身:

  “她还说了什么,若安娜姨妈?”

  老人用胖胖的手把桌布抚平:

  “说闲话呗。那是谁呀,不会是谁呀,还说小伙子长得挺标致,每天去。来来去去都乘马车……星期六呆到天黑了,还在客厅里唱歌,那嗓子不亚于剧院里……”

  塞巴斯蒂昂急不可耐地打断了她的话:

  “若安娜姨妈,那是她表兄。不然能是谁呢?是刚从巴西回来的表兄。”

  若安娜姨妈笑了笑:

  “我当时就看出来是她的亲戚。人家说那小伙子长得挺标致!穿得也体面得很!”

  她慢慢腾腾朝厨房走去;

  “我当时就看出来是她的亲戚,当时就说了!……”

  塞巴斯蒂昂这顿午饭吃得很不安心。确实,邻居们已经说三道四、评头品足了!正在制造一场丑闻!他非常吃惊,决定去找朱里昂商量。

  塞巴斯蒂昂正沿着圣罗克街往下走去他家,却看见他正在树荫下往上来,腋下夹着一大摞纸,满脸汗水,白裤子皱皱巴巴。

  “伙计,我正要到你家去呢!”塞巴斯蒂昂马上说。

  朱里昂觉得对方的声音激动得不同寻常。

  “有事吗?什么事?”

  “活见鬼的事!”塞巴斯蒂昂低声慨叹。

  两个人在一家糖果店门前停下来。他们身后的玻璃橱窗里摆着一瓶瓶甘芳葡萄酒,瓶上的商标花花绿绿,还有红色透明的果冻,黄得让人恶心的鸡品甜食,插着白色或玫瑰色纸石竹花的棕黑色蛋糕。奶酪摆放时间已久,瘫在叶片上;大块的□桲果糕因为炎热而变了形;堆放在一起的海鲜的皮已经干枯。在橱窗正中一个显眼的长盘子里蜷着一条吓人的鳗鱼,鳗鱼的肚子因为已经有卵而硕大,呈难看的草黄色;背上用糖划上了阿拉伯数字;张着大嘴,粗粗的头上嵌着两颗大眼睛,显得古怪可怖;用花生豆做的牙齿叼着一个柑桔;在这个扬着头的怪物上方,无数苍蝇嗡嗡地飞来飞去。

  “到那边的咖啡馆去吧,”朱里昂说,“在这街上能把人热死!”

  “近来我心神不宁,”塞巴斯蒂昂一边走一边说,“非常担心。

  想跟你说说。”

  咖啡馆里,深蓝色的墙纸和半掩的门减弱了刺眼的光线,显得宁静、清凉。

  他们坐到最里面。街对面的外墙刚刚粉刷过,白光闪闪。柜台上的玻璃瓶也闪闪发光,柜台后面一个侍者身穿制服,头发蓬乱,昏昏欲睡,不时困得点点头。里面,一只什么鸟儿尖声叫着;绿色门帘遮着的一扇门里面间或传出打台球的声响;偶尔听到街上有驮夫一声吆喝──有时候,一辆马车沿街而下,车马声压过这一切声响。

  他们对面,有个看样子放荡不羁的家伙正在看报,稀疏的花白头发贴在变黄了的脑壳上,胡须的颜色好像是被香烟薰过;大概熬夜太多,眼睛又红又肿。他不时懒洋洋地抬起头来,朝上地上吐一口黑痰,震得可怜的报纸抖动一下,他呢,接着用不幸的眼光继续读报。他们二人走进来要了冻柠檬汁,那家伙朝他们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究竟出了什么事?”朱里昂马上问道。

  塞巴斯蒂昂朝他那边凑了凑,低声说:

  “还不是为了我们的朋友?为了‘表兄’。”

  接着又补充说:

  “你看见过他吗?嗯?”

  朱里昂立刻想起在露依莎客厅里所受的污辱,脸红了。但是,他非常自豪,干巴巴地说:

  “见过。”

  “怎么样?”

  “我看像头蠢驴!”他忍不住大声说。

  “是个放荡的家伙。”塞巴斯蒂昂厌恶地说,“你不觉得是这样吗?”

  “我看他像头蠢驴。”他重复了一遍,“那副模样,装腔作势,目中无人,总是看他那双袜子,那双女人穿的可笑的袜子……”

  他酸溜溜地一笑;

  “我竟毫不遮掩地让他看我的靴子。就是这双。”他指了指脚上该上油的短靴,“我为这双靴子感到光荣,是工作的人穿的……”

  在公开场合,他总是炫耀自己的贫穷,而内心却一直觉得脸上无光。

  他慢慢搅动着柠檬汁:

  “是个蠢才!”

  “你知道他曾是露依莎的恋人吗?”塞巴斯蒂昂声音放得很低,仿佛因为透露了如此重要的秘密而胆战心惊。

  看到朱里昂诧异的目光,他自己作了回答:

  “是这样。谁也不知道。连着热也不知道。我也是最近才了解的,几个月以前吧。确实是这样。他们本来准备结婚了。后来父亲破了产,他去了巴西,从那里写信来断了关系。”

  朱里昂笑了,把头靠在墙上:

  “我说塞巴斯蒂昂,这简直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剧本!你是在讲巴尔扎克的小说!这简直就是’罗密欧与朱丽叶’!”

  塞巴斯蒂昂吃惊地看着他。

  “岂有此理!没法跟你正正经经说话。我说的千真万确!”他激愤地补充了几句。

  “说下去,塞巴斯蒂昂,接着说下去!”

  一阵沉默。那个谢顶的家伙现在出正神地望着因为香烟薰、苍蝇爬而肮脏不堪的屋顶。那只黏乎乎的又短又粗的手爱怜地梳理着稀疏的头发。台球室里传出争吵声。

  这时候,塞巴斯蒂昂好像下了决心,突然说:

  “现在他每天都去,进去了就不出来!”

  “你是暗示要出什么事情吗?塞巴斯蒂昂!”

  接着,他以近乎兴高采烈的语气说:

  “表兄趴上去?”

  这个词让塞巴斯蒂昂很是难堪。

  “喂,朱里昂!”他态度严厉,“不能拿这种事开玩笑!”

  朱里昂耸了耸肩膀。

  “当然要趴上去!”他激动地说,“你还停留在文明时代呢!当然会!她是个未婚姑娘的时候,跟她热恋;她结了婚,他又想占有她!”

  “声音小些!”塞巴斯蒂昂赶忙说。

  侍者正在打盹,秃头又在丧气地读他的报纸。

  朱里昂压低了声音:

  “塞巴斯蒂昂,事情总是这样。巴济里奥表兄做得对;想寻欢作乐而又不承担责任。”

  他几乎把嘴凑到了塞巴斯蒂昂的耳边:

  “塞巴斯蒂昂,我的朋友,这是免费的呀!免费的!你想象不出这对感情的影响有多大!”

  他笑了,乐得神采飞扬,讥讽、揶揄的话脱口而出:

  “有个丈夫给她衣服,给她鞋子,给她饭吃,为她熨衣服,病了的时候照顾她,她生气的时候忍气吞声;他承担一切重负,一切烦恼,所有儿女,一切的一切,这你知道……这样,表兄什么也不要做,只须来到这里,敲敲门,发现她靠着丈夫打扮得整洁、漂亮、馋人,并且……”

  他微微一笑,心满意足地往后一靠,兴致盎然地卷起烟来,为有这桩丑闻而喜不自禁。

  “太妙了!”他补充说,“所有的表兄都这么想。巴济里奥是表兄,立刻……你是懂得三段推论法的,塞巴斯蒂昂!伙计,你懂得三段推论法。”他大声说着,一巴掌打在塞巴斯蒂昂的腿上。

  “活见鬼!”塞巴斯蒂昂低着头,自言自语。

  但是,他对心中越来越肯定的怀疑感到恼火:

  “不过,你设想,一个善良的姑娘……”

  “我什么也不用设想!”朱里昂打断了他的话。

  “伙计,小声些!”

  “我什么也不用设想。”朱里昂小声重复说,“我肯定他干那种事。只是她……”

  他又补充说:

  “既然她是个正派姑娘……”

  “当然正派!”塞巴斯蒂昂喊了一声,一拳打在石头桌子上。

  “好了!”朱里昂拖着长声说。

  秃顶老头马上站起来,但是,看到侍者伏在柜台上打哈欠,那两个人还在搅柠檬汁,他把胳膊肘支在桌面上,朝远处吐了口痰,扯过报纸,又凄凄楚楚地读起来。

  塞巴斯蒂昂难过地说:

  “问题不在她,而在邻居们。”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台球室的争吵声越来越高。

  “可是,”朱里昂仿佛从深深的思考中醒来,“邻居们?与邻居有什么关系?”

  “伙计,是啊!他们看见那年轻人进门,乘马车去,在街上酿成丑闻。人们已经在说三道四了,已经有人向若安娜姨妈唠叨了。前几天我遇到内图,他看出来了。库尼亚也一样。下面那个杂货铺的家伙,别人说什么他都相信;那些人的舌头让人不寒而栗。几天以前我从那里经过,正好表兄从马车上下来走进去,他们立刻在街上聚集起来,交头接耳,朝窗户上使眼色,活见鬼!他天天去。人们知道若热在阿连特茹省……一呆就是两三个小时。事情非常严重,非常严重!”

  “可是,这么说她是个傻瓜!”

  “她发现不了别人的恶意……”

  朱里昂怀疑地耸耸肩膀。

  台球室带帘的门打开了,从里边冲出一个大力神式的汉子,他黑胡须、赤红脸,站在门口,手扶着敞开的门,朝里边大叫:

  “你走着瞧,迟早有男子汉收拾你!”

  台球室里有个人粗声粗气地骂了他一句。

  大力神式的汉子把门一摔,像中了风似地喘着气,怒气冲冲地穿过咖啡馆;一个清瘦的小伙子跟出来,他上身穿件冬天的外衣,下身穿白色裤子,一副受窝囊气的样子。

  巨人挥着拳头吼叫:

  “我本该把那婊子养的打个鼻青脸肿!”

  瘦小伙子点头哈腰,赔着笑脸说:

  “科雷亚先生,打架没有用处!”

  “我太谨慎了。”大力神咆哮着,“因为我想到有妻子儿女,不然我非喝他的血不可!”

  他出去了,沙哑的呼喊淹没在街上的嘈杂声中。

  侍者脸色煞白,在柜台后面不停地哆嗦。秃顶老头抬起头,厌恶地笑笑,又可怜巴巴地看起报纸来。

  塞巴斯蒂昂一边思考一边说:

  “你看提醒她一下好不好?”

  朱里昂耸耸肩膀,喷出一口烟。

  “你说话呀!”塞巴斯蒂昂恳求道,“你不跟她去说、嗯?”

  “我?”看朱里昂那副神气,显然对这个主意不屑一顾,“我?

  你疯了!”

  “那么,你看该怎么办?”

  塞巴斯蒂昂的口气焦虑不安。

  朱里昂犹豫了一下:

  “想去你就去,告诉她惹起人们注意了……咳,朋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吸起烟来。

  对方沉默不语使塞巴斯蒂昂更加心焦,他难过地说:

  “伙计,我是来找你出个主意……”

  “活见鬼!你让我怎么办?”朱里昂声音里带着火气,“这是她的过错。她的过错!”他看见了塞巴斯蒂昂的目光,“一个25岁的女人,结婚已经4年,应当知道,在一条小街上,左邻右舍都瞪大眼睛看着,不该每天接待一个花花公子。既然她那样做,就是乐意。”

  “喂,朱里昂!”塞巴斯蒂昂非常严厉地说。

  他控制一下感情,语气非常激动:

  “你说得不对!不对!”

  他不再说话,看样子很是伤心。

  朱里昂站起来:

  “塞巴斯蒂昂,我的朋友,我怎么想就怎么说,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做吧。”

  他招来侍者。

  “让我来。”塞巴斯蒂昂赶紧付了钱。

  两个人正要走,秃顶老人扔掉报纸,窜到门口,把门打开,躬身施礼,把一张皱皱巴巴的纸递给塞巴斯蒂昂。

  塞巴斯蒂昂吓了一跳,机械地高声念道:

  “签字人为前国家职员,现在饥寒交迫……”

  “当年我是尊贵的萨尔达尼亚公爵的密友!”秃头用嘶哑的声音带着哭腔呻吟道。

  塞巴斯蒂昂红了脸,问候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把两个5托斯藤的硬币放到他手里。

  那人深深鞠了一躬,用沙哑的声音郑重其事地说:

  “伯爵先生阁下,鄙人千恩万谢!”

  5

  上午天气炎热。晌午刚过,若安娜便在厨房里的马德拉岛旧藤椅上舒展着身子开始午睡。她起得很早,每到这安静的时候便感觉困倦。

  窗户关着,挡住了刺眼的阳光;炉子上的锅里发出催人入睡的咕嘟声;整所房子非常安静,仿佛这烤人的炎热也让它昏昏欲睡。儒莉安娜一阵风似地走进房间,怒冲冲将一包脏衣服扔在地上,嚷道:

  “要是这烦人的家里不出什么丑事,我宁肯遭雷轰!”

  半睡半醒的若安娜一下站了起来。

  “谁想让这个家整齐点,就该自己管!”儒莉安娜瞪大眼睛吼着,“就不该整天在客厅里跟客人扯淡!”

  厨娘吓了一跳,赶紧把门关上:

  “出了什么事?儒莉安娜太太?出什么事啦?”

  “她又发火了,动不动就发火,太凶了。凶透了!总是无事生非!我真受不了,受不了啦!”

  她一边说一边歇斯底里地跺脚。

  “出什么事啦,什么事呀?”

  “说什么领子上浆太少,于是就没完没了!我受够了!受够了!

  都到这儿啦!”她拽着脖子上已经起皱的皮叫着,“但她别指望赶我走,她要是赶我走,我就要当面问问她为什么?只要这里还有男人和那不要脸的女人,就安然无事!……谁要是跟我过不去……”

  “上帝呀,儒莉安娜太太!别说了!”若安娜双手抱着脑袋说:

  “哎呀,让夫人听见就糟了!”

  “让她听见吧,我当面对她说!我受够了!受够了!”

  然而,她突然倒在藤椅上,双手捂着胸口,翻着白眼,脸色白得像石灰。

  “儒莉安娜太太!”若安娜喊着,“儒莉安娜太太,你说话啊!”

  她朝儒莉安娜喷了点水,焦急地摇晃着她:

  “圣母保佑我们吧!圣母保佑我们吧!好一点吗?你说话呀!”

  儒莉安娜缓缓地出了一口长气,闭上眼,轻轻地喘息着,非常虚弱。

  “感觉怎么样?想喝点汤吗?是虚脱,一定是虚脱……”

  “过去了。”儒莉安娜喃喃地说道。

  “咳,生气能把人气死!”脸色也变得苍白的厨娘一边搅动着汤,一边说,“人要忍受主子们的一切!喝口汤,安静一会儿!

  这时候,露依莎把门打开了。她穿着背心和白裙子。

  “刚才是什么声音?”

  “儒莉安娜太太出了点事,几乎昏过去了……”

  “已经过去了,”儒莉安娜小声说着,勉强站了起来:

  “如果夫人不需要我做什么,我去看一下医生……”

  “去吧,去吧!”露依莎说完,转身下楼了。

  儒莉安娜有气无力地慢慢喝着汤。若安娜低声安慰说:“儒莉安娜太太,你动不动就发火,当一个人身体不好的时候,没有比生气更糟的事了……”

  “那是因为你无法想象!”她压低嗓子瞪着眼睛说,“那是因为已经无法忍受!打扮得漂漂亮亮,好像要去参加聚会似的!摸了摸衣领,把衣服往地上一扔,说是我浆得不好,什么事也干不好……咳,我受够了!”她重复着,“我受够了!”

  “忍耐着点吧,每个人都有为难的事。”

  儒莉安娜微微笑了笑,哎了一声站起身,剔着牙、抓起脏衣服,上了楼。

  过了一会儿,她戴着黑手套出去了,脸色蜡黄。

  走到街口拐弯处的烟店前,她停住了脚步,拿不定主意。离医生那儿还有好长一段路呢!……而她的双腿颤抖得厉害!可花3角钱坐车又心痛!

  “嘘!嘘!”旁边传来一个甜蜜的声音。原来是烟店老板娘,她穿着长长的丧服,干巴巴地笑着。

  “儒莉安娜太太,你怎么啦?是在散步吗,嗯?”她炫耀着手中黑色骨把阳伞。“很有兴致嘛,身体怎么样?”

  “不好,刚才还闹了一阵子,正要去看医生。”

  烟店老板娘不相信医生。那是把钱往街上扔……她说起她男人的病和花掉的钱,一大堆钱,有什么用?只是看着他痛苦和死去,什么用也没有。钱可来得不易呀!

  她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按照上帝的意愿。工程师先生家里怎么样呀?”

  “没有什么新鲜事。”

  “儒莉安娜太太,那个现在天天去的年青人是谁呀?”

  儒莉安娜立即回答道:

  “夫人的表哥。”

  “两人很要好!

  “好像是吧。”

  她咳嗽了几下:

  “下午好!埃列娜太太!”

  但心里却暗暗说:

  “蠢货,你纳闷去吧!”

  儒莉安娜讨厌所有的邻居;她知道他们嘲笑她,学她的样子,叫她“干巴老太婆”,但他们一无所知。他们可能好奇得要死。可他们无法知道,她要把看到的和嗅到的一切都严严实实藏在心里,等待“某个时刻”。她气愤地想着,扭动着屁股走开了。

  老板娘没好气地靠在门口。家具店老板保拉看见了她们俩谈话,这时候拖着室内拖鞋轻轻走过来:

  “干巴老太婆’溜掉啦?”

  “嘿,从她那儿什么也掏不出来!”

  保拉不耐烦地把双手插在兜里:

  “那是因为工程师的那一位在她的手上涂了油……传递信的是她!晚上打开门闩的也是她……”

  “我可没说这么多!我的天!”

  保拉神气地盯着她说:

  “埃列娜太太,你整天站柜台……我可了解她们,上等社会的女人们!对她们了如指掌。统统不是好东西!”

  接着,他举出几个显赫的人名,说她们都有数不清的情人;甚至跟男仆们!她们当中有的抽烟,有的酗酒。糟透了!糟透了!

  “她们舒舒服服坐在车上,靠着富有的男人享受。”

  “缺乏教会的教育!”老板娘叹了口气。

  保拉耸了耸肩膀:

  “别提教会了,埃列娜太太!神父们也一样!”

  他气愤地挥动着拳头:

  “神父们是一帮猪猡!”

  “天哪,保拉先生,你不怕受惩罚!”

  老板娘那黄色的大脸显出一副虔诚的信徒受到污辱时的严肃表情。

  “哼,故事多着呢!埃列娜太太!”男人轻蔑地叫了一声。接着,他又怒气冲冲地说:

  “为什么修道院都没有啦?你说呀!因为那里面全是不要脸的东西!”

  “哎呀,保拉先生!哎呀,保拉先生!”埃列娜太太结结巴巴说着,缩着身子退进店里。

  然而,保拉朝她甩出刀子一样刺人的亵读:

  “不要脸的东西!晚上,修女们从地下通道去找修士,喝酒、作乐,跳西班牙舞!书上都是这么写的。”

  他拖着拖鞋站起身:

  “那些耶稣会传教士们,要是说起他们呀,真的,你说说看!”

  但是,他朝后退了退,把手举到帽檐上,毕恭毕敬地说:

  “夫人,您的仆人在此。”

  原来是露依莎从这儿路过。她穿着黑色的衣服,戴着面纱。他们静静地望着她。

  “她太漂亮了!”老板娘羡慕地低声说道。

  保拉皱了皱额头:

  “倒也不错……”接着又轻蔑地补充一句:“当然是对喜欢那个的人来说!

  一阵沉默之后,保拉又嘟囔着说:

  “我可不让女人占我的时间,也不让她们占我这个……”他拍一下背心的衣兜,发出钱币的撞击声。

  他咳嗽了一下,吐了口痰,粗声粗气地说:

  “烂葡萄藤的蠢货来了。”

  他走到烟摊门口,卷起一支烟,吹着口哨;突然两只眼睛气愤地瞪着;他从工程师家楼上一扇开着的玻璃窗里看见了木匠彼得罗那干瘦的身影。

  他转过身对着老板娘,神气活现地把双手交叉在胸前:

  “现在可好,女主人出门去寻欢,小伙子就来跟女佣作乐!”

  他吐出一大口烟,用诡秘的语调说:

  “那个家快变成一座妓院猡!”

  “一座什么,保拉先生?”

  “一座妓院,埃列娜太太!就是人们常说的窑子。”

  老板娘难为情地快步离开了。

  露依莎到底还是和巴济里奥去郊外了。她头一天同意了,但立即声明“只去半小时,而且不下车”。可巴济里奥坚持说什么“杨柳荫下,品尝着甜食,青草地上……”但她固执地拒绝了,笑着说:“绝不到草地上去!”

  他们约好在阿雷格里亚广场会面。她来晚了,已经过了两点半,心惊胆战地用阳伞紧紧遮着脸。

  巴济里奥在拐角处的一棵大树下的马车里抽着烟,等着她。他赶紧打开车门,露依莎钻进车里,惊慌地合上阳伞;裙子挂在了车门架上,在衣服的窸窣声中有个撕破丝绸的声音;她紧张地喘着气坐到他身旁,脸蛋通红,低声说:

  “真荒唐,这事真荒唐!”

  她吃力地说着,马车立刻飞奔起来。车夫叫平图斯,是个农民。

  “把你累坏了,小可怜虫!”巴济里奥温柔地说。

  她撩起面纱,脸上汗水涔涔,大眼睛里显出兴奋、焦急和担心。

  “太热了,巴济里奥!”

  她想把一扇玻璃窗放下来。

  不行,不能放下来!人们会看见的!等过了那些门口……

  “要去哪儿?”

  她抬起窗帘朝外张望。

  “到鲁米亚尔那边。那是个再好不过的地方。不愿意吗?”

  她耸了耸肩膀。这对她有什么重要?她渐渐静下来:摘下面纱、手套,微笑着,用手绢轻轻地扇着,手绢发出一股清香。

  巴济里奥抓住她的手,一次又一次文雅地在她那细嫩的、露着细细的青筋的手上长时间地吻着。

  “你可是已经答应过要有理智!”她热情地笑着,斜眼望着他说。

  岂有此理!再吻一下,在胳膊上。这有什么不好?再说,用不着那么傻嘛!

  他贪婪地盯着她。

  阳光透过马车红色丝绸旧窗帘,将她映得和车帘一样鲜红而热烈。嘴唇红得犹如平滑湿润的玫瑰花瓣;眼角里闪烁着一个甜蜜的光点。

  他再也忍不住了,用微微颤抖的手指飞快地抚摸了一下她的前额和头发,低声下气地问:

  “在脸上吻一下可以吗?只一下!”

  “只一下?……”她反问。

  他斯文地吻了一下她的耳翼。然而这一接触突然激起了欲望;他呻吟了一声,贪婪地抱住她,疯狂地在她脖子、脸蛋和帽子上胡乱吻起来……

  “不!不!”她结结巴巴地叫着。反抗着,“我要下车!快叫他停车!”她敲着玻璃,拼命地拉下一块,又脏又硬的链子把她的手指碰疼了。

  巴济里奥开始请求她原谅,说为吻了一下生气太荒唐。说她如此漂亮,才让他疯狂。他发誓不再轻举妄动,一定会非常老实……

  马车在窄小的街道上颠簸着前进,一座座门在车窗外闪过;在郊外,灰绿色橄榄树在白色的阳光下一动不动;烤干的野草继续遭受着烈日的煎熬。

  巴济里奥放下一块玻璃;垂着的窗帘轻轻地拂动;这时候,他开始温柔地讲述起自己,讲他的爱情,讲他的计划。他决定来里斯本定居,他说,但不准备结婚,他爱她,不知道还有什么比永远生活在她身边更好。他说他已经失望,已经厌烦了一切。生活还能给予他什么呢?他多次品尝过过眼烟云似的爱情,经历过远途旅行的冒险,积累了一些钱,现在感到苍老了。

  他重复着,盯着她,又握住她的双手:

  “我老了,是吧?”

  “不很老。”她的眼睛湿润了。

  哎,老了!老了!现在,只求能为她而活着,只求来到她亲密无间的温暖之中休息。她才是他唯一的家庭。他们是非常亲近的亲戚。

  “说到底,一切之中,家庭才是最好的。你不介意我抽烟吧?”

  他划着火柴,又说:

  “一生中最美好的就是像我们之间这种深深的真情。不是吗?况且,我很容易满足,只要能每天见到你,长时间交谈,知道你爱我……”这时他朝车门大声喊:“喂,平图斯,往坎勃去!”

  马车渐渐走进了坎勃格兰特。巴济里奥撩起窗帘,一股清新的空气漾进车里。太阳照得两旁的树木闪闪烁烁,在白色的土路上洒下热乎乎的枝形树荫。周围的一切看上去都干燥、疲倦。干裂的土地上,矮矮的野草被太阳烤成了灰色。旁边的大道上升起一股黄色的灰尘。

  乡里人昏昏沉沉地坐在马鞍上,晃着双腿,躲在硕大的阳伞下面,从深蓝色的天空洒下的阳光照得人喘不过气来,用其强烈的辐射使白色的墙、水桶里的水和白色的石头都闪闪夺目。

  巴济里奥继续诉说着:

  “我卖掉了外面的一切,来里斯本租了一间房子;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大概……你不爱听这些吧?说呀……”

  她没有说话;他用铿锵有力而又字斟句酌的声音说出的话语和许诺,更增加了爱情的分量,像浓浓的醇酒一样使她心慌意乱。她的胸脯不停起伏。

  巴济里奥压低了声音:

  “在你身边,我感觉那么幸福,似乎一切都那么美好……”

  “但愿这是真心话!”她叹了口气,将身子往车座上靠了靠。

  巴济里奥马上搂住她的腰,发誓说这是真的;他要用那一大笔钱买股票,并且开始证明他说的话:已经和一位代理人谈过,还说出了代理人的名字,此人瘦高个子,高鼻梁……

  他紧紧地把她搂住,两只眼睛非常贪婪。

  “要是真的,你怎么做?说呀!”

  “连我也不知道。”她低声说。

  进入了鲁米亚尔,他们谨慎地把窗帘放下来。她稍稍打开窗帘的一角窥视外面,满是尘土的树木迅速向后退去;一堵玫瑰色的围墙肮脏不堪;一个个破旧的门脸;一辆带式公共汽车;坐在大门前树荫下的女人们照看着孩子;一位头戴草帽、身穿白色衣服的汉子站在那里,瞪着马车垂下的窗帘。她想象着住在远离大道的小庄园里,那里有清凉的小房子,房子窗口长满了爬山虎,葡萄藤爬上石柱子,还有玫瑰花,交织的树冠形成小小的林荫道,菩提树下有个水塘,上午女佣们在那儿洗衣服,褪衣服,闲聊;晚上,她和他尚未从午休的幸福中恢复常态,就到田间去散步,在星空下默默听着青蛙的悲鸣。

  她闭上眼睛。马车的强烈晃动、炎热、有他在身旁、与他手的接触、两人膝盖的碰撞,这一切使她瘫软了,感到欲望正在胸中扩展。

  “你在想什么呢?”他温柔地低声问。

  露依莎红了脸,没有回答。她怕张口说话,怕告诉他……

  巴济里奥慢慢地拉住她的手,毕恭毕敬、小心翼翼,仿佛拿着一件珍贵而神圣的东西;他轻轻地吻着,像黑奴一样驯顺,像信徒一样虔诚。如此谦卑、如此动人心弦的抚摸,把她征服了,让她的神经舒展开来;让她瘫倒在马车的一角,不禁哭出声来……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把她搂在怀里亲吻着她,对她说起疯狂的话语。

  “你要我们私奔吗?”

  圆圆的泪珠晶亮地顺着那可爱的脸蛋慢慢地滚下来,他也更动心,连他那欲望也几乎痛苦地跳动了几下。

  “跟我私奔吧,私奔吧,我带你走!到世界的尽头!”

  她抽泣着,痛心地嘟囔着:

  “别胡说了。”

  他没有出声,用手挡住眼睛,一副忧伤的样子,心里却在想:“我胡说?等着瞧!”

  露依莎擦干眼泪,慢慢地擤了一下鼻涕。

  “太紧张,”她说,“太紧张了。我们回去好吗?我觉得不舒服。告诉车夫,回去。”

  巴济里奥让车夫赶车回里斯本。

  她说可能要犯偏头痛。他抓住她的手,重复着那些温存的话:称她为“鸽子”、“心上人”。心里却想着:“已经上钩了!”

  他们在阿雷格里亚广场停下。露依莎窥视一下四周,赶紧下了车,说:

  “明天,可不要不来,嗯?”

  她打开阳伞,遮住脸,快步向教堂方向走去。

  巴济里奥落下车窗玻璃,满意地吸了口气,点上了另一支雪茄,伸直了腿,喊道:

  “喂,平图斯,去格雷米奥。”

  书房里,他的朋友雷纳尔多子爵无精打采地埋在沙发椅里,看《泰晤士报》。此人在伦敦住了好多年,在巴黎住的时间也很长。他们一起从巴黎来,还约好一起取道马德里回去。然而,雷纳尔多难以忍受这里的炎热,觉得里斯本的气候太恶劣,只得整天戴着遮阳镜,浑身洒满香水,因为“葡萄牙有股难闻的气味”。

  看见巴济里奥走进来,随手把报纸扔到地毯上,懒洋洋地伸伸胳膊,有气无力地问:

  “你那表妹的问题怎样?行还是不行?伙计,这可太可怕了,我都快死了。我要去北方,去苏格兰。我们走吧,别管这位表妹啦。强奸她,要是反抗,就杀死她!”

  巴济里奥坐在椅子上,伸着双臂说:

  “嘿!已经上钩了。”

  “那就快点,伙计,快点!”

  他又半死不活地拿起《泰晤士报》,打个哈欠,要喝苏打水──英国苏打水。“没有。”侍者走过来说。雷纳尔多惊讶而又生气地望着巴济里奥,小声说:

  “真是个下等国家。”

  露依莎一进来,还没有换衣服的儒莉安娜马上在门口告诉她说:

  “塞巴斯蒂昂先生在客厅,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我到家的时候他已经来了……”

  确实,他已经等了半个多小时。若安娜睡眼惺忪地红着脸打开门嘟囔着说:“夫人不在家”时,塞巴斯蒂昂转身就下去了。因为面临的困难推迟解决而感到惬意、轻松。可是,他转念一想,坚定了决少,走进客厅开始等待……他已决定跟她谈谈,提醒她:那位表兄的不断来访,特别是在这一条是是非非的街上招摇,有损她的名声……见鬼!跟她说这些!可这是他的义务!为了她、为了她丈夫、为了对这一家的尊重!必须让她小心……他并不感到难为情。面对义务的召唤,决心的力量更增大了。不错,心脏跳动得激烈了一些,脸色苍白……然而,不管它,必须告诉她……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在客厅里踱来踱去,搜索枯肠,尽量找到非常文雅而又友好的字眼。

  然而,门铃响了,走廊里传来裙子的窸窣声,他的勇气一下像是破了的气球,瘪了。他立刻坐到钢琴前,使劲地弹起来。当露依莎已经摘下帽子,一面摘手套一面走进来时,他才站起身,尴尬地说:

  “我已经在这儿打扰一会儿了……正等着你……从哪儿回来?”

  她疲倦地坐下,说是从裁缝那儿来。天真热!为什么上几次没有进来?她当时并没有接待什么需要客气的客人,是家里人,是她的表兄,从国外回来的。

  “你表兄好吗?”

  “好!他已来过好几次了。在里斯本烦闷得很,真可怜!是啊,在国外住长了的人都是这样。”

  塞巴斯蒂昂慢慢地揉着膝盖呼应说:

  “那当然,在国外住长了的人都这样!”

  “若热写信给你了吗?”露依莎问。

  “我昨天收到了他的信。”

  她也收到了。于是两人谈起若热,谈起他讨厌的旅行,谈起塞巴斯蒂昂那位有趣的亲戚,说起若热还可能要耽搁一些时候……

  “那家伙真让人想念。”塞巴斯蒂昂说。

  露依莎咳嗽了一下,脸色有点苍白。不时摸摸额头,闭上眼睛。

  塞巴斯蒂昂突然拿定了主意说:

  “我来这儿,我亲爱的朋友,是……”

  可是,他看见她在沙发一角低着头,用一只手遮着眼睛。

  “你怎么啦?不舒服吗?”

  “突然偏头痛。在街上的时候就开始了。疼得厉害。”

  塞巴斯蒂昂马上抓起帽子说:

  “你看,我还在打扰你,需要什么吗?要我去请医生吗?”

  “不!我去躺一会儿,就好了。”

  他嘱咐她最好别受风。或许用芥子油或柠檬片搽在额头上会好些……不管怎么说,如果不好的话,请打发人叫他……

  “会过去的!你经常来呀,塞巴斯蒂昂!别躲起来……”

  塞巴斯蒂昂下去了,深深地吸了口气,心想,“我还是不敢,神圣的上帝呀……”然而,他走到门口,抬眼看见煤店黑糊糊的屋子里,穿着便衣的老板娘正斜着眼睛窥探;上面,阿泽维多家的3个女儿在薄棉布旧窗帘后面,几个脑袋集中在一起交头接耳;博士的女佣正缝衣服,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街上;旁边,家具店里传出老板的吐痰声。

  “只要他们信不过,连一只猫都别想过去。”塞巴斯蒂昂想着。

  “人言可畏!人言可畏!我必须那么做,即使她发火也要这么做。如果她明天好一点,我要对她说清楚。”

  第二天上午9点,当儒莉安娜将她唤醒,递给她一封莱奥波尔迪娜太太的信时,她确实好了。

  莱奥波尔迪娜太太的女佣儒斯蒂娜在餐厅里等着。她是个棕色皮肤的瘦女人,唇上汗毛很重,斜眼,是儒莉安娜的朋友。两人见了面总是吻个没完没了,不停地说悄悄话。她把露依莎的回信放进挎着的小篮子里,披上披肩,笑吟吟地说:

  “儒莉安娜太太,这儿没有出什么新鲜事吗?”

  “一切照旧,儒斯蒂娜太太。”随后压低声音:

  “现在,夫人的表兄天天来,一个漂亮小伙子!”

  两人诡谲地低声咳嗽了几声:

  “那你那儿呢,儒斯蒂娜太太,谁老是往那儿跑?”

  儒斯蒂娜打了个蔑视的手势。

  “一个年轻人,还是个学生。小东西。”

  “又是个穷光蛋!”儒莉安娜笑着应道。

  另一位叫道:

  “你看那算个什么人呀!穷鬼一个!”说着,她抬起头,目光中充满怀念。

  “咳,再没有像伽马那样的人啦!有伽马那时候多好!每次去都不会不给我10块钱,有时还给半个英镑。哎,我应该告诉你,是他帮我买的丝绸连衣裙。可现在的这位,还带着奶气的娃娃。我都不知道夫人怎么能忍受这样的人!蜡黄的脸,驼着背,没有一点儿用的东西!”

  这时候,儒莉安娜说:

  “是呀,儒斯蒂娜太太,我现在开始明白了:在哪儿好,在腐败的人的家里!昨天我碰到了阿古斯蒂尼娅,她现在在骑士家,就在拉托亚,你想象不出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一切能给的都给!一切!戒指、丝绸裙子、阳伞、帽子。说光内衣就能装满嫁妆箱!女主人有的她全都有。每逢过节还要给钱。听说他是个热情奔放的男子汉。她也确实够累的:把他领到花园里去容易,让他出来那就得有耐心了……”

  “啊,我那儿可不一样!”儒斯蒂娜插嘴说:“我那家是在楼梯上。”

  两个人品尝着丑事的滋味,低声笑起来。

  “难得……”儒莉安娜说。

  “咳,我们家里,可有胆量,”儒斯蒂娜说道,“到了楼梯上,还那么亲!……”

  她整了整披肩,亲切地说:

  “再见了,天不早了,儒莉安娜太太。夫人她今天来这儿吃晚饭。我上午从7点开始给她浆了一条裙子!”

  “我这儿也是,”儒莉安娜答道,“她们就是这样。只要有了情夫,要熨的衣服非多不可。”

  “内衣就扔出来的更多了!”儒斯蒂娜说。

  “内衣,那还用说!”儒莉安娜蔑视地叫道。

  露依莎在里面按响了铃声。

  “再见,儒莉安娜太太。”儒斯蒂娜马上把帽子戴好。

  “再见,儒斯蒂娜。”

  儒莉安娜送她到平台,两人打了个响吻,便赶忙回到露依莎的房间。女主人已经穿好衣服,站在那儿哼着小曲,看样子很高兴。

  莱奥波尔迪娜的纸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

  我丈夫今天去郊外。我请你为我准备晚餐。不过,我不能在6点以前走。

  你方便吗?

  她很高兴。已经有几个星期没见到莱奥波尔迪娜了。她们又可以笑啊、聊啊!而巴济里奥两点来。这一天一定很开心,安排得满满的。

  她立刻到厨房去吩咐了一下准备晚餐。下楼的时候,塞巴斯蒂昂的小佣人按响了门铃,送来一束玫瑰花,说:“问夫人是否好点了。”

  “是的,是好了!”露依莎马上高声说道。为了让他安心,也为了让他不要来,她又补充说:“早已好了,说不定还要出去……”

  玫瑰花是特意送来的。她亲自把鲜花插到花瓶里,嘴里不停地哼着小曲,眼睛炯炯有神,显示出对自己、对一波三折越来越有趣的生活心满意足。

  两点整,她穿戴停当,来到客厅,坐在钢琴前,学着弹巴济里奥给她带来的古诺的《米雷叶》,乐曲中热切的滑音使她如醉如痴。

  两点半了。她开始不安起来;琴键上的手指不听使唤。

  “巴济里奥应该来了!”她思量着。

  她走过去打开窗户,朝街上望去;然而,正在玻璃窗后面缝制衣服的博士家的女佣很快抬起窥探的眼睛,她立即关上了窗户,重新弹起乐曲,但内心已经无法平静了。

  一阵马车声传来,她慌里慌张站了起来,胸膛剧烈地跳动。马车驶过去了。

  已经3点钟了,天气似乎更热,热得难以忍受。她感到面部滚烫,去搽上一点扑粉。莫非巴济里奥病了?病倒在旅馆里,侍者吊儿郎当。不,不可能,如果是这样,他会写信送来!他不来,是没有当回事?太不像话,真自私!

  为这事着急,太傻了。这样更好!太憋闷了,她走过去想找扇子。双手神经质地哆嗦,没有能马上把抽屉打开。好啊,再也不会见他!一刀两断!犹如一阵风吹散了烟雾,她那伟大的爱情突然间消失了。她感到一阵轻松,一种得到安宁的愿望。确实也大荒唐了;有个像若热这样的丈夫,还想着另一个男人,一个轻佻的花花公子!

  钟敲响了4点。又一阵绝望涌上心头。她跑进若热的书房,抓起一张纸急忙写道:

  亲爱的巴济里奥:你为什么没有来?是生病了吗?如果你知道这让我多

  么心焦的话……

  门铃响了。是他!她赶紧把纸条揉成一团,装进裙子口袋里,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是男人踩在客厅地毯上的脚步声。进来的人朝她投来明亮的目光……原来是塞巴斯蒂昂。

  脸色微微苍白的塞巴斯蒂昂紧紧握着她的手。好些了吗?睡得好吗?

  好多了,谢谢,我已经好多了。她坐在沙发上,红着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接着,她又勉强地笑着重复说:“我好多了!”心里却暗想:“现在他不肯离开我这个家了,讨厌鬼。”

  “怎么,没有出去?”塞巴斯蒂昂坐到椅子上问道,两手托着无檐帽。

  “没有,还感觉得有点疲倦。”

  塞巴斯蒂昂慢慢抚摸一下头发,心中的尴尬使声音变粗了:

  “现在上午一直有人陪着你……”

  “对,我表兄巴济里奥经常来。我们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几乎……我几乎天天见到他。”

  塞巴斯蒂昂马上转动了一下椅子,把身子朝前倾了倾,低声说:

  “我就是来跟你谈这件事的……”

  露依莎露出惊奇的目光:

  “谈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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