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章

  里见修二独自坐在公车上,前往十津川村。这班公车定时从奈良市五条开往和歌山县新宫,车内乘客稀少,过了西吉野村之后,窗外尽是深山景色,秋枫满天,眼底尽是枫红。

  溪谷横断山壁,公车沿着蜿蜒的狭窄山路直驶而上,穿过杂树林,可以偶见杉木或桧木的倩影。

  奈良大学举办了早期胃癌的病例研讨会,近畿癌症中心推派参加的胃癌研究团队,以都留病理科主任为首全员出席。研讨会结束后,只有里见脱队,独自前往十津川村,他想拜访山田梅。

  穿过天迂隧道之后,视野豁然开朗。猿谷水库的蓄水池映入眼帘,蔚蓝的水面照映周围树影,与半年前的春天无异。里见凝视着平静无波的水面,想起佐佐木庸平案件中的证人讯问。第三次证人讯问时,东佐枝子设法让龟山君子以当庭证人的身分出庭应讯,为上诉人打开崭新的契机。佐枝子平时总是含蓄而安静,却对这场官司有着莫名的热情,积极的行动力令人不解。那股热情究竟潜藏在何处呢? 里见认为佐枝子必定也累坏了,如果可能的话,真想陪着她欣赏这片寂静山色。想到这儿,他闭上眼睛,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知不觉中已经过了大塔村,来到十津川村公所,里见发现一辆奈良县政府的胃部集体健诊车。半年前,这座偏僻村庄由近畿癌症中心派人负责检查,如今总算有县政府的健诊车巡回诊察了。

  健诊车似乎即将结束检查,村公所前排列的椅子上,只剩三四人。这座位于深山里的偏僻农村,以往交通非常不便,10年前如果村民患病,得抬着轿子送下山诊治。通常这类患者已是无药可救的重病患者,所以以前只要一家出现肺结核患者,所有村民无一幸免。这是—座没有医生的小村落,如今总算有胃部集体健诊车愿意到此服务了。近畿癌症中心的健诊车初次来到十津川村时,村长曾表示,十津川村过去的死者当中,40%都是死于癌症。那一次检验,也的确发现50名受检者中,有23位的亲属是死于癌症。尽管如此,依旧有人顽固地拒绝检查。目前,日本40岁以上的癌症高危人群约2400万人,每年有13万人罹患癌症,其中因而死亡的有10万人。根据厚生省的统计资料显示,一辆健诊车一年可以服务7000人,即使体检队的成员不眠不休地巡回各地服务,一年顶多也只能检查2 万人。然而,目前可使用的胃部健诊车竟然不~lJ200辆。更严重的是,诊断x 光片的医生与检查技师人数稀少,所有程序慢上加慢,可比蚂蚁筑巢,行政单位深感绝望棘手。不过,日夜埋头研究早期胃癌的医生们,还是希望能够尽一己之力多救活一些人,虽然百般无奈,仍然不遗余力地投入巡回胃部检查的工作,希望能为患者尽早发现癌症,尽早治疗。

  经过村公所前,里见爬上缓坡,走到斜坡上的菜园。他看见山田梅的儿子与媳妇,两人身后则是山田梅,她也在耕田。山田梅出院只有3 个半月,但贫苦农家的老婆婆已经下田耕种了。

  “婆婆! 梅婆婆! ”里见大声喊道。

  山田梅弯着腰,整个人几乎埋在田里,听到呼喊声之后,她挺起腰杆,眯着眼,疑惑地寻找声音源头。

  “啊! 是医生呢。里见医生来哕! ”

  山田梅回头喊着儿子,儿子与媳妇讶异地抬起头来。跛着右脚的儿子取下脖子上的毛巾,一拐一拐地走到里见身旁。

  “医生啊,真是感谢您照顾我老母亲! 没有您的帮忙。我们真是不知如何是好呀。”

  儿子的脸庞饱经风吹日晒,他膜拜似的深深一鞠躬,向里见道谢。大儿子扛起一家生计,却在山林砍伐树木时意外遭到大树压伤,导致右脚行动不便,只能靠政府的生活津贴勉强度日。山田梅住院时,虽然健保负担一半的手术住院费7 万元,却仍无法筹出另一半住院费用。于是里见制作了山田梅的生活状态报告书与手术申请书。向大阪府癌症预防协会提出申请补助,才好不容易筹到手术住院费。如果没有里见的帮忙,以山田梅的经济状况根本不可能顺利动手术,只是山田梅完全不知情。她一见到里见,就立刻靠了过来。 ,.“医生,你这个骗子。我儿子事后才告诉我,我得的竟然是癌症呢。不过幸好开了刀,总算保住了这条老命。”她向里见道谢,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医生,你为什么来这儿? ”

  “我正好有事到奈良大学,顺道过来看看梅婆婆啊。”

  “来我家坐坐吧,房子虽然破旧,不过没关系,医生你不会拒绝到我家的。”

  梅婆婆拉着里见,领着他走到一问茅草屋顶的农舍前。

  房子的拉门老旧不易滑动,一进屋内就看见炉灶,屋子里被熏得乌漆抹黑的,破旧的榻榻米格外醒目。梅婆婆的媳妇拿出扁得像煎饼的坐垫,然后端出烤番薯与番茶。

  “没什么东西好招待,真是不好意思。”媳妇红着脸说。

  梅婆婆反驳道:“怎么会呢,里见医生才不会在意呢。我住院时,他那么照顾我,我都没向他道谢,他竟然还担心我,特地跑到深山里来看我呢。”

  说完,她拿起番薯,抢在里见之前享用,没牙的嘴嚼呀嚼的。里见望着她健康的模样,欣慰地说:“既然来了,就让我为您检查检查吧。”

  梅婆婆闻言立刻放下番薯,解开满是汗臭味的棉质农作服。手术前,她瘦得只剩皮包骨,现在却长了些肉。腹部的手术伤口长出柔软的新肉,快要痊愈了。

  “饭后会不会觉得恶心、腹痛或痉挛? ”

  “没有,完全不会啊。”

  “那么,饭后会不会立刻出现全身无力、冒冷汗等现象? ”

  胃部切除后,往往会出现一些胃部切除后症候群,例如消化障碍等。

  “怎么会呢? 我的食欲好得不得了,每天都非常期待三餐的到来呢。”

  里见替她量了血压,指数在130 /70毫米汞柱,毫无异状。

  “婆婆,已经没问题了。你可以安心下田工作了。”

  里见轻轻拍了拍老人家的肩膀,梅婆婆眯起满是眼屎的细长眼睛,说道:“当然哕,您替我治好了病,当然没问题哕。我照着医生的话去做,所以就算得了癌症,还能保住一条老命,完全康复。不过,村里的顽固老头,那个阿米,死脑筋,就是不肯接受胃部健诊车的检查。结果我住院期间他就死了,连丧礼都办完了。我才不一样,我就是因为,早、早期……”

  梅婆婆说不出早期胃癌,儿子立刻替她补上:“多亏进行集体健诊,发现早期胃癌,提早开刀,现在已经可以下田工作了。竟然还有奈良市的报社跑来拍我母亲.她一夕之间,成了村里的名人呢。”

  听到“村里的名人”这样的话,里见不禁一笑。

  “听你这么说,我也很高兴。只要在集体健诊时发现胃癌,早期开刀就可以保住性命了。婆婆,请与大家多多分享这个经验,健诊车巡回到村庄,请婆婆向村民官传检查的好处,让更多人知道,只要提早发现癌症,就能获救。如果你可以这么做,我真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里见边说边想,今天前来十津川拜访山田梅是正确的。他深切感到,身为医生,不能够只是等待患者上门,必须积极地拜访患者。

  里见从奈良搭上近铁电车,抵达上六车站时,时间已经过了7 点,天色已暗。

  高峰时间,车站人来人往,里见快步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向公车站,途中走到车站出入口旁的报摊,买了一份《每朝新闻》晚报。这份报纸的文化版有一篇一位内科老学者的随笔连载,里见十分尊敬这位老学者,也受这位学者的医学哲理所吸引,每回的连载必定拜读。

  “《每朝新闻》是吗? 来,10元。”

  客人接踵而至,店员熟练地招呼着,里见掏出10元硬币,购买了一份还留有油墨味的《每朝新闻》晚报。他将报纸夹在腋下,正要走向公车站时,忽然停下脚步。

  报摊旁的公共电话亭传来熟悉的声音,原来是财前五郎。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见他心浮气躁、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然后气愤地挂断电话。

  “财前。”

  里见从背后叫住了他,财前正要拿起电话旁的记事本,看到里见,惊讶得差点没拿稳。自从里见离开浪速大学之后,这是两人首度单独见面。顿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默横隔在两人之间。

  “告辞。”

  财前刻意避开里见,想要离开。

  “财前,难得见面,聊聊吧。”

  里见跟上财前,并肩走着。财前不悦地凝视着前方:“哪算什么难得,你依旧热衷于佐佐木庸平的官司,开庭也从不缺席,一定出现在旁听席上,每次都会看到我,这样哪是难得? ”他冷冷地讽刺里见。

  里见并无反驳:“不过,自从我离开大学之后,这是我们第一次单独见面啊。

  我有话想跟你说,我们找家咖啡厅,坐下来聊聊,如何? ”

  里见的直率态度,从大学时代起就未曾改变过。

  “你有话要说……好,我也有话想说。不过我才不想去咖啡厅,到我常去的酒吧”

  财前不等里见响应,便自顾自地往前走,壮硕的身躯推开人群,拦下出租车。

  出租车停在道顿堀桥上,两人从心斋桥路向东走了半条街,抵达阿拉丁酒吧。

  男服务生领着老主顾财前到隐秘的包厢里。点了饮料,男服务生退下后,庆子就现身了。她穿着低胸礼服,香气浓郁地走进来。

  “欢迎光临。财前医生,好久没见到您呢。”

  庆子知道财前带着客人来,因此刻意与财前保持距离,假装只是酒店小姐与客人的关系。等她发现客人竟然是里见,惊讶得眨了眨眼。

  “里见,你应该见过这位小姐吧? ”

  财前喝着威士忌苏打,问着里见。里见认真地看着身旁的庆子,却毫无印象。

  “唉呀,人家好失望哟。每次开庭的时候,我总是好奇地望着里见医生呢。”

  庆子闪着母豹子般的亮丽大眼,凝神望着里见。

  “开庭? 你是指财前的官司吗? ”里见一脸不解地反问。

  “这位酒店小姐可是女子医大肄业的呢,所以特别关心这次的官司,据说从第一审起,就常来旁听。因此她早就认识你啦。”

  财前诡异地笑着。里见只啜了一小口啤酒后,就放下酒杯,再次望着庆子轮廓清晰的脸庞,然后一副毫无兴趣的模样,转向财前。

  “财前,听说你要参加学术会议选举,我想问问你。”

  “是吗? 真是巧啊,我也想和你谈谈这件事。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拉不到兄弟学校与兄弟医院的选票,伤透了脑筋。能不能看在我们多年交情的份上,帮我拉拉近畿癌症中心的票? 不瞒你说.我刚才就是为了这件事,打电话到医局商讨对策呢。”

  财前喝着威士忌苏打,不见任何心虚的神情。里见清澈的双眼凝视着财前:“财前,不好意思,我是来劝你弃选的。”

  财前闻言脸色凝重起来:“什么? 劝我弃选? 什么意思? ”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弃选。最近,我从旁听席上观察,发现你耗损了不少精神体力,显得疲累至极。如果这件事值得牺牲健康,我无话可说;可是即使当选学术会议会员,对一位年轻医者能有多少好处呢? 恐怕只是增加许多烦琐的事务罢了。身为医学研究人员,何必为了这些事,浪费宝贵的时间和体力呢? ”

  里见打心底担忧这位多年老友,里见与财前曾一同接受大河内教授的指导,并肩学习,然后各自往内科与外科发展,虽然两人分道扬镳,但十几年来两人依旧相互激励,在各自的研究领域上发挥所长。里见诚心地劝说着,财前脸上顿时显现出狼狈犹豫的神情,不过,他又立刻恢复傲慢的神态,瞪着里见:“一位学者成为学术会议会员,是好是坏,取决于我的人生观,我认定这是好的,才决定奋力一搏。

  既然我已经参选,就非当选不可,即使要逼走对手,我也在所不惜。”

  半个月前,财前阵营在扇屋举行选情分析会议,发现兄弟学校与医院票源依旧偏低,在鹈饲教授的指令下,决定逼退对手之一的近畿大学重藤教授,财前正在着手进行逼退策略,他的语气显得特别强硬。

  “是吗……最近看到你在法庭上疲惫不堪的模样,我实在认为你应该退出选举。

  官司中该认错的地方,就坦诚认错,早曰解决。”

  财前反驳道:“是吗? 既然你这么关心我,就别再当患者那方的医学顾问,试图打击或陷害我,这才是真正的友谊吧。”

  “不,你仗着教授威权,将医局员当做棋子任意操弄,企图湮灭真相。如果你不愿修正这种态度,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会设法揭发掩盖的事实。医生肩负患者的生命,这是医生应有的使命。”

  里见义正辞严地回答,财前则愤怒地耸肩。庆子在一旁用双手温着白兰地酒杯,好奇地聆听两人的对话。正当财前准备反驳时,庆子开口了:“两大名医的争论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你们两人的对话实在太精彩了,一次就决胜负,未免太可惜了呢。”庆子巧妙地制止了两人。

  财前会意,笑着说:“那么,今天就遵从这位才女的判决吧。下一回合,我们在金泽的癌症学会上一较高下吧。”

  财前饮着第二杯威士忌苏打,继续说道:“刚才,你在出租车上提到奈良的胃癌集体健诊,老实说,对我而言,这就好像海底捞针,耗费金钱、劳力却不见成效。

  况且净找些判读功力不佳的医生,即使患者出现癌症症状,却可能在集体检查时因误判而延迟就医。有不少患者送到医院时,医生也束手无策了。我并不认同集体健诊的价值。同样地,我也无法认同近畿癌症中心的癌症研究团队,你们的细胞诊或组织标本的诊断方法,我都抱持怀疑的态度。等到金泽学会时,你我好好较量一番,我正摩拳擦掌,等你来挑战呢。”财前的语气充满挑衅。

  “你要怎么想我管不着,不过学问议题和集体健诊完全是两回事吧。此外,别说什么第二回合或较量等字眼,学问又不是运动比赛,怎么可以如此胡乱比喻呢? ”里见责备财前。

  财前带着醉意:“好啦,争执字眼用法一点都不重要,别管这些了,才女,今天可要好好服侍里见医生呃。”

  庆子贴近里见,正要为他倒酒时,里见开口了:“不,我话已说完,就先告辞了。千万记得,好好注意自己的健康。”

  里见说完,就起身离席。

  这一天,财前五郎来到鹈饲教授位于宝琢的家。他坐在客厅里等着鹈饲教授,一等就超过半个小时。星期六的晚上,财前难得提早回家,正想要好好休息,却接到鹈饲教授的电话,要他立刻前来讨论选举的事。财前随即换上西装,搭乘出租车飞奔而来,没想到鹈饲竟然让他等上半个小时,为此,财前对鹈饲的傲慢感到愤怒。

  十二三叠大的客厅里,挂满了价值不菲的古董美术品,还有好几十万元一幅的名画:奢华程度远远超过财前。装饰柜上,悬挂着一幅画着巴黎圣母院的作品。这是3 年前教授选举时,财前送给鹈饲的礼物,作者是染井青儿大师。当时大师一幅画作只值8 万元,如今他成为艺术院会员,作品价值水涨船高,一幅飙涨到将近20万元。财前心想,如果我当上学术会议会员,我的学者地位也能扶摇直上。看着那幅画,财前脸上忍不住浮现笑意。

  “财前先生,真是不好意思呀,让你等这么久。外子请你再等一会儿呢。”

  矮胖的鹈饲夫人穿着一袭俗艳的和服走进客厅,语气高雅,但嗓音却如男人般粗哑。

  “夫人您好。这么晚打扰您,该道歉的应该是我呢。”财前向她问候。

  鹈饲夫人坐在斜对面的沙发上,抬起她鱼鳃般凸出的下颌说:“我想你也有不少苦衷吧,不过这都是为了将来,你得多多忍耐呢。”

  “晚辈不敢多想啊……”财前刻意掩饰刚才在心中立下的大志,继续说道,“对了,前天我在上六车站巧遇里见呢。”

  财前为了打发等待的时间,聊起里见来。

  “是吗? 里见啊……那个人跟你说了什么吗? ”

  “他说,学术会议选举对一位医者没有任何好处,劝我退出选举,还要我在法庭上坦诚认错,他老毛病还是不改,净说一些不切实际的话。”财前苦笑着。

  “他都已经遭到浪速大学驱逐了,还在说这种话呀。果真是伤脑筋呢,真不配当一个成熟的社会人士呀。”

  鹈饲夫人撇着嘴角,继续说:“他太太三知代是我在圣和女子学院的学妹,今年春天的校友会上,我还稍微提醒过她呢。下次再有机会,我得好好地训诫她一番。”

  她一副要替财前出气的模样,这时候,鹈饲教授随性地穿着大岛绸和服出现在客厅里。没想到,地区医师公会会长岩田重吉也和他在一起,两入神情都显得特别不悦。

  财前向鹈饲打着招呼:“感谢您一直以来这么帮我的忙。”

  鹈饲交抱着胳膊直接坐下,无视财前的等待,也没有任何道歉。他劈头就说:“财前,刚才我在书房和岩田兄聊了很多,关于近畿医科大学的重藤教授,我们认为,目前可能没有办法逼他退选。”

  “没有办法? 可是我才听叶山教授说,已经在各方面布好局,正一步步顺利执行逼退重藤教授的计划,怎么会没办法呢? ”

  “顺利? 这只是叶山过于乐观的预测罢了,事实上没那么简单。”鹈饲重重地反驳财前说。

  “上次开会之后,我考虑过许多逼退重藤教授的交换条件。昨天我提出两个方案,与近畿医科大学的冈野理事长商量。第一个方案是,目前近畿医科大学的外科正重新调整编制,他们希望针对各个部门,分成呼吸器官外科、消化器官外科、脑神经外科等等。最近社会上正在讨论沙利窦迈受害儿童与癌症儿童的议题,外界也强烈要求设置小儿外科。所以我提出了一个条件,靠着我的人脉关系,游说关西一带的大亨,争取捐款协助成立小儿外科,然而却遭到他的拒绝……”鹈饲说到这儿,再度闭上嘴。岩田也不愿开口,沉默以对。

  “那么,另一项条件是什么? ”

  财前忐忑不安地问道,鹈饲满脸愁容地说:“另一个交换条件,也是最近成为热门话题的老年病。我依旧建议争取捐款,成立一间专治老年病的医疗机构。在内科中独立出一个部门,作为高血压、心脏病、癌症、糖尿病的专治机构,这么一来,那些担忧老年病的财界大亨,就更愿意积极参与捐款,成效绝对比小儿外科显著。

  我提议协助他们成立这间机构,但是两项条件,他们都不愿意接受。”

  鹈饲满腹委屈地说道,一旁的岩田仍板着脸不说话。

  “这么好的条件,他们竟然拒绝。莫非想利用我们的弱点,要求更好的交换条件? 还是为了振兴私立大学的势力,坚持参选到底? 他们的企图究竟是什么呢? ”

  财前焦虑不安,口干舌燥。

  “关于这一点,我也仔细推敲过了。事实上,对于他们校方而言,他们抬出校内最具知名度的重藤教授,参选一事已经是骑虎难下了。除非有更好的条件,例如可以左右医院经营层面的大好条件,否则他们是不可能让重藤教授退选的。况且,我也不愿意再继续向高层低头恳求,到处欠人情啊。”

  鹈饲当初自愿力挺财前,如今却撇得一干二净,财前顿时陷入某种自暴自弃的情绪中,他感到一阵虚脱、全身无力。不知是否是疲劳轰炸的缘故,还是前天自顾自地耻笑里见的缘故,但是里见的话却在不知不觉中刺伤了自己的心,这些想法闪过财前的脑海,虽然只有一瞬间,财前却讶异于自己心中的微妙变化。

  “财前,怎么啦? 怎么突然不讲话啦? 我既然推派你出来参选,你就非赢不可。

  别轻易放弃逼退重藤啊。”

  鹈饲似乎看穿了财前的内心,他双臂交抱胸前沉默片刻,然后说道:“事到如今,只好使出最后一招。最近近畿医科大学想要在东大阪市开设分院,却遭到当地医师公会的强烈阻挠,导致他们无法工作,我们只好利用这一点了。我猜冈野理事长拒绝那两项条件,或许也是为了这件事。所以我才找了岩田兄商量,可是我怎么拜托他,岩田兄都不肯帮我呢。”

  鹈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看着始终不肯开口的岩田。财前打心底佩服鹈饲,不愧是医学部长,着眼点果然不同。

  “岩田医生,能不能靠您的力量,说服当地的医师公会呢? ”财前甩开刚才的忧虑,低声下气地恳求岩田。

  “为了你,我负责拉拢医师公会相关的票源,不可能不帮你呀。只不过,关于这档事我真是爱莫能助啊,想想其他办法吧。”岩田敷衍地拒绝财前,冷淡的态度与平时判若两人。

  “请别这么说啊,求求您……”

  财前继续哀求,岩田金边镜框下细长的眼睛露出锐利的眼神,打断财前。

  “你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我们不像你们医学部长或是大学教授,领大学的薪水,生活悠哉,你们一点都不了解我们的状况。对于开业医生而言,同区出现大学医院的分院,这可是攸关生活权益的大问题呀。尤其东大阪市一带已经是从医人口的高密度区域,竟然还要再开一家近畿医科大学的分院,当地医生当然会抗议,大阪府市医师公会刚做出决议力挺反对运动呢。”

  “我愿意为母校浪速大学效命”是岩田的口头禅,然而一旦涉及开业医生的利害关系时,他的身份就立刻恢复为医师公会的一员。

  “不过岩田兄啊,就公共医疗机构的基准来说,每1 万人可支配58个病床,东大阪市应该还可以容许300 个左右的床位吧? ”鹈饲提出数据反击岩田。

  “我无法忍受你们把事情想得这么单纯。一般来说,新医院的设立必须先经过各县市的医疗机关设置审议会讨论,然后决议是否适合开设。以大阪府来说,当地的医疗机关设置审议会中,医师公会的会员就占了半数以上,也就是说,医9 币公会拥有巨大的影响力。”岩田的话中,刻意强调医师公会的巨大势力。

  “那就更应该请岩田兄帮帮忙,麻烦你再去游说大阪府市医师公会,促使近畿医科大学分院顺利开设吧。况且今后东大阪市的人口将会不断增加,无法避免其他医院加入战局,与其如此,不如趁财前参选之际,请医师公会通融一下,对双方都有利啊。”

  鹈饲语带玄机,岩田动了点心,但仍旧下不了决心:“再怎么说,这都是医师公会的一大难题,我无法现在就给你们一个明确的回答。我会再和大阪府医师公会会长,也就是身为市议员兼审议会委员的锅岛兄商量商量,再想想办法吧。”

  东大阪市住宅区的一角,有块占地1500坪的空地,近畿医科大学即将在此开设分院,校方正举办盛大的破土典礼。

  空地中央设置红白帷幕,帷幕内有理事长、教授、校友会干部、来宾与施工单位的高层,大家并列坐在铁椅上,等待仪式开始。帷幕中央,4 平方米祭坛的各个角落插着祭拜用的竹叶,装饰用的稻草绳环绕四周,祭坛设在稻草绳下方。祭师念完冗长的祝辞之后,挥动纸垂祛除工地的晦气。身穿燕尾服的冈野理事长起身走到祭坛旁,拿起铲子,铲下土堆,其他来宾也陆续跟进,并献上玉串。庄严的破土仪式结束后,会场就成了热闹的派对现场,桌上摆满清酒与点心餐盒,冈野理事长穿梭在来宾当中,到处找人寒暄。

  “感谢各位在百忙之中拨冗列席,多亏各位的支持,今天才能够顺利完成破土来宾都纷纷祝贺冈野:“恭喜您啊,不愧是冈野理事长,举办这么盛大的仪式! ”

  每逢有人向他祝贺,冈野便得意洋洋,神气地回答:“哪里哪里,辛苦的还在后头呢! 这可是个大工程啊,地下两层、地上六层,具有最新设备的新医院,尤其本院有一位交通伤害专家重藤教授,必须领先于其他大学,新开设交通伤害中心呢!”

  心思机敏的他不忘同时推销自家医院的优势。会场上,处处传来热闹的欢笑声,派对渐入佳境时,接待处的工作人员却闪闪躲躲地快步走到冈野身边,窃窃私语。

  “什么! 大阪医师公会的岩田重吉和锅岛贯治来了? ”

  冈野急忙走到接待处。岩田重吉和锅岛贯治刚下车,站在接待处前,锅岛一见到冈野,便不客气地说:“冈野先生,原本我应该向你道贺的,不过你我谈判未定就强行举行破土典礼,未免太过分了吧? 刚才医师公会会员向我通报,希望身为医师公会干部又是市议员的我,务必跑一趟调查个清楚,我这才飞奔过来呢。”

  锅岛刻意抬出市议员的头衔,给冈野一个下马威。

  “我们诚心诚意地希望与当地医师公会达成共识,但他们却完全不给我们机会说明,只是一味地反对,毫无谈判的余地啊! 更夸张的是,连大阪府市医师公会的大官还声援他们,真是令我不解! ”冈野气冲冲地反驳锅岛。

  “我们不方便站在这儿,但又无法在派对里讨论。这样吧,到对街的市民会馆吧。这样,冈野先生也方便联络派对的工作人员嘛。”岩田开口劝道。

  岩田说完,立刻转身走向斜对面的市民会馆。市民会馆内似乎没有举办任何活动,大厅里空无一人,于是三人在角落坐下。锅岛与岩田点着烟,一身燕尾服的冈野见状,神情焦虑地催促着:“我邀请了众多来宾,正庆祝呢,请长话短说。”

  蓄着胡须的锅岛严肃地说:“我直话直说。这几天,大阪府市医师公会对于贵分院的开设问题,进行了多次审慎的讨论,最后我们一致表示反对设置分院。理由是目前东大阪市有45万人口,除了东大阪市民医院之外,还有法人、个人等共17所医院以及280 间诊所,共计750 个床位,医院密度已经相当高了。这时候再加上贵分院的300 个床位,我并非为当地医师公会说话,但确实是在压迫开业医生,大阪府市医师公会不能坐视不管。”

  锅岛犹如在宣读审判书一般,话说得有条有理。

  冈野反驳道:“你的话有点奇怪。假设私人大型医院开业,可能会为了提前回收工程及设备经费,学理发店打出像‘全年无休、24小时服务’等诸如此类的招牌来吸弓l 客人,如此才会影响当地开业医生的生计吧。不过这是大学附属医院的分院,是个教育机构,哪会有问题呢? ”

  “问题可大呢。教育机构只是冠冕堂皇的名目罢了,贵校的经营手腕在私立医科大学中颇具盛名,这所分院是地下两层、地上六层的大型建筑,拥有300 个床位,具备最新的医疗器材,还配备了一部价值1500万元的电视X 光仪。这么一来,当地的病人通通让你们给抢走了。况且,你们还不顾当地医生的反对声浪,在结果未定之前就擅自举行破土仪式,无视大阪府市医师公会,也无视医师公会地区规范委员会的存在,实在太不讲理了! ”锅岛一口咬定。

  冈野舔了舔丰厚的嘴唇:“你老提医师公会、医师公会的,不过我记得医院的开设与否,是由县政府的‘医疗机关设置审议会’决定的吧? ”

  “话是没错,不过大阪府比较特殊。医疗机关设置审议会的成员由府市医师公会干部、府市议员、府卫生部长等16人所组成,其中半数以上是医师公会的干部,哪能让你为所欲为呀。当然,你们想必是在暗地里大肆撒钱了吧。”

  “当然,我们花费1 .5 亿元收购土地,工程与设备费用又花费了2 亿元,总计花费3 .5 亿元,既然决定明年9 月完工,就绝不可能轻易让步,无论如何我们一定会完成它! ”冈野虚张声势地说。

  岩田的细长双眼凝视着冈野:“好大的手笔啊,不过呢,其中六成是向医疗金融金库贷款,剩下的1 .4 亿还得寻找下家。听说贵校由于扩编经营,触及面太广,曼警嫠2 导等孚苎搴再竺贷给你们了。假使医师公会强烈反对贵校设置分院,再导致银行已经不愿意再借贷给你们了。假使医师公会强烈反对贵校设置分院,再加上像锅岛议员所说,万一医疗机关设置审议会多数否决分院的设立,你打算怎么办呢?”

  一向强势的冈野,沉默了片刻:“万一如此,我要提起行政诉讼,分院设立,势在必行! ”

  “嗯,行政诉讼啊……那也是个方法。不过行政诉讼可得花很长的时间呃,明年9 月想完工,恐怕是不可能哕。”

  岩田说着,眼神撇向斜对面的空地。红白帷幕飘扬在10月上旬的秋阳下。来宾交杯饮酒,喜气洋洋。在场的众人可能没人想得到这家分院可能会延迟完工。冈野瘪着丰厚的嘴唇,一脸苦涩。

  “我得怎么做,才愿意让我如期完工呢? ”

  “逼退重藤教授,弃选这次的学术会议选举。”

  “什么! 逼退重藤? 这么说来,一切都是鹈饲教授的……”冈野恍然大悟,话都讲不清楚了。

  “老实说,这次的学术会议选举,对重藤教授相当不利呀。原本属于洛北大学校系的关西医科齿科大学,最近才脱离校系加入私立大学联盟,据说夏季之前,原是支持重藤教授的,不过现在他们却把选票纷纷送往浪速大学呢。”

  “怎么可能……”

  “当然可能呀。10月1 日,浪速大学的兄弟学校奈良大学与德岛大学,共有11名医生转战关西医科齿科大学舞鹤分院。换句话说,提供医生是这次选举票源的筹码,你这个当事人还被蒙在鼓里呢。”

  一听到鹈饲与关西医科齿科大学校长之间的秘密协议,冈野脸色大变,岩田乘胜追击,继续说道:“织田校长也是一大败笔啊。他是大和医大的校长,又是私立大学联盟的会长,却只会虚张声势。上回选举推出自校的候选人,最后却一败涂地。这回口口声声说要团结、统一私立大学联盟,结果呢? 连个关西医科齿科大学都管不住,重藤教授要当选可说是机会渺茫哕! 所以,来商量一下吧。如果你愿意逼退重藤,把票投给浪速大学,我愿意平息当地医师公会的反对声浪,也可以说服医疗机关设置审议会,让你的分院顺利完工哟。”岩田贴近冈野耳边说着。

  冈野的脸颊微微抽动着:“这个想法不会是只有你们两位提议吧? 这也是大原医师公会会长的想法吗? ”

  “当然。重大交易怎么能够不经过会长的同意呢? 这次大阪府医师公会已经决定支持财前教授,这样的做法,也是为了选举呀。如何? 你不需为了重藤教授的面子而毁掉分院吧? ”岩田一步步逼近冈野。

  “这不是重藤的面子问题。一位教授的面子问题,我稍微处理即可解决。重点在于学校经营上能不能取得平衡,等我回去深思之后再行答复。”

  私立大学里,理事长的权限比教授大,因此冈野的态度依旧相当傲慢,但却隐藏不住心中的不安。

  傍晚4 点多,坐摩神社内肃穆宁静,令人难以想像这里是大阪市中心,除尘消暑的水,宛如在净化整座神社一般,泼洒在神社内的地上。

  穿过鸟居,左侧的办公室门前贴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佐佐木商店会场”

  ——但这并非近来流行的新品展示会场,而是面临倒闭的佐佐木商店为债权人所举办的债务会议会场。他们原本预定在小餐馆举行债务会议,但惟恐几杯黄汤下肚之后,某些债权人必定会胡来;若设在神社办公室,不需要支付场地费,债权人在穿过鸟居之后,让穿着神社法被②的侍者替他们脱下鞋子,自然会规矩许多。想出这个妙点子的人,既不是佐佐木良江,也不是她的小叔信平,而是泉佐野的批发商( 大型纺织厂) 老板大村传助。年逾七十的他,是已故的佐佐木庸平开店以来长期合作的厂商。佐佐木商店积欠两百万元的债务,但他从不催缴。这回佐佐木商店已经走投无路,得召开债权人会议,他才头一次造访佐佐木家,主动担任这次会议的主持人,当初坐摩神社的官司不愿出借场地,也是大村出面说服宫司的。

  距离会议开始还有1 个小时,佐佐木良江与长子庸一、小叔信平,在神社力、公室内的房间迎接大村传助,郑重向他道谢。

  “大村先生,今天真是太感谢您了。如果没有您帮忙,我们压根儿都没想到可以在神社里举办债权人会议呢,先夫想必也在天上双手合十地向您道谢吧。”

  良江已经束手无策,落魄得低垂着头,感叹今天的局面。大村传助白苍苍的眉毛下,露出大象般柔和的眼神:“别这么说,大家都是生意人,起起落落在所难免啊。想办法撑过今天,再重新开始吧。”

  “但是,我们的状况并不乐观,要如何说服那些债权人呢? 一想到这儿,我虽身为男人,却是一点自信也没有,今天的债务人可是我的嫂子啊,该怎么办才好呢…- ·”信平忧心忡忡。

  大村安慰道:“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所以事前拜托了同样是泉大津同行的绵谷先生和加岛先生,我想今天的场面应该不至闹得太难看吧。总之,你们要镇定啊。

  采吧,大家差不多该到了,最好到门口迎接。”

  大村说着环顾二十叠大的房间内,检查桌子的排列是否妥当,并催促良江等人到门K1迎接客人。

  佐佐木商店仅存的两名员工站在门口等候待客,远处传来高亢的嗓音,办公室的门口出现四位债权人。良江、庸一与信平略整衣领,对着债权人说:“非常感谢各位在百忙之中,拨冗参加。”

  “何止百忙哩,这次可是亏大了! 而且还……”

  一个来自和歌山的批发商开始发牢骚,这时穿着神社法被的侍者拿起他的鞋子说:“欢迎参拜,我替您收好鞋子。”

  一听到“欢迎参拜”这样的话,这位债权人也无力继续怒斥良江等人,只好苦着脸走进屋内。其他债权人也陆陆续续到场,看见良江等人跪在门口迎接,竟不予理会,径自大摇大摆地走入会场。庸一一穿着学生服跪在母亲身旁,还只是大学生的他,面对债权人冷淡的态度,只能低着头咬紧牙关。

  会议时间是5 点半,来自滨松、岐阜、和歌山、泉州、河内的共18位债权人齐聚一堂,坐在对面的大村传助开口说道:“恕我冒昧,由我担任佐佐木商店债权人会议的主持人。今天在如此庄严的神社内举行会议,只能为各位准备简单的餐饮。请各位想想与故人之间的交情,认真讨论债权的议题。”

  大村的开场白颇为用心,他一说完,立刻有人接口道:“大家都是大忙人,也不想再听心酸血泪史,或是付不出钱的借口。现在到底有多少债务,能够还清多少,先一一理清这些数字吧。”

  18家债权人当中,丸高纤维公司的野村抢先发言。佐佐木商店倒闭之前,他曾对佐佐木商店搞了次“珍珠港突袭”,将自家商品一扫而空。

  大村传助瞪了野村一眼:“你背着我们抢先收回自家商品,债权也是最少的,讲话还敢这么大声。佐佐木庸平先生在世的时候,你可是谦卑得不得了,现在立刻翻脸不认人啦? 他的太太努力苦撑到今天,难道连她的话你都不愿意听听吗? ”

  大村怒斥野村,然后催促良江发言。良江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下,吓得说不出话采。她把债务表放上桌,勉强挤出颤抖的声音:“这次受到本商店拖累的债权人共伺18家,债务总额是4800万元。目前我们手头上的财产,库存品的销售价格约200力,未收账款为170 万,兑换支票用的定期存款为200 万,总共约570 万。4800万扣掉570 万,剩下的4230万元就是佐佐木商店的债务总额。”

  “库存品只值200 万啊? 那么大一家店,怎么会这么少? 该不会是骗我们吧? ”

  I 吱阜的债权人质问良江。

  “怎么可能骗各位……库存品这么少,是因为遭受丸高纤维突袭,店内的商品被搜刮一清,布匹类的商品已经所剩无几了,只剩下一些成品和内衣而已。这些库存的采购价格大约是480 万元,各位也知道,库存品多半是瑕疵货,整理之后换成现金,大概只值200 万左右了。”

  “好啦,了解了! 所以你打算怎么处理啊? ”债权人当中传来杀气腾腾的怒骂声。

  见良江吞吞吐吐地,小叔信平代为发言:“老实说,店里拥有的就只有刚才说的那些东西了。就算卖掉店面,由于那是租用地,地上权1 坪算50万好了,42坪总共是2100万,建筑物算300 万,共值2400万元,可以还掉五成的债务。不过,非常抱歉,目前一半店面租给了内衣店,所以没办法只卖一半,除非请内衣店撤走,否则目前没有办法处理店面。”

  “打算还多少嘛? 别哕里哕嗦一大堆,先说可以归还多少嘛! ”

  “对啊! 可以还多少嘛! ”

  会场内斥责声四起,信平也支吾其辞:“勉强挤出4230万的三成,12697 万……”

  “才三成啊! 开什么玩笑! 喂! 这位太太啊! 你记不记得你老公一命呜呼时,你说过什么话? 店里经营都由你老公一人处理,当初我担心老板一走,佐佐木商店也不保了,所以拒绝往来。那个卷款而逃的臭专务董事杉田,还跑来哀求说绝不会有问题,求求我帮帮忙。结果,现在竟敢说只还两三成,zPN //_,--T 点儿! 搞不好,连我都被拖累,要关门大吉哕! ”

  河内的债权人炮火猛烈,另一个人也开口说:“我更惨! 我还没赚到钱咧,和佐佐木商店也根本没什么交情可言。我们1 个多月前才开始往来,当时你们殍t 诺绝不会拖累我,结果我还没收到半毛钱你们就宣告倒闭。这简直就是欺诈! 看看你们往后怎么处理,如果有失,咱们走着瞧! ”

  债权人露出愤恨的目光,仿佛就要扑向良江,会场气氛益发紧张。坐在末座的良江发出呻吟般的哀求声:“对不住啊! 求求您原谅啊! ”

  “什么? 原谅? 在船场做生意,随便说个理由就想混过去吗? 这是什么态度啊,你别碰生意啦! 而且,当初为什么不早点脱手呢? ”

  “对啊,对啊! 脱手太慢啦! ”

  责难声此起彼落,良江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着。

  “我的能力不足,将先夫一手打造的店面拖垮。面对先夫生前热心往来的各位,我不知道该如何赔罪,我只好随着先夫,向各位致上十二万分的歉意……”

  良江从腿上的布袋中取出牌位,放到桌上,自己则将双手贴在榻榻米上,低下头跪地求饶。还是学生的长子也跟随母亲一同下跪。

  “别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我没那么好骗啦! ”来自滨松的批发商泼冷水讽刺道。

  良江跪在地上,身体往前倾:“如此还不足以谢罪的话,我们母子只好以死谢罪……”

  长子庸一听到母亲这句话,僵住了。

  丸高纤维的野村冷笑说:“哟? 要死啊? 要不要我帮你啊? ”

  一直保持沉默的大村传助听到这句,终于开口了:“丸高先生,你这是什么话呀。就算是玩笑话,也不能说要帮人自杀啊。况且大家也知道,佐佐木太太还在为丈夫的死打官司呢,处境可怜,同是船场生意人,也该有生意人的同情心吧! ”

  大村试图缓和现场的气氛,又有人立即响应:“我在报上看过这件事,我不是不同情啊。只是这和做生意是两码子事,商场本来就很现实。先说吧,你们要如何给我们交代? ”债权人的态度更显强硬。

  良江对着丈夫的牌位,哽咽道:“老公呀,你为什么要走得这么快啊……债权人会这么生气都是应该的,只是我现在已经束手无策啦,老公啊,你也一起向各位赔罪吧……”

  会场顿时安静下来,大村传助说:“好啦,大家该说的都说完了吧。开始讨论如何回收债权的事吧。”

  事前,大村传助已经向泉大津的绵谷商店老板说情,因此绵谷商店老板也配合大村:“也对啊,再继续谴责老板娘也于事无补,只是浪费时间。还是想想办法,怎么样才能多要回一些钱,而且是尽速还清。最好成立债权人委员会,往后就请委员会来处理吧。”

  大伙儿心想,这个提议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于是一致同意成立委员会,选出五位委员,并由大村传助担任委员长。

  满头白发的大村传助,看了看在场的所有人说:“那么,就由我们五人调查佐佐木商店的财务状况,并回收债权,尽可能争取更多的回收金额。首先从分租的内衣店着手,这家店已经签了两年租约,押金700 万元先归还后,再找别家店面请他们搬离,然后卖掉佐佐木商店的店面与地上使用权,如此一来,至少可以还掉债权的三成。要想想,有时候,债权人只能拿回债权的一成呢,所以我们也别再逼他们了,要回这些钱就先罢手了吧。”

  大村的话另有涵义,他希望能为佐佐木一家人保留打官司的费用。

  大家考虑了一会儿,泉大津的加岛屋老板说:“大村先生说得没错啊。本来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他们先把债务放一边,等重建店面之后再还清。不过,一个不会做生意的太太和大学生儿子,很难期待他们会有什么更好的表现啊。我们就此打住,往后的事就交由委员会来处理吧。”

  其他债权人也表现出妥协的态度:“在神明面前也不能太粗鲁嘛。”

  佐佐木良江和长子庸一、小叔信平,三人垂着头,脸色依旧苍白,但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债权人会议结束后一个星期,佐佐木商店正式宣布倒闭。分租一半店面的内衣店在商店倒闭之后,取走押金,另寻店面而搬离。店面拉下铁门,由债权人出售。

  佐佐木商店位于布料批发商聚集的船场井池筋,忙碌的清晨里,无人注意到又有一家商店倒闭了,只见各地的采购客与大阪近郊的零售商乘着夜班车前来,准备展开一天的生意。

  佐佐木良江和长子庸一站在阴暗的角落,不希望让左邻右舍看见,悄悄地凝神注视着佐佐木商店已经拉下的铁门。佐佐木庸平在世时,店内有40名左右的员工。那时,有人拿着大算盘和采购客讨价还价,有人将订单转给会计计算总额,有人给要送往各地的包裹打包,大伙儿忙进忙出,生意兴隆,称得上是一家中型的布料批发商。

  佐佐木庸平死后,短短两年内就遭逢倒闭的命运,大门屋檐下还醒目地留着暖帘挂轴,暖帘上印有斗大的“佐”字。良江和庸一望着破败的店面,不禁悲从中来。

  “妈,再看也于事无补啊,我们走吧。”

  庸一因为商店倒闭而退学,他推着母亲瘦削的肩膀,前往店面西边的布料共同贩卖所,即人人称之为“共贩所”的卖场。

  时间才过8 点,共贩所里,五六十坪的大型建筑物内,已经挤满了摊贩。聚集在此的商人并没有自己的店面,两三张桌子就是一家店,共贩所内的将货物在两侧与中央排成三排的摊贩,将商品高高堆起,为了当天的生活费,大家蓄势待发,准备赚钱。

  日出布料行的老板在入口处,一见到良江和庸一便说:“来吧,赶快做生意哕!.愈是新开张的店,愈需要早点开店啊,否则没办法拉住第一班列车的客人呃!如果有什么不习惯或是不懂的地方,尽管问我吧! ”

  他是共贩所的老面孔,似乎已经知道佐佐木商店倒闭的事情。良江的店面在左侧中央部分,她和庸一站在两张桌子前,取下覆盖商品的大布。一张桌子租金是3万,租了两张,一个月的租金为6 万元。店名不能再用佐佐木,她们想到泉佐野大盘商大村传助自始至终帮助她们母子的事,因此借用他的名字中的“村”字,取名为“村木商店”,店内只贩售大尺码布料、小尺码木棉、棉被布料、蓝色素面布料与化学纤维布料。过去的店面前栋有6 间,后栋有7 间,对于良江而言,在共贩所做生意简直像被剜肉般痛苦。

  佐佐木商店曾在船场拥有独立店面,如今却在共贩所摆摊做生意,真是让人不堪想像。良江也曾想过,干脆到郊外或是大阪市内一角开一家杂货店算了。但她又想,她要带着丈夫的牌位,就算只剩一支棒子,即使在一个小角落也好,也要留在丈夫曾经打拼的船场,继续做生意,直到官司结束为止。良江的坚持让她落脚在共贩所,然而想法虽然坚定,共贩所的艰辛,确实让她有些吃不消。

  “大婶,你在发什么呆呀? ”

  良江听见无礼的问话声:“欢迎光临。您需要什么呢? ”

  一个戴着鸭舌帽的中年男子,看了看桌上陈列的商品说:“40号装订布,1 码多少? ”

  “1 码85元。”

  “算1 码80吧。”男子用下巴点着良江。

  “可是,本店价格已经比别家便宜许多了,再砍价的话,连成本都不够了。”事实上,良江卖出1 码装订布赚不到10元。

  “那就取中间价,算83元吧。我买30码。”

  这种小买卖,在佐佐木商店时代是难以想像的。良江从桌上取出装订布的布轴,用尺子量着尺码。

  “别量那么准嘛,多算一点给我啊。既然不能算便宜,就在尺码上多让一些嘛。”

  这个男子杀价毫不留情。

  “是,不过刚才也说过,价格已经算到底了,再多就没有赚头了。”良江认真地回答。

  客人态度傲慢地说:“大婶的店是新开的吗? 我以后还会再来,今天就算我便宜一点嘛。”

  这类的客人通常是廉价裁缝商,专门挑便宜的装订布,让做家庭代工的主妇缝制内裤、日式围裙和小孩子的连身衣。

  “是的,麻烦今后也多多光临,今天我就多算一些尺码给您。”

  “好啊! 那我就再买些人造丝碎布。”

  碎布意指在纺织工厂或是染色工厂制作成品时,多出尺寸而不用的布料。这些碎布可做成熨斗台或是日式暖炉的盖布,是廉价裁缝商的商机所在,只需要利用家庭代工与五六台缝纫机,就可完成这些商品,男子选出一捆最便宜的人工丝碎布。

  “今天就买这些了。我到别家找些羊毛品,你先帮我捆好,等我回来拿哕。”

  然后他转头看着庸一说:“喂,帅哥,看来你是新来的呃。可要帮我绑紧一点,以防在电车里脱落哟。”

  “是,谢谢惠顾。”

  庸一压抑着难以承受的复杂情绪,勉强向客人道谢,然后将母亲量好的布料包好,蹲在只容得下一个人的空地,偷瞄隔壁店员的绑绳方式,试着自己捆好。母子俩刻意避开对方的眼神,强忍不堪的际遇,心想一切都得撑到打赢官司那一大。

  “喂! 来哕! 小心哟! ”

  这样的声音忽然从四周传来,共贩所内出现一阵不寻常的骚动,就连正在买东西的客人都草草结束购物,迅速离开现场。一个穿着西装、长相平凡、个头矮小的男子走进店里,他若无其事地探访每一家商店,原来是个税务官。在共贩所里,只要租个一两张桌子,就立即可以做起生意,因此相当容易偷漏税。虽然税务机关规定,每家店必须将每天的税金缴入纳税储蓄合作社,但税务官也会偶尔访查各家店铺的营业额。

  良江和庸一默默地互看对方,她们拥有独立店面时,从未曾有这样的经历,令他们深感难堪。

  “佐佐木太太。”

  良江回头一看,原来是泉佐野的大村传助在叫她。白发苍苍的他,满脸皱纹的脸庞带着微笑:“生意如何啊? ”

  “多亏您愿意让我们进货,而且还让我们月底结账,生意还过得去啊。”

  自从商店倒闭后,光靠良江的资金,只能租到共贩所的店面。要不是大村传助愿意大发慈悲,礼遇他们先拿货、月底结账,否则良江根本无法做生意。仅仅两张桌子的生意,一天营业额8 万,一个月进账240 万,其中盈余为8 %,只有19.2万元。租金与盈余的税金、其他杂费林林总总加起来,1 个月的成本需要10万元以上,剩下的钱再付位于东住吉的公寓租金,加上长女芳子、次子勉一家四IZI 的生活费,一家人省吃俭用,每月还可勉强凑出打官司的费用。

  “那么,官司进行得如何了? ”

  大村与佐佐木庸平是老交情,他相当关心官司的进展。

  “据关口律师说,最近遇上一些棘手的问题,没办法如期进展呢……”

  “这样子啊,你们曾经拥有大店面,如今却在船场这个老地方,强忍着悲痛在共贩所开店,就算拉下‘佐’字招牌,也要在船场继续做生意,我知道这全是为了打赢官司。这场官司非打赢不可,否则我也高兴不起来啊。虽然我能帮的忙有限,不过直到胜诉的那一天,我愿意尽力协助。”

  自从丈夫走后,生意走下坡路,良江的日子并不好过。丸高纤维公司的老板突袭店里,收回店内的商品;有人毫不留情,天天催讨债务;债权人会议那天,更是遭到债权人怒斥说要是还不了债,干脆上吊,以死赔罪算了! 四面楚歌的局面下,却还有厂商愿意伸出援手,体谅佐佐木良江一家人。良江听到大村这番话,眼角泛着泪光。

  在假日的国民公寓内,一早就会传来电视声、载着一家大小出游的汽车声,各种声音让整栋公寓显得好不热闹,而里见却不能在假日陪伴妻子三知代与儿子好彦,只是躲在书房做研究,不希望任何人打扰。这个假日,里见为了准备在癌症学会上发表的论文,必须到癌症中心加班。

  “咦? 你要出门啦? ”

  “嗯,我得到癌症中心整理一些资料。”里见像往常一样穿上外出服。

  “你该不会和关口律师约在癌症中心见面吧? ”

  里见没撒谎,他确实需要准备论文。然而他也同时约了关口律师,下午两点在癌症中心见面。

  “老公,我这样苦苦哀求你,你还是执意要帮关口先生,替佐佐木一家打官司啊? ”说完,三知代改变了语气,“听说你最近和财前见了面,真的吗? ”

  里见惊讶地反问:“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

  “上次有位妈妈拜托我,请我帮她女儿游说,进我的母校就读,所以我回学校找我的恩师,结果巧遇鹈饲夫人。原本想点个头就离开,没想到她却叫住我,聊起了你的事。”

  里见不发一语,拿起放着资料的公文包,三知代面色凝重地抓住里见的手。

  “鹈饲夫人因为你建议财前退出学术会议选举而非常愤慨。她说,既然是同窗同学,应该替同学在近畿癌症中心积极拉票,你却要求人家退选,岂有此理,甚至还不知悔改地插手这次的官司。她还说,原本你还有机会回到大学,但是再这样继续下去,等于亲手毁掉机会。所以她希望我好好与你沟通一下。”

  里见毫不在意地拿起公文包,穿上鞋子。

  “老公,等一下嘛。听完我的话再出去啊……”里见拎着公文包,走下玄关。

  “你愿意听从鹈饲夫人的忠告,对吧? ”三知代声嘶力竭地喊着,但里见不予响应。希望里见不要插手财前的参选事宜,还有道理可言,但官司一事,里见打算贯彻初衷,而且他丝毫不愿意再回到浪速大学任职了。里见认为大学医院的人际关系充满封建思想,组织机构也不合常理,就算有希望回到大学,他倒宁愿留在没有繁杂人际关系的近畿癌症中心。在这里,他可以专心研究早期胃癌,对里见而言,这是再宝贵不过的机会了。癌症患者每5 分钟就有1 人死亡,现在里见能够直接面对这些患者,参与癌症研究的热忱和使命感,远比国立浪速大学的副教授地位要值得珍视。

  三知代看出了丈夫的所想,哀伤地低下了头。里见默默地推开大门离去。

  假日的近畿癌症中心内,一片空荡荡,没有门诊病人,病房内少有人出入,显得相当冷清,然而胃癌研究团队的医生则几乎全员到齐。为了参加癌症学会,有人在准备发表论文用的投影片,有人则赶着写论文。

  里见所属的第一诊断部也有组员来加班,分别是部长有马及与学会相关的年轻研究员。里见坐在第一诊断部研究室的桌前,开始整理题为《早期胃癌的综合诊断——胃部活体切片检查的意义》的论文。这篇论文旨在整理自里见进入中心以来的研究数据资料。他一边写下最能体现活体切片检查法奏效的病例,一边想起那天在上六车站巧遇财前以及后来在酒吧聊的话。当时,财前口气挑衅地直言:“我无法认同近畿癌症中心的癌症研究团队,我对你们的细胞诊或是组织标本的诊断方法,都抱持着怀疑的态度。等到金泽的学会上,由来自近畿癌症中心的你和我好好较量一番,我可是摩拳擦掌,等你来挑战呢! ”财前既然下了战帖,以他的个性,必然会动员浪速大学第一外科所有的人力,制作一系列的病例和证据,以便反驳里见所提出的活体切片检查法的鉴别诊断。里见虽然对自己的论文充满自信,但一想到财前,还是有些不安。

  里见暂时放下笔,看了中庭另一边的病理检查室,发现主任都留也来了。里见平时总会向他报告佐佐木庸平的官司动向,今天也打算和关口律师一起向他请教。

  门开了,原来是同一问研究室的熊谷。

  “医生,走廊有人指明要找您。要不要请他进来? ”

  里见心想一定是关口:“请他进来吧。”

  才说完,关口便进来了。

  “真是不好意思,你假曰得做研究,我还来打扰你。上次我已经在电话里提过,有关佐佐庸平先生的官司一事,有件急事必须尽速拟出对策。”

  说着,关口疲态尽显地坐在里见面前。里见立刻打电话给都留,打算到都留的办公室去,但都留表示里见的研究室比较安静。没过多久,都留身着充满福尔马林味道的白袍现身。

  关口起身,向初次见面的都留打了声招呼,都留相当随和地说:“原来你就是关口先生啊,听说你表现得相当优秀呢。今天要商量什么事呢? ”

  “如果手术前进行断层摄影,发现癌细胞已经转移至肺部,手术中与手术后必须进行化疗,以抑制转移灶的增长。为了这项争议点,我曾请教北海道大学的长谷部教授以及多位化疗专家。但是,里见医生质疑,在此提出化疗问题是否恰当? 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里见接着说:“我认为与其提出这项争议点,不如重点反思医生在手术前未进行断层摄影,因而疏忽转移灶,而且手术后也未能充分进行切除部位的病理检验,严重延迟转移灶的发现——先追究以上的问题,再提出化疗问题,应该更能强调关口先生的主张,都留医生你认为呢? ”

  都留医生黝黑的脸庞出现凝重的神情,他思索片刻后说:“如果手术前就已经怀疑有转移灶的可能,那么手术切除的部位更应该仔细进行病理检查。如果当初进行这些检查,就可以知道贲门癌是否为具有高度转移性的癌细胞。财前教授疏忽了这点,可以当成他未曾发现转移灶的证据,他也很难反驳吧。”

  “那么,都留医生,能否拜托您进行切除部位的病理检查? ”关口向都留恳求道。

  “要我做病理检查? 事情愈来愈不得了哕。”都留苦笑着。

  “都留医生,我也拜托你了。大河内教授在法庭发表解剖资料的感想时,只看了第一外科所制作的代表性切片标本。但他在事后说,有必要详细检查……”

  “可是,重点在于,当初那一份切除部位的切片,还留着吗? ”都留问里见。

  “我记得财前将其保留了,并当做早期癌中最早的贲门癌标本,还作为课堂上的实验标本。”

  “那就好办事啦。我总是佩服里见对这次官司的执著,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我愿意出力。那贲门癌一直被当成是早期癌,不过仔细检查之后,搞不好会发现意外的答案呢。”

  关口听到都留的说法相当惊讶,不由得望向里见。

  第三十一章

  在金泽s 会馆举办的癌症学会,已经进入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

  午休时间即将结束,用完午餐的医生纷纷进入第一会场,各自回座。然而前排学会干部与名教授的座位却空无一人。这是医学界不成文的规矩,年轻研究员得先把后方座位坐满,否则干部不会现身。

  在这样的气氛下,只有里见一人选择靠窗的位置,伫立在窗边望着金泽的街景,金泽拥有京都的沉稳和东北地区冰冷的宁静。事隔两年后,里见总算重登发表研究成果的舞台,他望着街景,陶醉在当下的喜悦当中。对于里见而言,如果不能进行研究,或是没有地方讨论他的研究成果,就好比生活在没有照明、空荡荡的房间一般。

  “里见,你还在这里啊? ”

  里见一回头,看见病理科主任都留。他看了看手表:“啊,下午场再过5 分就要开始啦。”

  都留黝黑的脸上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他勉励里见说:“你排在下午场第六个发表。胃部活体切片检查研究并不广泛,你的论文一定会大受瞩目哟。”

  这时,后方入口处出现癌症学会会长兼干叶大学教授小山教授以及一群赫赫有名的教授,财前五郎也在其中。在座的医生纷纷向他们鞠躬,教授们则边聊天边点头,以示回应。他们高谈阔论地聊着学术会议选举的话题。

  “选举的事我统统交给负责规划的教授了,虽然有些过意不去,可是我真的忙不过来呀。”

  “用不着操心呀,你根本不需要拉票就自然会当选的。请放心吧。”

  “对了,财前,你还真是精力充沛啊。近畿地区的选举可是第一战区呢,没想到你的学员还有办法提交出三篇研究论文,实在不简单。”

  “哪儿的话,学术会议选举和学会完全是两回事啊。”

  事实上,这次发表论文的目的也在于选举,因此他督促研究员赶出论文,然而他却回答得十分巧妙。财前正巧经过里见面前,这一句话他故意说得特别高亢,并且对里见投以挑衅的冷笑。

  以学会会长为首的教授团坐进第一排的位置,可容纳500 人的会场座无虚席了。时间一到,坐在讲台右侧的主席,东京癌症中心外科部长站了起来:“现在进入下午的会议进程。今天是最后一天,如果在过去两天有哪些议题未能讨论出结果,也请各位待会儿踊跃发言讨论。首先由九州大学井本副教授发表论文,题目是《隆起性早期胃癌》。”

  主席说完,研究发表会议再度开始。里见、都留以及其他近畿癌症中心的胃癌研究团队成员坐在一起,专心倾听有关息肉癌症化的研究报告,仔细观察每张投影片。

  会议中并无太大争论,发表也逐一进行,第五位演讲者上台之后,里见便悄悄走到准备室,确认事前交出的投影片是否准备妥当。

  “接下来请近畿癌症中心第一诊断部里见博士发表论文,题目是《早期胃癌的综合诊断——胃部活体切片检查的意义》。”

  主席一说完,坐在第一排的财前突然露出迎接挑战的锐利眼神。里见却相当平静,完全没有在意财前。他走到台上,把讲稿摊开,以低沉而平静的口吻开始发言。

  “近年来,早期胃癌的发现率急剧增长,为胃癌治疗带来一道曙光。这是由于x光诊断法的卓越进步,加上研究者成功研发胃镜等内视镜,让我们得以直视观察胃腔内部。除此之外,细胞诊断的检查方法也有了各式各样的突破,更容易判别肿瘤的良性与否。目前胃癌诊察的三大项目是,x 光检查、内视镜检查与细胞诊。我们可以搭配使用三大检查项目,取长补短,提高早期胃癌的诊断准确率,本近畿癌症中心在这方面也有显著的成绩。现在以投影片为各位详细说明。”

  台前银幕上出现x 光、内视镜、细胞诊三种检查方法组合搭配之后,所呈现的诊断成果图表。里见离开讲台,走到银幕前进行说明。

  “这是本中心108 例早期癌症检查的结果数据。就如各位所见,第一次进行的x光检查,诊断准确率约为50 %;之后参考x 光的检查报告再进行胃镜检查,准确率为60%;再将这两者相互比较之后,进行直视细胞诊,最终所得的准确率为88.5%。”

  里见说明每一项数据,强调三项检查缺一不可,也强调综合诊断的重要性,接着又回到讲台前继续说道:“然而,即使我们一再重复进行综合检查,依旧会遇到难以判别良性或是恶性的窘境,这种情况并不罕见,况且偶尔难免会将癌症误诊为良性肿瘤。本中心为了解决这类问题,提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我们从病灶中直接取出组织,积极进行胃部活体切片检查。接下来为各位介绍利用直视下胃部活体切片检查才发现癌症的病例,藉此探讨胃部活体切片检查的意义所在。”

  银幕上出现胃部x 光片与胃镜的照片。

  “这个病例是一位48岁的男性,大约在半年前,由于心窝部疼痛来院看诊。x光片上发现胃角已经变形,黏膜集中在变形部位。然而这个黏膜看似柔软,并没有中断也没有出现急剧的息肉变化,因此未能发现早期癌的特征。从胃镜照片看来,也像是良性溃疡。我们进行两次细胞诊,结果都呈现阴性反应。为了慎重起见再采集该部位进行活体切片检查,结果在三个组织片中,发现其中一个有癌细胞,因此立即进行手术。第二例是……”

  里见一一介绍因为活体切片检查才发现癌症的病例,当初让里见相当困扰的病例,也就是奈良县十津川村的山田梅,她的胃部与癌细胞导致的病变投射在巨大的银幕上。将近500 名医生都专注地看着银幕,有不少医生抄起笔记,或是拿起长焦相机拍摄着画面。里见针对各个病例,简短说明检查过程以及手术后的病理检查结果。

  “直视下活体切片检查能够以肉眼观察胃腔内部,并可以选择疑似变化部分进行采样,再依组织学的概念深入检查,藉此确实诊断出癌症病例。尤其在过去,息肉与溃疡的良恶不易判断,但此次的研究证明,直视下活体切片检查是一种相当具有可信度的检查方法。自从本中心采用胃部活体切片检查以来,最终诊断的准确率,已经由过去细胞诊的88%,提升至95.2 %。胃部活体切片检查可弥补x 光检查、内视镜检查、细胞诊的缺点,作为检查项目的最后一道关卡。因此本人相信,胃部活体切片检查有其重要的存在价值。”

  里见的语气虽然平淡,但他对癌症诊断的执著、热忱与锲而不舍的研究精神,掳获了在场所有听众的心。

  里见结束发表后,主席环顾全场:“有关胃部活体切片检查的报告显示,不知道有多少病例,即使进行了x 光、内视镜、细胞诊之后,仍旧未能发现癌症。今后,如果要藉由早期的小病变诊断出癌症时,必须借助胃部浯体切片检查,我深感胃部活体切片检查的必要性。除了近畿癌症中心之外,近来各大学与医院也开始采用活体切片检查,我想各位一定有许多疑问想讨论吧。有没有人要发问? ”

  会场中立刻有五六个人举起手,其中一只特别粗壮的手臂,竟是财前。除非有人指名,否则第一排的名教授绝不会亲自举手,主席看到财前的举动虽然有些惊讶,但还是点了他的名。

  “请财前教授发言。”

  财前走到提问者专用的麦克风前。台上的里见就在他的斜前方,两人之间只有3米左右的距离。

  “里见博士的发表非常精彩,我也听得相当入神。身为一个外科医师,过去接触过无数早期癌患者,并进行了手术。我也时常以肉眼,或从组织学的角度观察切除后的胃腔,并检查评估x 光诊断与内视镜诊断的效果。因此谨就我过去的经验,对刚才的报告提出一些疑问。”

  财前顾及在场的医师,语气格外恭敬,然而他的眼神中却闪着残酷的光芒,仿佛已准备痛批里见。

  “里见博士刚才说,在x 光诊断、内视镜诊断与细胞诊下,判断为良性,或是难以判别良恶的病例中,有15例在经过胃部活体切片检查之后,重新诊断为癌症,并一一介绍这些病例。不过恕我冒昧,我只需要看银幕上的x 光片,就可以鉴别出其中3 例为癌症,如果细微部分再显示得清楚些,应该还可以诊断出四五例。当然,我并不是要炫耀自己的解读技术,更不是批评里见博士的能力。我想说的是,我承认x 光、内视镜、细胞诊、胃部活体切片检查的综合诊断有其存在的必要性。然而x光检查是最重要也是最基础的检查,为什么不更绵密地落实,多花一些精神和努力,去挑战x 光检查所能做到的极限呢? 只要在摄影技术上花一些功夫,或是多磨练一下解读技巧,x 光诊断也可以发现两厘米左右的癌症肿瘤。然而,最近大家都太急于偏向开发新的检查方法,总以为只要多做检查,就能够显示医生慎重的态度,结果那个也试、这个也试。就在医生花上多日时间进行检查之际,生长快速的癌细胞恐将继续增长或是转移,同时我们更不能忽视患者在精神上与经济上的负担。大家老爱说检查、检查,如果检查可以治疗癌症也就罢了。我建议各位多思考实际情况,再来面对癌症的诊断。”

  财前严辞批评里见的研究报告,言谈中旬句带刺,发言内容并不单代表他的学术立场,更强烈包含了情绪眭的字眼。在场许多医生都了解两人在法庭上的对立关系,场内的气氛顿时显得相当尴尬。

  里见站在台上,清澈的眼神丝毫未受影响,他直视着财前:“的确,诚如财前教授所说的,x 光诊断乃是癌症诊断的根本,我也时常检讨自己,必须持续改进。

  针对技术不成熟的部分,待会儿也请教授多多指教。但是,不论是x 光检查也好,内视镜检查也好,这些检查只能查明胃癌所引起的胃内形状变化,严格说来,并不台皂够诊断癌症本身,因此需要以细胞诊来加以确认。然而即便进行细胞诊,却不能保证能够确实采集到癌细胞。我认为这时候,就需要直击病灶,采集组织片进行活体切片检查,以作为最终诊断。当然,我们不能不正视层层检查所带来的弊害,但是,倘若误判为良性,将可能导致一场生命的悲剧。因此我认为,综合诊断才是现代医学家应有的态度。我相信在未来,活体切片检查将负起更重要的诊查责任。”

  “里见博士要相信什么都无所谓,但从我的角度看来,其中仍有问题。”

  里见还未说完,财前继续抢着发言:“你们太轻易采用胃部活体切片检查了。

  就外科的立场而言,一般认为癌细胞遇到外部侵袭时,容易出现转移的现象。活体切片检查必须拿钳子切除病变部位的组织,这么一来,可能让癌细胞侵入血液或是淋巴内,这是严重的问题。”财前不顾个人形象,开始大肆发泄情绪。

  里见态度依旧平静:“不会的。如果一个病例能够在其他检查中判定为癌症,就不会采用活体切片检查。刚才提到另一个问题点是,进行活体切片检查可能导致癌细胞流入血液或是淋巴内,并促使癌症转移。还有,尚未能判定为癌症,也难以诊断为良性,也就是介于良性与恶性之间的病变,如果重复活体切片检查,可能导致癌症化。这种可能性目前并无任何证据,因此我们只能针对确诊为癌症的患者,尽早安排手术。”

  “如果不能确实否定转移的可能性,就该停止如此危险的检查方法吧! ”财前眼神锐利,一再逼问里见。

  会场的气氛异常紧张,处处传来骚动声,主席按捺不住了:“两位已经讨论得差不多了,针对这个问题,其他人还有没有意见? ”

  “我有! ”

  会场中间左右的位置,有一位医生举起手,走到麦克风前取代了财前的位置。

  “我是千叶大学小山外科的太田。我们曾针对食道上皮癌的患者进行活体切片检杳,结果在10天后进行手术时,发现微小的所属淋巴结转移。以此病例为例,我认为不能够全然否定活体切片检查导致癌症转移的可能性。”

  太田副教授似乎受到小山教授的指示,上前声援财前。当他一说完,近畿癌症中心的都留病理科主任立刻在另一侧举起手,站到麦克风前。

  “我们当然无法全然否定转移的可能性。但是,淋巴结转移不会在短期之内出现两三次的远隔转移。只要尽早动手术,我想活体切片检查也不可能引起严重转移,以致无法根治。美国癌症研究所的吉隆博士最近不是才在《Cancer》杂志发表有关乳腺癌的活体切片检查成果,并且否定活体切片检查引起转移的说法了吗? 哆都留以临床病理学的观点强烈反驳,让一直保持沉默的医生们纷纷兴致勃勃地讨论起来。里见虽然遭受财前充满恶意的批评,但他始终保持学者的风度与真诚,让学术会议又回归到纯学术的争论上,也使得最后一天的会议会场内充满医生对学术的热情。

  从饭店的餐厅窗户,可以望见北阿尔卑斯山脉的锐利棱线划开万里晴空的美景。

  财前坐在窗边,吃着早餐的饭后水果哈密瓜,发现自己的食欲恢复正常了。他.最近总是带着莫名的疲惫感,胃部也不太舒服,有一种胸口堵塞的感觉。但今天早上竟然可以吃下麦片和一颗半熟蛋,饭后还能享用哈密瓜。财前心想,原来前阵子胃部不舒服,只是因为连日来的宴会导致过度疲劳,加上失眠所造成的。恢复食欲后,他总算是放下了心,也庆幸这趟短暂的旅行能够让他好好休息。金泽的学术会议结束后,财前利用星期天的空闲来到向往已久的黑部温泉。

  吃完哈密瓜,财前望着窗外的白桦树林,回想自己多久没有一个人静静地享用早餐了。每回住饭店,总是带着庆子或是加奈子,不然就是与学会的医生同行,几乎不曾单独过夜。

  “打扰了,有访客在大厅等您。”

  服务生趋前告知访客来访,访客是关西电力公司黑四事务所的小野。昨晚,也是小野到信浓大町车站迎接财前到饭店的,财前从金泽顺道去了一趟名古屋,打电话请关西电力公司的大阪总公司安排这名导游做伴。

  财前急忙吃完早餐,走进大厅。

  “早安。昨晚睡得好吗? ”

  小野年过五十,饱受风吹日晒的脸庞满布皱纹,刻画出他在黑部生活的大半辈子经历。平淡且不谄媚的微笑,是毫无贪念的人才能拥有的笑容。

  “托你的福,昨晚难得睡得很舒服呢。今天真不好意思,星期天还请你出来。”

  “不会的。住在山上,除了下雪和下雨天之外,没有星期天或是假日之分。今天天气不错,如果您准备好了,我马上带您到黑部水坝。”

  小野不会多说什么,只依照规矩遵守总公司指派给他的任务指令。

  财前出了饭店,发现来接他的车已经不是昨晚的轿车,而是一辆吉普车。车上的年轻司机穿着工作服,他和其他山中男人一样,粗鲁地向财前点了点头,便握住方向盘发动车子。车子开了一会儿就进入爬坡路段,左边的浅溪溅起了水花,右边的杂木林已是一片秋意,宛如洒上一层黄色或火红颜料,美不胜收。

  到了扇泽,后立山近在眼前。财前下了吉普车,呼吸着山上的冷空气。这里已是赤泽山的半山腰,通往黑四水坝的关电隧道贯穿山的正下方,电力巴士的起点也在此处。隧道内只有电力巴士能够通行,因此财前一行人下了车,坐上巴士。

  电力巴士有6 节车厢,车内挤满了赏秋的观光客。这个隧道内只是以水泥墙固定岩盘,其实没什么特殊之处。到了接近中间的地方,有一盏灯照着写有“破碎带,,的牌子。财前专注地看着,这里就是决定黑四水坝能否完成的关键地带。破碎带的岩石像砂石一样脆弱,岩石间还会喷出瀑布般的地下水。一般隧道,若是仅仅80米的距离,通常不到10天就能贯穿,然而这里却花了7 个月的时间、8 亿元的经镑才得以完成。当时工人在暗无天曰的隧道内,熬过了无数个日夜,他们工作的时候.一4 ℃的冰冷地下水犹如瀑布般滂沱而下——他们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下开挖破碎带,可以想像施工时拼搏奋斗的工人们的伟大壮烈。财前有一股冲动,希望能下车亲手触摸破碎带的岩盘,然而巴士依旧往前行驶,最后停在荧光灯照射的黑部水坝车站。乘客从车站往隧道出口步行200 米,一走出隧道,财前不禁发出赞叹声。

  正对面的一座立山耸立着,锐峰直逼蔚蓝的天空,巨大的水泥拱形水坝就在立山的正下方。水坝划出一道弧线,拦截黑部峡谷的水流。两岸的岩壁和水坝的堰堤包围了水面,满满的水面映照出周围绿意盎然的树木,宛如赞扬雄伟的深潭一般摇曳着。财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眼前这令人叹为观止的水坝景观。人类竟然能够在日本阿尔卑斯山脉中兴建如此巨大的水坝,他不禁感叹人类挑战大自然的勇气g 智慧。

  “我实在太惊讶了,这个规模超乎了我的想像……”财前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以拱形水坝的大小来说,这是全世界第四大水坝,不过就山谷的地形幂口地质来说,可说是最困难的工程,当时的艰辛实在难以言喻。花了7 年的岁月和1000万人次的人力,而且还有171 人牺牲! 这是一场大自然与人类的生死决斗,当时大家都拼死拼活,称得上是壮烈伟大。”

  小野说这番话时虽面无表情,但他脸上的皱纹刻画出了当时的辛苦。财前一边倾听着小野的话,一边仰望耸立在眼前的立山山顶。天空就像一块干净的布,没有半片云朵,锐峰犹如白牙一样穿破了蔚蓝的天,好几条陡峭的山脊重叠成了一层层皱褶,连绵到山谷的那一端。在财前的眼中,眼前的山景就好比自己一路走来的心路历程。过去只能走在窄小的山路,然后越过了山谷,现在总算爬到人生的山脊上了;今后就得下定决心,面对陡峭的山峰,突破层层关卡,爬上医学界的顶端! 他心想,要学习那些开山工人对抗大自然的精神,必须打赢官司,也必须赢得学术会议选举! 财前忽然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原来是刚才电力巴士内的观光客走过身旁,一行人要前往展望台里的餐厅。看来是农会的员工旅游团,每个人的脸都晒得黝黑,而且身材相当健硕。人群中有一位高大但驼背的白发老婆婆,她的身影酷似财前的母亲。尽管财前~心力争上游,只求飞黄腾达,然而惟有母亲能够使他真情流露。

  母亲过世之前他每个月都会从薪水中拨出两万元,亲自寄给母亲。寄钱给母亲的喜悦总让他回想起贫困的以往,那一刻就好像回到母亲身边一样的温暖。但是母亲却在去年,在知道财前官司第一审获判胜诉之后,安心地归天了。现在的财前拥有国立大学教授的崇高头衔与美满富裕的家庭,也正参选学术会议选举,然而一想到母亲的死,一股难以言喻的寂寞和孤独便充塞心中。

  小野默默地站在远处等候财前,他低声问:“医生,有没有兴趣到水坝里看看啊? ”

  “好啊,谢谢你。多亏你安排,让我尽情欣赏水坝的景色。”财前说着,神情回复到平时干练的模样。

  “水坝里面要怎么去呢? ”

  “山中有条纵向隧道,可以在那儿搭电梯前往水坝。麻烦您戴上安全帽。”

  小野拿出一顶黄色安全帽给财前。一行人走回刚才的隧道内,到了水坝用电梯的坑道前。财前戴上安全帽,坐上电梯往水坝内前进。

  位于地下100 多米的坝底一片漆黑,好几条隧道交错,宛如一座迷宫,到处设置着各式各样的测定器或是观测器。财前认为,这就像水坝的健康管理仪器,他在每个器材前停下脚步,倾听小野的解说。

  “水坝的堰堤依照季节不同,接收五六千吨到一亿几千吨的水,这当然会引起物理变化,导致岩盘变形或是断层移位。这个岩盘变形测定器相当敏锐,能够察觉到岩盘微小的变动,另外这一个岩盘震动观测器,能够捕捉堰堤所发出的些微震动,这些资料都会自动送到事务所的记录装置里。”

  “原来水坝也和人一样,是有生命的。”

  财前侧耳倾听隧道内的声音,他感觉在毫无人影、寂静无声的隧道底,传来微弱的心跳声。每跨出一步,脚步声便响彻整个隧道,财前一行人的影子在昏暗的灯光下微微晃动着,仿佛不幸丧命于此的工人,从地底下爬起来走动着,顿时令他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财前伸手触摸着岩壁,他不是土木技师,无法辨识岩盘的种类,然而他幻想自己就站在破碎带上,突然感到一阵不安。他想,万一这次的官司导致人生的一大挫败,那该怎么办? 这种不安到底来自于何处? 难道有什么地方未在他的掌控之中,并将带来任何不测? 还是只因为官司加上选举的劳累,让他心神不宁呢? 财前责问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医生,您还要继续走下去吗? ”

  小野的声音唤醒了财前,他急忙停下脚步。原来财前像着了魔似的独自在往水坝的隧道内前行。

  “不,辛苦你了,水坝也差不多看够了。”

  小野听到财前这么说,立刻掉头,再度搭电梯回到地面。

  “接下来想带您到黑四水坝的地下发电所。经过黑部隧道10千米的路程,就会到缆索铁路上。这中间需要乘坐吉普车。”

  财前再度乘坐吉普车进入隧道。隧道内又宽又长,无法想像这是贯穿黑部峡谷的地下隧道。车头灯照亮裸露在外的岩盘,这里不像刚才的关电隧道以水泥覆盖,因此一会儿看见白色的干燥岩盘,一会儿又看见因地下水濡湿而变得黑亮的岩盘,偶而还会看到雨滴般的地下水,打在车窗玻璃上。事实上,黑部峡谷的急流就在这个隧道外,然而这里却听不见水流声。这座隧道就好比地底下的一条黑绳,在毫无人迹的情况下,来往的车辆也只能凭车灯行驶。财前为了排遣郁闷的情绪,向小野询问地下发电所的事情。

  坐在前座的小野回头向财前介绍:“地下发电所是在黑部峡谷地底下150 ~200米处,开挖一处大洞穴建造而成的。这座大洞穴可以容纳两座丸大厦。这座发电所之所以盖在地下,是为了防止雪崩破坏建筑物,也为了不破坏山里的大自然景观。当时有超过2000名的工人在此过冬,这是工程史上前所未有的冬季工程,工人住在大规模的地下宿舍中,建成这座发电所。”

  财前想像着2000多人与外界隔绝驻扎在地下,会是多么困难的光景。

  “如果有人受伤或是需要急诊,那该怎么办? ”

  “以超短波呼叫直升机,送往山下的医院,但由于有暴风雪的时候直升机无法依照航线飞行,因此就需要其他工人抬着担架下山。当同伙有难时,工人表现出的团结力量真是令人肃然起敬。也因此,我们也是诚心以待,排除万难,想办法尽早将病患送往医院。”

  寒冬中,工人们驻扎在大雪纷飞的阿尔卑斯山上,为了拯救受伤的伙伴而竭力对抗大自然。他们真诚的执著,打动了财前,令他产生一股洗心涤虑的感动。这时,财前忽然发现,笔直的隧道旁有几条小弯道。

  “小野先生,那是什么? ”财前以眼神示意小弯道。

  “那是在开挖隧道时,丢弃岩盘的横坑。外面的景色很美,我们出去看看吧。”

  小野要求司机开到樽泽的横坑内。车子离开主要隧道驶进弯道,行驶了150 米左右就停下来了。财前犹如渴望外部的光线般,一路走向横坑。横坑上有个阳台般的悬崖,只有几步宽。财前站在那儿,剑岳山的景色忽地映入眼帘。山顶上覆盖着新雪,新雪与天空相融合,闪着银白色的光芒;锐利的山峰顶天立地,散发出让人难以亲近的冷酷与严峻。眼底的山谷深不可测,令人晕眩;包围山谷的浓密树林则被红叶染得一片火红。这座峡谷曾经几度山崩,许多工人也不幸罹难,如今过去的伤痕早已覆盖在雪溪和红叶中,显得格外沉寂——近乎无情的寂静一这是财前未曾体验过的、动摇内心的寂静。

  浪速大学医学部的阶梯教室里,正在举行三四年级的合并教学。讲台右侧是三年级生,左侧是四年级生,学生正坐在位子上等待上课。

  教室门一打开,首先由三位助手进来准备教学所需的教材与观察仪器。接着担架车送来一名男性患者,由主治医师陪同进入,财前教授则跟随在后,缓步走进教室。学生们停止交谈,起立迎接教授。

  财前双手插在白袍口袋里,站在讲台上。

  “今天的临床课将藉助有吞咽障碍的患者,进行讲课。”

  护士将担架车推到讲台前,好让学生看到患者。财前翻了翻四年级的点名簿,随机抽了五名学生到讲台前。

  “听好,现在由主治医师说明患者目前的病历、家族病史、检查结果,然后将x光片投在读图机上。上台的五位同学要好好观察患者,再观察x光片,各自发表诊断的结果。”

  随侧在患者身旁的主治医师开始说明病历与家族病史。

  “患者是49岁的男性。家族病史如下:父亲在65岁时因胃病死亡,母亲在62岁时因高血压死亡,三个兄弟与两个小孩都健在。患者除了10年前得过胃炎之外,健康状况良好。不过两年前因经商失败,吞食过盐酸。目前的病历如下:丽个月前,患者发现摄取固体食物时偶尔会感觉胸口堵塞,液状食物则无吞咽困难,目前食欲正常,没有反胃或消瘦现象。各检查结果如下:粪便检查、潜血检查呈阳性,验尿(蛋A质、糖分) 正常,不使用胃管检查胃液的结果是低酸,血液检查为轻微贫血,肝功能检查发现有轻度障碍,胆囊x 光检查无异常。”

  主治医师将病历和检查报告贴在黑板上,并将食道及胃部X 光片放在读l 蛩机上。

  不止讲台上的五位同学,教室里所有的学生都专注地望着读图机。X 光片呈现带状的细长食道,贲门部位狭窄,黏膜凹凸不整,似乎有僵硬的现象,开口部位肿胀。

  财前催促学生上前观察患者:“来,同学们。仔细观察患者,然后发表你们的意见。”

  五位同学凑到躺在担架车上的患者前,回想起诊断学课上所学的每一个要领,以不熟练的手势进行听诊、叩诊与触诊,接着两眼直盯着x 光片,歪着头左思右想。

  “差不多有结果了吧? ”

  财前以眼神向护士示意,将患者推出教室外。

  “那么请加藤同学开始,依次发表各自的诊断结果。”

  加藤同学首先回答:“患者的潜血反应呈阳性,可推测有出血的现象。另外x光片狭窄而凹凸不整的部分,我判断为变化区域(niche) ,因此我诊断为贲门部位的溃疡。”

  “我怀疑这是贲门痉挛症。贲门部位狭窄,加上这个部位也变粗了……”

  “我判断这是胃角部位的溃疡。”

  “患者的肝功能检查出现轻度障碍,因此我认为这是门脉亢进所导致的静脉瘤。”

  “我从患者过去喝过盐酸企图自杀的经历推测,这是瘢痕狭窄现象。”

  五人依序回答完毕,财前说:“医学系都念到四年级了,怎么统统都答错了?正确答案是贲门癌。”

  在座的同学一阵哄堂大笑,接着将视线集中在财前身上,等待他的说明。

  “仔细看看x 光片,你们就是把这狭窄部位的凹凸不整当做变化区域,才会得出溃疡啊、静脉瘤之类的答案,完全想错方向了。仔细看贲门下,是不是有直径两厘米左右的缺损阴影,这就是贲门癌。”财前伸出右手指出那个部位,“就如各位所见,贲门癌不容易靠x 光片做出诊断。过去我经手过的责门癌95例中最小的一例,就是这个标本瓶里的癌症,大小为1 .5 厘米×2 厘米。”

  财前说着,将玻璃标本瓶高高举起,已故的佐佐木庸平切除过后的胃部就浸在福尔马林溶液中。佐佐木庸平的胃就像是一片灰白色的牛排,贴在透明板上。学生都清楚这次医疗官司的事,纷纷在台下窃窃私语,谈论着课堂以外的事情。

  “再来,第二小的贲门癌就是这一个。”财前指着安田太一的胃部标本。

  “贲门癌的诊断相当困难,一旦透过x 光片诊断为癌症,手术是惟一治疗方法。

  现在藉由影片,让各位了解贲门癌手术实际的技术与治疗成果。”

  一个学生立刻拉上黑色窗帘,并拉下黑板上的银幕,一一播放财前亲自操刀的贲门癌患者病历。财前自信地逐一说明,然而却在中途开始感到反胃与疲惫。上次学会结束之后,他只去黑部放松了一天,接下来又无暇休息,接连几个日夜都得参加学术会议选举的聚会,或是与河野、国平律师恳谈官司事宜,喝酒加上睡眠不足导致身体异常疲劳。财前心想,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早点回去休息,因此后半段的说明草草带过。 ’尽管如此,影片中财前精湛的手艺仍然在学生心中留下深刻印象,纷纷对台上这位食道外科权威医生投以仰慕的眼神。财前心想,这时候得说一些有关外科医生的信念做个结尾,但因为极度疲劳而才思枯竭。

  “同学们,今天的临床课就到此为止。”

  财前走下讲台,三名助理拿着胃部切除的标本瓶紧跟在财前之后。医学部IB馆的走廊昏暗,财前往医院方向走去,拐过转角时,忽然看见有人在等着他,但逆光看不清对方的轮廓。其中一人走到财前身旁问道:“您是财前教授吗? ”

  这个人的声音极为平淡,语气也相当公式化。

  “是的,你们是? ”

  “我们是大阪高等法院的法官和书记官。由于上诉人申请,要针对已故佐佐木庸平先生的胃部切除标本重新进行病理检查,因此麻烦您将标本交由本院保管。”

  财前这才发现,两人中的其中一人就是这次官司的陪审法官,站在两人身后的就是关口律师。

  “什么? 切除部位的病理检查? 有什么必要这么做? 况且我这里根本……”

  “您想说,我这里根本没有这种东西是吗? 我刚才去了医局一趟,他们告诉我,您把佐佐木庸平的标本当做今天临床课的教材呢。”

  说完,关口律师立刻走到财前背后拿着标本瓶的助手前,确认瓶子上面的贴纸内容,然后立刻喊道:“法官,没有错,就是这一瓶。这就是佐佐木庸平切除的胃部! ”陪审法官和书记官快步迈向助手。

  财前挡在助手前怒斥道:“岂有此理! 这个切除胃部的标本是第一外科制作保管的,我断然拒绝拿出校外! ”

  陪审法官说:“上诉人担心被上诉人有消灭证据的可能,因此申请证据保全,法院也同意受理此事,所以非得交出不可。”

  “为什么? 为什么还得重新检查这个胃? 没这个必要,如果非做不可的话,也得通过我方的律师处理! ”财前坚持拒绝交出标本。

  “这是法院的扣押命令。”

  陪审法官不让财前有反驳的余地,从助手那儿取走标本瓶,扬长而去。

  财前面色苍白地走进教授室,当即拨电话到国平律师的办公室。国平一接起电话,财前劈头就说:“刚才法院派陪审法官和书记官来,出示扣押命令,扣押佐佐木庸平的胃部切除标本……”

  “什么? 他们拿扣押命令? ”国平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吓得说不出话来啦,你这样怎么当我的律师啊? 我要你立刻要回证物! ”

  “可是,法院一旦出示扣押命令扣押证物,就不可能轻易要回了啊……”

  “怎么可能! 想尽一切办法,一定得要回来! ”

  “这个……了解。总之,我会尽快查明他们为什么要扣押佐佐木庸平的胃部标本,到底是由谁负责鉴定,等一切查个水落石出再说。请给我一些时间。”

  国平仓皇挂断电话。财前一放下话筒便仰倒在主管椅上,临床课堂上的疲惫顿时袭来,眼底有一股灼热的刺痛。财前替自己量了脉搏和血压,并无异常,但还是希望尽早回家休息,却又无法在国平回复之前返家。他心浮气躁地躺到贵妃椅上。

  这时电话响了。

  “国平,怎么样? ”财前迫不及待地问着对方。

  “国平? 不是啦,是我,岩田重吉啦。不说废话了。关于逼迫重藤教授弃选那件事,经过我和锅岛兄多方交涉之后,终于说服地区医师公会,也勉强取得了医疗机关设置审议会的许可。今晚总算安排近畿医大的冈野理事长一起进行最后谈判。

  所以,今晚非要你参加不可。”

  “不过,官司那边发生了重大变故……”财前说明了刚才的扣押事件。

  “没关系。那今晚就由我和锅岛,以及辅选参谋叶山教授出席好了,你就负责摆平官司相关事宜吧。”岩田说完,立刻挂断电话。

  财前精疲力竭,脑海中突然浮现里见说过的话,要不要考虑放弃学术会议选举?现在还来得及啊……但是一切都太迟了,事到如今,只能借助岩田他们的力量赢得选举,带着学术会议会员的头衔,挑战下一次的开庭了。电话声再度响起,这次是国平打来的。

  “关于扣押证物的事,我已经查清楚了。原告打算鉴定胃切除部位的病理检查是否充足,而鉴定人并非国立大学的教授,而是近畿癌症中心的病理科主任都留利夫。法院为了保存证物,扣押了胃部标本,因此我们无法要回,但还是得想办法让财前教授您参与鉴定。所以等你那边工作一结束,我们立刻开会讨论对策。”

  鉴定人是否为国立大学教授并不是重点,对财前而言,可怕的是,里见任职的匠畿癌症中心竟然派出病理检查科主任担任这次的鉴定人。

  民事第34号法庭内,笼罩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紧张气氛。佐佐木庸平的胃部标本曾经保管于浪速大学第一外科,在上诉人的申请下,法院突然发出扣押命令,由近畿癌症中心病理科主任重新进行病理检查。此事在医界引起相当大的反响,因此此次开庭,有多位知名学者前来旁听,鹈饲医学部长亦首次于上诉审中露面。

  旁听席上,大家交头接耳。

  “法院真是诡异。怎么可以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突然仗着证据保全的名目扣钾标本瓶呢? 又不是刑事案件,简直是侵犯大学的尊严啊,岂有此理! ”

  “而且被上诉人一方申请让财前教授参与病理检查,结果竟遭驳回呢,这样鉴定怎么可能公平?”

  大家纷纷批评着法院的不公,有一些医生甚至朝着里见以及近畿癌症中心的胃癌研究团队露出鄙视的眼神。其中惟有大河内教授不顾周遭的喧哗,保持超然的态度,白发瘦削的他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旁听席前排。他曾在第一审、第二审中担任原告的鉴定人,鉴定佐佐木庸平的解剖报告。

  “起立! ”

  法警要求起立之后,三位法官入庭就坐,接着宣示开庭。

  上诉人律师关口压抑着兴奋的情绪,起身发言。

  “审判长,本上诉人律师针对手术前胸部检查的争议点,思考若医生在手术前发现转移灶,手术后应该进行什么样的检查? 在这一个论点上,如果院方能够基于病理组织学,针对切除胃部进行详细的检查,便可证明手术前的胸部阴影可能是癌细胞的转移灶。然而财前被告却疏于检查,因此手术后也未能发现癌症已经转移至肺部,最后更导致严重的误诊,本人愿在此证明被上诉人的疏失。已故佐佐木庸平先生的胃部,虽然由被上诉人一方进行过病理检查,但我方对于该检查方法与结果存疑,因此我方也请鉴定人重新进行检查。此次检查结果与被上诉人所得的结果相比出现极为重大的出入。因此本人在此申请讯问此次的鉴定人,都留利夫博士。"关口发表上诉人的主张,并申请讯问都留病理科主任,被上诉人律师河野和国平神情凝重、一脸不悦,但上诉人已经事先提出申请,因此法官立即准许讯问。

  都留进入庭内,站上证人席。法警将放有标本瓶与组织标本、显微镜的推车推到证人台旁。

  “本人发誓,秉持良心进行科学鉴定,不隐瞒任何事实或添加不实,将真实陈述鉴定所见。”

  都留结束宣誓后,在担保书上签名盖章。这时被上诉人席上的财前,怒目注视着佐佐木庸平的标本瓶;另一方面,将共贩所的生意交给长子,赶来出庭的佐佐木良江坐在上诉人席上,盯着标本瓶,想着自己丈夫的胃,最后竟然变成这样一块肉片。

  “我方请都留鉴定人进行的鉴定事项有两点:一、针对疑似有转移灶的胃部切片,进行病理组织学检查时,需要哪些检查事项? 二、佐佐木庸平的贲门癌是否确实是早期癌症? 首先就针对第一个鉴定事项,请都留博士发表意见,胃部切片为什么需要进行病理检查? ”

  “今天正好身在法庭,我就以法庭当作比喻。临床医生时常将病理检查说成是法官或最高法院。因为遗体需要经由病理解剖,才得以追究正确无误的死因,或是通过彻底的病理检查,才得以获得正确无误的诊断。事实上,以癌症为例,严格来说,需要通过病理组织学的检查,确定真正的病变之后,才能算是最终的诊断。也就是说,即使是经验丰富的临床名医,以肉眼诊断仍难免有若干误诊。因此,手术后进行病理组织学检查,有时候才发现原来不是癌症,而是良性肿瘤;反之也可能是进行癌,这都不是罕见的例子,只表示手术前的诊断是有限的。本近畿癌症中心也有资料佐证,100 例以肉眼诊断为早期癌的病例中,有5 例是良性溃疡,3 例是胃炎,18例是进行癌。将良性疾病误诊为癌症也就罢了,但如果把进行癌误诊为早期癌,将是攸关患者性命的重大问题,因此不论是大学医院或是一般诊所都需要进行手术后的病理检查,这是医疗的基本原则。”

  都留发表着自己的看法,黝黑的脸庞显得格外严肃。

  “所以说,病理检查的结果,将可能左右手术后的治疗方法,是吗? ”

  关口说着,以余光看了一下财前,财前有别于以往,在被上诉人席上摊开记事本,详细记录着都留的每一句话。

  “没错,即使在手术前诊断为早期癌,表明不会有转移的危险,但如果病理组织学的检查推断可能已经转移至肺部或肝脏,就必须立即以抗癌剂治疗,如果切除片内仍有癌细胞残留,就得再度进行手术。因此切除胃片的病理检查,是手术后的重要诊断依据。”

  “如果在手术前已经判定癌症有可能转移,或是判定没有转移可能,这两者的病理检查内容是否有所差异? ”

  “本近畿癌症中心,不论是早期癌或是进行癌,都会将标本的病变部分以3 毫米大小做连续切片,再进行绵密的检查。我们认为这样才不会导致手术后误判,是最理想的检查方法。但这通常耗时一周或是更久的时间,需要相当的劳力和时间。

  实际上,在两年前,有一些大学医院也只是剖开病变中央部分,仅制作一片代表性切片。此次浪速大学在进行佐佐木庸平先生的病理检查时,也只做一片中央部位的代表性切片。如果怀疑癌症有可能转移到胸部,就应当针对病变部分制作3 至5毫米的连续切片,进行彻底检查。但在本案当中,竟然仅制作一片代表性切片,一位癌症专家的检查过程如此草率,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都留和国立大学教授财前是同辈,因此他毫不客气地批评了财前。

  关于这一点的检查结果又是如何呢? ”

  关口触及问题核心,旁听席上大家屏息以待,不论里见、近畿癌症中心的同事或是大河内教授,都全神贯注地倾听着。

  “以肉眼观察胃部,就如同财前教授的诊断所见,这是所谓火山口形状的病型,尺寸非常小,乍看之下让人误以为是早期癌。但是这一型癌细胞容易在早期侵入血管内,过去已经有人从生物学的角度明确指出,这也是恶性极强的癌症之一。我本身也接触过这一类癌症,当时误以为是早期癌,但在手术后立即转移至肝脏。这次我把佐佐木庸平先生的胃部标本制作成3 毫米间隔的连续切片,放在显微镜下仔细观察。结果发现,病变中央部位的癌细胞确实仅止于黏膜内,但周围的一部分却穿破黏膜到达浆膜下,可以推断是扩散相当急速的癌症,这个癌细胞的性质属于未分化型,是恶性相当强的癌细胞。更重要的发现是,癌细胞已经侵入血管内,也就是说已经出现血管侵袭的现象。”

  都留的鉴定报告针针见血,引起旁听席上一阵哗然,财前则脸色发白。

  关口立刻接着问道:“您的意思是,佐佐木庸平先生的癌细胞,早在手术前就已经扩散到全身,而转移到肺部的癌细胞,当时已经形成肿瘤了,也就是说,第一审以来大家误以为这个贲门癌只是局部性的早期癌,然而事实上已经恶化得相当严重了。那么,如果院方当时能够确实进行详细的病理组织检查,应当可以发现肺部转移的现象,是吗? ”

  都留十分肯定地说:“我认为这是相当有可能的。因为只要发现癌细胞流向血管,首先会怀疑癌细胞是否转移至肝脏,其次就是肺部。”

  “谢谢您宝贵的意见。我的讯问到此结束。”

  关口面色潮红,使尽全力将讯问引导至有利于上诉人一方。

  “被上诉人需不需要讯问证人? ”

  审判长看着河野、国平律师问道,国平立刻起身说:“本案的胃部病理检查已在两年前于第一外科执行完毕,如今却在未经被上诉人的见证下,擅自重新检查,实在令我方感到错愕,因此我方无法全面采信都留鉴定人的意见……”

  国平情绪激动地批评都留,关口立刻反击:“审判长,刚才被上诉人律师的言词不仅侮辱都留鉴定人的人格,更侮辱了批准鉴定的法院,我方要求对方立即收回!”

  “国平律师,请注意发言。”

  审判长严厉地纠正国平,但国平对于未获准见证一事耿耿于怀,他坚持不收回刚才的发言,更强硬地提出要求:“我方认为都留鉴定人的意见仅止于单方面的意见,我请求在庭内由财前教授亲自确认鉴定内容,其后的讯问也由被上诉人本身来进行。”

  “都留鉴定人,您愿意吗? ”审判长询问都留鉴定人的意愿。

  “没有问题。为此我已经准备了彩色照片、组织标本等资料。”

  都留答应之后,财前挟着刚才的记事本,走到证人台旁,他不理会都留,擅自拿起组织标本。

  都留说:“请使用这一台显微镜观察。”

  “不,我也准备了一台,我要用自己的显微镜。”

  财前断然拒绝都留,接着拿起自己准备好的显微镜,开始详细观察起好几十片标本切片。凝重的沉默包围了整个法庭。

  不久,财前从显微镜上抬起了头。

  “如何? 对我的看法有没有什么意见? ”都留直视着财前问道。

  “没……”

  都留的鉴定报告完美无缺,无从批评,财前感到一阵晕眩,但他还是反问都留:“你做出这些鉴定资料花费多少时间? ”

  “一个星期。”

  “这是法院判定用的鉴定事项,您为此一整个星期都在进行这项鉴定,当然可以在短时间内完成。那么请问,通常这么多的鉴定事项需要多少时间呢? ”

  “通常大约也能够在一个星期内完成。”

  “那么两年前又是如何呢? 当时,不论是检查方法或是设备都不齐全,我认为需要花费10天以上。”财前执意追问有关检查时间的问题。

  “我想想看,那样大概需要花费10天或是12~13天吧。”

  “是吗? 不过本大学不像近畿癌症中心只需要负责癌症研究,因此至少需要两个星期。若要针对一个病变进行所有的组织检查,而且需要这么长的检查时间,就现实考量,这样的检查仅限于学术成果发布或是相当特殊的病例。况且就本案的情况而言,当时本人需要在9 天后前往欧洲,因此只做代表性切片,希望能够在出发之前得知结果。另外,虽然说胃部病理检查是手术后的重要诊断依据,但本人并没有光靠一片切片就否定了肺部转移,我也指示过主治医师要留意这个可能性。因此,不能因为没有进行病变部位整体的组织检查,就断定手术后的诊断出现误诊,我认为完全不合理。”

  财前一口气说完,声明自己的行为并无过失。国平为了防止都留反驳,迅速接口:“我方的反对讯问到此为止。”

  柳原的住处是木结构、有着灰泥外墙的两层楼公寓,野田华子一进他的房间。

  屋内顿时变得光彩明亮。房里泛黄的榻榻米上只有书柜、桌子和随处放置的泡面箱,华子在冷清朝北的小房间里,拿着扫把和鸡毛掸子边打扫边说:“真佩服你可以睡在这么多灰尘的房间。以后我们结婚就搬到漂亮的公寓,用吸尘器一下子就打扫得干干净净的。”

  华子转过圆润的脸蛋,像只小鸟般吱吱喳喳说个不停,然后又劈里啪拉的将灰尘扫出门外。柳原原本打算利用星期天完成学位论文,但是中午不到华子就来敲门,径自打扫起来,打扫完接着又拿出亲手做的便当,放在吃饭用的小桌子上。

  “我在烹饪学校学了幕内便当,特地做给你吃。结婚以后,我会帮你做各式各样的菜呃。”

  华子又说出结婚这个字眼。在财前又一的促成下,柳原与华子相亲已经时隔3个月了,柳原从未提及结婚一事。尽管如此,华子还是主动打电话给柳原,时常到公寓来,提醒柳原她的待嫁女儿心。但柳原认为必须等佐佐木良江的官司结束,自己也取得学位之后,才有空闲思考婚姻大事。尤其一想到那桩官司,他就深受良心的苛责。

  “讨厌啦,每次都是我在说话,你好沉闷呃。对了,我上次听到财前医生的岳父跟我爸说,佐佐木商店终于倒闭了。”华子边夹菜边说道。

  “什么? 倒闭? 怎么可能? 那家店经营得不错啊……”柳原差点丢下筷子。

  “不相信你可以自己过去看看啊。债权人为了要回债务,卖了那家店。他们现在i 丕在船场,不过是在船场边的共同贩卖所,只剩家人在做些小生意。,,“你说的共同贩卖所是什么样的地方? ’’“就是一些无力拥有独立店面的人聚在一起,在一栋建筑物里用台子隔成一间间小店,把商品堆在台子上做生意啊。”

  华子的语气中带着鄙视的意味。柳原的伪证害得佐佐木商店遭受倒闭的命运,迫使佐佐木庸平的家属沦落至如此凄惨的境地。想到这儿,柳原陷入自责的煎熬。

  “怎么啦? 我做的幕内便当不好吃吗? 如果我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话,你就原谅人家嘛。”

  华子把身体凑近柳原身旁,凝视着柳原,柳原看到了她短裙下一双丰腴的大腿。想到佐佐木商店的惨况,柳原大受刺激,陷入严重的自责中。一瞬间,他忽然失去了自制力,一把掳住华子的娇躯。华子倾倒在柳原的怀里,两个年轻的躯体就这样相拥在榻榻米上。

  柳原曾对自己发誓,至少要克制到官司结束为止,但事与愿违,自己竟然与华子发生了关系,他深自懊悔。然而华子却不然,她羞涩地整理着衣领,心想虽然柳原从不提及婚事,但这么一来大事已定。她终于放下心头大石,随即开开心心地收拾起餐桌。柳原惭愧不已,回到窗边的书桌前。

  “请问,你又要开始读书啦? ”

  “嗯,学位论文的提交日期快到了,我得赶紧整理出来。”

  华子睁大双眼说:“是呀,医学博士的论文……我父亲也常说,等你拿到博士学位,就要替我们找一间像样的大厦公寓当做礼物呢。虽然我还想多待一会儿,不过既然你要赶论文,那我就回去哕。”

  带着婚事已定的安心,华子娇滴滴地说完这番话后便乖乖地回家了。

  华子一离开,柳原便仰躺在榻榻米上。想到自己一时冲动,与华子发生了关系,虽然发泄了年少轻狂的欲望,但剩下的只有懒洋洋的疲惫和忏悔,他只能愣愣地呆望着天花板。

  不知不觉中,柳原睡着了,等听到“咚咚”的敲门声才醒过来。他懒得应门,只听见门外响起公寓管理员的声音:“就是这一间,应该有人啊。”

  接着,他听见另一个人说话:“柳原,柳原,在家吗? ”

  这声音让柳原吓得跳了起来——是里见修二的声音。

  “柳原,我是里见……”

  柳原再度听见敲门声。

  “奇怪,几个小时前还有访客,之后也没看见他出门,应该在家啊。”

  管理员说着,便离开房门前下楼了。

  “柳原,柳原! 我是里见,你在家吗? ”

  里见继续敲着门。柳原双手捂住耳朵,像个小偷般躲藏在房间的角落。过了几分钟,他轻轻地松开双手,才听见“喀喀”的脚步声,里见终于离开了。

  柳原松了一口气,跑到窗边窥视楼下,看见里见正要离开公寓。里见手上提着厚重的公文包,看来星期天也到近畿癌症中心加班了。5 天后的出庭,柳原依旧必须维持第一审以来的证词。他为了保护自己,竟然假装不在家,回避里见。心虚的柳原,从里见的背影里看见里见对自己无言的愤怒。

  柳原撇开视线,身体缩得像一只毛毛虫,再次躺卧在榻榻米上。听华子说佐佐木商店已经倒闭了,接着又遭遇里见的突击……双重打击让他陷入难以言喻的煎熬之中。一看时钟,已经过了5 点了。财前邀请柳原在7 点钟到他家。柳原只好缓缓起身,穿上破旧的上衣,悄悄打开简陋的门,确定里见已经不在附近后,刻意绕远路前往公车站。

  到了夙川的财前家,年轻的女佣立刻替柳原开门,杏子夫人站在玄关,带着灿烂的笑容迎接他。

  “柳原,我们在等你呢,赶快进来吧。”

  杏子推开客厅的门请柳原进去,但柳原却在门边却步了:客厅里有佃讲师和安西医局长,以及负责参与辅选的10位医局员,大伙儿卷起衣袖围在圆桌前。

  “真是伤脑筋,柳原,你怎么可以擅自进来呢……”佃讲师边抱怨,边用双手盖住堆在桌上的文件,以防柳原看见。

  “抱歉,不过今天是教授请我来的,而且师母也……”

  柳原欲言又止,杏子在他身后说:“不能让他进来吗? 是我要他进来的。”

  佃和安西互看了对方一眼,佃说:“好吧,反正是柳原。我看你是为了官司的事情被叫来的吧。你也看到了,我们正在整理学术会议选举的票源。”

  医局长安西也说:“选举方面,就由我们来做最后冲刺,现在就剩下官司了。

  得靠你好好表现,否则我们都不保哕。”

  安西仗着自己医局长的身份,说起话来态度傲慢,一说完就忘了柳原的存在,专注于选票分析上。

  一旁一个卷起衣袖的医局员说:“我们拉票拉得这么卖力,怎么基础票源还是这么少,一定是病理学的大河内教授那边在搞鬼! ”他一边数着名单上的人数,一边愤愤不平地说。

  另一位资深助理说:“不过,兄弟学校的票源原本不看好,幸好后来急起直追了。之前听说洛北大学神纳教授的参谋——也就是滋贺大学石桥医学部长,和整形外科野坂教授签订密约,让浪速大学兄弟学校的票源流向敌营,真是把我们吓坏了。”

  “真是的,那个野坂教授总是在扯我们后腿,不论是上次教授选举或是这次的学术会议会员选举都一样。我们一定要找个机会跟他算账! 这次要不是顺利逼退近畿医大的重藤教授,否则不用等开票,财前教授就败在神纳教授的手下了,到时候可就成了校内校外的笑柄哕。”

  “鹈饲医学部长逼退重藤的手段真是高明,让我重新佩服起他的老谋深算了。

  而且他为了搜刮洛北大学的票源,把大学的医局员送到舞鹤综合医院,这一招果然奏效。虽然中河、江川等人成了牺牲品,对他们来说实在有点残酷……不晓得那些家伙现在过得怎么样呢? ”

  “眼不见,心不烦,呜呼哀哉! ”大伙儿笑成一团。

  柳原心想,原来如此。江川并不属于医局的革新派,只因为他曾是东教授的人马,就被放逐到关西齿科医科大学下的舞鹤综合医院,原来他是被当成选举票源的筹码了。柳原想起江川被放逐到舞鹤之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柳原学长,千万不可以忘了我! ”10个医局员依旧专心投入于选务作业中,虽然一面在聊天,还是一面不停地数着白纸。

  “田医生,近畿医科大学和关西齿科医科大学的票,真的可以由我们写上名字吗? ”

  一个最年轻的医局员生怕有闪失,仔细询问了佃讲师。佃虽顾忌柳原的存在,但还是回答道:“没关系,又不是抢来的,这可是交换来的票,没什么好害怕的。”

  “可是,同样的字迹出现在几十张选票上,还是不太好吧? 万一被选举管理会发现就完蛋了。”

  “不用担心,伪造空白票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只要以邮寄方式投票送到中央选举管理会,接下来就只有两三个委员义务性地监票,根本不会看你的字迹呀。而且学术会议会员是特别公职,公职人员选罢法管不到这次选举,讲白了,就是愈老实愈吃亏啦。”

  佃一说完,10个医局员在整束的空白票上一一写上名字,全国区填上“竹谷”,地方区填上“财前”。柳原也曾听说伪造空白票的做法行之多年,但实际目睹这样的场面,心中难免五味杂陈。

  这时,财前教授穿着和服推开客厅的门:“柳原,原来你在这儿啊,你应该到我那里来呀。”

  财前语气不悦,立刻叫柳原到最里面的房间。

  穿过走廊进了房间,柳原看见财前又一也坐在矮桌前,翻开厚重的医师公会名册,在空白票上写上名字。他一看见柳原便说:“咦? 柳原,你也来帮忙啊? ”

  又一取下老花眼镜,要柳原坐下。’“不,我……”

  柳原困惑得语无伦次,又一悄悄靠近柳原说:“对了,你和野田华子小姐之后进展得如何啊? 这个女孩贤淑乖巧,身材圆圆滚滚的,有一种体态美啊。人家很希望嫁个像你这样的国立大学毕业的老公,我也期盼促成这桩婚事啊。”

  柳原白天才与华子发生过关系,他生怕又一看穿这件事,因而涨红了脸,答不出话来。

  “哟,你虽然还没答应人家,不过看你害羞成这样,八成是爱上人家啦? 这我就安心啦,那就赶紧订婚,喜酒的事就由我和野田先生商量处理,没问题吧? ”

  “不.我并不想那么早就……”

  “你在说啥呀,接下来就是结婚旺季了,不赶快订就来不及啦,总之一切包在我身上啦! ”又一执意要负责到底。

  “很好啊,柳原,这些事就交给我岳丈帮忙吧,对你也比较有好处。”财前也在一旁帮腔。

  “爸爸,麻烦您稍微离开一下,我有话要跟柳原谈。”

  “哦,你们有事要密谈。那我就到佃那边去哕。”

  又一领会财前的意思,将一叠叠空白票包在紫色的布袋里,慎重地抱在怀中离开房间。等房里只剩两人之后,财前才开口。

  “来,喝杯啤酒应该没关系吧。”财前同时也给自己倒了酒。

  “今晚要你来没别的事,就是有关5 天后你和里见的证人讯问的事。你要维持第一审以来的证词,无论如何要坚持声称我在手术前已经发现肺部转移了。”

  财前说得一派轻松,像在闲话家常一般。

  “哦,可是,龟山护理长说过,总会诊的时候我跟您说……”

  “那不是问题,别管她! ”财前怒斥软弱的柳原。

  “但是,就算我们坚持早已发现了……就像上次鉴定人讯问的时候,东京K 大学的正木副教授说的,既然发现了,应该做断层摄影来确认的。而近畿癌症中心的都留主任也说,应当进行病灶整体的病理检查。可是,我们完全没有做这些事。我想,第一审的证词已经行不通了……”柳原推了推脏污的镜框说道。

  “你听好,你是我方的证人,怎么老是听从对方鉴定人的意见,自己吓自己呢?你应该回想一下我们的鉴定人——奈良大学竹谷教授的鉴定意见啊。他强调,我们不可能靠那么小的阴影,就能判断出癌细胞的转移,即使因为怀疑转移灶存在而进行断层摄影,也不可能有更进一步的结果。这表示,不论有没有做断层摄影,结果都是一样的。他还说过,如果佐佐木庸平那么小的阴影都会被认定为检查不足,还必须负起医疗责任,这么一来,今后我们就必须怀疑每一位患者都有转移的可能,每一个器官都得检查,那么所有大学医院的医疗机构将会因此停摆,陷入瘫痪状态。只要想一想竹谷教授的话,你的证词就可以说得更理直气壮了。”

  “可是……”柳原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其实刚才,里见医生突然到我家来……”

  “什么? 里见到你家? 你不是在第一审后就搬家了吗? ”

  “是的。不过很久以前,大概是证人调查开始之前吧,关口律师不知道从哪儿查到我家,到公寓来找过我,我想里见医师大概是向关口律师打听出的吧。”

  “关口律师找过你? 你根本没跟我报告过啊! 为什么要瞒到现在? ”

  “我没有要隐瞒啊……当时我也立刻请他回去了。”

  “事实上,因为我害怕和他见面,所以尽管他不断敲门,叫了我好几次,我都没响应,假装不在家。我并没有见到他。”

  “那就好。里见那家伙竟敢让近畿癌症中心的病理科主任来当原告的鉴定人,你根本不需要理这种人。既然他对我下了战帖,今后不论在法庭上,或是在其他方面,我都和他势不两立,你也不必为了一个里见而胆战心惊的。何况,这件官司不像‘香港脚’或是输错血这类的轻度医疗纠纷,这可是癌症啊。到现在都还没有人能解开癌细胞的真相,贲门癌的鉴别就已经够难了,现在还得追究是否在手术前就发现肺部的远隔转移,法院怎么可能追究这么高难度的医疗问题呢? 所以你就照我的话,乖乖说出证词就行了。懂吗? ”

  柳原低着头,僵住了身子。

  “如果你做出对我不利的证词,那也会对你自己不利。也就是说,你将没有办法取得学位,也会失去将来的地位,懂吗? ”

  财前压低了声音恐吓着柳原。柳原想起傍晚里见离开公寓时那严肃的背影,而此刻在他眼前的是醉醺醺的财前,正在逼迫他作伪证。他比较着这两个人,黯淡的情绪笼罩了内心,然而此刻他也只能默默地低头答应了。

  鸦雀无声的法庭内,柳原证人和里见证人入庭,两人宣读完誓言之后,审判长庄重地开口:“现在你们要以证人的身份接受讯问,必须依照刚才的宣誓陈述事实。

  如果证词与事实不符,将以伪证罪接受起诉,你们要有这个心理准备。那么,先由里见证人进行讯答。柳原证人,请到走廊等候。”

  柳原立即离开法庭,关口面对着证人席上的里见开始进行讯问。

  “您第一次为佐佐木庸平先生初诊是在什么时候? ”

  “昭和三十九年4 月13日0 ”

  “当时里见证人您是第一内科的副教授,对吧? 您是什么时候辞去浪速大学的职务的? ”

  “三十九年12月17日提出辞呈,于来年6 月正式生效。”

  “三十九年12月17日不就是第一审判决宣告的那一天吗? 你的离职和这桩官司有什么关系吗? ”

  鹈饲教授带领浪速大学相关人员坐在旁听席上,关口说着刻意瞄了鹈饲一眼。

  “这不应该在法庭上讨论,我希望回避这个问题。”里见静静地回答。

  “好的。我换一个问题。当初佐佐木庸平来初诊时只有胃炎的症状,你却替他做了血液、胃液、x 光、胃镜等所有的内科检查,最后加深了癌症的怀疑,才转诊给财前教授。财前教授做了什么样的诊断呢? ”

  “一开始他也说只是一般的胃炎,不过我请他做x 光透视后,才发现是贲门癌。”

  关口加强语气问道:“您记得当时财前教授的语气或是态度吗? ”

  “我记得。我向他询问诊断结果,他一见到我就说:‘这是拇指大小的贲门癌,是第一次发现这么小的早期贲门癌! ’他的态度就和其他医生发现首例病例时一样,相当兴奋。当然,我也相当佩服财前教授的x 光片解读功力,他只靠两张x 光片,就找出这么小的贲门癌。”

  “当时,财前教授还说过什么话? ”

  “我想想看。到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他说,要解读贲门癌这种微妙的病变已经不是科学,而是一种艺术。”

  “这么说来,财前教授不只是兴奋,而且因为仅靠两张x 光片就找出最小的贲门癌,并深深陶醉其中。我们是不是可以推测,财前教授当时的陶醉一直延续到后来,从而导致严重误导了往后的诊断。就一个医生的心理而言,这是不是常有的现象呢? ”关口想揪出财前误诊的根本性原因。

  “这是有可能的。为了提醒医生注意这一点,我们不论何时何地都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医生做好检查。”

  “了解。所以我们才会请东京K 大学的正木副教授鉴定,这也就是第一个症结点——手术前是否曾进行检查。您在第一审说过,曾两次建议财前教授做断层摄影,但财前教授彻底否定了转移灶的可能性,不愿意接受您的建议。您到现在还是维持同样的证词吗? ”关口回顾了第一审的开庭记录。

  “是的,我不改我的证词。”

  “那么,当时柳原医生是不是也曾怀疑肺部转移? ”

  “是的。柳原医生告诉过我,他在教授总会诊时曾建议做断层摄影,但遭到驳斥,我想当时他不认为那只是单纯的结核病灶。”

  “接下来有关手术后的检查不周问题,近畿癌症中心的都留病理检查科主任指出,切除后的胃部并没有做好充分的检查工作。您是否知道,就切除后的胃部标本做了什么样的检查? 结果如何? ”

  “当时柳原医生曾告诉过我。”

  “您是在什么时候听到这个内容的? ”

  “手术后的第九天,刚好就在财前医生前往德国的当天早上。”

  “您是在哪里听说的? ”

  “我刚好在中央检查室碰到柳原医生,于是我问他,佐佐木先生的胃部病理检查报告是不是出来了? 他说,早就做完了,组织诊断的结果也表示那只是局限在黏膜内的早期癌。我再更进一步询问,到底做了什么样的检查? 他竟然说,只做了~片代表性切片的检查。我非常惊讶,于是建议他,既然手术前没有做断层摄影,现在更应该详细检查整体病灶才对。柳原医生说,那个胃以后要作为财前教授的研究与临床课的教材标本,因此教授命令要浸在福尔马林里,好好保管,未经教授同意,不准擅自使用。”

  关口听到这里,掩不住愤怒的情绪:“这个胃标本里包含着攸关患者性命的线索,怎么可以为了自己的研究而占为已有呢? 太藐视人命了! ”

  “审判长,该发言严重毁谤被告,我方要求收回! ”河野和国平异口同声地表示抗议,审判长接受了他们的要求。

  “我换个问题。手术后一个星期,患者出现呼吸困难的症状,我想请问当时医生是否进行过妥善的处理? 当时里见证人您要求财前被上诉人拍摄胸部x 光,这又是为什么? ”

  “患者因呼吸困难而相当痛苦,当时是我亲自替他看诊,也听主治医师柳原说明病情的经过,因此对财前教授的诊断产生了怀疑。财前教授认为那是手术后引起的肺炎,但是肺炎通常发生在手术后第二三天,当时已经使用了氯霉素,氯霉素对肺炎具有绝对的效果,然而经过了一个星期却未见成效。因此,我怀疑可能是癌性肋膜炎。肋膜炎会导致肺部积水,只要照x 光就可立刻得知。”

  “了解。记得东京K 大学的正木鉴定人认为,手术前的x 光已经显示疑似有三四十cc的积水,如果超过50cc就可以大致判断病况。因此,如果在手术后立刻进行x光检查,便可以确定病因。但是财前教授仍旧坚持己见,拒绝了您的建议,是吗?”

  “没错。”

  “当时若能进行x 光检查,确定诊断为癌性肋膜炎,应该做何处置呢? ”

  “应当立即进行化疗,防止癌细胞的扩散。除此之外,我想没有其他办法吧。”

  里见一提到化疗,旁听席上立刻出现怒骂:“药物哪能治疗癌症啊! ”

  “请安静! ”审判长责备着旁听民众。

  关口乘胜追击,继续讯问。

  “也就是说,患者在手术后发生呼吸困难时,若能立即拍摄x 光,就能发现癌性肋膜炎,也能进行化疗,抑制癌细胞的扩散。但是财前教授依然未尽职责,因而将癌性肋膜炎误诊为术后肺炎,导致患者提前死亡,是吗? ”

  “我认为是如此。”

  “我的讯问到此为止。”

  财前身为医生却怠慢了应尽的检查职责,关口通过里见的证词,一一指出财前的过失。等关口一回做,对方律师早已蓄势待发,立刻发言:“被上诉人律师开始进行反对讯问。”

  局势逐渐不利于财前,为了一举挽回颓势,这次由河野律师开口。

  “方才里见证人认为从手术前到手术后,财前教授都未进行几项应做的检查,因而质疑他的怠慢,那么我想请问,里见证人为什么不亲自执行其中的任何一项检查呢? ”

  河野劈头就指责里见。

  “若医生要重新诊断时,必须获得对方的认可。当时财前教授拒绝我的建议,我也无可奈何。”

  “但是,假设你果真在手术前就发现了转移,而手术后也耿耿于怀,那么为什么一遭到财前教授的否定就立刻打退堂鼓呢? 那就好像A 电车载满了乘客,而坐在B电车上的人,在远处就发现A电车的铁轨上有异物,好心提醒A 电车司机;然而A电车司机却说毫无异状,因此B 电车的人就眼睁睁地看着A 电车翻覆。你的行为不就是如此吗? ”

  里见严辞回答:“请不要举一些莫名其妙的比喻,请有话直说,我不喜欢拐弯抹角。”

  “好的,我整理一下问题。当时您的确怀疑肺部转移,也向财前教授提出各项检查的必要性,然而您每一次都接受了财前教授的说法,这是因为您认同他的诊断的可信度,也因此不敢亲自执行。这表示,您当时并没有强烈认同检查的必要性,现在结果出来了你才来放马后炮的,不是吗? ”河野一步步进逼。

  “不是的。我并不是因为财前教授拒绝我的建议,所以妥协或是服从。然而就如您刚才所说的,即便遭到他的拒绝我也应该坚持到底。我认为这件事,我必须负起一半责任。”

  里见坦率认错,反倒让河野不知所措,他对里见的攻击也就此打住。

  “审判长,我的反对讯问到此为止。本人打算在讯问我方证人柳原时,再明确论述我方的反驳意见。”

  河野说完,换柳原上了证人席。柳原的脸色苍白、全身僵硬,河野为了缓和他的情绪,慢条斯理地说:“柳原证人,你是佐佐木庸平先生的主治医师,对吧? ”

  “是的。”

  “患者在贲门癌手术之前进行胸部x 光检查,发现左肺下叶有阴影,你当时是不是曾向财前教授建议进一步做断层摄影? ”

  “不,没有那回事。当时财前教授说,这个阴影应该是肺结核的旧病灶,但也不能排除转移灶的可能性。因此,反倒是教授提醒我要注意手术开腹时的状况。”

  柳原听从财前的指示,说出事前已经套好的证词。

  “手术之时,你担任第一助手,请问当时的情形如何? ”

  “就如财前教授的诊断,胃贲门部的后壁有拇指大小的癌症,该癌症并没有转移到周围的腹部脏器。教授顾虑到手术前的胸部阴影,因此特别详细地检查了肝脏,但并未发现转移现象。当时的手术只花了两小时十分就完成全胃切除。”

  “那么胃部病理检查结果,是在手术后的第几天出来的? ”

  “手术后第五天。”

  “谁负责检查? ”

  “第一外科的病理科负责人。”

  “你看过组织标本吗? ”

  “是,我看过。”

  “看过之后,您有什么意见? ”

  “我的意见和检查报告一样,癌症仅止于黏膜内,不可能有血管侵袭,是单纯的早期癌。我因此松了一口气。”

  “你过去曾做过病灶整体的病理检查吗? ”

  “我只做过一次。在一年多之前,本院只针对单一病灶,做过代表性切片。这是本院一直以来的惯例。”

  “了解。那么刚才的病理检查结果,是否促使你完全排除转移的可能性? ”

  “检查结果出来后,我确实更加认定手术前的胸部阴影只是结核旧病灶,不过并不能完全排除转移的可能。”

  “那么患者在手术后1 个星期,开始出现呼吸困难的迹象,当时你做了什么样的处置? 虽然你已经在第一审时说过了,不过麻烦再重复一次。”

  “在患者发作之前,恢复的状况都非常顺利。因此当护士报告病况时,我相当惊讶,立刻冲到病房。当时佐佐木先生的痰噎在喉咙里,看起来相当痛苦,我立即请教财前教授,是否要注射肾上腺素和镇咳剂? 教授说,手术已经过了1 个星期,如果是术后肺炎,也未免发生得太晚了。话虽如此,假设当时的胸部阴影是转移灶,但那么小的阴影不可能在短时间急速增长,造成癌性肋膜炎。就患者高烧的情况看来,只能判断这是术后肺炎。因此他指示注射氯霉素。”

  “注射结果有效吗? ”

  “注射12个小时后,次日早晨患者转为轻度发烧,咳嗽的症状也改善了。但是中午左右又开始发高烧,痰也积在喉咙里,我再度跑去向教授请教。教授说我注射氯霉素的方式不对,应该需要更大量的刺激,因此原本每6 小时注射50HD毫克,改为每4 个小时注射1 次。”

  “那么请问,当时您是否向财前教授建议做胸部x 光检杳? ”

  “不,我相信那是术后肺炎,因此并没有做这样的建议……”柳原再度做了伪证。

  “了解。另外再请问,财前教授在出国前,是否针对胸部转移灶提过什么意见?”

  “有的。他说,目前患者的症状确实是术后肺炎,不过就算胃部的病理检杳否定转移的可能,但毕竟标本只是病灶的一小部分,总之癌症手术时常发生出乎意料的事情,因此需要多加留意患者的状况。”

  柳原仍旧依照财前的指示,说出已准备好的台词,然而却心虚得不敢抬头。

  “财前教授如此细心,一再提醒主治医师。但讽刺的是,就如教授出国前所说的,癌症在出乎意料的情况下急速增长,最后回天乏术,导致患者死亡。以上,我方的讯问到此为止。”

  河野以他惯用的手法做了总结。

  河野一回座,柳原这才松了一口气,眨了眨眼。接下来只要照财前的指示,应付关KI的反对讯问,就能解脱了。

  关口取得审判长的允许后,立刻展开讯问。

  “听你的证词,发现你从患者发烧到呼吸困难,每一件事都向教授报告,请教处置方法。不过,当时你已经进医局6 年了,这会不会太夸张了点? 难道不能依照自己的判断行事吗? ”

  “任何小事,医局员都有义务报告,然后教授再依照报告吩咐处置方法,这就是财前外科的原则。”

  “哦? 是吗? 我请问你,你认识第一外科的前护理长龟山君子小姐吗? ”

  “是,认识……”

  关口突然提及龟山君子,柳原来不及反应,答得结结巴巴。

  “龟山小姐的证词说,柳原医生在手术前曾建议财前教授进行断层摄影,你承认有这件事吗? ”

  “不,我不承认。”

  “刚才里见证人也说过同样的话,你还是不承认吗? ”关口以严厉的口吻逼问柳原。

  “我不记得有这种事,所以无法承认。”

  “是吗……龟山小姐为了死者的家属出庭应讯,导致她无辜的丈夫也受到公司打压,但她得到了丈夫的谅解,尽管有孕在身,还是鼓起勇气,毅然决然地站上证入席。里见医生也不惜牺牲自己的工作,从第一审到现在,坚持说出事情的真相。

  所以,也请你拿出医生的艮心吧。

  “但是我……”

  “佐佐木先生的店已经倒闭了,他的家属现在进了共同贩卖所,勉强靠微薄的收入过活。请你想想,只要你承认事实,他们会有多么欣慰。请依照证人宣誓,把直实呈现在大家眼前。”

  关口的这番话已然脱离了律师的身份,而是在以为人之道劝说柳原。柳原嘴唇抽搐,低头不语。

  “柳原医生,求求您! 请您说出真相吧! ”

  良江哽咽地说,突然冲向柳原。法警急忙跑上前,试图拉良江回座,但良江甩开他们的手喊道:“柳原医师,请您说出真相,只要说出真相就行了! 如果您不说出真相,我家那口子死不瞑目,我们家人也不甘心呀,太残忍了! ”

  声嘶力竭的哀号声传遍整个法庭。柳原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柳原先生,请你拿出勇气,说出真相。除了在这问法庭以外,没有其他地方能展现你的良心了。”

  关口也试图动摇柳原的意志。柳原的表情扭曲,身体前倾,坚固的心理防线似乎即将瓦解。

  ‘‘不,我不承认。”柳原用尽全身的力气说道。

  “是吗……家属们两年来遭受那么多的痛苦,而你身为医生却……你实在是……”

  关口紧握拳头、声音颤抖,但又立刻重整思绪说:“刚才你说,财前教授在出国前提醒你要多留意患者的状况。那么请问,手术后一个星期,也就是佐佐木庸平先生出现呼吸困难,到财前教授出国之前的这段期间,他是否说过需要做胸部的x光检查,或是命令过您这么做呢? ”

  “……”这个问题让柳原哑口无言。

  “怎么样呢? 柳原证人……”

  关口以强烈且犀利的口吻要求回答。柳原咬紧牙关,死不应答。过了几秒钟、几分钟,凝重的沉默笼罩了整个法庭。

  “柳原证人,请你拿出勇气,提供证词! ”

  关口一再逼问,但柳原却丝毫不为所动,不予响应。

  “我们无法从柳原证人口中取得印证真相的证词,但我们可以知道,柳原医生在手术前后,共有三次机会能够发现癌症的转移灶,却疏忽了这三次检查工作,因而错过诊断的良机。不论柳原证人的证词如何,这都能确实证明,财前教授并未发现肺部转移。另一个证据就是,他完全没有进行化疗。一个具有转移灶的手术需要规划什么样的治疗,而如果依照计划治疗,患者的生命又能延长多久? 为了证明这一点,我想申请我方的鉴定人。”

  河野和国平也不甘示弱:“我方也要求申请鉴定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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