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学术会议选举的开票结果不断传送进来,财前教授领先许多。教授室中,原本只有医局长以上的人才得以进入,现在却挤进了佃讲师与担任辅选专员的众位医局员,佃讲师正坐在电话前,一边听着得票数,一边填入表中。

  财前目前获得6309票,神纳则是5789票,扑朔迷离的选情中,财前暂时领先。财前坐在主管椅上,神态自若地抽着雪茄,但由于对手是神纳,如果无法拉开票数差距,他也难以乐观面对。

  电话铃声响起。

  “财前7312票,神纳6036票……”

  佃一边动笔写在备忘录上,一边复诵,聚集在四周的医局辅选人员一阵骚动。由于东京选举管理会只通知最终开票结果,因此安西医局长昨天衔命前往东京,以便从选举管理会获取最新开票消息,随时以电话通知。

  “教授,开票结果逐渐明朗化,再得700 票,就笃定当选了! ”

  “是吗? 那么,我们即将获胜了! ”

  财前捻熄雪茄,不由得展露出兴奋的表情。下午的教授总会诊由金井副教授代理,连佃讲师与10名辅选专员也都请同事或年轻医局员代班,十几个人统统挤在教授室里等待开票结果。虽然财前占尽优势,但是在尚未接获确定当选的通知之前,仍然无法宣布选战结束。刚才财前还将焦躁不安的情绪,全发泄在佃等人的身上。

  电话铃声再度响起,佃拿起话筒。

  “财前8019票,神纳7310票。确定当选……这是千真万确的哕? ”

  佃扯着嗓子高喊当选的消息之后,10位医局员一听,立刻兴奋地高声喊起来:“财前教授,当选哕,万岁! ”

  “教授,恭喜,恭喜! ”

  “教授,您当选学术会议会员了! ”道贺声此起彼伏,众人鼓掌道喜。

  “感谢各位,这都要归功于各位废寝忘食地全力支持。我先向鹈饲教授报告,各位就负责通知全体医局员。”

  财前涨红着脸,迅速朝医学部长室前去。敲门后,秘书前来开门,秘书告知财前,教授已等待多时。财前一走进鹈饲房里,立刻报告:“教授,刚刚接获确定当选的消息。承蒙教授多方抬爱,晚辈感激不尽。”

  财前朝鹈饲深深一鞠躬,完全不同于平日在医局员面前摆出的高傲姿态,鹈饲肥胖的身躯移向财前:“财前,你首度出马就能够当选,真是不简单,也不枉我辛苦为你做嫁妆,这可大大提升了我在校内校外的地位,更是本大学的光荣啊。想必洛北大学的神纳现在恐怕大受打击,今后在内科学会的地位也肯定一落千丈! 真是可喜可贺,哈哈哈哈! ”

  为了重挫神纳在内科学会的势力,鹈饲推选财前和他打对台战,此时目的顺利达到,鹈饲的狂笑声久久回荡在室内。

  走出医学部长室后,财前前往妇产科叶山教授的研究室。叶山教授担任此次选举的辅选参谋,但是他恰巧前往九州参加学会,不在研究室内。财前随即折返第一外科。医局的桌子上早已备齐了啤酒、威士忌,还有花生、奶酪、饼干等下酒零食。

  50名左右的医局员围着桌子,等待财前的到来。财前一跨进医局,佃就起身带头高喊:“诚心恭贺财前教授当选学术会议会员,全体医局员同心祝贺! 万岁! ”

  众人热烈地鼓掌,等掌声稍歇,财前终于开口说道:“承蒙各位团结一致,制订竞选策略,让我首次参选学术会议会员就能够光荣当选,在此感谢各位。刚才我已经向医学部长报告选举结果,部长也非常高兴,认为这是本校的光荣。往后我要以教授以及学术会议会员的身份,领导各位研究人员,希望各位能够更认真地从事研究与医疗,那样才不会辜负我的期望。”

  财前睥睨地望向所有医局员,展露教授的权威姿态,众人再度报以热烈的掌声,然后便开始开怀畅饮,庆贺狂欢。代理财前进行总会诊的金井副教授也匆匆赶到,与佃讲师以及几位资深助理,团团围住财前。

  “能够打败洛北大学的教授,真是大快人心! 那帮家伙在学会里总是横行霸道,擅自决定研究经费的分配。”

  “教授,第一外科一步登天了! 不仅在校内,就连在校外也能够扬眉吐气呀。”

  众人谄媚地赞美着财前。财前陶醉在胜利的喜悦中,忽地他眼角瞥向窗边,只见柳原未碰任何饮料,独自伫立在一旁。财前瞧见那副身影,突然想起3 天后又要开庭,原本沉浸在当选喜悦中的心情也顿时跌入谷底。他握着啤酒杯,大步走向窗边,问道:‘‘柳原,怎么回事? 我当选学术会议会员,看来只有你不高兴。”

  正在眺望窗外的柳原一阵错愕,回过头来:“没、没那回事,我只是……”

  “只是,只是什么? ”

  “教授当选,我当然高兴,只是我不会喝酒,所以……”

  柳原回答得吞吞吐吐。自从柳原被迫在佐佐木庸平的官司中做了伪证之后,眼神里总是充满胆法。财前正沉浸在一股胜利的美好感觉当中,然而柳原的神情却严重破坏了他的心情。

  “你啊,讲话结结巴巴、扭扭捏捏地像个在室女( 即处女) 似的,我实在看不下去。上次在法庭上也是这副德行,不过是站在证人席上,连个话都讲不清楚,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才会让关口律9 币有机可趁,留给审判长坏印象,导致不良后果。在室女啊,只有在女孩子身上才有价值,或许你也该尝尝真正的在室女了,搞不好可以改掉你娘娘腔的毛病。要不要试试那位婀娜多姿的华子小姐呀? ”

  财前的口气不同于出庭前,对柳原冷嘲热讽了一番。

  “尤其是佐佐木良江向你哭诉时,你那副德行真是丢人现眼! 抽抽答答,腰都挺不起来,简直像只丧家犬,实在太可笑了! ”

  周围响起一阵讪笑。柳原胸中涌起对财前的愤慨……原来如此,证人讯问一结束,我就没有利用价值了吗……他终于了解到财前冷酷且残忍的一面了。这次学术会议选举中财前能够高唱胜利凯歌,也都是江川等年轻医局员被迫牺牲、被当做筹码而外放到医师不足的舞鹤综合附属医院所换来的。柳原只觉得愤愤不平,身体不由得颤抖起来。

  帝冢山的庆子公寓里,财前脱掉外套,躺在床上,一脸疲惫地凝视着天花板。

  在医局里举杯庆贺之后,又在北方的高级料亭万力设宴庆祝,除了鹈饲医学部长,另有地区医师公会会长岩田重吉、锅岛贯治以及岳丈又一参加。宴席结束之后,他又与河野、国平两位律师讨论3 天后的鉴定人事宜。一切结束后,才来到庆子的家。他一进屋,只是告知庆子当选的消息后,就往床上一躺。庆子坐在床边的铁椅上跷起美腿。

  “恭喜恭喜,不过接下来可就辛苦哕。今后四五天,除了参加校内、医师公会、校友会的恭贺宴会,还得想下次化疗鉴定人的讯问策略,恐怕难有喘息的时间哕。

  对了,鉴定人决定找谁了吗? ”

  “第一审的时候请干叶大学的小山教授出庭,这次还是拜托他,他也已经答应了。”

  “不愧是你,挺聪明的嘛。小山教授的执刀技术可是医学界的第一把交椅,就是他经常四处放话,说只有那些无力执刀的外科医生,才会三句话不离化疗,所以他当然是你们的第一人选哕。不仅在名气上占上风,第一审时他的理论也说服力十足,而且还辩才出众,真是万中之选。”

  女子医大的肄业生果然一点就通,一提到小山教授,不需财前多作解释,她就充分了解财前的意图。

  “佐佐木方面的鉴定人是谁呢? ”

  “北海道大学第二外科的长谷部教授。”

  “长谷部教授……没听过呢,他在化疗领域有不错的成绩吗? ”

  “算是吧。他认为外科对癌症的治疗有其极限,战后不久,他就为癌症手术引进化疗。化疗领域有积极论的‘鹰派’与消极论的‘鸽派’,他就是‘鹰派’的代表人物。”

  “所以,是由完全不重视化疗的‘鸽派’大佬小山教授,对抗‘鹰派’的长谷部教授哕! 那你自己怎么想呢? ”

  “目前关于化疗方面还没有任何存活5 年的数据,副作用的问题也停留在讨论的阶段,所以就佐佐木庸平这种早期贲门癌而言,不可能因为我没有进行化疗,就要追究我的医疗责任。”财前一边望向天花板,一边说着。

  “是吗? 不过上次听了鉴定人讯问之后,我总觉得对方会一步步围剿你,他们会找一些诸如化疗或是你意想不到问题,来追究你的责任。你真的没问题吗? ”庆子不安地问着。

  “少胡扯些这样若有若无的东西。不论上诉人的战略是什么,我都可以以高明的理论反击对方,我怎么可能输给一个医学门外汉的律师呢? ”

  “照你的说法。医生的地位可比做人家的老婆要显得稳固如山哕。”庆子揶揄了财前一下,“不过,对方有里见先生呢。上次你把他带店里来,我虽然只见过他那么一次,不过我知道他是个不简单的人物。他外表看起来土里土气、呆头呆脑的,心中却有着很坚定的原则和牢不可破的信念。像我这样的人,只要我愿意,任何一流企业的社长或名人都将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但是对于他,我就完全没辙了。所以,就算你赢过所有人,最后还是无法赢过里见医生,不是吗……”

  庆子漫不经心地说着,她的话一字一句刺入了财前心中。财前从未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这种对里见的敬畏,现在却因庆子的无心之言,清楚显现出来。即使能够瞒骗所有人,却无法瞒骗里见,突然一股恐惧朝他袭来。财前猛然起身,想挥去这股恐惧,却一阵晕眩反胃。

  “怎么回事? 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

  “没事,连续多天的会议、宴会,太过疲累而已。每天晚上都是饮酒加失眠,所以导致这样的结果啦。”

  “不过你最近的确瘦了不少,人们常说医生反而不重养生,你给内科教授看看吧,我很担心呢。”

  “这话很不像你的作风,刚才不是还拿里见来刺激我……”

  “可是,攸关身体健康,不能视而不见啊! 今晚就别碰酒了,好好地睡上一觉再回夙川吧。”

  话说完,她为财前盖上毛毯,想让他安静入睡。但是,财前疲惫不堪的躯体反而燃起一股饥渴的欲望,他伸出毛茸茸的手臂,一把将庆子拉了过去。

  “今晚不行啦,你太累了……”

  庆子推开他,但是财前的强壮臂膀蛮横地按倒了庆子丰满的身躯。

  北海道大学的长谷部教授与千叶大学的小山教授现身法庭,他们分别代表化疗的“鹰派”与“鸽派”,即将为了一位患者的死亡展开一场激辩,这场攻防战将因如何影响化疗的未来而备受瞩目。“药物能否治愈癌症? ”的议题引起了社会大众的兴趣,因此旁听席上也出现一般民众的身影。

  代表上诉人一方的长谷部教授年仅四十四五岁,但他只要静静地站在证人席前,就散发出一股刚毅之气。代表被上诉人一方的小山教授则是日本癌症学会会长,活跃于各大媒体,一副信心十足的姿态。

  法官确认两位鉴定人的身份后,要求宣誓,并请上诉人律师进行讯问。关口律师首先向长谷部深深鞠躬,感谢他清晨7 点从北海道千岁机场千里迢迢地赶到大阪,便开始讯问。

  “首先是第一项鉴定事项。本案的病例属于手术前就已经发现转移的癌症,这与一般的早期癌相比,在治疗上有哪些不同点? 或是应该采取哪种治疗计划? ”

  长谷部专注地听完关口的叙述,缓缓开口说道:“癌症诊断学日渐进步,因此有愈来愈多医生发现停留在黏膜内的早期癌。过去一听到罹患癌症,就仿佛接到“无药可救”或“死亡宣告”的判决一般,但这种负面印象已逐渐改变,甚至不需我多作说明,早期癌只需要进行手术,摘除病灶,几乎就等于痊愈了。但是,癌细胞一旦穿破黏膜,转移到其他部位,就算完全摘除病灶,肉眼无法辨识的癌细胞却可能已经散播全身,将来一定会复发,导致死亡,我不讳言,大多数的病例都是如此。因此简单来说,前者的治疗目的是痊愈,而后者只图延长寿命,希望患者能多活一天,当然两者的治疗计划也有所不同。也就是说,完全没有转移的早期癌,只需要开刀摘除病灶即可。但是,治疗转移性癌症是相当危险的,因为不知癌细胞何时会剧增,从而导致死亡的恶果。因此切除主病灶时,需要比平常慎重许多,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来面对手术前、中、后期的管理,藉此抑制癌细胞的增长,详加拟定治疗计划,力求达到让患者延命的效果。本案的癌症既然已经转移到肺部,即使贲门癌手术本身是妥当的,却也无法达到痊愈的效果,因此必须将病情告知家属,同时也要时时考虑肺部转移灶的剧增,寻求防止恶化的治疗方法。”

  关口重重地点了头。因为长谷部在第一项鉴定的见解中,明确指出财前将转移性贲门癌误诊为早期癌,误导了治疗计划。

  “接下来,请教您第二项鉴定事项。如果要抑制本案中的转移灶,以保护患者性命,应该进行何种治疗? ”

  “本案的血行性转移癌症,必须视为全身疾病。如此一来,转移灶的二次手术,或是放射疗法都仅是局部治疗。我个人相信,化疗才是最合适的治疗方法。”

  化疗的积极论者,且是“鹰派”中备受瞩目的代表人物——长谷部教授,极度自信地表达了他的见解。

  “癌症的化疗,简而言之就是使用药物的治疗方法,对吧? ’’听着关口率直的语气,长谷部教授稍稍苦笑道“化疗就是将抗癌剂置入体内,杀死体内的癌细胞,简单来说,就是这么回事。但是,目前癌症发生的真相尚未解开,因此很遗感,目前还没有任何抗癌剂能够完全治愈癌症。现阶段,抗癌剂多半使用在复发却无法进行手术的癌症,或是已经转移但无法靠手术清除癌细胞的病例上。利用抗癌剂,尽可能杀死手术无法完全摘除的癌细胞,以便减缓恶化或延长寿命,目前它的疗效也逐渐稳定了。”

  “接着请问您第三项鉴定事项。本案件涉及的病例如果进行化疗,应该从什么时候开始? 又应该使用哪种治疗方法呢? ”

  随着鉴定事项的逐项讯问,重点也逐渐接近问题核心。

  “由于目前的抗癌剂无法百分之百治愈癌症,因此哪种抗癌剂对哪种癌症最有效,或是应该使用哪种配方才能既安全又有疗效,这些议题仍是学会中的争论重点,各位学者之间也或多或少有些歧见。但是一般来说,在做摘除主病灶的手术中,多半使用排多癌注射剂。”

  “哦,在手术中就开始使用啊……”关口脚步向前移动。

  “这种疗法一般称之为‘排多癌注射剂大量注射疗法’。在摘除主病灶之后,立刻在静脉注射20毫克的排多癌注射剂,然后第二天再注射10毫克,目的在于借着人体可接受的高单位抗癌剂,一举消灭手术中从腹腔内或血液中流出的癌细胞。同时,遏止具有危险性的转移灶趁着手术外科侵袭的机会恶化。对于本案件所涉病例,只要使用大量注射疗法,也许能预防转移灶的恶化,或避免癌性肋膜炎的发生。即使无法防止癌性肋膜炎,我相信也不至于引起突发性的病变。”

  “您的意思是,假设手术中就备妥完整的化疗计划,就能预防导致佐佐木庸平的死因——癌性肋膜炎了,对吧? 但是,事实上,您所说的方法却从未施行,只是一味地进行手术。另外,假设在手术之后才进行化疗,也就等同于失去存活的机会吗? ”

  “手术后的第一周,发生呼吸困难时,虽然为时已晚,但医生是应该发现到癌细胞的剧增,并实时进行治疗。这时候若能立刻拍摄x 光片,就能立刻发现胸部积水;接着再进行穿刺测试,只需两三分钟就能诊断出癌性肋膜炎。如果患者的全身状况许可,在注射10毫克排多癌注射剂到胸腔的同时,也可静脉注射。这时的抗癌剂效果非常神奇,胸部积水会立刻消退,应该不至于发生猝死的情形。”长谷部说得斩钉截铁。

  “接下来,第四项鉴定事项。假设本案件能够在手术中进行化疗,佐佐木先生能够存活多久呢? 另外,即使为时已晚,若在手术一周后进行化疗,又会有什么结果? ”这项问题攸关化疗与患者猝死之间的因果关系。

  长谷部沉思片刻:“这是一个相当艰深的问题。就我过去的病例数据清楚显示:只要进行化疗,即使无法完全治愈,却也能确保一定时间的寿命。然而,本案所要的答案是,患者能够延命多少年、多少月,这将牵涉法律的因果关系,但是化疗的病例数据不像手术那么多,实在无法妄下断言。不过,我能够提供最接近本案的病例,这是胃癌转移到腹膜的病人在手术后的存活率数据。至于法律解释,我希望能交由法律专家判断。”

  一提到具体存活天数数据,长谷部教授的口气显得极度慎重。他展开记录数字的大表格,让审判长也能看见胃癌转移到腹膜的病例术后的存活率。

  “这是厚生省委托化疗班学会,由我们所做出的研究报告。诚如各位所见,未进行化疗群在第二年时全部死亡;手术后进行化疗的人群,在第三年全体死亡;而手术时进行化疗的人群,到现在是第四年了,尚有16%的患者存活。各研究群之间的差距一目了然。各位应该能理解有些癌症不适用化疗,但相对地,有些癌症则非常适用化疗。”

  “至于哪些癌症适用化疗的问题,根据近畿癌症中心的都留病理科主任判断,本案件所涉癌症属于未分化型腺癌,您认为这个癌症适合使用化疗吗? ”

  “就一般而言,这种癌症十分适用抗癌剂。”

  “所以,本案病例只需在手术中施行排多癌注射剂的大量注射疗法,佐佐木先生就会有3 年以上的存活可能;即使在手术后一周施行化疗,也一定有两年的存活机会,是吧? ”

  关口设法从长谷部口中得到佐佐木如果接受化疗后可得到的延命天数。

  长谷部思考片刻:“假设所有过程都幸运地顺利进行,就有这个可能,不过在没有百分之百保证的情况下,我们就必须考虑其他的可能性。但是只要确实进行化疗,即使引发癌性肋膜炎,患者也不可能在22天后即宣告不治。假设在引发癌性肋膜炎后才进行化疗,最少也能存活6 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总之,应该不可能在6个月以内死亡。”

  长谷部终于得出“至少6 个月”的鉴定结论,慎重的语气使他的证词更具分量关口难掩兴奋的表情。 .“人都难免一死,但是若能尽全力治疗,获得6 个月以上的存活时间,绝对具有无可替代的重要意义。这是本次审判最重要的鉴定观点。此外,佐佐木先生若能存活多一点时间,就能从容处理身边事务或事业,他的妻儿也不会因此陷入目前的悲惨状况了。我的讯问结束了。”

  关口一就座,被上诉人律师国平似乎早已虎视眈眈,立刻开始讯问。

  “刚才听完长谷部教授的意见,果然是化疗‘鹰派’人物的观点。但是您只展示化疗的成果,却未提及副作用——您所进行的化疗难道没有副作用吗? ”

  国平一开口,就充满揶揄与讽刺。

  “确实有短暂性的副作用。使用抗癌剂约1 周后,会出现白血球与血小板减少现象,因此会出现贫血、食欲不振、呕吐等症状。目前还无法遏止这些症状发生,但是现今已研究出各种使用方法,副作用也处于日益改善之中。”

  “如果症状只是贫血或食欲不振还无妨,但是手术中大量使用排多癌注射剂的方法,副作用十分强,据说还有导致患者死亡的例子。关于这点,您的看法如何? ”

  国平抢攻对方弱点。

  “大量注射疗法初期曾进行过无数次慎重的基础实验,经历的挫折也数不胜数。

  反对化疗的学者常批评这是‘原子弹爆炸疗法’、‘神风疗法’。可是,即使在那样艰辛的开发初期,也从未有任何导致患者直接死亡的实例。”长谷部眼神锐利地望向国平以及身处被上诉人席的财前。

  “那当然,像长谷部教授这么有名望的专家,怎么可能经历过直接死亡的病例呢。不过,我们却常听说有关化疗的种种弊害,假使在本案所涉病例中采用,反而会引起更大的危险,不是吗? 您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只要进行化疗,佐佐木先生就能存活6 个月以上呢? ”国平继续针对这个问题追问,设法否定对佐佐木庸平进行化疗后的存活效果的假设。

  “我是根据以往的研究成果,选择最低限度的疗效来判断可能性的。我想反问您,您执意坚持化疗具有危险性,那么,是否有任何资料,显示本案件所涉病例如果使用化疗,会在22天内死亡呢? ”长谷部反问。

  “可是,本案件所涉病例的癌症是重度恶性的癌症,无论是否进行化疗,结果可能都一样……”国平面对长谷部意料之外的反问,狼狈地回答。

  “如果对医学知识一知半解,就请别班门弄斧。在今天的法庭上,对于化疗的疗效我采取非常慎重的态度。因为,只要有新的抗癌剂或治疗法,每每经由媒体报道后,总是涌来来自全国的患者或家属的询问电话或信件,门诊前更是大排长龙,这是我的亲身经验,也因此更深刻感受到病人对化疗抱持着非常高的期待。今天,我的说法已算是非常谨慎而消极的了。如果没有任何顾虑,我甚至可以说,本案件如果一开始能考虑到病灶转移,拟定万全的治疗计划,患者不仅能存活6 个月,甚至可存活一两年。至于您一直强调的副作用问题,如果那是病人惟一存活的方法,即使有些风险,医生也愿意相信疗效而进行治疗,这是左右患者性命的医生所应具备的伦理道德。然而,本案并非是用尽所有治疗方法,最后才导致患者死亡,这一点让我深感遗憾。”

  国平的反对讯问,反而遭到长谷部的凌厉反击。

  “我没有任何问题了。”国平仓皇地结束讯问。

  审判长不知在鉴定书上记录了什么:“接下来,轮至0 被上诉人一方讯问。”

  审判长一说完,第一审时在对于存在转移灶时是否应摘除主病灶的鉴定中,与东北大学一丸名誉教授争论,使得财前立于有利地位的千叶大学小山教授,仿佛十分在意旁听席上的视线一般,威风凛凛地走向证人席。国平立刻以殷勤的态度迎接。

  “我方委托小山鉴定人的第一项鉴定事项是,未进行癌症化疗与本案佐佐木庸平氏的猝死是否有因果关系。身为癌症学会会长的小山鉴定人,您的看法如何? ”

  国平打算借助小山的力量,彻底瓦解长谷部的鉴定,小山听得出国平的言下之意,眼神闪闪发光。

  “我几乎无法相信化疗的疗效,也绝对无法从上述鉴定结论来断言因为医生未进行化疗而导致患者猝死。因此,我判定两者之间毫无因果关系。”他先来个下马威。

  “当今,所有日本人都患了癌症恐瞑症,每个人都希望只接受药物治疗,不必。

  切除肿瘤。这是大家的梦想,也是癌症治疗的愿景。手执手术刀的外科医生,将来或许会因此全部失业。但是,回头看看现今的癌症治疗,想要达到百分之百的治疗效果,只能通过外科手术或放射治疗,因为进行化疗而痊愈的实例,不仅我个人从未听闻,各级学会也从无任何报告。在存活效果的问题点上,北海道大学长谷部教授与少数化疗专家,虽然提出数据显示进行化疗确实比没有进行来得好。但公平地看,有些癌症在某些时期施行化疗的确奏效,不过并用手术与化疗,在3 年后或4 年后的存活率,与只进行手术的存活率几乎没有差别。如果接受化疗所得到的只是这种程度的‘疗效’,根本不值一提。我一开始就声明我到现在还不相信化疗的效果,就是根据以上的理由,再加上考虑到副作用的问题,患者除了活受罪之外,甚至有生命威胁。因此,若能不进行化疗,我认为是最好的。”

  他首先指出,癌症治疗的未来属于化疗,却又强调现实面中化疗的副作用,以求彻底否定。

  “抗癌剂的副作用非常危险吗? ”国平认为机不可失,乘胜追击。

  “抗癌剂的开发灵感来自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德军使用的毒气,如此的说明,各位应该就明白了吧。毒气的毒性在于危害细胞分裂,抗癌剂就是破坏癌细胞的毒剂。司是,癌细胞是人体产生的正常细胞突变的产物,因此抗癌剂在破坏癌细胞的同时,也破坏了正常细胞,特别是骨髓( 造血功能) 、消化器官黏膜受到的伤害最为严重。”

  “那么,手术中一次注射大量抗癌剂,它的副作用应该十分可怕吧? ”

  “没错。注射20毫克的毒药进入人体,可能会引起肠出血、肠穿孔、缝合不全等症状。因为手术的执行本来就使得患者的抵抗力大为下降,如此将更加削弱抵抗力,乃一引起并发症,很难说不会导致死亡。因此,在化疗尚未确定安全使用法之际,根本无法期待存活效果。本案件所涉病例不同于结核病,只要使用氨基水杨酸或链霉素就一定见效,我想强调的是,这根本就是两回事。”

  小山教授不愧是持化疗消极论的“鸽派”,彻底否定了佐佐木庸平的死与化疗的因果关系。国平满意地频频点头。

  “接F 来,第二项鉴定事项是,本案件所涉病例的治疗计划将贲门癌与肺部转移灶的手术分开,是否妥当呢? 请谈谈您的见解。”

  第一审时,财前主张为了肺部转移灶,所以考虑分开进行手术。不容置疑地,小山的执刀技术绝对赢过财前,甚至享誉全球,国平的话还未说完,他就开口了。

  “在过去,很多人强烈主张不该施行有转移灶的主病灶摘除手术。关于这一点,我也曾在第一审时与原告方面的鉴定人--东北大学一丸名誉教授展开一场激辩。

  本案的贲门癌手术究竟是否适当,诚如法院所承认,这已经是个医学常识。在我、财前教授等采取积极态度的外科医生之间,我们甚至更进一步施行过转移灶的手术,完全治愈了那些视转移灶为绝望的患者。事实上,这类成功的案例也不计其数。与其说癌症在外科手术治疗上已达极限,倒不如说手术使用范围愈来愈广了吧。”

  言下之意,化疗是那些没信心动刀的外科医生所采取的借口。

  “那么,小山教授您也赞成本案的治疗计划,采取两次分开的手术,是吗? ”

  “当然。一般来说,并非在摘除主病灶手术后,就会立刻导致转移灶的恶化,只需等待患者的体力恢复后,再执行胸部病灶摘除术即可。如果其间有恶化的危险,像本案所涉的坚硬结节型的癌症,会采用放射疗法,而非化疗。”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最后,第三项鉴定事项,我想针对手术后一周所出现的呼吸困难、发热等症状,请教您的意见。当时,财前教授根据主治医师的报告,诊断是术后肺炎。如果是小山教授,您的诊断是? ”

  小山顿了一下才开口:“我没有实际诊断患者,无法直接断定。请问呼吸困难症状是慢慢发生? 还是突然发生呢? ”

  “依据主治医师柳原的证词记录,是‘突然发生呼吸困难’。”国平翻着法院记录回答道。

  “如果是这样,应该会直接判断是肺部急性发炎,而不是肺部转移灶的恶化。

  我应该也会诊断是术后肺炎,指示给予抗生素。肺癌通常是慢慢恶化的,本案中的胸部阴影只是小指头大小,而且连直接浸润都没有发生就转移为血行性,在手术后一周或两周内,突然引起癌性肋膜炎,虽然说无法预测癌症的下一秒会如何变化,但是本案实在超越现今医学常识的范围,无法立即断定是癌性肋膜炎,我认为不应该追究过失。”

  “谢谢您提供宝贵的意见。我的讯问结束了。”

  国平一就座,反方的关口立刻站起。

  “小山教授,刚才您在陈述第三鉴定事项时,明明说因为没有实际诊断患者,您无法断言,却又能诊断是术后肺炎。,如果是小山教授,想必您只要能够直接诊断患者,就一定能够立刻鉴别究竟是发炎还是癌了吧? ”关口仿佛在挑动小山教授的自尊心。

  “这,或许能够鉴别……但是我毕竟没有亲自看诊,所以也没办法回答。”他含糊其词。

  “那么,当时只要拍摄x 光片,不管医学常识如何,您难道不认为能够发现癌性肋膜炎吗? ”

  “应该可以判定吧。不过,这时候不需要教授一一指示,主治医师应该自行判断。”

  “是的,主治医师曾提出拍摄x 光片的要求,却遭到财前教授驳回。”

  关口话才说完,国平的声音响起:“抗议。第一审与第二审时,柳原医生已经清楚作证他并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那是柳原医生做伪证。依据里见医生的证词,那项证词的可信度已遭否认。”

  双方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双方律师请冷静! 关口律师请继续讯问。”审判长请关口继续。

  “小山教授,您对财前教授驳回要求x 光摄影一事,有什么看法呢? ”

  “对于无法确知真伪的问题,我无法表达意见。可是,不仅是x 光摄影,在医院已经工作6 年的主治医师发现患者呼吸困难,抗生素无法奏效时,便应该有所行动。身兼诊疗、研究、教育三重任的教授,实在事务繁忙、分身乏术,所以才会有主治医师存在的必要,负担部分职责。本案的主治医师若再独立自主一点,就不需事事请示,觉得情况不妙就应该进行x 光摄影,发现病患胸部积水时也应该立刻执行穿刺检测,然后再来寻求教授的指示。如果当时他能够执行这些步骤,再向教授报告,即使财前教授不需亲自诊断患者,也一定能做出确切诊断。如果真要追究本案的遗憾之处,我想就是主治医师毫无自主性这一点吧。”小山的话里尽是偏袒财前的调子。

  “可是,财前外科向来封建自闭,使得柳原医生无法自主独立,责任归属应该还是教授。不过,如果进行x 光摄影,发现癌性肋膜炎,小山教授会如何处置呢?那时,难道您还是坚持进行肺部转移灶的二次手术吗? ”

  虽然关口知道回答绝非肯定,还是继续硬碰硬地强攻。

  “不,那时就无法执行手术了。”

  “那么,您会进行放射治疗吗? ”

  小山教授看出关口讯问的意图,恶狠狠地瞪着他。

  “如果引起癌性肋膜炎,只能进行化疗。可是使用抗癌剂究竟有多少存活效果,这就另当别论了。”

  “原来如此。连化疗的消极论者小山教授都认为,癌性肋膜炎除了化疗之外,别无他法。以上,我的讯问结束。”

  关口的讯问获得预期效果,他返回座位。审判长与左右陪审法官轻声讨论片刻。

  “本庭想再请教长谷部与小山两位鉴定人,麻烦请到前面来。”

  话说完后,审判长先转向长谷部教授:“关于化疗的成效,你刚才已经提示经由厚生省委托的研究报告中,有具体数据可证明其效果。虽然有这些数据显示疗效,但是仍有不少强烈的不信任意见,认为化疗毫无疗效。你认为原因是什么呢? ”

  医学界对于化疗的疗效歧见甚大,审判长因此提出质问。

  长谷部沉默思考片刻,面向审判长:“我无法详尽说明,但是,我想意见歧异甚大,源自于每位医生所持的医学理念迥异。打个比方,如果化疗可延长半年寿命,有些人认为虽然只有半年,仍旧有其意义;但是对于以存活5 年为目标的人,就认为半年的存活时间根本不值一提,也就是毫无疗效。我想,想法差异源自于此。可是,不信任化疗的意见当中,完全不执行化疗,或是因使用初期的不安定而尝到苦头,从而彻底认为化疗无用的人非常多,对此,我深感遗憾。”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接下来请教小山鉴定人,你曾经执行过的手术中,试讨大量注射排多癌注射剂的疗法吗? ”

  “没有,我未曾做过。因为还有其他抗癌方法,不需采用那种方法。”小山教授颇具日本癌症学会会长的尊严与风范,斩钉截铁地回答。

  审判长注视着小山教授:“可是,你刚才提到如果引起癌性肋膜炎时,除了化疗,别无他法。你曾有类似经验吗? ”

  “有。”

  “存活效果如何呢? ”

  “无法一以概全,很难说的。我这么说,您应该明白了。”他紧闭双唇,表现出不再接受任何讯问的狂妄态度。

  “本庭讯问到此结束。休庭。”审判长宣布后,便默默起身。

  新大阪饭店的三楼大厅装饰着大朵大朵的菊花,财前教授的学术会议会员当选庆贺宴会盛大举行。除了浪速大学的教授,还有兄弟学校的校长、教授、兄弟医院的院长、医师公会的干部都出席了,甚至平和制药的社长和一些知名财界人士、政界人士也都露脸参加了。

  贵宾接待处动员了资深医局员,包括安西医局长等十数人,还有金井副教授与佃讲师助阵,只要医学界大佬或财界名人出现,金井与佃会亲自接待至会场主桌,绝不假手医局员。

  财前身着燕尾服,站在入口处向来宾致意。他的态度沉着稳重,丝毫察觉不出昨日出庭应讯的迹象。他一边向陆续抵达的来宾郑重致意,一边回想起3 年前在同样的会场举办的文化勋章受奖者泷村名誉教授的寿宴。当时自己还是一介副教授,与今天在场的金井或佃一样,得恭恭敬敬地接待各界来宾到主桌前。仅仅3 年的光阴,他就当上教授、成为学术会议会员,想起自己的飞黄腾达,一股欢欣之情涌上财前心头。

  这时,财前突然发觉接待处一阵慌乱,原来是泷村名誉教授大驾光临了。泷村已80岁高龄,却踏着矍铄健壮的步伐,由鹈饲部长引领他走进大厅。财前立刻上前,来到泷村名誉教授身旁。

  “没想到教授能赏光出席晚辈的宴席,没能及时出迎,怠慢之处敬请原谅。”

  财前恭敬地鞠躬,泷村开口说:“今天是属于你的大好日子,无须多虑,不如感谢众人的好意吧! ”

  话说完,他便随着鹈饲走到主桌。由于是鸡尾酒会,没有特别的座位排次,不过金色屏风后方的主桌上,除了泷村名誉教授之外,还有各大学校长、医界大佬、财经界名人,曾与地方选区的财前搭档、出马竞选全国性学术会议会员并当选的奈良大学竹谷医学部长也在其中。其他兄弟学校的教授、院长等,则各自找寻自己熟识的人同坐一桌。医师公会的重要干部则以大阪府医师公会会长大原为中心,依序与各区医师公会会长打照面;北区医师公会会长岩田重吉、市医师公会重要干部且身兼市议员的锅岛贯治仿佛是宴会干事般,穿梭于医师公会干部聚集的各桌之间;身穿日式大礼服的财前又一,则兴奋地周旋于各桌之间,夸张地与众人打着招呼。

  5 点时,宽广的会场中香烟袅袅、人声鼎沸,交谈更为热闹了。虽然会场聚集了约200 位出席者,但是前任教授东、大河内等老教授以及野坂等临床组反主流派的教授却未见身影。另外,财前的同学们,同时也是各兄弟学校、兄弟医院的主要医师的人群中,也是寥寥无几,今天的出席人员直接反映出选票流向。坐在主桌的财前也发现这个现象,但仍神色自若地招呼客人。他向今天的司仪妇产科叶山教授使了个眼色,叶山仿佛女人般白皙的脸上微微泛红,站到司仪用的麦克风前。

  “今天,在此庆祝浪速大学第一外科教授财前五郎当选学术会议会员,感谢各位于百忙之中拨冗参加,个人谨代表主办单位致上十二万分谢意。首先,请浪速大学第一外科名誉教授泷村先生致辞。”

  司仪说完,银白头发的泷村露出炯炯有神的目光,来到麦克风前。

  “今天,各位为了在下的徒孙,前来参加盛会,垂垂老矣的我在此先感谢各位c各位都知道我这个不肖徒孙财前,执刀技巧高明,成绩斐然,但是完全不得人缘、遭人憎恶。不过,承蒙各位的宽爱与支持,他首度出马竞选就当选学术会议会员。

  竞选期间,财前君出版《消化器官疾病诊断治疗集》,在下为此书撰写序言,当时我认为他当选困难,所以文中推荐褒奖措辞有些过于夸大。今后,还望各位在支持财前之余,多加鞭策指导。为了可爱的徒孙,在下也不会顾忌年岁已高,将会严厉指导。”

  他以一贯简洁洒脱的口气结束致辞,众人笑声四起并报以掌声。接下来由代表浪速大学的鹈饲医学部长致辞。

  “刚才,泷村教授称财前为徒孙。对在下来说,财前就像是我自己的儿子。我这儿子拥有丰富的学术知识,不知不觉地,我身为父亲的就容易有私心,有时候就会遭到校内个性较刚毅的教授的指责。这次的学术会议选举,各位都知道,在此之前皆是洛北大学独占近畿地区学术会议会员的席次,所以各位热切期待浪速大等应该推举候选人。既然决定参选,就要有必胜决心,因此才推选财前教授,而这绝非是我个人的偏好。首度出马竞选的财前教授能光荣当选,乃承蒙各位热心支持所赐,尤其是来自大阪府医师公会的各位同仁大力协助,我在此表达深深谢意,而且,在下更佩服医师公会团结而产生的强大力量。”

  鹈饲刻意奉承医师公会,医师公会的每位成员则得意洋洋地点头答礼,并回以热烈的掌声。鹈饲的致辞十分政治化且巧妙无比,对他来说,财前的当选严重地打击了洛北大学神纳教授,也让自己朝内科学会挺进的野心迈出一大步,他仿佛自己当选般地兴奋难当。鹈饲的脸上,像绽满了樱花般地笑意满盈,接着说:“接下来,请大阪府医师公会会长大原教授带领各位举杯庆贺。”

  话才说完,医师公会成员中又是一阵热烈掌声,大阪府医师公会的大原会长走到麦克风前:“感谢鹈饲医学部长给在下这个机会。在诸位医学界大老面前,实在十分惶恐。不过,请各位举杯祝贺浪速大学第一外科财前教授当选学术会议会员,万岁! 干杯! ”

  顿时,香槟开瓶声此起彼落,众人高举酒杯。财前深深鞠躬,饮尽杯中的香槟。

  他蓦然想起在海德堡内卡河畔的饭店,国际外科学会举行欢迎酒会的盛况,忽地眼前浮现出华丽的水晶吊灯,映照着内卡河,一片闪闪发亮的景色。他望向窗外,暗夜中,堂岛川映着饭店的灯光,粼粼闪耀,涟漪荡漾。

  举杯祝贺后,司仪叶山宣布财前致谢辞。财前高大挺拔的身躯穿着燕尾服,气宇轩昂地往台上一站。

  “方才,承蒙三位医界大佬、老前辈致辞,在下的感激之情实在难以言表,只能简单说一句——谢谢您们。在下不才,能够当选本届学术会议会员,完全仰赖各位的热情支持,谨在此表达最诚挚的谢意! 在下重新认知到,本次当选近畿地区学术会议会员,必须对近畿的学术会议会员与重振医学有所贡献。因此,今天在下希望能广泛听取在场各位高明的意见,作为今后医学行政与医疗行政工作的参考。”

  考虑到兄弟学校及医院、医师公会,他的谢辞蕴含浓厚的政治意义。两个月前,当他面对黑部峡谷时,曾因敬畏大自然而感到不安,如今面对人类的斗争,却未见他有丝毫的畏惧。财前在胜选的致辞中,展现出十足的自信。掌声再度热烈响起,众人举杯庆贺。财前饮着杯中酒,醺然陶醉于自己的人生蓝图之中:44岁当上教授、46岁当选学术会议会员、50岁获得学士院奖、55岁成为学士院会员、60岁获得文化勋章……计划正处于一步步实现当中。所以,面对仍在诉讼中的官司,无论如何都得胜诉! 接下来,只要闯过当事人讯问这关,就能获胜了! 财前仿佛要让疲劳又醺醉的身躯牢牢记住般,在心中不断地呐喊着。

  这天是财前五郎与佐佐木良江的当事人讯问,不同于以往,开庭前5 分钟,旁听席上已然爆满。佐佐木良江、小叔信平及三个孩子坐在上诉人席上,斜后方的座位上则坐着里见、东佐枝子以及顺利生产的龟山君子。财前这方,除了刚当上学术会议会员的财前,还有浪速大学相关人员、以岳丈又一为中心的医师公会重要干部,柳原则孤零零地坐在角落。

  宣布开庭后,佐佐木良江站到证人席前。关口律师仿佛安抚良江般问道:“请问佐佐木庸平先生过世多久了? ”

  “两年六个月。”

  “请告诉我们第一审以后,佐佐木商店的状况。”

  “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佐佐木商店的存在了。店面于去年10月10日倒闭,佐佐木商店的招牌无法挂到官司结束,我只觉得悔恨、遗憾。”良江抿着嘴。

  “佐佐木商店是你先生白手起家的店铺,对吧? ”

  “是的。他从小在船场的棉布批发商手下当童工,27岁时分家独立,在船场偏僻的地方开了间小店。在船场传统纤维大盘商之间开店,其间的辛劳绝非外人所能了解。后来,店面终于逐渐扩展成中小企业的规模,即将迈向顶峰时,他竞因为无法预料的误诊而死亡。不仅亡者无法瞑目,留在人世的家属更是难以释怀啊……”

  良江的语气中充满丧夫的悲恸。

  “店铺倒闭时的债务有多少? ”

  “积欠的债务总计4800万元。库存品因为丸高纤维突击店铺,抢搬一空,几乎没有剩下布料;而成品与内衣等再制品的卖价是200 万元,未收账款是170 X~,银行支票折扣的储金是200 万元,总计尚值570 万元,相抵之后,佐佐木商店的债务共4230万元。对于18家店铺的债务,经过协调之后决定每家归还3 成。”

  “4230万元的3 成,就是1269万元。你如何筹出这笔款项呢? ”听到这个问题,良江瘦削的脸颊抽动了一下。

  “我们手中仅有的就是店铺,只能请债权人拍卖这家店铺了。虽然店铺占地42坪,建筑物本身占35坪,但是土地是租借的,建筑物本身不仅十分老旧,还有一半租借给内衣店,因此必须支付内衣店搬迁费后再出售店铺,由所得的款项偿还债务。”

  “那么,现在你们是如何维持生计的呢? ”

  “其中一位债务人出力相助,在纤维业商贩聚集的井池筋地区的共同贩卖所做买卖。我们无法再使用佐佐木商店的店名,所以借用出力相助的友人姓名中的一个字,更改店名为‘村木商店’。我们租用两张桌子宽的空间,与长子两人批发一些平织棉布或化纤等无风险布料来贩售。”

  “原本在船场闹区拥有6 间宽的店铺,如今只能租借共同贩卖所的场地,利用两张桌子做买卖,想必一定有不少心酸吧。为什么不干脆迁到郊外,开间杂货店。

  “迁移郊外当然比较轻松。但是想到过世的先夫,就算现在只能捧着先夫的牌位,我也要继续留在先夫坚持打拼过的船场,继续做生意,并赢得胜诉。但是,想到三个孩子,又于心不忍……”她闭口不语,眼眶泛着泪花。

  “你的孩子目前状况如何呢? ”

  “长子原本后年即将大学毕业,但由于店铺倒闭,他只好办理退学手续,在共同贩卖所像个学徒般与我一起进货、捆包商品,工作非常勤奋;长女高中毕业之后就在我们租住的东住吉公寓洗衣做饭,照顾小弟,帮了我不少忙。我不敢想像孩子心中究竟有多难过……坐在那边,那个叫财前的人,如果当时能够诚心诚意地为先夫看诊,就绝对不会发生这么悲惨的事了。”她直视财前,而财前的表情漠然。

  “我在第一审时也曾问及手术前财前教授总会诊的情形,能否请你再次正确地回想当时的情形呢? ”

  “好的。教授总会诊仿佛古代诸侯出巡般,身后跟着多名医生,他看着先夫的x光片时,主治医师柳原建议做断层摄影,他听完后立刻怒气冲冲说:‘不需要拍摄那种东西! ”’“柳原医生的建议遭财前教授驳回,没错吧? ”

  “是的,绝对没错。”良江一字一句加重语气,清楚回答。

  “那么,院方什么时候要求你签署手术同意书呢? ”

  “入院的当天晚上,主治医师柳原拿手术同意书给我。”

  “当时,他告知要进行哪种手术? ”

  “他说要执行贲门癌手术,摘除全部的胃。”

  “手术之前,他曾提及肺部转移灶吗? ”

  “没有,没有任何通知。他只说这是早期贲门癌,保证可以痊愈。”

  “那么,手术后,院方是否告知可能转移到肺部,计划要执行二次手术,或提醒你若有万一,必须有心理准备或是设法处理店铺的生意呢? ”

  “完全没有! 而且,就算我们有任何疑问也没机会问。因为财前医生只动了手术,完全没有前来看诊。先夫发生呼吸困难的第二天,我们非常担心,于是麻烦柳原医生请财前医生前来诊察,却因为财前医生准备出国参加国外的学会而遭到拒绝。虽然我不知道那个什么学会有多重要,但是,为什么一位地位崇高的大学附属医院医生,竟然认为学会比病人还要重要? 那时,只要财前医生抽空过来诊疗两三分钟,先夫就绝对不会走得那么突然了! ”良江竭尽全力地呐喊着,“他却只凭年轻的主治医师报告就判断是术后肺炎,要我们不要担心。谁也没想到先夫就这样辞世了。我们来不及规划店铺的善后问题,他就突然走了,也因此佐佐木商店才会倒闭。如果不是先夫走得那么仓促,我们绝对不会陷入这种窘境! 我心中的这股怨恨无论经过多少年都不会停止,甚至会愈来愈强烈! ”

  双颊瘦削,披散着自发的良江,怀着积郁胸中两年六个月的怨念,指责财前。

  “如果你事先得知佐佐木先生的寿命只剩一年或半年,你就能够与银行或厂商商量,设法缩小店铺规模,让你一个女性也能继续经营店面,是吗? ”

  “如果真是如此,不仅是我,店里的员工也不至于走投无路、流落街头。”良江清楚地回答。

  “我的讯问到此结束。”

  关口达到讯问目的后回座,河野律师立刻起身“被上诉人律师有问题想请教。”

  审判长担心良江的身体状况,说:“上诉人似乎十分疲倦,需要准备椅子吗? ”

  良江回答没问题,辞谢了审判长的美意。

  河野开始讯问:“你先生在手术后发生呼吸困难时,你拜托财前教授前来看诊。

  这确定是手术后第八天,没错吗? ”

  “是的。”

  “手术后第九天,就是财前教授出发前往德国的日子。换句话说,财前教授在出发前往德国参加国际外科学会的前一天,仍留在医院中工作。如果财前教授与其他教授一样,在前往海外的5 天前就开始休诊,不到医院看诊,这又会是什么情形呢? ”

  河野设法扭曲良江主张的财前拒绝诊察的事实。

  “可是,财前医生当时确实在医院啊! ”

  “照你的说法,财前教授热心工作,出发前一天还到医院上班的举动,反而让你有借口可找碴儿,说他不负责任。医生既不是神,更不是超人呀! ”

  “无论你们怎么逃避、辩解,我都不会再受骗上当了。不要以为患者无知好骗,你们错了! ”良江猛烈地摇头反驳河野,“审判长大人,我不是企图拿丈夫的死来换取金钱啊! 我无法忍受医生对患者不诚实、毫无人性的态度。法律制裁这类医生,不仅是为了我们,更是为了因为医生误诊而只能夜夜悲泣无眠的患者家属。请您这次一定要做出公平的裁决! ”

  良江再也无法忍住泪水,眼泪如溃堤般夺眶而出,她突然趴倒在证人席前,嚎啕大哭。

  法庭内一时间静寂无声。审判长转而要求进行被上诉入主讯问。

  学术会议会员、国立浪速大学教授财前五郎站到证人席前,国平律师取代河野,开始主讯问。

  “手术前的教授总会诊时,财前教授曾看过佐佐木庸平氏的胸部x 光片,虽然第一审时您已经叙述过看法,但麻烦您再讲述一次。”

  “肺部左下叶有个小指头大小的阴影,详细看过照片之后,形状大致呈现圆形,与周围肺野界线分明。我虽然不排除是肺癌,但是患者曾经罹患肺结核,另一方面,依据我的经验,贲门癌十分小,这么小的肿瘤,很难推断癌症已经转移到肺部,因此判断那是结核病灶。可是,我也怀疑或许是转移灶,因此,我曾交代佃讲师,如果时间上能够安排,最好进行断层摄影。”

  财前稍稍抬起下颌,面不改色地声明他曾注意到癌细胞转移。这是他在第二审进行之后才设计的新证据。国平接着问道:“这件事,已经获得佃讲师的证词,放射科的记录也可以证明这一点,因此这已经是既成的事实。可是,后来中止检查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

  “虽然前往国际外科学会前,准备工作堆积如山,除了出发前必须诊疗的佐佐木先生之外,还有其他患者的诊疗与手术;此外还有学生的课业、医局员的研究指导,预定行程排得满满的,所以完全抽不出时间。兼之我认为那么小的阴影,即使做了断层摄影结果也是相同,无论断层摄影结果如何,手术决定是不会改变的。”

  “了解。那么,关于手术之后,切除的胃部的病理检查,近畿癌症中心的都留博士认为必须执行病灶整体的病理组织检查。财前教授,您虽已经陈述过只进行代表切片检查的理由,不知道您是否要补充说明呢? ”

  财前与国平事前已进行充分仿真演练,因此主讯问进行得十分精简明快。

  “没有,但我可以再次强调重点。如果每位患者都花两周的检查时问,那当然是最理想的,但是,考虑到现实面,大学附属医院人力物力有其极限,并不可能做得到。况且本案中,我已经开刀剖腹判断病灶是早期癌,从代表切片的组织诊断中,也认定这是局限于黏膜内的早期癌,所以判断没有转移情况,因此没有更进一步执行检查。我确信这项决定与患者生死毫无任何关连,在临床医学上也没有任何疏失。”

  佐佐木一方主张手术之后应该进行的检查,遭财前巧妙地一一化解。

  “手术后第一个星期患者发生呼吸困难时,您诊断为术后肺炎。教授您身为国立大学教授,学识经验丰富,会如此诊断,一定有您的凭据,麻烦您详细说明这点。”

  这个问题最能质疑财前的过失,也是财前最难抵赖推托的地方,只见财前不慌不忙地辩白。

  “我在第一审时也说过,柳原医生第一次告知患者症状变化时,医学部长等各科教授正在为我的欧洲之行举行欢送酒会。当时柳原医生来电,告知一周前接受贲门癌手术的患者,痰突然阻塞在喉咙,引发轻微的呼吸困难,体温是38.2 ℃,脉搏120 ,似乎是引发了手术后的并发症。手术后会引发这样的症状有3 种可能:第一是食道与空肠缝合不全,其次是脓积蓄在横膈膜,造成横膈膜下脓疡,再次就是癌性肋膜炎。”

  “这三个可能当中,您的判断是? ”

  “我判断是术后肺炎。因为我确信佐佐木先生的手术非常成功,所以立刻排除缝合不全的可能,剩下的可能性就是术后肺炎或癌性肋膜炎。但是,考虑到症状突然出现,又有38.2 ℃的高烧,诚如前几天千叶大学小山教授所阐述的,应该考虑是肺部急性发炎,也就是术后肺炎。癌性肋膜炎的症状通常显现缓慢,不会出现那样的高热。即使胸部阴影是癌症,那么小的癌,也绝对不可能在手术后仅仅一周内就急速恶化,引发癌性肋膜炎。”

  “那么小的癌,引发癌性肋膜炎的适当时间约是多久呢? ”

  “最快约手术后3 个月。”

  “咦? 不是3 个星期,而是3 个月……时间单位完全不同呀! ”国平刻意露出惊讶的表情。

  财前点头说:“医生在做出诊断时,其实是处于最孤单无助、最对生命感到敬畏的时候。因此,除了必须清晰思考之外,还得回顾自己过去的惨痛经验,再依据累积的学问,考虑所有的可能,并推敲患者所有症状,做出诊断。诊断佐佐木先生时,当然也不例外。我依据刚才陈述的所有观点,才判断为术后肺炎。实际上,大河内教授解剖之后,也认为那是肺叶发炎。因此,我认为自己当时的判断绝无疏失。”财前再度强烈主张自己毫无疏失。

  “那么,呼吸困难症状出现时,您未进行x 光摄影,就是因为有十足的把握与确信,是吧? ”国平追问。

  “没错。上诉人主张当时应该考虑癌性肋膜炎,进行x 光摄影,其实这只是一个非常罕见的案例,他们更没有考虑到现今的医学水准,这样的主张完全只是一个结果论。我的凭据就来自我出发后两星期,患者每天都有相同症状,然而却在过世之前,才发现是癌性肋膜炎。这连每天诊治该位患者的主治医师柳原,还有原是第~内科的副教授里见也都没有发现呀! ”财前仿佛将错就错般地回答。

  “您说的没错。但是,您不完全排除癌症转移的可能,对吧? ”

  “没错。我的意思是,当时我评估两天内的症状,判断是术后肺炎,这是毫无疏失的。如果我没去前往参加国际外科学会,并持续让患者使用抗生素,却未获得任何改善,造成患者丧命,我绝对坦白承认自己的疏失。可是事实上,我是在患者出现呼吸困难症状第二天后,就从大阪机场出发前往海外了。行前,我叮嘱过柳原医生,无论是否有转移肺部的可能,都需要十分注意、小心。”

  “原来如此。关于柳原医生,不仅前几天出庭的小山鉴定人,还有多位我曾请教过的医学相关人员,都曾表示他欠缺主治医师的自主性……以上,我的询问结束。”

  “关于这点,刚才已经充分说明了。

  “既然你怀疑有转移灶,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进行科学检验呢? 这种模棱两可的治疗方法真的能够治愈癌症吗? 你在手术后第一周断定为术后肺炎,并使用抗生素治疗;但是经过两天后,发现无任何疗效,这时就应该考虑癌症转移、恶化的可能性,拍摄x 光片,不是吗? ”关口的讯问更为尖锐。

  “你这个医学门外汉,还不够资格来教我。”

  “这并非够不够资格的问题,而是攸关人命的问题! 如果拍摄x 光片,发现肺部积水,立刻穿刺测试,证明确实为癌细胞时,你会如何处置? 即使如此,你还是坚持不使用化疗吗? ”

  “……”财前首度哑口无言。

  “如何? 你虽然不相信化疗,但是当你发现是癌性肋膜炎时,总不会弃之不顾吧! ”

  面对咄咄逼人的质问,财前精悍的眼中闪过狂怒的神色。

  “住嘴! 我可是堂堂国立大学的教授,你实在太无礼了! 我从手术前,一直到出发前往参加国际外科学会之际,都注意着转移灶,而且临出发前还一再叮咛主治医师后续的治疗! ”

  “那么我想请问,你一再叮咛了些什么? ”

  财前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

  “尽管患者的症状是术后肺炎,而手术前胸部x 光片中的阴影、贲门癌的组织上,也显示为早期癌,并没有转移现象,但是也不代表绝对不会转移。因此绝不能疏忽,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如果出现转移现象,需要准备进行二次手术。我在出发前对主治医师如此地千叮咛万嘱咐,他却怠慢轻忽,才导致患者死亡,我为此深感遗憾。”财前设法嫁祸给主治医师的意图,昭然若揭。

  “他说谎! ”

  冷不防地,后面传来大叫声,柳原从旁听席冲出。法警从后方上前制止,却遭柳原甩开:“他说谎! 财前教授刚才的证词都是谎话! ”

  柳原面色苍白,嘴唇哆嗦着。

  关口律师奔向审判长席:“审判长,柳原医生的话非常重要,绝不能置之不理。

  本方申请柳原医生为上诉人一方的当庭证人,与财前教授对质,恳请许可! ”

  关口话才说完,河野律师肥大的身躯仿佛一块大岩石般地猛地站起:“你凭什么说柳原医生的话非常重要? 他只是害怕自己得承担佐佐木庸平之死的责任,才会胡言乱语! 上诉人方面想立刻申请当庭证人,打算当庭对质,未免太过轻率,更是侵害被上诉人的人权! 如果真有必要,希望另择他日,以证人调查的形式进行! ”

  “关于这点,刚才已经充分说明了。”

  “既然你怀疑有转移灶,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进行科学检验呢? 这种模棱两可的治疗方法真的能够治愈癌症吗? 你在手术后第一周断定为术后肺炎,并使用抗生素治疗;但是经过两天后,发现无任何疗效,这时就应该考虑癌症转移、恶化的可能性,拍摄X 光片,不是吗? ”关口的讯问更为尖锐。

  “你这个医学门外汉,还不够资格来教我。”

  “这并非够不够资格的问题,而是攸关人命的问题! 如果拍摄x 光片,发现肺部积水,立刻穿刺测试,证明确实为癌细胞时,你会如何处置? 即使如此,你还是坚持不使用化疗吗? ”

  “……”财前首度哑口无言。

  “如何? 你虽然不相信化疗,但是当你发现是癌性肋膜炎时,总不会弃之不顾吧! ”

  面对咄咄逼人的质问,财前精悍的眼中闪过狂怒的神色。

  “住嘴! 我可是堂堂国立大学的教授,你实在太无礼了! 我从手术前,一直到出发前往参加国际外科学会之际,都注意着转移灶,而且临出发前还一再叮咛主治医师后续的治疗! ”

  “那么我想请问,你一再叮咛了些什么? ”

  财前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

  “尽管患者的症状是术后肺炎,而手术前胸部X 光片中的阴影、贲门癌的组织上,也显示为早期癌,并没有转移现象,但是也不代表绝对不会转移。因此绝不能疏忽,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如果出现转移现象,需要准备进行二次手术。我在出发前对主治医师如此地千叮咛万嘱咐,他却怠慢轻忽,才导致患者死亡,我为此深感遗憾。”财前设法嫁祸给主治医师的意图,昭然若揭。

  “他说谎! ”

  冷不防地,后面传来大叫声,柳原从旁听席冲出。法警从后方上前制止,却遭柳原甩开:“他说谎! 财前教授刚才的证词都是谎话! ”

  柳原面色苍白,嘴唇哆嗦着。

  关口律师奔向审判长席:“审判长,柳原医生的话非常重要,绝不能置之不理。

  本方申请柳原医生为上诉人一方的当庭证人,与财前教授对质,恳请许可! ”

  关口话才说完,河野律师肥大的身躯仿佛一块大岩石般地猛地站起:“你凭什么说柳原医生的话非常重要? 他只是害怕自己得承担佐佐木庸平之死的责任,才会胡言乱语! 上诉人方面想立刻申请当庭证人,打算当庭对质,未免太过轻率,更是侵害被上诉人的人权! 如果真有必要,希望另择他日,以证人调查的形式进行! ”

  面对河野蛮横粗暴的反驳,关口毫不畏惧:“审判长! 如果错过此时,考虑到柳原医生所承受的压力以及柳原医生心境的变化,恐怕再也无法取得这项重要证词。因此,我希望立刻核准财前教授与柳原医生当庭对质! ”

  关口再度进逼般地恳求,旁听席上却传出“没有必要! ”“对质无效! ”的声浪。

  “是否采取当庭对质,将由本庭讨论决定。”

  审判长会同陪审法官一同起立离席。此时,对于是否当面对质,财前脸上冒出冷汗,柳原则是唇色发白,佐佐木良江与三个孩子则闭目祈祷着。

  法警宣告重新开庭,正面本庭的审判长席大门开启。审判长与陪审法官结束讨论,重新就座,一时之间,空气仿佛冻结般,全场鸦雀无声。

  审判长徐徐开口说:“经由本庭讨论结果认定,柳原医生的发言攸关本案的重要论点,而且或许能提供辩明本案件事实的依据,因此虽然是不合常理的非常措施,但本庭核准柳原医生为上诉人一方的当庭证人,立刻与财前被上诉人进行对质。两位证人,请向前来。”

  财前教授与柳原医生一起站到证人席前,进行宣誓。今天之前从未与教授并排站立的柳原,畏首畏尾地向前移动。财前难掩心中慌乱,深深地吸了口气。

  审判长面向柳原:“柳原证人,你在第一审时,曾宣誓绝不作伪证,若做伪证将受到惩罚。因此,你现在推翻原来的证词,本庭会依法斟酌处置。请在对质时,阐述真实的证词。”他以前所未有的严峻口吻说道。

  提出对质申请的关口律师起身,凝视着柳原苍白的脸孔,开口道:“刚才你针对财前教授的证词,突然出声呐喊否定,这是怎么一回事? 请你据实说明。”

  柳原微微颤抖着:“从第一审以来,我一直作证,表示自己从不记得在教授总会诊时,曾经建议断层摄影。其实,我曾经建议教授进行断层摄影,却遭他驳回。”

  旁听席上顿时大为骚动。

  “事实只有如此吗? 是否还有其他类似状况呢? ”

  “手术前一天,里见医生问我是否进行断层摄影了,我回答尚未进行,里见先生逼问我:‘为什么? 明明百般叮咛务必进行,都已经到手术前一天了,为什么还没进行? ’我回答:‘一旦主任教授决定没有必要拍摄,我们医局员只有遵循一途。’里见医生听完非常愤怒地前往教授室。原来财前教授曾经答应里见医生,会在手术前进行断层摄影。但是,事实上,教授并没有进行断层摄影就执行手术了。”

  “为什么不进行断层摄影呢? ”

  “财前教授认为佐佐木先生的贲门癌只是早期癌,完全没有转移肺部的可能,因此不需拍摄。”

  审判长面向柳原:“柳原证人,你在第一审时,曾宣誓绝不作伪证,若做伪证将受到惩罚。因此,你现在推翻原来的证词,本庭会依法斟酌处置。请在对质时,阐沭真实的证词。”他以前所未有的严峻口吻说道。

  提出对质申请的关口律师起身,凝视着柳原苍白的脸孔,开口道:“刚才你针对财前教授的证词,突然出声呐喊否定,这是怎么一回事? 请你据实说明。”

  柳原微微颤抖着:“从第一审以来,我一直作证,表示自己从不记得在教授总会诊时,曾经建议断层摄影。其实,我曾经建议教授进行断层摄影,却遭他驳回。”

  旁听席上顿时大为骚动。

  “事实只有如此吗? 是否还有其他类似状况呢? ”

  “手术前一天,里见医生问我是否进行断层摄影了,我回答尚未进行,里见先生逼问我:‘为什么? 明明百般叮咛务必进行,都已经到手术前一天了,为什么还没进行? ’我回答:‘一旦主任教授决定没有必要拍摄,我们医局员只有遵循一途里见医生听完非常愤怒地前往教授室。原来财前教授曾经答应里见医生,会在手术前进行断层摄影。但是,事实上,教授并没有进行断层摄影就执行手术了。”

  “为什么不进行断层摄影呢? ”

  “财前教授认为佐佐木先生的贲门癌只是早期癌,完全没有转移肺部的可能,因此不需拍摄。”

  财前的脸色愈来愈难看,旁听席上传来“疯子! ”“乱说话! ”的叫骂声。审判长则命令在场人士肃静。

  “这么重要的事实,你为什么隐瞒到现在呢? ”关口追问柳原。

  “我考虑到本校与财前教授的名誉,再虑及自己的立场,实在无法出面为上诉人作证。我想,只要隐瞒不说,就能争取自己在医局中的地位和未来的前途,这样,我就完全说不出口了。可是,刚才财前教授意欲将他自己的过失嫁祸给我,因此我改变想法了。教授这么做实在太过分! 太过分了! ”

  从第一审以来,柳原积压了两年的忍耐与屈辱,顿时倾泻而出。

  “这是本案审理的重点,我想再次请教你,财前教授两次驳回断层摄影的建议,这表示他在手术之前并未发现癌症转移肺部,是吗? ”

  “没错……”

  “但是财前教授唆使你作伪证,证明财前教授后来也未曾注意到转移,是不是?”关口步步逼近。

  “是的,我受到教授的唆使,不论是第一审或第二审,只要证人出庭的日子将近,教授就会叫我到教授室或他家,要我尽早交出学位论文,其实是在暗示我,只需作证说教授曾注意到肺部转移问题,就可获得学位。我太需要学位了,所以,只好乖乖遵照教授的话……”

  “你在胡说些什么! 别以为我不出声,你就可以在那儿大放厥词! ”财前出声打断柳原的证词。

  “被上诉人请勿任意发言。”审判长告诫财前。

  关口继续讯问:“是否还有其他事实,使财前教授唆使你作伪证呢? ”

  “有。对于手术后的突发状况,教授无视患者家属多次要求诊察的呼吁,从未亲自诊视,只说是术后肺炎,指示我使用氯霉素即可。由于我深感不安,再度提出拍摄胸部x 光片的建议,却再度遭到驳回。这件事就足以证明财前教授一直到最后,都完全没有注意到转移。”

  “但是,财前教授毕竟是位名医,为什么听到那些症状,却还是没有注意到转移的问题呢? ”

  “财前教授当时完全投入到国际外科学会的准备工作中,无法分神注意患者的状况。事实上,我以电话通知教授,告知佐佐木先生发生呼吸困难时,恰巧教授正在料亭举行的行前欢送会上,因而遭到斥责,表示患者只是病况稍稍恶化,没必要小题大作地以电话通知,说他正喝得在兴头上,少来扫兴。因此,教授说出发前曾叮咛我注意肺部转移,这些话根本都是虚构的。”

  柳原回答完毕后,关口立刻转向财前:“如何? 根据柳原证人的证词,财前教授您在手术之前完全没有注意到肺部转移问题,不仅一次驳回断层摄影的建议,甚至二度驳回;更有甚者,对于报告患者突发状况的电话,还回答说自己喝得正在兴头上,完全没有注意到肺部转移,真有这么回事吗? ”关口字字切中要害。

  财前紧绷着脸,试图掩饰内心的动摇:“我实在无法理解柳原医生为什么突然翻供,净说些我毫不知情的话。我想,他大概因为学位论文与兼职两头忙,太过疲劳而导致精神衰弱,我认为他有必要进行精神鉴定。”

  他恶狠狠地瞪着身高只到自己肩膀、一副穷酸样的柳原。

  柳原厚重的眼镜下,圆睁着双目:“我没有精神衰弱,更没有失心疯,我是痛下决心,决定说出实情! ”他呐喊辩解着。

  国平律师“啪”的一声双手拍桌:“实情? 那么,柳原证人,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两年之间,你说的证词都是谎话,今天说的才是实话? ”

  “我没有任何证据,我凭良心发誓,句句实言! ”柳原双颊痉挛着。

  河野律师突然起身:“需要精神鉴定之人,有什么良心可言! 没有任何实质证据,就想翻供,胡乱编排证词,小心我告你作伪证! ”他恫吓地吼着。

  关口也愤然拍桌说:“你竟敢说柳原证人作伪证,本方才要告财前作伪证! ”

  双方激动地你来我往,旁听席则传来一阵阵怒骂声,后排的旁听者忍不住站起来,法庭内陷入前所未有的纷乱。

  “肃静! 旁听人如果不坐下,我将命令你们立刻退庭! ”

  审判长严厉的声音一出,旁听席总算安静下来。

  审判长望向柳原:“柳原证人,你应该深切了解法庭的神圣与司法的严正,究竟为什么要推翻以往的证词,你的心境变化是什么呢? 本庭想听听看。”

  审判长平静中带着严厉的语气,字字刺痛柳原的心,柳原顿时哑口无言。

  “我再也无法忍受良心的苛责。因此,我想秉着自己的良心,阐述事实,对于过往说谎、作伪证的行为,我愿意承受任何惩罚,绝不后悔。”柳原垂下头。

  审判长与左右陪审法官商议后表示:“今天,柳原证人的证词内容十分重要,本庭仔细考量其真实性,判定其为事实。双方律师若有新证人,或是新的证明文件,请在一个月内提出申请。”

  审判长话说完,便在一片诡谲的气氛中宣布休庭。

  柳原的穷酸公寓中,关口面对一时情绪难以平复的柳原,不断重复着同样的话。

  “有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刚才在法庭上的证词? 你快想想! ”

  “我想不出来。我不知道了……我已经完蛋了。”柳原抱着头,搔着头发。

  “不要轻言放弃啊。镇定点,慢慢想,你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的,不是吗? ”关口设法安抚着柳原的情绪,“例如,医院不是都会开病例检讨会或手术检讨会吗?财前教授有没有在这些场合,针对佐佐木庸平的手术说过些什么?”

  .关[]设法诱导,柳原终于平静了下来:“由于当时教授将要出发前往参加国际外科学会,非常忙碌,所以当时的病例检讨会几乎都流会了。”

  “那么,他有没有在任何学术杂志上发表病例报告呢? ”

  “不,没有……”柳原愣愣地回答道。

  “这样啊……你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出真话,却没有证据能够反击财前,太可惜了……可是,里见医生看到你勇敢地挺身发言,十分感动,托我代为转达,如果你今后有任何困难,无论何时,只要他能力所及,他一定会尽力帮忙。”

  委托关口转达而不直接告诉柳原,这是里见的心思细腻之处。

  柳原想起里见前来拜访时而自己却假装不在家的事:“不,如果我一开始就说出实话,里见医生就不需要离开大学了。”他仿佛在向里见谢罪。

  “先稍作休息吧,或许就能想出些什么线索。”

  “嗯……可是……”

  柳原疲惫不堪,呆滞的眼神望向斑黄的榻榻米。好不容易将财前逼到这种地步,关口认为绝不能轻易放弃,因此也是一语不发。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夜幕低沉,柳原起身点灯。

  “柳原学长,电报。”管理员大声喊着。

  “电报? 好,我来开门了。”

  柳原揣测,难道是乡亲父老都知道今天的事了? 他急急忙忙地打开门,收下电报。

  我有证据。今晚7 点20分,我会抵达大阪车站。

  江川电报来自舞鹤综合医院的江川达郎,这封电报一定与今天早上的开庭有关,但是太出人意料了。看看时钟,距离7 点20分只剩下1 小时,江川指的证据究竟是什么呢? 柳原难以置信地将电报交给关口。

  关口看完电报说:“这位江川究竟是谁? ”

  柳原简短说明,江川曾是第一外科的医局员,大约两个月前,财前教授为了换取学术会议选举的选票,将江川放逐到舞鹤。

  “原来如此。那么,我们得立刻前往大阪车站。到了车站,就可以知道从舞鹤出发、7 点20分抵达的车停靠在几号月台了。”

  “不,关口先生,请你在这儿等着,我单独前往就行。我会带江川先生回到这里……”柳原担心江川看到素未谋面的律师反而会不知所措。

  “我知道了。我会在这里等你们。”关口重新坐下。

  柳原仪容未整,便匆匆飞奔而出。

  7 点过后,正是交通的高峰时间,大阪车站挤满了乘客,各个月台都人潮汹涌。

  柳原查询了一下从舞鹤出发、7 点20分抵达的电车,原来是天桥立为起点站、大阪为终点站的“桥立号”列车。他立刻赶往这班列车停靠的月台,列车10分钟后才抵达。他取出口袋中的电报,“我有证据……”——江川与这件事毫无瓜葛,究竟握有什么连当事人自己都不知道的证据呢? 柳原完全想不透。

  月台广播通知电车进站了,乘客一股脑挤下车。柳原不知道江川坐哪一节车厢,因此站在靠近中央出口的月台处,仔细瞧着东西两方的出口。江川人高马大,在这种时候正好派上用场。柳原在纷纷下车的乘客当中,拼命寻找着江川。约半数的乘客下车后,他才看到江川瘦高的背影。

  “江川! ”柳原隔着人群大喊,被人群推挤着向前的江川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他没想到柳原会前来迎接,惊愕地瞧着柳原,然后拨开人群,跑向柳原。

  “柳原学长,你终于……”话才说到一半,他已伫立在柳原面前。

  “我再也按捺不住了,我无法原谅他……”柳原哽咽着,胸口一阵燥热。

  “我了解……我也是在毫无理由之下,突然接到教授命令,被放逐到舞鹤的……”江川咬牙切齿。

  两人在人群杂沓中,宣泄出他们对财前的愤怒与憎恨。

  “江川,你传电报给我,可是,你怎么会知道今天早上开庭的内容呢? ”柳原一边走出混杂的人群,一边问着。

  “我在广播新闻中听到的。”

  “你所指的证据是什么呢? ”

  “先找家没什么人的咖啡厅或餐厅吧,不,还是去柳原学长家比较安心。”

  “最好是这样,不过不瞒你说,上诉人的律师在我家,正等着你呢。”

  话才说完,江川便一脸不知所措:“真伤脑筋。柳原学长,我来这儿只想对你一个人说,而且我还是瞒着家人来的。”江川父亲在大阪的阿倍野开业。

  “我完全了解你的立场。我之所以愿意说出实话,就是因为那位律师的正义感与热情感动了我。他是律师,绝对保密。所以,能不能到我家呢? ”

  柳原设法说服江川,江川犹豫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既然你都这么说,我们就走吧。”

  两人加快脚步,走向检票口。

  走出大阪车站,招了辆出租车,来到位于东淀川的柳原公寓。走上二楼房间,关口已经等候多时。

  “正等着您大驾光临呢,我是关口律师。”关口自我介绍道。

  江川在关口对面坐下。

  “1 尔在电报中提及的证据,究竟是什么? ”关口镇静地开口问道。

  江川顿时有些踌躇,小声嘟囔着:“医局的抄读会记录。”

  “抄读会记录? ”

  “是的。当天我负责记录,所以记得一清二楚。应该是佐佐木先生手术后第二天,或是第三天吧。财前教授曾提及佐佐木先生的手术,记录上应该还留着。”

  关口眼神闪耀着光芒,靠近江川。

  “可是,刚才在出租车中我们才谈到,当时教授忙着出国,几乎都流会。我绝不会缺席抄读会的。那次抄读会,我记得是金井副教授讲述肺癌,不是吗? ”柳原质疑着。

  “那是你记错了。佐佐木先生手术后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教授原本宣布休会。

  但是突然有空,于是决定11点举行抄读会。因为是临时通知的,所以有空的医局员才参加。柳原学长当时好像有门诊,还是正好有其他工作,无法抽身。我说的记录,就是那次抄读会的记录。”

  柳原这才想起,佐佐木庸平手术后隔天,的确曾轮值门诊,门诊结束后他便立刻前往佐佐木庸平的病房诊察病况了。

  “当时的抄读会记录的是什么,你记得吗? ”关口急着问。

  “那次的主题是关于美国的贲门癌手术成果,那天的抄读会负责人介绍论文结束后,财前教授为了将之与自己的贲门癌手术成果作比较,稍微提及了佐佐木先生的手术。”

  “财前教授怎么说呢? ”柳原提高了声音。

  “我不记得确切说法,但是从他的谈话中,可以确定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肺部转移。”

  “江川,这是真的吗? 你没有记错吗? 你确定? ”柳原紧抓住江川手臂。

  “我确定。这项事实,我从未告诉任何人,只放在自己心中,就连被调往舞鹤时……”

  柳原想起当时他到大阪车站为出发前往舞鹤的江川送行,酩酊大醉之际,江川曾语无伦次地说:“连我都知道教授没有注意到肺部转移。”此时,他恍然大悟。

  “所以当时你才……”

  “是啊。当时我被放逐到乡下,同样选择了沉默。可是,如果没有证据,柳原学长就会被认为精神错乱,医师生涯可能就此结束;而财前教授却会在牺牲柳原学长的情况下,赢得胜诉。一想到这儿,我再也无法袖手旁观了。”

  “那项抄读会记录在哪儿呢? ”关口询问证据的放置场所。

  “第一外科医局的资料柜中。”

  “医局当中啊,这难办了。好不容易才想到的证据,该如何才能得手呢……”

  三人沉默许久,江川开口道:“这件事交给我来办吧! 我虽然被派到舞鹤,但是依旧隶属于浪速大学第一外科。我可以利用医局人员不多的时候,悄悄出现在医局,就说自己正巧回大阪,顺道来医院看看,乡下医院都读不到外国学术杂志,太无聊了,假装去医局翻翻新学术杂志或文献,就可以顺便从资料柜中取出记录了。”

  “可是,你明明应该待在舞鹤,却突然出现在医局,反而容易引人起疑,还是我去拿吧! ”

  柳原想到医局的人看待自己的眼光,就感到浑身不自在,但是又不想给江川带来麻烦。

  “不妥吧。那是前年的记录,得花点功夫才找得到。我是前任抄读会记录负责人,若有万一,我可以说自己忘记整理了。换做柳原学长的话,反而不自然,甚至如果不幸碰上黑心医局长,你就一步也别想再踏进医局了。”

  江川说完,关口开口了:“我可以了解柳原先生想亲自取出记录的心情,但是为了预防事迹败露,我们还是拜托前任记录负责人江川先生吧。”

  “我知道了。只要取得抄读会记录,一切就都真相大白了。”江川精神振奋地说着,“不过,麻烦您别透露我的姓名。虽然说我离开舞鹤,可以说已经放弃了医学者的将来,打算继承家父的事业……但还是麻烦您别透露我的姓名。”

  “我知道了。我会十分注意,避免造成您的困扰。可是,这份抄读会记录,能否麻烦您明天设法取出呢? 如果让财前抢先一步,就前功尽弃了。”

  关口一边说着,一边担心这份抄读会记录财前是否已经完全忘记,是否能够原封不动地存留在医局当中? 如果还留在医局当中,江川是否能够顺利取出? 审判长宣布开庭,关口立刻起身。

  “上一次开庭,柳原医生的证词欠缺证据。今天,本方取得证据,足以证明其证词的真实性,在此向庭上提出。”

  他交出一份厚厚的笔记,封面写着《第一外科抄读会记录》。审判长翻开贴不红色卷标的页面,左右两位陪审法官也靠了过来,读着书面证据。

  良久,审判长终于抬起头来,向河野、国平开口问道:“上诉人律师提出这项讦框.你们承认;塞项证据吗? ”

  法官随即递出抄读会记录。

  国平快步走向审判长席,接过书面证据,返回座位,财前也向前靠近。

  浪速大学第一外科抄读会记录 昭和三十九年5 月30日主题关于美国贲门癌的手术成绩负责人黑田俊二助手记录江川达郎山田助理:“今天的抄读会将介绍刊载在美国癌症专业杂志《cancer》1964年5 月号中的论文,这是一篇纽约医院迦洛克医生所写的论文,论文题目为《贲门癌手术方式与成果》,论文介绍完毕之后,再进行讨论。”

  [ 以下为论文要旨] 关于贲门癌手术,经调查上百件病例的手术方式,并针对不同的手术方式、施行手术后的营养吸收状态与转移成果,在此提出报告。

  百件病例所进行的手术方式,大致分为三种手术方式:柏朗吻合(Braun) 、食道·空肠吻合(Roux —en-y) 、空肠间置式(interposition) 。

  各项成果请见附表……

  . 财前板着脸,跳过论文部分,翻找论文讨论的部分。如果自己有不经意的发言,得以证明柳原的证词,最有可能出现在论文讨论的部分。可是,抄读会并非病例检讨会,目的旨在介绍外国论文,绝不可能论及手术病患的事情……财前内心一边极力否定着,一边快速翻开记载着自己发言的质疑应答页面——财前教授:“那么,无论是在手术后的消化吸收,还是5 年的长期活命成绩上,迦洛克医生的结论是食道, 空肠吻合最佳。但是长期活命成绩是42%,有点太过粗略,我所设计的财前式吻合,超过60%。”

  山田助理:“调查美国以外的数据,本校研究室的数据是世界第一,而且教授的财前式吻合,手术时间也更短。”

  财前教授“我的手术方式需要高超技巧,并非泛泛之辈就做得来的。”

  佃讲师:“教授昨天的贲门癌手术,两小时就完成了呢! ”

  财前教授:“没错。昨天的手术也算是我的得意之作,x 光片的判断十分正确,就是局部性的早期癌,我已经完全摘除,可说是永久治愈了。”

  读到此处,财前的脸上血色尽失……我怎么说出这种令自己毫无退路的话! 国平与河野律师瞬间也脸色大变。

  “怎么办? 这项书面证据……”国平嘶哑地嗫嚅着。

  财前已然全身僵硬,口干舌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阵恐惧与不安朝财前狂袭而来:糟了,可能会败诉! “对方提出这样的证据,当庭直接承认与否,都对我们不利,想办法延到下次开庭,争取时间吧。”

  河野快速说完,面向审判长席:“审判长,这份书面证据出现得太过唐突,无法当庭承认,恳请延期审理。”

  不愧是律师公会会长,他丝毫不显屈居下风的劣势,依旧架势十足地提出申请。

  审判长与陪审法官讨论片刻之后宣布:“书面证据的资料并非大量,本庭认为当庭即足以得出结论,因此,针对书面证据成立的认可与否,本庭驳回延期审理的申请。”

  “那么,请给我们15分钟的讨论时间。”

  河野的强烈要求获得许可,被上诉人席上,国平与河野包围着财前,聚头议论着。法庭内一时之间安静得令人无法喘息。

  “财前教授,怎么办? 是要彻底否认书面证据内容呢? 还是佯装不知情? ”河野与国平逼着财前做出判断。

  “佯装不知情……身为教授,怎能佯装不知呢? 都到这种地步了……否认,绝对、彻底地否认! ”

  财前仿佛在呻吟般,感觉坠入了自己设下的虚伪陷阱中,动弹不得。旁听席上,岳丈又一直盯着财前等人讨论的情形,焦躁不安。

  河野说:“既然都走到这步田地了,不管书面证据内容怎么写,现在也无法否认没有注意到肺部转移了。那么,就硬着头皮,彻底否认吧! ”河野仿佛要财前觉悟般地坚定他的意志。

  讨论时间结束。

  “财前被上诉人,请到前面来……”审判长命令道。

  财前压抑着慌乱的心情,站到证人席前。

  “你承认这项书面证据吗? ”审判长的声音十分严峻。

  “这是我所负责的第一外科的抄读会记录,这点我承认,但是我不承认内容,因此,对于内容真伪,我会力争到底。”

  财前回答后,关口律师立刻申请对财前的讯问,审判长认可。

  关口直视财前:“你刚才承认这是第一外科的抄读会记录,但是不承认内容。

  你不承认内容的哪一点呢? ”这尖锐的语气仿佛刑事案件中追逼犯罪嫌疑人的检察官一般。

  财前面露怒色:“这是第一外科的保管物品,竟然没有经过身为教授的我的允许就私自带出,成何体统! 你以为你是谁? 你们必须坦白,记录是在何时,又由谁如何擅自带出的? ”

  “现在的问题并非如何取得抄读会记录,请别顾左右而言他。记录的第34页第5行写着‘昨天进行贲门癌手术的患者’,这句话中的患者,指的是佐佐木庸平吗?”

  “无可奉告。这项记录又不是我写的,更何况记录中并未明载是佐佐木庸平。”

  财前从刚才的冲击与绝望深渊中慢慢恢复,无论如何,绝不认输! 刚强坚忍的意志力,逐渐展现在他的言语之间。

  “那么,第35页第2 行,你说:‘这也是我的得意之作。x 光片的判读十分正确,就是局部性的早期癌,我已经完全摘除,永久治愈了。’这是指哪位患者的贲门癌手术呢? 根据本方的调查,这项抄读会是5 月30日举行的,前一天在第一外科中,只有佐佐木庸平先生接受贲门癌手术。”

  “是吗? ”财前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tt绝对不会错。您说:‘佐佐木先生的贲门癌是早期癌,没有转移现象,已经永久治愈了’,您承认这个发言吗? ”

  “可是,记录当中,我从未提及没有转移现象。”

  “局部性的早期癌,只要说是永久治愈,就只能解释为没有转移到其他器官的现象,不是吗? ”

  “我的意思是,记录当中,我从未提及‘没有转移现象’这样的字眼。”

  财前紧抓关口讯问的漏洞狡辩,设法争取时间。

  “无论你的用词为何,你承认记录上自己的发言内容吗? ”关口敏捷地反问,不让财前有任何思考的余地。

  “不,我不记得所记载的内容,所以只能否认。”

  “你说什么? 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想抵赖到底啊? 好! 我有证据,可证明这份记录是你的发言。”

  关口一说完,大步走向旁听席。旁听席后排的角落坐着柳原,柳原旁边则是设法避人耳目的江川。关口来到江川面前,周围的视线齐聚在江川身上。从舞鹤悄悄溜出的江川,惊惧地低下了头。 。

  “江川先生,你刚才都听到了,财前教授不承认这份抄读会记录的内容。对于造成你的困扰,我感到非常抱歉。但是,我们希望请担任记录的你,能证明记录内容无误。”

  关口抱着背水一战的决心,深深地鞠躬恳请江川,旁边的柳原也开口了:“江川君,不好意思,我也拜托你……”他自觉对不起江川,表情扭曲地恳求江川。

  江川虽然一时全身僵硬,闭眼不动,但是……

  “好的,我愿意作证。,’他总算下定决心,在众目睽睽之下随着关口来到证人席前。

  财前的脸色愈来愈难看:“江川,你! 连你也……”

  财前一时忘记自己身在法庭内,破口大吼。这些医局人员原本个个绝对服从自己,像一颗颗棋子般操纵自如。然而此刻,不只柳原,竟然又有一人胆敢朝自己放冷箭,愿意出庭作证……一股震惊直蹿财前全身。面对财前的震怒,江川虽然有些裹足不前,但是,关口立刻向法庭提出申请,让江川成为当庭证人。法官裁示许可,江川宣誓完毕之后,关F1随即开始讯问。

  “你目前的工作地点在哪里呢? ”

  “舞鹤综合医院。”

  “何时赴任的? ”

  “今年10月1 日,我前往舞鹤综合医院工作。不过,我还是隶属于浪速大学医院第一外科。”

  “你担任医局抄读会的记录,一直到什么时候呢? ”

  “从前年4 月到今年10月出发前往舞鹤之前,我一直担任记录。”

  “所以,这份昭和三十九年5 月30日的抄读会记录,是你负责记录的? ”

  “是的,没错。”

  “那么,第34页到35页的内容中所论及的贲门癌患者,究竟是指哪位? ”

  “那是当时在第一外科住院的佐佐木庸平先生。”

  “佐佐木庸平先生的手术后隔日,财前教授在抄读会中阐述佐佐木先生是早期癌,并表示已经永久治愈了,这是事实吗? ”

  “是的。贲门癌的病例并不多,所以我记得很清楚。财前教授确实这么说过,我的记录没有错。”

  他清楚地回答,旁听席上倏地一阵哗然,一些人纷纷喊道:“你确定吗! ”“事关重大,发言要谨慎啊! ”关FI在纷闹声中,再度面向财前。

  “财前教授,记录负责人江川证人已经证实记录确实无误,证明你曾经说过这些话,你怎么解释呢? 难道你还想狡辩,佯装不知吗? ”

  “不论江川君如何说,我就是不记得自己曾说过那样的言论,既然不记得,我只能回答说不知道! ”财前严辞反驳。

  “那么,你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你未曾说过这些话吗? ”

  财前静默不语。关口认为自己已经获得这项书面证据的证明,正打算结束讯J口J ,财前的额头直冒汗,满布血丝的眼神突然扫向审判长席上的抄读会记录:“当时,我并不在场……’’财前似乎想到了什么,正准备铺陈。

  “什么? 你不在场? ’’关口愕然地反问财前。

  “是的,我不在场。”

  “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么,这里所记录的财前教授,究竟是哪位财前教授? ”

  “当然是我本人。但是,记录患者情形时,鹈饲医学部长正好有急事来电,我便起身离座,接下来就交由佃讲师主持了。”

  抄读会记录上,的确在那之后全无财前的发言。

  “无论你是否起身离席,你的发言内容攸关本案件重大事实,而且也确实记载于会议记录当中。既然你未曾发言,为什么会记载进记录当中呢? ”

  “应该是记录负责人补足我说到一半的话,擅自归纳总结了吧。抄读会的记录是记录大纲,所以,我想一定是记录人将我所说的早期癌草草解释,或是假借他人的话语,才写成永久治愈的吧! ”

  “不过,你承认自己曾说早期癌,是不是? ”

  “没错。手术剖开腹腔时,任何人都会判断那是早期癌,其他的事情因为我中途离席,一概不知。”财前一派镇定的样子,若无其事地说着。

  “江川证人,真的如同财前教授所说,那时他因为接电话而中途离席吗? ”

  关口难以置信地问着,江川思考片刻,轻轻地“啊”了一声。

  “这么说起来……”

  江川脑中浮现影像,不记得是何时了,抄读会的途中,鹈饲医学部长来电,财前仓皇起身。国平见机不可失,立刻起身:“江川证人,这是非常重要的事实,请你冷静想想。财前教授真的说出‘永久治愈’的字眼了吗? 还是其实是财前教授中途离席,你自己判断而归纳总结的呢? ”

  “不,那时……不,教授的确说了‘永久治愈’的字眼……我不会记录教授没说过的话。”尽管结结巴巴的,江川仍旧不改证词。

  财前的身子稍稍向前倾,眼中闪过一丝光芒,紧盯着江川。

  “江川,假设、假设呃! 我曾说过永久治愈,我应该是说依据我的手术方式,也就是将手术分两次执行,可期待永久治愈的效果。如果你曾录音,再依照录音采记录内容,我当然没话说,但是这只是记录大纲,你能确定这份记录绝对正确无误吗? ”

  江川搜寻着反驳财前的字眼,满脸涨红,眼神飘忽不定、慌乱无神。他突然想起,财前接到医学部长召唤的抄读会,并非这次抄读会,那次抄读会上财前亲自介绍论述血型与胃癌关系的德国文献,他察觉到财前偷天换日,巧妙地置换中途离席的事实的企图。

  “教授,您太过分了,您想篡改事实! 这次抄读会的时候,您绝对没有中途离席。您的发言,就是记录当中所记载的内容。您说谎,您想陷害我。不! 不仅如此,您对不合自己心意的医局员就随便编派理由,将其踢出医局,或是不给研究主题,甚至为了赢得学术会议选举,任意将医局员调派到地方医院,换取选票。您的所作所为,令人不齿! ”

  江川原本与柳原相同,个性懦弱,但是成为意料之外的证人后,一站在法庭上却狂乱地呐喊起来。

  “审判长,请命令江川证人退庭,这明明就是精神错乱。”骚动不安的法J 定里,国平向审判长提出申请。

  审判长颔首道:“江川证人,请冷静! 请避免出现与本案无关、毁谤个人的言词,请冷静回答。否则,本庭将命令你退庭。”

  关口连忙制止江川,但是,江川却对着财前继续高声呐喊:“教授,难道这是您为人师表的态度吗! 你,你根本没有资格当教授! 所以,你才会发生这种误诊的疏失! 还有,在教授选举的时候……”

  江川1 正欲继续说下去,审判长出声说:“本庭命令江川证人退庭! ”

  法警立刻押着江川肩膀,费了一番手脚,才将激烈抵抗的江川带出法庭,柳原从后门奔出法庭。

  江川被带出法庭后,法庭内呈现出一片暴风雨后的宁静。

  “那么,本庭讯问财前被上诉人。”审判长的声音划破宁静。

  法官面前摆着抄读会记录:“这份记录当中,你曾说过‘早期癌’以及‘永久治愈’这两个词,你承认吗? ”

  “我记得自己确实曾说过这两点。”财前回答道。

  面无表情的审判长脸部肌肉微微牵动:“但是,事实却非如此。佐佐木先生内贲门癌,依据近畿癌症中心都留鉴定人的病理检验结果,是因为血管侵袭的进行癌。”

  “那是结果论。手术时以肉眼检查,断定全无转移到其他器官的迹象,所以更确定是早期癌。”

  “是吗? 那么,你什么时候注意到或怀疑本案所涉病例有肺部转移呢? ”

  “这个嘛……并没有所谓的时间点,癌症治疗必须经常注意转移问题……”

  “所以,转移可以说是基本常识,因此本案所涉病例并无确切的时间点,足以明确证明你曾怀疑转移? ”

  “可是,即使有明确时间点,那位患者的癌性肋膜炎恶化速度,已经超越现今的医学常识,根本不可能救治。虽然十分不幸,但是实在无法避免死亡。虽然现今的癌症研究日新月异,面对本案所涉病例的患者,只能举双手投降。医生并非万能之神。”

  “了解。最后一个问题,你口口声声说你曾怀疑肺部转移,但是龟山君子、柳原证人以及刚才的江川证人的证词,都执反对之词。你有什么看法? ”财前仿佛被人揭开疮疤般,一时语塞,无法立刻回答。

  “你如果不想回答也无妨。以上是本庭的讯问。”

  财前脸色发白、一语不发地从证人席上返回自己的座位。法庭内鸦雀无声,气氛诡异。审判长看看关口、河野和国平说:“上诉人律师,被上诉人律师,还有任何需要调查的证人,或是书面证据的申请吗? ”双方律师都摇摇头。

  “本庭宣布审理结束。两个月后,本庭将于明年的2 月15日宣布判决。”

  审判长说完,便结束了上诉审的证据与证人讯问。

  在东住吉佐佐木良江的公寓中,有着两间六叠大的房间与狭窄厨房,虽然简单,却是新屋。最后一间房的壁橱上,摆着小小的佛坛。

  长女芳子准备着晚饭,看看时钟,才5 点半。今晚关口律师将来访,所以,在共同贩卖所做生意的母亲与大哥,会比平时提早返家用餐。家计拮据,晚餐是粗茶淡饭,便宜的卤鱼与味噌汤,但是正在后方六叠房里念书的小弟,今年高中一年级,正是食欲旺盛的年纪,因此芳子多做了一份煎蛋卷给他。多节省一颗鸡蛋钱,就能提早归还积欠关口律师的诉讼费。

  “我们回来了。”

  良江与庸一进门后,小弟勉仿佛等待已久似的从书桌前起身。

  “肚子饿扁了! 吃饭哕! ”

  庸一将包着账单与算盘的包袱放在榻榻米上,坐到餐桌前。

  “辛苦啦! 今天的生意怎么样? ”芳子一边盛饭,一边问着。

  “别说了! 净卖一些零码布,说什么要做裤子或围裙,都是些蝇头小利,哪有什么赚头! ”庸一一副再也不想插手的模样。

  母亲良江抚着疲累酸痛的肩膀说遭“但是,我们母子四人毕竟还能填饱肚子。

  虽然劳烦关口律师很多,但官司能坚持到今日,这都得感谢我们能在共同贩卖所有点事做,而且明天就是宣告判决的日子了……”

  话说完,良江与三个孩子面对餐桌而坐,然而一想到明天的判决,她就食不下咽。三个孩子似乎也是如此,不似往常嘻嘻哈哈,用餐时几乎没什么交谈。

  门口响起“打扰了”的声音,关口律师到访。

  “关口律师,就等您的到来,请进……”良江请关口律师坐到垫子上,吩咐芳子倒茶。

  “不必客气。明天就是宣判之日了,大家总算撑过来了。”关口体恤着大家。

  “明天的判决没问题吧? ”良江迫不及待地问道。

  “我认为这次对于上诉人有利。我们质疑手术前后是否进行了检查,东京K 大学的正木副教授、近畿癌症中心的都留病理科主任、北海道大学的长谷部教授都做出十分严正的鉴定,我想,应该不可能像第一审那样,仅以“本案是罕有病例、超越现代医学水准,视为不可抗力”为理由而草草结束。至少,手术后的处置方法是我们可追究责任的地方。”

  关口说完,长子庸一开口说:“正木副教授对于手术前的胸部检查鉴定、都留博士对于切除胃部的病理检查鉴定以及长谷部教授的化疗主张等,虽然都是非常不错的医学理论,但是听起来却过于理想化;我深深记得财前方面的鉴定人、奈良大学的竹谷教授所说的现实论——他说:‘如果必须针对每一位患者都做详细的检查,依目前大学附属医院的能力看来,诊疗机制将会因此而停摆’。听了那番证词,我实在无法放心啊! ”

  “那当然也是一种看法。可是,请想想事实认定这一点。这次有病房的龟山前护理长做出有利于我方的证词;最后的当事人讯问中,柳原医生也终于良知觉醒,推翻以往的伪证,证明财前教授完全没有注意到肺部转移;更有江川医生提出的抄读会记录,那是不动如山的证据! 这么多的证据,我想审判长的心证绝不可能不受到影响。”关口试图减轻庸一的不安。

  “柳原医生、龟山护理长、江川医生愿意下定决心,为我们作证,但是,柳原医生会不会受到作伪证的惩罚啊? ”良江担心柳原的处境。

  “民事诉讼不同于刑事诉讼,除非行为太过恶劣,否则是不会问罪的。柳原医生的良知觉醒,说出真话,审判长会酌情处理,应该不会被判伪证罪。我反而比较担心他在大学里的处境,所以曾多方询查,发现柳原医生从讯问那天起就很少出现在大学里了。”

  “这么说,柳原医生也与里见医生一样,得离开大学吗? ”良江郁郁不安地说,她凝视着亡夫的牌位,“律师,医疗官司的胜负,为什么必须花费那么长的时间,不断重复繁杂困难的医学理论或证据,甚至还得连累里见医生、柳原医生.让他们左右为难。要是无法胜诉,我们究竟该怎么办啊? ”

  良江再次想起上回败诉时,那种仿佛坠入黑暗深渊般的感觉,感到一般强烈的不安,三个孩子倚着良江,望向关口。

  “关于这点,我们原本主张,如果手术之前能够发现转移灶,就能拟定治疗计划,进行各项检查,并执行手术中化疗。但是万一这一点无法获得认可,我预备主张如果手术后曾做过这些检查和诊疗的话,至少可以存活一两年,我想如此一来。

  法院方面也应该会认同。”

  关口安抚着良江,但是却回想起过去的医疗官司中,几乎没有病人方面获得胜诉的前例,如果这次上诉审又败诉的话,自己孑然一身也就算了,但佐佐木母子四人又该如何自处……

  财前妇产科前依旧热闹活络,3 层楼高的建筑、90坪的医院前,停满了私家车和出租车。推开玄关大门进入诊所内,候诊室里挤满了患者,有酒家女,也有怀孕的主妇,她I']iE 看着电视或妇女杂志,耐心候诊。

  柜台的护士看到财前五郎,小心地说:“院长现在正在看诊,我为您通报一声。”

  财前只回答说自己在候诊室等着,便在空位上坐了下来。明天即将宣布佐佐木庸平官司的判决结果,他为了与岳丈又一、河野、国平律师商量,从在东京举行的学术会议总会回来的途中,顺道造访。

  诊察室以玻璃隔间,偶尔传出娇嗲声或哭泣声,每当有声响传出,财前都会想像又一晃着那海怪般的光头,站在妇产科的内诊台上,面对产妇张开双腿、裸露出的女性器官,仿佛视若无睹地插入子宫内视镜,使用洗涤液清洗阴道,像是疏通一道道沟渠一般。庆子也曾经怀过一次孕,但是没有告知财前便自行找家医院堕胎了,然后才面不改色地对他说:“我把你的孩子疏通了。”

  “久等啦。今天的疏渠工作有点棘手,其余的患者我请人代诊了。”

  又一浑厚的声音传来,他走向隔着中庭的后方住家,进入和室后脱去和服外的白袍:“听说学术会议第一次开总会,开会到底都在做些什么? ”

  “没什么。第一次总会就是新旧会员交接,互相打打照面,没什么大事。不过,一踏入学术会议会馆时,还真是百感交集。会后的派对中我见到不少从未有机会与之交谈的大人物,我还和他们打招呼或聊天呢! ”

  “不错呀,全国大学赫赫有名的人物齐聚一堂……我也不能老窝在这儿,一天到晚替这些女人通水沟,也该去见识见识。”

  财前又一自从开业以来,虽然累积了不少财富,却无法获得名声。所以虽然竞选已经过了3 个月,但女婿初次出马就当选学术会议会员,还让他沉浸在兴奋喜悦当中。

  “承蒙父亲大力相助,女婿才有今天的成就,真是非常感谢。可是,接下来有不少文部省的研究经费分配委员会、各种审议会等杂务,恐怕得经常自费上东京,希望明天的判决能够胜诉,早点结束官司。”

  话才说完,又一脸色突然一变:“说到判决,那个从旁听席跳出来、像疯狗乱咬人似的推翻我方证词的家伙柳原,你打算怎么处置? ’’又一半带责备地揶揄财前监督不周。

  财前面色凝重地说:“那天以后,他就告病请假,根本不曾出现在医局过。他等于被赶出大学了,兄弟学校和医院,反正像样一些的地方不都会收他了。”

  “真是个无药可救的傻瓜! 他如果乖乖听话,不仅是学位论文,甚至还能成就一段美好姻缘,现在全泡汤了。野田药局要的可是身为国立浪速大学医学部医学博士的女婿啊! ”又一说完清了清嗓子,并喝了口茶。

  “另一个擅自拿出抄读会记录的家伙呢? ”

  “当然是严重处分。我将他从本大学医局开除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财前心里却在担心医局内保管的抄读会记录,究竟是什么时候被取走的? 或许在医局员当中,不仅柳原与江川在阵前叛变,还有其他倒戈的医局员正背着他酝酿发起医局内乱呢。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国平律师的身影出现了。

  “怎么不见河野律师呢? ”

  “嗯,临时有贪污案件要讨论,无法抽身,今天……”他一边解释,一边坐到两人面前。

  “怎么样? 明天判决的预测是? ”又一迫不及待地插话。

  “最近每到法院,我都努力搜集情报,并且与河野律师慎重研讨,我们有信心能够胜诉。”

  “你有什么根据吗? ’’财前得听听理由才能接受,他十分慎重地反问。

  “佐佐木方面虽然拉出龟山君子,又取得抄读会记录,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仿佛胜券在握般地指出财前教授并未注意到转移现象;但是,我们反过来想,若真的注意到转移现象,手术后却怠慢不理,那就另当别论;但是如果是您没有注意到,反而更能认定为误诊误疗,而这是医学上不可抗力的因素啊。”

  财前深觉自尊心受损,露出不快的神情,又一说:“原来如此。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他秃溜溜的头闪闪发光,大笑着。

  “可是,没有注意到转移现象,难道不会被解释为疏失吗? ”财前更小心翼翼地询问。

  “根据竹谷教授的鉴定,那个胸部阴影不到1 厘米,即使执行断层摄影,也无法判别是否是癌症的转移灶,所以这个部分是没有问题的。最近的报纸上,刊登了一篇医事评论家的文章,文中指出,这次官司的争议为癌症转移灶是否于事前发现,可是,若是只因没有鉴定出转移就要遭到误诊处置的话,全日本的医生就都要丢掉饭碗了。”

  “所以,无论是没有执行手术后的病理检验,还是病灶整体的检验,都没有理由指责我。手术后第一周出现的呼吸困难,没有拍摄x 光片也一样……”

  财前突然踌躇不定,话说到一半,国平便接着说:“佐佐木方面虽然强硬地主张手术后第一周发生呼吸困难时,只要拍摄x 光片,就可看见胸部积水,进而判断罹患癌性肋膜炎,并立刻用抗癌剂治疗;但是化疗的效果尚未确定,甚至有毫无疗效的说法,所以您没有采用化疗是能免除法律责任的。最严重的状况就是与第一审相同,只会追究医生的道义责任罢了。”

  国平轮流看着财前五郎与又一,财前听完,对明天的审判结果,又觉得信心十足了。

  冬日澈净的阳光中,大阪高等法院高高地耸立着。财前下了车,抬头望向眩目耀人的青铜圆形屋顶,然后随同河野、国平律师,与岳丈又一走进正面玄关。

  开庭前20分钟,民事第34号法庭已经挤满了旁听民众,有浪速大学医学部相关人员和医师公会的高级干部,也有曾因误诊而痛失亲属的一般民众。上诉审的判决宣告日果然气氛大不相同,法庭内充满紧张与压迫感。

  财前一现身,旁听席的视线齐聚在他身上。财前坐在被上诉人席上,正后方坐着岳丈又一,斜后方五六排处,则坐着里见、东佐枝子、龟山君子,再靠边处是庆子,而柳原则仿佛想避人耳目般地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

  时间到了10点,法警高声宣布:“起立! ”

  上诉人、被上诉人、律师与旁听者同时起立。审判长席正面的大门打开,穿着法官袍的审判长以及两位陪审法官出庭并陆续就座。

  全体就座后,审判长缓缓开口说:“现宣布上诉人佐佐木良江等四人,以及被上诉人财前五郎的损害赔偿请求诉讼案件的判决结果。”

  审判长庄严的声音响彻法庭,佐佐木良江与三个孩子、财前五郎一齐伫立聆听着。

  主文:驳回原判决,被上诉人必须支付上诉人275 万元。

  上诉人必须放弃其他请求,诉讼费用分8 等份,其中3 等份由被上诉人负担,其余由上诉人负担。

  佐佐木良江获判胜诉,她不禁热泪盈眶,而法庭内则议论纷纷。

  审判长继续宣读——“考虑到本上诉审判决可能会对社会产生巨大的影响,接下来宣读判决理由的法庭内又恢复了鸦雀无声的状态。

  上诉审中本庭最重视的事项,有下列三点:第一,被上诉人财前是否注意到死者佐佐木庸平的胸部转移灶;第二,无论被上诉人是否曾注意到,本案中佐佐木庸平的胸部转移灶是否能够确认,如果得以确认,被上诉人能够在什么时候确认;第三,确认之后,有哪些对应治疗方法,依据其治疗方法,能够存活多久。

  首先,关于第一点,被上诉人自始至终主张,曾怀疑肺部转移灶,第一外科副教授金井达夫,讲师佃友博也都作证肯定。然而,依据原第一外科病房护理长冢口君子( 龟山君子) 、原第一内科副教授里见修二,第一外科助手柳原弘等人的证词,以及昭和三十九年5 月30日第一外科医局抄读会记录负责人江川达郎的证词,清楚显示当时财前被告不仅从未注意到肺部转移,甚至从未质疑过。

  癌症治疗中,转移癌不同于早期癌,几乎是无法根治,因此必须在治疗之初,就拟定如何延长生命的治疗计划。本案中,里见、柳原两位医生’高度怀疑胸部转移灶,并曾提醒注意,无论财前被上诉人如何判断病情,或是忙于出发前往参加国际外科学会,都必须考虑到万一的情况,做好万全的处置。关于这一点,被上诉人财前却完全没有注意,身为一位癌症专家医师,恐遭人讥为名不副实,判断过于草率。

  法官严正谴责财前过度自信,且又投入于欧洲行的准备、完全没有考虑到转移的可能性。

  接下来,第二点,究竞什么时候发现本案中的胸部转移灶,上诉人主张,在手术前拍摄的x 光片中,虽然只看到小指头般大小,但是既然阴影已经存在,就必须怀疑是否为癌细胞转移,并进行详细检查,这是医生的职责所在。鉴定人正木彻也提出,无论是阴影大小、形状、部位,都有充分理由怀疑是癌症的转移灶,如果能够进行详细的检查,例如断层摄影或支气管造影等,就几乎能够确认癌症的转移灶。

  但是,第一审时,鉴定人唐木丰一,以及本次的鉴定人竹谷教授判断,即使进行断层摄影或支气管造影等检查,像本案这么微小的阴影,要确认是癌症的转移灶,以目前的医学水准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被上诉人虽然有怠职责,错失手术前转移灶的确认时机,但是本庭不予追究其过失。

  佐佐木方面的第一项主张——如果进行断层摄影或支气管造影等检查,就得以在手术前确认转移灶的主张,遭到驳回。

  接下来,上诉人主张,手术前无法判别的胸部阴影,手术后对于切除胃部的病理检查不应只触及癌症的病灶中央部分,而必须详细检查整个病灶,彻底了解是否有转移的危险性;再者,依据鉴定人都留利夫的证词.如果能够进行病灶整体的病理组织检验,本案涉及的贲门癌就不会是被上诉人财前所主张的早期癌,而能了解到是黏膜已遭破坏、经由血管侵袭的一种十分恶性的癌症。但是,依据上诉人方面证词,全病灶的检验结果.不可能在一周内完成,至少需要两周的时间;而且,这是财前被告赴欧之后才能检验完成的。因此,本案涉及的检查方法与佐佐木庸平的猝死之间,无法判定有任何因果关系。

  上诉人主张假设手术前无法发现转移灶,只需进行手术后的病理检查就能发现,但也因为检验天数的缘由,遭到驳回。旁听者都竖耳倾听,以便获知财前的过失究竟在哪点遭到认定了。

  接下来,上诉人主张转移灶的发现时机,在手术后一周,患者发生呼吸困难、发热症状时,如果被上诉人财前能够针对主治医师柳原以及患者的要求,立刻进行诊察,拍摄x 光片,就能判别胸部积水,得知患者罹患癌性肋膜炎。但是,被上诉人财前反驳由于赴欧前夕,毫无诊察时间,因此依据主治医师的报告,只能断定为术后肺炎。

  但是,医生应诊,原本为其职责所在。依据本审中里见证人的证词,以及长谷部、小山两位鉴定人的意见,本庭清楚得知,只需拍摄X 光片就能诊断出因转移胸部而恶化的癌性肋膜炎。

  不过,被上诉人执意驳回里见、柳原医生的提议,完全不顾转移灶,不愿拍摄x光片,本庭认为这是医师怠慢应尽职责。

  对于手术后一周发生呼吸困难时的处置,审判长郑重判定财前有过失。

  接下来,第三点,如果能够发现因转移胸部而恶化的癌性肋膜炎。进行对症治疗,究竟能够存活多久。上诉人方面的鉴定人长谷部一三认为,只需穿刺胸部积水,注射排多癌注射剂进入胸腔内,就能立刻奏效,至少能够存活6 个月以上;被上诉人方面的鉴定人小山义信认为,抗癌剂效果目前尚停留在实验阶段,有时候副作用甚至超越存活效果,所以不容易断言其效果。两方鉴定意见迥异。

  可是,癌性肋膜炎的对症疗法,惟有化疗一途,小山鉴定人也承认这一点。因此,本庭认定本案所涉的癌症能够因抗癌剂而获得疗效。如果能够使用抗癌剂,本案患者就不可能在手术后22日的短期内猝死,至少能够存活6 个月以上。以目前的医学水准,这是可行且已经获得公认的。

  审判长的判决书还未宣读完毕,旁听席上部分医生就开始怒骂,财前也愤怒得伞身颤抖。

  审判长仿佛雕像一般,丝毫不动声色,只等旁听席安静下来,再继续宣读。

  根据以上各点,本庭认定死者佐佐木庸平本来得以存活至少6 个月。

  考量在此期间的收入等损失,这些利益损失合计126 万元;此外,对于上诉人佐佐木良江等遗族的慰问金,考量佐佐木庸平死后佐佐木商店倒闭等悲惨状况,金额应达149 万元,以上为判决书主文。

  附带说明,以一般的医学常识认定,本案件为极为罕见的病例,所以财前被告的误诊,在第一审时判决为不可抗力之因素,这是适当的判决。

  但是手术后一周,发生呼吸困难与发热等症状时,如果能够针对患者与主治医师的要求,拍摄x 光片,很容易发现癌性肋膜炎。本庭重视这点,推翻了第一审判决。虽然有人会认为,现今尚未了解该癌症的真相,就追究被上诉人的过失,或者对于医生要求过度严苛的注意义务会形成医学治疗上的阻碍,但是站在尊重生命的立场,人们将健康与生命交付医生,医生应该在可能的医学范围中,寻求所有的方法与努力,本庭相信这些努力绝非毫无任何意义。更甚的是,考虑到被上诉人为身兼诊疗、研究、教育指导等三责的国立大学医学部教授,本庭更相信必须以更高规格的道德标准来追究其责任。这是本庭做出以上判决的理由。

  严峻却合乎情理的判决。第一审时,从纯医学理论上,认定财前的误诊为不司抗力,但经由最基本的医生道德考量,终于让佐佐木庸平的遗族获得胜诉。

  “起立! ”法警命令全体起立。

  审判长的身影消失在正面大门后,财前茫然地伫立着;佐佐木良江欣喜若狂,飞奔到关口律师身旁。

  “律师,谢谢您! 我们获胜了! 终于获胜了! 先夫终于能够瞑目了……,,“不,并非所有的主张都获得认定,只算是部分胜诉,原本要求800 万元的损害赔偿金额,少了一大半,实在非常抱歉……”

  “不,我不在意金额多少,只要认定财前那位医生的错误,我就心满意足了.我的心愿就圆满达成了! ”

  三个孩子也都开口说:“律师,只要能够获得这样的判决,虽然失去了父亲,但是我们也能坚强地活下去,我们已经非常高兴了! ”

  第一审时相拥而泣的母子,现在则是因为胜诉喜极而泣,里见、东佐枝子、龟山君子等人默默地靠了过来,包围着佐佐木良江母子四人。

  “里见医生,虽然获得胜诉,但是第一审后迫使您不得不离开大学,造成莫大的牺牲,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报答您的恩情;还有,东医生的干金、龟山护理长。

  感谢你们挺身相助,良江永生难忘……”

  母子四人满脸泪水,垂下头来。东佐枝子默默不语,眼眶湿润。龟山君子开口说:“佐佐木太太,如此一来,我的良心将得以平复。珍重患者生命的良心,不是只有医生拥有,希望社会大众也能因此知道护士也有同等的良心。我的先生也非常期待今天的判决结果,我想他一定非常高兴的……”

  她紧握良江的手,再度分享胜诉的感激心情。这时背后传来一阵嘈杂,原来是报社记者。

  “佐佐木太太,你获得胜诉的感想是什么呢? ”

  受到记者群包围,拘束的良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不断落泪,泣不成声。关口代替良江开口回答:“以往的医疗官司,无论是审判长或律师都是医学门外汉,常l因为医学的专门知识而认定超越现代医学水准,或是以不可抗力的抽象论调断下判决,否定医学上的因果关系,不追究其法律责任。但是,这次的判决对于今后的医疗审判,不仅能指引一个新的方向,也更具有社会意义。更重要的是,能够劈开这座封建自闭的白色巨塔,针对身兼诊疗、研究、教育指导三责的国立大学教授,做出更严正的责任追究,这项判决本身十分值得赞许。”

  报社记者飞快地写下重点,然后又一窝蜂地涌向财前。财前与河野、国平律师、金井副教授、佃讲师在一块儿,神色尚未恢复。报社记者团团包围财前,摄影记者的快门声响不停。

  “教授,您对今天的判决有什么看法呢? ”记者们七嘴八舌地问着。

  财前睥睨着这群记者:“遗感至极啊! 最近,医疗过失常引起社会瞩目,这样的判决方式如果继续下去,今后许多医生将不敢放手积极进行治疗。医疗本身原本就存在某种程度的危险,医生绝不会恶意造成疏失。而且,本案的胃部责门癌转移至肺部的病例十分罕见,这么高难度的病例,还会遭到追究医疗过失,早知如此,当初何必费心诊治? 这种态势将阻碍医学进步,无论是对患者还是对医生来说,绝非幸事。而且,说国立大学的教授就要受到更严格的审核,这算哪门子的理由? 难道教授就必须‘神乎其技’吗? 医疗过失应只以医生的平均水准来衡量,这样的要求太过严苛。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样的判决,我都绝对无法信服! ”他大声叫道。

  里见、关口、良江等人都转头看着财前。

  财前见状以更高昂的声调说道:“没错! 这样下去,会形成医学界整体出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医疗界将萎缩停滞! 我决定告到最高法院! ”

  他说得振振有辞,众报社记者为了将“财前教授败诉,意欲上诉至最高法院”

  的新闻赶着刊登在晚报上,都争先恐后地奔出了法院。

  记者离开后,法庭中突然安静空旷下来,财前胸中涌起一阵阵败北的挫折感,接着又转变成汹涌如潮的愤慨。

  “河野先生、国平先生,还在那儿发什么愣? 快! 立刻去办上诉手续! ”

  财前催促着怅然若失的河野与国平,猛地站起身,身子却摇摇晃晃地站不稳了。

  “怎么啦! 五郎! ”虽然岳丈又一扶住他,财前还是倒在椅子上。

  “教授,您怎么了! ”

  在河野与国平身后的金井副教授与佃讲师连『c=上前,从两侧扶起财前。但财前却已脸色苍白,失去意识。金井慌张地为他量了脉搏,检查眼睑结膜,发现毫无血色。

  “脑贫血吗? ”又一探过头来观看。

  “财前君怎么了? ”里见跑了过来。

  里见送走佐佐木良江之后,打算与财前商量上诉至最高法院的事情,再度折返。河野、国平、又一见状作势欲阻止里见,里见却丝毫不以为意,在财前躺着的椅子旁坐下,检视着他毫无血色的眼睑结膜,忽然他的脸色大变:“赶紧做胃部x 光摄影,非做不可! ”里见注视着财前苍白的面孔,对金井与佃说道。

  第三十三章

  判决翌日,财前立刻吩咐河野与国平,以律师身份向最高法院提出上诉申请,然后他才出发前往医院。

  进入教授室,金井副教授早已等候多时。昨天宣读判决之后,财前因贫血而昏倒,必须进行健康检查,首先将进行胃部x 光摄影。依照惯例,教授的诊察通常由同一医学部门的教授执行。所以照理来说,应由放射科的教授来执行。但是,官司败诉主因正是手术后一周未拍摄x 光片,因此财前十分不愿与放射科教授打照面,正巧他上午不在,于是请金井副教授看诊。

  打发完不相关的人,并点亮x 光室外“禁止进入”的红灯后,偌大的房里只有金井、护理长与技师三人。护理长帮财前更衣,技师升起x 光机,关掉室内灯,荧光板映出财前稍呈横长型的胃部。

  “金井君,依照我平日执行的要领,好好追踪显影剂流过的路径,一发现有异样,立刻拍摄。绝对不可错过拍摄时机,知道了吗? ”

  他仔细叮嘱着,喝下一口护理长端来的显影剂。显影剂缓缓流过咽喉、食道,通过贲门。如果贲门有异常状况,最初喝下的显影剂会卡在贲门处,无法通过。不过,显影剂通过了贲门。

  财前喝下第二口显影剂。显影剂通过食道,进入胃部,到达胃角时,金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胃角出现清晰的阴影。

  “怎么了? 有什么不对吗? ”

  “没,没什么。麻烦您再喝一口。”

  “眼睛放亮点,这种东西一点一点地分开喝下,怎么能正确地透视啊。”

  财前申斥着,再喝下一口显影剂。显影剂又慢慢流入胃部,流到胃角时,金井清楚地确认那阴影绝对是癌症。金井呆愣着,咽了口口水。

  “怎么了? 有什么不对吗? ’’财前似乎意识到气氛不对,逼问着金井。

  “没什么,请别乱动! ’’金井故意加强语气,按下拍摄钮。

  其实已经没有必要再透视,甚至是拍摄照片了,但是为了避免财前教授起疑,他知道最少还得拍个五六张。

  “教授,麻烦请仰卧。”

  x 光机缓缓倾斜,恢复水平,财前转换成仰卧姿势,堆积在胃部下方的显影剂扩散至整个胃部。

  “接下来,请向左侧卧。”财前闻言转个身。

  “然后,请向右侧卧。”财前每换一次卧姿,荧光板上的财前胃部,或变成横向,或变成纵向,然后又变成左右倾斜的长条型。胃角的癌细胞仿佛千足蜈蚣般地紧攀着胃壁不放。金井不断按下拍摄钮,拍摄病灶的各个角度。其实,第一张照片就已经完全捕捉到胃角的阴影了。金井纯粹是为了避免财前起疑,才更换各种角度拍摄。黑暗中,金井害怕自己的演技被识破,胆战心惊得脸色苍白、直冒冷汗。6张照片终于拍摄完毕。

  “教授,拍摄完了。”

  室内灯光点亮,财前眯着眼睛:“看你拍得很仔细,结果如何? ”

  金井掩饰着内心的惶恐:“哦,等会儿我会把影片交给您。不过,据我目前所见,胃体到胃角的地方,胃皱襞相当硬,应该是龛影,我判断是胃溃疡。”

  财前在护理长协助下穿上白衬衫:“原来如此,果然是胃溃疡。那么,昨天会发生贫血,应该是溃疡出血的缘故吧。”他语气沉重。

  ‘‘教授,依我的浅见,既然是胃溃疡,不如趁机将其切除吧……”

  “切除? 需不需要切除轮不到你来决定。先看看x 光片后,我自己再作决定。

  片子尽快冲洗出来,然后送到我的办公室。”他语带不悦,便转身返回教授室。

  金井送走财前之后,立刻奔往第一内科教授兼医学部长鹈饲良一的办公室。鹈饲不解,仅是副教授的金井,竟敢越过教授,直接跑来找医学部长。但他看到金井焦急的模样,察觉似乎有什么不太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金井,有什么事呢? ”他推开桌前的文件问道。

  “刚才,我替财前教授做胃部x 光检查,发现胃角有恶性肿瘤。”

  “什么,财前君得了胃癌……你有没有看错啊……”鹈饲自言自语般说道。

  “我没有看错。我已经交代紧急冲洗显影,显影片应该马上就好了。”

  “他应该还不知道吧? ”

  “是的。我拍摄了几张没有必要拍的照片,想暂时瞒过他,只先告知是胃溃疡。”

  “做得很好,当时还有哪些人在场呢? ”鹈饲的语调愈来愈急促。

  “幸好财前教授事先打发走了不相关的人员,除了我之外,还有护理长与一位x光摄影技师。”

  “很好。这是攸关本校人事规划安排的重大问题,必须立刻召集放射科田沼教授、第二外科今津教授,秘密商讨对策。不知道田沼教授回来了没有? ”

  他话才说完,也不吩咐秘书便自己拿起话筒,拨至放射科。田沼教授恰巧刚返回放射科教授室,于是,鹈饲请他与第~'b 科今津教授前来医学部长室,并催促金井立刻前往放射科取来财前教授的显影片。

  放射科田沼教授以及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现身后,鹈饲双颊痉挛似的说:“我废话不多说。今天请二位过来,是因为本校出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刚才,财前教授进行胃部透视,发现是胃癌……”

  今津教授与田沼教授都吓得跳了起来。

  “哪一个医生进行透视的? 已经确认无误了吗? ”田沼教授语带不悦地问道。

  “刚才,是由财前教授研究室的金井君检查的。我了解田沼教授你的不悦,不过,刚好你不在,而财前君自认顶多是胃溃疡,所以先请金井君进行透视,再打算麻烦田沼教授诊断x 光片。”

  话才说完,金井刚好从放射科取来X 光片,摆在田沼教授面前。田沼教授长年执行x 光检查,手上因照射放射线而呈现出斑斑点点的样子。他拿起显影片,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线诊视第一张显影片。

  “的确是胃角的胃癌,而且直径约有5 厘米,看起来已经有一段时日了。财前教授是位癌症名医,为什么到现在才发现呢? ”田沼似乎难以理解其中缘由。

  今津从旁凝视着x 光片:“都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应该会出现呕吐或晕日玄的症状啊。”他惊讶地喃喃自语。

  “可能是因为他从早到晚地忙着学术会议选举和官司的事吧。所以,可能错认为呕吐或晕眩只是宿醉所导致的吧。”

  鹈饲在为财前找借口——官司是财前的私事,然而学术会议选举毕竟是鹈饲自“不过,事到如今多说无益。目前最重要的是,由放射科田沼教授、第二外科今津教授以及我个人,组成三人医师团,负责财前教授的治疗,手术则麻烦今津教授执刀。”

  话才说完,今津教授的脸上即布满困惑:“但是,依照目前的状况,癌细胞司能已经转移至其他部位,手术难度相当高。我并非癌症的专科医生,或许恳请近畿劳灾医院院长东教授会比较适当。”

  “东教授吗? 可是,校内教授的诊疗,一向都是由校内的现任教授负责啊。”

  “可是,这样高难度且高危险的手术,无须再区分所谓的校内校外了。而且,东医生曾是第一外科前任教授,更是财前君的恩师,我想,应该是行得通的。”

  鹈饲沉思片刻后说:‘‘我知道了。执刀医生之事,我们再考虑。当务之急是得尽快把替换的影片交给财前君,以免让他起疑。立刻从放射科中,找出胃角溃疡患者的显影片,挑选与财前的健壮体格相近、牛角形胃的显影片,由金井君拿去给财前教授。”

  “可是,这样难道……”金井一副怕事的模样。

  “难道你要拿这份显影片给财前教授吗? 他现在一定忐忑不安地等着显影片的到来。别拖拖拉拉的,快随田沼教授到放射科借调胃溃疡显影片,交给财前教授。

  这才是真正的体恤之心。”鹈饲斥责道。

  tt还有,不需我多交代,各位应该都明了。财前教授罹患癌症的事,绝对不能让校内人士知道。田沼教授,请你告诫给财前教授做x 光透视的护理长与x 光摄影技师,千万不许透漏半点口风。此外,在场的各位也绝对不准透露任何讯息。”

  他以前所未有的严峻口气告知田沼、今津两位教授。

  从放射科田沼教授处借出胃溃疡x 光片,金井来到财前的办公室,敲了敲门。

  ‘! 金井吗? 怎么拖这么久! ”财前一副等得不耐烦的模样。

  “紧急显影只需要30分钟,怎么拖了一个小时! ”

  “哦,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凑巧,今天有一堆显影片要冲洗,各科教授都要求紧急显影……”

  “可是,只要说是我的显影片,应该就可以更快完成的啊。算了,快拿过来。”

  他从金井手中抢过显影片,挂在桌上的读图机上,目光锐利地观察着。胃体到胃角,清楚可见胃溃疡的龛影,其余6 张也看不出任何胃溃疡的病变。不过,虽然财前自认拥有足以自豪的解读显影片能力,面对自己的胃部时,反倒没有十足的把握了。

  他回头望向身后的金井。本来,金井惟恐财前教授发觉显影片遭到掉换,一听到财前询问,才放下心来:“与透视结果完全一致,肯定是溃疡。”

  “看起来,溃疡程度蛮严重的。学术会议选举加上官司,蜡烛两头烧,每天没日没夜地开会讨论,才会造成睡眠不足、压力过大。”财前确定是溃疡时,似乎安心不少。

  “教授,请原谅我哕嗦,劝您还是早点进行手术切除,那样比较妥当。如果教授的日程安排许可,明天就办理住院手续,我立刻安排特别病房。”

  “什么? 明天就住院……胃溃疡手术不需要那么紧急吧。而且,今天早上才完成上诉手续,我得亲自撰写上诉状。律师是不可能写出什么具有医学性真知灼见的反驳理论的。”

  “还是先交给律师处理,早一天住院吧。也可让您顺便休息一下。”

  金井强调“休息”二字,执意劝说财前住院。

  “好,好,既然你这么诚心诚意,我就顺着你的意思,这两三天内办理住院吧。”

  财前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桌上的x 光片:“这就是我的胃啊……”他一个人喃喃自语道。

  翌日,财前在家休息了一天,未进食午餐。黄昏时,他才外出。

  他在国铁千里丘站下车,未搭乘在车站前的排班出租车,便径自朝着近畿癌症中心所在的千里新城高地走去。他刻意回避公寓林立的中央大道,绕了远路,选择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竖起大衣领子,慢慢往高地前进。

  冬日的黄昏,天空映着夕阳余晖,虽无刺骨寒风,却冷冽透心。财前独自走在寥无入影的路上,前日判决的愤怒与屈辱,再度深深刺痛他的心。医生的医疗行为与患者的死亡之间,只要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以往的医疗官司都不追究法律责任。但是,这次竟然打破惯例,认定患者虽然难逃一死,但是由于医生怠忽职守,造成患者被迫提前离开人世,更认为国立大学教授必须接受更严格的法律责任追究。财前仍旧无法口服心服。虽然已经完成上诉至最高法院的程序,但是,加诸身上的败诉屈辱,他始终难以释怀。平常在校内或家中,他尽力表现得平静祥和,但是夜深人静独自醒来。或一人行走时,他只想放声呐喊,发泄这股怨怼情绪。而且,昨天的透视结果发现胃溃疡,必须进行手术切除。想到这儿,原本充满幸福与光荣的人生,突然降临了严酷与不祥的命运考验,他顿时觉得十分不安。再加上前日在法院晕倒,意识恢复时听到里见说“财前君一定得拍摄胃部x 光片”——他的言犹在耳,更让财前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情蒙上一层阴影。

  虽然经过透视或x 光拍摄诊断为胃溃疡,但是再经胃镜或细胞诊检查,还是有可能发现是胃癌,想到这儿,财前更是七上八下的。今天一整天,他脑中都盘旋着这样的想法,因此才决定请里见给自己进行胃镜与细胞诊检查。金泽学会中,里见强调胃镜、细胞诊、活体切片检查等综合诊断的重要性。财前想到,当时自己坚持只要提高拍摄x 光片的技术,或是加强判读能力,根本不需要创新检查方式,这让他不禁又犹豫了。而且,堂堂浪速大学的教授,不在自己校内附属医院照胃镜或进行细胞诊,竟然来到近畿癌症中心,财前实在无法从大门口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大方地表示自己要进行胃镜检查。他反复犹疑良久,才终于决定不吃午餐,等到暮色低垂时造访近畿癌症中心。

  可是,距离近畿癌症中心愈来愈近,他的脚步却愈来愈沉重。官司的第一审、第二审时,里见就一直协助患者一方,指使医学门外汉关口律师邀请各领域的顶尖专家出庭当鉴定人,这些都是导致前天败诉的主因。想到这儿,他心中涌现一股对里见难以谅解的憎恨,打算折返。但是,他又害怕自己并非是罹患胃溃疡,而是胃癌,于是再度向前迈出步伐。他一定要在最高法院中赢得最后胜利,洗刷屈辱,登上医界的最高峰,绝对不能在这种时候被癌症击倒! 抵达近畿癌症中心时,已经过了傍晚6 时,走廊上稀稀落落的没什么人。财前知道里见绝对不会在六七点就下班回家。近畿癌症中心举行开幕典礼时,财前曾经来过这儿。后来,他又前后来了两次,因此大概了解院内各科系分布情况。财前前往里见所属的第一诊断部研究室走去。敲了敲门,从门缝中瞧见并无他人,只有里见一人正在观察着显微镜。

  财前放下心了:“里见。”他出声打招呼。

  里见吓了一跳,转过身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你还好吧? ”

  那天,法庭宣判后,当里见奔向贫血晕倒的财前身旁时,发现他正愤恨地注视着自己。因此,财前当下的来访让他颇感意外。

  “我想请你帮我照胃镜。”财前开门见山地说道。

  “你在校内应该已经照过胃部x 光了吧。”里见仿佛视诊般地注视着财前。

  “金井副教授帮我进行透视,判断是胃体到胃角的溃疡,建议手术切除。但是,为了预防万一,我想请你帮我照胃镜。很抱歉这么晚才来打扰你,因为我不想引人注目,希望你能了解。”

  财前的来访方式让里见觉得有点不妥,不过他还是表示:“那咱们去楼下的内视镜室吧。现在所有的人应该都下班了,没有任何人。”

  里见领着财前来到楼下的诊察室。他吩咐财前脱去上衣,躺在诊疗床上,然后进行咽喉部的局部麻醉。

  财前自动地向左侧躺,然后,非常专心地看向里见的手边,他正在检查光纤摄影机。

  检查完毕后,里见轻轻抬起财前下巴,在口腔中慢慢插入12毫米口径的摄影管。一般患者照胃镜时,胃镜通常会卡在食道入口处,不易吞下,但是财前却一举大力咽下。当摄影机前端抵达贲门时,里见点亮前端的灯,开始谨慎观察胃内,在从胃体伸进胃角时,里见不禁愕然:正常的胃角是红润且柔软的黏膜,但是财前的胃角已经呈现暗褐色,一个清楚可见的肿瘤仿佛火山喷口般呈现出中央凹陷的形状,周围似乎曾经出血,附着凝固的血液。看来,肿瘤恶化得十分严重了。里见不自觉地设法掩饰惊慌的神色,然后按下拍摄钮。接着,他又进行了其他部位的观察之后,才慢慢地拔出胃镜。

  “里见,状况如何? ”财前抬起上半身,等着里见回答。

  里见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看起来是胃角的溃疡,溃疡状况颇为严重,最好立刻住院,进行手术切除。”

  里见平和的声调反而招致财前的不安:“里见,再麻烦你帮我进行细胞诊。”

  里见一时答不上话来。现在进行细胞诊的话,看到染色取出的细胞,财前会立刻得知自己罹患癌症的事实。

  “没这个必要。刚才透过胃镜观察,清楚判断是溃疡,拍摄完成的彩色照片,明天冲洗出来后再寄给你。”

  听到里见的回答,财前更加起疑:“可是,帮我做个细胞诊,获得更进一步的确认,我也比较放心。”

  “没有这个必要,我不做没必要的诊察。”

  面对里见的拒绝,财前颇有微词:“你的说法真是令人不解。诊疗佐佐木庸平的时候,你不断要求我要检查再检查,你在法庭上也作证说什么断层摄影、病理检验的。对于患者诊疗一向慎重的你,为什么拒绝帮我做细胞诊检查呢? ”他追问着。

  里见一时辞穷,答不上话来:“我再说一遍为何不进行细胞诊的理由。那就是,你的病肯定是溃疡。溃疡部分有严重的出血,如果现在进行细胞诊,会导致更大量的出血。我的建议就是,请早日进行手术。”

  他说得斩钉截铁。怀疑自己可能罹患癌症的财前,这才放下心来:“原来如此。

  你说得这么肯定,我就放心了。并非我不相信我们研究室的副教授,而是最近老觉得自己有些胃癌的症状,不免疑神疑鬼的。”

  财前首次在里见面前像个无助的患者似的吐露心声,他放心地穿上衣服:“我会遵照你的建议,明天立刻住院,早点切除溃疡。”

  “很好。应该是请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执刀吧? ”

  “不。我不想请他执刀。我不仅无法相信他的执刀技术,再加上近来教授选举、学术会议选举的事,与他之间有些疙瘩。”他立刻坚决否定。

  “那么,请东教授执刀吧。”

  “可是,他已经从本校附属医院退休,现在是近畿劳灾医院的院长。除非不得已,否则不会请校外的医师执刀……何况,我与东教授之间和今津教授一样,不,甚至有更多过节,他应该不会答应吧。”

  “可是,除了东教授之外,没有你可信赖的人了。既然如此,还是拜托东教授吧。”

  财前噤口不语。他虽然嘴上逞强,但心里也认为请东教授执刀是最理想的。

  里见了解财前的心情:“如果你不方便出面,就由我来拜托东教授吧。”

  “嗯,麻烦你了。”财前点头表示感谢。然后,仿佛十分忌惮被人撞见一般,行色匆匆地快步穿过走廊,离开医院。

  里见目送着财前,脑海里放电影般想着,尽管财前有许多人性上的缺点,却是一位拥有优秀技能的癌症专科医生。讽刺的是,他竟错失早期发现癌症的时机。想着想着,他不禁悲愤满怀,为什么财前没能早期检查,早期发现并治疗? 里见突然有股冲动,想追上财前捶打他厚实的胸膛,好好地盘问他。

  夜色已深,里见来到东教授的宅邸。由于他并未事先以电话通知,所以,他先向东教授表明冒昧来访的歉意之后,在东面前坐下。

  “你来找我,应该是为了财前吧。”东先开口问道。

  里见抬起头来,一脸诧异。

  “不瞒你说,浪速大学的今津教授与金井君,已经前来拜托我为财前君执刀。

  刚才,鹈饲医学部长也来电恳求。”

  “所以您已经答应了。”里见松了一口气。

  “不,我的回答是尚需考虑。”东的语气十分沉重。

  “教授,为什么? ”里见追问着。

  此时,客厅大门开启,佐枝子端出热茶与水果。东与里见都闭口不语。

  佐枝子也察觉到了这股不自在的气氛:“欢迎来访。请慢用。”简单地打过招呼后,就立刻退开了。

  里见喝着端出的热茶,他难以相信像东教授这样德高望重的学者,竟然会因为以往的过节,面对曾是门下弟子的手术请托,以“暂且考虑”为借口推脱。

  东凝视着暗夜中的庭院许久:“里见,虽然鹈饲医学部长与今津教授请我替财前执刀,但是我并不认为财前本人愿意让我执刀。我也是位医生,也有自尊心的,患者若不相信我,不愿将生命托付给我,我无法执行那么危险的手术。”东的回答十分含蓄有礼。

  “教授的心情我非常了解,可是,财前本人也表示非常希望东教授负责手术。

  刚才,财前到近畿癌症中心找我。”

  “咦? 财前去拜访你……”东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是的。他来请我进行胃镜与细胞诊检查。进行胃镜检查时,我确定是BomnanIII型癌症。我认为,甚至有可能已经转移至其他器官了。这是一项危险性非常高的手术,因此我才希望东教授您执刀。财前方面,我仅告知是胃溃疡。他非常不愿意由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执刀,他表示不知道东教授是否愿意,但如果东教授愿意,他非常希望请您执刀。可是,他不便亲自出面,所以由我前来请托。”里见向东深深鞠了一躬。

  “真没想到,我竟然要为财前君执刀呀……”东似乎觉得不易化解与财前之间的芥蒂。

  “教授,财前是癌症患者,一个不容许有任何疏失的癌症患者呀。请教授高抬贵手,救救财前。”里见热切地恳求着东。

  东仿佛受到感动了:“里见君,我知道了,我会尽全力救治的。虽然过去发生了种种情事,但毕竟人命关天,没有理由能够拒绝,我愿意负责手术。不过,到时也请你到场。”

  “那当然,我乐意到场。”

  里见再度深深鞠躬。他担心自己深夜造访,不该叨扰太久,所以立刻起身。此时,大门打开,东政子的身影出现。

  “哎呀,真是好久不见哪! 判决时,多亏里见医生的大力相助,患者那方才得以胜诉,真是太好了! ”她对里见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与上回里见前来商讨佐佐木方面鉴定人一事时大不相同。

  “听说财前教授生病啦? 刚才,今津教授与金井医生也来访了呢。看起来挺严重的嘛。好不容易才当选学术会议会员,难道是因为官司败诉,大受刺激才生病的吗? 真是令人同情啊。”政子口是心非,眼底流露出残忍的笑意。

  里见鞠躬道别后,来到玄关。佐枝子正在帮里见排好鞋子:“我送送里见医生,去去就回来。”她无视母亲政子制止的眼神,出门送行。

  芦屋川旁,冬夜冷冽,佐枝子穿上和服羽织外套,围上围巾,跟着里见走着。

  里见一直沉默不语。

  “里见医生,财前教授是不是得了癌症? ”

  里见并未答复。无论何时,医生都需要遵守保密义务,不得对外人公开患者的病情.“虽然父亲与里见医生隐瞒不说,但是,看到客人们慌张地进出我们家,我多少也能探知一二。里见医生是前来拜托父亲,请父亲替财前教授执刀,是吧? ”

  里见依旧沉默不语。

  “您因为财前教授而遭学校逐出校门,如今却还为了他四处奔走,费心尽力。

  虽然我并不知道父亲如何答复您,但如果父亲愿意为他执刀,那必定是基于身为医生的良知职责,也更是受您的诚心所感动。”

  朦胧的街灯下,佐枝子抬起白皙的脸庞看着里见,里见却只是默默地凝视着河面。

  “财前是个可怜的家伙。不单是遭到病魔侵袭的事,从各种角度来说,他都是个可怜的家伙。”他低沉的声音,语带哽咽。他与财前虽然分别属于内科与外科,工作上却亦敌亦友。里见担忧自己即将失去一位好友,感到悲戚与愤懑。

  “里见医生,您真是个……”

  佐枝子说不出“好人”两字,眼眶泛泪。里见是个才德兼具的好男人,她心想:再不可能碰到这么理想的男人了。但是,里见与自己之间,巍然矗立着好友三知代所建立的家庭,她无法亲手破坏它。

  眼前就是芦屋川车站。

  “里见医生,祝您一切顺利,再见……”

  她的道别有别于往常,佐枝子随即立刻转身返家。佐枝子反复告诉自己,今后再也不要与里见见面,如此,就再也不需要承受思慕里见的煎熬了。

  中央手术室的大门开启,躺着财前的担架床推了进来,大门又随即关起。中央手术室内只限知晓财前罹患癌症的人在场,对内对外则严格执行封口令。

  执刀者是东与三位助手以及麻醉医师。在场观摩的则是鹈饲医学部长、放射科田沼教授、第二外科今津教授、麻醉科吉阪教授、财前又一,还有应财前及东的要求而到场的里见。护士则只限护理长与副护理长二人在场。

  财前从担架床被移到手术台上。麻醉科的教授与副教授测量血压、脉搏、呼吸次数,开始准备麻醉。这时,穿着手术衣的东来到手术台旁。财前微睁开眼,望向执刀者东教授,眨眼示意。东也默默地以眼神回应。麻醉科教授将主麻醉气管放进财前口中。瞬间,财前再度睁开眼,看了眼手术室的时钟,时钟指向上午10点。

  “财前君应该没有察觉这是癌症手术吧? ”东低声地向鹈饲确认。

  “我们用尽各种方法,严格执行封口令,所以请别担心,没问题的。”

  鹈饲回答之后,东面向第一助手金井:“那么,手术开始。”

  他的语气与3 年前尚为现任教授时一模一样,依旧稳重有力。东也以眼神向第二助手佃、第三助手安西示意,便站定位置。

  无影灯的白光射向财前腹部后,又再度提高亮度。财前虽然消瘦不少,但是体魄依旧强健。手术台上的财前,放下了一切世俗杂念,现在仅是一名等待手术治疗的患者。他体魄壮健,操刀技术曾经凌驾恩师东之上,也曾用尽各种权谋计策夺得教授宝座。东凝视着财前的腹部,深深地吸了口气,划下第一刀。手术刀从上腹部划到下腹部,划开正中央,鲜红色的血咕噜噜地冒了出来,描成一条鲜红的线,向两旁扩散开来。切开浅红色的皮肤组织后,三位弟子迅速放上开腹钩。腹部脏器渐渐显现,可看见肝脏了。顿时,东倒吸了一大口气,一旁的鹈饲与里见等人的脸色也瞬间大变。

  暗褐色滑溜光亮的肝脏上,点点散落着1 元硬币或10元硬币大小的灰白色癌细胞——癌细胞已经从胃转移到了肝脏。癌细胞一点一点地、像白癣般地紧紧附着在肝脏上,令人不寒而栗。第一助手金井脸色苍白,佃与安西手上的钳子差点滑落。东按捺着惊愕,进行胃部触诊,胃微微抖动着。碰触到胃体与胃角时,清楚可碰触到坚硬的肿瘤。翻过小弯部后,便发现一个直径5 厘米大的肿瘤。金井将钩子朝着胃部下方伸进,拉起肝脏。东带着橡胶手套的手伸进碰触,感觉到肝门有粘连的现象,再以指尖仔细触诊,又发现两个拇指大的肿瘤。看来已经是病入膏盲、回天乏术了。此时如果进行全胃摘除手术,反而容易使病情恶化。

  东立刻停下手边的动作,脑中盘算着,至少可以摘除肝门部分的转移癌细胞。

  所以他用钩子再度钩起肝脏,触诊肝门,却发现已经产生严重的浸润现象,这时如果贸然动刀,只会增加出血。东的脸上出现苦涩的神情,手术室中弥漫着深沉的寂然与落寞的气息。财前曾经在同样的手术房内、同样的手术台上,替上百人进行过癌症手术,并且成功治愈了无数患者,此刻,他却横躺在手术台上,已经无可挽救了。

  财前又一无法承受这一残酷事实,高声哀求道:“东教授! 求求您,求求您,救救他吧! ”

  鹈饲也努力思索着抢救财前的方法:“如果进行胆囊与小肠的吻合手术,应该可以减缓往后的黄疸症状吧? ”他提出建议。

  东摇摇头:“如果连结胆囊与小肠,肝门仍旧会立刻阻塞,毫无意义。现在,惟有停止这场无意义的手术,尽量减少出血,预防体力衰减了。”

  “那么,使用抗癌剂试试看吧? ”里见口气平稳地请求东,但东再度摇摇头。

  “以目前癌症的恶化状况,贫血状况十分严重,进行化学疗法太危险了,行不通的。”

  围着手术台的教授们,终于明白无计可施了。

  “缝合。”东做出最后的决断,命令道。金井副教授与3 位弟子眼眶泛泪,颤抖着双手,替财前缝合腹部。

  缝合完成后,东瞧了一眼时钟,从开腹到缝合仅花了30分钟。手术室虽然灯光彻亮,眩目照人,但这一瞬间,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到暗夜层层笼罩的晦暗。一个声名远播的癌症专科医生,竟然不仅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胃癌症状,他身患的癌症甚至还恶化到肝脏了。财前的死对一般患者所造成的震撼,将会多么巨大而沉重! 在剩余的几个月或几日中,该如何好好活下去,这是身为癌症专科医生的财前面临的最后一道课题了。麻醉管从财前口中拔出。

  “东教授,感谢您特地从校外前来主刀。”鹈饲以浪速大学医学部长的身份,郑重地向东表达谢意。

  “不,财前君也是我的弟子,但是,竟然是这样的结果……”东的语调十分沉痛。护理长帮他脱下手术衣,他突然想起,财前在手术前瞄了眼时钟。

  “金井君,时钟! ”

  他命令金井道,金井一时无法会意,但突然领悟,警觉地走到墙壁上的时钟旁,将时针调快1 个小时,时钟显示11点半。如果这是胃溃疡手术,手术时间至少需要1个半小时。

  没过多久,财前睁开了眼,朦胧意识中,他首先望向时钟。

  “1 个半小时啊……”

  财前看到时钟,喃喃自语着,仿佛放下了心,再度合上眼。

  将财前推出手术室后,医师团在隔壁的医生休息室集合。接受手术完毕的财前教授,癌细胞已经转移至肝脏,已是病入膏盲、药石枉效。执刀者东教授、鹈饲医学部长、放射科田沼教授、第二外科今津教授、麻醉科吉阪教授,甚至是里见与主治医师金井,每一个人的脑海中,都还残留着方才惨不忍睹的画面,无人愿意开口。

  这项手术仅仅是开腹,没有施行任何治疗便直接缝合,前后花费20分钟,但是东却感到疲惫至极,仿佛动了3 小时的大手术一般。鹈饲则是一筹莫展,现出一副陷入绝望深渊后垂头丧气的样子。医师团的每个人都知道此时该有人开口发言,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室内气氛一片凝重。

  房门打开,刚才的手术中,负责交递手术器具的手术室护理长端了咖啡进来,但是大家都无心端起杯子。

  里见按捺不住地开口说道:“财前教授的死,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恕我冒昧,我的想法是,不如在手术后第一周开始使用抗癌剂。当然,我无法保证抗癌剂的疗效,不过应该能够延长性命。这是目前惟一可行的方法,我想这是医师团目前应尽但是体力应该不至于耗损过多。所以,请考虑在手术1 周后使用。”里见继续发表意见。

  “可是,里见君,刚才也提到5Fu 的疗效尚未有完整的数据证明,贸然使用过于冒险。你平常行事都谨慎小心,为什么这次反而大胆行事呢? ”

  鹈饲面有怒色,里见却毫不退缩:“并非没有5Fu 的数据。已经有数据显示它对于直肠癌转移至肝脏的病例,有不错的疗效。虽然数据的报告与财前君的病例并不相同,而且,就病情的恶化状况来看,也已经错失抗癌剂奏效的良机,所以无法期待获得确实的疗效。但是,难道我们就这样置之不理,眼睁睁看着他结束生命吗?这也未免太过消极了吧。我们应该结合医师团的力量,引进最新疗法,帮财前与癌症病魔奋战到最后一刻……”

  里见不希望轻易放弃抢救财前,他心有不甘的情绪溢于言表。

  “万万没想到,抗癌剂竟是最后手段,而且还是使用在财前教授自己:身上。当然,如果要使用抗癌剂,那也得隐瞒财前。万一让他知道了,他又作何感想呢? ”

  鹈饲认为财前十分在意那场官司,而那场官司的败因就在于他未对佐佐木庸平进行化疗。

  里见的眼神十分激动:‘‘鹈饲教授! 请您现在只专心考虑如何才能为财前多争‘取一天的生命。我们必须竭尽全力考虑各种医疗方法,直到我们真的无能为力了为止。或许到了那时,我们也才能了解,对于癌症而言,现代医学是多么微渺且无助……”

  里见说完后,东仿佛大梦初醒般地抬起头来:“里见君,你说得没错。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任由财前等死,不仅对我个人,甚至对整个医师团,都会是一件憾事。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我们也应该设法引进最新疗法,竭尽全力尝试才是!鹈饲教授,我们试试看吧。”东劝说着。

  鹈饲犹疑片刻,终于松口了:“既然连执刀的东教授都决心尝试,我也不再反对了。那么,就尝试使用5FU 治疗吧。”

  他做出最后结论,并命令位居末座的金井,在手术一周后开始使用5FU 。

  终章

  财前缓缓地睁开双眼,仿佛在手术后的长长沉睡中已过了几个世纪,他感到喉咙一阵干渴。

  “水……”

  他的声音沙哑。妻子杏子将脱脂棉沾湿后,湿润丈夫的嘴唇。手术之后须断食3日,只能进行静脉点滴注射,此时湿润双唇的水分沁入喉咙,他觉得甘甜无比。

  “身体觉得如何呢? ”杏子探过身来问着。

  “感觉像是手术才刚刚结束……”他感到腹部的手术伤口与背部有着撕裂般的疼痛。

  “再忍耐一些时日哕。再忍个一星期或10天,就可以出院回家静养了。”

  若非财前因手术需要静养,杏子根本少有时间与忙碌的丈夫单独相处。杏子也未被告知丈夫罹患癌症之事,因此她只念着希望财前能赶快出院,然后朝着坐在椅上的父亲又一说:“爸,幸好是东教授执刀,真是太好了。”

  正在沉思未来的又一连忙点了点头:“是啊,是啊,再过两三天,就可以进食流质食物,可以放心了。”

  又一鼓励着女婿,但财前总觉得奇怪,据说手术进行顺利,但他却觉得自己体能恢复得十分迟缓。而且尽管已经断食了,却仍有手术前的反胃现象。财前心中掠过一丝疑虑:“叫金井过来。”

  杏子立刻联络医局。财前的主治医师金井副教授,1 小时前才来探视过财前病况。他一走进病房,便问:“教授,有什么异状吗? ”

  “不,没什么,只是想问问手术情况。”财前一开口,就会牵扯到手术伤口,表情因痛苦而微微扭曲。

  金井的表情有些僵硬:“不愧是东教授,下刀谨慎小心,没有什么出血。溃疡病变部分与x 光片的诊断相同,虽然稍微严重一点,但是还是良性溃疡,手术切除了预定的三分之二的胃部。”

  “是吗……那么,我要看看切除的胃部……”财前强忍手术伤口的痛楚与喉咙的干渴说道。

  又一深知手术仅开腹便因无计可施而缝合的内情,于是试图劝慰财前“五郎,现在你是个病人,好好静养休息吧。其余的事,就交给主治医师金井呀。”

  “x 光片也要……我要亲眼确认……金井,拿来给我看。”

  “可是,你体力还没恢复呢! 如果非看不可,也不急着今天看呀! 明天、后天再看也行……”又一再度出口制止。

  “不,我了解教授想亲自确认的心情,我现在就去拿。”

  金井镇静地走出病房,立刻拿起护士站的电话,联络佃讲师与安西医局长,三人一起前往第一外科的标本保存室。

  四周是斑驳的水泥墙、晦暗不明亮的标本保存室中,众多浸泡着福尔马林的脏器标本瓶一字排开,烘托出一种诡异的阴湿气氛。

  “他果然要求检视切除胃部的标本。”金井说完,与佃、安西面面相觑,“他是不是察觉到什么了呢? 不过,幸好我们事先做好用来替换的切除胃部的标本了。”

  手术前,他们拿了其他患者的胃溃疡x 光片给财前看,正好该名患者在财前手术的翌日接受了手术。于是,他们直接将其切除胃部制作成标本,以备万一。

  “可是,拿假x 光片还不算什么,拿着别人的胃给他看,才真是难上加难。佃,你说我有急诊要看,这次换你拿去吧。”金井想把麻烦推给佃。

  “不,这样不妥吧。金井医生换成佃讲师,反而容易令他起疑。”

  安西话才说完,突然房门打开了,佃迅速地藏起标本瓶。

  “什么人! 怎么不敲门? 有什么急事? ”安西斥责道。

  一个年轻的医局员瞧见副教授、讲师、医局长三人竟然聚集在这个地方,惊慌地停下脚步:“没什么,没有什么急事。对不起,打扰了! ”

  由于严格执行封口令,关于财前教授罹患癌症之事,其他医局员并不知情,所以也没多作揣测就仓皇离去。

  金井走出标本保存室,惟恐财前又起疑心,急急忙忙地前往病房。但是,比起当时拿着假x 光片,他现在更感内疚,更害怕这场骗局被识破。

  “教授,切除胃的标本送来了。”

  他恭恭敦敬地把标本瓶摆到床头柜上。财前盯着“自己”的胃部标本,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三分之二切除的胃部,敞开的部分可见直径约3 厘米的溃疡,看病变邵位的大小、形状、标本的鲜度,的确应该是自己的切除胃部。

  “果然是良性溃疡……可是,为什么体力恢复会这么慢呢……”财前虚弱无力地说着。

  “一定是教授您太过劳累了,又是学术会议选举,又是官司,操劳过度了。”

  “可是,右侧腹部一直觉得疼痛……”

  他皱着眉,正要继续说下去,护理长走进病房:“东教授前来诊察。”

  财前闻言立刻调整了姿势:“教授工作繁忙,还劳烦您每天前来诊视,真是不好意思。”

  手术后三日,东每天都前来诊视,财前向东答谢后,岳丈又一也开口说:“在教授,感谢您答应我们的不情之请,愿意负责手术,手术后还前来诊视,真不知道应该如何感谢您! ”又一羞愧得低下头。

  “别客气。诊视自己负责的手术患者,本来就是理所当然。”

  东说完接过金井递上的体温、脉搏、呼吸表和血压记录,看过一遍之后,等着金井解开腹带:“手术伤口恢复得相当良好。财前君,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

  东瞄了眼床头柜上的切除胃部标本瓶问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右侧腹部有些疼痛,感觉肝脏肿胀……”面对东教授,财前说得吞吞吐吐。

  “你自己也是位外科医生,应该最了解啊。手术的外来侵袭,会造成腹胀或腹膜发炎,不需过于担心。”他和颜悦色地回答道,安抚着财前。

  杏子端上茶时,东说:“不好意思,我得立刻赶去医院,谢谢你的茶。明天见。”

  东正要离开时,财前开口说:“教授,您诸事繁忙,不好意思劳烦您天天看诊,明天起,请金井诊视就行了。”

  “不,手术后一星期内,我还是会担心病况发生变化,所以我还是会来诊视。

  对于自己负责的手术患者,这是理所当然的职责,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那么,我先离开了,你好好休养。”东说着离开了病房。

  财前目送东离去,这才发现东教授来看诊能带给他莫大的安心,他深深体会到,原来医生的诊察,能抚慰患者多少恐惧啊。东说“自己负责的手术患者,术后诊察是理所当然”这句话时,也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他后悔当初替佐佐木庸平开刀,手术后却从未前往诊察,忽地又想起主治医师柳原,令他又不悦地腹痛起来。

  柳原在进行公寓房间的最后整理。6 叠大的房间,一座流理台,虽然不需花费太大功夫整理,只是满书柜的医学书籍、永远散乱堆积在榻榻米上的文献或笔记,光是塞进木箱,再绑上麻绳,就花了不少时间。

  行李终于打包完毕,他拿起水壶放在瓦斯炉上时,发现一条全新的抹布。那是野田华子亲手为柳原缝制的抹布。送这条抹布时,她说,等两人结婚、柳原取得学位后,就请她父亲购置一间公寓,到那时候就会有一座闪闪发亮的不锈钢流理台。

  当时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全新的抹布擦拭着又脏又小的流理台。柳原在法庭推翻原供词的翌日,华子一脸铁青地来到公寓,她一看到柳原便立刻放声大哭,哭得昏天黑地的,然后从此音讯全无。判决宣读的翌日,他从野田家收到一纸解除婚约的通知。当时他本来想撕破丢弃,却又随手塞进抽屉里。柳原将通知信从抽屉里取出,再读一遍——柳原弘先生前略。您与爱女野田华子的婚事,原定进行订婚仪式。但是经由多方考虑,不得不解除婚约。特此通知。

  野田文藏简短的几句话,写在一纸便笺上,仿佛只是普通的搬迁通知,信中并无附带华子的任何消息。后来,华子再也没和他联络。他知道,野田父女只想找一位将来是国立浪速大学附属医院医生的女婿。柳原倒卧在赤褐色的榻榻米上,想起自己与华子虽然尚未成婚,但曾在这榻榻米上有过肌肤之亲的情景,这也成了柳原心中的憾事。不过,想起野田父女解除婚约的通知来得就像搬迁通知一般快,想必父女俩一定很快地就能找到取代柳原、且有身份地位的东床快婿吧。想到这儿,柳原不再感到遗憾。他撕破通知函,丢进正在烧煮开水的瓦斯炉火中。

  喝着番茶润喉,巡览了空无一物的房间后,柳原穿上挂在墙上的皱巴巴的风衣。这时,管理员伯伯出现了:“整理得如何? 一切顺利吧? ”

  “一切顺利,都整理完毕,只剩这木箱里的书籍了。不好意思,明天搬运公司会来载运,麻烦您交给搬运公司,送到九州。我已经将衣服和一些书籍先送到四国,就只剩下这一箱了……”

  他一边说,一边想着。他已经告知故乡的父亲这次审判的经过与真相,也透露自己决定离开浪速大学、前往四国的偏僻乡村的想法。十几年来,他的父亲为了儿子的飞黄腾达、荣华富贵,变卖了家产田地,不知道他收到这个木箱时,会有什么--样的心情? 想着想着,柳原的内心更受煎熬,当即沉默不语。管理人误以为是柳原因即将离别而依依不舍。

  “咱们一定还会见面的。从四国来大阪玩时,别客气,就来这儿住吧。送往九州的行李别担心,交给我吧! ”

  话说完,管理人用力地拍了拍柳原的肩膀,似乎想振奋他的心情。

  “那么,就麻烦你了。”

  简短几旬寒暄道别之后,柳原扛起布制旅行袋,跨出蜷居了两年的公寓,朝着法圆坂走去。

  来到法圆坂国民公寓前,柳原踱步犹豫了良久,才下定决心登上阶梯,来到挂着里见修11牌的房前,他敲了敲门。

  “请等一下,马上就来开门。”门内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不久,门微微开启。

  “您好,我是里见,请问您是哪位? ”

  “嗯……突然到访,不好意思,我是柳原……请问里见医生在吗? ”柳原面容憔悴,挟起快滑落的眼镜,畏畏缩缩地问着。

  “原来是柳原医生啊。我先生还没回到家,不过应该就快了,请进,请进。”

  里见三知代礼貌地请柳原进屋,带着柳原来到书斋旁的六叠大客厅内。

  “不好意思,没有事先联络就贸然拜访。”他再次道歉。

  “快别客气了。幸好今天是星期六,里见出门时难得说今天会早点回来。他应该快到家了,请您喝杯茶,稍等一下。”

  话说完,她就兴冲冲地走向厨房冲泡红茶,考虑到柳原现在的心情,她也没有多问些什么, 。柳原望着房内,感受里见家简约却温暖的气氛。朴实的衣柜与橱柜并列,同面墙边,摆着一部老旧的音响,唱片箱上摆着三张唱片。仔细一瞧,才发现三张都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只是每张唱片中的曲子各是由不同的指挥家指挥的。柳原猜测,里见应该是想比较同样是贝多芬的交响曲,不同的指挥家是否有不同的诠释方式,这很像是里见的欣赏风格。

  “咦,他回来了。”

  三知代一听脚步声,就知道是里见回来了,立刻前去开门。

  里见看到柳原吓了一跳:“柳原君,欢迎,欢迎。请到书房吧。”

  狭窄的书房已被书柜与书桌占满,两人勉强挤进,面对面坐下。

  “有什么事吗? 前阵子我拨电话向大学询问,才发现你在判决后就提出辞呈,再也没有在大学里出现了。”

  “不瞒您说,今天,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我已经辞去浪速大学的职位,将前往四国高知县榜原的松原地区,那是一座无医村。”

  “无医村……为什么决定得这么仓促呢? 你在法庭作证,说出真相之后,我就与东教授商量,让你到近畿劳灾医院工作。我想,官司的事情一定让你承受了不少本样眼光。想到东教授是院长,应该可以替你想办法呢。”

  “感谢您为我费心着想,我还是决定前往无医村。”柳原似乎心意已决。

  “可是,柳原,无医村可不是你想要暂时疗伤的工作场所呀! 那儿比你想像的丕要严酷,无论刮风、下雨或下雪,全村上百条人命全靠你一人哪! 你要考虑清楚,若无彻底决心是无法坚持的。”里见想确认柳原的决心。

  “我知道。我要前往的村庄,得从高知市搭乘4 小时巴士,才能到祷原,然后丕得再走6 千米的路程,那是一座位于深谷中的偏僻村落。可是,想到佐佐木庸平先生因为身为主治医师的我的优柔寡断才导致猝死,而且因为我作了伪证,为遗族家属带来莫大的痛苦,只希望为他人多付出一些。村民们希望我能早日抵达,全村人正在引颈企盼我的到来,所以,我将搭乘今晚的夜车出发。”

  “既然你已下定决心,我也不多说些什么了。你在无医村,可以一边看诊,一边完成学位论文,写好就寄来给我吧。既然你不方便在浪速大学取得学位,我会与东教授商量,帮助你找寻适当的大学,取得学位。”

  “教授,第一审时,因为我作伪证,逼得您不得不离开大学,而您却……”一股感激之情涌上心头,柳原强忍住泪水。

  里见沉默片刻:“江川君呢? 他现在如何? ”他得知江川遭第一外科医局除名,担心地询问。

  “他打算继承父亲的诊所。”

  “这么说来,你们两位都离开大学了……”里见的脸上蒙上一层阴影,“柳原,今晚出发前,你去探望一下财前教授,好不好? ”

  “不,我不去。这两年来,第一审、第二审的审判期间,我因为财前教授而昧着自己的良心,承受着身为医生的良心苛责与煎熬,想到这儿,我就无法原谅自三。同样地,我更是无法原谅财前教授。”柳原愤慨地说着,语调有些颤抖。

  “可是,如今财前他已卧病在床了。我很理解你的心情,如果你不想去探视,丁声招呼就行了……”里见无法说出财前罹患癌症、来日不多的情况,只能试着再欠劝说,柳原倔强地摇了摇头。

  “教授,判决日翌日,我就自行提出了辞呈,我已经不是浪速大学的人了。”

  说完,柳原仿佛担心时间怕误了车似的,他向里见与厨房里的三知代道别后,更匆匆离去。

  走出里见的公寓,柳原搭乘巴士来到本町二丁目,走向井池筋底的共同贩卖所。他希望在离开大阪之前,向佐佐木良江当面致歉。

  周末的黄昏,布商们聚集在狭窄的道路间,出货卸货,来来往往,一片喧闹吵杂。走在杂乱的街道中,柳原想起自己曾经偷偷前来,窥视即将倒闭的佐佐木商店,却一不小心被长子庸一发现,做贼心虚地落荒而逃的情景。走过三休桥筋,再走没多远,就看到了共同贩卖所的招牌。

  他快步走近,探头看看里面,两三张办公桌并排成台,上面堆满了商品,从业者手拿着算盘,与客人讨价还价,一个个杀气腾腾的样子。中间处,佐佐木良江与长子庸一站在两张桌子前,正在招呼一位身穿夹克的客人。

  “老太婆,你在磨蹭什么呀! 动作快一点啦! ”

  “对不起,我这就量布,马上替您捆好。”

  她卑屈地低下头剪裁布料,长子庸一则像学徒般蹲在泥地上捆好布料。望着他卖力的身影,柳原无法出声打招呼。

  第一审时,由于自己的伪证,迫使佐佐木母子陷入悲惨的生活境况;虽然他已经在第二审说出真相,佐佐木一家也获判胜诉,但是,只要财前不放弃上诉,在下一场官司判决前,佐佐木母子依旧得忍耐这种生活,为第三次官司奋战。柳原发现自己的道歉根本无法弥补些什么,反而只觉得自己厚颜无耻,竟只想说声抱歉就离开大阪。柳原悄悄向佐佐木良江与庸一鞠了个躬,就低着头离开了共贩所。

  手术后一周,财前依旧没有食欲,今天早上也未进食,懒懒地躺在病床上,直盯着天花板。他想,以往自己动刀的患者都在大约一周后就开始恢复食欲,而自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食欲不振且一直未见起色,吞咽困难、从右侧腹部蔓延到背部的痛楚,财前从以往的临床经验判断,自己的状况实在有太多疑点。

  敲门声响起,金井副教授和手持针筒的护士走了进来。

  “你拿着针筒干什么? ”短短几天,财前身形日渐消瘦,他以凹陷眼窝里的双目看了看护士手上的静脉注射针筒。

  “教授似乎一直都未进食,为了保持体力,以静脉注射方式注射葡萄糖、维他命。”金井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葡萄糖与维他命,不是都加在每天早上的点滴里了吗? ”

  “是的。不过,鹈饲医学部长指示,认为手术后伤口痊愈能力尚嫌不足,为了加强痊愈能力,需要补充维他命。所以,他吩咐我进行静脉注射。”

  事实上,医师团已经决定在手术后一周,也就是今天开始使用5Fu 。由于与葡萄糖、维他命混合使用,且无色透明,所以财前无法判别。

  “总之,这是鹈饲医学部长的指示。”金井再次强调。

  “是吗? 那,好吧。”

  从两三天前起,财前的声音变得低沉许多,连说话都觉得疲累,所以他也不多争辩,伸出右手臂。但是他还是不解,为什么需要进行葡萄糖与维他命的静脉注射。他直盯着针筒,金井忽然无法顺利地将针插入血管,注射液漏了出来,导致静泳周围出现红肿。

  “怎么了? 你平常不会这样啊。”

  “抱歉,麻烦让我试试左手。”

  财前伸出左手臂,金井请护士绑紧橡皮带,然后准备将针插入下臂,还是无法瓯利插入。

  “抱歉,我换个部位。”

  接着他又将橡皮带绑在财前手腕部位,终于成功插入静脉。

  “教授,真是对不起,害您多受苦了。”

  金井冷汗直冒地走出病房。财前看着金井的模样,满腹狐疑。他支开护士与妻子杏子,坐起身来。

  手术后食欲不振,只以点滴维持体力,他突然感到一阵晕眩,差点站不稳脚。

  也披上长袍,穿上拖鞋,轻轻推开病房的门。所幸,特别病房的长廊上并无人影,看了看,自己的病房离护士站约有十数米。财前扶着长廊墙壁,踉踉跄跄地走着。终于走到护士站,里面只有护理长与三名护士,没看见任何医生。他不发一语电走进护士站。

  “哎呀! 财前教授! ”一个护士高声惊叫,护理长立刻奔到财前身旁。

  “教授,您不舒服吗? 为什么跑到这儿来呢? 如果您有任何吩咐,只需按铃就丁了。来,我扶您回房。”护理长与另一位护士扶着财前。

  “不,我要看我的病历。”护理长闻言,像被冻住般愣在哪儿,“不行的……”

  “什么? 不行? 竟敢这么对教授说话! ”财前气喘如牛,怒斥着护理长。

  “教授,您现在是患者,请回病房休息吧。”护理长再次恳求,上前想扶住财前,才前甩开她的手,“这是教授的命令! 拿出病历! 为什么不肯拿出病历? ”

  财前原本健壮的身躯,如今已变得瘦骨嶙峋,他双颊瘦削、脸色发青,但是凹的双眼仍旧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幽魂般的身影直逼护理长。护理长吓得脸色发不断地后退。

  “快,拿出病历! ”财前挤出最后一丝气力,大吼着。

  护理长双手微颤地从整理柜上拿出病历,递给财前。财前一把抢过病历,立刻翻开。

  手术发现 胃角部的良性溃疡,切除三分之二胃部。依据毕罗式第二法,进行胃·小肠吻合手术。插入引流管。

  组织诊断 消化性溃疡( 穿透性) ,溃疡底部可见动脉破绽,已形成血栓。

  肝功能检查 黄疸指数无硬质反应异常SGOT指数26.SGPT指数30粪便浅血反应检查 联苯胺I(benzidine)(+) 、零陵香木试验(guaiac method)(一) 财前仔细读着病历,寻找是否有疑点或不妥之处,他迅速地翻阅所有可能的页面。不安与恐惧让他心跳加快、耳膜嗡嗡作响。可是,财前找不到任何不妥的记述。

  他再翻到记载有注射处方笺的页面,他想了解金井副教授刚才静脉注射的内容。

  注射处方林格氏液500CC 葡萄糖 500CC 维他命Bt 200mgB2 10mgC 500mgK 30mg并无任何抗癌剂的药名——财前本怀疑他们使用了抗癌剂,看来是他多疑了。

  “护理长,抱歉,打扰了。”财前放下心,对护士道了歉,便由护理长与护士搀扶着返回病房。

  其实,财前的真正病历存放在鹈饲医学部长的办公室里,这份病历上明确记载着,使用5FU250毫克。

  近畿癌症中心的研究室内,里见正在读着浪速大学金井送来的财前病况报告书,报告书记载着使用抗癌剂后1 周内的病况。每天使用5FU250毫克,连续使用一周后,食欲不振的情况已获得改善。如果病况能够持续好转,只要不出现下痢,便能照计划连续注射20支剂量。如此一来,应该多少能够延长财前的寿命,里见松了口气。他庆幸自己在医师团讨论时坚决主张使用抗癌剂,5FU 已经恢复了财前的食欲,能让财前多活一天,对里见来说就是一种安慰。

  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他拿起话筒,是前台打来的。

  “教授,您有访客,是一位名叫花森庆子的小姐。”前台报上访客姓名。

  “花森庆子小姐? 我不认识啊,麻烦请问她是哪个单位的? ”

  前台请里见稍候,随即报告说:“她说,她是浪速大学财前教授介绍来的。她会存候诊室等您。”

  “咦? 财前介绍的? ”他感到不解,卧病在床的财前怎么会特地介绍病人来呢?“好的。我下楼见客。”他下楼来到候诊室。

  尚在等待看诊的门诊患者中,出现庆子的身影:“里见医生,您好,好久不见。”

  一位穿着黑色套装、身材修长的女人迎面走来,她的五官轮廓深邃、靓丽动人.里见却完全没有印象。

  “您大概不记得我了。去年10月左右吧,财前教授邀您到一家酒吧,我就是那家阿拉丁酒吧的庆子。”

  里见想起来,当时,他参加完在奈良大学举行的胃癌研讨会,返家途中,在近铁的上六车站与财前不期而遇。财前邀他一同前往酒吧,她就在那儿工作。她是女子医大的肄业生,虽然是在酒店工作,却颇具学术修养。当时,财前说她对那件官司十分有兴趣,常来旁听。

  “你有亲友来看诊吗? ”他猜测道,可能是她的熟人或亲戚正好在这儿看诊,也许想拜托他多多关照。

  “不,我是来问财前教授的病情的。”

  “所以,你知道财前君住院的事? ”里见讶异地反问。

  “是的。财前教授曾告诉我,他请您做胃镜。在这之前,我已经联络过浪速大学附属医院的医局,由于佃讲师经常光临本店,他告诉我财前教授动了胃溃疡手术,但他不肯透露手术后的细节。所以,我干脆来请教您了。”

  财前避人耳目,在夜幕低垂时才悄悄前来拍摄胃镜,她连这件事都了如指掌,里见隐约感到财前与庆子之间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

  “你不需要担心。仅是发生在胃角的良性溃疡,只切除了三分之二的胃部。”

  “那么,手术后的状况呢? ”

  “非常顺利。手术后,原本出现食欲不振的症状,现在也逐渐恢复了。”

  “他似乎有些饮酒过量,肝脏方面呢? ”

  话才说完,里见澄澈的眼底蒙上一层哀凄的阴影,庆子瞧得一清二楚。

  “请问……肝脏是否有任何问题呢? ”

  “不,只有胃角的溃疡。”

  “那么,他什么时候能够出院呢? ”

  里见默默不语。出院,财前永远不可能出院了,他惟一必须面对的是,如何延长几天或几个月的生命。

  “该不会是……该不会是癌症吧? ’’凭着女人敏锐的第六感,庆子目不转晴地看着里见。

  里见微微垂下眼帘:“不,我刚刚已经说过了,他得的只是良性的胃溃疡。”他连说了三次胃溃疡,然后就不再多说了。

  “是吗? 看来,我再问,得到的也是相同的答案。即使财前教授罹患的是癌症.您也绝不会正面回答我吧。”庆子话中别有含意。

  “里见医生,当时您说得没错。您说财前教授操劳过度,应该退出学术会议选举,官司的事也应该坦承疏失,早日解决。您为了他着想,才说出那番话。没错。

  您说得没错。他应该照您的话去做,而不是只当耳边风……我,我也更应该设法阻止他才对……”

  庆子话没说完,泪水便在眼眶里打转。她紧抿着双唇:“里见医生,能不能准许我去探望他? ”

  “恐怕不行。”

  “那个人外表看起来坚毅刚强,其实内心非常寂寞、脆弱且不堪一击。这回病倒在床,他一定会一个人胡思乱想,我不放心他呀……”

  里见充分感受到庆子担忧财前的心情。他猜想,财前应该只会在这个女人面前展现他的弱点吧。

  “您前往医院探视他的时候,能不能让我一块儿过去呢? ”

  “恐怕不行。现在病房谢绝会客,谢绝医生以外的客人探视。”

  “哦……那么,里见医生下回前往医院探视时,麻烦您替我带束花给他,好吗?麻烦您打个电话来店里通知我一声,我会准备周全,送到医院门前给您。我会准备他最喜爱的红玫瑰……”

  她话说完就转身离去了。

  庆子走出近畿癌症中心,在人影稀少的路上逆风而行。在里见面前强忍住的泪水,这时却一发不可收拾地夺眶而出,压抑的情绪也顿时溃堤。财前住院前一天他们才见过面,当时,他形容憔悴地走进庆子的房里,只丢下一句“因为胃溃疡,出血严重,明天要住院动手术切除”,就往床上一躺。

  “真的只是胃溃疡吗? 你确定吗? ”庆子追问。

  “我私下悄悄请里见帮我照胃镜,没问题的。”他回答后,就合上眼。庆子以为他想假睡一会儿,没想到财前却突然抱住她。

  “不行。你明天就要住院了呢。”庆子推开他的手。

  “别来这套,我们好久没做了。”然后,他比往常更执拗地发泄着自己的欲望。

  结果,手术后两周了,她再也没有接到财前的电话,她设法联络佃或安西询问状况,两人都语气冷淡地顾左右而言他,只回答说目前谢绝会客,由财前夫人负责照顾,无法代传信件或电话联络。她原本以为能够拜托里见,没想到还是得到同样的答复。他真的只是罹患胃溃疡吗? 可是,当她问及肝脏情况时,里见眼中一闪而逝的哀凄阴影……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难道财前患了胃癌? 还是肝脏出了什么问题?庆子无法获知真相,不安的情绪愈来愈高涨。她突然有股冲动,想冲进财前的病房,看看财前。

  不知不觉地,她走到国铁千里丘车站。往大阪车站方向的电车有不少班次正进出月台,庆子却都没有上车。她不想回家,也不想回到店里。庆子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想去看看之前曾与财前一同前往的木津川河口。

  搭上前往大阪的电车,从大阪车站出来后,再改搭出租车。出租车东钻西蹭,驶离车站前黄昏时分的拥塞,沿着堂岛川向西而行。出租车开到大运桥附近,放眼望去,尽是一栋栋高耸石墙与烟囱并列的工厂地带,颇煞风景。再往前行,经过大船桥,两侧则耸立着炼钢厂与造船厂的烟囱与吊车,震耳欲聋的声响,阵阵传来。

  下了车,走在红土满布的掩埋地,爬上水泥防波提。庆子看着河口波浪冲刷着木津川沿岸,带着海水气息的风吹过庆子的衣领。她竖起大衣衣领,朝着河口前进,回想起曾经两次与财前来这儿的情形一一次是财前正在竞争教授宝座时。当时,炼钢厂的熔炉所吐出的赤色烟雾,仿佛熊熊火焰般地烧灼整片夜空,吊车巨大的黑影映在夜空中,财前站在这儿,望着夜空,坚定地说着:“能够当上国立大学教授的几率只有两百分之一,为了争取那两百分之一的几率,我会不择手段,力争到底。”另外一次是第一审判决前夕,财前同样站在这道堤防上,庆子问他:“如果败诉该怎么办? ”他回答道:“我就算想破脑袋,也要找出无论在医学上还是道义上都没有一丝偏颇、半点矛盾的理论。我绝对会胜诉的! ”当时,他仿佛想挑战河口外的宽广大海,目光炯炯地凝视着。

  想到这儿,庆子只盼无论财前罹患哪种疾病,都能全力与病魔奋斗,好好地活下来。她渴望拥有强韧精神与壮健体魄的财前能够再度拥抱她。河口正在涨潮,而庆子的胸中也同样思绪澎湃,翻涌不停。

  财前住院后,孩子们首度来到医院探视。他们向学校请了假,岳丈又一的女佣带着他们来到医院。

  长子一夫与次子富士夫,好奇地绕着病房转呀转的。

  “爸爸的病房好棒呃,有好多花和礼物呢! ”

  制药公司、医疗器具厂商,还有特诊患者送来的花朵摆满了窗台,水果篮与糕点盒也堆积如山。

  “有没有好吃的饼干呀? ”

  “找找看呀! 一定有你喜欢的。”

  财前手术后第~次见到孩子们,脸上露出父亲的慈爱神情。母亲杏子提醒孩子们,刚才在外公家才吃过点心,怎么又要吃点心了。富士夫却立刻爬上长椅,取下窗台上的大糕饼盒,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装纸。

  “找到了! 好大一块蜂蜜蛋糕呃! ’’话说完,他就请女佣切了块蜂蜜蛋糕。看护泡了红茶,两个小孩就大口地吃起蛋糕来。

  “爸爸,你也来一口吧。”升上小学五年级的长子一夫,像女孩般地撒着娇。

  “不了,爸爸现在不想吃。”财前躺在病床上,摇了摇头。

  “爸爸就是不吃东西,才变得那么瘦,爸爸要多吃点,病才会赶快好起来……

  爸爸不在,我好无聊呃。”

  一夫以多愁善感的眼神,凝视着在短时间内面容憔悴、变了样的爸爸。

  财前胸口一热:“好,好,爸爸很快就能出院了。爸爸回家后,我们再一起庆祝出院,好不好? 现在要乖乖听妈妈的话,好好念书呃! ”

  若非出现轻微的下痢症状,他也会勉强自己,与久未见面的两个孩子一块儿享用蜂蜜蛋糕。可是,今天早上已经出现轻微的下痢症状。

  金井副教授拿着灌了葡萄糖的静脉注射针筒,走进病房。两个孩子还记得金井曾来过家里。

  “金井叔叔,你好。”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打着招呼。

  “哦! 你们好。今天来探望爸爸啊! ”他笑着回答,走到财前病床旁边。

  财前难得心情愉快:“研究室方面,一切都还顺利吧? ’’“一切都还顺利。各位研究人员都挂念教授您卧病在床,祈祷教授能早日康复。”然后,他简短报告了目前的诊疗状况与医局员的研究情况。

  “教授,今天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他依照惯例询问财前。

  “今天早上开始拉肚子呢。”

  金井闻言回答道:“那么,今天就别打针了。”他的语气有点僵硬、不自然。

  “不打针? 这时候才应该注射葡萄糖啊! ”

  “您误会了。我的意思是,现在您的小孩都在病房,我等会儿再来注射。”金井~说完,便急急忙忙地走出病房。

  “爸爸,金井叔叔要给你打什么针啊? 为什么不打针就回去了呢? 好奇怪哟! ”

  富士夫的口头禅是“我将来要像爸爸一样,当一个教授”,他张着一双酷似财前的大眼睛,好奇地问着。财前顿时心头一震。

  “爸爸最近没有什么食欲,所以,为了补充营养,要注射葡萄糖啊。”

  财前的声音愈来愈低,杏子注意到了财前的疲累:“来,爸爸累了,要休息了,跟婆婆一起回外公家吧。妈妈送你们到医院门口。”

  “嗯,我们下星期天再来看爸爸,爸爸要保重呀! ”富士夫说着跑出病房,长子一夫却还在说,“爸爸,蛋糕真的很好吃呃! 分一半给你吃。”

  他将自己剩余一半的蜂蜜蛋糕放在父亲手中,随后离开病房。

  两个孩子离开后,财前想起刚才金井仓皇走出病房的模样,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手术后第一周,金井开始进行静脉注射,食欲已经逐渐恢复,但注射了1 个星期后,又有四五天食欲不振,接着今天早上就出现下痢症状。他怀疑,葡萄糖注射液中,会不会混入了对消化器官癌症十分有疗效、但是却会导致下痢症状的5Fu?可是,病历中并没有记载。财前百思不得其解,两眼无神地看着手掌中的蜂蜜蛋糕。他这才发现蛋糕上还印着孩子的齿痕。虽然没有什么食欲,他还是勉强将蛋糕送到嘴边,顿时,他只觉得一阵作呕、不舒服。

  “快来人啊……”

  杏子到楼下送两个孩子去了,看护也不知何时离开了病房,不见踪影。财前捂着欲吐的嘴,奔到病房内的厕所,吐在洗脸盆内。呕吐物尽是胃液,好不容易终于吐完,他以水漱口,打开盥洗室的灯,却惊讶地睁大了双眼,望着镜中的自己。脸色怎么这么黄? 他以为是错觉,再靠近详看,脸色的确泛黄,显然是黄疸现象。财前按下护士呼叫铃,大吼着要金井立刻赶来。

  金井再度来到病房。

  “金井,我刚才在厕所照了镜子,发现出现黄疸症状……这是怎么一回事? 胃溃疡的手术,怎么会出现黄疸? ”财前喘息着,说话断断续续的。

  金井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教授,那是因为盥洗室电灯泡的关系啦! 那是钨丝灯泡,所以……”

  “原来如此。那么,就在这里再照一次镜子吧。”

  他放眼望去,整问病房内没有半面镜子! 其实,金井早已细心地拆撤了病房柱子上的镜子。

  “这是怎么回事? 竟然没有半面镜子? 金井,叫护士拿面镜子过来。”

  “教授,您放心,并没有黄疸症状的。”

  金井说完,财前见送走两个孩子的杏子返回病房,便说:“你回来得正好。借一下你的小镜子。”

  金井虽然以眼示意,但是杏子不知道财前罹患癌症,于是急急忙忙地从手提包中取出小镜子,递给丈夫。财前的脸贴着小镜子——眼球的症状要比脸色来得明显,他看了看自己的眼球,眼球中,清楚可见泛黄的现象。

  “金井,说谎也不打个草稿! 说! 为什么要隐瞒黄疸症状? ”财前的眼神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嘴唇颤抖着。

  “真是抱歉。我们怕您担心,才没有告诉您……可是,教授,您的黄疸症状是肝炎引起的,请您放心。”

  “那我为什么还是没有食欲? ”

  “我想,那也是因为肝炎引起的。”

  “那么,黑便又要怎么解释? 这明显是肛门出血的症状啊! ”

  “可是潜血反应是阴性,所以不可能是消化器官出血。”

  财前怀疑是胃癌转移至肝脏,金井却一一否定。

  “好,那为什么刚才你听到我说拉肚子,就突然不打针了呢? ”

  “您多心了,刚才您的小孩都在病房里,没别的意思。我现在就拿注射简来……”

  金井想着,即使拿来给财前看,5FU 无色诱惑,他也看不出5Fu 混在注射液中了。

  “算了,金井,我知道了。”

  金井走出病房后,财前立刻吩咐杏子拨电话至近畿癌症中心。

  “我知道里见工作繁忙,不过麻烦他工作完毕后,顺道过来一趟。”

  “你别太激动……金井医生刚才说过,你没事的,不是吗? ”

  “不,我想和里见谈谈。即使他有事,你也请他务必过来一趟。”

  财前督促杏子联络里见,得知里见答应她会在傍晚左右赶到后,财前对杏子表示:“你也累了,刚才两个孩子直嚷嚷说家里没人陪,今天就回家休息吧。”他强硬地要求犹豫不决的杏子返家。

  病房里只剩下财前一人,他闭上眼,反复思考着金井的每一句话,他还是不解。他觉得自己得的绝非单纯的胃溃疡,而是胃癌,而且已经转移到肝脏,所以才会出现黄疸症状。想到这儿,他的心脏“咚咚咚”地狂跳着,宛如敲打着大钟般,顿时掉进了绝望深渊。但是,想到自己是胃癌的专家,自己绝不可能让胃癌转移到肝脏还丝毫未察觉。总之,里见很快就抵达了,到时再好好追问,一切便可揭晓。

  走廊墙面的玻璃映出红色的影子,里见抱着一束红玫瑰,走进病房。他依旧满头乱发,穿着邋遢,与手上艳丽的玫瑰花束毫不搭调。里见先摆好花束,放在病床旁的桌上。

  “花森庆子小姐托我带过来的。她曾来近畿癌症中心找我,询问你的病情,她很担心你,她真是个温柔贤淑的人。”

  “我也想好好地问问你我的病情。”

  财前目不转晴地看着里见,只见他一头蓬松乱发,宽广的额头下流露出真诚且严肃的眼神。财前不禁想,自己最能信赖的人,就是里见了,而自己最爱的女人,就是捎来鲜红玫瑰的庆子。

  “怎么了? 你想问我什么? ”里见问。

  “里见,你们是否在隐瞒我的病情? ”

  “没有这一回事……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呢? ”里见的表情平静,反问财前。

  “你看我的脸,黄疸已经这么严重了。你要怎么诊断这个现象? ”

  财前的声音沙哑,里见依旧淡淡地说:“我想是肝炎的关系。”

  “那么,手术时,肝脏的状态又是如何呢? 你也在场,应该看得清清楚楚。”

  财前硬撑起身子,像是在挣扎着要求取生存机会。

  “手术前,肝脏就已经肿大,加上胃溃疡手术的侵袭,才会引起急性恶化。你一定要问为什么不等肝脏消肿后,再进行手术,但因为你的胃溃疡是出血性胃溃疡,需要紧急动刀,所以无法等到肝脏消肿了。”里见在绞尽脑汁圆谎。

  “原来如此。听了你的说明后,我比较能够接受。不过,我依据手术后3 周内出现的各种症状,以及今天发现的黄疸症状,替自己做了诊断。”

  “自己做了诊断? 什么样的诊断? ”

  “我得了胃癌,而且是无法摘除的肿瘤……对吧? 里见。”

  财前带着厉鬼般苍白晦暗的脸色逼问里见,里见心头微微一震:“你胡说些什么? 你自己都亲眼确认x 光片、切除胃部的标本,断定是胃溃疡了,不是吗? ”

  “那些东西,想要造假简单得很。每天有上百个患者求诊,只要从中挑选出类似症状的资料即可。里见,如果我罹患胃癌,请你直说无妨,也请你直说是否能够开刀根治,请告诉我实话。我是医生,而且是癌症专科医生……无法得知自己的真实病况,这未免也太残酷了! ”

  财前倒卧在病床上,哀求着。里见深切地感到已经无法再隐瞒,这场闹剧也没有继续下去的意义了。他静默不语,避开财前的视线,财前也突然沉默下来,房里只余下一片尴尬的寂静,笼罩在他们两人之间。

  不知经过多久,窗外夜幕低垂。

  “财前,我先告辞了……”里见从椅子上起身。

  财前露出从不曾有过的虚弱表情:“里见,麻烦你,请你转告金井,请他拿真正的x 光片、切除胃部以及病历给我看。如果他不愿意,麻烦你拜托东教授或鹈饲医学部长。”

  里见默默点头,打开病房大门,走了出去。

  时针指着7 点,里见立刻前往鹈饲医学部长的办公室。两年前,他要离开这所大学附属医院时,也是前往同一间办公室。秘书传达里见来访的消息后,只听见鹈饲雄浑的声音响起:“马上请他进来。”

  走进鹈饲的办公室,房内已经聚集了东、第二外科今津、放射科沼田、麻醉科吉阪教授等人,都是当时参与施行手术的医师团的人,还有金井副教授。

  “里见君,你来得正好。金井君刚才报告,财前教授注意到自己的黄疸现象,已经开始怀疑自己得了胃癌,而且转移到了肝脏。大家正在协商,是否应该告知真相。”

  里见在金井旁边坐下。房内气氛沉重,大家迟迟无法做出结论。鹈饲的表情苦涩沉痛:“无论是医术多高明的名医,或是得道高僧,一旦得知自己罹患癌症,将不久于人世,往往会因此大受打击,反而导致猝死,尤其是财前君这样还年轻有为的人。不如只告诉他说这是胃癌,已经切除胃部了。我们再给他看施行全胃摘除手术的x 光片与切除的胃部标本,别告诉他这次的手术我们已经束手无策。”他顾及到财前的心情,这样说道。

  放射科田沼教授开口道:“可是,财前教授是位经验丰富的临床医生,我们真的能够隐瞒到最后吗? 当他得知我们反复欺瞒时,反而导致他不信任医师团,从此不愿接受治疗。所以,我想,不如趁早告知真相……”

  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也说:“而且,他的研究室也必须指定后继人选,还有其他事情要处理,我也认为应该告知真相。东教授,您的看法呢? ”

  东默默不语,犹豫甚久:“从本质而论,刚才田沼教授提到,财前是位经验丰富的临床医生,恐怕无法彻底隐瞒真相。此外,他若死得不明不白,我也实在于心不忍。所以,应该在他面临死亡之前,让他知道自己罹患的是晚期癌症。不过,话又说回来,今天如果换成是我自己,我是否想事先知道自己已经回天乏术,死期已近,我实在不敢说……”

  他话说完,室内所有的教授都默默地点头,苦闷沉重的空气又再度笼罩整间办公室。虽然身为医生,但是在死期已定的癌症面前,终究只是一名平凡人。

  里见平静地开口说:“财前已经知道一切了。”

  话声方落,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面面相觑。

  翌日,财前的病情逐渐恶化,黄疸症状更为严重,甚至还伴随剧烈的腹痛与背痛。财前身为癌症专科医生,咬着牙一声不吭地强忍着。癌细胞已经侵犯到脊椎周围的淋巴腺,不仅是翻身,连其他人在病房内的走动都令他感到疼痛不已。财前泛黄苍白的脸上直冒冷汗,深陷的眼窝含着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水珠。

  又一见状,请院方注射吗啡与硬膜外麻醉,希望减缓他的痛楚。但是镇痛作用持续不到4 小时,腹痛与背痛就再度袭来,财前满身大汗地与痛楚搏斗着。他的身形日渐枯槁,眼圈发黑,连流质食物都无法吞咽,吐血与肛门出血状况也愈来愈严重。金井、佃、安西轮流日夜进行诊疗。

  手术后一个月的早晨,佃讲师和金井副教授换班,进入病房。他们目击了一副异样的光景——仰卧在病床上的财前,枯瘦的双手举着报纸,但是报纸却拿倒了。

  佃讲师匪夷所思地靠近财前,发现财前两眼空洞,望着拿倒的报纸。

  “教授,今天您觉得如何呢? ”

  “没什么异状……”

  “今天的早报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消息呢? ”

  “没有,没什么特别的。”

  他的语意明白清晰。在以往,财前的双眼虽然凹陷却依旧炯炯有神,如今已失去了神采,似乎也失去了聚焦点——这是肝昏迷的前兆! 佃立刻走出病房,奔向正在进行门诊的金井副教授。

  金井请佃讲师代行门诊之后,立刻赶到病房。财前已经不再看报纸了,泛黄的眼中有着混浊的白色物体,呼吸十分困难。金井立刻呼叫护理长,拿来体温计与血压计:体温39度,血压80/40;再使用听诊器听心音,非常低沉。他命令护理长准备注射强心剂,以保护心脏,并吩咐安西每隔4 个小时注射一次强心剂后,随即前往鹈饲医学部长室。

  “教授,终于出现肝昏迷的症状了! ”

  “什么! 肝昏迷……”

  鹈饲急忙前往财前的病房,手术之后,他惟恐频繁前来探视会让财前怀疑自己死期已近,再加上生怕妨碍院内执行封口令,所以他只前来探视过两三次。

  一走进病房,鹈饲立刻走到财前身旁:“财前! 振作点! ”他大嘁着。

  财前睁开紧闭的双眼,空洞地望了望鹈饲:“滚开! 没你的事……”

  “教授,是鹈饲医学部长,是鹈饲医学部长来看您了。”金井慌张地在财前耳边说着。

  “没你的事,滚开! ”财前再度要求鹈饲离开。不知道他是否认出了鹈饲,总之财前的话锐利地刺进鹈饲的心中。他苛责自己,财前错失发现癌症的机会,导致提前离开人世,这其中有一半的原因是来自于自己,是因为他强令财前出马竞选学术会议会员。

  那天夜晚,财前病情急剧恶化,陷入昏迷状态,他泛黄的脸上浮现濒死的表情,嘴巴上下张合,呼吸十分困难。

  看来,财前将不久于人世了。鹈饲向病房中的杏子与又一表示,该准备后事了。

  “老公! 你不能死,不要抛下我和孩子啊! ”

  “五郎,都是我不好,都怪我让你疲于奔命,你千万别死啊! ”

  杏子与又一哭得呼天抢地的,财前开始仰赖呼吸器,东与里见得知消息后,立刻赶来。鹈饲医学部长和医师团的教授们都围在病床旁,门外走廊上也聚集了第一外科的研究人员。

  “太忙了,太忙了……手术开始,钳子、手术刀……胃癌……学术会议会员万岁! ……国际外科学会……海德堡……手术结束,1 小时20分钟……”

  财前仿佛身陷噩梦般喃喃自语。呓语中道出了他过往的光荣与野心,看不出这是一个陷入病痛深渊,正逐步走向死亡的人。

  “啊……黑部水坝……破碎带……蔚蓝的水……水……”

  在临死瞬间,饱受病魔折磨的财前眼底,似乎鲜明地照映出海德堡的国际外科学会、盛大华丽的欢迎酒会、黑部水坝清澈透蓝的水。

  “财前,振作点! 你要活下去啊! ”里见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呐喊着。

  “贲门癌……使用氯霉素,不,是瘢痕,结核的瘢痕……什么! 柳原,休庭……

  我很忙,我真的很忙……断层摄影……透视……”

  财前的梦话已经断断续续地不成旬了。但是在这些呓语中,有愈来愈多的字句表示财前在后悔自己没有在佐佐木庸平手术后替他看诊,里见听了心头一热。

  话声突然止住,财前的下颌也停止了呼吸动作。在注射强心剂之后,东量着财前的脉搏。短短几分钟,却似过了好几个小时一般,东放开了财前的手。妻子杏子哽咽的声音划破病房内的宁静,正式宣告了财前的死亡。时间是凌晨1 时23分。

  在为财前盖上白布之前,测量临终脉搏的东、鹈饲教授等人及各第一外科研究人员,依次在财前的唇上沾上临终之水,与财前告别,然后离开了病房。

  病房内只剩下杏子、又一与里见了,三人为财前更衣,准备运往解剖室。院内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国立大学的现任教授如果在任内死亡,必须进行解剖。杏子哭得晕了过去,却无法帮忙。又一、里见与护理长三人帮财前换上解剖用的白衣。三人搬动财前的身躯时,“啪”的掉出一封信。里见俯身拾起那封信,那是向最高法院申请上诉的理由书,理由书上还残留着财前的体温,仿佛深深印着财前对官司的执著。刚才在呓语中,财前懊恼自己没替佐佐木庸平看诊,他的后悔和这份上诉状究竟有什么关联? 这其中似乎刻印了人性的弱点与难以破解的业障。里见将上诉理由书递给又一后,搬动枕头,枕头下还摆了一封信,信上写着:大河内教授大启 尸体病理解剖之愚见看来财前希望能够通过解剖解开与自己罹患癌症的遗体有关的各种疑点,因而写下了这封信。里见脸上浮现出感动的神色,他从未听闻有任何教授,曾经写下有关自己的尸体病理解剖书。

  负责解剖的大河内教授已赶到医院,财前的遗体被搬移至担架车上,覆盖着白布,静静地通过深夜的长廊,推向解剖室。长廊上,聚集了许多第一外科研究室的人员,目送着财前的遗体。金井副教授、里见与财前又一则跟随在担架车之后。

  他们穿过深夜的中庭,走向旧大楼的校内教授专用解剖室。周围的大楼皆已熄灯,惟独旧大楼灯火通明,一种异样的静谧围绕四周。追随而来的里见在入口处停下脚步,深深一鞠躬之后才进入大楼。

  解剖室正前方的墙上嵌入了历任立下丰功伟业的教授们的大名,用以解剖遗体的大理石解剖台上记载姓名的最顶端部分刻着“尸亦师”。载运财前遗体的担架车停在解剖台旁。白发苍苍、挺直瘦削身躯的大河内教授迎接遗体,鹈饲医学部长以及临床各科的教授也跟着挺起腰杆。病理学研究室的副教授与讲师,合力将财前的遗体搬移至解剖台上。里见将写着“大河内教授大启”的书信递出,大河内教授一语不发地拆开信封。

  一、关于病况。由于缺乏自我发觉症状,本人判断应该是Borrman IV型:但从未出现癌性腹膜炎的症状以及出现肛门出血这两点来看,也有可能是合并溃疡病变的Borrman III 型。

  二、关于转移。本人可感觉到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肝脏,再加上急速出现黄疸症状,肛门部应该已经闭塞,可能是淋巴性转移或血行性转移。

  三、本人推测医师团曾使用抗癌剂,但是并未改善任何癌症病况,未见疗效。究竟是本人的癌症无法适用抗癌剂,抑或是抗癌剂的使用为时已晚? 虽然,这项病理检查并非易事,恳请详细进行组织上与细胞上的病理检查。

  以上所述皆为愚见,希望能够为癌症的早期发现以及外科治疗贡献绵薄之力。此外,身为处于癌症治疗第一线的医生,未能早期发现,死于无法以手术进行治疗的癌症,深感羞愧。

  大河内默默颔首,将信件摆在解剖台旁众人皆可见的检查台上。里见了解大河内的用意。大河内站到解剖台前,合掌片刻后,拿起解剖刀。

  “开始进行病理解剖! ”

  严肃的语调响彻室内。大河内的第一刀,从颈部朝下腹部切开,首先进行胸腔内的解剖检查,然后,依照财前所写的解剖希望书要求,仔细检查腹部脏器。大河内将十二指肠、小肠、大肠等陆续取出,摆在脏器台上,接着取出肝脏。由于癌细胞转移的缘故,肝脏较正常的大上两倍。剖开肝脏,中心部位有三个拳头大小的肿瘤,仿佛酢浆草般连结在一块儿,中央部分已经腐败,流出鼻涕般的黏稠液体。瞬f司,一股刺鼻的肿瘤独特的酸臭气味传出。位于肝门部分的,就是导致财前陷入肝’昏迷、夺走财前性命的拇指大的癌症结节,张牙舞爪地挤开了周围的正常组织。肝脏检查完毕后,开始进行胃部解剖。从贲门切开至幽门,胃角有个直径7 厘米的硬绪性肿瘤,中心部分形成污秽不堪的溃疡。正如财前解剖希望书上的预测,这是Borrman III 型癌症。临死还不愿放下准备上诉至最高法院的理由书的财前,现在静静地躺在解剖台上,为了癌症医学奉献出自己的脏器。

  里见忽然听见镶嵌在墙面上的大理石后方传来庄严肃穆的乐声,那是贝多芬的《庄严的弥撒》,仿佛在乞求上帝冷悯,在奉献祷告一般。先前,许多曾经为医学立下功绩的学者,在此捐出了自己的遗体;如今财前也同样为了医学,捐出自己的遗体。执刀解剖财前尸体的大河内眼中闪烁着泪光,散发出医学家的神圣与尊严。

  不知不觉中,天空渐渐泛白,窗外射入破晓的曙光,镶嵌在解剖台壁面上的大理石闪耀着洁白的光辉。

  圣歌般的弥撒曲犹如从天而降,在里见耳中渐渐高亢。财前忘了医疗乃是上帝的祈祷,也因此在白色巨塔中因野心而迷失了方向。庄严的弥撒曲洗涤了财前的灵魂,并与破晓前的清澄曙光融为一体,震撼着里见的心。一股悼念财前之死、为财前祈求冥福的强烈感触,涌上里见的心头。

  后记

  在撰写《白色巨塔》的过程中,笔者花费了相当大的时间和精力在搜集资料上。

  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医学门外汉,因此采访之前必须做好功课,若要采访癌症手术,就得事先阅读专业书籍,将手术的步骤、周边的脏器等知识牢记在脑海里,否则一场采访也等于白做了。

  对我来说,就连医学术语也考验着我这个外行人,例如“外科侵袭”( 意指执行手术) 、“剖检”( 日文意指病理解剖) 等,一些难解的术语不胜枚举。它们之所以困扰我,原因就在于多半的术语是在明治时代由德文直译而来,并沿用至今,许多时候无法直接由字面上窥得其意。总而言之,在撰稿之前,我得费尽心思在这些工作上,真是一种煎熬。

  此外,在法律层面的资料搜集也是出乎意料地困难重重。

  这篇作品在昭和三十九年(1964)于((Sunday每日》杂志连载时,医疗纠纷官司仍相当罕见,就连有些当了50年律师的人,都从未实际接触过这样的案例;而仅存的一些判例中,大多数的判决都无法说明原由,因果关系也暖昧不明,让我时常为此陷入窘境。于是我向法律工作者请教医疗事故以及赔偿问题,也为了描写小说中的误诊事件,向相关人士请教证人讯问、鉴定人讯问、当事人讯问等法庭上的诉讼技巧,最后才得以完成这部小说,描述了这件明明是误诊却让医生胜诉、患者败诉,如此泯灭人性的官司。

  但是,连载完毕之后,许多读者对判决结果有一些意见,他们认为:“小说虽然是虚构的,但作者必须顾及小说带给社会的影响,结局也该负起应有的社会责任。”身为一个作家,不可能改变已经完成的小说,但面对读者们赤裸裸且强烈的建议,让我不得不反思,身为一位撰写社会性议题的作家所肩负的社会责任以及小说所带来的影响力。

  相隔一年半之后,我再度着手撰写《续白色巨塔》( 中文版第二十二章后) 。但若想找出足以推翻第一审判决的医疗性问题点,以现实的医疗官司常识判断,好比海底捞针,可能性相当渺茫。当然,医疗纠纷并不是这部小说最主要的议题,但若要透过医疗纠纷官司来呈现人类生命的尊严,就不得不彻底研究搜集医学及法律资料,否则无法着手撰写。

  撰写小说前的准备工作所需要的时间和劳力.和撰写小说不相上下。在费尽了一番功夫之后,《续白色巨塔》终于完成。之所以能坚持至最后,不仅源自于我个人的使命感,更来自于“撰写一部具有社会意义的小说’’的成就感。

  医疗现场必须时时刻刻面对生死,其中的明争暗斗、人性纠葛,想必比一般社会要来得更明显。这样的环境深深吸引了我,当初写作动机就是如此单纯。我万万没想到,这部作品甫一推出,竟然弓J 起社会上的广大反响,真是令人喜出望外。至于优劣与否,就交给公正的第三者来作评断。由于这是日本文坛上首次出现的以医疗为题材的小说,对我而言也是相当大的挑战,非常庆幸自己能够经历这一次的考验。

  能够花4 年的时间完成《白色巨塔》正、续集.我必须感谢在封闭的医学界当中愿意默默指导我的11位医生;而在法律方面,尤其感谢真野稔先生、武藤正敏先生和镰仓利行先生。同时,也借此鸣谢《Sunday每日》编辑部以及秘书野上孝子的大力协助。

  昭和五十三年(1 978)5月山崎丰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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