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六章

  东佐枝子乘坐阪神电车,在尼崎车站下了车,顶着6 月下旬毒辣的艳阳走向海边尘土飞扬的工厂区。一个月前她去近畿劳灾医院时,在门口巧遇以前任职浪速大学附属医院第一外科病房的护理长龟山君子。今天,佐枝子就是要去造访她的家。

  佐枝子向车站前的杂货店问了路,一走到河边的马路上,忍不住将原本放在额头上遮阳的手帕捂住鼻子。其实,那并不能称之为河,充其量不过是一条宽两米半左右的大水沟,附近工厂排放的工业废水都往里头倾倒,发出阵阵刺鼻的恶臭。水沟旁的路没有铺柏油,只要翻斗车和大货车一经过,就卷起滚滚尘埃。

  佐枝子顺着河边的马路向南走了两个街口,在杂货店老板告诉她的脚踏车修理店前过桥,就看到狭窄的马路旁栉比鳞次地排列着被煤烟熏黑的铁皮屋顶和以水泥围墙围起的小型工厂,对面一排老旧的木造住宅,就是龟山君子居住的三光机械宿舍。佐枝子松了一口气;快步走向第一户正在收衣服的家庭主妇。

  “请问,山小姐住在哪一户? ”

  “什么? 龟山? 这里没有姓龟山的。”

  的姓。

  “哦,原来是冢口家,就在这一排的第五间。”双手抱着衣服的家庭主妇翻着白眼瞥着佐枝子和工厂区格格不入的装扮,毫不客气地说道。佐枝子向她道了谢,走到第五户的门口。

  “有人在家吗? ”佐枝子叫了门,却无人应答。

  “冢口太太! 你在家吗? ”她大声叫了起来,里面传来脚步声。

  “啊! 小姐……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

  或许是因为太出乎意料了,龟山君子惊讶地愣在门口。

  “不好意思,没有事先打声招呼就突然上门。上次在近畿劳灾医院曾经问了你的住址……会不会打扰到你? ”

  “不,不会。家里很寒酸,让你见笑了。进来坐吧。”

  她让佐枝子坐在玄关旁四叠半大的房间里。她刚才正在缝补衣服,一进房,就慌忙地把散在针线盒旁的灰色工作服和洗得发白的长裤、内衣等塞进壁橱。

  “我先生是做车床的车工,每天都有一大堆衣服要洗、要缝补的,比照顾医院的病人还麻烦。”

  她拿了一个坐垫给佐枝子,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但她并不是在抱怨,话里充满着夫妻和乐的甜蜜。

  “你先生贵庚? ”

  “和我同龄。我们是在40岁前相亲结婚的,虽然结婚还不到一年半,但完全没有那种新婚的感觉。”

  她一边泡着茶,一边不经意地耸了耸肩。

  “这代表你们的生活很安定,而且你又有喜了,你看看喜不喜欢吃这个。”

  佐枝子递上一盒点心。她上次在医院时听龟山君子说自己怀孕了。

  “谢谢。因为我是晚婚,所以觉得有点不安。我先生听了也很高兴,说这下子工作更有干劲了。”她羞涩地红着脸说道。

  “小姐,你来我家,到底有什么事? ”君子似乎已经猜到了佐枝子的目的,她的微笑中带着几分警戒。

  “就是为了上次谈到的佐佐木庸平先生医疗纠纷官司的事,请你作为上诉人方的证人,在法庭上作证,说财前教授在总会诊时,否决了柳原医生提出要做断层摄影检查的意见。” .君子立刻绷住脸,默不作声。

  佐枝子试图缓和尴尬的气氛,用十分平静的口吻说:“佐佐木庸平的家属现在真的很悲惨。前几天,关口律师刚好来我家,听他说,佐佐木先生去世之后,一直协助佐佐木太太的专务董事去外地客户那里收了一大笔账款,却卷款潜逃了。这笔钱是他们最后的救命稻草,以至于他们都快要破产了。佐佐木太太承受不了这个打击也病倒了,大学三年级的儿子和19岁的女儿,还有一个高中一年级的儿子不知道该怎么办,真的是惨不忍睹。”

  身怀六甲的君子听到佐佐木良江的三个孩子,似乎有点动心了。

  “那病倒的佐佐木太太怎么样了? 该不会找不到医生来看吧? ”

  “不,里见医生马上赶了过去。他在近畿癌症中心下班后,也常常去帮她看诊。”

  “里见医生,没想到里见医生为那位病人家属付出那么多……”君子没有继续说下去。

  “对。里见医生说,佐佐木先生这一个案子的判决结果,对往后的医疗纠纷官司具有指针性的意义,因此无论这场官司打多久,他都愿意在法庭上作证。不管公开场合还是私底下,他都竭尽心力协助佐佐木先生的家属和关口律师。这场官司的第一个争论点,也就是关于手术前检查的问题已经找到了鉴定人,这个人选当初也是里见医生想到的。财前教授否决柳原医生提出做断层摄影的要求正是这场官司的关键,但打官司讲究证据,如果没有人愿意作证,就无法证明。请你在法庭上说出你上次告诉我的事。只要你肯作证,就能够让许许多多因为不幸的误诊而失去丈夫、妻子和孩子,却对医疗纠纷官司失去信心的病人家属得到救助。龟山小姐,为了病人的家属,请你在法庭上作证。”佐枝子倾身靠向君子。

  “我也希望可以为那位病人的家属和孩子……”君子痛苦地说到一半,却又摇了摇头,“但这场官司受到社会上这么大的瞩目,如果我以证人身份出庭,新闻媒体就会知道我是之前浪速大学医院的护理长,会把我的名字写出来。我先生做车工,很容易受伤,而且,不知道哪一天我还得出去找一份护士的工作。更何况我现在怀孕,经常需要跑医院。到了这个年纪,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人生的幸福,请不要来打扰我。”

  “我能够了解你的心情。但在你生孩子时,或是万一你想要继续当护士时,我会拜托我父亲,我会负责帮你找到工作。龟山小姐……”

  君子突然打断了佐枝子的话:“小姐,你为什么这么关心这件官司? ”

  “看到里见医生这么为病人家属着想,我无法无动于衷。看到他为了追究一位病人的真正死因,不惜主动离开大学,我也觉得应该做些什么……”佐枝子说不下去了。

  君子恍然大悟地看着佐枝子:“身为女人,我可以理解小姐的心情。”她似乎感受到了佐枝子的情绪,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

  “但请你见谅,我还是无法在法庭上作证。”君子的态度十分坚决。

  “那,今天我就不多打扰了。我改天还会再来,希望你能改变心意。”

  佐枝子暗示着,她会一直坚持到说服君子愿意做证人。

  在北方料亭内,鹈饲医学部长、洛北大学神纳教授、近畿大学增富教授围坐在和式包厢中。他们刚结束平和药厂针对一般开业医生举办的循环系统疾病的演讲。

  平和制药厂负责学术的董事武井坐在末座,学术部长、课长指使着服务生,尽责地招待三位教授。

  “今天有幸请到三位循环系统学会的重量级人物来担任主讲人,听众比平时多出一倍,大大提升了本公司的形象,令敝公司备感光荣。”

  一年前还在浪速大学和洛北大学药学系担任兼任讲师,并藉此机会与各大学实力派教授保持良好关系的武井,戴着一副白金框眼镜,满脸堆着笑,依次为坐在最上座的鹈饲,以及神纳教授、增富教授斟酒。

  鹈饲心情愉快地干了杯中的酒:“最近,你们这些大型药厂经常举办像今天这种演讲活动、发行一些医学方面的专业杂志,积极地为开业医生提供学习的机会,不但大大缩短了大学研究人员和开业医生之间的距离,也普遍提升医疗水准,这是我们乐见的。神纳,你说对不对? ”

  鹈饲被酒气熏红的脸望向身旁洛北大学神纳教授。一位是内科学会的元老级人物,一位是学会进步派的中心人物,虽然彼此在学术上和学会营运上意见迥然不同,但神纳很清楚在酒席间不必太认真。

  “没错。这一类型的演讲会也是我们自我提升的大好机会,开业医生经常会询问我们一些意想不到的病例。鹈饲教授、增富教授和我在为平和药厂发行的《循环系统疾病》杂志审稿时也发现,这本杂志和以前的医学杂志大不相同。以前的医学杂志虽然大部分读者都是临床医生,却只讨论基础领域的问题,过于偏重那些为了研究而撰写的研究论文。这本杂志在编辑时确实针对开业医生的需求,有系统地以各种临床上实际发生的问题为主要论述对象,是一本十分独特的专业杂志。”神纳教授爽快而热情地说道。

  近畿医科大学的增富教授也点着头说:“我身边也有很多医生读《循环系统疾病》这本杂志,武井先生,现在的发行量是多少? ”

  “托各位的福,目前的发行量是3 万本。”

  “哇,3 万本! 日本的医生总人数为11万,其中开业医生约5 万多人,3 万本的发行量真的很惊人呃! ”

  “这得感谢各位教授的大力协助。对了,今年夏天到明年春天之间,我们将在日本各地举办巡回演讲,但敝公司不敢劳驾各位教授光为了演讲而长途跋涉,届时,在行程安排上会搭配德岛的阿波舞庆典和札幌的雪祭等观光活动,到时候再麻烦各位了。”

  武井面面俱到地说完,学术部长和课长也低头拜托。这两三年来,随着民众用药知识逐渐提升,已不再轻易相信药品广告的宣传,使得药厂的大众药品业绩大幅滑落,以致药厂必须更努力地向开业医生推销药品,因此非常热衷于针对开业医生举办各种演讲会,并邀请著名学者主讲,或是发行医学专业杂志,以吸引开业医生。也因此,著名学者愈来愈受重视,往往被药厂捧在掌心,享受优厚的待遇。

  鹈饲将富态的身体倚在靠肘上,说:“开业医生的医学启蒙和教育,其实和国民的医学启蒙息息相关,我们当然也乐于鼎力相助。但这几年,大家都只注意到癌症的问题,说什么每5 分钟就有1 个人因为罹患癌症死亡,一下子又是什么利用健诊车早期发现癌症,甚至还喊出‘征服癌症月’的口号,在报纸上搞宣传活动,完全是只见癌症不见其他疾病。要知道日本国民的死亡原因中,心脏疾病引起的死亡率一点也不比癌症低,更应该让社会大众了解这一点。”

  洛北大学的神纳也说:“没错。上次我在某本医学杂志上写的一篇文章中提到,日本国民的各种疾病的死亡率中,第一名是脑溢血,第二名是癌症,第三名是心脏疾病。我们循环系统方面的专家认为,在第一名的脑溢血中其实也包含了因为心脏疾病而死亡的病人,只是有些开业医生并没有体会到这一点。因此,因心脏疾病而死亡的实际人数可能已经超过癌症死亡人数。以前在死亡诊断书上诊断为脑溢血的病例,其实很可能是心脏疾病所致。我还认为,厚生省的厚生白皮书中也应该提醒大家这一点。我的这篇文章引起了很大的反响。”

  神纳额头上的发际已经明显后退,一双眼睛显得十分锐利。原本拿着小碟正在享用小菜的鹈饲放下了筷子。

  “你的意见很有趣,着眼点很好,不仅诉诸开业医生,也诉诸厚生省,非常具启发性,也很有你的风格,会引起很大的反响是意料中的事,来,先干一杯吧! ”

  鹈饲举杯向神纳敬了酒。

  “对了,神纳教授,听说你已经决定在学术会议选举中出马角逐会员。”

  鹈饲虽然轻松得像在闲聊,但他在难得地称赞神纳的论文获得开业医生热烈好评之后,立刻提到了学术选举的事,言下之意似乎在讽刺神纳其实只是在为学术会议选举造势。神纳马上露出不悦的神色。

  “教授会指名要我参选,我也很头痛。我已经极力推辞了,因为我还有一大堆研究想做,根本无暇参加学术会议选举。”他巧妙地避谈这个话题。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原本我还不太相信学究性格的神纳教授会参选,但听到本校的财前说,对手是洛北大学的神纳教授,一定会陷入苦战时,我还吓了一跳。当然,这件事也让我伤透了脑筋。毕竟,我的立场很微妙嘛。”

  鹈饲说完,平和药厂的武井立刻插嘴。

  “对啊,鹈饲教授还真的很为难,帮这边也不是,帮那里也不好,想必真的很头痛了。”

  “就是嘛。当然,如果站在内科学会的立场,神纳教授当然是不二人选,但想到本校的财前教授是本校和各兄弟学校强力推荐的人选,我身为浪速大学的医学部长也不能撒手不管。这次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鹈饲虽然表面上表现得很无助,但事实却完全相反。当他一得知和自己争夺下一届内科学会理事长宝座的神纳,将成为学术会议选举近畿地区的候选人时,立刻找来财前打对台战,以期财前能一举打败神纳,让神纳颜面无光,助自己顺利当上理事长。

  “我们彼此的立场都很尴尬,但既然要参选,就公平竞争嘛。还有,近畿医科大学的重藤教授也加入了战局。”神纳回答的很干脆。

  近畿医科大学增富教授也开口了:“本校的重藤教授最近终于着手选举的准备工作,,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学术会议选举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神纳他似乎格外感慨。

  “对了,重藤教授的选举参谋是谁? 神纳鹈饲问道。

  “刚好是我。所以,所谓无巧不成书,今天的饭局简直就像是鸿门宴……神纳他故意装傻地说道,根本不理会眼前的鹈饲和神纳,接着又自顾自地说:“咦,已经9 点多了,我们也差不多该走了。”

  武井随即恭恭敬敬地递上各装着5 万元的礼金袋给三位教授。

  回京都的神纳、往宝冢方向的鹈饲和回滨寺方向的增富分坐三辆车,车子来的时候,鹈饲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武井,你不是住在阪急沿线的石桥吗? 你司以和我坐同一辆车回去。”

  “不用了,等一下我自己坐车回去。教授,您一个人舒舒服服地坐回家吧。神纳“没关系,反正顺路嘛,我一个人坐也很无聊。”

  鹈饲邀武井坐同一辆车,当车子行驶在阪神国道上时,他说:“武井,你曾经任多家大学的药学系担任过兼任讲师,和各大学的实力派教授关系良好,想必对学术会议选举的内幕也一清二楚。可能洛北大学的神纳教授已经拜托过你了,但我也代表本校的财前君拜托你哕。”

  在车顶灯熄灭的车内,武井愣了一下,但立即以轻松的口吻说:“浪速大学本来就对我特别照顾,只要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当然义不容辞,请尽管吩咐。幸好敝公司的学术部、研究所也有不少实力派人士,我会去向他们拉票,同时也会让经常拜访大学、医院和开业医生的业务员发挥一些作用。”

  “我就知道你会欣然接受,这就让今天的会晤更具意义了。”

  鹈饲说完,用力地拍了拍武井的肩膀。

  近畿癌症中心的六人病房内,山田梅蹲坐在病床上吃着晚餐。

  两个月以来,在连续做了x 光精密检查、胃镜、细胞诊和切片检查后,终于诊断为恶性息肉,她在一个星期前住进了医院,明天将要动手术。

  “好了,我不吃了。”山田梅只吃了一口,就对饭菜不屑一顾,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放下了筷子。

  “你根本没吃啊。好不容易从家里的田里摘了番瓜,煮好了带过来,你就再吃一点嘛。”一旁照顾她的媳妇怕吵到隔壁床的病人,小声说道。

  刚从奈良十津川村赶来的跛脚长子也说:“就是啊。妈,手术前要多吃一点有营养的东西,增加体力,况且,又不是一般的手术……”

  他说到一半,立刻住了口。原来,里见只偷偷地告诉长子一个人,山田梅要接受的是胃癌手术。

  “什么叫不是一股的手术? ”山田梅夹杂着眼屎的小眼睛中充满狐疑。

  “不,我的意思是,不像是一般年轻人动手术,你年纪这么大了,原本体力就不如年轻人,如果不多吃一点,怎么会有体力呢? ”他极力掩饰着。

  “不管别人说什么,我说不吃就不吃,不要再说了,赶快收起来。”

  梅婆婆似乎要将手术前的不安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个性怯懦的媳妇战战兢兢地怕吵到其他病人,将饭菜端到床头柜上。这时山田梅的主治医师和护士刚好走了进来。

  “婆婆,今天感觉怎么样? ”

  “托你们的福,很好……”山田梅的语气温柔,和刚才对媳妇发脾气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她在床上调整了一下坐姿,而长子夫妇则向医生鞠了一躬。

  主治医师看了一眼放在床头柜上的饭菜:“你的食欲好像不太好。会不会恶心或疼痛? ”

  他拉开山田梅身上洗得泛白的睡衣,将听诊器放在她瘦骨嶙峋的胸前听诊,心跳和脉搏都没有异常。

  “那就再打一瓶干燥血浆吧。”他拉起了梅婆婆的右手。

  “又要打针? 今天早上已经打过了,你不是说那是最后一次了吗? ”害怕打针的山田梅用力甩开主治医师的手说道。

  “我听护士说,你早餐和午餐几乎没有吃东西,晚餐又剩下这么多,再打一瓶比较好,这是里见医生特地关照的。”

  他抓着山田梅的手,在护士的协助下,注射了干燥血浆。像山田梅这种住在奈良县深山十津川村的贫穷农家,早餐吃茶粥,午餐在田里吃梅子白饭,晚餐虽然吃得到鱼,但几乎都是吃鱼干。里见担心山田梅长期过着这种生活,会导致营养不良,所以便自掏腰包为她买了每瓶2000元的干燥血浆,这五天来每天都注射一瓶。

  主治医师小心翼翼地将IOOCC 的干燥血浆溶解液注进山田梅瘦巴巴的手臂后,里见刚好走了进来。

  “婆婆的身体情况怎么样? ”里见询问主治医师。

  “我按照医生的指示,帮婆婆注射了干燥血浆,病人的全身状态大为改善了,完全可以应付手术。这是住院第七天的检查报告。”主治医师把检查报告递给里见。

  里见翻阅着检查报告,与之前的数值进行着比较。住院第七天的各项检查报告中显示,血清蛋白量为6 .4 克/分升,血色素量为73%,红血球为365 万,显然足以应付胃的部分切除手术。

  “婆婆,你不喜欢打针让我很伤脑筋。不过,太好了,现在你气色好多了,你不用担心手术。”里见像家人一样关心地说道。

  山田梅惶惶不安地抬头看着里见:“医生,请你对我说实话。明天是不是动癌症的手术? 我会死,我会死,对不对? ”

  她紧紧抓住里见白袍的胸口,像小孩子一样左右扯动着。虽然这个问题她已经不止问过一次,但今天的话语中充满了强烈的求生意志。一旁的长子夫妇闻言吓坏了,但里见面带微笑地说:“婆婆,我上次已经说了,你的胃里长了一颗像疣一样的小东西,如果不及时处理,很可能会变成癌症,所以要趁现在进行手术切除。”

  “如果真的是这样,干吗非要动手术不可? ”

  两个星期前,她也对里见说过相同的话。当里见隐瞒切片检查的结果是胃癌,只告诉她只要现在动手术,就不会有问题时,山田梅却坚决拒绝动手术。她说,长子是家里唯一一的劳力,自从他在山上被材木压断了腿,右腿跛了之后,全家过着勉强可以糊口的生活,即使国民保险会负担一半的医药费,但他们也付不出14万元的手术住院费。为了让山田梅能够住院接受手术,里见向近畿癌症中心的医疗福利员询问,有无方法可以减免山田梅的手术费,对方说大阪府癌症预防协会有专门提供贫困癌症病患的手术费补助,只要在申请书上写明病人目前的症状、必须接受手术的理由和生活状态,向协会提出申请,协会在审议通过后,就会补助所有的手术住院费用。里见当下便为山田梅提出申请,并亲自为此事奔波。他的努力终于获得了回报,山田梅也得以住院接受手术。但山田梅却不知道里见为她付出了多大的努力,还在排斥手术。

  “婆婆,今天晚上早一点睡。明天的手术由外科主任稹医生亲自主刀,主治医师会担任第一助手,我也会参加,所以你不用担心。”

  里见努力消除山田梅对手术的恐惧,之后就交给主治医师处理,在询问同病房的另一位肝癌病人的情况后,便离开了病房。

  “医生,里见医生……”

  有人在背后叫他,他一转身,看到山田梅的长子瘸着腿,一跛一跛地追了上来。

  “医生,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每次来这里检查的检查费和路费对我们已经是很大的负担,医生你还自掏腰包买很贵的药给我妈补充营养,连住院费也……

  我们根本付不出那么多的钱,多亏你帮我们办了手续又四处奔波,才得以让我妈免费住院,真的太感谢你了。”他语带哽咽地深深鞠了一躬。

  “不,如果要谢的话,也不是谢我,要感谢癌症预防协会的人,多亏了他们提倡为贫困癌症患者提供手术费用。”里见亲切地安抚他。

  光是大阪府,每年就有7000人因为癌症死亡,其中,更有300 名病人是因为无力支付手术费而眼睁睁地等死。大阪府癌症预防协会号召关西的财界人士和一般市民,发起了抗癌互助运动。但由于捐款有限,因此,只能补助有治愈希望的病人。

  里见走在病房外昏暗的走廊上,脑海里的思绪却不停地翻腾着——由于目前还无法了解癌症的本质,许多癌症病人虽然承受着病痛的煎熬,却因为恰好处于不知道手术能不能治愈的评定标准边缘,而无法获得适当的医疗补助。而且,像山田梅这种贫穷的癌症病人只能靠民间机构的补助,里见不禁为国家医疗行政资源的匮乏感到痛心。

  医师会馆二楼的会议室,正召开大阪府医师公会的例行理事会,目前进行至“关于指定急救医院”的议题。为了因应近年来交通事故急速增加,19位理事正根据大阪府管辖公立医院以外的急救医院审查标准,对到底要指定哪些急救医院展开讨论。理事会希望指定设备齐全、经验丰富、病床数超过100 张的大型私人医院,但这些私人医院却因不愿意卷入交通意外的赔偿以及其他烦琐的枝节而表示反贴相反的,一些中型医院却因为伤害保险的点数是一般健康保险点数的1 倍,所以,即使必须面对一些烦琐的事宜,也希望被指定为急救医院。因此,审议工作无法顺利进行。

  19位理事将主动提出希望成为急救医院的名单放在桌前,每个人就各自的立场发表意见。然而北区医师公会会长岩田重吉和锅岛外科医院院长锅岛贯治却打算在理事会结束后,让财前五郎巧妙地利用这个场合,为学术会议选举的事向大家打声招呼。

  他们已事先知会坐在正面的大阪府医师公会会长大原民藏,大原也同意了,他们希望在不损及财前面子的情况下,尽可能自然地达到最有效的拉票效果。

  有关指定急救医院的事终于讨论完了,在报告完会员的变动后,理事们为了赶下一个行程,纷纷起身准备离开。

  会长大原以再自然不过的方式说:“有一件事要向大家传达一下。虽然目前还没有公告,但在今年1 1 月底举行的下一届学术会议选举,浪速大学财前教授将成为近畿地区的候选人。财前教授平时常照顾我们,今天,希望借理事会的场合,向各位理事打声招呼。”

  他一说完,锅岛立刻接口:“我们之前曾经向财前教授要求,请他派一些优秀的医生来我们医师公会的检查中心,即使兼职打工也没有关系。今天他恰好为这件事来这里,刚才已经在楼下的接待室了,我马上请他过来。”说完,便亲自去迎接财前。

  财前面带微笑地走进会议室,一名理事请他坐在正面的座位上。他却说:“不,今天我是来拜托各位的,若坐在上座就太失SLT 。抱歉占用各位宝贵的时间,我想,各位可能已经听说了,我虽不才,但将成为下届学术会议选举的地方性候选人。地方性的会员已连续两届被洛北大学蝉联,因此,许多人希望浪速大学的人马来担任地方性的学术会议会员。日前的教授会中,承鹈饲医学部长的提议,医学部的全体教授一致推举我为候选人。我十分了解,如果没有大阪府医师公会的协助,很难掌握近畿地区医师公会方面的票,因此,今天特地来拜托各位理事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他利用“教授会”、“医学部长”和“医学部一致推举”等字眼,适度地展现出自己身为现任教授的权威,却也同时表现出难得的低姿态向大家拜票。医师公会的理事都是开业医生,看到浪速大学的现任教授亲自上门请托,自尊心大为提高,因此也表现出善意。

  一位曾经和财前同窗的理事说:“既然财前教授亲自来医师公会拜票,我们当然要大力支持。”他率先迎合。

  但一位私立大学出身的理事却颇有疑义:“但是,学术会议选举和我们开业医生好像没什么关系吧? ”

  会长大原民藏闻言立刻表示:“关系可大着呢。目前,医疗事故的问题最让我们头痛。低廉的保险诊疗,再加上物价上涨,使得我们的行医生活愈来愈艰苦,而近来,病人却整天为了误诊、误疗告上法庭,想藉此获得高额的损害赔偿。这种情形使得许多医生都不愿意继续行医了,大阪平均每个月有20位开业医生关门大吉,京都每个月有五六十人,东京也有四五十人。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们挺身支持为医疗纠纷官司而战的财前教授,让他当选学术会议的会员,就能够在今后的学术会议中检讨医疗事故和医疗纠纷的问题。因此,支持财前教授对我们有极其深远的意义! ”

  他一说完,会场内纷纷发出赞同的声音。

  “那么,大阪府医师公会的理事会就决定在学术会议地方性选举中支持财前教授,除了在下个月的会报中向会员报告以外,我还会和京都、神户、奈良等近畿一带的医师公会协调。本医师公会将推派和财前教授有同校学长之谊的岩田重吉和锅岛贯治这两位理事,作为财前教授的辅选人员。”

  会长大原民藏一说完与岩田、锅岛事先商量好的任务安排,这些每天忙得分身乏术的开业医师们随即表示同意,理事会顺利结束了。

  在理事们都离开之后,会长大原、岩田和锅岛带领财前来到二楼会客室,喝职员端来的红茶润喉,彼此松了一口气。

  岩田眯着一双锐利的小眼睛看着财前:“刚才的理事会上,比想像中更顺利地做出了支持财前教授的决定。但医师公会和兄弟大学、兄弟医院或校友会可不一样,每个医生都来自不同的学校,而且,其中有很多人都是靠自己打天下的老江湖,如果以为他们答应支持就可以高枕无忧,铁定会吃不完兜着走。刚才充其量只能算是双方交换名片,日后还要更进一步开展辅选的工作。”

  “我就是想和岩田、锅岛两位前辈讨论该如何深入? ”

  财前一说完,锅岛便献上了他的计谋。50多岁的他成天穿着帅气的双排扣西装,蓄着胡子,看起来不像医生,反而像是脑满肠肥的企业家。他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

  “向医师公会的大佬,或者说是实力派人物拉票的确不容易。这些人轻轻松松就能赚到大学教授级的十二三万的薪水,所以,用钱绝对行不通,想要打动医师公会的实力派,一定要用名誉。”

  “名誉? 开业医生的名誉是什么? ”财前脑海里浮现出岳丈又一的样子,向锅岛反问道。

  “当然是政府公立大学的讲师头衔。”岩田一针见血地回答道。

  “但如果没有学术方面的成就,或是以前有过教学经验,恐怕很难一下子就当上讲师吧。”

  一会长大原民藏一说完与岩田、锅岛事先商量好的任务安排,这些每天忙得分身乏术的开业医师们随即表示同意,理事会顺利结束了。

  在理事们都离开之后,会长大原、岩田和锅岛带领财前来到二楼会客室,喝职员端来的红茶润喉,彼此松了一口气。

  岩田眯着一双锐利的小眼睛看着财前:“刚才的理事会上,比想像中更顺利地做出了支持财前教授的决定。但医师公会和兄弟大学、兄弟医院或校友会。可不一样,每个医生都来自不同的学校,而且,其中有很多人都是靠自己打天下的老江湖,如果以为他们答应支持就可以高枕无忧,铁定会吃不完兜着走。刚才充其量只能算是双方交换名片,日后还要更进一步开展辅选的工作。”

  “我就是想和岩田、锅岛两位前辈讨论该如何深入? ”

  财前一说完,锅岛便献上了他的计谋。50多岁的他成天穿着帅气的双排扣西装,蓄着胡子,看起来不像医生,反而像是脑满肠肥的企业家。他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

  “向医师公会的大佬,或者说是实力派人物拉票的确不容易。这些人轻轻松松就能赚到大学教授级的十二三万的薪水,所以,用钱绝对行不通,想要打动医师公会的实力派,一定要用名誉。”

  “名誉? 开业医生的名誉是什么? ”财前脑海里浮现出岳丈又一的样子,向锅岛反问道。

  “当然是政府公立大学的讲师头衔。”岩田一针见血地回答道。

  “但如果没有学术方面的成就,或是以前有过教学经验,恐怕很难一下子就当“不尽然,还有一些方法,例如,让医师公会中的某些实力派人物去浪速大学和其他兄弟学校当兼任讲师。当然,要当兼任讲师必须经过教授会的同意,但对学教授会来说,安插一个兼任讲师的职位根本不算什么,可以说兼任讲师几乎都是靠关系来的。而且,如果这个人在大阪府政府的卫生部很吃得开,或是和报社很熟,有足够的实力经常在报上披露有关该大学相关的医疗新闻,教授会绝对不可能否决这样的人选。医师公会的干部都是开业医生,对他们来说,浪速大学及兄弟学校的讲师头衔自然具有很大的吸引力,能够为他们光宗耀祖。许多公立医院的主任级医生名片上也都会印着某某大学讲师的头衔。所以,用这种安插兼任讲师职位的方法来向医师公会的干部拉票最有效。”

  “原来如此,但如果突然安插到浪速大学的兄弟学校当兼任讲师,一定很快就被人发现这是为了学术会议选举而买票的交易,到时候会很麻烦。”财前面有难色。

  锅岛立即接口道:“又不一定要大阪的兄弟学校,也可以安排到奈良或和歌山这些邻近城市的大学。而且,可以先和对方约定好,等过一阵子后,再巧妙地安排让三四位医师公会的实力派当上兼任讲师。这是最有效的方法,只要用这种方法,绝对可以掌握到大量医师公会的票。”

  他拍胸脯保证着,岩田也频频点头。

  “对医师公会的实力派要发动名誉攻势,一般的开业医生则要用实利主义,解决他们最伤脑筋的‘护士荒’问题。我听说浪速大学附属高等看护学院每天4 。AT课,宿舍11点关门,如果可以让这些护士去开业医生那里打工,这些医生一定对你感恩不尽。还有一件事,最近流行做检查,但一般的开业医生花不起大钱买那些机器设备,我刚才也提到过,我们医师会馆设置了临床检查中心,惟独缺乏优秀的检查技师,如果大学方面能够派优秀的检查技师过来,就是帮了我们的大忙,大家绝对会投你财前教授一票。”

  岩田毕竟阅历丰富,或者说老谋深算,他的计划相当缜密。

  “真不愧是岩田先生,为我考虑得这么周到,我想,医师公会方面的票应该没什么问题了。接下来,我想请教一下身为校友会总干事的锅岛前辈,不知道校友会方面有没有什么对策? ”

  财前一改在大学教授室和医局时的傲慢,姿态极低地询问锅岛。

  锅岛的双排扣西装胸口口袋处,隐约露出一截手帕的花纹。

  “校友会方面就有点微妙了。像我这样经常把疑难杂症的病人送到第一外科,或是经常麻烦你安排病房的人,当然会拥护你;但也有些人嫉妒你44岁就当上教授,而且还在第二年就出马竞选学术会议会员,只要一听到你的名字就反感。如果我们做得太过火,反而会被检举违反选罢法。所以,你只能摆出低姿态向校友会的干事级人物拜票,由医局员勤跑分散在近畿地区各地的浪速大学校友,当然包括在医院工作的医生和开业医生两方面。刚好今年秋天将举行一年一度的校友会总会,那时你再捐一大笔钱,搞一场比往年更热闹的盛大宴会。校友会中,有些人拥有超过100张病床的大医院,口袋赚得满满的;也有些人每个月只能看十二三万的保险诊疗,扣除药品材料费、器具设备的折旧以及护士的人事费用等等,只能赚个3 万元。在大阪府医师公会中,有12%-13 %的低收入医生,连每年1 万多元的日本医师公会、大阪府医师协会和区医师公会的会费都付不出来。如果搞一次盛大的宴会,没有人会不高兴的。事后再告诉他们是财前教授赞助的,这一招绝对有效。”

  “开业医生怎么可能连医师公会的会费都付不出来? 虽然话是您锅岛前辈说的,但会不会夸张了一点? ”财前难以置信地问道。

  “不,真的是这样。医生也有富人和穷人之分,毕竟保险诊疗必须靠病人人数来赚钱,60多岁的老医生当然不可能像神风医生那么拼命,有些人甚至雇不起护士,只好由年迈的老婆充当护士。看到那种几乎需要别人照顾生活起居的老医生,在为年轻力壮的年轻人治疗感冒时,你真的会笑不出来。相较之下,财前教授你简直就是成功发射的人造卫星,这次又要参加学术会议选举了……一旦你当选了,也可以扩大我们的势力范围。”

  此刻财前才明白,岩田和锅岛的最终目的是想要在自己当选学术会议会员后分享更多的利益,他觉得双方其实是对等的立场,换句话说,彼此只是在做交易罢了。但他仍然面不改色地说:“医师公会和校友会方面基本上就按照二位所说的方法,改天我会和岳丈一起向你们请教如何进一步拉票,以及如何招待医师公会的实力派。我还有其他的事,今天就先告辞了。”

  说完,财前便起身离去。

  虽然财前推托还有其他的工作,但当他走出医师会馆时,并没有立刻拦车,而是慢慢走向上本町二丁目车站,一边散步,一边考虑到底要去庆子的阿拉丁酒吧,还是去加奈子的丽多酒店。

  自从和加奈子有了一夜之欢后,他几乎每次在去丽多喝酒后,都会和加奈子到大阪近郊的饭店温存。搂着像香鱼般活蹦乱跳的加奈子,让财前抛开了一切烦恼,充分享受一段快乐的时光。自从教授选举后,和庆子在一起总有一种心理负担,或者说是亏欠感,无法像和加奈子在一起时得到充分的放松。但财前坐上车后,仍然请司机开往庆子的阿拉丁酒吧。

  道顿堀河畔的阿拉丁酒吧内,柔和的间接照明和米色的皮沙发,将店内衬托得品味高雅。店内像往常一样,有好几位大阪财界大老板光顾,生意兴隆。老板娘的靠山是钢铁公司的老板,也是大阪财界中的大人物,所以来这里消费的客人水准也相当高。其中不乏曾经由财前切除胃和食道的财界人士,但财前今天不想和他们打照面,刻意坐在吧台的角落。一个侍者眼尖地发现了财前,问他要不要请庆子过来,但财前看了看正在里面包厢座位陪客人的庆子的背影,说:“没关系,等一下再说吧。我想一个人喝点酒,先不要叫她。”

  财前点了杯冰镇威士忌苏打。突然,他的视线停留在那个包厢座位的一角,原来是近畿医科大学的重藤教授坐在那里。重藤教授的年纪和自己相仿,专门研究交通伤害,最近在媒体上很出风头。他的上衣看起来像是新订做的,十分合身,正和一位像是企业家的男人谈笑风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一旁作陪的小姐们也显得很兴奋。他一手拿着白兰地杯,手舞足蹈地侃侃而谈。虽然财前觉得他太矫揉造作,一点都没有医生的格调,但想到他是凭着私立大学的联合推举成为自己的对手,就觉得他对自己产生了一种不同于洛北大学神纳教授的威胁。想到自己连想散个心都偏遇到这种场面,财前不禁咋舌,随即就闻到了庆子的香水味。

  “你怎么了?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 ”

  财前没有回答庆子的问题,默默地以眼神示意重藤的方向问:“他不是近畿医科大学的重藤教授吗? 他常来这里吗? ”

  “对啊。不过,他是两三个月前才开始来这儿的,和他在一起的是新日本电视台的专务董事。说上次是重藤教授请客,今天换他做东。”

  “原来对方是电视公司的专务董事,这家伙还真有两下子。想必他想学美国人那一套,走电视宣传的路子。相形之下,我去医师公会拜票,简直就像个土包子。”

  财前表情苦涩地拿着装有冰镇威士忌苏打的酒杯把玩着。

  庆子探着头看着财前:“你真的准备去医师公会拉票吗? ”

  ‘‘不是准备,而是我刚才已经去过了。像议员竞选一样,利用医师公会开理事会的时候,拜托他们惠赐一票。”财前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酒。

  “你真是够笨的。好不容易当上大学教授,不好好利用教授的地位和权力,投入伟大的研究,反而去取悦医学公会和校友会那些人……而且,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学术会议选举的关系,听说你还常常去泡其他酒店。最近,你真有点不太对劲。”

  她的一双凤眼闪着光芒,不知道她是不知道加奈子的事,还是虽然知道,却故意不提。

  在近畿癌症中心的中央手术室内,山田梅正在动胃癌手术。她瘦骨嶙岣的腹部已经剖开,围在手术台周围、身穿蓝色手术衣的五名医生分别是负责操刀的外科主任模、担任第一助手的主治医师、第二助手,以及为了在手术中进行组织诊的临床病理科主任都留和里见。

  剖开的部位用腹膜钳和开腹钩固定后,立刻看到手术区。稹将手伸进下腹腔,确定癌细胞并没有扩散到腹膜后,马上触诊肝脏和其他内脏器官。

  “其他内脏器官都没有发现转移的硬块,现在开始检查胃部。”

  模说完,一直站在后方怕影响手术进行的里见和都留靠近了手术台,探出身子注视着手术区。稹将大拇指放在胃的前壁,用其余的四根手指绕到胃的后壁,小心地从胃的上部朝胃体和幽门的方向触诊,在前庭部大弯侧,他停了手,眼镜后方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是外科医生在捕捉到病灶的瞬间所出现的独特反应。

  “前庭部大弯侧有轻度隆起病变产生的抵触感,和胃镜的观察一致,但在触诊中没有发现原本认为已经扩散到幽门方向的癌症。现在切开胃部。”

  稹对都留和里见说完后,吩咐道:“电动手术刀。”

  稹握着连着电线的电动手术刀,顺着小弯的方向切开胃前壁。手术室内随即弥漫着一股肉被烤焦的味道。当胃黏膜出现时,模、里见、都留和第一助手都探着头察看胃的内部,只有在切口右下方的阴影中,看到照胃镜时所发现的半球状病变,而且,该病变很小,如果没有做切片检查,很难判断出是癌症。里见瞪大眼睛寻找着出现印环细胞的表面平坦型癌症的扩散位置,终于发现在隆起病变的阴影处,靠近幽门的附近有些许的红色变化。

  “这个部位虽然还没有糜烂,但好像有充血的状态。”

  里见指着那个地方,征求执刀者模和临床病理科都留的意见。都留的头几乎和里见靠在一起,仔细观察胃内的情况后,他有点担心地说:“虽然界限不是很明显,但的确有点红。”

  稹也点了点头。“那现在要做组织诊确定切除范围。都留医生,你对组织片的采样位置有什么意见? ”

  “在以隆起病变为中心2 厘米的同心圆上,靠贲门侧、幽门侧各一个,然后,在靠近幽门方向、距离病变4 厘米的位置,还要再采样一个。”

  都留回答后,模用前端尖锐的锥形手术刀小心翼翼地贴在胃壁上,采取了3 毫米至5 毫米的组织片,每当胃壁出血,鲜红色的血渗出胃壁时,第二助手就用止血纱布轻轻按住。

  当3 个组织片采样完毕后,都留便迫不及待地接过来,走向隔壁的检查室。准备藉由冷冻切片做病理组织学的检查。当稹完成周围淋巴结的廓清时,都留刚好走进来回报检查结果。

  “冷冻切片的检查结果显示,贲门侧没有发现癌细胞,幽门侧2 厘米的组织中有印环细胞癌,但4 厘米的位置没有癌细胞。”

  隆起病变幽门侧的情况,果然如同在两周前的病例讨论会上都留所说的那样,蔓延的表面平坦型癌症已经扩散了两三厘米。手术室内充塞着紧张的气氛,里见有一种遭到当头棒喝的感觉,他把检查结果深深地烙印在脑海中。

  “切除范围的上方从胃体开始,为了慎重起见,下方要超过幽门环,涵盖十二指肠两厘米。手术方式为毕罗氏第二法,病人的全身状态有没有问题? ”

  模看着站在山田梅头部位置的麻醉医师问道。麻醉医师对手术中高龄病人的脉搏、血压和麻醉状态等循环呼吸机能,慎重进行控制,并随时记录。听到稹的问话,立刻回答说:“目前脉搏78,血压120 /82毫米汞柱,情况良好。”

  稹立刻开始切除胃部。在剥离大网膜、横行结肠间膜和小网膜后,将十二指肠在靠近幽门两厘米处割开。当他在动手术时,助手们不停地用柯赫尔钳和纱布小心翼翼地止血。外科主任模经常要求助手“不能让病人白流1CC 的血”,山田梅不仅高龄,而且有贫血现象,所以,在手术前更应该严加提醒助手。

  “贝氏钳! ”

  稹用像订书机一样的贝氏钳夹住胃部,调整到切除线附近,旋紧螺丝后,淡粉红色的胃壁上就夹着两列像订书针一样的银色固定扣,为切除胃做准备。然后,将电动手术刀放在两列固定扣之间,迅速切除胃体。稹将切除的胃放在不锈钢托盘上后,都留便用剪刀剪开切除的胃部,定睛审视,但仍然无法用肉眼看到隆起病变靠幽门侧扩散的表面平坦型癌症。

  “切除胃的病理检查会在手术后进行,但我会立刻检查两端切口处是否有癌组织,就可以正确把握肉眼无法鉴别的表面平坦型癌症到底扩散到哪个部位了。”

  都留分别将十二指肠和胃上部切口剪了5 毫米左右,再度进入隔壁的检查室。

  只要确认两端切口没有癌细胞,手术就可以结束了。

  对讲机的铃声响了,都留的声音传遍整个手术室。

  “两端的切口都没有癌细胞。”

  “好! 那就缝合胃和空肠。”

  稹比之前更谨慎地进行双层缝合,以免日后发生缝合不全的后遗症。他将内脏器官放回腹腔,再度确认没有出血后,缝合了腹部的皮肤。

  “病人的全身状态怎么样? ”稹问麻醉医9 币。

  “麻醉状态、血压和脉搏没有异常。”

  “手术时间呢? ”

  “刚好两个小时。”

  “送进恢复室,充分进行术后管理。”稹对麻醉医师和主治医师说道。

  五位癌症专科医生齐心协力消除了侵蚀山田梅身体的癌症。操刀者稹目送着山田梅被送入恢复室后,汗涔涔的脸上浮现出笑容:“谢谢你们的参与。”

  “不,谢谢你让我有这个学习的机会。”里见行了一礼,谦虚地说道。

  “切除胃部的病理检查报告什么时候可以出来? ”里见问都留,他很急切地想要了解表面平坦型癌症的扩散情况。

  “你看,手术才刚做完,你马上就派工作给我了。和里见一起工作,寿命会缩短。”

  都留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着,他回答说一星期以内可以完成后,便朝消毒器走去。里见也和模、都留一起将手浸泡在消毒水中,终于为山田梅的病情放心地松了一口气。如果是财前动手术,这样的手术或许1 个小时左右就可以完成,但在进行癌症手术时,要随时考虑到有可能复发的情况,至少必须在手术后一年期间持续进行观察,否则根本无法了解手术是不是真正成功。像财前那样在短时间内完成手术,或许会让人觉得可以减少对病人的外科侵袭,但从长远的角度来看,很可能因为勉强缩短手术时间而缩短了病人的寿命。因此,癌症手术成功与否,并不能立刻判别,必须视日后的远隔成绩才能做出结论。里见不禁想起了佐佐木庸平,真希望他当初可以接受像稹那样慎重的操刀者施行手术。

  琵琶湖靠近坂本那一带不像滨大津附近那么喧嚣,附近有家古意盎然的日本旅馆。洛北大学神纳教授一行人聚集在旅馆二楼的和式包厢内,眺望着比良山脉的峰峦,初夏的风拂过湖面吹来,异常凉爽。

  “我不知道京都附近还有这么幽静的地方,在这种地方讨论学术会议选举的策略,效率一定会大大提升。”两个月前,关口律师曾经为官司的事造访过的第二外科村山教授,这次以校内竞选对策委员长的身份出席了本次研商。

  “这里是我以前写论文时常住的旅馆,当时,我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这里会成为商量学术会议选举对策的地方。很抱歉,为了我的事,破坏了你们的假日。”

  神纳说着,恭敬地向村山教授、目前担任学术会议会员的神经科丸山教授、基础组生化学栗本教授以及作为洛北大学兄弟学校的滋贺大学石桥医学部长四人致意。

  担任选举对策委员长的村山教授首先开了口:“这次,浪速大学的行径实在太恶劣了。以前我们就约定,地方性由洛北大学推举候选人,全国性由浪速大学推举候选人。但这次他们突然破坏了这个协议,而且,他们知道我们会推举神纳教授作为候选人,就故意派财前教授出来对抗。”

  神纳教授也铁青着脸看着所有人:“我也这么认为。上次,我在平和药厂主力、的演讲会上,刚好遇到浪速大学鹈饲医学部长,他还说什么‘神纳教授,我听本校的财前说,对手是你神纳教授,一定会陷入苦战时,我还吓了一跳,,明明是他一手策划的,还故意装糊涂,演得还那么逼真。和有这种老奸巨猾的人在背后操控的人竞争,心里真不舒服。况且,我一开始就不想参加什么学术会议选举,都是大家……”

  他还没说完,现任学术会议会员丸山教授便打断了他的话:“好了,别说这些了。既然你受到校内的一致推举,已经成为候选人了,就一定要当选。为此,可以参考我的经验,建立相应的作战计划,一切以胜选为考量。不仅在校内,广大的年轻研究人员都知道你是‘学界进步派’,所以,这场选战应该很好打。”他极力地想振奋神纳的士气。

  基础组生化学教授栗本也表示同意:“没错。大家一致认为,神纳教授一定会向同为政府咨询机关的学术会议反映,要求增加年轻研究人员的研究经费和研究设备。最近,除了物理和数学领域,医学领域的研究者也大量外流。为了预防医学人才进一步外流,我们可以提出‘创造适合年轻研究人员进行研究工作的环境,的竞选口号,绝对可以掌握各个学会的选票。”

  这位基础组少壮派教授提出了正面进攻的方法,洛北大学兄弟学校滋贺大学的医学部长,同时也是内科学会理事的石桥,探出结实的身体说:“不,绝对不能对学会方面的选票太乐观。以我担任理事、神纳教授也为其会员的内科学会为例,目前正面临继任理事长的问题,内部的动向十分微妙。由于持续了七八年元老式的独裁管理,内部希望推举神纳教授担任下届理事长,促进学会年轻化的声浪十分强烈。但在传统上,日本内科学会会长或理事长同时也是天皇的御医。因此,保守派认为不能交给神纳教授这种年轻人,还是要选浪速大学的鹈饲医学部长那样有一定年纪和交际手腕的人。”

  他接着又提到——鹈饲利用这种动向,在内科学会的元老级人物之间奔走游说,说什么为了抑制进步派在学会内部抬头,就要阻止进步派的核心人物神纳教授选举对策委员长村山表示赞同:“石桥教授不愧是内科学会理事,对情势的观察也很深刻中肯,提供了十分宝贵的意见。照这么看来,这次的选举,不能太仰赖神纳教授的‘学界进步派’的形象。”

  现任学术会议会员,同时也是神经科教授的丸山盘腿坐着。他穿着短袖衬衫和宽松的长裤,一身轻松的打扮。

  “那我就来谈谈我参选时的经验吧。浪速大学中,有许多是从东都大学或金泽大学来的外来教授,比较容易在全国性选举中获胜,所以以前都由他们推派全国性的候选人;洛北大学的教授几乎都是本校的人,基本上不欢迎外来教授,比较适合地方性的选举。当初和浪速大学之间有这样的协议,也是为了避免彼此产生不必要的竞争。3 年前我当候选人那一次,总投票数好像是11000 票,我得到了7700票,近畿的私立大学联合推荐的大和医科大学的候选人得到了3300票,可以说我是大获全胜。但这次国立大学有两位候选人,问题就在于我获得的7700张洛北大学的选票中,有多少会被浪速大学瓜分走。因此,首先要思考如何预防选票流向浪速大学。其次,要如何说服那些对学术会议选举漠不关心,每次都弃权的人去投票。第三,要如何掌握在这一次学术会议选举中第一次具有选举权的新成员。”

  听丸山教授这么一说,滋贺大学的石桥医学部长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第一点,预防选票流向浪速大学恐怕最困难。我和浪速大学整形外科野坂教授刚好是同乡,上次参加同乡会的时候,我不露痕迹地刺探了敌情。我了解到,财前教授的重点放在兄弟大学和兄弟医院,还有医师公会方面。他毕竟是食道外科的高手,兄弟医院方面经常需要找他帮忙,所以可以掌握相当程度的票。在医师公会方面,他岳丈的人脉很广,几乎囊括了医师公会相关的选票。但校友会方面,大家似乎在酝酿不把票投给财前的行动。”

  “真的吗? 会不会是毫无顾忌地坦言讨厌财前的野坂自说自话而已? ”同样属于外科领域的村山难以置信地问道。

  石桥医学部长笑着说“那家伙的确很有可能虚张声势,但野坂就是有本事把原本只是谣传的事弄假成真。两年前财前参选的那场教授选举时的气氛,在这次的学术会议选举中似乎有死灰复燃的迹象,只要野坂有心推波助澜,绝对有可能成功。”

  上次浪速大学教授选举时出现的激烈斗争也传到了洛北大学,神纳教授等人也略知一二。

  “原来是这样。既然这样,就请石桥医学部长好好掌握野坂这条线,把财前的票抢过来。关于第二部分,也就是漠不关心派的弃权票,通常都发生在基础组,这就拜托基础组的栗本教授出面解决了。”村山运用了选举对策委员长的权威,分配着工作。基本上,洛北大学基础组的教授们往往认为学术会议选举俗不可耐,根本不屑一顾。

  身为学术会议会员的丸山教授一口喝干了杯中的啤酒:“基础组那些人可不是一般的漠不关心,我上次参选时曾经去向他们拜票,那些人竟然说:‘那种票,如果你想要的话随时都可以给你。’然后把选票折成纸飞机丢给我,刚好砸在我的额头上,这是我这辈子受到的最大屈辱……还有,我去京都医学科学研究院拜票时,情况更糟糕……”

  他去拜托所长协助整合医学科学研究所的选票时,即将退休的所长直言不讳地要丸山帮他找一个药厂学术顾问的职位作为条件交换。当丸山为他张罗到一个虽然称不上是一流,但也有500 万签约金外加每个月30万顾问费的药厂顾问职位时,所长竟然大发雷霆:“这种二流药厂也配找我当顾问! 一定要找一流的药厂,即使没有签约金,每个月的顾问费只有10万元也没有关系! ”这件事让丸山差点流失医学科学研究所的选票。

  “当时,我真的吓坏了。基础组和研究所那些人对我们这些临床组的很不以为然。”即使是回忆起那段往事,丸山教授仍然难掩心中的不悦。

  基础组栗本教授苦笑着说:“这点还请你们多见谅。同样是基础组的,我们会认为学术会议本身是十分优秀的机构,只是目前的营运方式有问题,这次由神纳教授这种清廉的学界进步派人物参选,不仅本校会动起来,我还会积极向基础组相关的各个学会和研究所拉票。很幸运的是,浪速大学的病理学研究室大河r8教授也很讨厌财前,我会深入敌后,把触角伸向浪速大学的基础组和附属研究所以及近畿癌症中心。那些单位的人不会光说不练,也不会临阵倒戈,一旦拉到了,他们的票就是铁票。”他似乎极力想弥补以前基础组的不合作。

  “接下来就只剩在这次选举中有投票权的新成员了,丸山教授,根据你的经验,你认为怎么做比较好? ”村山问道。

  丸山回答,首先要向学术会议的选举管理委员会拿到有投票权的选举人名册,检查哪些是新进成员,比以前更缜密、积极地争取这些选票。同时,还要决定本校和各兄弟学校整合选票的责任票数。

  “接下来是针对私立近畿医科大学重藤候选人的对策。如果他只是近畿医科大学推举的候选人,根本不需要太重视,但他打着私立大学联盟推荐的旗号,就不能太小看了。在关东地区,东都大学每次输给私立大学的原因,就在于私立大学联盟的向心力很强,所以,我们也要好好研拟对策来对付他……”村山说完陷入了沉思。

  “依我看,近畿医科大学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由医专升格为医科大学的,而医专毕业的人和医科大学毕业的人之问彼此水火不容,随时在明争暗斗,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让年轻的医局员去离间他们。但浪速大学应该也会想到这一点,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的好方法。”滋贺大学石桥医学部长提议说。

  石桥双臂交抱陷入苦思,神纳和丸山也侧头默想着,村山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

  “我们不可以让浪速大学插手,我握有一张王牌,可以对付浪速大学的财前。”

  “什么王牌? ”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村山身上。

  “就是他的医疗官司。上次,上诉人的律师来找我,询问我对于财前教授没有在手术前做断层摄影的意见,并请我做他们的鉴定人。我虽然拒绝了,但如果财前候选人有什么奇怪的动作,我就接受鉴定人的委托,在法庭上教训他。”村山巨细无遗地告诉大家关口律师上次去拜访他的事。

  “原来有这么一回事。虽然彼此都是医生,这张王牌不能轻易使用,但至少可以让我们有比较多的活动空间。”神纳低声说道c 在座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相互敬着酒,继续绵密地讨论选战策略。

  飞机穿越津轻海峡的上空,北海道广阔的绿色原野展现在眼前,不久,便抵达干岁机场。

  机舱内挤满了在初夏造访北海道的观光客,但关口律师的膝盖上却摊着北海道大学长谷部教授的论文。从大阪出发后,他就一直在看长谷部教授关于使用化学疗法治疗胃癌的论文。关口将视线移向窗外,让疲劳的双眼获得片刻休憩,脑海里回想起这两个月来,自己持续研究使用抗癌剂治化疗症的化学疗法一事。

  关于上诉审第一个争议点,也就是手术前为佐佐木庸平做断层摄影的必要性,虽然之前花了很长的时间都一直无法找到医学上的证据,但在和东京K 大学正木副教授见面后,了解到已经发生转移的癌症和没有转移的癌症在治疗方法上有很大的不同。当肺部有无法鉴别的不明阴影时,大学医院必须做断层摄影加以确定,这是大学医院的基本项目。这些理论就成为证明第一个争议点的医学理论根据,也成为上诉审的突破口。于是,“当肺部有转移灶时,该采取怎样的治疗方法”的问题就浮出台面,手术中和手术后的化学疗法问题成为第二个争议点。

  在里见的协助下,关口立刻着手搜集有关化学疗法的文献和资料,同时,也去拜访几位实际进行化学疗法的专家。由于目前在临床方面,还没有出现因使用化学疗法而使癌症病人生存超过5 年的统计资料,因此在具体讨论佐佐木庸平的病例时,要证明没有实施化学治疗和病人的死亡之间的因果关系,比证明第一个争议点,也就是没有在手术前针对肺部阴影做检查的问题更加复杂,也缺乏决定性的医学理论。愈是深入了解化学疗法,关口愈觉得自己有种深陷泥沼的不安。

  正当他走投无路之际,里见向他介绍了北海道大学的长谷部教授,并推荐他定要去拜访一趟。关口写了两封信给长谷部,详细注明委托事项,并提出会面的要求,但至今仍然没有收到片言只字的答复。因此,今天一大早他就从大阪出发,搭机前来北海道,但也做好了可能白跑一趟的心理准备。

  机身在一阵轻微的震动后,终于停在跑道上。关口提起黑色公文包,快步走下舷梯,搭上前往札幌火车站的巴士。

  札幌的街道像棋盘一样划分得井然有序,洋槐、丁香树等行道树枝叶茂盛,充满了五月特有的清新感。他在札幌火车站前拦了辆出租车,于北海道大学前下车。

  走进正门,触目所及是一片由高大的榆树包围的绿色校园。关口走在铺满草皮的校园内,朝附属医院走去,突然忆起学生时代曾经读过有岛武郎的文章——“榆树伫立着,孤独地、安静地、充满寂寞地伫立着……”他忽然觉得这简直就是自己目前处境的写照,不免有点感伤。

  他在附属医院的柜台询问了第二外科长谷部教授的办公室后,便来到二楼西侧的教授室,敲了敲门。

  “请进。”

  里面传来低沉的声音,关口推门而入,隔壁的动物实验室里动物的异味扑鼻而来。长谷部教授坐在桌前,诧异地看着这位陌生的访客。

  “很抱歉突然冒昧造访,我是大阪的律师关口,之前曾经写过两次信给您。”

  关口为自己没有事先和对方约时间就贸然造访致歉,但内心也为能够幸运地见到长谷部教授本人感到窃喜。他立刻递上名片,长谷部满脸惊讶:“哦,原来就是你。我一直想要回信给你,但最近因为学会的事有点忙不过来。你特地从大阪过来吗? ”

  “对。我知道这样突然造访很不礼貌,但关于我在信上谈到的事,我想请教一F教授的意见,所以特地登门拜访。”关口一边恳托着,一边低头行着礼。

  “我上午刚做完手术,刚好有一点时间。但关于那件事,我原本想要写信拒绝你。”长谷部毫不客气地说。

  “教授! 我拜读了您对胃癌病人使用化学疗法,尤其是将手术和化学疗法结合的论文,虽然我对医学是外行,对教授的论文无法了解得十分透彻,但我已经看了好几遍,希望可以请教一下您的意见。”关口觉得自己飞来北海道的信心一下子崩溃了。

  他从皮包里拿出长谷部的论文影印本,上面用红色和蓝色铅笔标记了密密麻麻的重点符号,并写满注记。长谷部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些论文。

  “原来你在看这些。目前,医学专家对化学疗法有着正反两极的评价,所以,我原本认为,和一个外行人谈这个困难的话题,很容易招致误解。”

  他似乎在试探关口对化学疗法的理解程度。关口听说这位50岁不到的少壮派教授是癌症化学疗法的开路先锋,原以为他也像东京K 大学的正木副教授一样,属于开朗豁达的人,但见面后才发现长谷部很难接触,是个难以取悦的慎重派。

  “我非常了解您会有这种想法。就像您刚才所说的,目前专家也有正反两极化的评价,但长谷部教授,您身为外科医生,却仍然将化学疗法和手术相结合,不知道是否可以向您请教其中的理由? ’’关口巧妙地切入问题点,长谷部却一言不发地将开水壶放在房间角落的电炉上。

  “嗯……请您不必客气……”关口有点不知所措地说道。

  长谷部沉默了半晌,一直等到壶水烧开后,才终于开了口:“的确,有些外科医生认为,只有对手术缺乏自信的外科医生才会使用化学疗法。但在手术切除胃癌时,无论根治手术再完美,5 年存活率也不超过40%。换句话说,5 年以内,有60%的人会因为复发导致死亡,因此而不得不让人思考手术治疗胃癌的局限。在现阶段,只能结合化学疗法进行治疗。事实上,将只使用外科手术的治疗成效和手术配合化学疗法的治疗成效相比较,就可以十分清楚地发现化学疗法的效果。”长谷部明确地回答。

  “这就是您的论文《关于手术中大量使用排多癌注射剂》的内容。”关口翻着长谷部的论文说道。

  “没错。施行化学疗法会使用许多不同的抗癌剂,排多癌注射剂是日本研发的抗癌性抗生素,也是目前最常使用的药物之一。这种药物的药性很强,足以杀死癌细胞,长期使用,容易产生明显的副作用。因此,我在动物实验中,研究了各种使用方法,最后研发出在手术中,也就是在切除主病灶之际,一次注射不超过人体可承受范围的大剂量,利用药物的高浓度将残留的癌细胞杀死。但这种方法在当初却遭到批评和攻击,说这是‘原子弹疗法’和‘神风疗法’。”

  长谷部终于露出了笑脸。他将茶包放在已出现裂缝的茶杯中,亲自为关口泡茶,并请他使用放在药瓶中的砂糖。关口诚惶诚恐地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

  “教授,您对所有的胃癌病人都使用这种在手术中注射大剂量排多癌注射剂的方法吗? ”

  “除非是局部性的早期癌,否则对有转移灶的胃癌,或是已经进入后期的胃癌,我几乎都会用这种方法。”

  “那么,本案的病例是不是也应该在手术中使用化学疗法? ”关口进一步问道。

  “如果是我的话,当然会使用。但不使用这种方法的人也会有他的理由,我无法置评。”

  “假设您遇到本案的病例,采取手术中的化学疗法后,会有怎样的结果? ”

  关口的追问让长谷部显得有点退缩:“至少,不会出现像你信上所写的转移灶迅速恶化的情况。”

  “是吗? 但在本案中,当病人陷入极度的呼吸困难时,财前教授只诊断为术后肺炎,只指示主治医师使用氯霉素,完全没有指示使用抗癌剂进行化学治疗,对此,您有什么看法? ”

  “这也是我搞不懂的地方。财前教授对这个问题是怎么说的? ”

  “他说在实际剖腹观察后,认为这么小的局部型早期癌不可能远隔转移到肺部,所以,他相信手术后的呼吸困难是术后肺炎引起的。况且,使用抗癌剂进行化学治疗还处于实验的阶段,他更担心会产生副作用。”关口露出热切的眼神。

  “的确会有副作用。但抗癌剂不仅在我刚才提到的与手术并用时发挥了确实的效果,在转移情况极为严重,无法进行手术的病例中,我们也积极使用化学疗法,在某种程度上延长了病人的生命。我们曾经尝试过这样一个很戏剧化的病例,病人除了胃部有像拳头般大的胃癌以外,大腿和身体的躯干也有从小拇指到鹌鹑蛋大小不等的1 0 处皮肤癌,我们为这个陷入绝望的病人使用排多癌注射剂进行化学治疗。

  1 个月后,皮肤癌完全消失了,动手术时发现,拳头般大的胃癌也缩小到鹌鹑蛋大小的样子。手术切除至今已经过了3 年,病人仍然精力旺盛地坚守着工作岗位。既然这样的病例已经在学会上做过报告,就代表化学疗法的确有可能拯救病人。身为临床医生,就应该相信这种可能性,并加以尝试。”长谷部娓娓道来。在他的话语中,可以感受到他对病人的仁慈与关怀。

  “教授,是否可以请您在法庭上陈述您刚才所说的意见,作为您的鉴定意见? ”

  “什么? 法庭? ”

  “是,我希望您可以担任上诉人的鉴定人,在法庭上作证。”关口向长谷部恳求着。

  “但我只是基于我的个人经验才说了刚才那番话。而且,由于每位病人接受化学疗法时所使用的药剂、使用方法和使用量都不相同,不同专家也抱持着不同的意见,所以,在严格讨论你那个病人的情况时,也会变得非常微妙。”长谷部的语气十分谨慎。

  “只要您谈论至今为止的经验就可以了。为了那些彻底否定化学疗法效果的医生,为了那些白白早死的癌症病人,我恳求您出庭作证。' ’关口再度请托着。

  长谷部想了一下:“那你先把佐佐木庸平先生从住院到死亡期间的详细记录和第一审的记录给我,我充分研究后再回复你。因为,如果这位病人确实适合采用化

  学疗法,就表示和我一样的国立大学医学部教授,将被追究身为医生的重大法律责4 任……”他突然眼神锐利地看着关口,之后便沉默不语。

  句话重重地敲击在关口的耳膜上。

  东佐枝子穿着深蓝色洋装,戴着白手套,右手提着一篮水果,在阪神尼崎车站j下车后,走在沿河的路上。

  附近工厂倾倒的工业废水将两米半宽的河水染成黑色,不断冒着泡沫,并发出i阵阵刺鼻的恶臭和热气。

  佐枝子向南走了两个街口,小路两旁都是被煤熏黑的铁皮屋顶和筑着水泥围墙:的小型工厂,彼此挤成一团。她想起上个月底造访龟山君子时,君子曾表示自己延:误了婚期,好不容易才拥有平凡的幸福,希望能继续过平静的生活,因而婉拒了佐j 枝子恳求她担任证人的要求,不禁有点却步。但她又想到此刻正前往北海道大学拜。

  访长谷部教授,搜集对上诉人有利的医学证据的关口律师,以及不遗余力地出谋划.策的里见,便坚定了自己的脚步。

  连栋老旧宿舍的第五间,就是龟山君子的家。

  “冢口太太,你在家吗? ”

  她叫着龟山的夫姓,前面的落地门打开了,一个颧骨很高的男人探出头来。

  “请问是冢口家吗? ”

  “对。我就是冢口。”

  原以为君子的先生在工厂上班,没想到他大白天竟然在家。

  “敝姓东,请问君子小姐在家吗? ”

  她才报上姓名,男人立刻露出凶恶的眼神:“原来你就是东佐枝子。你上次不是来过了吗? 今天又来干什么? ”

  他裸露着车工工作练就的结实上半身,只穿着一条短裤,让佐枝子不敢抬眼正视,她嗫嚅着说:“我想直接和君子小姐谈……”她说到一半,里面有人走了出来。

  “啊,原来是小姐,外面很热,先进来坐吧。”

  君子可能在洗衣服,她在围裙上擦干双手,略显惊讶地将佐枝子带进里面比较凉快的六叠大房间,并端来冷饮。君子已经怀孕5 个月,肚子不甚明显,因为夏天吃睡不好的关系,脸上略显憔悴。

  “我先生昨天刚好上完晚班,今天公休。但白天热得睡不着,搞得他心烦气躁,所以对你那么失礼,请见谅。”她为丈夫的无礼致歉。

  “请问……你是为上次的事来的吗? ”君子猜到了佐枝子的来意,很客气地问道。

  “对……龟山小姐,请你担任佐佐木庸平先生一案的上诉人证人,出庭作证。

  拜托了。”

  说完,她轻轻地将水果篮放在房间的一角,君子面有难色地低着头,她丈夫冢口则盘着腿坐在~旁。

  “如果是这件事,我代替君子拒绝。我们好不容易在快40岁的时候才结婚也很高兴第一次顺利怀孕了。你身为医生的女儿,应该比一般人更清楚,高龄产妇需要特别小心,但为什么还整天纠缠着我家君子,要她去做证人? 浪速大学的护士又不是只有君子一个人,不是还有其他护士吗? ”他板着脸插嘴道。

  “我十分理解你的心情,但其他护士当时并不在场,无法担任证人。只有君子当时亲眼目睹事情的经过,我们会体谅她有孕在身,尽量避免对她的身体造成负担。”

  君子仍然低着头,佐枝子再度向君子的丈夫拜托。冢口顿时满脸怒色,粗暴地说:“死掉的人和我们又没有关系,你为什么非得把我们扯进这场官司里? 而且。

  还不顾我老婆怀孕了,硬逼着她当证人。我告诉你,我们工厂的医务室也聊到这个官司了,大家都觉得原告头脑有问题,和医生作对绝对会吃亏。你要我们也吃这种亏吗? ”他大声吼着。

  君子慌忙制止他:“你怎么对东教授的女儿说这种话? 小姐的意思是,我担任病房的护理长,财前教授误诊的时候,我刚好在现场。死者家属在诉讼的第一审中败诉了,虽然失去了一家之主后,一家人的生活很凄惨,仍然坚持提出上诉,如果第二审也败诉的话,他们家真的会陷入家破人亡的绝境,所以,希望我可以救救死者家属,为他们作证……”

  君子正说着事情的来龙去脉,冢口却打断了她:“我是不知道他们有多悲惨,但如果你挺着个大肚子,还要上法院出庭作证,万一流产了,怎么办? 或者就算顺利生下了孩子,却因为和医生作对,以后孩子生病了医生也不愿意帮我们看病,又该怎么办? 那才悲惨呢。”

  冢口断然回绝的话语中,透露出他对有着身孕的妻子的体恤,以及坚决捍卫小市民平静生活的决心。

  “关于君子小姐的身体,我父亲医院的妇产科会大力协助,避免你所担心的情况发生。能不能请你为死者家属作证呢? ”

  佐枝子再度拜托着,当她低头行礼时,冢口气势汹汹地说:“即使你这么说,可是力一我老婆发生什么意外,你又该怎么办? 那可就轮到你身为院长的父亲当被告了。不过,万一真的发生了什么意外,再怎么告也无法挽回了,所以,我绝对不会让我老婆上法庭作证。我们和你们这种有钱人不一样,我们需要自力更生才能活下去,别再为这种事来烦我们了! ”

  冢口毫不客气地想把穿着打扮和他们格格不入的佐枝子赶出去。

  “小妇,不好意思,他上了一整晚的班,心情不太好,所以……”君子抱歉地赔着礼。

  “这和上不上晚班没有关系,我是说真的。还有,你不可以接受这礼物! ”

  说着,他将佐枝子放在房间一角的水果篮朝玄关奋力一丢。

  周日的早晨,布料批发街静得出奇,完全不见平常的喧嚣嘈杂,每家店都大门深锁,8 点过后仍然静悄悄的。

  佐佐木商店仅剩的四名包吃包住的店员在二楼正睡得香甜。楼下内侧的房间内,佐佐木良江在承受不了专务董事卷走一大笔账款的打击而卧床不起一段时间:后,也终于在前几天下床了。此时,她正清理着丈夫的牌位,点上灯。想到杉田竟然卷款而逃,自己因报警、做笔录累倒而卧病不起,不禁为遭受如此无情的打击感到一阵晕眩。但她又想到,当自己病倒之际,在近畿癌症中心下了班,顺便绕来家里为自己看诊的里见亲切的身影,以及即使面临破产危机,三个孩子仍然不屈不挠的样子,才好不容易使心情平静下来。

  长子庸一前天向大学请了假,去外地收账款了。辞去女佣之后一直帮忙做家务的长女芳子再过半个小时就会起床,为去练习棒球的弟弟和要开始工作的店员准备早餐,但良江觉得既然是星期天早晨,就想让她多睡一会儿,于是撑起大病初愈的身体,进厨房准备酱汤。

  她用柴鱼熬了高汤,正要打开味噌桶盖时,听到有车子停在店门口的声音,接’着是一阵敲门声。难道是客人星期天一大早来批货吗? 良江没有叫醒店员,自己走出去开了门,只见丸高纤维的箱型车停在店门口,业务部长野村侧身钻了进来。

  “野村先生,又来催账吗? 我想你也知道,我突然病倒了。前几天已经拜托你再等一个月。而且,今天是星期天,就让店员好好休一下。有什么事,请明天再说吧。”大病初愈的良江请求着。

  “太太,我知道你生病的事,所以,一直都没有上门,都等了两个月了。5 月底的时候,我说你们店的本票不好用,所以就改为20日结账、月底付款。结果,你要我等到月初5 日,等到5 日,你又要我等到10日,10日又拖到15日! 我就是念在你是老客户的份上,才让你们一直拖欠着。但如果继续等下去,哪一天你们跳j 票,一下就关门大吉了,那我该怎么办? 所以,我得趁现在把我们的货带回去。”

  他的话音未落,箱型车上便下来了四五个年轻人,冲进店里。

  良江撑着虚弱的身体挡在野村面前:“野村先生,你这是在做什么? 简直就像强盗一样! ”

  “强盗? 你说得太难听了吧。我们出了货,却收不到钱,当然要来把货收回去。”

  “你把货收回去的话,我们明天要怎么开门做生意? 你明明知道没有商品就不能做生意,非得做得这么绝吗? ”

  “太太,我的工作是把商品卖出去后收钱,我也是靠这个领薪水的。如果你们关门大吉,我收不到钱,公司就会找我算账,我的饭碗就不保了。所以,今天不管你说什么,我都要把我们公司的商品带回去。”

  “但也不需要在星期天一大清早……”

  良江的话还没说完,野村马上嗤之以鼻:“我们就是特地选星期天早晨来搬货的。非假日的时候,大型的大盘商虎视眈眈的,怎么可能轮得到我们搬货。遇到像你们这种拖欠账款的店,中小企业的大盘商只能趁星期天来收货,就像袭击珍珠港一样。”

  “袭击珍珠港……”良江一脸苍白。这句是业界的行话,指债权人和当年日本军队突袭珍珠港一样,在星期天一大早,趁对方不备的时候,开着卡车或箱型车,把货品搬得一干二净。

  听到吵闹声起床的店员们也闻之色变。

  “野村先生,搞什么‘袭击珍珠港’,太过分了! 又不是男人和男人做生意,我一个妇道人家,而且,你也知道我们店里的专务董事又卷款跑了,我一直卧病在床,你这么做未免太无情了吧。”

  良江快要哭出来了,女儿芳子担心母亲的身体,赶了过来,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 “事到如今,用女人擅长的哭招可不管用。换成是大企业的大盘商,就会带着精通法律的律师来你们店里扣押存货,那才叫毫不留情呢。相较之下,我一辆箱型车来,简直就是小儿科。”野村说完,便对自己公司的店员说:“好了,赶快搬货! ”

  佐佐木商店的店员们也怒目相向:“你们敢动一下,我们就报警,告你们擅闯民宅! ”店员们大声喝斥着,用身体挡住他们。

  “哈,这就好玩了。如果你们要报警,就赶快打电话吧。即使警察来了也不管用,我可是带了出货单来取货的,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几月几日卖给你们什么东西。买了东西却不付钱,我们只是来拿回自己的货。不管警车来,还是警察来,都没什么好怕的。走开,闪一边去! ”

  他们涌向货架开始搬东西。佐佐木商店的店员也不服输:“喂! 这又不是你们的。是京都市村织品厂的商品。如果你们敢拿其他的商品,就是小偷! ” 他们抓着野村立刻痛骂拿错商品的店员:“混账! 怎么可以错拿其他的商品.万一搬错了,就会闯大祸。要对照我们的出货单上的商品号码,千万不能搬错了。”

  于是,四五名店员中较年长的负责核对出货单和商品号码,一一挑出丸高纤维的货品,年轻的则开始将货搬上箱型车。在他们根据出货单上的商品号码搬货时,佐佐木商店的所有人毫无反抗的余地,只能恨得牙痒痒的,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搬走存货。当他们搬完化纤材质的和服布料,准备搬羊毛织的布匹时,野村大声叫了起来。

  “咦,这卷布匹好像变少了,先拿下来看一下,要是码数不足的话,可就亏大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卷尺,把刚搬下的布匹打开,从头开始量了起来。

  “果然少了10码。差一点就亏了10码,别忘了也要检查一下布匹的码数。”

  然后,他紧盯着店员搬出来的每一捆布。搬完后,野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退货单,写上搬走的布匹数和不足的尺数,连零头都写得一清二楚。

  “你看,我们连退货单也准备好了,请你盖个章,我们就可以走了。”

  野村考虑得如此周到,让人找不出一点碴儿。

  不知道什么时候,附近商家的店员都聚集了过来,探头张望着被人搬走货品的店内,一大堆人窃窃私语着。不用等到明天,今天之内,附近一带就会都知道大盘商对佐佐木商店展开了“珍珠港袭击”。这么一来,一直很有气度的大型大盘商也会整天来催账。上诉审即将开战,佐佐木良江觉得前途渺茫,她紧紧盯着野村递到眼前的丸高纤维退货单。

  “野村先生,我先生在世的时候,你可是低声下气地走进这家店。谁都想不到你竟然会用这一行最低劣的手段来对付我们,而且,就在我老公医疗纠纷官司的上诉审即将要开庭调查证人的时候……你做得也太过分了,还要我在退货单上盖章吗?”

  “对啊,没锗。如果不请你盖章,改天你说我是来偷、来抢的,麻烦可就大了。”

  野村若无其事地说完,便从r=I 袋里掏出印泥,放在良江面前。良江怒目圆睁地看着退货单良久,终于拿出佐佐木商店的印章,咬紧嘴唇,含着恨意盖了下去。

  在扇屋内侧的包厢内,河野律师、国平律师,以及财前五郎、财前又~正在商讨着不久后即将开始的上诉审证人讯问的事。富态的河野律师背对着壁龛坐着。

  “经过书面审理,上诉人和被上诉人的主张都在昨天提出来了。接下来,就要进入整理双方的争议点,商量要向法院申请哪些证人和鉴定人的阶段。财前教授,你对于至今为止的发展有什么看法? ”

  河野干了杯中的酒,信心十足地看着财前五郎和财前又一。

  又一低下海怪般的光头行了礼:“河野律师和国平律师真不愧是大阪律师公会会长和医师公会的顾问律师,由你们两位联手,漂亮地出击,在书面审理阶段就比第一审更加顺利,我们很满意。”

  财前又一心情愉快地为河野斟酒,财前五郎也说:“多亏了两位,我得以全权托付官司之事,专心投入学术会议选举,你们真是帮了大忙。”他对河野和国平表达了感谢,然后又问道:“这次佐佐木一方会不会提出什么意外的争议点? ”

  他似乎在暗示,如果佐佐木一方提出了某些新的争议点,就不能这么高枕无忧了。

  “和我之前向你说明的内容没有太大的变化,但他们新增加了化学疗法的论点,似乎想要追究手术中和手术后没有实施化学疗法的责任。这方面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国平律师脸上的胡子剃得一干二净,一看就知道是个能干的人。

  “什么? 化学疗法? 看来对方也很会动脑筋嘛。”财前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吃惊的神色,他想了片刻后,说道,“但是化学疗法至今仍然没有5 年存活率的统计资料,只能算是实验阶段的办法。目前,几乎都是病人的病情到了已经无法接受手术的地步了,才会采用化学疗法。以佐佐木庸平的案例而言,即使谈论到化学疗法,也不会有问题。”他的态度十分平静。

  国平喝了口酒,说:“既然争议点方面没有问题,接下来就是佐佐木一方的证人和鉴定人的问题。有时候,会出现第一审好不容易胜诉了,但第二审时却出现意想不到的证人,莫名其妙就输了的情形。所以,我们最担心的是这一点。除了从佐佐木庸平住院至死亡期间参与诊疗的医局员和护士以外,还要掌握其他也知道这件事的人。目前还在医院任职的人应该没有问题,但那些去了外地医院,或是自行开业的医师,以及调往其他医院或辞职的护士,都要尽可能调查清楚,把名单列出来,采取万全的措施,避免成为佐佐木他们的证人。”

  “这件事,我已经请医局长安西去调查了,必要的时候,可以随时采取因应措施。”

  财前要求安西将当时的医局员和护士名单编列成名册,对离开医局的人,尤其是因身为前任教授东派一员而遭到封杀的人马,展开了绵密的调查。

  “财前教授设想得真周到,采取相应措施的速度比起动手术来毫不逊色。但毕竟你正忙于学术会议选举的事,很可能忙中出错,漏失了某些人。因此,我也会亲自严密调查,希望你明天可以把名册给我。还有,你在出发前往国际外科学会之前,曾经参加在万力料亭举行过饯行会吧? 当时主治医师柳原曾为了病人手术后的病情变化打电话给你,你也对他做出了指示。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是在哪里接的电野村立刻痛骂拿错商品的店员:“混账! 怎么可以错拿其他的商品.万一搬错了,就会闯大祸。要对照我们的出货单上的商品号码,千万不能搬错了。”

  于是,四五名店员中较年长的负责核对出货单和商品号码,一一挑出丸高纤维的货品,年轻的则开始将货搬上箱型车。在他们根据出货单上的商品号码搬货时,佐佐木商店的所有人毫无反抗的余地,只能恨得牙痒痒的,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搬走存货。当他们搬完化纤材质的和服布料,准备搬羊毛织的布匹时,野村大声叫了起来。

  “咦,这卷布匹好像变少了,先拿下来看一下,要是码数不足的话,可就亏大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卷尺,把刚搬下的布匹打开,从头开始量了起来。

  “果然少了10码。差一点就亏了10码,别忘了也要检查一下布匹的码数。”

  然后,他紧盯着店员搬出来的每一捆布。搬完后,野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退货单,写上搬走的布匹数和不足的尺数,连零头都写得一清二楚。

  “你看,我们连退货单也准备好了,请你盖个章,我们就可以走了。”

  野村考虑得如此周到,让人找不出一点碴儿。

  不知道什么时候,附近商家的店员都聚集了过来,探头张望着被人搬走货品的店内,一大堆人窃窃私语着。不用等到明天,今天之内,附近一带就会都知道大盘商对佐佐木商店展开了“珍珠港袭击”。这么一来,一直很有气度的大型大盘商也会整天来催账。上诉审即将开战,佐佐木良江觉得前途渺茫,她紧紧盯着野村递到眼前的丸高纤维退货单。

  “野村先生,我先生在世的时候,你可是低声下气地走进这家店。谁都想不到你竟然会用这一行最低劣的手段来对付我们,而且,就在我老公医疗纠纷官司的上诉审即将要开庭调查证人的时候……你做得也太过分了,还要我在退货单上盖章吗?”

  “对啊,没锗。如果不请你盖章,改天你说我是来偷、来抢的,麻烦可就大了。”

  野村若无其事地说完,便从r=I 袋里掏出印泥,放在良江面前。良江怒目圆睁地看着退货单良久,终于拿出佐佐木商店的印章,咬紧嘴唇,含着恨意盖了下去。

  在扇屋内侧的包厢内,河野律师、国平律师,以及财前五郎、财前又~正在商讨着不久后即将开始的上诉审证人讯问的事。富态的河野律师背对着壁龛坐着。

  “经过书面审理,上诉人和被上诉人的主张都在昨天提出来了。接下来,就要进入整理双方的争议点,商量要向法院申请哪些证人和鉴定人的阶段。财前教授,你对于至今为止的发展有什么看法? ”

  话,周围还有谁吗? ”

  国平这位少壮派律师问话的语气极为尖锐,就像精明干练的检察官。财前感到有点不太高兴,但转念一想,如果他不能干,自己也不会委托他打官司,于是开始回忆当时的情况。

  “当时,好像是艺妓偷偷咬耳朵告诉我的,我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离席的。电话……对了,是在包厢外走廊的尽头,旁边好像没有人。”

  “但料亭的服务生很可能刚好从你背后经过,听到了你接的电话的内容。你觉得有没有这个可能? ”

  “这我倒记不清楚了……”

  财前五郎侧着头说道,他的岳丈又一立刻说:“我明天就去万力消费,不着痕迹地向他们打听一下那天的事。如果有对我们而言不利的服务生,我会封住他们的口。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河野点点头:“那,万力的事就交给你了。接下来是鉴定人的问题,佐佐木一方提出了三个争议点:一、是因为没有在手术前做断层摄影,所以没有发现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部;二、因为没有发现癌细胞转移到肺部,就对主病灶进行手术切除,所以造成病人死亡;三、将癌性肋膜炎误诊为术后肺炎,使病人那么快就死了。关口律师请医学部的实习生帮他搜集了不少相关的医学论文和资料,而且还四处走访各大学赫赫有名的专家,委托他们鉴定,目前已经请到了东京K 大学的……”

  河野还没说完,财前就抢着说:“胸腔外科的专家正木副教授,他最近发表了关于胃癌转移至肺部的转移率的论文,他们希望他可以在法庭上谈论这个转移率的问题,以作为佐佐木一方有力的鉴定意见,对不对? ”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们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事先查到了对方鉴定人的情况。”河野纳闷地问道。

  “我们研究室的金井副教授也是胸腔外科的,他上次去参加在名古屋举行的肺癌研究会时,听到了正木副教授研究室的人很热心地在搜集胃癌转移到肺部病例的x光片的消息,于是,就不着痕迹地向东京K大学的事务局打听了一下,果然发现关口律师曾经去拜访过正木副教授。”

  “绝对不能让正木副教授在法庭上作证。”在医师公会担任律师,精通医界之事的国平立刻说道。

  “当然,所以我们正在考虑要如何从正木副教授的师生关系、交往关系和学会关系等方面下手,极力阻止他出庭。”

  财前说完,又一在一旁插嘴道:“何必这么费事。既然他只是副教授,就让教授一声令下不就好了么?”

  “不。他们那个研究室是副教授正木撑大局,他是那个研究室的王牌,所以不能轻举妄动。我和鹈饲医学部长商量后,准备通过他的夫人阻止他出庭。因为他的夫人是K 大学附属医院院长兼理事重光先生的次女,正木能够趁参加学会的机会。

  轻松地在美国多住一阵子,应该和这种背景有很大的关系。幸好,鹈饲医学部长和重光院长在内科学会熟识,所以我就请他帮我张罗了。”

  “太好了,夫人路线真是个好点子。我常听说有些学术成就斐然、自信满满的学者,偏偏在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或者说是妻管严,所以,走夫人路线绝对是个好方法。对了,我方在第一争议点上的鉴定人选就委请奈良大学的竹谷医学部长。

  你认为怎么样? 他应该是胸腔外科的。”国平提出了人选。

  “竹谷医学部长,嗯,他的学术成绩很优秀,但他这次好像要参加学术会议选举的全国性选举。”财前似乎有点担心。

  “我就是看准了这一点。财前教授参加的是地方性的选举,竹谷医学部长参加全国性的选举,刚好有明确的区隔。在全国性的投票中,靠财前教授的力量整合浪速大学及兄弟学校的选票投给他,然后,他也拿地方性的选票来做为交换,彼此缔结‘双边关系’,并利用这份情谊,请他担任鉴定人,不就可以达到一石二鸟的效果吗? ”国平语带玄机地说道。只要和竹谷在学术会议选举中采取私下缔结双边关系的战术,对方绝对会不遗余力地做出对财前有利的证词。

  “好啊,我就把我整合的选票送给竹谷医学部长,委请他做鉴定人吧。”

  财前不禁露出了笑容,他也认为这个方法可以为学术会议选举和上诉审创造双赢的局面。

  结束内科病房会诊后,里见来到山田梅所在的外科病房。他听主治医师说,山田梅预后情况良好,腹部的10针缝线已经有一半拆线了。

  走进三楼的六人病房,刚好是吃晚饭的时间,病人们彼此交换着家属探病时送来的食物和水果,热闹地聊着天。但山田梅却独自吃着饭菜,住在奈良十津川村的媳妇今天没有过来陪她,显得特别孤单。

  “婆婆,胃口有没有好一点? ”

  “哦,医生……托您的福,前天开始,可以吃得下这么多粥和菜了。”山田梅指看放着粥、比目鱼、炖番瓜和味噌汤的晚餐。

  “太好了。饭后会不会感到疼痛或想呕吐? ”里见看着山田梅泛着红晕的脸说道。

  “一开始吃粥时,很快就觉得饱了、想吐,但现在没有这种感觉了。我看,根本不需要再住一星期了……”山田梅不知道自己接受的是癌症手术,觉得一直住院很奢侈。

  “不行。现在正是手术后的关键时期,稍不留神,就会引发意想不到的并发症,一定要遵守主治医师和护士的指示。”

  里见叮咛着,随后探望了同房的另一位病人便离开了。

  走出病房,里见下楼前往二楼的临床病理检验室。山田梅切除胃的病理检验报告明天就会出来,但或许现在已经完成了。在看到检验报告之前,他还是无法完全放心。

  走进病理检验室,四五位年轻医生和检验技师还在埋头工作,却不见都留主任的身影。检验技师坐在组织薄切器前,熟练地将包在石蜡中像蜡烛芯一样的组织切成1 至2 微米厚度的薄片。里见走过去问道:“主任已经下班了吗? ”

  “不,他刚才好像去标本固定室了。”

  检验技师被石蜡染黄的手指了指走廊正对面的房间,里见便走进虚掩着门的固定室。

  沿着水泥墙壁,排着一整列用来固定手术摘除器官的福尔马林槽,都留正站在最里面的福尔马林槽前。

  “我是里见,可以进来吗? ”里见很有礼貌地问道。

  “没关系,进来吧。”都留好像正在观察着什么,头也不回地回答道。

  里见走近一看,发现都留正在定睛观察一只固定在软木板上的女性单侧乳房,浸泡在福尔马林中的乳房已经变成混浊的浅棕色,发黑凹陷的乳头很不正常。

  都留瞥了里见一眼:“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结束了。”

  他用内脏手术刀将像发黑肉块般的乳房切开,立刻看到灰白色的癌组织已经侵蚀了厚厚的脂肪。

  “里见,你看,这个乳腺癌已经像鸡蛋那么大了,上方已经侵蚀到皮肤,下方也已经侵蚀到肌肉了。虽然一些没有做组织诊断就无法判断是否为癌症的早期癌不断被发现,算是一个可喜的现象,但像这样只要摸一下就能立刻发现的乳腺癌,竟然会拖到这个地步,可见癌症的启蒙教育还有待加强。”

  都留神情严肃地说道。里见昨天也痛失一位末期的直肠癌病人,对都留的话深有同感。

  “对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

  “是关于一星期前接受手术的病人山田梅的事。如果她切除胃的病理检验报告已经出来的话,可不可以告诉我结果? ”

  “哦,是那个老太太,已经完成所有的报告了,我刚才打电话去找你,刚好你去会诊了。我这里也差不多了,我们一起去检镜室吧。”

  说完,都留推开福尔马林槽的不锈钢盖,把手上的乳腺癌组织标本放进浸泡着子宫和胃等器官的液体中,取下橡胶手套,走向对面的检镜室。

  都留从检镜室资料架的抽屉中拿出一大叠报告,摊在里见面前。

  “这就是山田梅女士的病理检验报告,你自己看这些报告就知道了。在胃前庭部大弯侧隆起病变的组织诊断中发现腺癌,已经轻度扩散到黏膜下方,还好只是早期癌的阶段。”他指着病变部分的组织剖面图说道。

  “然后是幽门侧的疑似病变部分,在观察用福尔马林固化的标本时发现,只出现3 厘米左右呈半月状的凹陷,组织诊断的结果,认为的确是印环细胞癌,但只局限在黏膜的部分。”

  里见凝视着福尔马林液固化标本的彩色照片,倾听着都留的说明后,问道:“在最终的病理组织检验中也认为这位病人的癌是早期癌,根治手术成功了,对不对? ”他再三确认。

  “没错。所以,手术后除了化学疗法以外,并不需要考虑其他的治疗方法。出院后,也应该不会复发,那个老太太一定可以长命百岁。”

  里见终于松了一口气,将都留指给他看的每一张检查报告又重新看了一遍,并深深地印在脑海里。

  都留所说的最终组织诊断,是先要对手术中切除的胃部进行肉眼观察,然后,像刚才的乳癌标本一样,浸泡在福尔马林槽内加以固化,再观察整体的黏膜变化,同时,将病变部分切成3 毫米大小的部分,从剖面观察癌细胞的扩散和侵蚀程度。

  之后,再将包在石蜡中的组织片切成薄片、染色,做成五十多片组织标本,在显微镜下检查。因此,对一位癌症病人做出最终诊断,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作业和时间。这一系列的作业得出的科学数据资料,不仅可发现某些肉眼诊断为局部性的早期癌其实是深度侵蚀的后期癌,进而推翻原本的诊断,而且也可以发现某些高度转移性的癌症,适时提出警告。因此,这种病理学检查结果在决定手术后的治疗方法上,可发挥极其重要的作用。

  “对了,我以前就想问你一件事。你作证的那件医疗纠纷官司中,那位病人的病理检查结果情况怎么样? ”都留点了一支烟问道。

  里见虽然和都留的交情很好,但从来不曾谈论过官司的事:“当时没有做这么详细的病理检查……”

  “没有做? 既然在手术前就认为癌细胞可能已经转移到肺部了,怎么可能不对切除胃进行病理检查,这未免太奇怪了吧? ”都留大感惊讶。

  “我也这么认为。但当时的大学医院还没有普遍地做这种将切除胃的病变部分切成3 毫米大小的彻底病理检查。所以,我也没有把握说,因为没有做这种病理检查,就是医生怠慢了注意义务。”

  “即使没有普及,但当时已经开始针对切除胃进行病理检查了,癌症专家应该十分了解做这种病理检查的意义。况且,国立大学的设备齐全,即使单从研究的角度来看,没有针对切除胃做详细而彻底的病理检查,不是很奇怪吗? ”

  都留的话让里见顿时豁然开朗。他意识到,在佐佐木庸平的上诉审中,追究财前没有对切除胃进行病理检查,可以成为新的争议点,他也对此充满信心。

  财前又一从刚才起,就一个人高谈阔论着。看到为女婿财前五郎的下属医局员柳原安排的这场相亲如此成功,他显得兴高采烈。

  一个月前,又一在财前五郎家里巧遇送学术会议选举用论文集校稿的柳原,他对柳原说差不多该安定下来,并承诺会帮他找个好对象。今天,又一如约地安排他和心斋桥野田药局老板的次女相亲。虽然柳原坚决推辞,表示要在获得学位后才考虑婚姻大事,但又一说学位的事交给五郎,娶媳妇的事就包在他身上,几乎是用赶鸭子上架的方式安排了这场相亲。

  因此,他们避开了料亭或饭店这种太正式的场合,选择了在媒人财前又一医院旁住家的和式房内相亲。在桌子的左侧,依次坐着柳原、财前又一和杏子,右侧坐着野田药局老板的次女华子、她的父亲即老板文藏和母亲安子。坐在上座的柳原身穿刚从洗衣店拿回来的白衬衫,但因为不习惯这种场合,显得忐忑不安。野田华子或许因为和服的腰带系得太紧了,一口也没吃从料理店外送来的美食。只有又一一个人喝着酒,眉飞色舞地滔滔不绝:“我女婿五郎说,柳原医生研究成绩优秀、为人老实,今年年底博士论文就会有着落了,将来会是浪速大学第一外科最有前途的人才,一定要帮他找个好太太。我女婿实在太忙了,就由我代劳。我刚才向你们介绍过柳原家的情况了,他父亲在九州的宫崎县做邮局局长,家里有四个兄弟姊妹,柳原医生是老大。他家里有田地,所以就送身为长子的他来大阪读大学,毕业后,也让他留在医局里继续学习。”

  “不,我家的田已经……”

  柳原急着想澄清,在他读大学以及升为有薪助理的期间,家里为了资助他,已经把仅有的田地变卖了。但又一打断了他:“这些事我已经告诉野田先生了。野田药局在大阪市内也算是大型的药局,所以希望找个有医生头衔的女婿,钱的事并不重要。”

  野田药局的老板文藏也说:“没错。都怪我家长子不争气,好不容易才考进私立药科大学,现在帮忙看药局,长女恋爱结婚,嫁给了在东京贸易公司工作的职员,现在只剩这个女儿了。我正想帮她找个好人家,刚好遇到这个机会。我媳妇和长女生产时,都是财前医生帮的忙,他对我们家相当了解。现在,小女相亲的对象又是浪速大学财前教授的弟子,我们就更放心了。”他也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但我只是个乡下出身的穷医生,根本配不上府上的千金,而且,我是家里的长子……”

  老实的柳原还没说完,野田文藏就抢过话头:“这些情况我们都听财前医生说了。恕我失礼,经济方面的事你不用担心。相反,我们希望你把心力投注在成为大学的大医生这样的事业上。我们没有招赘的意思,我家已经有长子了。我是希望野田药局也能出一位国立大学的大医生,我们走起路来也威风,药局就显得更有水准了! ”

  他瘦小的身体似乎对一切了如指掌,母亲安子也起劲地接口道:“就是啊。我们不在意钱的事,国立大学毕业这块金字招牌更具吸引力,我儿子削尖了脑袋也挤不进去。华子,对不对? ”

  华子比柳原小7 岁,看起来比实际年龄26岁更年轻的脸上泛起红晕,轻轻地点着头。母亲安子看着女儿,又转头看看坐在对面的财前杏子。

  “我们虽然比不上财前医院,但只要这桩婚事能够成功,该做的我们都会做。

  我们家华子也希望能够像小姐……对不起,怒我失礼,我老是改不过来,看到你总是这么年轻又漂亮,我每次都称呼您小姐。对,我们家华子虽然无法像太太一样当上教授夫人,但也希望能够嫁给大学医院的医生。药局开得再大,也只是多赚点而已。”她似乎很羡慕财富和名誉两得意的财前杏子。

  “我去参加同学会时,大家也都这么说。托大家的福,我真的很幸福。”杏子毫不掩饰内心的喜悦。

  “杏子,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可以在别人面前自夸。”又一训诫道。

  “哈,爸,如果要说到‘老王卖瓜’的功力,你比起我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杏子不甘示弱,又一“啪”的一声拍了拍自己的光头:“这可是我最大的弱点。

  我真是丈人看女婿,愈看愈欢喜。哈哈哈哈! ”

  他放声大笑着,野田华子和她父母也跟着笑了起来,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很轻松。前一刻柳原还为自己为了争取学位听任财前教授的摆布,又接受教授岳丈安排的相亲感到愧疚,但此时心情也放松了下来,他吃着料理,偷偷瞄着坐在正对面的野田华子。对方虽称不上美女,但白净圆润的脸庞上,微微翘起的丰唇显得特别性感,不禁令柳原产生一种生理上的冲动,想早一点把她娶回家。

  “财前医生,上次那件官司怎么样了? ”华子的父亲略有醉意地问道。

  “啊,那个官司,那个脑筋不清楚的病人虽然又提出上诉,但他们怎么可能赢得了。”上次和河野、国平律师见面的情形让又一十分放心。此时,他不以为然地回答道。

  “果然是这样。其实,从我们药局沿着心斋桥,一直往本町的方向,就是那家佐佐木商店,我倒是常常听到他们的消息。听说,那家店自从主人死了以后,生意就一落千丈了,现在还要搞什么上诉,店都快给搞倒了。”

  野田言者无心,柳原却觉得好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虽然被告是财前教授,但他怕野田华子的父亲知道,自己就是负责那位病人的主治医师。柳原看了看又一,又一不慌不忙地说:“当初就是我家的五郎吩咐柳原医生照顾那位病人的,但他还是认为柳原医生前途不可限量,还帮忙张罗相亲的事,你就知道我们对这场官司有多大的把握了。”

  狡猾的又一话中有话。他其实是在暗示柳原,安排这次相亲的目的就是希望他在上诉审中,也一样要把财前根本没有在手术前注意到癌细胞转移到肺部一事说成是已经发现了。

  “原来是这样。听你这么说,我更了解柳原医生多么受财前教授的赏识了,果然是大有前途,我也就放心了。柳原医生,来,喝一杯吧! ”

  野田给身为晚辈的柳原倒着酒,但柳原已失去了相亲的兴致,“佐佐木庸平的家属正面临破产”这句话,就像一颗大钉子,深深刺进了他的心。

  相亲结束后,柳原走出又一住家所在的堂大楼,沿着御堂筋,不知不觉地朝本町的方向走去。

  他凭着对佐佐木庸平病历上所写地址仅存的模糊记忆,来到井池筋附近,抬头一看,刚好看到佐佐木商店的招牌就在斜前方。佐佐木商店的大门紧闭,只有旁边开了一扇供家人出入的小门,门虚掩着,他从门外朝店里张望,没有看到半个人影,店里一片寂静。于是,他躲到电线杆后面继续窥探,看到两三个看起来像是附近商店店员的人,好奇地向佐佐木商店探头探脑。

  “真可怜,这家店前几天突然遭到‘珍珠港袭击’。星期天一大早,人家还睡得香甜的时候,没想到就这么被厂商冲进来把店里的货搬走了,这教他们往后还要怎么做生意啊! ”

  “刚生完一场大病的寡妇虽然哭着苦苦哀求,但那些人还是那么过分。一旦遭一家厂商‘珍珠港袭击’,其他公司也会跟着找上门来。”

  “真的。还不是因为那家的老板突然撒手归西,让家人措手不及。唉,那家店可能撑不下去了。”

  柳原的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当自己为了今天的相亲去理发、张罗衣服的时候,佐佐木商店竟然遭到致命的“珍珠港袭击”,而且,这~击似乎决定了原本就已摇摇欲坠的佐佐木商店的命运。柳原愣愣地注视着店内,忽然一旁的门打开了,曾经在法庭上见过面的长子庸一走了出来,两人的视线刚好碰在一起。

  “啊,你是,柳原……”庸一叫了起来,在同一时间,柳原转过身,拔腿就跑。

  “喂! 别跑! ”

  背后传来庸一一路追来的声音,柳原拼命地跑,跑到本町二丁目路口,看见绿灯快要变红灯了,他硬是冲了过去,挤进了人群。庸一可能没赶上绿灯,没有继续追上来。

  柳原一路走着,想到自己像个小偷一样躲进人群的熊样,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第二十七章

  正午过后,浪速大学附属医院宽敞的走廊上,上午挂号的病人仍然引颈等候着轮到自己看病的机会。其中,第一外科的门诊室里更是挤满了候诊的病人,护士透过麦克风叫唤病人名字的高亢声音中,也带着几分疲惫。

  米白色的门诊室以隔板隔成了5 问,最里面的诊察室内,佃讲师从刚才起就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眼前这位病人。这名叫安田太一的看上去有五十四五岁的病人,看完诊后仍然光着上身,一动也不动地杵在那里。

  “我十分了解你想请财前教授看诊的心情,但我是第一外科的讲师,已经帮你做了胃液检查、x 光检查和胃镜检查,诊断出是胃溃疡。为了安全起见,明天还要再照一次x 光,请你照我说的去做。况且,今天也不是教授看诊的日子。”佃一脸不知所措地说。

  自从安田太一两星期前第一次来初诊后,佃已经为他做了各项的检查,目前怀疑是贲门癌,根本没必要特地请教授复诊。

  安田太一抬起黑黑瘦瘦的脸:“我知道讲师比一般的医生厉害,但我只要让这里最厉害的财前教授帮我看一下就好。况且,我刚才在走廊上候诊的时候,亲眼见到财前医生走进另外一间诊察室了。”他执意要求道。

  “你一定是看错了,今天门诊医生的名牌都挂在走廊上,你自己去看一下就知道了。”佃有点恼火,但又怕激怒这个死脑筋的病人,怕他会一气之下闯进正在为特诊病人看诊的教授诊察室,因而极力耐着性子说服他,但安田太~却怎么也不肯穿上衬衫。

  “我怎么可能看错? 那张浓眉大眼、充满男子气概的脸,就是常常出现在周刊和报纸上的财前医生,绝对错不了! 和我一起来的员工也说是他,对不对? ”

  经营一家中小型油漆公司的安田太一问一旁帮他拎着皮包、陪他一起进诊察室的年轻职员,职员很确定地回答:“对,刚才财前教授从我们面前走过去,走到最里面那一间诊察室了,绝对错不了。”

  “即使真的是财前教授,今天也不是排定的教授看诊日。”

  除非是特诊病人,否则,在非教授看诊日时,根本不可能由教授为病人看诊。

  “是吗? 其实我也带了介绍信……”

  安田太一似乎看穿了佃的心思,从站在他身后的职员手上接过皮包,找出一张名片,是大阪商工会专务理事的名片。像财前教授那么有名的医生,自然经常有人拿着介绍信来找他,佃就得把介绍信分成ABC 不同的等级,然而要分辨到底哪一个等级以上要由财前教授来看诊是一件很伤脑筋的事,甚至比为病人看诊更伤神。

  尤其最近这一阵子,财前教授忙于学术会议选举,处于神经紧绷的状态,佃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露出一脸为难的表情,说:“财前教授真的在教授诊察室吗? ”

  他其实并不是真的在问旁边的护士,但这位“菜鸟”护士却傻傻地老实回答说:“对,没错。”

  “你看,我没说错吧? ”安田太一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穿上了衬衫。

  “我不知道教授方不方便为你看诊,不过,你跟我来。”

  这位病人被诊断为疑似贲门癌,正好是财前教授的专长,因此,佃就让年轻医局员继续看其他病人,自己则拿着X 光片、胃镜照片和一堆检查报告,带着安田太~走向隔壁的教授诊察室。

  “我是佃,可以打扰一下吗? ”

  “嗯,好。”财前的口气十分傲慢。

  佃走了进去,刚为特诊病人看完诊的财前正在用消毒液洗手“有什么事吗? ”

  “有一位病人拿着商工会专务理事的名片,坚持要请教授帮他看诊……”靠财前一手提拔成为讲师的佃拿出安田太一交给他的名片,像年轻医局员一样战战兢兢地说明道。

  财前用护士长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手,瞪着佃说.“佃,你是讲师呀! 身为讲师,你总该知道,在非教授看诊日,除非是特殊状况,不然即使病人带了介绍信来找教授,也都是由讲师看诊的,你怎么连这点判断力都没有? ”

  “真的很抱歉,我也这么告诉病人,但他带了介绍名片来,我就……”

  佃连声赔着不是,正要退出去,安田太一突然钻了进来。

  “请问是财前医生吗? 我很清楚像您这样的名医一定很忙,但既然来到浪速大学医院,就想让您为我看一下诊。只要是您帮我看的诊,即使说我是癌,我也能够接受。”

  安田太一低声下气地靠近财前,财前心中突然“啊”地叫了一声,并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这名病人刚好约摸是五十四五岁,再加上理着五分头,以及略微肥胖的中等身材,简直是两年前接受贲门癌手术后死亡的佐佐木庸平的翻版! 财前顿时觉得不寒而栗,佃并不清楚佐佐木庸平生前的长相,所以无法了解财前内心的恐惧。安田太一和一般的病人不太一样,颇为能言善道。

  “我并不是不相信佃医生的诊断,这也是我身为中小企业老板的悲哀啊——公司的一切都要由老板一肩挑起,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妻儿老小和公司的员工就只能坐以待毙了。所以,在担心有可能罹患癌症的时候,如果能有大阪最好的,不,是全日本最好的医生看一下,也会比较安心。前不久我千拜托、万拜托,好不容易才请到商工会的专务理事帮我写了介绍信。虽然今天不是您看诊的日子,但您刚才好像也看了一个病人,可不可以让我也沾一点光? ”

  他的一双小眼睛睁得大大的,连老是卑躬屈膝地将“中小企业、中小企业”挂在嘴上这一点,也和佐佐木庸平生前如出一辙。他看财前一语不发,就得寸进尺地喋喋不休。

  连身为中小企业老板这一点也和佐佐木完全相同——财前的内心泛起了一种复杂的不安,为了掩饰这份不安,他对佃说:“那我就看一下x 光片吧,马上帮我准备。”

  在佃准备时,财前一直望着窗外。他想,只要看一下x 光片后就把这名病人打发走,以消除那种无可名状的不舒服感觉。

  财前的身后,佃和护士正打开x 光读图机的电源,将x 光片夹在扣环上。

  “教授,已经准备好了。”

  财前转过身来,双手插在白袍的口袋里,一走向读图机却脸色大变。

  “教授,目前还没有做x 光透视,还无法做最后定论。但依我的诊断,这个部分有阴影,我在想,会不会是……”

  他话还没说完,财前就打断了他:“不需要再做x 光透视了……”

  不需要再做x 光透视,就可以看到贲门小弯侧有一个胡桃般大的阴影,是很呢显的贲门癌。财前出于本能地大声吆喝:“肺部x 光片! ”

  “那个,还没有拍……”

  听到佃诧异的声音,财前才惊觉到自己的失言。在现阶段根本不可能拍肺部x光,但财前对自己联想到佐佐木庸平而情不自禁地要求拍肺部x 光片感到万分狼狈。

  “不,我是说,为了安全起见,要记得照。”财前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失言,又再度看着读图机上的胃部x 光片。

  “不需要再做x 光透视。是比较早期的cardia krebs( 贲门癌) 。”

  “卡、卡尔……是什么意思? ”安田太一问道。

  “没事,是胃溃疡的意思,要立刻住院动手术。”财前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急忙说道,却不敢正视病人安田太一的脸。

  “原来不是癌,只是胃溃疡。那就不要动手术,现在这种情况,吃药应该也可以治好吧? ”

  “不行,这种胃溃疡用内科治疗已经来不及了,还是要动手术。如果不及时治疗,就会发展为癌症,所以,要尽快住院动手术。”

  财前一说完,安田太一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财前医生,求求您,如果非要动手术的话,就请您帮我动手术。如果是其他医生帮我动手术,我情愿不动手术,吃药就好。”他的态度卜分坚决。

  “胃溃疡手术不是什么大手术,谁都可以做。”财前似乎想逃避。

  “如果您不帮我动手术,我就干脆不治了。等变成癌以后,我写封遗书,死了算了! ”

  安日太一仍然执拗地恳求着财前,仿佛像是佐佐木庸平的亡灵挡在财前面前一样,财前不禁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财前想要逃避这份不安,却又有一种挑战的雄心——自己即将面临上诉审的证人讯问,怎么可以被一个偶然相似的病人给吓倒? 他的情绪剧烈地起伏着。

  挂着历代校长肖像画的近畿医科大学校长室内,理长事冈野、学术会议选举地方性候选人重藤教授以及参谋增富教授三个人正在研商选举策略。

  近畿医科大学目前由一位70多岁,来自东都大学的退休教授担任校长,大学的实际经营权都掌握在理事长手上,而且,由于校长在半年前就因糖尿病开始长期疗养,因而这次的选举由冈野理事长全盘掌控。虽然冈野理事长个头很小,看起来很不起眼,但大大的莲雾鼻( 鼻头圆钝、鼻尖低平,鼻头宽度大于两眼间距) 和两片厚唇却很有将才风范。

  “这次的学术会议选举愈来愈好玩了。自从重藤教授开始在有关交通伤害的电视节目中露脸后,对手就慌了手脚。我看到今天早报上,大幅刊登了浪速大学财前教授的出版广告,较劲意味十足。增富教授,你上次和浪速大学鹈饲医学部长和洛北大学的神纳教授一起出席演讲会时的情况怎么样? ”

  听到冈野理事长问及上次平和药厂主办的“循环系统疾病”演讲会的情况,增富教授立刻探出瘦瘦的身体:“在演讲会后的宴会上,简直是老狐狸和老滑头的交锋! 一个是担任财前教授幕后参谋的鹈饲医学部长,一个是洛北大学在这次选举中推举的候选人神纳教授。鹈饲说:‘神纳教授,听说你要参加学术会议选举。’故意露出好像第一次听到的惊讶神情,神纳也说:‘其实,我根本无暇参加什么学术会议选举,我还有一大堆研究要做,所以极力推辞。’双方都高来高去的,我乐得隔山观虎斗。据我看来,神纳教授必定会打着‘学界进步派’的招牌,吸收内科学会以及各个有实力的临床学会的选票,也会在台面下积极拉拢缺乏研究经费的基础方面的学会,他们采取的应该就像剑道中所说的‘无声出击’的策略。而财前教授应该会利用‘食道外科专家财前’这块响亮的招牌,在媒体上大肆宣传。今天早报上《消化道疾病诊断治疗集》这本书的广告,也是大张旗鼓地登着‘外科学界的大权威——泷村名誉教授赞不绝口的一本书’这样的广告词。我相信那本书的内容一定只是搜集以前在学会杂志上发表过的论文,稍微加工了一下而已,但搭出版个人著作的便车,的确是学者竞选宣传最好的方法。因此,我们也必须采取强力而又有速效的策略。”增富教授一改在平和药厂宴会时大智若愚的态度,积极表达自己的意见。

  重藤教授穿着新订作的英国西装,蛋白石领带夹在胸口若隐若现,一身少壮派企业家模样:“这个问题我考虑过,我们要更进一步利用和电视台方面的关系。既然是商业电视台,找赞助厂商买下时段,规划连续性的节目并无不可。除了和我们学校有往来的药厂、医疗器材商以外,也要动员供应医院桌椅、床铺、照明器具的厂商赞助。我准备做一档关于交通伤害,尤其是交通伤害后遗症启蒙教育的节目。

  医生上娱乐性节目常受到抨击,但这是正正当当的教育节目,别人也没什么话好说的。”他脸上浮现着微妙的笑容。

  冈野理事长鼻孔翕动着,说:“如果能利用电视做宣传当然最理想,要好好利用。重藤教授是本校的招牌教授,既然由重藤教授担任候选人,一理事会决定要不惜重金投入这场选战,所以,钱的方面不用担心。”他允诺在资金方面全力协助。

  重藤马上接口:“没问题吗? 我知道最近这段时间,学校有很多开销,还要支持我的选举资金……”虽然他说话的态度很客气,但其实是在确认理事长的承诺。

  冈野的厚唇吸着烟,用力地吐出一口烟雾。

  “最近要在东大阪市设立新分院,资金方面的确比较紧些,但只要你能当选,花个三五百万选举经费并不算什么。因为,你一旦当选,日后募集5 万元一张的医院债券,或是向厚生省相关机构申请设立许可证,在和文部省大学学术局或厚生省等政府机构交涉时,学术会议会员的头衔就等于是学者教授的光环加上议员的实力,一切都好说了。那些官僚狗眼看人低,根本瞧不起没有任何头衔的人。另外。

  只要在入学招生简章中漂漂亮亮地印上‘本校拥有担任学术会议会员的师资,几个字,在招生上也可以发挥不小的作用。”

  这位私立学校的理事长从学校经营的角度分析着学术会议会员的价值。

  “这么晚了,大和医科大学的织田校长怎么还没来? ”冈野理事长看着时钟问道。

  原定5 点召开的研商会已经过了将近一个小时,这时,事务局的工作人员刚好带着织田校长走进来。冈野赶忙起身迎接。

  “原本应该我们去拜访您的,还让您特地赶过来,真不好意思。”他谦虚地打着招呼,请织田校长坐在正面的沙发上。

  “是我提出要在这里商讨的。我们学校的理事会刚结束,等一下我还得赶下一个行程,你们也知道我很忙,来这里对我比较方便。对了,你们谈到哪里了? 你们三个诸葛亮在一起,一定想出了好主意了! ”

  大和医科大学的织田校长看起来不过五十五六岁,比实际年龄年轻了五六岁,黝黑的肤色透着一种精力旺盛的感觉。他除了担任校长一职,还兼任理事长,在经营方面也很有实力,是私立大学校长中难得的人才,对促进私立学校的团结发挥了极大的影响力。

  “织田校长不在场,我们也谈不出个所以然。既然要和富有传统的国立洛北大学和浪速大学竞争,我们这方面如果不以私立大学联盟的方式迎战,根本不太可能赢。织田校长,如果你这位私立大学联盟会长不到场,我们根本谈不出名堂。”

  冈野一再强调“私立大学联盟”的旗号,绝口不提刚才从自己学校的经营角度对学术会议选举所打的如意算盘。

  织田校长将双手靠扶在沙发上,说:“最近,政府新设立了不少公立医科大学,对私立医科大学的招生造成很大的冲击。好学生都被公立大学抢走了,私立大学的学生素质大为降低,甚至好的教授、副教授也都被公立医科大学延揽走了。老实说,我们学校目前基础学的教授还悬缺着,实在让人伤透脑筋。况且,私立大学的医学研究费用平均只有国立大学的一成左右。从研究的角度来看,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事关我们这些私立医科大学和私立大学医学部的存亡。我们必须趁这个机会认真检讨重整私立大学的方案,上一届本校推举的候选人惨败了,所以,这次更要整合所有私立大学的力量,一定要打败国立大学。”

  他看了看在座的其他三个人,继续说道:“为此,首先要反省上一届地方性选举败选的原因。依我看,上一届就输在私立医科大学最弱的一环,也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医专升格为医科大学,同校的毕业生之间分成了医专毕业派和医科大学毕业派,双方水火不容。连在校友会的捐款等各个细小的问题上,双方也都针锋相对。洛北大学就是利用这两派之间的暗斗,分散了我们的选票的。因此,这一次的选举,我们必须和每一所学校的医专派和医科大学派充分沟通,整合双方的意见,我也会积极参与各校的沟通会。其次,我发现有许多人有学术会议选举权,却没有去登记。要解决这个问题,各校一定要安排一位固票的负责人,并通过教授会、副教授会、讲师会、医局会以及校友会的会报等,大力呼吁他们去登记。”

  参谋增富教授也表示:“我也正为这个问题伤透脑筋,我去请教了各校的教授,了解到底是怎么回事。结果发现,在登记时,要在登记卡上详细填写在学会杂志上。

  刊登的论文题目、刊登日期等资料。而且,每隔三年要重填一次,大家都因为怕麻.烦,干脆不去登记了。我想,既然我们学校推派了候选人,就由我们去搜集各校有资格者的名册,再请工读生代为登记。”

  “这招太妙了。我会立刻派我们的医局员走访各校。”重藤也显得兴趣十足。

  增富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另外,从洛北大学兄弟学校中独立出来,加入我,们私立大学联盟的关西医科齿科大学也不可小觑。它的前身是女子医专,我准备去他们的女医师公会打点打点,希望他们可以协助整合近畿一带女医生的票。恰巧内人是女子医专时代的毕业生,目前在那里担任讲师,也在女医师公会里做点事。女人和男人不一样,很守信用,一旦她们答应的事,就会信守承诺。”他笑着说道。

  “对啊,你太太是女医师公会的会长。听说,大学募款时,女医师公会虽然对捐款的数目不表赞同,但几乎人人都会捐款。她们的活动能力不输给妇女团体,你这主意不错。”冈野绽开两片厚唇。

  大和医科大学的织田校长也接口道:“女医师公会的着眼点很不错。洛北大学和浪速大学都和女医师公会扯不上关系,那么这方面就麻烦冈野理事长和增富教授负责。我则打出私立大学联盟的旗号,除了向关西的私立大学拉票以外,还要去拜访东京的K 大学和G 大学的医学部,和他们研讨如何向在近畿地区的医院工作或开业的毕业生拉票。”

  听织田校长这么自告奋勇地出马相助,重藤坐姿端正得几乎让人感觉不太自然,他低头行礼道:“织田校长,您是医学界的老前辈,又是私立大学联盟的会长,能够让您为我这么两肋插刀,实在是我毕生的荣幸,我绝不能输。”

  织田重重地拍了拍重藤的肩膀:“你是众人口中的‘交通伤害专家重藤’,绝对没问题,我声援你也是值得的。”

  “但对方毕竟是浪速大学的财前教授和洛北大学的神纳教授,他们可是两大强敌。”

  “你认为他们哪一方比较强? ”

  “我们刚才也聊到这个问题,他们的实力应该在伯仲之间吧。”

  “这么说来,财前教授的那件官司并没有对他产生负面影响。”

  “对,这种医疗纠纷的官司,不像一般的事件,只要身为医生,总是会担心不知道哪一天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第一审胜诉的财前教授后势看好,而且,虽然官司现在还在上诉,但他还是决意参加学术会议选举,这对医生来说,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他们认为,如果财前教授当选学术会议会员,就能够在今后激增的医疗官司中,充分运用这个对医生一方有利的判例,因此医师公会的那帮人更.是积极付诸行动,全力声援他。尽管我们不能拿财前的官司攻击他,但神纳教授打着‘医学界进步派’的旗号,很可能会挑战医界的禁忌,打出抨击官司的这张王牌。到时,他们一定会打得你死我活,我们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了。”重藤流露出相当的自信。

  “就这么办。这次,就算是为了私立大学联盟的面子,我们也不能输。除了我以外,私立大学联盟的其他干部也会全力以赴。”

  织田斗志昂扬,似乎想要一雪自己学校的候选人在上届选举中的败选之耻。

  财前坐在教授室的主管椅上,心神不宁地看着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向12点50分。

  想到即将为长相和佐佐木庸平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安田太一施行贲门癌手术,第一次看到安田太一时那种背脊发凉的可怕感觉又再度清晰地涌上心头。

  既然这个病人让自己有这么不舒服的感受,为什么还会答应帮他动手术? 财前也搞不懂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是因为病人紧紧抓着自己的手,跪倒在地上,苦苦哀求? 不,绝对不是。相反,财前最讨厌这种软弱的丑陋姿态。那难道是为了消除自己面对这位神似佐佐木庸平的病人时,心中那份莫名的不安? 桌上的电话响了。

  “喂,我是财前。”

  “这里是中央手术室,病人已经完成麻醉,即将进入可以接受手术的状态,请教授做好准备。”

  “好,我这就下去。”财前用力挂上电话,从主管椅上站了起来。

  由于是教授亲自操刀,再加上是罕见的贲门癌手术,中央手术室内气氛紧张。

  财前一走进准备室,护理长便拿着手术衣和手术帽,绕到他身后。财前绷着脸,一言不发,护士为他绑好手术衣上的带子,戴上口罩,为他消毒过的双手戴上薄型榜胶手套。准备就绪后,财前伸出戴着手套的双手,在口罩下做了次深呼吸,才站在通往手术室的自动门前。

  自动门打开,身穿手术衣的财前一走进去,平时在抄读会上负责记录的江川担任第一助手,其他两位助手和麻醉医师也已经就位,一起行礼迎接财前。财前走向手术台,突然停下了脚步,抬头看着夹层楼面玻璃围起的观摩室。由于是财前教授,亲自执刀切除贲门癌,观摩室内挤满了医局员。这种坐无虚席的盛况,让财前联想到佐佐木庸平的医疗官司开庭时,法院旁听席上的人群。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想要把这些观摩者赶出去的冲动。

  财前再度深呼吸,努力平静自己的情绪。病人仰卧在手术台上,他站在病人左侧的中央,也就是操刀者的位置,低头审视着在麻醉作用下放松的腹部,他伸手摸了摸病患肚脐上方的肌肉,表情比往常显得更小心谨慎。

  “腹部太硬了,到底是怎么麻醉的? ”

  他突然喝斥站在病人头部位置的麻醉师。

  “但我已经用了足量的肌肉松弛剂,我以为已经够软了……”看到财前一脸不悦,麻醉医师害怕得结巴起来。

  “不要自以为是! 如果没有充分放松,剖开的部位无法充分张开,手术区就会变小,会影响手术的进行。如果手术时肠子突然飞出来,执刀者怎么受得了! ”

  平时的他对自己的操刀技术极为自负,绝对不会在意这种小事,然而此时,他却连腹部的放松状态也斤斤计较。

  “现在也没办法了。算了,开始动手术,手术刀! ”

  他向在一旁负责递器械的护士发出命令。雪白的无影灯下,财前专用的特制手术刀发出冷冽的光芒,递到他的手上。刹那间,财前的脑子里闪现出两年前为佐佐木庸平动手术时的情景。安田太一的脸看起来仿佛是佐佐木庸平,白布下仰卧的身体好像突然坐了起来。这种错觉让财前情不自禁地摇晃了一下,差一点要往后退。

  但与此同时,另一种挑战的心情,令他的手伸向躺在手术台上患者的胸部,将手术刀划向剑状突起的下方。

  当财前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割得太深了,红色的鲜血喷洒着流向两侧,比平时的出血量多了许多。财前努力让自己不去在意出血量的问题,继续将手术刀拉下腹部,但第一刀的错乱感觉仍然残留在刀上,正中切开的刀口变得深浅不一,出血情况十分严重。三位助手讶异地面面相觑,慌忙用止血钳止血后,用开腹钩撑开腹部。

  财前发现自己已经汗流浃背了。他触摸着出现在手术区内的肝脏、十二指肠、大肠和小肠等腹部器官,确认癌细胞没有转移后,就开始触诊胃部。当他捕捉到猎物时的锐利眼神也不像平时那样充满气魄,财前的脑海里再度浮现佐佐木庸平的幻觉,好像自己正在摆弄的是他的遗骸,这种心惊胆战的感觉在他的心头不断堆积。

  来到贲门部后,他的右手食指触碰到了肿瘤。他用力翻转小弯侧,果然如同x光片上所看到的,那里有一个胡桃般大小的肿瘤。肿瘤发生的部位、大小和形状虽与佐佐木庸平的情况略有差异,但手术本身和当时一模一样。

  “教授,您不舒服吗? 。”财前的汗珠已经从脖颈滴到胸口,第一助手江川抬头看着他。

  “不,没关系! 癌症虽然只局限在贲门部位,但已经侵蚀到食道下方,所以.要采取全胃摘除术将整个胃摘除,再将食道下方和肠管连结。”

  说完,他第一次抬头看了看手术室墙壁上的挂钟,1 点20分。刚才进入手术室时是I 点11分,只过了不到10分钟而已,但他已浑身疲惫,好像已经动了1 个小时的手术,喉咙也干得冒火。

  “尖头刀! ”

  他好不容易挤出这几个字。一握住尖头刀,便迅速着手切除胃部。他割断十二指肠的前端,将切口双重缝合后,放回腹腔内,准备拉出食道。他将包覆食道的厚实横膈膜环状割开,将手指伸了进去,想要拉出食道,却无法顺利拉出来。

  “开腹钩没挂好,再重新挂好! ”

  财前大声怒骂着,再度将指尖探了进去,拉出食道。第一助手用食道钳固定后,接下来就要割断食道和胃。当财前握着尖头刀碰到食道下方,想要一刀割断时,尖头刀突然从他手上滑落了。刹那间,手术台上患者的身体好像突然后退,似乎也感受到了死亡降临的恐惧。传递器械的护士马上熟练地递上替代的尖头刀,但手术室内已然弥漫着一般令人窒息的空气。像财前教授这样的执刀者,竟然会让手术刀从手上滑落,这让第一助手江川等人都情不自禁地紧张起来。

  财前的眼中布满血丝,再度握住尖头刀,谨慎地将尖头刀刀尖放在食道下端,小心翼翼地割断胃和食道,鲜红色的血立刻溅了出来。财前在口罩下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手握着切除的胃,那份温热的触感,又让他回想起拿着佐佐木庸平的胃时的感觉,他几乎想将切除的胃一下丢进处置台上的托盘。

  “接下来缝合食道和空肠。”

  财前戴着橡胶手套的右手再度伸进腹腔,抓住肠子的前端,拉至刚才切除胃时切断的食道切口处,用钳子夹住后,开始缝合。食道虽然被钳子夹住了,但很容易滑落。一旦缩进纵膈洞的深处,就难以缝合。财前用力拉着食道仔细进行缝合,以免发生缝合不全。当他正准备打最后一个结时,缝线竟然断了。

  “啊! ”财前忍不住叫了出来。缝合时的线断,代表在打结时用力不当。三名助手早就发现今天的财前不同于以往,从一开始正中切开时的大量出血,到割断食道和胃时滑落尖头刀,乃至在缝合胃和空肠时的线头断掉……这些状况竟然会发生在像财前教授这种名手的身上,未免也太不正常了,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三名助手感觉仿佛有一道黑幕笼罩着无影灯照射下的手术室,他们惴惴不安地看着教授。财前的脸上汗如雨下,身后的护士虽不停地为他拭汗,但他手术衣胸前的部分完全湿了。财前重新缝合,但不再像往常那么大胆利落,反倒像初学者般小心谨慎,一针一线地缝合着。好不容易才缝合结束,脸上早已大汗淋漓。接下来,只要将腹腔内其他器官放回原位,将剖开的腹部皮肤缝合完毕即可。

  “手术完成了! ”

  财前嘶哑着嗓子说完,看一眼时钟,下午4 点16分,距离手术开始已经过了3小时5 分钟,比平常多了1 个多小时,他却觉得好像经历了一场四五个小时的激烈而漫长的奋战。

  “教授,可以将患者送回恢复室吗? ”

  “对。最近因为一直忙于学术会议选举的事,所以有点累,让大家担心了。老实说,刚才在手术时,我有点头晕。”

  他瞥了一眼观摩室,似乎也是说给观摩者听,然后便像死里逃生般地离开了手术室。

  回到教授室后,财前仍然无法摆脱为安田太一动手术时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手术后,他在手术室隔壁的浴室沐浴完,连内衣也换了,照理说应该有一种神清气爽的舒服感。然而,回到教授室,喝杯咖啡,抽了雪茄,那种无可名状的压抑仍然挥之不去。

  在明亮得令人眩目的手术室中,财前曾感觉到一道黑影从眼前闪过。一星期后,匕诉审的证人讯问就要开庭了,在割断食道和胃时,尖头刀竟然会从自己的手上滑落,这似乎是一种不祥之兆。想到这里,他立刻拨打桌上的专线电话。

  “是我。”他只简短地说了一句,电话彼端即传来庆子懒懒的声音。

  “怎么了? 怎么会在这种时间打电话给我? ”

  “虽然早了点,但我等一下会过去。”

  “是吗? 今天原本我还想去店里的,那我就在家等你。”

  从财前的语气中,庆子知道他是从教授室打的电话,讲个三两句便收了线。

  财前唤了隔壁的秘书,交代说要去商讨学术会议选举的事。然后,刻意摆出一副烦恼的神情走出教授室。

  车子停在帝冢山的高级公寓前,财前随即以避人耳目的速度快步闪进电梯,上了五楼。他轻轻地敲了敲庆子的房门,门立刻打开了。庆子身穿一件大V 领洋装迎接财前。

  “你脸色好难看,发生什么事了? ”凭着女子医科大学肄业生的敏感,庆子寺刻发现财前的气色不佳。

  “没有啦……”财前摇了摇头。

  “但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最好休息一下。”

  庆子为财前铺好了床,财前却说“帮我倒杯威士忌就好了。”然后便倒在沙发上。

  庆子纳闷地凝视着财前:“学校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是不是学术会议选举遇到什么状况了? ”

  财前一边喝着冰镇威士忌,一边摇摇头:“不,是手术的事,今天的手术! ”

  他终于讲了出来。这是他第一次向外人提及,今天在为和佐佐木庸平神似的患者动手术时内心的起伏不安。

  “当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感,好像手术台四周躺满了尸体,只有我一个人握着手术刀。我这辈子从没有这么害怕过……”

  “那,手术顺利吗? ”

  “嗯。虽然很惊险,但最后还算顺利。”他大口呼出一口气。

  “那根本就不用在意嘛。你这个人坏归坏,没想到也有胆小的时候。只不过遇到个外貌神似的病人,就吓成这个样子。话说回来,既然这个病人这么讨厌,不要帮他动手术就好了,为什么还答应下来呢? ”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虽然百般不愿,但被他说着说着却又不知不觉地答应了。”

  “对了,那个柳原医生知道今天手术的事吗? ”

  “不,那家伙很胆小。连我都吓成这样了,何况是他! 我没告诉他。”

  “那就好了。既然这次动的是和佐佐木庸平先生同样的贲门癌手术,只要手术成功了,或许还可以在上诉审时派上用场。这次可要做好术后处置,别又让他死了。”庆子像母豹般睁大了眼睛,用一副比财前更沉着的冷淡语气说道。

  “庆子,你这个女人可能比我更冷酷、更坚强。我都快受不了了……”财前说着,把威士忌一饮而尽。

  “你说些什么呀! 我喜欢的财前五郎可是有着机械般精密的双手和坚强毅力的外科医生,无论发生任何事都屹立不动。现在上诉审都快进行到证人讯问的阶段了,你还在说这种丧气话! ”庆子不以为然地打断了财前的话,“官司的事,应该已经安排好了吧? ”

  “对。除了之前的河野律师以外,又多了一位医师公会的顾问律师国平律师。同时,也仔细侦察了佐佐木那边的动向,避免有对我方不利的证人或鉴定人出庭作证。”

  “柳原医生是你这里最重要的证人,有没有安排好? ”庆子将一双美腿跷在沙发上,喝干了第二杯冰镇威士忌。

  “当然。我太忙了,所以,上次拜托我岳丈让他和心斋桥一家大型药局老板的女儿相了亲。”

  “大海怪’还真有两下子。你用威严压制柳原,再用学位论文做诱饵,‘大海怪,则送个老婆给他,你们真是软硬兼施、恩威并济。既然都已经安排妥当了,你在手术时还会胡思乱想,真是太好笑了。”庆子一针见血地说道。

  财前忽地想起前任教授东贞藏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医生即使尽了最大的努力,终究还是无法忘记因自己误诊而死去的病人,一辈子都将萦绕心头,因此,手握手术刀的外科医生更要特别警惕。”虽然财前一再告诉自己,那不是误诊,而是自己前往参加国际外科学会时发生的意外事故,但总觉得仿佛有一股凉风从缝隙中吹来,是那么的不踏实,因而今天手术时才会发生那样的状况。财前眼神呆滞地默默喝着冰镇威士忌。

  “你这样怎么行! 上诉审官司才刚开始,你在心理上已经输了。既然你这么心虚,我看,干脆和解好了,用钱来解决,你看怎么样? ”庆子语气里带着轻蔑。

  庆子这么一说,反而挑起了财前的斗志,他想,用尽任何方法,都一定要在第二审中胜诉。他放下威士忌杯,伸出浓毛大手,一把拉过庆子。

  “等一下嘛,我还没拉窗帘呢。”

  庆子拉上卧室的窗帘,隔绝了户外明亮的光线。随后,以撩人的姿态迎合着财前:“你可要把丽多酒店那个尿骚味十足的小妞给收拾干净,别把她惹恼了。官司和学术会议选举已经让你忙不过来了,还有工夫去招惹装傻的女人,你真是笨死了。”

  庆子满不在乎地交代完有关加奈子的事,便主动爬上财前的身体。

  东家英国式的房间内,冷气的温度调得刚刚好。落地窗外,艳黄色的美人蕉和火红的九重葛在夏日清晨的庭院里争奇斗艳,室内只有十七八度,感觉十分凉快。

  东穿着一件薄薄的睡袍看着报纸,佐枝子则将饭后冰红茶倒在水晶茶杯中,母亲政子双手捧起放在桌上的照片,说:“这么好的对象,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对方是有名的私人医院院长的长子,曾留学美国,年龄36岁,和32岁的你刚好相配。

  而且,上次相亲的时候,对方每个地方都让人满意,对女性也很尊重,不管是衣着打扮还是行为举止,都没有什么好挑剔的。”

  政子兀自喋喋不休,佐枝子白嫩的双手轻巧地剥着绿葡萄的皮。每剥好一颗葡萄,就醉心地欣赏着新鲜葡萄那份滋润欲滴的美感。

  “惟一的缺点,就是听说他有个聪明、厉害的母亲,而且祖母也还健在。但他们已经答应要帮你们买一幢新房子了。”

  佐枝子仍然没有搭理母亲。东悠然地抽着雪茄,继续翻他的报纸,政子仍然欲罢不能。

  “你到底哪里不满意? 不要不说话,快回答我。我最讨厌人家闷不吭声! 既不回答,也不说清楚,这算什么态度! ”

  政子不耐烦地提高了嗓门,佐枝子终于开了口。

  “但我不喜欢。”

  “你到底不满意对方什么? ”

  “什么都不满意。从他刻意的装扮,到那种现学现卖的美国式尊重女性的态度,都让我看不顺眼。”

  “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已经三十出头了,对方无论在家世、财产还是在个人背景方面,都是好到不能再好的对象了呀。”

  “母亲,他到底好在哪里? 在决定婚姻大事时,到底是以什么标准来判断好坏?我可不想用这种肤浅的标准来衡量。上次是因为您整天说个没完,而且还说那并不是相亲,只是陪您去听卡拉扬指挥的柏林交响乐团演奏,所以我才一起去的。

  如果您要问我对这个人的看法,我早就已经说过了。”

  佐枝子的脑海中浮现出这位和里见修二相去甚远的相亲对象的形象。他像电影昵星般英俊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翡翠袖扣在他暗色白条纹的西装袖口中若隐若现。

  这位在谈吐上一直迎合佐枝子的36岁男子曾经留学美国,却喜欢欧洲的古典音乐。

  他绝对不适合行医,只不过刚好出生在一个从祖父辈起就开医院的家庭,所以才不得已当上了医生。医生掌握着病人的生命,只有像里见修二这种对生命持无限尊重和真j 威态度的人才适合当医生。佐枝子的心中充塞着对里见的爱恋与仰慕之情。

  政子以一副抱怨的态度看着东:“老公,你别整天看报纸,你也劝劝她……还不都是因为你在当教授时,没有帮佐枝子找一个好人家! ”

  “我也不是没有留意这件事。”虽然东嘴上没说,其实之前在推举金泽大学的菊川做为自己的继任教授时,就想要让他和佐枝子结婚。

  “你老是说这种话,什么‘我并不是没有这么做、我并不是没有这么想’,为什么做事总是这么不干不脆、犹豫不决的呢? ”

  “我不是犹豫不决,只是不像你那么性急。我凡事都会在深思熟虑后才付诸行动。佐枝子的性格和我也比较像。”

  佐枝子看着父亲微笑着,政子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

  “对了,佐枝子,前一阵子连续有两封寄给你的信,字迹歪歪扭扭,像女人写的。那到底是谁啊? ”

  佐枝子没有回答。

  “好像是叫龟山君子。她是谁? ”

  “什么? 龟山君子……”东惊讶地问道。

  “佐枝子,该不会是那个病房护理长龟山……”

  “没错。前一阵子,我不是去父亲的医院吗? 那天我回家出电梯时,刚好看到龟山小姐。我听她说,她知道在财前医生总会诊时发生的事,刚好和那件医疗官司有重大的关联。所以,我拜托她,希望她能在上诉审时担任证人出庭作证。我曾经去她家拜访,但她丈夫极力反对。我还是不肯放弃,一直拼命拜托她,可她还是极力拒绝,我们现在靠写信联络。”

  政子的脸色大变:“佐枝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牵扯进这件和我们毫无关系的医疗官司? 而且,在谈你的终身大事的重要时期,为什么要去管这种无聊的事? ”

  然后,她又看着东:“老公,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

  政子突然将矛头转向东,东一脸错愕地说:“佐枝子,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但你不需要这么做。谁都不愿意去法庭当证人,更何况龟山在财前当上教授后不久就辞职了。既然她已经结婚了,你这样不是造成别人很大的困扰吗? 既然你上门拜访过她,而她也拒绝了,就不需要再为难人家了。关口律师和里见经常来找我商量佐佐木一方鉴定人选的事,我也算是间接地在协助他们。我觉得你母亲说得对,你别再管这起官司的事了。”

  东在为女儿的安全担心。

  “父亲,难道您可以满不在乎地说,这件官司和您完全无关吗? 我可不这么认为。恕我失礼,父亲虽然培养出财前医生这位医术优秀的接班人,但您教过他身为医学家的道德吗? 我还在求学时,祖父曾经告诉我,医学家就像三叶草一样,必须兼具医学、医术和医道,无论缺少任何一项,都无法成为优秀的医学家。”

  佐枝子抬头看着墙上挂着的祖父肖像,身为日本外科学界功臣的祖父穿着礼服,胸前佩戴着二等勋章,显得威风凛凛。东一下子语塞,佐枝子继续缓缓说道:“当然,医生也是凡人。但医生是治病救人的特殊行业,必须比一般人具有更崇高的职业道德。如果父亲曾经教导财前医生和其他医局员这种高标准的职业道德,财前医生就不可能成为第一外科的教授,也不会发生眼下这样的事。”

  东默默地听着佐枝子的话,他看了看时钟,起身准备前往医院,这时房间的门被打开了。

  “教授,有您的特快专递。”

  年轻的女佣将寄给东的特快专递放在桌上。东立刻拿起这封信,翻过来看了看背面——正木彻——是东京K 大学的正木副教授。

  东讶异地急忙拆开信封,看完信后,对佐枝子说:“佐枝子,正木副教授准备担任佐佐木方鉴定人,但财前利用K 大学是私立大学这一点,利用K 大学的首席理事——他也是法律界的重要人物——向他施压,暗示正木副教授如果执意担任鉴定人,将来可能无法顺利登上原本已经内定的教授宝座,甚至可能会被赶到不入流的医院或研究所去。财前这个人简直太卑鄙了……”东的眼中满是怒火。

  “佐枝子,你就继续照你的意思去做。我也会采取相应的行动,我会以不同于之前的态度来对付财前。”

  东似乎下定了决心。

  医师公会顾问律师国平的车缓缓行驶在尼崎沿河工厂林立的小路上,一路寻找着。

  在卡车和水泥车川流不息的工业区内,这辆装设冷气的高级房车特别引人注目,家庭主妇和小孩们纷纷从木造住宅中探出头来,好奇地张望着。国平正在寻找曾经在浪速大学医院担任病房护理长的龟山君子的家。车子沿着河边的路往南开了两个街N 后右转,终于看到了三光机械的宿舍,但车子无法再开进去。国平下了车,不停地用麻纱手帕拍打着胸前的尘埃,手里拎着一盒点心,站在门口挂着冢口门牌的第五户房子门前。前面的落地窗刚好开着。

  “有人在家吗? 冢N 太太在家吗? ”

  “在。请问是哪位? ”

  房里传来一阵炒菜的油烟味,可能正在准备晚餐,一位穿着宽松洋装的女人探出头来。

  “请问你以前是不是叫龟山君子? ”国平彬彬有礼地问道。

  “对。有什么事吗? ”君子讶异地看着眼前这位衣冠楚楚、装扮和自己家格格不入的客人。

  “你果然就是曾经在浪速大学医院病房担任护理长的龟山君子,抱歉,这么冒昧登门造访。我有些事想请教你,恕我打扰了。”

  国平不等君子回答,便径自走进玄关旁开着电风扇的四叠半房间。

  “你辞去病房护理长一职后,护士们和年轻医局员们都称赞你的人品,可见你很受欢迎。”国平面带笑容地说道。

  “对不起,请问你是哪位? ”

  “啊,失礼了。我是财前教授委任的律师国平。”君子闻言,表情瞬间僵硬起来。

  “其实,相信你也知道,我是为官司的事来找你的。在你担任病房护理长期间,有位叫佐佐木庸平的病人住院。听说,这位病人手术前会诊时,你也刚好在场。”

  “嗯……小,我小在场。”

  “咦,那就奇怪了。安西医局长把这位病人从住院到死亡期间,曾经参与诊疗和护理的医局员和护士名单都列了出来。我看了那份名单,发现当时你担任病房的护理长,那次教授总会诊时,你也在场。你应该听见过财前教授向柳原医生做出什么指示的。”国平凝视着对方,细心观察着她的反应。

  “不,我什么都不记得。”君子虽然否认,但国平没有放过她脸上掠过的一旌抽动。

  “如果你当时在场,即使没有完全记住那时的情景,应该也会记得一两件事吧。

  身为病房的护理长,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吧? ”

  君子用力地吞了一口水:“不,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而且,我离开那家医院快两年了。女人一旦走入家庭,就会把以前工作上的事忘得一千二净……”

  说完,她便像海螺闭上口盖一样,紧抿双唇,一言不发。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喂,我回来了。肚子好饿,吃饭,吃饭! ”

  她的丈夫冢口雄吉一路吼着走了进来。君子狼狈地正想起身,国平马上站起身来,冲向玄关。

  “您是冢口先生吧? 冒昧登门造访,这是我的名片。”

  他递上了名片,雄吉将满是汗臭味的工作服一丢:“上次是个叫东的医生女儿来,今天换律师了……为什么老是跟我们纠缠不清呢? 你们不管来几次都没有用。”

  君子在一旁惊慌失措地戳着丈夫的手臂,但为时已晚。雄吉误把国平律师当成是佐佐木的辩护律师了。

  “东佐枝子小姐真的来过吗? ”国平既惊讶,又难以置信地问道。

  “对啊,来过两次了。第二次还带了水果来,被我丢了出去。不管你们怎么说,我们都不会去为一个和我们毫无关系的人的官司当证人,和医生作对没什么好处,我们才不做这种吃亏的事。”他狠狠地撂下这句话。

  国平立刻挤出一张笑脸:“不,我不是控告医生的病人家属的律师,我是财前教授委任的律师。您太太在当护理长时,刚好参与了财前教授的总会诊。我今天来,只是想要提醒您太太,如果她记错了当时的事,做出对佐佐木一方有利的证词,不仅会影响到财前教授,对你们今后也会产生不良的影响。”

  他的态度虽然恭敬有礼,却是话中有话。他很明显地在暗示,如果君子这么做,将会产生对他们不利的后果。

  “刚才冢口先生也说了,无论如何,都不要笨到和医生作对的地步。一日生了病,医生和病人之间绝对不是平等的关系,而是治疗者和被治疗者的上下级关系。”

  他说完后,脸上泛起了笑容。雄吉的脸上倏地露出复杂的表情,那是平民百姓在极力维护自身的生活之外,对那些倚仗权势的人所具有的与生俱来的一种厌恶感。

  “我们不帮任何人说话! 不管谁说什么,我们也不会帮任何一方作证,你别耗在这里,我们不欢迎你! ”

  “但是,冢口先生……”

  国平的话还没说完,便立刻被打断了——“我老婆怀孕了,别再烦她了。如果你还不快滚的话,小心我揍你! ”

  他抡起拳头,肩膀上露出车工工作练就的结实肌肉。国平不禁害怕起来,但还是结舌地说:“不可以动手。不管有任何理由,都不应该动手。那,我就告辞了。”

  他以律师的姿态说完,手上还拿着点心盒就走了出去。走出玄关,经过两三户人家,在光线比较暗的地方突然停下脚步,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白色的信封袋,迅速塞进点心盒的包装纸内,再度折返冢口家。

  “你怎么又来了? 这次又想干吗? ”

  “不,我忘记把礼物拿给你们了。”

  “我们不要这种东西,你带回去! ”

  “请你不要这么凶嘛。只是一盒点心,聊表心意而已,请你别客气……”他强人所难地说完,像是怕遭到对方拒绝似的快速走出玄关。

  国平快步走到车子等候的地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大汗淋漓的他随即吩咐司机前往堂岛财前妇产科。

  车子在财前妇产科旁的住宅前停下,国平一下车,老女佣立刻出门迎接,领着他穿过走廊,来到冷气开得很足的和式房间。

  身穿白袍的又一一看到国平,便迫不及待地问:“龟山君子那里的情况怎么样?”

  坐在又一身旁的财前五郎也担心地看着国平。国平一边坐下一边说道:“真的好险。东佐枝子竟然去拜托过龟山君子,请她当佐佐木方的证人。”

  “什么? 东佐枝子……”财前五郎的脸上尽是错愕。

  “结果怎么样? ”

  “龟山君子的丈夫算是那种大老粗型的人,脑筋转不过来。”他把刚才在君子家发生的事娓娓道来。

  财前又一晃着像海怪似的光头,说:“哇,那可真是惊险啊! 后天就是上诉审的证人讯问了,幸好你发现了龟山君子的事,在紧要关头阻止了她。多亏你想得周到,准备了两个信封,一个包1 万,一个包5 万,在感觉情况不妙时,就拿出5 万元的信封塞进点心盒里,而且信封上没有写任何名字,这一招实在太高明了。她老

  公虽然自以为是地唱着高调,但现在这时候可能已经打开点心盒,一看到这5万元,i 态度绝对会有一百八十度的大改变。”

  “不,那家伙很古怪,很可能会把钱退回来。不过,到那时候,我再去找他们公司上头的人,让高层对他施加压力。”

  “你认识他们公司的高层吗? ”

  “对。刚好我在4 年前接手过三光机械专利申请的诉讼案件。”

  “那就太好了。真不愧是国平律师,有一肚子的锦囊妙计! ”又一称心如意地说道。

  但财前五郎更想知道龟山君子到底知道多少事:“你觉得龟山到底知道多少? ”

  “问题就在这里。我虽然问了她好几次,但她一直推说不清楚,忘记了。最后还说什么‘t 女人一旦走入家庭,就会把以前工作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之后就噤口不说了。财前教授,你认为她知道多少? ”国平反问财前。

  “虽然那时候龟山的确是病房护理长,但我已经想不起来那次总会诊时,龟山到底有没有在现场。在教授总会诊时,只要病人的情况出现变化,病房的护理长就会赶过去处理,所以,很可能她是后来才进来的。但即使她进入病房,我也不知道。

  她有没有在我身旁看我诊疗的情况。”

  财前突然想到,龟山君子的个性很温顺,颇得前任教授东的赏识,但在自己当上教授后不久她就离职了。对此,他有点不放心。

  tt龟山君子说,她不会帮任何一方,再说,她也不可能马上出庭作证。对了,上次北方万力料亭那个服务生,应该处理好了吧? ”国平再度向又一确认。

  “当然搞定了。我上次说了,我又去万力玩了两三次,暗地里调查五郎举行国际外科学会饯行会那天曾经在场的艺妓和服务生,最后打听到五郎在走廊上打电话时,有一个叫阿绢的服务生刚好从他身后走过。我就给了她一点小甜头,封住了她的口,绝对不会有问题。”

  当时,财前五郎在饯行会高潮时,接到柳原报告病人病情恶化的电话,他带着:醉意回答:“一定是发生了术后肺炎,你用抗生素看看,我已经有点醉了。”岳丈又一已经谨慎地为他湮灭了这个事实。

  “最后,只剩下医学方面的证人和鉴定人的问题了。财前教授,你已经采取相应措施了吧? ”

  听国平这么一问,财前立刻露出精悍的眼神,点了点头。

  ··首先,是如果在手术前进行肺部断层摄影,会有怎样结果的问题。为我鉴定的是奈良大学的竹谷医学部长,幸好,他是这次学术会议选举全国性的候选人。前几天,我亲自跑了一次奈良,告诉他我会为他统合全国性的选票,也请他担任我的签定人。所以,他这方面不会有问题。另一方面,准备做佐佐木方鉴定人的东京K大学正木副教授那里,我已经通过他的岳父以及K大学附属医院首席理事,用下任教授的宝座做交换,应该也不会有问题。”

  “那么,在学校方面,柳原医生和金井副教授是我方的重要证人,他们J 立该不会有问题吧? ”

  …。当然。柳原医生是死亡病人的主治医师。在我去欧洲期间,金井副教授是代理外科主任,代替我掌管第一外科的医局,并负责督导医局员,所以,他同样负有相当的责任,不可能乱说话。况且我平时就很注意这两个人,尤其金井副教授是证^ 讯问中第一个出庭的证人,我已经和他讨论得很详细了。”

  财前神情自若地微笑着。这时,走廊上传来脚步声,一位护士打开了拉门。

  “医生,加岛屋的媳妇已经开始阵痛了,请你过来看一下。”

  护士报告了大阪一家百年老店老板的夫人的情况,又一并没有起身,反而吩咐护士说:“不用紧张。那个媳妇每次都叫得很大声。”

  “但她一直要求帮她打针,我们根本劝不动她。”

  “她还真会找麻烦。阵痛的时候,哪有什么针好打的? 如果她那么喜欢打针的话,就给她打一针维他命,让她安心吧。”他吩咐完,再度转过头来面对国平。

  “真的很抱歉。我们继续讨论官司的事。除了证人以外,鉴定人方面也已经安排妥当了,再加上有国平律师这么能干的律师,第二审绝对是赢定了! 来,我敬你一杯。最近一直忙着处理那桩贪污官司的河野律师应该也快归队了吧? ”

  他喜形于色地为国平律师斟酒。

  位于芦屋川山边的东家二楼书房内,夜晚的自然凉风吹了进来,比开冷气还凉快。

  东穿着夏季和服,正在整理书桌上的书籍。

  “会井.欢迎欢迎,你好久没来家里了。”

  以前堆满有关肺癌和致癌理论书籍的桌子上,如今放满了医疗行政和医院管理相关的书籍。金井瞥了一眼桌上的书,行了一礼后,浑身不自在地坐在椅子上。

  “难得来家里,别那么紧张,放轻松点。”

  金井虽然追随东专攻胸腔外科,也颇受东的赏识,但在第一外科继任教授选举中却临阵倒戈,向财前派靠拢之后,财前也论功行赏地让他当上了副教授。听到专这么说,金井内心的这份痛苦使他更为坐立难安。而且,在东担任教授的时代,造访东家的客人络绎不绝,如今这种门庭冷清的景象,也令金井心情沉重。

  “最近医局怎么样? ”东努力使金井放松下来。

  “毕竟我们医局的人很多,难免会有许多不满。虽然我有时候会提出一些建议,但…”

  “是不是财前听不进去? ”

  “也不是这么说,但佃讲师和安西医局长这帮人老是跟前跑后的,在这方面,我的确有点无法发挥。”他不由得吐露出内心的不快。

  “佃最近怎么样? 他的个性很机灵,带人应该没有问题。但他好像不太用功,他能胜任讲师的职务吗? ”

  “这方面有财前教授罩着他,所以没有问题。可是只要教授一声令下,他总会把事情做得有点过头,今天也……”

  金井话说到一半,便陷入了沉默。佃最近一星期以来,带着三位选举专属的医局员潜入奈良、和歌山等兄弟学校和兄弟医院,为学术会议选举拉票。今天晚上更深入敌后,单独潜入三重大学,争取洛北大学兄弟学校的选票。但金井话说到一半,又吞了下去,正在含糊其辞时,门被推开了。

  “金井先生,好久不见了。”佐枝子一身清爽的蓝色夏季和服,端着饮料走了进来。

  “彼此彼此,久未上门问候,请你不要客气……”金井立刻起身。

  高高瘦瘦的金井显得有点局促,佐枝子白皙的脸庞上绽开了笑容。

  “没什么好招待的,你很久没来了,请多留一会儿,我父亲会很高兴。”

  她为金井和父亲倒了啤酒后,便悄悄地退出房间。她宛如一阵轻风,离开后,房间仍然飘散着清爽、柔和的空气。金井终于松了一口气,问道:“不知道您今天晚上找我有什么事? ”

  东喝完了杯中的啤酒,说:“不为别的,后天就是财前那件官司的证人讯问,你有什么想法? ”

  金井原本略微放松的脸再度紧绷起来。

  “财前教授出国期间,我被任命为代理外科主任,负责门诊、病房会诊和督导医局员。这次的事不仅事关财前教授,也和我个人息息相关。”

  “嗯,这点我了解,但这和财前可能误诊病人是两回事。万一他真的是误诊的话,你应该以医学的观点说实话。医生最好不要误诊,但毕竟医生不是神,只是一介凡人,不可能绝对没有误诊。当发生误诊时,如何处理便考验着这个医生的医德,也关系到医学的进步。尤其你专攻的是胸腔外科,如果在上诉审第一个争议点中,也就是关于胸部x 光片的阴影问题上做出伪证或错误的证词,很可能因此否定了你十多年来持续进行的研究成果。”

  金井低着头,沉默不语。

  “金井,我知道你担心万一自己说了实话,会失去副教授的职位,对不对? 但在这次上诉审中,财前并不一定会胜诉。”

  金井惊讶地抬起了头:“但是,财前教授在鹈饲医学部长的支持下,用尽各种手段,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邀请了一流大学著名教授担任医学鉴定人,我不认为有败诉的可能……”他难以置信地回答。

  东放下了啤酒杯,说:“原告的律师在第一审时对医学一窍不通,但这一年半来,他拜访了许多专家,也曾经来向我请教,提出许多第一审时根本不曾想到的问颢。同时,有些医学家愿意从促进医学进步的立场接受病人一方的委托担任鉴定Xo东京K 大学的正木副教授在研究胃癌转移到肺部方面成绩相当优秀,他就是其中的一位。”

  “正木副教授要担任鉴定人吗? 果然是……”金井吃惊地反问道。

  “绝对不会错。是关口律师拜托我把正木副教授介绍给他的,但财前却看准了对方是私立大学这一点,利用K 大学同时是法律界的大佬的首席理事向正木副教授施压,这些都是正木写信告诉我的。但正木副教授说,他纯粹是站在医学的立场,勇敢地站出来做鉴定人的。另外,大河内教授也会再度担任上诉人一方的鉴定人,出庭阐述病理解剖的结果。所以,你不要满脑子以为财前在上诉审中也会胜诉,在日后采取行动时,也要考虑到财前万一败诉的情况。”

  金井的脸色逐渐转变:“教授,真的有这种可能吗? ”

  “当然,不到宣判的那一刻,谁都不知道判决的结果。但我站在以前曾经直接指导过你的立场,为你的将来担心。所以,才特地在证人讯问之前和你聊一聊这个问题。”

  在第一审时,东因为在教授选举中和财前有复杂的利害关系,所以无法担任原告一方的鉴定人,得以在一旁袖手旁观,他也曾为此感到庆幸。但如今,他已经不再是旁观者,而要和女儿佐枝子站在同一阵线了。

  晚上10点过后,佃走进三重大学的校门,来到医学部大楼前。他四下张望了一下,确定四周没人后才上了楼梯。虽然他已经蹑手蹑脚地轻声走路,但每走一步,老旧的木造地板就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佃索性脱掉鞋子,只穿袜子一路小跑跑到外科三宅副教授的办公室前。推开门,立刻看到在消化道学会中已熟识的三宅正在等他。

  “没有被别人看到吧? ”

  “当然。你看我是这样来的……”

  他拎起鞋子给对方看。三宅终于放心地关上门,并把门反锁。这间副教授室只是徒有虚名,3 坪左右的房间内塞满了桌子、椅子、书架和资料夹。天花板很低,上面布满漏雨的污渍,玻璃窗的窗框也歪了,夹着雨丝的风从窗框中窜了进来。

  “耳闻不如一见,这幢房子是不是让你吓了一跳?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成立的大学.几乎都是利用以前部队的宿舍或学校建筑当做校舍,只是幸好这里没有冤死的亡魂出来吓人。和浪速大学新建的大楼相比,简直有着天堂和地狱之间的差别。”

  看三宅那酸溜溜的口气,他的确很像这间老旧而阴森的房间的主人。

  “不,看到这问研究室,真让我们感到汗颜。您在这么老旧的房子里,在设备也不齐全的环境下,还经常在学会中发表优秀的研究成果,真让人佩服。”

  佃夸张地称赞道,并将带来的“约翰走路”威士忌放在桌上,三宅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高级舶来品——在浪速大学的医局里,随时都会有五六瓶病人送的“约翰走路”。三宅随即拿来杯子。

  “佃先生,我们这种乡下地方,在夜深人静的校园里见面,比在小餐馆或酒吧见面安全多了。”

  三宅看着漆黑的窗外。透过被阳光晒得褪色的窗帘的缝隙,隐约可见灯光下雨水淋湿的病房大楼。佃不禁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自己被赶到了地方大学的医学部,差点伤感起来,但想到自己是为了学术会议选举拉票,才潜入对方阵营,立刻鼓起如簧之舌。

  “三宅副教授想得真周到,在这里就不需要在意服务生和公关小姐,可以放心地说悄悄话了。对了,上次那件事怎么样了? ”

  他指的是一个月前,曾经秘密地写信和打电话给三宅,请他帮忙拉三重大学选票的事。三宅贪恋不舍地品尝着威士忌,皱了皱眉头说:“这件事很伤脑筋。我好不容易私下向有权投票的人拉票,可是前天,我们教授突然在医局露脸,并指不医局长说,我们是洛北大学的兄弟学校,大家都要投神纳教授的票。”

  “之前不是就预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吗? 后来怎么样? ”佃着急地问道。

  “我们教授在明年2 月就要退休了。所以,那些现实的医局员表面上满口答应,但私底下答应我的那些人应该不会有问题,我们也会继续协助财前教授拉票。”

  “是吗? 三宅副教授,看来我们找对人了,多亏我们之前一再拜托你。”佃为三宅倒着威士忌。

  “佃先生,我们学校有那么多教授、副教授,你为什么会偏偏选到我? ”三宅的语气中,似乎透露出有点后悔当初答应佃的意思。

  佃注视着胆小而沉闷的三宅,说:“三宅副教授,就像你自己刚才也提到的,你们教授明年2 月就要退休了。至于继任的教授人选是由副教授的你升格,还是由洛北大学的讲师空降,目前刚好处于十分微妙的状况。”

  “但这只是我们校内的问题,怎么会和学术会议选举扯上关系……”三宅不解地侧着头。

  佃将自己坐的椅子往三宅挪了挪:“像副教授这么聪明的人,难道还不知道我们的用意吗? ”佃故意吊足了三宅的胃口。

  “你也知道,财前教授在外科学会很吃得开,你在学会或在学会杂志上发表论文时,他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让你堂堂的三重大学三宅副教授在学会中展露锋芒。

  藉以阻止洛北大学的人空降到贵校当教授,进而协助你顺利当上教授。所以,希望你在这次学术会议选举中,尽可能多拉一些三重大学的选票。”

  只要财前在外科学会发挥一点影响,当遇到有相同的研究内容要发表时,可以轻而易举让受他赏识的人先行发表或是增加发表时间,如此,就能树立三宅副教授在学会中的地位,而这的确有助于争取下一任的教授职务。三宅对这个堂而皇之的大交易显得有点犹豫,沉默了片刻:“你怎么知道洛北大学的讲师会空降到我们学校? ”三宅谨慎地问道。

  佃露出眼看着鱼儿快要上钩的眼神说明道:“滋贺大学和你们一样,也是洛北大学的兄弟学校。今年7 月,我像往年一样带学生去琵琶湖畔的坚田进行暑期实习时,刚好遇到滋贺大学研修班的人,我是听他们说的。”

  佃告诉三宅,最近有一位洛北大学的讲师空降到滋贺大学当生物化学教授,而这样的人事安排完全是为了帮洛北大学推举的候选人神纳教授拉票所做的布局,滋贺大学的年轻副教授和讲师们十分气愤地说,洛北大学的手法太龌龊了。他们还说,洛北大学一定还会再用这种手法,插手各兄弟学校的教授任命,下一个应该就轮到三重大学了。

  佃看到三宅酒气微醺的脸上显得愈来愈激动了,便乘胜追击:“滋贺大学的石桥医学部长本来就是洛北大学毕业的,和洛北大学的关系很密切,浪速大学不太方便插手干预。但你们的医学部长是名古屋大学毕业的,名古屋大学在学术会议选举中属于中部地区,有很多事情还有努力的空间。而且我们也听说你是继任教授的热门人选,却得和来自洛北大学的空降部队竞争,如果你能协助浪速大学拉票,财前教授绝对会在外科学会中拉你一把,让你在教授选举时处于有利的地位。”

  正当他滔滔不绝地想一口气说完时,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佃和三宅面面相觑,酒一下子就醒了。

  “哪一位? ”三宅竭力以平静的口吻问道。

  “副教授,您还在吗? 我是警卫,我看到灯还亮着,所以过来看一下。”

  “哦,原来是警卫大叔,辛苦了。我还在忙,等会儿就离开了。”

  他松了一口气回答道。等警卫走远时,佃又为两人的杯中斟满了酒,想重拾酒兴。三宅喝着酒,回想着刚才佃的话。

  “是吗? 我也对滋贺大学的那则人事安排感到纳闷,原来是为了学术会议选举拉票才动的手脚! 这么说来,我们学校还比较幸运,在1 1 月底的学术会议选举以前没有教授退休,他们才没有采取像滋贺大学那样露骨的安排……”

  三宅显得忍无可忍,他满腔怒气地接着说道:“佃先生,既然我们已经打开天窗说了亮话,就不必理会我们教授的想法。我会采取隐蔽作战的方式,尽我最大的努力。但话又说回来,虽然财前教授在外科学会很有实力,可以在外科学会拉我一把,但本校毕竟是洛北大学旗下的学校,只要我走错一步,就会跌入万丈深渊。所以,还要请你们多多关照。”他再三叮咛着。

  “大家的立场都一样。我深入洛北大学兄弟学校的敌阵和你谈妥了一些事,如果到了投票的关键时刻,你们却临阵倒戈,把票投给洛北大学,不仅会使我们的票数比原先预估的大幅减少,而且,更因为你们是把票投给对方,一来一回,就会相差很多。”

  “我了解。投票日是11月30日,在投票日前10天左右,我至少会整合200 张选票给你。”

  “那我这趟深入敌后的行动就太值得了,这是财前教授给各位医局员的一点慰劳。”

  佃把昨天从财前的存折里提领出的10万现金装在信封袋内,放在桌上。他举起威士忌酒杯,三宅也同样举起杯子。深夜,这两个人在破旧的校舍内,为学术会议选举买票成功干了一杯。

  财前五郎躺在教授室窗边那座崭新的贵妃椅上,他将腿搭在椅架上,尽情放松刚做完一台肝癌手术的疲惫身体。

  贵妃椅柔软的真皮内胆填满了羽绒,松松软软的,躺起来特别舒服,椅背和抉手上都镶着凸显木纹之美的巴西花梨木——这张贵妃椅是造型和功能的完美结合,是一位患者同时也是财前的特诊病人的关西财界大佬为了答谢财前帮他动手术而特地赠送的。美国和欧洲大医院的教授级医生,动完手术后都会躺在这种椅子上休息。想到这里,财前便觉得这张价值20多万的椅子躺起来更加舒适,但想到明天就是上诉审证人讯问的开庭日期,愉快的心情也沉重了起来。

  这时,一声小心翼翼的敲门声传来。财前叫柳原5 点到教授室来一趟,一定是他来了。

  “进来。”

  柳原战战兢兢地打开了门:“教授,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的态度十分恭敬,却不敢正视财前,他还是像以前那么拘谨。

  “上次相亲的事怎么样? ”

  财前以轻松的口吻问起相亲的事,试图使柳原放松心情。柳原立刻涨红了脸.嘀嘀咕咕地蠕动了几下嘴巴,低着头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怎么了? 你不喜欢吗? ”

  “不,不是这样……但对方是野田药局,那家店很大。我只不过是个乡下穷……”

  财前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那你更要把握这个机会。我虽然不知道你对结婚抱持着什么态度,但我想,不需要我来告诉你,你自己看看我们医局的60位医局员前辈就知道,如果你将来想要当上讲师和副教授,光靠头脑是不行的。住在破旧的公寓里,靠夫妻两个人辛苦赚钱才能养家湖口,那么即使能够当一名医生,也当不了医学家。”

  的确有许多医局员虽然脑筋很聪明,但必须靠打工维持生计,最后只得离开大学这个做研究的地方。

  “我听我老丈人说,对方虽称不上是大美女,但也很有魅力,不是吗? ”

  柳原顿时面红耳赤。他回忆起相亲时看到的野田华子的丰唇,激发了内心的生理冲动。

  “搞什么,害我担心了半天。看你这样子,就知道你也很满意嘛,那我就放心了。”

  说完,财前从贵妃椅上坐了起来:“对了,你的学位论文写得还顺利吗? ”

  “资料实在太多了,简直无从着手,很难总结出一个令人耳目一新的论点……”

  “对,你的《从呼吸循环机能的角度探讨高龄手术患者的处置治疗》的确是个不太起眼的主题,要是没抓住重点,就很难写得下去。这段时间你要好好集中精力写论文,明天的上诉审证人讯问不必放在心上。你身为病人的主治医师,只要说出和第一审相同的证词就好了。”

  财前不露痕迹地说道。柳原这才了解财前把自己叫到教授室的真正用意。他先提起学位论文当做诱饵,真正的用意是命令他作证时必须说和第一审时相同的证词。柳原的眼镜差点儿掉了下来。

  “怎么了? 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你对我刚才的指示有什么疑问吗? ”财前的话中充满了掌握学位论文生杀大权者的威吓。

  “不,我了解教授的指示了。”柳原面色惨白地行了礼,离开了教授室。

  柳原走后,财前看了一下腕表,穿上上衣,走出教授室。他搭上停在医院玄关前的车子,前往位于北新地的丽多酒店。金井副教授和佃讲师已经在那里等他了。

  他在丽多门口下了车,侍者立刻带偶尔前来消费的财前走向里面的包厢座位。

  “教授,怎么这么晚才来? ”耳边传来带着鼻音的妩媚声音,加奈子靠了过来。

  “我刚才在电话里说的客人来了没有? ”

  “来了,就在那里。你们要快一点说完,等一下要陪我。”

  财前看了看里面的包厢座位,金井副教授不谙风雅地端坐着,显得格格不入,一旁是今天风尘仆仆从三重县赶回来的佃讲师,正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

  “让你们久等了。”财前坐在两个人的面前,金井和佃立刻正襟危坐。

  “不用了,这种地方不需要礼数周到。金井,自从我成为学术会议选举的候选人后,在诊疗工作上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还有佃,选举事务都是你在帮我张罗。今天晚上找你们来,是为了犒赏你们,尽管放轻松。来,给金井君调纯酒,我和佃要喝冰镇威士忌。”

  财前吩咐完,便让加奈子坐在自己旁边,又为金井和佃分别安排了公关小姐。

  当酒端上来时,佃说:“教授,刚才我老爸打电话给我,说西宫医师公会拉到的票比预期的更多。我今天早晨向您报告的三重大学的事和我父亲的这通电话,让我今天晚上的心情特别好。”

  佃讨好着财前。佃老家的人在西宫开了家大型外科医院,他父亲是西宫医师公会的实力派。

  “这么看来,医师公会相关的票源掌握得不错。除了大阪以外,奈良、和歌山方面的成绩也不错,比原先预估的理想。但关键的兄弟大学和兄弟医院方面,好像还没有进展。”财前侧着头思考着。

  “教授选举的后遗症还没有完全消除,比如说德岛大学的葛西教授或是目前担任近畿劳灾医院院长的前任东教授,这些人可能会从中作梗吧。”佃露出机灵的眼神。

  “很有可能。金井,你是东教授在学问上的嫡系弟子,你们有时候可能会在学会或是其他场合遇到,你认为怎么样? ”财前举着杯子问道。

  昨晚才去过东家的金井显得有点慌乱,他说:“最近很少有机会看到他,所以,不太清楚这些事……”他拿起杯子一饮而尽,掩饰着自己的心虚。

  财前虽然感觉到金井不寻常的样子,但想到今天晚上的目的主要是谈明天上诉审证人讯问的事,便又让公关小姐帮他倒酒。

  “算了,今天晚上不谈学术会议选举的事。来,金井,再喝一杯。”

  “但我明天是第一个出庭的证人,今天晚上不能喝太多。”

  向来酒量很好的金井难得地推辞着,佃立刻在一旁敲着边鼓:“对了,金井副教授明天是第一个出庭的证人。不过对方只是个对医学一窍不通的律师,他的讯问也没什么好怕的。”

  佃今天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财前觉得单独邀金井显得不自然,所以才找他来作陪。

  听到佃故意轻描淡写地说着,财前也不露痕迹地叮嘱道:“但千万不能大意。

  既然对方上诉了,就代表他们也有了相当的准备。金井,你是第一个出庭证人,要把握我们之前讨论好的重点。”

  “教授,这次真的能胜诉吗? ”昨天晚上在东教授家时,东告诉他说财前并不一定会胜诉。此时,他谨慎地问着财前。

  “那当然,我们找了奈良大学的竹谷医学部长等一派阵容强大的鉴定人,而且,打官司通常是第一审的判决最严格。愈往上,打到上诉审,甚至打到最高法院,法院愈会顾及到官司对社会的影响,判决结果也愈会稳妥。所以,你不必担心! 对了,来高兴一下,跳个舞吧。”

  财前故意信心十足地说,金井推辞说不会跳舞,但财前还是硬找了一位高挑的公关小姐给他,自己则拉着加奈子进了舞池。

  乐团开始演奏《St.Louis blues 》,次中音萨克斯风的乐音响彻了舞池。

  “我明天也要去看开庭。”加奈子猫一样的柔软身体紧贴着财前,调皮地说道。

  “别说得好像去看电影或看戏一样,那可是开庭。”

  “凡是我没看过的事,我都想见识一下,我从来没有看过开庭。”

  “我说不行就不行。”

  财前说完,抬起了头,突然在转动的反射球上看到一张酷似佐佐木庸平的男人的脸。财前不禁停下脚步,定晴端详着,那张脸却在刹那间消失于光影之中。虽然只是错觉而已,但他却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不祥之兆。财前用力抱紧加奈子,转入舞池中央,似乎想藉此抛开这不祥之感。

  当他们转进舞池中央,加奈子的娇躯贴着财前,撒娇地问:“我明天还是想要去看看,可不可以嘛? ”

  “别说傻话了。你也听到我刚才和金井、佃说了,现在正是官司和学术会议选举挤在一起的关键时期,绝对不能有任何引人注目的事。所以,你明天绝对不能去。”

  “那,今天晚上你要带我出去玩……”

  “这怎么行,明天就要开庭讯问证人了……”

  “如果你今天晚上不带我出去玩,我明天就去看开庭,也会整天打电话去你学校。”

  说完,她尖尖的下巴往上一抬。她撅嘴的样子虽然很可爱,但如果处理不当,这张小嘴什么不负责任的话都会说出来。

  “那,我不能过夜,只能去近一点的地方,你想去哪里? ”

  “好吧,那我就忍耐一下,去滨甲子园附近就好了,开车去那里只要40分钟就到了。”

  加奈子乐不可支地说,财前却想起了鹈饲医学部长的话——“要把自己身边清理干净。学术会议选举时,很容易被一些莫名其妙的黑函打败。”庆子说的没错,必须搞定这个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的21岁小妞。今天晚上先暂时安抚她一下,至少在学术会议选举前,要让她安分一点。

  滨甲子园饭店的窗外波涛起伏,室内只开着一盏夜灯,昏暗的灯光下,财前重重地仰躺在床上,一手抱着像猫一般柔软的加奈子,感受着欢爱之后的慵懒虚脱和残余的情欲热潮。加奈子像花瓣一样的双唇抵在财前的胸前。

  “在官司和学术会议选举之前真的不能再见面了吗? ”

  tt我刚才已经告诉你好几次了,在学术会议选举期间,如果不注意点,经常会因为女人的事遭到黑函检举,所以,至少在学术会议选举之前我们不能再见面了。”

  “但是,根本没有任何人发现我们的秘密。今天晚上,我也是陪着金井先生和佃先生到最后,我们分头来这里会合的。以后只要小心一点,就不会有事的。”加奈子扭动着身体,似乎并不想顺从财前的意思。

  “丽多酒店经常有药厂的人出入,当初我也是因为和药厂的人去店里,才会认识你。况且,许多大学医学部的人也常去那里,还是小心为妙。”

  “没关系。我会小心的,我们像以前那样不就好了吗? 我喜欢你身上那消毒水和着鲜血的味道,你在床上的时候也还是外科医生。”

  她举起财前的大手放在鼻子前嗅个不停。今晚的欢爱不仅没有摆平加奈子,反而让她愈陷愈深,财前觉得有点不知所措。

  “我拜托你,你要听话。至少在11月30日学术会议选举之前,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财前爱抚着加奈子,加奈子立刻瞪大杏眼,端详财前片刻,突然,好像想到J什么似的说:“那好,我们来约法三章。”

  “什么约法三章? ”财前一时摸不着头绪。加奈子翘起的嘴唇突然往前一撅,这是她得意时特有的表情:“如果你官司和选举双双获胜,每个月就要用20万包手我。如果只赢一个,价格就减半。”

  “包养,你……”财前真的不知所措了。

  “你包养我,我就只属于你一个人了。”加奈子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但这种事怎么可以这么轻易作决定。况且,你还这么年轻……”财前五郎;然觉得事态好像一发不可收拾了。

  “没关系,我喜欢你。你是不是认为我不是那种才貌双全的公关小姐,所以刁够资格? ”

  财前吓了一大跳,但仍然保持镇定地说:“但是,你只有21岁。”

  “21和31还不都一样。如果你不和我约法三章,我就让你不得安宁。”

  “你这根本是恐吓。”

  “我才不管什么恐不恐吓的。如果你和我约法三章,我就乖乖地等到你官司利选举结束;如果你不同意,我也没办法向你保证什么。”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柔软的长发往财前脖子上绕,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年轻女子特有的、酸酸甜甜的味道。财前抚摸着她的头发,暗自思忖着,每个月20万的价格显然太高了,但只要加奈子肯乖乖听话,自己就会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目前暂且答应她吧。

  “好,那就按你说的约法三章,但在官司和学术会议选举结束前,你绝对不刨给我惹麻烦。”

  “那当然,万一你出了什么问题,对我也没有好处。这段时间,我会找个年轻男人玩一玩,反正只剩下4 个月了……”加奈子扳着手指期盼着。

  财前思索着,自己必须在这4 个月内为官司和学术会议选举浴血奋战。想到这里他再度粗暴地将加奈子的身躯压在自己毛茸茸的胸膛下,想把那些烦恼抛在脑后。

  关口法律事务所的接待室内灯火通明,佐佐木良江和小叔佐佐木信平难掩内心的紧张和不安,正听着关K1律师的谈话。经过漫长的书面审理准备程序,明天终于要开始上诉审的证人讯问了。关口律师一边概述至今为止十几次书面审理的经过一边担心地看着佐佐木良江。

  丸高纤维趁星期天佐佐木商店人手不足的时候,突然上门搬走了货品。自从佐佐木商店遭到这种名为“珍珠港袭击”的恶劣手段催债后,良江比之前更显憔悴披在瘦削的脖颈上的头发增添了许多银丝,让人看了于心不忍。

  “佐佐木太太,你还好吧? 如果累的话,可以躺在这张长椅上休息一下。”关口指了指前面的长椅说道。

  “大嫂,虽然这样对律师有点失礼,但最近两三天,你的气色很不好,也常常喘不过气来,还是躺一下吧。”

  庸平的亲弟弟信平经营针织品生意,从第一审起,就和良江等家属齐心协力地打这场官司。此时,他担心着大嫂的身体,良江却摇了摇头。

  “没关系,关口律师,请你继续说下去。”

  “如果你不舒服,就不要客气,尽管躺下来休息。”关口亲切地关心道。

  “那我来说明一下上诉审的争议点。基本上我们的主张和第一审大同小异,但由于当时我们的医学知识不够充足,所以漏失了一些问题点和原本应该追究的责任。在第一审后的调查过程中,我已经针对这些问题取得相关的医学证据,足以证明对方怠慢了医生的注意义务。”

  关口点了一根烟,思考着如何让佐佐木良江等人更清楚地了解情况。

  “首先,第一个争议点,就是手术前肺部检查的问题。虽然肺部x 光片中出现了无法鉴别的阴影,但财前被告却没有做断层摄影检查,导致没有发现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部;第二,是化学疗法的问题,如果在手术前做断层摄影,发现有癌细胞转移,就可以在手术后使用化学疗法,抑制转移灶的恶化。但由于对方没有做,致使手术引起转移灶恶化,加速患者死亡;第三,虽然此次是针对有转移灶的胃癌动手术,却没有在手术后将切除的胃做病理检查,导致无法确认转移灶,这个处置也有疏失;第四,在手术后一星期患者呼吸困难时,照理说必须立刻做x 光检查,却因为对方的怠慢,误将癌性肋膜炎诊断为术后肺炎,对呼吸困难的症状缺乏适当的处置,更进一步加速了佐佐木庸平的死亡。以上四点就是这次上诉审的争议点。”

  关口的语气虽然十分平静,但这段期间他发挥了极大的忍耐力,凭着一股热情,爬过医学界厚实的围墙,撬开医学家贝壳般紧闭的嘴,也为此付出了不为人知的代价,才终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听了关口的说明,良江沉默片刻,似乎在内心反思关口的话,然后抬起了头。

  “律师,我丈夫是因为这个叫财前的医生漏做了那么多医生该做的事,所以才死的吗? ”她奋力嘶吼着,肩膀止不住地颤抖。

  “对。我在上诉审中和财前他们对决的关键,就在于原本有3 次机会——也就是在术前的断层摄影、术后的病理检验和呼吸困难时做x 光检查——这些都可以发现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部。但无论在哪一个阶段,财前教授都没有做到原本必须做的检查,因此没有对转移灶采取适当处置,导致了庸平先生的死。对此,我将彻底追究。”他的语气坚定有力。

  “其次是上诉审时,要向对方请求损害赔偿金额的问题。在第一审前,我们曾经按照以下的方式计算——佐佐木庸平先生死亡时的收入,按他身为商店老板的月薪21万,以及每年两次的奖金210 万来计算,年度总收入为462 万元左右,再乘以霍夫曼系数,计算出如果他活下来的话,预期收入为3755万元,再加上针对家属承受痛苦所提出的精神赔偿,总计为3955万元。但实际的问题是,一个国立大学教授的收入,可能无法支付3955万的金额。当时考虑到,与其要求高额赔偿,让对方支付几分之一,还不如将赔偿金额设定在对方有能力支付的范围内,让对方全额接受,这就等于让对方全面承认自己的过失。因此,包含精神赔偿在内,总计提出了800万元的赔偿金额。这次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不知道你们是否考虑过这个问题? ”

  关口为了推翻第一审判决,四处奔波搜集医学资料和证据,但对于损害赔偿的问题,一直没有时间和良江他们做最后的沟通。

  信平看了看良江,说:“我曾经和我大嫂谈过这个问题。自从我大哥死后,店里的经营状况奇惨无比,而且,我们曾在报纸上看到某件交通意外的官司,原告提出了1 亿元的赔偿额。所以,这次我们很想增加求偿金额。实际的情况是,我们至今还没有付清您为我们前往东京和北海道的工作费、住宿费等旅费,以及搜集医学资料的相关费用。况且,委托鉴定人,也必须给对方一个人5 万元。但是,即使我们现在提出800 万以上的赔偿金额,却可能连印花费都付不出来……”

  至今为止,关口已经代垫了近20万的出差费、资料搜集等费用,而向对方请求高额赔偿,相应地,印花费用也会增加。以佐佐木商店目前的经营状况来看,似乎无力承担这些费用。

  “对。基本上我也赞成提高金额,但800 万的请求额需要6 万元的印花费,假设请求3000万赔偿,光是印花费就超过20万。所以,目前暂时不要决定金额,可以视官司的发展以及是否能够筹措到钱而定。反正只要在官司结束前提出求偿金额就可以了。”

  “律师,谢谢您总是设身处地地为我们着想,还让您为我们担心钱的事,实在很抱歉。”良江含泪致歉,信平也低垂着头。

  “不用在意这些事。明天是第一次证人讯问,信平先生要做为上诉人方的证人出庭。为了证明佐佐木庸平的死亡对佐佐木商店带来了极大的损害,在明天的主讯问中,我会问得很深入,请你好好回答。”

  “好,我了解。我会毫无保留地告诉大家,中小企业的老板一死,经营会变得多么困难。但听说对方这次还增加了一位医师公会的顾问律师,这两位律师一定会在反对讯问中极力找我麻烦,对我们不利。光想到这一点,就让我信心大减。”信半忧心忡忡地说道。

  “那两位律师的确很厉害,一定会在反对讯问中为难我们,这的确让人担心。

  不过我们要对自己有信心,我们的主张不像财前那样是以谎言堆砌而成的,我们要求的是正义公理,只要提醒自己绝对不能落入对方的陷阱,就会无所畏惧。”

  关口鼓励着信平,信平回答道:“我知道了。我会坚定信心出庭作证。但除了我以外,其他证人和鉴定人都没问题吧? ”

  “里见医生当然没有问题。浪速大学的大河内教授也欣然同意再度出庭。至于龟山君子,她在财前教授总会诊时,刚好听到财前教授驳斥柳原医生,说没必要做断层摄影,所以她是这场官司的关键,但她目前还没有答应出庭作证。东教授的女儿说,她会不厌其烦地去拜托她,极力说服她出庭作证。另一方面,东京K 大学的正木副教授昨天晚上打电话给我,告诉我虽然他承受了来自K 大学高层的压力,但既然他已经答应要做鉴定人,就会从纯医学的立场进行鉴定;北海道大学研究化学疗法的长谷部教授也应该很有希望。”

  听关口这么说,良江突然倾身向前:“律师,这一次、这一次真的可以证明那个倚仗国立大学教授的权势、名为财前的冷酷医生误诊,我们可以胜诉,对不对?这一次应该不会再输了吧? 万一又输的话,我也不想活了……”

  良江再也说不下去了,她憔悴而深陷的双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

  万一又输的话……关口也有同样的想法。虽然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做好万全的准备,但内心深处却始终有一股不安。关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看到良江他们无助地望着自己,他几乎不敢正视。

  “上诉审是申张我们的正义主张,也是在官司中胜诉的最后手段。而且,这次的判决很可能成为日后医疗纠纷官司的判例,因此,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输,也不可以输! ”

  关口坚毅的口吻强调,他不仅是说给佐佐木良江和信平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第二十八章

  大阪高等法院民事34号法庭内挤满了旁听者,除了浪速大学医学部相关人员和开业医生之外,一般民众也不少,可见本案上诉审引起了社会极广泛的关注。媒体方面,除报社司法记者到场进行实地采访,还可以看到许多医药记者的身影穿梭其中。

  面向正面的审判长席,左侧是上诉人律师席,右侧是被上诉人律师席。上诉人佐佐木良江和被上诉人财前五郎分别坐在旁听席的前方,两侧分别是双方的证人佐佐木信平和浪速大学第一外科副教授金井达夫。

  佐佐木良江在三个孩子的陪同下,显得比第一审时平静,许多,但仍然被法庭的气氛所震慑,神情紧张。当她和财前四目相接时,立刻怒目相向。财前五郎知道旁听者和报社记者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所以,气定神闲地坐着。但坐在他身后的岳丈又一和坐在斜后方两三排的庆子、更后排的里见和佐枝子,以及在第一审时从未露面的东教授,都让他觉得有点不太自在。

  10点一到,正面的门打开了。

  “起立! ”

  所有人都站起来迎接法官入庭。身穿法官服的审判长坐在正面中央的座位上,两位陪审法官也入座后,法庭内所有的人纷纷坐下。法庭内一片肃静。

  审判长看起来温文尔雅,嘴角紧抿着。他徐徐开口宣布:“现在开始对上诉人佐佐木良江等三人和被上诉人财前五郎之间的损害赔偿上诉案件进行审理。今天进行证人讯问,上诉人和被上诉人双方的证人有没有到庭? ”

  佐佐木信平、金井达夫走上前去。审判长向两人进行姓名、年龄、地址、职业等人别讯问后,请他们宣誓。

  “我发誓将凭着自己的良心说实话,不隐瞒、不虚构。”

  两人宣誓、签名盖章后,审判长说:“如果做伪证,将被追究伪证罪,并受到处罚,必须如实作答。”然后,他面对上诉人和被上诉人律师席问道:“谁先开始讯问? ”

  代表上诉人的关口律师立刻站了起来:“请允许我先讯问我方证人佐佐木信平。”

  “那就先讯问上诉人的证人佐佐木信平先生。讯问和证词都要尽可能避免和第一审的内容重复。金井证人请到外面等候。”

  金井走到外面后,佐佐木信平站在证人席上,由上诉人律师对上诉人证人进行主讯问。虽然昨天晚上关口律师说,只要充分说明佐佐木庸平之死使佐佐木商店陷入了极其悲惨的状况就好,然而,一旦站上证人席,佐佐木信平仍然感受到了上诉审的压力,脸部肌肉也不由地僵硬起来。关口律师面带笑容地看着他,努力消除信平的紧张,使他的心情平静下来。

  “已经死亡的佐佐木庸平先生是佐佐木商店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对不对? ”

  “对,没错。”

  “佐佐木商店的资本额是多少,大股东是谁? ”

  “资本额是900 万元,大股东是已故的佐佐木庸平,股份金额为750 万元,其次是我大嫂80万,我有30万,还有三位老客户,各有10万左右。”

  “看来,佐佐木商店虽然名义上是股份有限公司,其实根本就是佐佐木庸平的私人商店。”关口特别强调了“根本就是”这几个字。

  “没错。都是靠我大哥庸平的信用和能力在经营。”

  “那么,庸平先生在昭和三十九年(1964)6 月20日的猝死,无疑对佐佐木商店是很大的打击。请你谈一下佐佐木商店的现状。”关口巧妙地引出话题。

  “简直就是惨不忍睹。虽然我们曾经向多年往来的银行申请增加信用额度,但都被婉拒了;我大哥生前曾经上门拜托进货的大盘商,也瞬间翻脸不认人,不愿意继续供货,交易时,也不愿意让店里签本票。所以,店里的资金周转出现了问题。

  另一方面,我大哥死后,外地的应收账款收款情况也不顺利,有的要求延长支付日期,或是原本应该付的钱,到月底只收到一半或三分之一。”

  “听说大盘商丸高纤维对店里展开一次‘珍珠港袭击’,搬走了他们的商品。你知道当时的情况吗? ”

  “我当时不在现场,但那天上午10点半左右,我大嫂良江打电话给我,说大事不妙,要我马上过去。我虽然尽快赶了过去,但店里已经空空荡荡,陈列架都东倒西歪原本堆货的地方也踩满了脚印。我是个大男人,但对这种业界流传的:无情的‘珍珠港袭击’也感到不寒而栗。当我走进店后的内屋时,我大嫂精疲力竭地哭着说,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下去,小孩子们也和母亲抱头哭成一团。”

  “孩子们现在在做什么? ”

  “长子庸一说要退学,但后年他大学就要毕业了,所以我们劝他继续读下去,但现在每逢寒暑假,他就得帮忙去外地收账款;长女芳子原本准备考大学,读书也很用功,但自从她父亲死了,店里的生意一落干丈后,她也放弃了继续求学的打算算,毫无怨言地在家里帮忙打扫,做饭给店员吃。”

  “现在还帮庸平先生做月忌日吗? ”

  “是。但—只有我大嫂、三个孩子和我参加而已。每个月都会请住持来家里做。

  虽然次子很贪玩,但每个月的这一天,只要学校一放学他就会马上回家,看到他坐在住持身后乖巧的样子,实在让人觉得很心酸。我大哥根本不应该死,是那个不负责任的财前医生忙着出国,完全不把患者放在眼里,才把我大哥害死了,也害得佐佐木商店一蹶不振,逼得他们孤儿寡母走投无路。我们追究这种医生的责任,并用法律制裁他,不只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许许多多被医生误诊而整天以泪洗面的病人家属。正因为这样,即使我们面临破产的困境,仍然咬紧牙关,筹措打官司的费用,决定提出上诉。”信平怒不可遏地一口气说完。

  “我的讯问结束了。”

  关口结束讯问,审判长看着被上诉人律师席问:“被上诉人律师需不需要讯问这位证人? ”

  坐在国平身旁的河野律师红光满面地站了起来。

  “已故的佐佐木庸平先生在世的时候,店里是由懂会计的人负责记账的吗? ”

  “没有,是由掌柜升上来的专务董事杉田写传票。”

  “那就是说,只是记所谓的底账而已。这么粗枝大叶的管理方式,就可以经营拥有四十多位员工的佐佐木商店股份有限公司吗? ”河野语带嘲讽。

  “哪里粗枝大叶了? 他们会把每天的传票整理好,然后再请会计师做好账交给税捐处。我们这样的中小企业都是这么经营的,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去井池筋打听一下。”

  信平怒气冲冲地回答,但河野并没有理会他的话,继续问道:“被佐佐木商店当成自己人看待的杉田专务董事,带着去外地收来的账款逃跑了,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正因为平时的会计工作粗枝大叶,所以,直到‘当自己人看待的掌柜’卷款而逃了,才知道有这些账款,不是吗? ”

  “什么‘当自己人看待的掌柜’? 这种话很奇怪。遇到这种事,大家也只能认了。即使认真记账,会卷款逃跑的还是会逃,店家无论怎么做都防不胜防。何况,这都是因为我大哥死得那么突然,店里经营出现了问题,他才会这么做的。”

  “那你呢? 在庸平先生过世后,你为什么没有帮忙照顾佐佐木商店? ”

  “我当然想帮忙。但我自己店里的营运状况也不是很理想,好不容易才维持下来。而且,我家里有四个孩子,根本无力照顾我大哥的店。但我已经竭尽所能地随时帮他们出主意,或是在一旁加以协助。你们这些人根本搞不懂中小企业的买卖有多辛苦。”

  “那么,既然中小企业独挡一面的董事长死了,会对经营造成那么大的影响,为什么不请专人负责经营,或是干脆把店卖掉? 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做妥善的处理呢?如果在庸平先生死之后立刻把店卖掉的话,大概可以卖多少价钱?”

  “那家店横向是6 间,纵向是7 间,店面的占地面积总计42坪,但那里是租来的地,地上权每坪50万,约2000万;房子很旧了,所以差不多值300 万吧。”

  “如果把店卖了,就可以在郊外造一问公寓,只要光靠租金,母子四人就可以轻松过日子,为什么不卖掉呢? ”

  “我大嫂和孩子们希望能够在我大哥创办的招牌下打赢这场官司,以慰我大哥在天之灵,我也同意他们的做法。”

  “良江女士懂不懂记账和进货这些生意上的知识? ”

  “虽然不懂,但当时杉田还在,所以就依样画葫芦,或者说是耳濡目染、无师自通了。我大嫂也一直在很努力地经营着这家店。”

  “但二次世界大战后的船场,几乎是个连生意老手也容易受骗上当的地方,一个连记账和进货都搞不懂的佐佐木太太却要逞强当女董事长,才会使佐佐木商店陷入今日这般田地。所以,佐佐木庸平的死和佐佐木商店的经营不善根本毫不相关。”

  河野断言道。

  “没这回事! 原因就在于中小企业独挑大梁的董事长死得太突然了! ”信平声嘶力竭地吼着。

  关口立刻站了起来:“审判长,请允许我再问证人一个问题。”

  关口提出了再讯问的要求。获得许可后,关口看着信平问道:“你刚才说,是因为庸平先生突然死了,才会导致佐佐木商店经营不善。如果庸平先生没有死得那么突然,假设可以多活一年或半年的话,你认为情况会怎么样? ’”

  “如果不是死得那么突然的话,至少不会像现在一样,被大盘商搬走七成的商品,剩下的三成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商品,顾客也不愿意上门了。如果他可以多活6个月,至少可以利用这段期间和合作厂商事先做好沟通,即使在他死后,也不可能像今天这么悲惨。”

  河野的反对讯问差一点破坏佐佐木庸平之死和佐佐木商店经营不善之间的必然关系,多亏关口及时挽回,使两者之间又建立了明确的因果关系。

  “本庭没有问题要讯问佐佐木证人,现在开始讯问下一位证人。”

  审判长宣布后,金井副教授走进法庭,站上证人席。

  “由被上诉人的律师开始讯问。”

  河野和国平小声地商量后,决定由国平负责讯问医学的相关问题。于是,国平站了起来。

  “根据第一审的记录,昭和三十九年6 月7 日至同年7 月24日为止,在财前教授出国参加国际外科学会的1 个半月期间内,是由你代理外科主任的职务,并诊察佐佐木庸平先生的,对不对? ”

  “对。我的确以代理外科主任的身份诊察了佐佐木先生。”

  “请问你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帮他看诊的? ”

  “财前教授是在6 月7 日出国的,翌周星期一刚好是总会诊,所以我是6 月10日第一次看他。”

  “当时病人的情况怎么样? ”

  高瘦的金井身穿深蓝色的西装,努力回忆着两年前的事。

  “嗯……我记得,他的体温和脉搏都很正常,拆线的伤口也没有渗水,预后情况十分良好。”

  “有没有呼吸困难的症状? ”

  “虽然主治医师柳原向我报告,在手术后一星期时曾发生呼吸困难的情形,但在我会诊时,完全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你第二次为病人看诊是什么时候? ”

  “是下一次的代理外科主任会诊,也就是6 月17日0 99“病人当时的情况和上一次会诊时相比,有没有什么异常? ”

  “虽然佐佐木先生的身体比较衰弱,但由于他接受的是全胃摘除手术,也就是切除整个胃部,即使发生消化道功能不全的状况也是很正常的事。柳原医生也认为经口摄取的营养极不充足,所以,我指示他要为病人补充热量。”

  “原来是这样。那么,第三次,也就是最后一次是在6 月20日下午6 点左右,你是接到柳原医生报告说病人的病情急速恶化后,才前往病房为病人看诊的。病人从当时到死亡为止的两小时内的情况,第一审中已经详细说明,在这里就省略了,。

  但你认为病人直接的死因是什么? ”

  国平翻着第一审的审判记录,虽然他的语气十分平静,但这是极其重要的问题。三位法官和旁听者的视线都集中在金井副教授的身上。

  “从柳原医生做肋膜穿刺的结果发现,胸腔积聚了胸水,发生急性肺虚脱及心脏功能不全。”金井表情僵硬地回答道。

  “在临床上,哪些疾病会引起胸水积聚? ”

  “通常,可能会先怀疑是结核性肋膜炎,其次是全身性水肿的部分症状,或是化脓性肋膜炎、癌性肋膜炎、过敏性或是风湿性肋膜炎等。”

  “以本案的病例,虽然在解剖结果中发现是癌性肋膜炎,但从临床的角度,你当时对病人的死因有没有产生什么质疑? ”国平感受到法庭内的紧张气氛在急速升温,以更镇定的语气问道。

  “老实说,我对病人突然死亡感到十分惊讶。”

  “哦,突然死亡……一般来说,癌性肋膜炎的发展过程是怎么样的? ”

  “在初期的阶段通常没有症状,但不久就会出现咳嗽和血痰等症状,以及胸水积聚,并发癌性肋膜炎。像佐佐木先生那样,只积聚了490CC 的胸水,就立刻发生肺虚脱、急速死亡的病例极为罕见。”

  金井的证词比第一审时更加偏袒财前,旁听席上的东和里见不禁面色凝重起来。

  “照这么看来,病人在心脏功能不全导致死亡之前,除了癌性肋膜炎以外,也可以认为是其他疾病吗? ”

  国平探出身子问道,审判长也仔细聆听着金井的回答。

  “也可能是术后肺炎。病人在手术后一星期至10天左右,曾经有术后肺炎常见的发烧和呼吸困难现象,这和病人的急速死亡应该不无关系。”

  财前将手术后第一周出现的发烧和呼吸困难症状诊断为术后肺炎,于是金井乃妙地将之和患者急速死亡相结合。

  “我没有问题了。”

  国平瞥了一眼一旁的河野律师,满意地坐了下来。

  “现在由上诉人一方进行反对讯问。”

  关口律师站了起来:“金井副教授,在已故的佐佐木庸平先生接受手术的两天前,财前教授总会诊时,你有没有参加? ”

  “是,我当时随行了。”

  “随行……原来如此。听说教授总会诊时就像诸侯出巡的仪仗队一样,你也随行了。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在佐佐木庸平先生的病房里,各位随行医生的位置排列? ”

  “嗯,你突然这么问,我也……”

  金井不经意地说出“随行”这两个字,立刻被关口抓到了语病,他显得有点慌张。

  “靠病床的右侧,柳原医生站在床头柜的位置,中央是财前教授,然后是我。

  佃讲师和安西医局长站在病床左侧,其他医局员的位置我就不记得了……”

  “不,只要知道你站在财前教授旁边就够了。当时,财前教授曾经接过主治医师柳原拿出来的x 光片,对着窗口的光线看,你站在教授旁边时,看到的情况怎么样? ”

  “和财前教授的意见完全相同……”

  “请你谈一下你自己的意见。”关口坚持要金井表达自己的意见。

  金井沉默了片刻,说:“左肺下叶有一个像小指头般大的阴影,由于患者过去曾经罹患过肺结核,所以,理所当然认为是肺结核的疤痕。”

  “你既然强调理所当然,就代表除了肺结核的疤痕以外,不可能是其他的问题。

  刚才,你说你的意见和财前教授的看法完全相同,也就是说,财前教授也认为除了肺结核的疤痕以外,没有其他的可能性。”

  法庭内响起了一阵骚动,金井教授像掉进陷阱的猎物一样,显得局促不安。

  “不,不是这样的。教授是说,虽然他认为是结核的疤痕,但也不排除是癌细胞的转移灶。”

  “对谁说的? ”

  “对谁……对包括柳原在内的所有人。”

  金井乱了方寸,态度和主讯问时截然不同。审判长一直盯着金井。

  “金井副教授,你在财前教授出国后,曾经会诊过两次,看到病人的体力持续衰退,难道你没有想过,那个阴影可能是癌细胞的转移灶? ”

  “虽然并不是完全没有考虑过,但我在刚才已经说过了,在我会诊时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而且,柳原医生也向我报告,在手术一周后,也曾经有过发烧三十八九度的情形,癌性肋膜炎虽然会有呼吸困难的症状,但不会有高烧的初发症状,所以,我判断为术后肺炎。”他否定了关口的追究。

  “但你能够断定癌性肋膜炎没有发烧症状吗? 在内科学的权威著作《内科学大系》中记载,胃癌也会引起相当程度的高烧。”

  关口指着一本厚厚的书,继续追问。关口对医学知识掌握的丰富程度j 阳充满自信的态度,和第一审时判若两人,坐在被上诉人席上的财前诧异地注视着关口。

  金井张口结舌,吞吞吐吐地说道:“这我知道。但我不是癌症方面的医生,我没有资格发表超出我专业的意见。”

  金井好不容易才让自己脱身。他刚才还一直强调是术后肺炎,但这一番说辞显然削弱了自己证词的说服力。

  “我没有问题了。”

  关口回到座位时,神态比国平更加自若。

  “财前教授总会诊开始了! ”

  病房护理长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遍走廊,刚才还嘈杂不休的病房一下子寂静无声。护士们在敞开的病房大门口排成一列。总会诊原本应该是昨天上午进行,但由于大阪高等法院开庭的关系,所以延到今天下午。

  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长廊上,出现了总会诊的大队人马。在病房护理长的引导下,财前一只手插在白袍口袋里,刻意挺起厚实的肩膀走在队伍之前。金井副教授、佃讲师、安西医局长各退一步尾随在后,除了门诊的医局员外全员到齐了。三十几位医局员按照年资的先后顺序,排成两列跟在安西医局长身后。昨天的法庭上,关口律师在讯问财前一方的证人金井副教授时,曾经提到教授总会诊时这种像诸侯出巡一样的仪仗队伍,但领在队伍最前方的财前教授丝毫不以为意。昨天开庭时,金井副教授无意中使用了“随行”的字眼,被关口律师抓到了语病,曾经显得狼狈不堪。此时的他,似乎也已完全忘却昨天的尴尬,只有位于队伍中间位置的柳原有点不太自在,快滑落的眼镜后面,一双眼睛一直低垂着。

  总会诊从南侧的个人病房开始,正当财前举足迈向第五问病房时,佃讲师上前一步,站在金井副教授身旁,朝财前说了一句:“教授,下一位是您执刀的安田太一先生的病房。”

  对佃来说,这原本是自己初诊的病人,却因带着商工会专务理事的介绍名片而成为财前教授的特诊病人,所以,他特地上前提醒财前。财前听到后,脸部肌肉不由得抽动了一下。第一次证人讯问才结束,自己好不容易才松了一口气,没想到第二天就必须为长相酷似佐佐木庸平的安田太一看诊,令他内心百般不悦。

  财前一踏进病房,主治医师立刻恭敬地迎接财前教授。财前教授站在病床右侧的中央,医局员前后左右地将他团团围住。照顾病人的家属似乎被眼前的阵势吓着了,下意识地缩到墙角。

  “情况怎么样? ”财前既没看着病人,也没有看着主治医师。”这是病历。”

  主治医师毕恭毕敬地递上病历。这名病人的主治医师是在医局抄读会时担任记录,手术时担任第一助手的江川。幸好,他因贲门癌而接受全胃摘除手术后没有发生任何并发症,一切情况良好。财前瞥了一眼病历,拿起纱布,检查病人腹部的伤口。刚拆线的手术伤口只留下些许的结痂,愈后情况十分良好。

  “饮食方面正常吗? ”

  因为是财前的特诊病人,主治医师江川显得特别紧张:“很正常。没有消化障碍,两天前就已经开始吃稀粥了。”

  “是吗? 那很好。”

  财前说完,正转过身准备尽早离开安田太一的病房时——“医生,财前医生……”

  安田太一在病床上叫着,一伸手抓住财前身上白袍的袖子。财前不假思索地甩开病人的手。他产生错觉,以为是佐佐木庸平抓住自己,但他的动作太粗暴了,安田太一和所有的医局员全都一脸错愕地看着他。

  财前急忙挤出一个笑容:“你这么突然抓住我的手,吓了我一大跳。怎么了? ”

  他努力以温和的声音问道。

  “医生,刚才吃完午饭后,我的肚子很痛。”安田太一夸张地扭曲着脸。

  “为什么没有立刻告诉主治医师? ”

  “我本来想告诉他的,但主治医师上午只来过病房一次。护士们说,他在准备总会诊,正在忙。所以,一直找不到机会告诉他。”

  “是这样吗? ”财前转过头,瞪着站在床头柜旁的江川。

  “对不起。其实我是在帮忙学术会议选举的事……”

  他才说到一半,财前就劈头斥责他:“我不想听你狡辩! 我平时不是经常告诉你们,诊治病人是医生的头等大事,身为主治医师,要随时把握患者病情的些微变化,不容许有丝毫的大意! ”

  然后,他从护理长手上接过听诊器:“哪里痛? ”

  “肚脐上面。”安田太一摸着肚脐上方说道。

  财前突然担心,会不会是癌细胞转移,导致了癌性腹膜炎? 他握着听诊器的手渗出了汗水。

  “医生,要不要紧? ”

  财前没有回答他,将所有听觉都集中在听诊器上。

  “医生,你说手术成功了,真的没有关系吗? ”

  “病人别说话,保持安静! ”

  财前喝斥道,然后,继续侧耳倾听,只隐隐约约地听到“咕噜、咕噜”的声 .音,这是肠胃蠕动过烈的征兆。到底是单纯的蠕动过烈,还是手术后肠阻塞,或者是癌性腹膜炎? 但在手术切除贲门癌时,完全没有发现任何癌细胞转移到其他器官的现象。以目前的症状,不可能是在手术后第八天发生癌性腹膜炎,最司能的就是肠阻塞。

  “有咕噜的声音,很可能是手术后的ileus(肠阻塞) ,要充分注意kranke( 患者) 的状态,知道了没有? ”

  他话中混杂着德语,严厉地叮咛着江川,然后,转头对安田太一说:“手术的情况很好。手术后,有些人会因为体质的关系产生胀气。如果感到不舒服,请随时告诉主治医师。”

  当财前取下听诊器时,看到在病床斜对面,站在安西医局长身后的柳原,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两个人的视线相遇了。柳原的视线似乎透露着从头到尾看透了此时财前的内心动摇的情绪——财前想要在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赶快离开这里。财前厌恶地转过头,快步走向下一间病房。

  第一外科两个楼层的病房总计有120 张病床,即使平均每个病人看两三分钟,一整个下午的总会诊最多也只能看一个楼层,看完最后一间病房时,已经快6 点了。

  “今天的总会诊就到这里,剩下的东侧病房明天上午10点开始会诊。”

  财前对所有医局员说完后,又命令道:“佃和安西到教授室来一下。”然后在医局员的鞠躬目送下,走进了教授室。

  一走进教授室,财前立刻倒向窗边的贵妃椅。

  “教授,您今天好像很累。”

  “对,最近一直在处理委请官司的鉴定人和商量学术会议选举的事,实在太忙了。”

  财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坐直了身体。

  “你们怎么让选举专属人员以外的医局员帮忙做学术会议选举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让我为难吗? ”

  他指的是刚才知道的安田太一的主治医师江川的事。

  , “真的很抱歉。由于目前正把教授为学术会议选举紧急出版的《消化道疾病诊断治疗集》寄给各个有投票权的人,包装和写地址的工作量庞大,光靠我们这10个人实在不够,所以……”安西战战兢兢地说道。

  “那就要好好教育医局员,别在病人面前提什么学术会议选举这些扯我后腿的话。这不管对我研究室负责人的身份,还是候选人的身份,都会造成很大的困扰。”

  “对不起,都怪我督导不周,我会马上提醒全体医局员注意。”佃满脸歉意地说道。

  “那就去做吧。我现在要去讨论学术会议选举的事,这里就交给你们了。”--财前站了起来,准备出门。

  佃和安西回到医局,医局内冷冷清清的。除了学术会议选举的专属人员以外。

  只剩下七八位医局员正在整理研究资料,或是翻阅着专业杂志。

  “搞什么,那些家伙都走了。”安西难以置信地说道。

  一位正在抄写各有投票权的人地址的医局员,抬起头说:“大家都赶着去兼差,那几个一直在说,原本4 点就该结束的会诊拖到那么晚,让他们很为难,也有些人为了连续两天都要会诊而抱怨不已,一回到医局就作鸟兽散了。”

  “最近这批新进医局员真是太不长进了,不好好尽义务,只想享受权利。明天总会诊之前召集全员在医局内集合,我要好好教训教训他们。”

  佃愤慨地说完,便要求值夜班的医局员也帮忙包书,自己则开始仔细核对寄发名单。

  走廊上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医局的门被推开了。

  “财前医生在哪里? ”安田太一的主治医师江川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

  “怎么了? 那位病人有问题吗? ”佃察觉到事情非同小可。

  “是。15分钟前发生腹部胀气,连续呕吐了两次胆汁。我立刻前往教授室,但教授不在。而打电话去教授家里,家里也说他还没回家……”主治医师显得手足无措。

  “教授刚才说要商量学术会议选举的事,我打电话去扇屋或他岳丈的财前妇产科诊所看看。”

  佃用选举专线电话打到扇屋,但财前没去那里。他又拨通财前妇产科医院的电话,财前教授也不在那里。

  “对了,可能和辅选参谋叶山教授在一起,我打电话去妇产科医局问问看。”

  安西打电话到妇产科医局:“什么? 叶山教授去东京出差了? 没搞错吧? 是吗?对不起……”

  佃和安西互看了一眼,其他医局员也发现事态严重了。昨天才完成第一次的证人讯问,万一找不到财前教授,就大事不妙了。佃和安西显得十分紧张。

  在帝冢山庆子的高级公寓中,财前仰躺在床上,充血的双眼望着天花板。

  “最近你怎么变得那么脆弱? 既然这么担心官司的事,干脆和解算了。”

  庆子躺在沙发上,一双大眼睛闪着母豹般的光芒。

  “你别胡说八道,官司一定会赢。我只是太累了,而且,学术会议选举情况进展得不如预期那样好。”财前的声音中充满疲惫。

  “学术会议选举原本是你新的野心,现在反而变成了你的枷锁。我看昨天开庭的情形,尽管对方的关口律师不是省油的灯,但国平律师不愧是医师公会的顾问律师,在对金井副教授进行主讯问时太漂亮了。如果你还在担心官司的事,反正现在学术会议选举候选人公告还没出来,我看你干脆辞退好了。”庆子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事到如今怎么可以辞退? 而且,我打一开始就想要好好利用学术会议选举和官司并进的机会,争取双赢。你别说这种无聊的话。”

  财前很不耐烦地说完,电话铃声忽然响了。

  “讨厌,会不会是店里打来的? ”

  庆子拿起电话,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

  “喂,我是浪速大学的佃,抱歉打扰你们开会,可不可以请财前教授来听电话?”

  佃故意装出一副正经八百的腔调,想必是由庆子上班的阿拉丁酒吧打听到了庆子家里的电话。

  “喂,是佃先生打来的。”

  “什么,佃打来的? ”财前像弹簧般从床上跳了起来,抓过电话。

  “是我,什么事? ”

  “教授,不好意思……下午看的那位病人发生了腹部胀气,好像是发生了教授所说的肠阻塞。”

  “果然是这样。那就注意腹部保暖,再注射保赐康(Buscopan),我马上赶过去,你们尽快做好手术准备。”

  财前挂上电话后,赶紧穿上衣服。

  “哇,肠阻塞手术也要教授亲自出马,财前教授真的不一样了哎……”

  庆子语带讽刺,但财前认为万一安田太一再有个三长两短,不幸死亡的话,很可能会造成佐佐木官司败诉的危机出现。因此,虽然不过是肠阻塞手术,但还是立刻让庆子帮他叫了车。

  车子驶向医院的途中,财前感到极度不安。佃向他报告安田太一的肠阻塞,会不会是癌细胞转移? 但在8 天前做贲门癌手术时,自己那么慎重地确认过并没有转移到其他器官。今天下午会诊时,听诊器也只听到蠕动过烈的“咕噜”声,应该不可能有癌细胞转移的问题。然而,凡事都可能有万一,万一是癌细胞转移引起的癌性腹膜炎,情况就十分危险了。这个病人和佐佐木庸平同样接受了贲门癌的手术,佐佐木庸平在手术后发生了癌性肋膜炎,如果安田太一发生了癌性腹膜炎的话,就真的是报应了。不过,绝不可能有这么荒唐的巧合! 财前努力摆脱如潮水般袭来的不安,在医院门口下车后,快步走上楼。

  走廊上的时钟指向8 点46分。距离佃打电话去庆子公寓已经过了40分钟,这段时间内,最好不要发生令人遗憾的事——财前带着一份祈祷的心情,疾步走向中央手术室。

  “财前教授! ”

  佃慌张地跑了过来,财前不禁停下了脚步。

  “教授,我们找了你好久。在打电话找到你之前,我都快吓死了。”

  佃正为自己费尽周折,最后才顺利地打电话去庆子公寓找到财前这件事邀功。

  “病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

  “是,我已经按照您的指示,立刻从鼻腔插入吸引插管,胃内已经排清,在温暖腹部的同时,也注射了镇痛剂,抑制呕吐和腹部疼痛的现象。目前已经做好紧急手术的准备了。”

  财前很少在佃面前如此严厉,佃识趣地走在前面,迅速打开中央手术室的门。

  夜晚的医院十分宁静,灯光昏暗,只有中央手术室内灯火通明。护士、手术助手和麻醉医师手忙脚乱地准备紧急手术,气氛紧张。财前一走进去,主治医师等一行人立刻松了一口气,两名护士动作利落地协助财前教授做手术的准备。

  穿上手术衣,戴上帽子和口罩后,财前比平时更神经质地伸展着橡胶手套包裹的手指,进入手术室。

  无影灯照得夜晚的手术室亮晃晃的,看起来比白天更加洁白而冰冷。安田太一嘴里咬着麻醉管,脸色惨白地平躺在手术台上。器械台上的手术刀、剪刀、止血钳和镊子等手术器械,都散发出骇人的冷光。

  “麻醉情况怎么样? ”财前走近手术台询问麻醉医师。

  “刚才已经进入深层麻醉期,脉搏为70,血压为100 /60,已经用吸引插管充分排清胃部,可以承受1 小时左右的手术。”

  “好,现在开始做二度手术,从患者腹部胀气、呕吐胆汁和肚脐上方感到疼痛这些症状来看,应该是肠阻塞,和之前的贲门癌手术没有关系。但为了以防万一,必须慎重而冷静地协助我做好手术,明白没有? ”

  财前以锐利的眼神看了看担任第一助手的佃讲师、第二助手主治医师江川以及第三助手值班医生和麻醉医师,然后命令道:“手术刀! ”

  夜晚的手术室内,所有的动作和声音都被吸进无影灯的灯光中。财前的声音在手术室内回荡着,手术刀递到了财前的手上。安田太一竟然和佐佐木庸平一样,在手术后发生并发症,这令财前有股说不出的厌烦。他迅速地提起手术刀,似乎想赶走内心的烦躁。

  连被称为“手术高手”的财前也不得不承认,8 天前贲门癌手术的伤口缝合得实在不够漂亮,正中切开线就像勉强拉起的拉链一样。贲门癌手术时的不安再度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他很担心自己刚才在庆子那里拼命灌酒的行为将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教授,怎么了……”

  担任第一助手的佃在一旁窥探着财前的脸色,以为手术准备出了什么差错。财前这才回过神来,大声训斥道:“无影灯的照射角度太偏左了,调到从右下方照射患者上腹部的角度! ”

  佃立刻向隔着玻璃的操作室使了个眼色,无影灯开始向右下方倾斜。

  “好,就停在这个角度。”

  无影灯的角度根本没有太大的调整,财前就立刻喊停。他在口罩下做了次深呼吸,手术刀就沿着之前贲门癌正中划开的线切开腹部,以免伤口看起来凌乱不堪。

  手术的伤口就像拉链一样渐渐张开,第一助手佃和第二助手江川迅速用腹膜钳撑开腹部,但没有使用开腹钩,手术区呈细长形。由于之前已经将整个胃切除,由食道和空肠缝合的部分形成的胃袋渗着血丝。财前的大手伸进腹腔,用双手抓住腹腔内最表面的横行结肠,小心翼翼地拉了上来,以便检查引起肠阻塞的部位和原因。直径达六七厘米的肠管闪现黏湿的光,看起来就像一条巨大的蚯蚓。财前抓住前端拉了出来,一直拉到自己嘴巴的高度,内脏的腥臭味扑鼻而来,财前在口罩下差一点吐了出来。

  站在一旁的第二助手马上接过财前拉出的肠管,放在消毒过的白布上。接着,财前拉出小肠,敏锐地发现距离连结十二指肠的十二指肠提肌大约两米左右的肠子附近,肠管的颜色已经由鲜红色变成了暗褐色。很明显地,已经出现淤血,再继续向前10厘米的位置,I 形的肠管产生了扭转。

  “你们看! 果然是肠轴扭转引起的肠阻塞! ”

  财前发现情况果然不出自己所料时,终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很快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他敏捷地整理着极易滑落的黏滑肠管,就像在整理打结的绳索一样轻松自如,成功地将肠管恢复原状。

  肠管的淤血渐渐消除,慢慢显现血色,血管也随之产生脉动。确认后,财前努力克制住内心的烦躁,谨慎地将肠管放回腹腔内。当发生肠管扭转时,只要即刻动手术恢复原状就可以解决问题;但如果没有及时治疗,时间一久,就会陷入缺血状态,导致肠管发黑、部分坏死,甚至可能导致病人迅速死亡。

  肠管完全放进腹腔内之后,财前再度确认8 天前进行的食道·空肠缝合状态十分理想后,开始缝合皮肤。他就像缝布一样利落地完成,剪断线后,以洪亮的声音宣布:.“手术结束! ”

  手术虽然只进行了短短的21分钟,但可能是因为神经过于紧绷,财前的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从今天的手术中,大家可以发现,这位患者是因为肠扭转引起了肠阻塞,和贲门癌手术本身没有任何关系。这一类型的肠阻塞很容易在手术后发生,这是因为在施行胃癌和贲门癌手术时,为了廓清淋巴腺,必须将所有肠管都拿出腹腔外。手术完成,肠管放回腹腔时,即使手术执刀者十分注意,也会因为某些因素使肠管轴发生扭转,放回腹腔后就容易造成肠阻塞。因此,这种情况并不是手术者的失误。

  相反地,对手术者而言,这属于一种不可抗力的情况,对患者来说也只能算他运气不好。今后如果发生这样的情况,只要像我今天这样迅速处理即可,手术本身很简单,根本不需要慌张。”

  财前对佃等人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手术室,根本没有看躺在手术台上的安田太一一眼。在护士的协助下脱下橡胶手套和手术衣,用消毒水洗手时,他一次又一次地对肘部以下的部位进行彻底消毒,似乎想洗去隔着橡胶手套摸到安田太一的感觉。这时,电话铃响了。

  护士接起电话,回答了一两句后,就把电话交给财前。

  “教授,您太太从家里来电。”

  “我家里? ”财前诧异地接过电话。

  “手术结果怎么样? ”原来,并不是家里打来的,而是庆子。

  “嗯,只是肠扭转引起的肠阻塞。”

  “那你等一下要不要过来? ”

  财前的脑海里浮现出庆子嘲弄的表情——只不过是肠阻塞,何必这么急急忙忙地赶到医院。财前没有回答庆子,一言不发地挂上了电话。

  “教授,要不要帮您泡咖啡? ”佃机灵地问道。

  “不,我要去教授室休息,你先去帮我开灯。”

  这里不像国外的医院,手术室隔壁就有奢华的贵妃椅,可以靠在柔软的座椅上喝咖啡,坐在这种硬板凳上喝咖啡一点气氛都没有。财前点了一根雪茄,便走向教授室。

  佃已经为他打开了灯,从堆满病人送的礼物的置物架上拿出Old Parr威士忌,放在贵妃椅旁的桌千上。

  “教授,如果早知道是肠扭转引起的肠阻塞,我就可以自己处理,不应该劳烦您跑这一趟,十分抱歉。”佃为自己的判断失误表达歉意。

  “如果一开始就知道是这么回事,我也不会特地赶过来动这种小手术。 ”财前极度不悦。“算了,其他的事就交给主治医师去处理吧。你可以先回去了,我稍微休息一下再走。”

  财前的声音很低沉。佃走出房间后,他躺在贵妃椅上。此时,已经过了病房的熄灯时间,窗外的病房大楼像黑影一样淹没在夜色中。在这片阴森的寂静里,财前感受到自己处于极度疲劳的状态。到底为什么会这么累? 如果是安田太一的事,目前紧急状况已经解除,也不需要再担心了;如果是学术会议选举的选举策略,鹈饲医学部长已经暗中出谋划策,进展得十分顺利;而官司方面,昨天的第一次证人讯问中,金井副教授回答得十分巧妙,没有出现任何对自己不利的说辞。那么,到底是什么肉眼无法看到的东西,令自己产生这种心力交瘁的不安感? 财前坐了起来,将桌上的威士忌倒入杯中,喝着纯酒,转头眺望中庭对面的建筑物。有几间房里透出灯光,那是基础医学研究室。基础组的人还是像以前一样,总是研究到很晚。突然,将以佐佐木一方鉴定人身份出庭的大河内教授的身影重重地压迫在财前的心头,产生强大的威胁感。虽然他极力安慰自己,解剖报告只是病人死后的解剖记录,即使是大河内教授,也不能擅自加以篡改,然而,大河内的出庭还是带给他很大的心理压力。

  柳原从大学医院下班后,正在兼差的私人医院护理站内整理病历。这家医院外表看起来是3 层楼的钢筋水泥建筑,拥有100 张病床,但院内设备却十分老旧,不但仍使用旧式断层摄影机,两位值班医生也必须负责从盲肠的急诊到小儿科、妇产科的所有疾病。今天柳原值6 点到9 点的夜班,只要检查一星期前值班动手术的患者愈后隋况,以及给两位因交通意外而受伤的病人看诊就完成任务了。这两位病人分别是挫伤和骨折,照理说应该属于整形外科的病人,但柳原把骨折部分的x 光片放在读图机上,将自己的诊断和处置方法写在病历上。他一边写病历,一边抬头看了一眼时钟。待会儿下班后,他和野田华子约好了要见面的。

  从医院前往约会地点心斋桥的咖啡厅需要20分钟,所以,对方也知道他大约9点半才会到。想到两人在这么晚的时间单独见面,柳原的心中不禁产生一阵小鹿乱撞般的紧张。他写完病历,向护士道别后,便走出护理站来到洗手间。他站在镜子前,昏暗的灯光下,看到的是自己那张平凡至极的脸,头发太长了,显得特别凌乱。由于突然接到华子的电话,根本没时间去理发。他沾湿了杂草般乱翘的头发,稍微整理了一下后,才走出医院。

  推开约定的咖啡厅大门,在一阵民歌乐声中,柳原一下子便捕捉到了野田华子的身影。华子看到柳原,巧笑倩兮地看着柳原:“对不起,这么突然打电话给你。刚好我朋友举办音乐会,我去捧个场就走了,所以想找你出来。”

  华子一身乳白色的洋装,披了一件短袖上衣,华丽的装扮和开着冷气、布置时髦的音乐咖啡厅十分搭配。相形之下,穿着短袖衬衫和一条皱巴巴长裤的柳原就显得有点寒酸,让他觉得在华子面前抬不起头来。

  “怎么了?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

  柳原没有回答,华子担心地看着他。

  “不,没什么。只是最近门诊很多,还要兼职,有点累了。”

  “我爸要你别再兼职了,只要专心写学位论文就好了。”

  华子天真地如实传达她父亲的话,柳原心里则涌起一种几近屈辱的感觉,但华子并没注意到柳原的心情,仍然继续说着:“我爸只要一提到你,就像中了邪一样。

  我大哥读的是二流大学,我姐是自由恋爱结婚,嫁到东京去了,我姐夫也是私立大学毕业的平凡上班族。所以,他常告诉邻居和来药局的制药厂的人说,华子的未婚夫是国立浪速大学毕业的前途无可限量的医生。”

  华子绽开丰满的厚唇灿烂地笑着。

  “但我上次也说过了,我父亲只是九州乡下的邮局局长,我也不过是个在医院上班的医生,这件事,我已经和老家的父亲商量了。”

  “你父亲怎么说? ”

  柳原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

  他在老家的父亲认为,既然是财前教授岳父介绍的对象,应该错不了。对家里来说,必须考虑到四个弟妹的升学和结婚费用。既然对方对你的将来这么有信心,愿意在经济上援助你,又不需要你入赘,应该算是一件好事。接下来,就看你自己喜不喜欢,再决定是否接受。柳原的父亲住在宫崎县的穷乡僻壤,即使知道财前教授被死亡病人的家属控告,也相信在第一审中胜诉的财前教授是清白的,并且更相信曾身为该病人主治医师的儿子。

  “你父亲到底怎么说? 我想听听你父亲的看法。我爸妈也希望能在近期邀你吃顿饭,他们要我问你什么时候比较方便。”

  虽然距离上次相亲快两个月了,柳原至今都没有明确地回复消息,华子有点急,所以在催促他。

  “这没有问题。但我论文已经进入最后的阶段,而且,下星期是上诉审第二次证人讯问……”

  “我虽然不懂官司,但被告的不是财前教授吗? 这和你又没有太大的关系。”

  “虽然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毕竟我是病人的主治医师……”

  “上次听财前教授的岳父说,只是一个搞不清楚情况的病人家属乱告一通,根本不必担心。财前教授绝对会胜诉吗? ”华子侧着头问道。

  那只是财前又一自己在大放厥词而已,尽管在昨天的第一次证人讯问中,金井副教授的证词比第一审时更偏袒财前教授,但这些都是靠财前又一的财力和财前教授的权力巧妙建立起来的。想到自己身为病人的主治医师,站在证人席上也必须受财前教授的意志操控陈述证词,即使在开着冷气的室内也让他不禁冒汗。但当他的视线从华子的脸上往下看时,刚好看到华子一双肉感的大腿。翻起的短裙下,可以感受到她大腿深处的丰满,柳原暗自幻想着华子撩人的胴体。

  “华子小姐,我……”

  柳原红着脸,正想向华子表达结婚的意愿,却又倏地想起今天教授会诊时的事。自己负责病人佐佐木庸平的时候,财前教授只听取自己报告的病情,根本没有认真看诊,即使在手术后病情急速恶化时,也不曾亲自看诊。但特诊病人安田太一只说肚子有点痛,财前就亲自详细诊察、谨慎地交代主治医师注意事项。想到这里,他就觉得一旦和通过财前又一介绍的野田华子订下婚约,就会使自己陷入更深的泥沼。

  “花子小姐,我今天晚上还得整理一下论文,我先回去了,和你父母亲见面的时间,改天我会再和你联络。”

  柳原终于找回了自我。

  里见在上本町一丁目的车站下车时虽然已经过了9 点,但他却没有马上回法圆坂的家,而是往相反方向走,去找在内安堂寺町开业的兄长里见清一。

  对年幼丧父的里见而言,比他大13岁的兄长就像父亲一样,只要一遇到什么事,他就会去找哥哥。从车站走过一个街口,狭窄的街道旁挤满了躲过战争浩劫的房子,角落处,挂着一块写着“内科·小儿科·里见诊所”的小型招牌。晚上门诊已经结束了,但诊察室的灯还亮着。里见推开老旧的大门,看到门口有两双男人的鞋子,诊察室里传来谈话的声音。

  “你们做这种事难道不会觉得奇陉吗? ”哥哥清一很难得地在斥责别人。

  “不管怪不怪,我们总是洛北大学第二内科的人,这样特地从京都赶来拜访您这位老前辈,您就答应吧。神纳教授也交代我们转告您,说您在大学担任讲师时,曾经给予他不少指导,他非常挂念您。”年轻医局员显然是有备而来。

  “这么说,你们连学术会议选举是怎么回事都没有搞清楚,就这样四处拉票吗?”

  “想那么多有什么用? 我们只是拿着上头交给我们的名单,从地图上查到有选举权的医生开的诊所,每天要走访15家。大部分的医师只要看到我们带着母校现任教授的名片特地登门拜访,都会放下看诊工作热情地款待我们,答应把空白选票交给我们,让我们自行填写名字。”另一位医局员目中无人地说道。

  “你们所做的事是违反选罢法的恶劣行为。在选票的‘注意’栏里不是写得很清楚,交由他人投票者选票一律无效,你们竟然视若无睹吗? ”清一满腔怒火。

  “好了,医生,您别生气。我们也不喜欢做这些违反规定的事。浪速大学的财前教授他们拉票的手段更卑鄙。有消息说,他们甚至将魔爪伸进我们的兄弟学校滋贺大学和三重大学了,根本不尊重我们的地盘。为了维护洛北大学的名誉,我们不能打输选战。所以,这次的候选人——第一内科神纳教授不仅积极动员临床组,更紧急动员基础组的各个研究室大力协助,想扳回劣势。除了动员近畿癌症中心和浪速大学的各个兄弟学校,针对敌方大本营浪速大学也下了不少工夫。浪速大学基础组从病理学大河内教授到其他人,都很讨厌财前这个人。”

  “是吗? 连洛北大学基础组的人也在做这种事,真是可悲! 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把空白选票交给你们。我会根据自己的意志投下我这一票,如果要我把空白选票交给你们,我还不如把它撕了算了。这就是我的答案,你们不管耗多久我也不会改变主意,你们赶快走吧,回去好好研究自己的医术。”

  清一的口气十分严肃,接着似乎站了起来。诊察室的门打开了,两个看起来像是进医局有六七年左右的医局员仓皇地走了出来,穿上鞋子。里见的兄长清一铁青着一张脸跟了出来。

  “啊,修二,我不知道你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

  “钢到。我听到你们的谈话了,最近也有人来过近畿癌症中心,年纪和他们差不多。相形之下,那些日以继夜,星期天和假日都穿梭于研究室和病房之间的年轻研究员,和他们好像是不同的人种。”

  “就是嘛。看诊时间已经结束了,我们去里面泡茶吧。”

  他引里见走进诊察室里的客厅。自从10年前清一的妻子过世后,他就没再续弦。他叫护士拿来热水壶,将煎茶放进茶壶后冲泡。

  “我刚才没有跟那两个人说,今天早晨,我刚好收到洛北大学时代的旧友一封谈到学术会议选举的信,我觉得他写得不错,你看一下。”

  清一从书信夹中拿出一封信,递给里见。以前,清一从来不会把别人寄来的信拿给他看,里见默默地接了过来,拿出其中的信笺。

  前略……小弟我仍在三重县的乡下大学进行研究和诊疗。从洛北大学的讲师转任至此已过了17个年头,我可能一辈子都要老死于此。虽然久未联络,但今天还是鼓起勇气写这封信给你。

  写此信另无无他事,就是前天,洛北大学的副教授和两位资深医局员来找我,说是因为洛北大学神纳教授是下一届学术会议选举的候选人,请我惠赐一票。他们还要求我一收到学术会议选举管理委员会寄来的选票,就要把空白票交给他们,以便他们统计确实的票数。当然,最初我说这种行为违反选罢法而表示拒绝,但他们说大家都这么做,而且也没有罚则,逼我答应。另一方面,我想到学术会议是政府的咨询机构,掌握着分配我们研究经费的大权,再加上我渴望得到研究经费的程度是别人无法想像的,所以,不得已地答应了对方。

  我每个月薪水13万元,在支付书店的赊账、参加学会的旅费、住宿费后,只剩下8 万元,我要靠这点钱维持包括就读大学3 年级的长子在内全家六口人的生活。如果连现有的微薄研究费也被断绝了,往后的生活可想而知。即使是现在,我也因为负债将近50万而痛苦万分。

  然而,在向他们做出承诺后,内心却感到懊恼,我终究也沦落为那种窝囊的人了,心里不禁回想起当年那么毅然决然地离开大学,至今仍然持续开业医生生活的你。忍不住提笔写信给你,乱写一通,让你见笑了。

  看完之后,这位清高而又贫穷的医学研究者在农村的大学默默地持续研究生活的身影,栩栩如生地呈现在里见的眼前。这封来自兄长旧友的信里充满温馨和清新,但里见也同时感受到这次的学术会议选举战况异常激烈。想到财前五郎既要迎战这种不正常的学术选举,又得面对佐佐木庸平的上诉审,里见实在很难想像财前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昨天上诉审的第一次证人讯问情况如何? ”

  清一看着里见,满头白发下,清一历经大风大浪的双眼绽发出强韧的光芒。他十分清楚里见所为何来。

  里见抬头望着兄长:“金井副教授的证词让人大感意外,他和第一审时一样,完全包庇财前。财前甚至动员了医师公会的顾问律师,他们可能希望比第一审时更为彻底地胜诉。”

  “这么说,财前还是有可能胜诉吗? ”

  “不,佐佐木一方的关口律师凭着一股超越职业意识的坚强信念,或者说是正义感,仔细地进行多方调查,四处寻找医学鉴定人。第一审时,东教授虽然因为教授选举时的过节,被认为和财前有利害关系,无法担任鉴定人,但这次他答应会不遗余力地提供协助,解决各种医学上和举证的难题。事实上,他也直接向关口律师提供指导和建议,至于大河内教授,他的态度也不会改变。所以,我认为不是那么轻易就可以打败佐佐木一方。”

  里见语气激动,和平时的沉默寡言判若两人。

  清一点了一支烟,说:“是吗? 其实,昨天三知代来找我,她很担心你。她父亲从名古屋大学医学部长退休后,目前担任名誉教授,他也很担心你的近况。三知代跪着拜托我,希望我可以说服你不要出庭作证。”

  里见默默地低下了头。

  “我了解你的心情,一旦决定的事,就会坚持到底。近畿癌症中心的情况怎么样? ”

  “不用担心。那里的人都纯粹从学术的立场观察着这件医疗官司的发展,如果发现有医学上的问题值得借鉴的话,就会从中汲取教训。”里见清澈的双眼炯炯有神地看着兄长。

  “那就好。近畿癌症中心和国立浪速大学一样,也是政府机构,如果这次再有什么闪失而被扫地出门的话,你就只能像我一样当一名开业医生了。我并不是看不起开业医生,而是认为你我这种喜欢研究的人,更适合大学或是研究机构的环境。”

  清一在京都国立洛北大学第二内科担任讲师时,因为和主任教授的意见相左,在某一事件后离开了大学。如今整天忙于应付每天的看诊,失去研究的场所和时间,他的脸上写着无尽的落寞。

  在北方万力料亭内,鹈饲医学部长和财前五郎、奈良大学竹谷医学部长正热烈交谈着。财前为竹谷的酒杯斟了酒。竹谷个子矮小,却有着一对和体型很不相称的大招风耳,他微笑着说:“上次财前教授亲自来奈良,彼此相谈甚欢。你真不愧是浪速大学的招牌,年纪轻轻就这么有成就,难怪格外受到鹈饲医学部长的器重。”

  在浪速大学求学时,鹈饲比竹谷高三届,算是他的学长。听到竹谷这番抬举之词,鹈饲将肥胖的身体倚在靠肘上,苦笑着:“我并不是对他特别关照,是因为像财前这么年轻有为的人才并不多。不过,话又说回来,财前的医术的确高明,只是在为人处事方面太有个性,很容易招惹麻烦。”

  “你是指这次官司的事吗? 关于那件事……”

  竹谷话才说到一半,开着冷气的和式包厢门被打开了,两位服务生进来将碗装料理放在桌子上,使用的是金莳绘②的高级碗。美食家竹谷和鹈饲立刻聊起美食来。财前根本不想听这些,他更希望了解这次见面的主题一也就是竹谷对上诉审鉴定的意见。

  “阿绢,再拿一盅酒来……”

  一个年长的服务生说道,财前恍然大悟地看了看那个叫阿绢的服务生。在他出国前往国际外科学会的欢送会上,柳原打电话来报告佐佐木庸平的病情恶化时,财前对着电话怒斥‘‘我已经有点醉了”,没有给予适当的指示,当时恰巧被这个叫阿绢的服务生听到。当又一打听到这件事,立刻拿钱封了她的口。财前故作镇定地看了看阿绢,阿绢看起来三十七八岁,瓜子脸,脸颊到脖颈一带散发出成熟的性感,当服务生有点可惜。当阿绢和财前视线交会时,露出了一副了然于心的眼神。碍于鹈饲等人在场,财前随即移开视线。

  竹谷拿起筷子夹着碗里的料理,说:“关于财前上诉审的事,上次财前已经把事情的详细经过告诉我了,情况似乎比我间接听到的更加有利。”

  “听你这位鉴定人这么说,增加了我不少信心。财前,你是不是只说了对自己有利的情况? ’’鹈饲以谨慎的眼神看着财前。

  “我怎么敢? 既然拜托竹谷医学部长为我鉴定,当然得如实报告所有的情况,也详细说明了佐佐木一方的主张。我尽可能站在客观的立场,聆听竹谷教授的指教。”财前一脸无辜的样子。

  竹谷的脸上泛起世故的微笑:‘‘在这种没有外人的场合,不需要这么严肃。其实,我是在看了那位病人的肺部x 光片后,才更加确信情况对财前有利。虽然在这一两年中,癌症诊断学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但除了极少数专家以外,一般医生根本不可能鉴别出那么小的肺部阴影就是癌细胞的转移灶。鉴别同样是像小指头般大小的阴影时,发生在肺部的要比发生在胃部更加困难。所以,这一点可以成为对财前有利的证词。”

  身为肺部x 光诊断权威的学者,竹谷斩钉截铁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照你的意思,对于上诉审的四个争议点,根本不需要全部辩论。在第一个争议点上就可以决定财前的胜诉,听了真让人欣慰。”鹈饲身体凑向前,话里尽是对学弟竹谷的奉承。

  财前也放下了酒杯,说:“听竹谷教授这么一说,让我信心大增。但佐佐木一方打开始就将重点放在第一个争议点上,还请了东京K 大学的正木副教授当鉴定人。

  虽然鹈饲教授已经透过K 大学高层,努力说服正木副教授放弃担任鉴定人,但他表示纯粹只是从医学的立场进行鉴定,没有理由辞退,坚持要出庭鉴定,好像很有把握的样子。教授,您是胸腔外科的专家,不知道您的意见如何? ”他担心地问道。

  竹谷侧着头想了一下:“学者的专业领域和医学概念不同时,即使面对相同的问题也会出现意见分歧。但无论正木说什么,要鉴别出那么小的肺部阴影就是癌症困难重重,即使继续做断层摄影也是一样。这是目前的医疗水准限定的客观事实,你不需要担心。正木君可能以为上法庭就像是在参加学会吧。”他嘲讽着年轻的正木,然后又说,“我倒是更重视大河内教授为佐佐木一方担任鉴定人,再度陈述他的解剖意见。他会在什么时候出庭作证? ”

  “这个星期五。”财前回答道。在为安田太一动了肠阻塞手术后,他独自在教授室内担心的事被人一语道破,心里着实很不好受。

  “星期五,真不是个好日子。他应该不会说什么出人意料的话吧? ”

  “解剖结果本身不会改变,倒是不需要太担心。我一直想亲自请教大河内教授的意见,但一直苦无机会……”财前有点气馁地说。

  “你怎么还没去? 第一审的时候我去过了,这次你要自己去。”鹈饲的态度十分坚决。

  “财前,连你也对大河内教授束手无策。照这样看来,在学术会议选举中,大河内教授所掌握的基础票也没有太大的希望吧? ”竹谷说道。

  这次的学术会议选举,竹谷医学部长将参选全国区的会员,财前则参加地方区的选举。当初财前去拜托竹谷医学部长担任鉴定人时,就约定要把自己掌握的票如数投给他。所以,竹谷此刻巧妙地将话题从官司转移到学术会议选举上。对于在全国区参选的竹谷来说,既然答应担任鉴定人,对方就必须明确承诺相应的票数。

  财前立刻看穿了竹谷的心思,问道:“竹谷教授,您预估自己大约可以拿到多少票? ”

  “这个嘛,我参加的是全国区专业部门的选举,竞争格外激烈,最难估出正确的票数。正当我为此伤透脑筋时,你来找我,说既然是浪速大学旗下的兄弟学校,不如在全国区和地方区的选举中结盟,让我大为振奋。你那里确实可以掌握到的票数到底有多少? ”他又把球踢了回来,反问财前可以掌握的票数。

  财前和鹈饲相互对视了一下,说:“按照目前的情况预估,校内和校友会方面有2000 ,各兄弟大学和医院有4000票,学会方面可以掌 2000票,医师公会那里有1500票。但拉票工作一直无法如愿展开,就拿校内的情况来说,大部分基础组的人都漠不关心,而临床组方面,皮肤科和眼科那些不受重视的家伙也都很别扭,似乎想要脱离统一战线。”

  “并非只有浪速大学有这种情形,几乎每所大学都是这样。在临床组中,内科、外科和妇产科是选举的三大主力,如果财前教授掌握的外科票能够投给我,将会给我莫大的帮助。对了,你们在拉票时,还漏了一大块。”

  “一大块? 竹谷教授,到底是哪一大块? ”鹈饲的身体离开靠肘,向前倾去。

  “这一块一定得鹈饲医学部长亲自出马了——就是最近脱离洛北大学系统,打着独立旗号的私立关西医科齿科大学。由于那所学校已经独立了,而最近两届学术会议会员却都由洛北大学的人担任,因此,关西医科齿科大学在研究预算的分配上,只能分到一些残羹剩饭,他们位于舞鹤的兄弟医院也分不到好医师,几乎快因医师荒而关门大吉了。鹈饲医学部长应该已经听说了吧? ”

  “如果是这件事的话,我已经谈好了。上次关西医科齿科大学的校长来拜访我,希望浪速大学方面在内科、外科和妇产科各派四五位年轻优秀的医生,他也会整合关西医科齿科大学和大阪市内的兄弟医院约1500张选票作为交换。”鹈饲的脸被酒醺得通红,意味深长地回答道。

  “鹈饲教授,我真佩服你! 那我们大学也会派一些人手。”竹谷干脆地答应了。

  财前也不甘示弱:“在外科方面,我们第一外科就派3 名吧。然后,再请兄弟学校德岛大学、和歌山大学也各派一两名去。”他就像在摆布棋子一般轻易答应了。

  鹈饲笑逐颜开地说:“如果在平时,这种事很正常。但最近各医局都致力革新,因此,我们要做得巧妙一点,不能让别人发现我们靠派医局员支持他校,来换取学术会议选举的选票。尤其是财前,你这个人树大招风,一定得低调处理。”

  教授们的会谈掌握着各自研究室成员的生杀大权,他们在决定支持他校的人数时,就像在分配临时工一样轻松容易。

  翌日,结束上午的门诊后,年轻医局员们吃完午餐,在第一外科的医局里抽着烟,闲聊各自负责的病人和学会的事。

  “喂,号外,号外! ”

  中河脖子上还挂着听诊器,就慌慌张张地冲进医局。所有年轻医局员都转头看着他。

  “什么事? 你听到什么内幕消息了吗? ”

  “难道是我们的事被发现了吗? ”

  上回以中河为核心,表示对无薪医局员问题的不满和矛盾情绪时,他们曾私下决定要着手推动医局长直选运动、促进医局的民主化。听到中河嚷着“号外”冲进来,所有的人都不安而好奇地看着他。

  “不,不是那件事。是我们医院神经科的实习生,呼应东都大学的实习生发起的‘废除实习制度’的运动,正准备在关西地区发动‘统一行动’。他难掩心中的激动。

  “统一行动是在什么时候? ”

  “目前预定在8 天以后。”

  “终于有人要把我们的想法付诸实际行动了……”

  一位医局员感慨良多地说:“但我们医院神经科的人能按计划执行吗? 最好不要被鹈饲医学部长给一举歼灭……”

  正当另一个人担心地说到一半时,坐在靠门口椅子上、和中河同期进医局的濑户口立刻发出警讯:“嘘,马屁精医局长来了! ”

  所有人全闭上嘴,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安西医局长一进门,打量了中河等无薪医局员一眼后,高声问道:“江川在吗?”

  安田太一的主治医师江川远离周围的嘈杂,正坐在柳原对面翻阅着专业杂志。

  “有,我在这里。”瘦瘦高高的他站了起来。

  “教授找你,立刻去教授室。”安西医局长的口气相当严肃。

  “还有中河、濑户口也要去。”

  中河和濑户口周围的无薪医局员纷纷不安地面面相觑。

  “教授找我们有什么事? ”中河的话里充满警戒。

  “去教授室就知道了。”安西的态度极为傲慢。

  中河、濑户口和江川在医局员们提心吊胆的目光暗送下,跟着安西医局长走了出去。

  走进教授室,只见财前教授正坐在主管椅上抽雪茄,佃讲师站在他身旁。

  “教授,江川、中河、濑户口三个人来了。”安西说道。

  三个人第一次走进教授室,他们被里头森严的气氛震慑住了,手足无措地鞠了一躬。财前傲慢地点了点头,首先看着安田太一的主治医师江川。

  “那位病人在贲门癌手术后,又做了肠阻塞手术,愈后情况还好吧? ”

  原本因为和中河、濑户口这两位革新派医局员一起被叫到教授室,心里七上八下的江川松了一口气,说:“今天是手术后第四天,刚才我已经去看过了,第二次手术的伤口愈合状态比预期更理想,听、叩诊的情况和病人的主诉也没有异常。”

  “你辛苦了。明天,就由你的学长黑田接手那位病人,你要做好交接工作。"一时间,江川脸色大变:“教授,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

  “不,你没有做错什么。我原本就想把那位病人交给专攻贲门癌的黑田,但他当时在负责学术会议选举的事,忙不过来。现在,我的《消化道疾病诊断治疗集》的出版、寄发工作也已经告一段落,所以,就想让他负责这位病人。”

  财前的态度十分冷淡,站在财前一旁的佃说:“江川,听说你以前就对财前教授很不满。”佃的语气很别扭。

  “哪有? 是谁在胡说八道……”江川吓得目瞪口呆。

  “胡说八道吗? 在财前教授总会诊时,你当着安田太一的面,说什么在忙学术会议选举的事,这样是想陷教授于不义吗? 而且,听说你还告诉那位病人有关大阪高等法院开庭的事。我们虽然知道你以前是东派的人马,但仍然认为这是前任教授时代的事,姑且不计前嫌,还让你负责财前教授操刀的特诊病人。但不知道你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接二连三地陷害教授? ”

  “不,那是安田先生拿着报道官司的周刊杂志给我看,问自己会不会有相同的下场。因为报道上有前任东教授发表的意见,他就一直追问我东教授的为人。这怎么会变成我对他说了陷教授于不义的话? 这根本是误会! ”江川极力为自己辩护。

  被归类为东派人马显然让他大受打击。

  财前瞥了江川一眼说:“如果是误会,等一下你可以和佃讲师解释清楚。我找你来并不是为了追究这种无聊的事。”

  他故意表现出对这件事不知情的样子,把雪茄往烟灰缸一丢,随即摆出一副严肃的架势。

  “我找你们来,是要告诉你们,关西医科齿科大学位于舞鹤的兄弟医院——舞鹤综合医院要求本校和兄弟学校派医生过去支持。大家都知道我负责的第一外科人才济济,希望我们派三位医生去帮忙。经过严格挑选后,我决定派诊疗成绩优异的你们三位去。”他不由分说地宣布了人事异动决定。

  江川、中河和濑户口顿时愣住了,江川脸色苍白地说:“教授,那里是洛北大学下属的医院,我们要去那里……”他嘴唇颤抖着。

  “这个问题你不用担心,关西医科齿科大学基于某种原因,已经脱离洛北大学独立,他们有意加入浪速大学的旗下。对本校来说,这也算扩大势力版图,我们当然竭诚欢迎。这是本校扩大势力范围的第一个桥头堡,因此才挑选你们这几位成绩优秀的人。以后,我们还会持续派人手过去,绝对不会让你们感到孤单,我也会继续指导你们的学位论文。”

  他说得冠冕堂皇,绝口不提派这三人过去是为了换取学术会议选举的1500张选票。

  “但是,教授,我们还想继续留在第一外科学习。”中河鼓起勇气抵抗,濑户口也附和着。

  “学习? 财前外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教你们这些先锋医局员了。”佃代替财前断然拒绝了。

  “先锋? 这是什么意思? 请你把话说清楚,别乱扣帽子。”算是硬骨铁汉的中河反驳道。

  安西医局长也在一旁帮腔说:“我们已经知道你们煽动无薪医局员,准备发动医局长直选运动的事了。按照财前外科的‘宪法’,医局长必须立刻对你们这种严重扰乱医局秩序的人‘勒令退局’。多亏财前教授宽宏大量,才让你们捡回一条命,你们应该懂得感恩才对。”

  勒令退局是十分严重的事,就相当于一般企业在报纸上刊登这样的告示来开除职员——“以下这位人士自某月某日起,与本公司脱离关系;今后即使此人手持本公司名片,也与本公司毫无瓜葛,本公司概不负责”。对医生来说,等于是断绝了以后在一流大学医局工作的机会,彻底失去了研究场所。考虑到这一点,连中河和濑户口自己也哑口无言了。

  “看来你们三个人都答应了。从10月1 日起,你们就去舞鹤上班,要做好心理准备。,’财前冷冷地命令道。掌握人事生杀大权者特有的无情,露骨地写在他的脸上,中河、濑户口、江川三个人默默地行了礼后,走出教授室。

  回到医局后,年轻医局员们立刻围住中河和濑户口,江川则怅然若失地坐在柳原旁边。

  “怎么了? 教授对你说什么? ”柳原合上笔记本,看着比他晚一届进医局的江川。

  “只因为我以前是东派的人,就要把我发配到舞鹤综合医院去。”

  “什么? 去舞鹤? ”

  “对,我的将来没指望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就因为我以前是东派? ”

  江川咬着嘴唇,握紧拳头奋力朝桌子一捶。这时,围着中河和濑户口的年轻无薪医局员此起彼伏地发出怒吼。

  “黑幕! 怎么可以没有明确的理由,就把我们卖到医生不足的偏僻地方去,这简直就是贩卖人口! ”

  “没错,我们不能让医学界的黑手继续乱搞下去! ”

  柳原怀着愧疚的心情,听着他们倾诉愤怒的心声。

  三位医局员走出教授室,佃和安西也离开后,财前抽着雪茄,独自思考片刻他突然站起身来,走向隔着中庭、位于医院新馆对面的医学部旧馆。他准备去病理学大河内教授的教授室。

  走上昏暗的楼梯,确认教授室门上挂着“在内”的牌子后,他轻轻地敲了门,里面传来应答声。财前推门而入,马上闻到了福尔马林的味道。大河内教授正坐在房间一角的白瓷流理台前,检验着内脏的标本。相当于两块切菜板大小的标本切片台上,放着拳头般大小、已经用福尔马林固化的暗褐色左肺标本,大河内正在用病理手术刀切割着。

  “教授,我是财前。有些问题想要请教您……”财前谦恭地说道。

  “财前? ”大河内显得十分意外。

  “我正在检验肺部肿瘤,还有15分钟就完成了,你等我一下。”

  大河内头也不回地回答。虽然肺下叶发现小型肺肿瘤,但到底是其他内脏中的癌细胞经由血管转移而来的,还是肺部的原发癌症,必须以病理手术刀解剖后,沿着支气管放入细导管加以检查。大河内在病理方面具有十足的权威,只要他判断是癌,就是癌;他判断不是癌,就不会是癌。因此,他身上总是散发出一种让人无法轻易靠近的威严气势。

  财前被大河内的气势震慑住了,他站在房间一隅,等待大河内完成病理检验。

  虽然这个房间很宽敞,但除了窗户和门之外,墙壁四周放满了书架,架上堆满了与病理学相关的原文书、学会杂志和病理组织标本载玻片,有些放不下的书籍就直接堆在地上。大河内要财前等一下,然而这里并不像财前房里有沙发,只放了一张大河内教授自己的座椅,似乎在无声地坚守着自己的城堡,拒绝和进入房里的外来者长谈。财前不知所措地站在书架前等着,不禁想起自己和同年级的里见修二曾经一同在病理学研究室学习,检验内脏器官、窥探着显微镜的日子。当时,大河内教授的指导就以严格著称。自己会进病理学研究室,是因为在病理研究室比较容易拿到学位,获得学位后,他立刻转到临床组,但里见仍然在病理学研究室待了好一阵子才转到临床组。

  大河内教授曾经教导他们,医学始于病理,也终于病理,因此只要随时做好基础病理检查就能避免误诊,但有些医生在逐渐累积了一定的临床经验后,往往因为过度相信自己的能力而疏于进行基础的病理检验,于是往往会引起意想不到的事故。大河内也指导所有学生如何才能彻底做好病理检查。

  大河内终于完成了肺肿瘤的病理检验,在研究室角落的脸盆里一边洗着手,一边问道:“财前,你找我有什么事? ”

  “有个问题想请您指导一下。”

  “什么事? 我很忙,你简单扼要地说吧。”大河内的态度非常冷淡。

  “我想请教您,虽然目前在学会中还没有定论,但在我经手的贲门癌病例中,有34例有转移的现象。在归纳总结后,我发现,产生癌症的部位不同时,癌症的生成方向和扩散的路线也不尽相同。”

  “哦,这倒是很有趣。你详细说明一下。”

  大河内催促道,财前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地引起了大河内的兴趣。

  “例如,癌症发生在贲门部的大弯侧时,就会向胃的方向扩散;当癌症发生在小弯侧时,就会往食道下方扩散。当癌症的发生部位不同时,扩散的路线也不相同,有的随着血液循环扩散,也有的靠淋巴腺转移。但我们是临床医生,实在很难理解其中的规律,这种问题只有靠病理学家,尤其是作为研究人体肿瘤学权威的您协助,才能够找出真正的原因。我希望能够得到您的协助,从病理学的角度加以分类……”

  财前站在大河内的桌子前,露出难得的真诚态度。

  “哦,原来贲门癌的发生部位和癌细胞的生成方向和扩散路线之间有一定的联系,这倒是个很有意思的研究课题。”大河内立即表现出关心的样子。

  “财前,那我们就立刻着手研究吧。你手上已经有34个病例了,由你的研究室派出三位优秀的人员,我这里也会提供两位,组成一个研究小组,就可以开始进行了。”

  大河内的眼睛瞬间一亮。如此一来,财前更是朝着拜访大河内的真正目的迈进了一大步。

  “教授,我们临床医生只能从x 光片上所呈现的形态来判断病情,如果能够更进一步从病理学的角度做出诊断,就可以做出适当的判断。因此,我更深刻地体会到,病理和外科在今后必须保持更紧密的合作。”他希望藉此加深和大河内之间的接触。

  “目前,你总结的资料如何? ”

  “从贲门部大弯侧向胃的方向扩散的情况占55%;贲门部小弯侧向食道下方扩散的情况占63%;从贲门部经由淋巴腺转移和经由血管转移的比例为7 :3 。但只有1 个出乎意料的病例,就是出现在贲门部后壁上的原发癌,经由血管转移到肺下叶部,像这种极其罕见的转移路线到底是怎么回事? 毕竟因为没有其他病例可以参照……”

  ~听到这里,大河内的眼中立即射出锐利的光芒。

  “财前,你刚才说的病例,该不会就是目前在进行上诉审的佐佐木庸平的病例吧? 你来这里难道是为了暗示我,那个病例是凤毛麟角、极其罕见的病例,属于临床上不可抗力的病例吗? ”大河内的眼神充满质疑。

  财前努力掩饰着自己的心虚,说:“没这回事。教授,我纯粹只是从学术的角度来向您请教的。”

  “是吗? 那就好,反正我也不会把你刚才提出的问题和官司的事混为一谈。”

  说完,大河内便不再理会财前,自顾自地坐在桌前。财前原本想不着痕迹地向大河内探听他担任佐佐木一方鉴定人时,会说出怎样的鉴定内容,但显然他并没有达到目的。

  今天是大河内教授出庭作证的日子,大阪高等法院民事34号法庭内挤满了来自医学界的旁听者。柳原助理、金井副教授、佃讲师和财前又一等与财前有关的人当然不会缺席,里见、东教授以及他的女儿佐枝子也坐在不引人注目的旁听席角落。

  白发瘦削的大河内教授一站上证人席,法庭内便充塞着令人紧张不安的凝滞气氛,坐在被上诉人席的财前也面色凝重。而上诉人佐佐木良江、小叔信平则以期待的眼神抬头望着毅然地站在证人席上的大河内。

  审判长形式化地进行了旨在了解大河内姓名、年龄、住址和职业等情况的人别讯问后,当大河内宣誓结束时,审判长便宣布:“现在由上诉人律师开始主讯问。”

  关口律师站起来,向大河内行了一个礼。

  “关于已故的佐佐木庸平的死因,已经在第一审的法庭内,详细请教了负责病理解剖的大河内教授的意见。但是,由于我在本次上诉审中的论点是从死因出发,讨论当时应该采取怎样的处置,以及采取适当的处置是否能够避免本案所涉死者的死亡。因此,即使提出和第一审时相同的讯问问题,也希望庭上可以了解本人的意图,敬请见谅。”

  他先寻求审判长的谅解,然后转向大河内教授问道:“首先请问病人的直接死因是什么? ”

  “癌性肋膜炎造成的肺虚脱以及右心室循环不全,左胸腔累积了血性胸水,阻碍了肺部伸缩,对心脏造成了负担。”

  “那就是说,癌性肋膜炎是直接死因吗? ”

  “对。”

  “这种癌性肋膜炎和接受手术的贲门癌有关系吗? ”

  “有很大的关系,出现在贲门部后壁的原发癌转移至左肺下叶,并因为某种原因急速增加,扩散至肋膜表面,引起癌性肋膜炎。”

  “那就是说,肺部的癌症转移灶是导致癌性肋膜炎的最主要的原因,对不对? ”

  “没错。”

  “可不可以请您再说明一下,在解剖时所看到的左肺下叶和肋膜表面各转移灶的大小、形状,以及两者的位置关系? ”

  大涮内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老花眼镜,看着解剖记录:“首先是左肺下叶,在靠近横膈膜的末梢位置,有一个小指头大的转移灶,周围还有三个米粒大的转移灶群,肋膜表面聚集了许多凹凸不平、大小不一的肿瘤。”

  “每个癌细胞大概有多大? ”关口提出了一个不同于以往的问题。

  大河内侧着鹤一般细长的脖子说:“癌症的种类不同时,大小也不尽相同。通常较大的为50微米,较小的差不多有10微米左右,1 微米相当于干分之一毫米,所以,就可以知道1 个癌细胞有多小。但这么小的癌细胞一旦开始分裂增殖,1 天就可以从10个变成20个,100 个变成200 个,就像搞非法传销的人一样无止境地持续增加,最终将吞噬人类的生命。”

  “哦……这让我们更清楚地了解到了癌症的可怕。但在本案的病例中,你认为癌细胞是怎样转移到肋膜,并开始增殖的? ”

  “肺野的转移灶向肋膜产生侵蚀,附着在肋膜上的癌细胞就开始增殖,逐渐变成巨大的聚集体。但所谓的聚集体也并不会很大,只有芝麻粒般大小,但随着时间的推延它会逐渐增大,最后变成肉眼也可以看到的肿瘤。”

  “照您这么说,是不是可以从肿瘤的大小,来反推发生癌性肋膜炎的时间? ”

  关口更深入地问道。

  大河内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没错。外行人的着眼点真让人招架不住。转移发生的时间愈早,肿瘤也会愈大。所以,在某种程度上,的确可以从肿瘤的大小推断出发生癌性肋膜炎的时间。”

  听到大河内这么回答,关口好像闻到猎物的味道般双眼发亮。

  “是吗? 原来可以推断! 在本案中,癌性肋膜炎发生的时间点是重要的关键,在第一审中就从各种观点的立场讨论过这个问题。如果从肋膜表面的肿瘤大小来推断产生癌性肋膜炎的时间,大概会是在什么时候? ”

  由于出现意外的进展,旁听席上所有的人都屏气凝神,审判长也定睛注视着。

  大河内的意见或许可以为上诉审的新论点提供理论根据。

  大河内缓缓地开了口:“关于本案,我刚才也已经说明过,是左肺下叶有一个小指头般大的转移灶以及三个米粒大的转移灶群的癌细胞,进一步发生转移的病例。从形态上来看,肿瘤还只是分散的、像芝麻般的大小,所以,转移的时间应该小会很长。但在肋膜表面上出现的癌细胞,像围棋盘上的棋子般紧密罗列,肿瘤已呈板状排列,代表发生癌性肋膜炎已经有相当时日。身为病理学者,我看到这种状况时,也产生一股莫名的恐IX.。因此,像本案这样,在肋膜表面上出现凹凸不平、大小不一的肿瘤时,可以认定并非在病人死亡前的两三天或四五天才发生的。虽然恶性肿瘤的增殖十分迅速,但至少应该超过一个月以上了。”

  癌症病理学权威大河内教授一番严正的话语响彻法庭,坐在被上诉人席上的财前脸色瞬间大变。

  “一个月以上! 病人6 月20日死亡前一个月,他曾做过术前x 光检查。照您刚才的推论,当时,不仅左肺下叶,连肋膜表面上也已经有肿瘤了! ”关口的声音变得十分尖锐。

  “我无法推测当时的肿瘤到底有多大,或许当时还没有发展为肿瘤,导致肉眼无法判断;也或者虽然已经发生肉眼可以判断的癌症,却因为手术前没有对肺部做充分的检查,而未能发现。这些都是临床上的问题,解剖时无法推测这些情况,这就是病理学的立场。”

  大河内虽然表现出对病人一方的关怀,却也始终贯彻着身为医学家严正中立的立场。关口原本怀着的满心期待落空了。

  “是吗? 发生癌性肋膜炎的时间点和手术时间的关系,是本次上诉审中相当重要的问题。在没有预测到癌症已经扩散的情况下,对主病灶采取手术,会对转移灶产生相当大的影响,不知对此您有何看法? ”

  “从结论来看,在手术前,除了左肺下叶已经出现转移灶外,肋膜表面也出现了转移灶。至于在这种情况下,针对癌症的主病灶进行手术到底会不会导致癌症恶化的问题,也是目前许多外科学者致力研究的问题。但这只是从结果来看问题,在本案中首先必须解决的,是手术前的肺部检查到底可以在何种程度上发现肺部和肋膜表面的转移病灶。”大河内严肃地做出了结论。

  “我明白了,您是说‘问题在于手术前的肺部检查’,我没有问题了。”

  在主讯问中获得成功的关口满意地涨红着脸回到座位上,财前律师团的河野和国平好像在商量着什么。

  “被上诉人的律师有没有问题要问鉴定人? ”

  审判长一说完,国平律师就站了起来,口气恭谨地开始讯问。

  “根据第一审的记录,以及刚才上诉人律师的讯问中,您都认为病人的死因在于血性胸水积聚造成肺部受到压迫,引起肺虚脱及右心室循环不全,是不是这样? ”

  “对,没错。”

  “左胸腔内积聚的胸水量是不是490cc?”

  国平重复问道,大河内闻言皱了一下眉头,说:“太哕唆了,别老是问相同的问题! ”

  大河内的喝斥让所有旁听者同感惊讶,佐佐木良江也害怕地望着大河内,但国平律师却仍神色自若:“大家可能都听过‘单肺飞行’这句俗话,也就是说,一名成年男子的肺活量如果有3000CC,即使有半侧的肺叶无法发挥作用,也可以靠剩余的1500cc来维持生命。但佐佐木庸平先生积在肺部的胸水只有490CC 。

  就算是500cc 好了,纵使这些胸水影响了500CC 的肺活量,还剩下2500CC。在这种状态下却发生呼吸功能衰退和肺虚脱,实在令人费解,是不是可能有其他的原因? ”

  大河内脸色一沉,说:“你有没有看过解剖记录? ”

  虽然大河内语带斥责,国平却丝毫不为所动。

  “不用您说,我已经仔细拜读过了。但光是癌性肋膜炎有可能使病人在如此短促的时间内死亡吗? 佐佐木先生过世时也在场的金井副教授是胸腔外科的专家,他在上次的庭审中也谈到,对病人突然死亡感到不可思议,因此,他强烈地主张死因应该是在手术后一星期引起的肺炎。大河内教授,在您的解剖记录中也记载着肺炎。”

  “的确,无论是在肉眼观察还是在组织学检查中,都发现肺叶出现带有红色的发炎现象,应该有肺炎症状,但我没有说是单纯的术后肺炎,还是癌细胞转移引起的伴随性肺炎。”

  “那么,您认为是哪一种呢? ”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从肺叶的炎症情况来看,应该不是单纯因肺炎而导致死亡,而是因为同时出现了癌性肋膜炎,才成为致死原因。”大河内教授断然否定了国平的意见。

  国平判断继续进行反对讯问将对财前不利,便就此打住:“我没有问题了。”他以医师公会顾问律师擅长的逃避战术迅速结束反对讯问。

  审判长看着大河内教授,说:“本庭要讯问大河内证人。本案中,在手术后一星期发生的呼吸困难和发烧症状与死因有直接的关联,上诉人一方主张是癌性肋膜炎引起的,但被上诉人则认为是术后肺炎,双方的意见完全对立。从胸腔内积聚的490CC 的血性胸水量来看,是否可以推断出现癌性肋膜炎症状的时间? ”

  “积聚的胸水量会随着癌症的症状、病人的全身状况而改变,因此,胸水的积聚量无法成为推测胸水积聚时间的依据。关口律师虽然是医学的门外汉,但他刚才提到一个我原本没有想到的问题,就是可以根据肋膜表面的肿瘤大小、状态,判断出胸水积聚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了。”

  “假设手术前针对肺部做了彻底的检查,鉴别出左肺下叶的阴影是癌症的话,就能够发现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肋膜表面吗? ”

  “有这样的可能性。”

  审判长亲自讯问了上诉审中的问题点,大河内的回答让旁听席上骚动不已。

  河野和国平立刻跑向被上诉人席上的财前,仓皇地商量着什么。然后,国平站了起来。

  “审判长,为了进一步证明刚才大河内鉴定人言及的肺部检查问题,被上诉人要申请证人。”

  关口律师也立刻站了起来,不甘示弱地表示:“我方也要申请证人。”

  “那么,下一次将在9 月9 日下午1 点开庭,进行证人讯问,双方律师应该没有异议吧? ”

  由于本案是集中审理,因此,审判长宣布了下一次的开庭时间。

  关口慌忙说:“审判长,由于我方证人时间上无法配合,希望可以延到半个月后的9 月17日开庭。”

  国平随即表示反对:“如果拖延半个月,就失去本案集中审理的意义,请按照审判长裁示的日期开庭。”他试图阻止关口的拖延战术。

  审判长看着关口,问:“如果那位证人时间无法配合,不能换其他证人吗? ”

  “恕我万分抱歉,一定要请那位证人出庭,才能证明财前被告的确有过失。但目前那位证人正卧病在床,希望庭上能够准许半个月的缓冲时间。”他的口气十分坚定。

  “好,本庭了解。那下一次的证人讯问就改在半个月后的9 月17日下午1 点开庭。”虽然国平再度表示反对,但审判长仍然如此宣布道。

  扇屋的和式包厢内,气氛尴尬,河野律师、国平律师和财前五郎、又一四个人一直沉默不语。又一对自己请了两位名律师,却因为大河内教授的证词导致对财前不利大感不满,他的心情完全写在脸上。

  “一直不说话也不是办法。在今天的法庭上,当审判长问大河内鉴定人,如果在手术前更详细地检查左肺的阴影,发现癌症转移灶的话,是否可以在某种程度上了解肋膜表面的肿瘤这个问题,大河内回答说有可能时,我吓得血压都升高了。河野、国平两位律师虽然在紧急商量后,决定要申请证人,但为了一举挽回今天大河内证词对我方造成的不利,要赶快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哪。”又一语带讥讽。

  国平律师也板着脸回答:“就是为了在下一次证人讯问中扳回劣势,我们才紧急申请佃讲师担任证人。”他转头看着刚才随着服务生进来,正挺直腰杆坐在末座的佃。

  财前又一点了点滑亮的光头,问国平:“自从教授选举后,佃一直是五郎的得力助手,对所有情况了若指掌,我也对他深有信心。但到底要他说什么? ”

  “既然审判长亲自讯问,假设事先更详细地检查左肺下叶的阴影会如何,就代表他认为这并不是一种假设,审判长的心证已经认定财前教授在手术前疏忽了应有的检查。也就是说,他认为财前教授并没有在手术前发现癌细胞已经从贲门转移到肺部。因此,我方必须证明,财前教授在手术前已经怀疑肺部的阴影可能是癌症的转移灶,所以佃讲师必须坚持说总会诊时,财前教授在帮佐佐木庸平看诊时曾提到这一点。我听说佃讲师的口才很好,在各方面都很配合财前教授。只要财前教授稍微点一下,他就懂得融会贯通,也因此,我认为佃讲师是我方证人的最佳人选。”

  国平抬举着佃,佃虽然嘴上客套着,却不免喜形于色。

  “但佐佐木他们会请谁做证人? 难道是前病房护理长龟山君子? ’’财前五郎不安地问道。 .“从关口律师说目前证人卧病在床这一点来看,应该是指怀孕的龟山君子。至于到底是龟山君子已经答应他们要出庭,还是他们根本没有把握,只是抱着姑且一搏的心态申请她当证人,我也搞不清楚……”

  正当国平表示摸不着头绪时,河野开口了:“依我看,龟山君子应该还没有答应关口。”

  “你怎么知道? 听关口律师提出申请证人的语气,好像很有把握的样子。”财前在~旁担心地问道。

  “这该怎么说,我是凭多年的律师经验所产生的第六感来判断的。当时,关口律师的语气虽然坚定,却极力拖延下一次开庭的时间,所谓证人生病只不过是借口,只是为了争取更多的时间去说服对方。”

  他敏锐的第六感来自于他40年的律师生涯。财前认为,这和资深医生特有的第六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国平也接口道:“河野律师的第六感在同行中可是赫赫有名,那我们暂且认为龟山君子还没有答应。不过这也代表关口律师会立刻去找龟山君子,我们也要积极行动。”

  “但是,上次国平律师不是把装着5 万元的信封塞在点心的包装里,对方至今也还没退回来。从这点来看,龟山应该不会出庭作证。’’又一颇不以为然。

  “我明天会去找她确认一下,也顺便侦察敌情。我上次也说过了,龟山君子丈夫的工作单位三光机械和我有点交情,上次他们在申请专利遇到问题时,曾经来找过我。所以,只要从公司的高层向他施压,即使她丈夫再怎么粗野,也不会笨到让老婆去当证人的地步吧。”

  听国平这么一说,河野也表示赞同。

  “我相信国平会把这件事处理得很好。接下来就是佃讲师的证词内容。由于佃讲师是财前外科的讲师,审判长很可能不会太重视,最好能提出什么客观的证据。”

  河野翻阅着开庭记录影印本,国平也探头看着。

  “河野律师说得没错。如果有另一位可以证明佃讲师证词的人,或是有其他的证据,就会大大提高说服力。财前教授,你有没有想到些什么? ”他问财前。

  “嗯,突然这么问,我一时间也……”财前困惑地支支吾吾着。

  “即使不是全新的证据也无妨,只要能够客观证明佃讲师的证词就可以了。”

  “证明佃的证词,也就是要证明我在手术前就曾经怀疑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部。

  佃,你有没有回想起什么? ”

  财前特别强调了“回想起”这几个字。

  “这个嘛,关于这个部分,我也……”

  “是吗? 当时,你才如愿当上讲师不久,对于那一段日子应该记忆深刻才对。

  你静下心来好好回想一下。”

  财前似乎在暗示佃,是我让你从医局长升上讲师的。听到财前这种讨人情的口气,佃立即领会了财前这番话的真正含意。

  “这么一说……不,但好像也不是……”佃一脸苦恼地思考良久,终于说,“啊,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他故意提高音量大叫起来。

  “哦,你想起了什么? ”国平追问道。

  “我竟然把这么重大的事情给忘了,我必须向各位致上十二万分的歉意……教授,您当时忙着准备前往参加国际外科学会,所以,可能已经忘了这件事。您不是曾经交代我‘在我出发以前,如果有时间的话,要帮佐佐木庸平做断层摄影,你去帮我办理申请手续’吗? ”

  “哦,是吗? 原来我是交代你了,我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后来呢? 我记不得了……”

  “然后,我就按照教授的指示,打电话去放射科申请,要求在做断层摄影后,要‘急件’处理。对方好像是新来的护士。还说什么各科的教授、副教授级的急件一大堆,无法立刻为我们做急件处理。我就骂她:‘难道你没听说过财前外科吗?我看你干脆辞职算了! ’对方突然在电话里哇哇大哭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让护士哭得这么伤心,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又一无法判断财前五郎和佃的对话到底是真是假,目瞪口杲地看着他们一唱一和,国平神情微妙地微笑着听得出神。

  佃又继续说道:“后来因为财前教授准备在国际外科学会上发表的论文要重新翻译,以及在出发前还要帮其他病人动手术,没有时间做断层,所以才取消了好不容易才安排好的断层摄影。我记得,好像当时教授也认为没有必要做了。”

  “对,我慢慢想起来了。当时,一方面是因为时间上的问题,另一方面,我也不认为做断层摄影有太大的意义……”

  “所以,我又打电话给放射科那个爱哭鬼护士,取消了预约。”

  一直默默地听着他们两人一来一往的国平着急地问:“除了接电话的那位护士以外,有没有什么物证可以证明你们曾经申请做断层摄影,后来又取消了? ”

  “当然有。在我们医院,申请做检查时都要记录在记录本上。某月某日,第一外科曾经申请做断层摄影,即使后来取消也会登记。这是两年前的事,记录应该还保存着。”

  佃巴结地看着财前。财前心里十分清楚,佃一定是曾经为他自己的病人申请做断层摄影,但他巧妙地将这个事实偷天换日到佐佐木庸平的身上。

  不知道河野和国平有没有看穿他们的伎俩,但两位律师认真地听完后,河野说:“既然曾经申请做断层摄影,后来却没有拍的确不太好。不过,这也算是可以证明财前教授曾经怀疑癌细胞可能转移到肺部的重要证据。”

  国平也表现得干劲十足:“既然这样,我明天一大早就去龟山君子丈夫工作的公司,绝对要阻止她为佐佐木一方出庭。如果顺利的话,还可以争取到她成为我方的证人。”

  河野、财前又一、财前五郎、佃讲师的脸上同时浮现出难以捉摸的表情。

  关口律师和东佐枝子搭乘阪神电车前往位于尼崎的龟山君子的家。佐枝子脸色有点苍白。

  “关口律师,你为什么会申请还没有答应出庭的人当证人? 这一阵子,我三番两次前去拜托龟山君子小姐,但她一直不肯答应。我根本不认为她会出庭作证,你却说得那么坚决……”她似乎在责备关口有点操之过急。

  “财前他们或许也想找龟山君子当证人,我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所以才先下手为强地申请龟山君子担任我方的证人.。今天,大河内教授的鉴定意见中谈到,问题在于手术前的肺部检查。因此,更需要再接再厉,请龟山小姐出庭证明财前的确疏忽了手术前的肺部检查。无论如何,今天请你一定要说服她。”

  关口鞠了一躬拜托着,但佐枝子完全没有把握可以说服龟山君子答应自己的请求。她之前曾经在酷暑之中顶着大太阳拜访过君子两次,第二次的时候,自己带去的一篮水果甚至还被君子的丈夫扔了出来。之后,虽然多次写信拜托她,可是君子一直没有松口。现在5 点刚过,想到君子的丈夫可能已经下班回家了,佐枝子就害怕得缩起肩膀,但一想到在大阪高等法院庭审结束后在走廊上看到的大河内教授、里见和父亲东贞藏一起轻松谈笑的情景,佐枝子又重拾了勇气。

  在尼崎车站下车后,两人朝三光机械宿舍走去,在第五户龟山君子家门口叫门后,落地门从里面打开,君子走了出来:“啊,是小姐……”

  虽然她嘴上打着招呼,却满脸困惑。怀孕6 个月的脸上显得有几分憔悴,隆起的腹部也已经十分明显。

  “很抱歉,虽然你已经写信告诉我,我的拜访对你造成了很大的困扰,但今天,我想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来拜托你,所以,才连同佐佐木女士的辩护律师关口律师一起来了。”

  佐枝子既然这么说了,君子也就不便再拒绝,况且,站在玄关说话会被隔壁邻居听到。

  “先进来说吧。刚好我先生今天加班,会晚一点回来。”君子很不自然地招呼他们到内侧六叠大的房间。

  佐枝子刚坐下,就立刻说:“君子小姐,我很了解你的决心,也知道你怀有身孕,不太方便。但今天的法庭上,大河内教授在鉴定时,认为佐佐木庸平先生手术前的肺部检查是最大的问题所在,如果事先做好充分的检查,不仅可以发现肺部的转移灶,或许还可以发现转移到肋膜的肿瘤。当大河内教授说出这么重大的见解后,我们更希望你能够在法庭上证明财前教授在总会诊时,不听柳原医生的建议,还训斥他t 不可能转移到肺部,不需要在手术前做断层摄影’。你的这一句话,将会对审判造成非常大的影响。”

  “但是,我上次已经写信告诉你了,对方的律师也……”

  “国平律师也来拜托你,请你不要为佐佐木一方出庭,对不对? ”

  “而且,我之前没告诉你,他还把5 万元的巨款塞在带来的点心盒包装纸里。”

  “什么? 你说他塞钱给你们吗? ”关口满脸错愕。

  “那你们怎么处理那些钱? ”

  “我先生说,他第二天就会拿去还给他们,然后就把钱塞进他整天都围着的腹带里了。”

  “什么时候去还的? ”

  “我没有多问。他的个性很倔,虽然一大把年纪了,仍然又倔又顽固。如果我追着他问,他很容易发脾气,但我相信他一定拿去还了。”

  “财前那些人竟然做出这么卑鄙的勾当……什么都想要靠权力和财力来解决。

  很感谢你没有向他们屈服。”关口向龟山君子行礼致谢。

  “虽然我觉得难以启齿,但在下一次证人讯问时,对方一定会用尽各种手段,想要证明财前在手术前曾经注意要进一步做检查。或许,他们还会申请其他的证人,增加说服力,但我们只有你这一位证人可以和他们抗衡了。如果你先生不同意,你就无法出庭作证的话,我现在就去他公司找他,或是在这里等候他回来。事到如今,除了请你在法庭上说出真相,身为律师的我已经束手无策了。”关口再度深深一鞠躬。

  龟子痛苦地低垂着头:“我以前是护士,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要我拖着6 个月的身孕上高等法院的法庭作证,会对我的身心造成极度的紧张,我也很痛苦啊……”

  她以自己有孕在身作为推托,关口和佐枝子也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三个人都闷不吭声。

  “有人在家吗? ”玄关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哪位? ”君子吃力地走向玄关。

  “啊,护理长,果然是龟山护理长! ”

  站在玄关的女人叫了起来,君子似乎一时间想不起对方是谁,看了好一阵子。

  “啊,佐佐木太太,你不是佐佐木庸平先生的太太吗? ”

  佐佐木良江在短短的时间内多了许多白发,整个人瘦得不成人样,根本认不出来了。君子不忍地看着她:“刚好东教授的千金和关口律师也在。”

  佐佐木良江显得有点狼狈,因为关口律师曾经交代过她:“你大病初愈,就在家里好好休息,一切交给我来办。”

  “先进来再说吧,我家很小……”

  良江一脸尴尬地走进关口和佐枝子所在的房间。

  “关口律师,请您原谅。虽然您体谅我的身体,要我在家好好休息,但我一想到下一次证人讯问的事就再也睡不着了。在我先生住院期间,龟山护理长就很照顾我们,所以,我想亲自来拜托她一下……”然后,她面对君子,双手着地,做出跪拜的姿势。

  “护理长! 求求你了! 请你在下一次证人讯问时,出庭证明财前教授说过不需要做断层摄影的话。只要你一句话,我们身为佐佐木庸平的家属,也就得到了救助。我们的生意已经摇摇欲坠,而且也拖欠了不少打官司的费用,一直劳烦关口先生尽心尽力地帮忙。护理长,只要你的一句话,就会对我们十分有利,或许可以因此胜诉……”

  佐佐木良江趴在榻榻米上放声大哭,泪水像洪水溃堤般一发不可收拾。

  君子的眼中闪过一丝动摇:“佐佐木太太,再过四个月,我也将为人母。听你这么说让我十分难过……但想到即将诞生的孩子,我不想卷入官司,只想过:平静的日子。”

  听她这么一说,良江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但她靠近君子,说:“护理长,你生孩子时,我一定会来陪你,帮你好好照顾孩子。其实我今天会来这里,是因为家里的三个小孩叫我来拜托你。希望你不要见死不救! 请你救救这三个孩子! ”

  她迫切地看着君子,双手拉着君子的手不放,君子热泪盈眶,佐枝子也在一旁频频拭着泪。只有关1 :3 静静地说:“怎么样? 是不是可以请你当我方的证人? ”

  君子正想点头,却突然想到了什么,说:“请恕我一直说相同的话。但等我先生晚上回来后,我会和他好好商量,再给你们答复。”

  虽然她对佐佐木良江深表同情,却仍然没有改变最后的答案。

  三光机械的车工工厂内,马达的怒吼声和车床全速切割钢铁工具的金属声混杂在一起。一大早就亮着的荧光灯下,50位车工正忙碌地工作着。

  君子的丈夫冢口雄吉昨天晚上和君子为了是否要为佐佐木一方当证人聊到很晚,现正带着一脸没睡好的倦意做着车工活。在众多车工中,他的技术熟练,正在试做即将交货的汽车零件。

  “雄哥的技术比我们这些人好太多了。”

  雄吉旁边做螺丝的年轻工人从厕所回来后,出神地看着雄吉操作,佩服地说道。雄吉绷着脸,一声不吭,只管灵活地前后操作车床刀具,精密地切割出正确的角度。切割下来的钢屑变成铅色的粉末四处飞溅。

  “哇,原来那个角度要这样切割,很难操作吧? ”年轻的工人再度叹服地说。

  “你在这里吵死了,撒完尿就赶快去做事! ”雄吉大声吼道。

  “我在称赞你呀,有什么好生气的。上次领班还说,很少有人像雄哥一样,把车工做得这么好,他还说很担心你被别的工厂挖墙角挖走呢。”

  “笨蛋! 我在17岁时,连车工是怎么回事都搞不清楚,都是靠领班手把手地教我的,我怎么会做这种忘恩负义的事! 我才不像那些年轻人,只要稍微抓到一点车工的要领,就立刻被高薪吸引,到处换工作! ”他的大鼻孔翕动着,高声训斥着这个年轻人。

  “冢口雄吉先生,厂长找你。”守卫一路小跑着过来。

  “厂长? 你搞错了吧,是不是领班找我? ”他对守卫故出一副“你老糊涂了吧”

  的神情反问道。

  “不,是厂长,他要你马上去厂长室。”

  “咦,到底是什么事? 厂长怎么会找我……”他摸不着头绪地侧着头,脱下沾满油污的纱布手套,朝厂长室走去。

  来到另一栋大楼的厂长室门前,雄吉不免有点紧张。他扣好原本松开的工作服扣子,敲了敲门。

  “进来吧。”

  听到厂长的声音后,雄吉浑身不自在地推开了门,他的双脚随即像被钉住了一样——曾经擅自前往他家的国平律师竟然坐在客用沙发上。

  厂长转头看着愣愣地杵在门口的雄吉,招呼道“别客气,来,你也来这里坐。”

  有时候,雄吉和厂长之间一年也难得说一次话,而这时厂长却表现出很亲热的态度。

  “好。厂长找我有什么事? 如果是为了我正在试做的汽车零件,可以请领班代为转告,而且……”雄吉站着不动,快速说道。

  “不,今天找你和这个无关。这位是经常照顾本公司的国平律师,你应该已经见过了吧? ”

  听到厂长的开场白,国平立刻说:“上一次突然造访,实在很失礼。你太太的身体还好吧? 离预产期只有四个月了,这是你们头一胎,一定很高兴,但也很担心吧。”

  他试着走情感路线,诉诸初为人父的心情,但雄吉仍然绷着脸,问:“厂长,您是为了这个人的事找我吗? ”

  厂长点了点头。

  “你这家伙,为了官司的事还闯到我们工厂来。你们这些人到底想要破坏别人的生活到什么程度? ”雄吉咬牙切齿地说道。

  厂长慌忙劝5 且“你怎么可以对国平律师说这种话? 国平律师曾经帮我们公司打赢官司。你怎么可以对他这么没礼貌,快向律师道歉。”厂长立刻语带歉意地打着哈哈。

  国平露出宽宏大量的笑容:“没关系。我反而欣赏冢口先生这种草莽气息,或者说是纯朴的个性。”他抽着烟说道。

  “冢口先生,你刚才提到‘你们这些人’,是不是东佐枝子最近又来拜托你太太为佐佐木一方出庭作证? ”他瞪着眼睛问道。

  雄吉也瞪起眼打量着国平,说:“有啊。昨天趁我加班晚回家,东佐枝子和关口律师又跑到我们家里,连那个过世病人的老婆也哭着哀求我老婆。”

  “什么? 连佐佐木良江也去你家了? 你太太看到她哭着哀求,该不会答应她要出庭作证吧? ”

  “我老婆看到死者的老婆跪在榻榻米上哀求说‘护理长,请你救救那三个可怜.的孩子吧,,差一点就点头答应了。但最后还是对他们说要等我回家后再商量,把他们打发走了。所以,昨天我回家后,我们就商量了这件事。”

  “你们最后决定要怎么做? ”国平急切地问道。

  “那还用说? 我要她别管别人的事,尤其不能去做证人。”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大男人主义。

  国平终于松了一口气:“是吗? 多谢你们做出如此英明的决定。如果所有的病人和社会大众,都能像你们夫妇那么通情达理就好了。这次的上诉审是有关癌症治疗的复杂问题的,却被视为像那些江湖庸医把手术刀或纱布留在病人肚子里的案例一样的医疗疏失,还告上法庭要求巨额损害赔偿,这些愚蠢的社会大众真可怕。话说回来,由于你太太曾经在国立大学医院担任过病房护理长,财前教授也希望她可一以出庭为他作证。”说完,他瞥了一眼雄吉的脸色。

  厂长也在一旁帮腔:“冢口,你看怎么样? 既然国平律师提出要求,如果你太太能够接受国平律师的委托出庭作证,也等于是代表公司为了专利申请的事报恩。

  其实,原本负责劳务的董事也说要一起来说服你,但国平律师说想和你单独谈,所以,今天才找你过来。我希望你身为公司的一分子,可以考虑接受律师的提议。”

  厂长从公司的角度施压,雄吉突然双手叉腰地站在国平面前。

  “我现在终于知道你这家伙没有来我家,反而直接闯到我公司的目的了! 你这个卑鄙小人! ”雄吉伸出粗壮的手臂,一把揪住国平的胸口。

  “你,你要干什么! 你搞错了,这是误会。”国平的身体往后退着,“你这个人,该拿的拿了,有什么资格说这种大话! ”

  “什么? 哦,你是说包在信封里的那5 万元,我随时都带在身上,准备找时间丢还给你! ”

  他打开工作服的纽扣,把手伸进沾满汗臭味的腹带中,拿出一个皱巴巴的白色信封。

  “我之前没有拿去还你,是因为最近我每天都在加班,抽不出时间。今天刚好,你看好了,这5 万元我如数还给你了! ”说着,他把5 张皱巴巴的万元大钞“啪”

  的往国平面前的桌子上一丢。

  国平整理着被扯歪的领带,说:“冢口先生,你别激动……你误会了,你以为我向公司的高层施压,要让你太太出庭为财前教授做证人? 你完全搞错了! 我没想过要让怀孕6 个月的孕妇站在法庭上。但是,如果佐佐木一方纠缠不休,采取哭诉战术,而你太太终于答应出庭作证时,贵公司负责劳务的董事可能不会袖手旁观,但这和我没有关系,我只是担心在你太太即将分娩的时候,你会遇上麻烦。,,国平的眼神十分冷漠。雄吉听到对方提起妻子分娩的事,脸上浮起些许不安,但立刻反驳说:“如果公司因为这种事开除我,我就会向工会揭发这种龌龊的勾当! 你倒试试看,如果你敢这么做,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

  说完,他气冲冲地走出厂长室。

  里见走在近畿癌症中心宽阔的绿草地上,看着突然上门造访的佐枝子。

  “你找我有什么急事吗? ”里见发现佐枝子的脸色不太好。

  “对,是为官司的事。”佐枝子的语气十分沉重。

  “那就不直接去车站,我们先从高地沿河的路绕过去,顺便谈一谈。”

  里见没有走高地通往下方的坡道,而是朝反方向走去。那里的坡道比较缓和,两旁种满茂密的灌木,坡道一直通向沿河的道路。从树木的缝隙间,可以看到近畿癌症中心白色的建筑耸立在高地上,也可以看到千里丘陵上为数庞大的住宅建筑群。这条路上几乎没什么行人,很难想像这里附近竟然是人口密集的住宅区。里见和佐枝子谁都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地走着。

  佐枝子想把昨天造访龟山君子家的事告诉里见。然而,一旦说出口,就等于宣告里见至今为止所做的努力都化为泡影。想到这里,佐枝子不禁悲从中来。里见对昨天佐枝子和关口造访龟山君子家的事充满期待,走到沿河道路一半的地方时,他停下了脚步。

  “龟山的事,情况怎么样? ”

  “我就是为这件事而来的。昨天除了我和关口律师,佐佐木良江也去了,恳请龟山看在三个孩子的份上出庭作证,但还是无功而返……”

  “是吗? 龟山已经离开医院了,而且你们这么再三拜托她,要是她还不肯答应的话,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可以证明财前当时对于手术前检查的态度。在第一次证人讯问中,金井副教授比第一审时更加袒护财前教授,第一外科的医局员和护士也应该不可能有人愿意出来作证。好不容易这次大河内教授在鉴定证词中,提及了质疑财前在手术前有没有做充分检查的问题,目前正是向证人讯问这个问题的阶段……”

  里见没有继续说下去。从他的沉默中,可以感受到他坚定而又严肃的决心——即使被赶出大学后,身为医生,也要说出病人死亡的真相,也要追究死因。一阵催八泪F 的暖意涌上佐枝子的心头,她垂下柔白的脖颈,突然扑进里见的怀里。里见的手托着佐枝子的脸颊,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几乎快失控的身体,慢慢地将手从她身上抽搐。佐枝子也发现了自己的失态,羞涩地整了整和服的领子。

  里见再度跨出了脚步:“佐枝子,我现在就去龟山家走一趟。”

  “里见医生,你……”佐枝子讶异地看着里见,“不行。里见医生,你不需要管这些事,你只要考虑如何在上诉审中找到相关的医学证据即可。而且,君子小姐的先生现在应该最不想看到医生和律师。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处理吧。既然这样,我今天晚上再去拜托他们。这次我不是去拜托君子小姐,而是去拜托她先生,是她先生一直坚持不让君子小姐出庭的。”

  “但龟山的先生个性不是很粗暴吗,还把你带去的水果都扔了出来。”

  “我要鼓起勇气,再作最后的努力。上次只是被她先生臭骂了一顿,我们还没有好好谈过呢! ”

  “但你一个人去见他的话……”

  不等里见说完,佐枝子就伸出手堵住里见的嘴。这时的佐枝子已经不是刚才扑倒在里见怀里的佐枝子,而是一个意志坚定的女人。

  和里见在阪急线的梅田车站分手后,佐枝子没有立刻去龟山君子家,她决定先回家吃过饭后再去。这时才7 点多,君子的丈夫可能会加班,现在去还太早。而且,她也不想穿和服,想换一身朴素的套装。

  回到位于芦屋川的家,母亲政子参加完茶会后去了别的地方,还没回来。父亲也还没回家。

  佐枝子换上外出套装,坐到餐桌旁。女佣吃惊地问:“您不等教授和夫人回来,要先用晚餐吗? ”

  “对。我有急事要出门一下,所以我要先吃。”

  女佣急忙走进厨房准备晚餐,这时电话铃响了,女佣简单应了几句后,对佐枝子说:“小姐,有电话找您,是龟山小姐……”

  佐枝子马上到走廊接电话。

  “喂,我是佐枝子。昨天晚上突然造访,不知道有没有造成你的身体不适? 什么? 你说什么? 我听不清楚……”

  君子好像是在车站前的公用电话亭打的,电话里传来电车经过车站时的噪音,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等电车终于走了,君子的声音才清晰起来。

  “小姐,这次的事让你费了很多心,实在很抱歉。今早我才打电话回复你,说我先生坚决反对我出庭作证。但不知道他是怎么想通的,刚才从工厂下班回来后,他说我可以出庭作证,所以,我想要早一点告诉你……”

  “什么? 你愿意出庭作证? 真的吗? 你是说真的吗? ”

  “对,当然是真的。我一开始就清楚地理解你对佐佐木先生家属的关怀,以及想要为里见医生做点什么的心情,所以,并不会太抗拒出庭作证这件事。但你也看到了,我先生那么坚决地反对……不过,我现在已经下定决心了,我将以浪速大学医院前任病房护理长的身份出庭作证。”

  从君子的一字一句中,可以深切地感受到她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龟山小姐,谢谢你……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佐佐木太太和关口律师一定会喜出望外的,我现在立刻打电话和关口律师联络,然后一起去你家。”

  佐枝子语带颤抖地挂上电话后,拨通了关口法律事务所的电话。

  “喂,我姓东。请问关口律师在吗? ”

  电话转到关口手上。

  “刚才,龟山君子打电话给我,说她愿意出庭作证! ”

  “千真万确吗? ”

  “对,她先生已经答应了,所以,她也很明确地向我表达准备出庭的决心,我现在和你一起去她家。”

  电话彼端的关口显得十分紧张。

  “太感谢你了! 多亏你的努力,才会有今天的结果。这么一来。我也不需要去取消证人申请了。我们现在马上去龟山小姐家,在她还没有改变心意前仔细询问当时的情况。同时,还要告诉她出庭作证的方法,以免她第一次出庭时会紧张或害怕。”关口的声音透着兴奋。

  一挂上电话,关口立刻将相关资料塞进公文包,拦了一辆出租车赶往龟山君子家。

  昨天,龟山君子面对自己和东佐枝子、佐佐木良江的低声哀求时,依然断然拒绝,但在和丈夫商量后,竟然愿意出庭作证。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夜晚,在沿着阪神国道驶向龟山家的途中,关口想到龟山君子不顾怀胎六月的身体,仍然决定要当佐佐木一方的证人。这种平民百姓的正义感,让他的内心涌上一阵温暖。但他也随即想到,有时候即使事先和证人充分沟通了,不过在紧要关头证人却推说生病无法出庭,或是在证人席上被法庭的气氛吓着,反而掉入对方律师反对讯问的陷阱,最后以失败告终的情形……他的心里顿时掠过一丝不安。不过,幸好东佐枝子也正赶往龟山君子的家,自己将和东佐枝子一起为龟山君子做好心理准备,并充分检对证词内容,以求万全无失。

  不知不觉中,车子已经来到了尼崎的工厂区。

  第二十九章

  大阪高等法院的走廊上,出现了河野、国平律师以及财前五郎、又一的身影,佃讲师也紧跟在后。他们一派轻松地走向民事34号法庭。因为国平刚才去过书记官室,听说关口律师尚未提出龟山君子的证人申请,而财前这方面早已提出佃讲师与放射科护士等证人申请。

  河野律师洋洋得意地说:“只怪关口律师操之过急,反倒弄巧成拙啊! ”

  国平想道,向龟山君子丈夫的公司施压果然一举奏效。

  她曾表示不愿意靠拢任何一方,看来她所言不假,不打算替任何一方作证。国平想到这儿,便快步走向法庭。

  法庭内,书记官与法警早已各就各位,旁听席上则挤满了旁听民众。旁听人群中,依旧可见里见的身影,佐佐木良江的三个孩子坐在他附近,柳原则躲在旁听席后方不起眼的角落。

  下午1 点,开庭时间一到,审判长与两位陪审法官陆续就坐。审判长宣布开庭,河野身旁的国平立刻起身,提出申请:“我方要求传讯被上诉人证人,浪速大学讲师佃友博先生。”

  审判长确认上诉人的律师关口并未提出异议之后,宣布:“现在开始进行被上诉人证人讯问。”

  自认辩才无碍的佃讲师~听到宣布,便站上证人台。

  “昭和三十九年5 月时,你在第一外科担任什么职务? ”

  “讲师。”

  “那么,你认识本案的患者,已故的佐佐木庸平先生吗? ”

  “是的,我认识他。”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

  “当时,我随财前教授做总会诊,自己也曾至佐佐木先生的病房会诊,所以认识他。”

  “你在佐佐木先生的病房会诊时,最令你印象深刻的是什么? ”

  “当时,财前教授只凭两张x 光片便诊断出患者的早期贲门癌。我十分敬佩教授精湛的判读能力,同时更深刻地体认到,医生面对癌症时,所需肩负的重大责任与恐惧。因为,如果我是佐佐木先生的主治医师,我恐怕无法只凭两张x 光片,立即诊断出贲门癌。不仅是我,即使是研究医院的消化器官专科医生,我想多半也无法一眼看穿吧。我从心底替这位患者感到庆幸。”

  佃讲师的答辩口齿清晰,犹如法庭戏里的演员,台词倒背如流。

  “了解。原来财前教授拥有如此高超的判读能力。那么,你是否记得财前教授当时看了患者的x 光片之后,说过什么话? ”

  “我记得,教授一看到X 光片就说左肺有一个阴影。其实大多数的医局员完全看不出这个阴影在哪儿,只是一味地伸长脖子想看清x 光片,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这时教授说,患者有结核病史,所以这个阴影可能是结核的旧病灶,但也有可能是癌症转移灶。”

  他的证词,与第一次出庭应讯的金井副教授如出一辙。

  “所以教授为了确认是否为癌症转移灶,要求你们进行断层摄影吗? ”

  “不,当时他没有特别指示。”

  “那么,主治医师柳原可曾针对断层摄影,提出过任何要求? ”国平律师巧妙地触及到了问题核心。

  “我可以断言,完全没有这样的事实。不过,大约3 天后,财前教授有篇论文需要在国际外科学会上发表,为了提交这篇论文的德文翻译,我前往教授室找财前教授。记得当时教授对我说,如果有时间的话,想要替那位贲门癌患者进行胸部阴影的断层摄影,并麻烦我去申请。当时我很纳闷,明明就是肺结核的瘢痕,何必大费周章地做断层摄影? ”佃讲师撒谎不打草稿,对答如流。

  “也就是说,财前教授曾怀疑癌细胞可能转移到肺部,因此他有意针对这项问题做进一步的检查,是吗? ”国平立即响应。

  “是的。”

  “但是,事实上并没有进行断层摄影……这是为什么? 冒昧请教,你是否忘了提出申请? ”

  “不,当时我立刻拨电话到放射科,请一位叫冈田的护士准备,以便随时进行冲片。但是,当时财前教授为了出席国际外科学会,工作堆积如山。后来,他也说,那么小的阴影即使进行断层摄影,以他过去的经验,一张平面照片也无法发挥太大的作用。教授想要取消断层摄影,我也转达此意,告知放射科。”

  “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国平希望这段事实能够加深审判长的印象,因此刻意在此结束讯问,转而向审判长说:“财前教授曾提出断层摄影的申请,这项事实就是本案的关键所在。为了证明佃讲师的证词,我申请传唤当时接到佃讲师电话的当事人冈田道子为我方的证人,并继续进行证人讯问。”

  法庭上,俨然上演着国平的个人秀。

  “上诉人的律师,你们愿意接受吗? ”

  审判长询问关口,关口没有理由反对,只好无奈地回答;“愿意。”

  审判长命证人入庭。

  穿着水蓝色套装,戴着红框眼镜的年轻护士站到证人席前。审判长依照惯例,确认证人身份,并请证人宣誓。

  国平为了缓和护士紧绷的情绪,语气亲切地问道:“你记得昭和三十九年5 月23日,佃讲师打来的电话吗? ”

  “记得,当天我在柜台接到佃讲师来电。”

  “你记得当时的谈话内容吗? ”

  “我不太记得详细内容,不过我记得当时他说,今天或明天,可能需进行胸部的断层摄影,需要立即冲片。他要求我准备冲片。”

  “那么,他是什么时候要求取消的? ”

  “时间相隔有点久了,我记不太清楚。不过应该是两天后吧。”

  “是吗? 那么。佃讲师申请断层摄影,后来又取消了,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没错吧? ”

  国平刻意加强语气,并简短结束讯问。半途杀出的护士证人,让关口措手不及,他更担心至今尚未出现的龟山君子。为了以防万一,他请东佐枝子去接她出庭,他心想,应该不会有问题吧。然而依旧迟迟未见人影,关口开始忐忑不安。

  “上诉人的律师,你是否需要针对佃与冈田两位证人进行讯问呢? ”审判长询问关口。

  “是的。我想向两位证人提出几项疑问。”

  关口起身之后,首先针对佃讲师提出反对讯问。

  “刚才你说,教授总会诊时,佐佐木先生的主治医师柳原,并未提出任何有关断层摄影的要求,这是事实吗? ”关口直视佃讲师的眼睛问道。

  “当然是事实,柳原真的没有提出任何要求。”

  “是吗? 你是否记错了呢? ”

  “不,我绝对不会记错。柳原绝对没有针对断层摄影提出任何要求。”

  “绝对……是吗? 你说绝对,我会牢牢记住你这句话。”关口措辞强烈地质疑佃讲师的回答,并结束讯问。他的用意是为了确立佃讲师的假证词。

  “接下来,我要讯问证人冈田道子。”

  关口面对戴着红框眼镜的圆脸护士问道:“刚才听你的证词,觉得非常奇怪,明明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你却记得一清二楚,记忆力真是令人佩服。我想请问一下,佃讲师拨电话给你的那一天,昭和三十九年5 月23日,你是否记得还有哪些医生申请断层摄影呢? ”

  “这……我……不过,那天的工作比往常繁重,这是事实。”

  “那么,你为什么只记得佃讲师的电话呢? ”

  冈田道子微露困惑,说道:“那天正好是我20岁的生日,我心想,从今天起,我要变成大人了,所以发誓要好好表现。就在那时,佃讲师骂我说‘别总是慢吞吞的,要是再继续拖拖拉拉,就别干护士了! ’我忍不住掉下眼泪,从此我就有个绰号叫‘爱哭鬼护士’,还常被人嘲笑,所以我特别记得他那一通电话。”

  护士率真的语气,看得出她所言不假。但是,关口依旧怀疑,被上诉人可能在与护士毫不相关之处暗地搞鬼。另一方面,他又开始担心龟山君子,她早该抵达法庭了;至今却尚未现身,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在此紧要关头,她又拒绝出庭吗?想到这儿,关口坐立难安,但总得设法拖延讯问时间,以等待龟山君子的出现。

  “你说,佃讲师为了申请断层摄影拨了电话,而你接了电话,但是这只是你的证词,缺乏可信度。有没有物证呢? ”

  “放射科有一本记录,记载了所有的摄影申请。”

  护士回答完后,国平立刻接着说:“审判长,我提交这本记录作为物证。请庭上确认。”

  他摊开厚重的记录,递交给审判长。国平并没有在开庭之前申请此项物证,显示国平早有预谋。审判长立刻过目,并递给关口。

  申请日 昭和三十九年5 月23日

  申请人第一外科佃讲师

  种别 胸部断层摄影

  字迹相当潦草,想必是在匆忙之中写下的,字迹上画了两条删除线,写着摄影取消。从字迹油墨的颜色与页码判断,并非重新记载。

  “但是,申请者那一栏,为什么没有最重要的佐佐木庸平的名字呢?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关口一时心慌,但又以尖锐的语气提出质疑。

  ~ 冈田道子满面愁容地辩解:“这是常有的事。紧急时,我们只会写上哪一科的哪位医生申请预约,等患者的病历送来后,我们才会重新填上名字。或许作业过程草率随便,但是一天有超过150 位患者急需冲片时,我们也只能这么做了……”

  未记载患者姓名的记录,等于失去应有的物证价值,关口因而感到心安。但是,他也没有问题可以问护士了。关口的腋下冒出冷汗。这时,旁听席的大门突然开启,龟山君子在东佐枝子与丈夫雄吉的陪同下,终于现身了。

  关口对审判长说道:“审判长,上诉人律师提出当庭证人的申请! ”

  当庭证人意指未事先提出申请,在法庭上临时传唤的证人,是相当罕见的做法。关口见审判长面色凝重,继续说:“审判长,本案开始审理之后,佃讲师与冈田护士才突然出庭作证,证明财前教授有意进行断层摄影,本人完全不相信该项证词。况且,物证的申请字段上,并没有记载佐佐木庸平的姓名,更不足采信。我推测,当天刚好有其他患者紧急申请扫描,但未记载姓名,而被告巧妙利用了这项盲点。事实上,我们费尽心血,终于找到一位重要的证人,可以证明财前教授并未在手术前发现癌细胞的转移。这位证人目前已经抵达法庭。她就是浪速大学附属医院第一外科前病房护理长,冢口君子,她原名为龟山君子。我在此申请该女士为当庭证人!”

  法庭内一阵哗然,国平律师立刻起身反驳,行使防御权。

  “审判长,我反对上诉人的当庭证人申请。今天的审理时间已经相当长,况且我方并未备妥上诉人当庭证人的讯问! ”

  关口趁势向前,咄咄逼人地反驳对方:“我方并未事前提出申请,是因为被告方面频频威胁证人。由于证人目前怀有7 个月的身孕,害怕今后将遭医生的迫害,因此迟迟不愿答应出庭作证。今天,她终于愿意出庭了,希望趁证人尚未变卦之前进行作证。往后,被上诉人的威胁行为恐将日益严重,倘若错失此一机会,今后不可能再请该证人出庭作证了。审判长,请您接受当庭证人的申请! ”

  “滚回去!没必要! ”旁听席的一角传来抗议声。

  “请肃静! 证人是否已经抵达现场了呢? ”审判长问道。

  “是的,她现在坐在旁听席后方。”

  “那么,本庭接受当庭证人的申请,证人请出列。”

  这时,旁听席上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龟山君子身上。龟山君子身穿和服,腹部明显隆起,她正走向证人台。她的脸色苍白肿胀,不知是否因为身体不适而姗姗来迟。经过证人人别讯问与宣誓之后,审判长顾虑到证人怀有身孕,允许她坐在椅子上应讯。

  “上诉人律师,请进行当庭证人讯问。”

  关口露出感激的眼神,感谢龟山君子愿意出庭作证,并问道:“你在浪速大学附属医院的任职起止时间是何时至何时呢? ”

  “昭和三十三年(1958)4 月1 日到昭和四十年(1965)7 月10日。我最后的职位是第一外科病房护理长,后来因为结婚而离职。”

  “那么,由财前教授执刀的贲门癌手术患者,后来因癌性肋膜炎而去世的佐佐木庸平先生,你认识吗? ”

  “认识。”

  “5 月27日,财前教授总会诊时,你在现场吗? ”

  “是的。当时我是病房护理长,所以我在现场。”

  “财前教授看了手术前的x 光片后,说了什么、主治医师又陈述了哪些意见、财前教授又如何响应,这些都是本案的焦点所在。请问当时你的所在位置是哪里? ”

  “我正好站在财前教授的后面。”

  “所以,当时财前教授所说的话,你可以清楚听到了? ”

  “是的,听得非常清楚。”

  “那么,财前教授看完胸部x 光片之后,是否说过癌细胞有转移到肺部的可能性呢? ”

  “不,他并没有说。”

  “不过刚才佃讲师的证词中,阐述财前教授曾怀疑癌细胞转移。你真的没有听到这段话吗? ”

  “我没有听错。我记得财前教授说,这是肺结核的旧病灶。”

  “那么,柳原主治医师有什么反应呢? ”

  “他小心翼翼地低声问,是否必须进行断层摄影? ”

  “哦? 他是这么说的吗? 刚才佃证人作证绝无此事,柳原医生并没有说过这一段话。你是指佃证人的证词是假的吗? ”

  “是的。柳原医生说了这段话后,遭到了财前教授斥责。在我身旁的年轻医局员都窃窃私语地说他真没大脑,胆敢对教授的诊断提出质疑。当时我则为柳原医生抱不平。”

  “你对自己的证词有十足把握吗? ”

  “是的,当然有。”坐在椅子上的龟山君子,斩钉截铁地回答。

  河野、国平律师围着财前,慌慌张张地开始议论,记者席上的司法记者则一阵骚动。审判长无视喧哗,问道:“被上诉人律师是否进行讯问? ”

  国平立刻起身,朝龟山君子的隆起腹部瞪了一眼。

  “身怀六甲,还得出庭作证,真是辛苦啊。话说回来,只要是教授总会诊,病房护理长都得随行在侧吧? 请问,当时一周有几次总会诊呢? ”

  “通常是一次。”

  “也就是说,一个月四次? ”

  “是的。”

  “那么,一个月的总会诊中,需要诊察多少病人呢? ”

  “两栋病房大楼,共有120 名患者,所以大约有480 人次的病人。”

  “哇,好多人呢。尽管如此,你刚才对佐佐木先生的诊察情形,却记得巨细无遗。也就是说,教授在总会诊时,他对每位病人的所有说明你都记得一清二楚了? ”

  “不,不可能全部记得……”

  “那么,在数以百计的患者中,你特别记得佐佐木先生的总会诊了? ”国平口气冷淡地揶揄她。

  “刚才我说过,柳原医生曾遭到责骂,再加上佐佐木先生死得太过突然了,所以印象特别深刻。”

  “我再问一个问题,你在决定出庭作证之前,第一外科前任教授的干金,东佐枝子小姐,是否拜访过你呢? ”

  “是的。”

  “为什么? ”

  “她希望我能为本案的死者佐佐木先生作证,一五一十地说出教授总会诊时的状况。”

  “哦? 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冒昧请问,东教授在职期间,你相当受到东教授的信赖。财前教授上任之后,对于他在担任副教授时期的护士特别礼遇,你是否为此耿耿于怀,因而惹出麻烦而被迫辞职的呢? ”国平设法降低龟山君子证词的可信度。

  龟山转头正视国平,口气强硬地说:“财前教授对待特诊患者与一般健保患者有着明显差异,我无法认同与尊敬教授的做法。但是,我今天出庭,与个人感情毫尢天糸。”

  听到龟山的话,关口再度起身问道:“龟山证人,国平律师曾拜访过你吗? ,,“是的。”

  “请说明当时的情况。”

  “国平律师说,任何人拜托我当佐佐木先生的证人时,都千万不要答应。如果要当对方的证人,不如靠拢他们那一方。”

  “还有其他不寻常的事吗? ”

  “有的。他送来的点心礼盒里,摆了装有5 万元的信封袋。”

  “什么? 有钱在信封袋里! 如果这是事实,这是绝不可原谅的出庭贿赂呢! ”

  关口指看国平喊道。

  旁听席上一阵错愕,国平面不改色地起身说:“你是否记错了呢? 怀孕的妇女,往往容易出现妄想症,还有人会得忧郁症呢。”

  “亏你说得出口! 那笔钱明明是在你跑到我先生的公司,试图妨碍我出庭作证时,我先生退还给你的! ”

  龟山脸色发青,向国平表示抗议,她的先生雄吉也忍不住从旁听席上站了起来。

  这时河野破口大骂道:“你说够了没? 没有确实证据,竟敢污蔑律师,小心我告你毁谤! ”

  他激动的语气让龟山哑口无言。关口心想,此时争论是否有金钱往来行为,除非我方能够提出证据,例如写着财前那方名字的红包袋,否则只会沦为口舌之争。

  金钱收受的证据最不易证明,因此他再将问题转回本案的医疗纠纷重点上。

  “关于这一笔钱,我们再另行追究。最后,请问龟山证人,你既然深知真相,为何迟迟不敢出庭作证呢? ”

  “我刚才说过,被上诉人方面不断骚扰我。”

  “那么,你今天决定出庭的理由是什么? ”

  “我不忍再看佐佐木先生遗族穷苦潦倒的惨况。我想,如果我能将事实公之于世,就可以解救佐佐木太太。同样身为无权无财的市井小民,这是应有的正义感! ”

  她语气激昂,很难想像她目前身怀六甲。

  佐佐木良江双手掩面,哽咽啜泣。审判长静静地凝视着龟山君子,旁听席上,曾因为误诊而失去家人的家属,听到龟山的话也纷纷感动落泪。

  这时审判长突然开口:“财前被上诉人是否在手术前发现癌细胞转移至肺部,以及他出发到国际外科学会之前,是否有意进行断层摄影,并且是否在总会诊时,否定柳原主治医师提出的建议,拒绝进行断层摄影,上述诸多疑点,上诉人与被上诉人的证词出入甚大,真假与否并无确切的证据,因此难以判断。患者手术前胸部x光片上的阴影,是否可判读出癌细胞的转移,这一点,将于9月30日上午10点,由上诉人与被上诉人双方的鉴定人进行鉴定。”

  法官终于触及医学性的问题核心了。

  龟山君子首次出庭,过度紧张加上疲惫,引发呕吐,只好在佐佐木良江家暂作休息。佐佐木良江与东佐枝子担心君子的状况,频频关切她的状况。君子的丈夫雄吉却独自在一旁骂个不停。

  “果然没错,幸好她出庭作证。那些家伙强词夺理,以为这么做就可以让患者这方闭嘴,太恶劣了! 什么x 光片,这些高深的事我是不懂啦,不过被上诉人律师明明为了堵住我们的嘴,拿了5 万元来,现在却死不承认,还胡扯什么怀孕的女人容易妄想,会得忧郁症,真是不要脸! 我们决不能输给那些卑劣的家伙! ”

  雄吉的话中,完全不提当初自己强烈阻止君子出庭作证的事。他穿着褪色的西装与衬衫,未系领带,咬牙切齿、口沫横飞地怒斥着。

  “可是,当初我苦苦哀求你,你却彻底反对我出庭作证啊。”君子抬头看着枕边的丈夫说。

  “谁教你说得不清不楚啊。早知如此,我就踹你的屁股,踢你出庭。你啊,明明当过护士,话还说得不明不白,糟透了! ”雄吉反倒痛骂妻子一顿。

  佐佐木良江正祭拜佐佐木庸平的牌位,她点上灯,烧香悼念,雄吉转头看着良江与三个孩子。

  “佐佐木太太,我不过是一个车床工人,没钱也没地位。不过,如果我老婆能帮得上忙,为了你不幸过世的先生,我愿意力挺到底。如果有任何需要,即使她快要临盆,我也愿意让她出庭,所以绝不能输! 还有,你们为人子女,也要支持妈妈,努力撑到获胜为止。”

  他又转头对着坐在东佐枝子旁的关口律师说:“律师啊,为什么不彻底追究那一笔钱呢? 这不是枉费我老婆出庭作证吗? 先不管医学上的艰深议题,财前的律师确实来过我家,为了阻止我们出庭丢下5 万元。结果竟还敢说没有确切证据,胆敢污蔑律师,要告我毁谤,简直是做贼的喊抓贼! 为什么不趁机紧追那5 万元贿赂的议题呢? ”雄吉心有不甘地质问关口。

  “大部分的查贿案,最后都因证据不足而不了了之。很多金钱收受案件,法律不易裁决,也都是因为缺乏确证。况且,纸钞上又无记号,如果当初你以现金寄还,我们还有邮局的现金寄送单据当做证据,可是你是直接丢还给国平律师了。如果信封上有财前那方的记号,不一定需要姓名,只要有谢恩、致谢等字眼,就可以做笔迹鉴定,想办法凑出证据。可是我们什么也没有,所以当时我也无法提出依法追究。”

  “那么,当时我把钱丢还国平时,我们厂长也在场,能否请他当证人呢? ”

  “不行吧,财前那方应该会设法封住厂长的嘴。很遗憾,我们实在无法再追究这项问题了。不过,我们并非一定得争论这笔钱不可。财前牵扯出佃讲师,还有放射科的护士,强力辩驳自己早已发现癌细胞的转移,而我们则有病房护理长龟山小姐作证,证明财前教授并未在教授总会诊时发现这个问题。你的妻子已经彻底推翻了被上诉人的说辞,这就已经足够了。”

  能成功地让龟山君子以当庭证人身份作证,关口由衷珍惜。他继续说道:“多亏龟山小姐出庭,审判长才说,由患者手术前胸部x 光片上的阴影,是否可判读出癌细胞的转移,将于9 月30日上午10点,由双方鉴定人进行鉴定。就我看来,审判长的心证有利于我方。毕竟这是一场医疗诉讼,终究得回归原点,以医疗层面的证据获得胜诉。”

  “这么说来,只要鉴定人一出庭,就可以把那帮家伙一网打尽哕! ”雄吉大大咧咧地盘起了腿。

  “不,医疗诉讼并非易事,即使出现可推测为误诊的事实,还必须再从医学角度判定是否与患者死因直接相关,如果无法证明其因果关系,也无法追究被上诉人的法律责任。所以,下一项鉴定的重点是财前教授如果在手术前进行断层摄影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不过,即使鉴定之后,财前被上诉人的误诊责任追究,后续尚有层层难关与障碍。总之,今天龟山小姐的证词,总算让诉讼出现了一线曙光。”

  关口详细说明诉讼的概况,雄吉总算了解了。这时,雄吉忽然询问良江:“原谅我无礼,你的店里怎么没什么商品,空空荡荡的,你们的生意是怎么啦? ”平时,雄吉总是在嘈杂的旋盘马达声中工作,对于正在营业却格外冷清的店面,深感疑惑。

  “你们也看到了,店的一半租给内衣店,虽然另一半自家在营业,却面临破严、财务吃紧,债主随时都可能找上门来。”良江的语气低沉。

  “大阪船场的商人,怎么会这么潦倒啊。店里的众多往来厂商中,难道没有人有些义气,想帮老板娘重建公司吗? 虽然我做的是粗工,不懂纺织业,不过如果有八愿意挺身相助,我一定出马帮你拜托到底! 到时候请别客气,吩咐一声,我随传随到! ”

  如今,雄吉比君子更有市井小民的正义感,他按捺不住情绪,热血沸腾。他不好意思地向东佐枝子道了歉。

  “都怪我不知道内情,以前对你实在太失礼了。还拿着水果篮投你,真是对不起! ”

  “快别这么说,您是担心怀有身孕的太太。我还要感谢您今天愿意让君子小姐出庭呢,而且还亲眼见证整场诉讼过程,我由衷地谢谢您。,’佐枝子一边道谢,一边想道,自己能够如此积极行动,全得归功里见真挚的态度。他愿意抛开国立大学副教授的职位,谨守医生诚实的原则,这种执著,深深打动了自己的心。

  上午,时候已经不早了,财前五郎刮着胡子,看着镜中的自己。两眼因为睡眠不足布满血丝,脸色因为疲劳而毫无生气,紧锁的眉间深深划下两道不愉快的皱纹。这些都是昨天的证人讯问所导致的。他以为龟山君子不会替佐佐木出庭作证,却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以“当庭证人”身份出庭。她在法庭上作证指出,财前教授断言手术前胸部x 光片上所出现的阴影是结核的旧病灶,并且不愿接受主治医师要求断层摄影的建议。这项证词彻底推翻了财前过去所坚持的主张。昨晚,他与河野、国平律师以及岳父又一讨论今后的对策,直到深夜才回到夙川的家里,只睡了四五个小时。

  “老公,你在磨蹭什么呢? 国平律师在客厅等好久了呢。”

  财前听到了妻子尖利的呼喊。他知道,从昨晚以来,国平为了扳回劣势而疲于奔命,但一想到国平昨天的失利,财前就气愤难平。

  “让他多等等吧。都是这个律师太自以为是,才会有昨天那种丑态。”财前手拿着电动刮胡刀,不快地回答道。

  “不过,也不能全怪人家吧。对方是前病房护理长,你却不愿亲自出马,完全交给国平先生处理。你太大意了,才会有这种后果啊。你这官司害得我这段时间都不好意思出席小孩的家长会,大学教授夫人的红会上也很难露脸呀。”

  杏子毫不掩饰地摆出富家千金的骄纵模样,任性又极度虚荣地责怪着丈夫。正当她要继续抱怨时,财前突然作呕,把脸趴在洗脸盆上,但他只吐出了一点唾液。

  “老公,你还好吧? 怎么了? ”杏子忧心忡忡地抚着丈夫的背。

  “没事,这阵子又是官司,又是学术会议选举的事,每晚都得喝酒,加上睡眠不足,可能稍微累了点。”

  财前回答得若无其事,然后又吐了口唾液,连睡袍也不换就走向客厅。

  “你好,让你久等了。”财前客套地打了招呼。

  国平迫不及待地立刻起身:“昨晚讨论到深夜,今天一早又在您上班之前叨扰,想必您一定很累了,不过我将拜访下一次开庭的鉴定人,奈良大学的竹谷医学部长,在那之前,想先与您商量一下。”

  平时仪容整齐的国平,终究掩不住多日来的疲态。然而他对下一次开庭的鉴定人报告充满信心。目前的争论点在于胸部检查是否有疏失,而在这项争议点的证人讯问上,被上诉人处于劣势,但他决心要扳回劣势。

  “是吗? 但是龟山君子的证词说,我并未发现癌细胞的转移,还揭发我方赠送放有5 万元的礼盒给她,试图阻止她出庭。就算竹谷医学部长提出有利于我方的鉴定报告,恐怕也无法挽回劣势吧? ”财前毫不掩饰不满的情绪。

  “您说得没错,没能成功贿赂龟山君子,导致我方失利,昨晚我已经深表歉意,也无意再作辩解。不过,关于现金收受一事,当初考虑周详,为了以防万一,并未留下任何物证,而且也妥善封住了三光机械厂长的嘴,今后就算龟山,不,就算冢口夫妇再有任何说辞,对方也无法追究这一笔钱了。”国平回答,无边眼镜闪着光芒。

  “拜访竹谷医学部长之前,很冒昧再确认一件事。”国平似乎难以启齿,“第一次见面时,曾经问过您,您在手术前是否已经发现癌细胞的转移? 当然,上个月有金井副教授,昨天有佃讲师出庭作证,表示您确实发现癌细胞转移。不过发现也有程度之差,身为律师,必须厘清确实程度。否则,可能又会冒出意想不到的反证。

  因此,我想向您问个清楚。”

  财前明白国平的用意,他今天刻意避开河野与岳父又一,想要当面问出实情。

  事实上,财前的确未在手术前发现癌细胞已从贲门部转移到肺部。顿时,整个房间里充塞着凝重的气氛。

  财前目光严厉地瞪着国平:“关于这一点,我的答案始终如一。你竟然一再质疑,真是令我遗憾哪。你还真有空,一再重复同样的问题,对我疑神疑鬼。真希望你别再让我看到什么‘当庭证人’了。我可是从没听说过‘当庭证人’这个名词呢。”他不满国平将律师的过错转化为自己本身的问题,出言反驳。

  “我该到大学去了。请你拜访竹谷医学部长,并审慎研拟鉴定内容与法律解释。”财前的话中有话,明白表示——付了这么多钱,是要你这位律师做些该做的事。

  财前与国平一同搭上车,从凤川家中出发前往大阪。一路上,财前不愿与国平交谈。医师公会的顾问律师中,国平处理的医疗纠纷官司最多,也最有经验,因此开庭之后,河野律师被冷落一旁,大小事都交给了国平。财前认为自己过于大意,愈想愈愤慨。当初只一心算计着医疗问题,却没想到半途杀出程咬金,出现“当庭证人”,而之所以没料到上诉人会使出这招杀手锏,都是因为老练的河野律师接下另一桩贪污案,无心关照这件诉讼……

  财前想到这一点,心中的怒火再二次燃起。国平在车上,一边抽烟一边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国平在大阪车站下了车,财前没有露出半点笑容,只道声再会,就即刻驱车前往大学。早上他已通知大学,因为感冒,今天可能会晚点上班。不过,时间已近午后1 点,未免有些太迟。

  财前急忙赶时间,车子抵达正门门口时,眼前的情景令他不禁愣住了:大门前,护士与家属、员工簇拥着安田太一,安田的身旁停放着一辆乳白色轿车,今天似乎是他的出院日。财前假装没发现安田,试图穿过人群,但安田大声叫住了他。

  ‘‘啊! 财前医生,那不是财前医生吗! ”

  前来欢送的护士也开口了:“财前医生,今天是安田先生的出院日哟。他一直想向医生道谢,所以从上午等到现在才肯出院呢。”

  财前不得已停下脚步,无奈地回头看着安田太一个酷似佐佐木庸平的男子,态度客气有礼,看不出他是公司的老板,他正搓着双手露出微笑。这一笑,更像极了佐佐木庸平,财前不禁倒退了几步,安田太一却更靠近财前。

  “啊,幸好看到您了! 财前医生救了我一命,如果没跟您道声谢就离开,我会过意不去啊。刚才到教授室拜访您,可是您不在,我正觉得遗感呢。医生,真是太谢谢您了! 手术后,我才听说我得的是贲门癌,而且在我并发肠阻塞症状时,您还特地从家里赶来为我开刀治疗。财前医生果然是位名医啊,不,您是我的神啊! 竟然有病人家属控告您,我想那一定是死者的命吧,怎么这么不知感恩图报呢? 一定会遭天谴的! ”

  安田太一语气强烈,犹如上诉人就在他身边似的。随侍在旁的妻子也说:“多亏医生照料,外子总算捡回了一条命。真是太感激您了! 我们将另择他日,亲自登门拜访道谢。”

  安田太太的声音几乎哽咽,她深深弯下腰,鞠躬道谢。安田的四位员工也在后方排成一列,频频向财前鞠躬。财前的心情从昨夜坏到现在,但在安田等人诚恳地道谢之后,总算恢复了些。过去,安田的脸孔总让财前感到毛骨悚然,无法正视,现在总算能够直视了。

  “能让你健健康康地回到工作岗位,这是身为医生最快乐的事。请好好保重。”

  他的语气比平时和善许多。

  安田太一与家属再次向财前恭敬地行礼,然后坐上乳白色轿车,车后跟了一辆安田公司的货车,载着住院行李离开了。安田太一的赞美犹在耳边,财前恍惚地望着车辆离去。突然,有人拍了的肩膀。他回头一看,眼前出现一张颧骨高耸的国字脸,原来是整形外科野坂教授。他似乎正要前往医学部,双手插在白袍的口袋里,讽刺着财前。

  “财前,特诊患者真不得了呢,还得教授亲自送行啊? ”

  “没那回事,正好在门口巧遇罢了。”

  “这位病人与那位佐佐木庸平同一症状,而且据说从长相到年纪、体型都一模一样呢。”

  财前感到背脊蹿起了一阵寒意。究竟是谁在四处散播消息? 竟然连整形外科的野坂都知道了。难道这些八卦早已背着财前传遍整间医院,甚至传到野坂的耳朵里了? 想到这里,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快感油然而生。但他又顾虑学术会议选举的选票,只能避免与野坂正面冲突。

  “不愧是野坂教授,院内人面广大,别科的情形您也了若指掌呢。”

  财前话一说完便压抑着情绪,匆匆离开。

  距离学术会议选举只剩不到两个月,候选人财前五郎、参谋妇产科叶山教授,加上财前又一、地区医师公会的岩田重吉、市议员兼锅岛外科医院院长锅岛贯治等五人,齐聚在扇屋的包厢里,开会讨论选票流向。此一光景,令人想起3 年前的教授选举策略会议。

  岩田重吉的体型不如其名,他瘦小的身体靠在桌上说道:“看看在座的成员,让我想起教授选举时的固票会议,不过当时只需要稳定所有教授31票的流向。这次的学术会议选举则要面对近畿地区1 .8 万人,就像学者的参议院选举吧。所以,选票流向一定得谨慎评估。”

  岩田是鹈饲医学部长的同窗,属于同辈关系,因此他的座位在叶山教授的上位,金丝框眼镜下的细长眼睛闪闪发亮。

  参谋叶山也移近女人般白皙的脸庞,说:“那么,快来评估目前手上的铁票吧。

  首先评估最有把握的校内选票,请财前教授进行说明。”

  以佃讲师为首的医局竞选总部搜集了一本资料,财前将资料簿摆在桌上。

  “经过多方分析之后,我们发现校内的选举活动中,核心阶层都集中在从医学院毕业5 至10年的医生。毕业未满5 年的医生几乎没有博士学位,因此没有学术会议的选举权;而毕业满1 1 年到15年的医生,他们已经有稳固的地位,因此与学术会议利害关系较为薄弱;所以,毕业5 至10年的这一个族群的医生正是本次选举的主要核心力量。”

  正如财前所说,此一层级的医生多具有旺盛的野心,每个人都希望尽可能在各种场合发表研究成果并获得肯定,更渴望将来能更上层楼。如果学术会议会员来自母校,就能够掌握各种研究会的营运主导权,不论是发表时间、顺序或主题等等事项,比起没有学术会议会员的大学,拥有更强势的决定权,因此他们会投入相当的精力在学术会议的选举活动上。

  “那么,校内的铁票大概有多少? ”叶山很在意票数。

  “5 到10年的族群总数为1200人,但不能过于乐观地以为所有票数都是我的支持票,其中还有校内派系的问题,所以预估1000票比较妥当。另外,11年到15年的族群中,半数以上已经离开校内,我刚才也说过,他们的地位大致稳定,而且校内派系中不少有反财前倾向,因此这个族群票源预估流失30%,实际约可获得400 票左右。剩下副教授、教授阶层的票源,就数量来看没有多大的影响。综观校内的票源结构,我们可以取得的票数未满1500票。”

  “那么,同体系的兄弟大学与医院的票源结构呢? ”岩田问道。

  “以奈良大学为首,共5 所大学。1 所大学预估1000票,总共5000票;医院有8问,共1500 票,合计应有6500票,但这些地方的票数增长并不显著,因此目前的铁票只有2000票左右。不过我们从洛北大学校系的三重大学那边搜集了300 票? 左右……”

  听了财前语气凝重地说明选票结构,叶山说:“上次关西医科齿科大学的校长与鹈饲教授之间,谈妥政治协议,预计派遣本校与奈良大学的内科、外科、妇产科等各三四名医生到舞鹤的关西医科齿科大学下的医院,对方则承诺,关西医科齿科大学及其同校系学校的所有选票将投给我方,所以这一部分可以守住1500票。以上总计为5300票。”

  叶山看着桌上的票源统计表做了说明,接着转身面对岩田重吉:“对了,上次请岩田会长与锅岛先生将兼职护士与检查技师派到医师公会馆的临床检查中心,以此为筹码拉拢医师公会相关票源的事,处理得如何? 大概可以稳定多少票数呢? ”

  岩田放下酒杯:‘‘医师公会会员6000人的三分之一,也就是约2000人具有投票权,其中浪速大学出身者有lOOO人左右,大阪府医师公会会长就是浪速大学的毕业生,也是比鹈饲教授和我高两届的学长,他愿意积极为我们拉票,而且也已经为我们拉拢医师公会的主事者,也就是医师公会理事长,他承诺让理事长在浪速大学兄弟学校的医学部担任讲师一职。因此1000票中的90%是铁票。另外,洛北大学与私立大学出身的医生也了解,同为大阪府医师公会会员,大家休戚与共,所以预估可以获得30%的选票。此外,还能稳定奈良、和歌山与兵库的票,大致说来,我保证医师公会相关票源大约有1500票左右。”岩田十分自信地说道。

  “这么说来,刚才的5300票加上1500票.,总共有6800票。还有我和叶山教授拉拢学会内部的票,大概有500 票上下,因此总共是7300票……”财前统计着所有票数。

  这时岳父又一插嘴了:“这次选举,近畿地区的投票人数约18000 人,目前有3个候选人,不拿个10000票,很难肯定当选,这种票数肯定落选嘛。”他晃动着海怪船的滑溜光头,着急地说道。

  “没错,这样看来的确危险。”锅岛贯治喝着酒,胡须上沾着酒滴。

  “难道是官司缠身惹的祸吗? ”又一不安地问。

  岩田回答:“其实不然。对医师公会而言,这场官司倒有正面影响呢。因为如此高层次的医疗事故,竟然有人敢提出起诉,还告到上诉审,万一财前教授败诉,对于没有充足检查设备的开业医生将有莫大的影响啊。所以他们将大力支持财前教授,更容易吸引票源。问题是,兄弟学校的医疗院所竟然只有2000票,这才是问题症结吧? ”他歪着头,一脸疑惑。

  “的确如此。莫非是教授选举时,与我们有过节的第二外科今津在暗中搞鬼? ”

  锅岛推敲着。

  财前回想起前阵子安田太一出院时,野坂在门口讽刺他的态度,于是说道“不可能,今津医生天生胆小,现在东教授不在,他哪敢轻举妄动。我倒觉得野坂教授比较可疑呢。”

  “啊,原来如此。一个星期前,我曾看到野坂与滋贺大学的石桥医学部长,从南的餐厅走出来呢。”

  “真的吗? 难道……石桥医学部长就是洛北大学神纳教授的参谋? ”财前闻言不禁倾身向前。

  “我只瞄到他们俩上车。不过的确是他们,我不会看错。”锅岛断言。

  “怪不得兄弟大学不容易拉拢票源……”财前咬牙切齿地说着。

  又一说:“那么,6000票当中,有4000票会流向洛北大学哕? 岩田兄,这该怎么办啊? ”

  什么怎么办,又不是教授选举,哪有那么容易啊。”

  岩田也叉着双臂,现场顿时陷入凝重的气氛。

  “这下子问题严重呢,我马上联络鹈饲教授。”

  参谋叶山慌慌张张地拿起房里的电话,拨给鹈饲教授。

  “喂! 喂! 我是叶山。不好意思,打扰您休息,现在我与财前、医师公会的岩田、锅岛前辈,正在讨论票源流向呢。啊,是……我们觉得奇怪,怎么兄弟大学票源那么不容易掌握,原来是整形外科野坂内神通外鬼,串通洛北大学,分散选票……”

  “什么? 野坂? 那么现在的铁票到底有多少? ”

  “7000票左右。”

  “不过,那也只是口头承诺,实际投票应该会少个两成,所以大约只有五六千票吧。你这个参谋是怎么当的? 财前也太不像话了! 叫他过来听电话! ”鹈饲的语气相当不悦。

  “喂,我是财前……”

  叶山将电话交给财前,鹈饲立刻破口大骂:“你啊,官司虽然重要,不过学术会议选举也一样重要啊! 为了浪速大学的将来,我极力拜托你参选,而你也欣然答应。可是你竟然只忙着官司,疏忽了学术会议选举,放任他人处理。你也太不顾我的面子,不,太不顾浪速大学的面子了! ”

  “非常抱歉。我绝非只关心官司而疏忽这次的选举啊……”

  “别罗里哕唆的一大串辩解,你就是……”

  电话那一头不断传来鹈饲的斥责声,于是岩田从旁接下话筒。

  “鹈饲,我是岩田啦。别这么生气嘛,财前教授因为官司和选举,蜡烛两头烧呢,但毕竟两边都不能输啊。只好请你想想办法,借用你的力量务必让财前当选啊。”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鹈饲说完这句话,沉默了一会儿说:“再叫财前过来听电话。”

  岩田默默地将话筒递给财前。

  “财前,事到如今,让你当选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让近畿医大的重藤弃选。”

  “让重藤教授弃选? 可是离选举只有两个月,对方也打着私立大学联盟的旗号,来势汹汹。一说到交通伤害就会提到重藤,他在业界名声响亮,应该不容易吧……”

  平时极度自信的财前,这时也变得懦弱退缩起来。

  鹈饲压低声音说道:“现在只剩下这个办法,势在必行啊……”

  大阪车站西边的地下街里,聚集着不少供人小酌的简陋酒馆。柳原与即将转调舞鹤医院的江川正在其中一问店里,一边吃着串烧,一边饮酒交杯。店里只挤进5位客人就已算座无虚席,串烧的味道与烟雾弥漫整间店里。柳原只喝了两三杯酒就已经满脸通红,令人意外地,江川酒量极佳,他的小酒杯换成了大酒杯。

  “中河,还有濑户口啊,都算是医局的改革急先锋,这些人被放逐到舞鹤还司理解。可是,为什么连我这种蹩脚人物也会被贬到舞鹤呢? 就算调派到舞鹤,我也不敢和中河等人搅和在一起呀。”

  “你说得没错。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连你这么认真又优秀的人才,也得遭受这种待遇? ”

  江“与柳原不断重复同样的疑问。

  “如果说,他们专挑东教授派的医生下放,也说不通,早在财前当上教授不久,东教授派的核心人物就都被转调到地方医院了,不会等到此时,才说我是东教授派的医生吧。”江川醉醺醺地说。

  柳原也附和着:“没错,哪会等到此时,还继续修理东教授派的余孽? ”

  不过柳原心想,财前心狠手辣,他可能会在学术会议选举前,意图彻底扫荡医局内的革新派与东教授派。江川整个身子趴在柜台上,向长他一届的学长柳原控诉着:“我并非嫌弃地方医院。前阵子,松平写了封信给我,他被放逐到德岛的医院已经有半年了。他说,被放逐到地方医院最令他痛苦的是离开研究领域,完全脱离学会与病症研讨会。尽管心中惦念学海无涯,却又因医生不足,每天必须单独面对二三十个患者,心里总想着还有好多好多事情要去改善,而晚上也得看书仔细研究患者的症状才行,但是身体却累得像海绵一样软塌塌的,只能倒头就睡,终日惶惶不安。我担心的就是这些啊。”

  柳原拍拍江川肩膀,安慰着:“嗯,我大概可以了解这种心情。不只是德岛的松平,所有放逐到地方医院的医生,都有这种感慨吧。”

  “柳原学长才不会了解呢。你不会了解离开研究领域的孤寂啊……地方医院连个医局内的抄读会都没有。前天的抄读会,是我在浪速大学的最后一次抄读会,财前教授最近因为官司和选举,虽然已经心力交瘁了,可是,他还是和我们分享有关‘胃部全摘除时的代用胃造设’这个议题,这个研究相当有趣呢。最近外科界纷纷讨论器官移植的议题,不过胃和心脏、肾脏一样,无法移植他人的器官,大家一致认为毫无替代方案。然而财前教授竟然想出了一个办法,他提出切除部分大肠,来替代胃的功能。真不愧是外科手术的权威,这个想法真是漂亮,前所未闻。当时我负责记录,却听得入神,不自觉地停下手。一旦被放逐到地方,就再也不能参加这类的抄读会,一想到这,我就心酸。财前教授虽然个性刚烈,不受人欢迎,不过他的医学造诣却是不容小觑。我长期负责记录,所以最了解这一点。”

  江川怨恨财前不通人情的人事调度,却不得不佩服他的实力,他神情复杂地继续说道:“不过,财前教授身为医生,却缺乏温暖的人性,这一点我始终无法认同。这次的官司就是个很好的例子。第一审时,死者家属的律师说,有10名医生承认在手术前的病房总会诊时,柳原医生建议断层摄影,但遭到财前教授的斥贡。结果财前教授要佃讲师与安西医局长一一清查,遭他认定是坦白陈述了事实的医生,都陆续被放逐到四国或山阴一带。上诉审之后,财前教授在面对是否发现癌细胞转移的议题时,变得格外强势,丝毫不见他有任何道义上的反省。当时我正好留在门诊,没有跟着财前教授总会诊。不过,正如外界传言,他的确没有发现肺部转移的问题,更驳回柳原学长的建议,对不对? ”

  柳原一听,愣得眨了眨眼。

  “没那回事呢,你为什么这么问? ”

  江川眼神迷蒙:“连我都知道教授没发现转移啊……”

  “连你都知道? 为什么? ”柳原一脸错愕地凝视着江川。

  江川欲言又止,酒一饮而尽,刻意转移话题:“都是那个黑心医局长! 这次的人事,肯定是他向教授打小报告,而那个虽有实力但做人失败的教授,竟然信以为真! ”他眼露凶光,“好! 我现在就打电话到那个黑心家伙的家,好好地问候他! ”

  一说完,江川便将酒壶摔在地上,站起身来。头上绑着头巾的老板,一边烤串烧一边抱怨着:“客人啊,别乱来呀! ”隔壁桌的上班族则满脸不屑。江川的酒品不佳,柳原急忙制止。

  “江川,车子陕进站了,我们赶快到月台吧,不然时问会来不及了。”

  江川摇晃着高大的身躯说:“什么时间啊? 如此陷害我,管他什么时间不时间的! ” ‘“好了,好了,别再抱怨了。人事都已定案,你打了电话又有什么用呢? 说不定他们原本打算早点调你回来,你这么一闹,他们干脆不让你回来了。”

  “早点? 早点? 到底会是什么时候呀! 你无缘无故地受到财前教授的青睐,才会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麻烦你换个角度为我想想吧! 我好遗憾,这次调到地方医院,可能就此错过学位呢! ”

  江川大吵大闹,眼神朦胧地凝视着柳原。财前早已承诺柳原,要让他拿到学位,柳原害怕江川看穿内情,心头震了一下。

  “江川,你太自暴自弃了。就算到舞鹤的医院,还是可以做出卓越的研究,只要把论文提交给大学,你也可以拿到学位啊。”

  柳原安抚江川,单手扶着他,另一手则提起江川的行李,走上大阪车站的月台。对面月台上有一堆热闹的人群,那群人正在欢送一对准备度蜜月的新婚夫妇,人群中间是穿着粉红礼服的年轻新娘以及穿着全新西装的年轻男子。江川的眼神迷蒙,朝那儿看了一下。

  “柳原学长,听说你最近常约会呢。有人看见你在咖啡厅和一个圆脸的美女约会呃,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 ”

  “不,我、我怎么可能结婚呢,八、八字都还没~撇啊。”柳原不曾向任何人提起,急忙撇清。

  “何必急着否认呢? 结婚,万岁! 结婚! 灿烂的美丽人生哟! 我也好想赶快拿到学位,独立自主,找个人结婚呢。”

  有人成双成对,受到众人的祝福出发去度蜜月;也有人为了出差,买了宵夜赶忙搭电车,夜晚的月台上充满着活力与嘈杂,只有柳原与江川两人各自怀着沉沉的哀愁。江川搭上列车,柳原站在窗边看着他。

  发车铃响,原本兴奋喧闹的江川,露出寂寞的神情:“柳原学长,千万别忘了我呀。到了那里,我会写信给你,你一定要回信呃! ”

  江川一说完,不顾众目睽睽,落下泪来。看着学弟被迫放逐的下场,柳原心中也涌上一阵哀伤。

  江川把头伸出窗外:“对了,后天开庭将由东京K 大学的正木副教授,还有奈良大学的竹谷医学部长出庭鉴定。就医学的角度来看,我很好奇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鉴定,所以务必要告诉我结果呃,拜托你了! ”

  “好,好,我知道了。祝你一路顺风,多多珍重呃……”

  柳原说着,目送江川,心情随之跌落入黑暗深渊。

  法庭内鸦雀无声,只听见正气凛然的声音回荡在四周。

  “本人发誓。将秉持良心诚实鉴定。鉴定人。正木彻。”

  接着,竹谷鉴定人也宣誓完毕,审判长严肃地说:“现在进行鉴定人讯问,首先由上诉人律师进行主讯问。”

  关口律师神情紧张地起身说道:“上诉人委托东京K 大学正木副教授的鉴定事项有三,首先是关于胃部贲门癌的术前胸部X 光片。请问,本案已认定左肺有个4 、指头大小的阴影,这个现象是否足以鉴别是癌症转移灶? ”

  正木副教授身着直条纹的时髦西装,展现出40岁少壮学者自q 年轻风采。

  “就结论来说,本案胸部x 光片的阴影,能否鉴别为癌细胞的转移,虽然无法断言绝对可能。但是对一位癌症问题的专家医生而言,应该是几乎可行的。”

  他开门见山地道出结论,这时旁听席上纷纷出现抗议声:“你无凭无据! 别妄下结论! ”

  “旁听者请肃静! ”

  审判长一声令下,庭内立刻恢复安静。正木副教授继续说道:“我的理由是,第一,基于阴影的大小:阴影只要超过5 厘米,癌症的专家医生就能够大略鉴定癌细胞的存在,只要超过7 厘米,就可确定那是癌症转移灶——本案的阴影,我用精密量尺测量,长7 .2 厘米、宽6 .9 厘米。完全符合鉴别的条件;第二个理由是阴影的形状:转移性癌细胞在胸部x 光片上。一般会呈现硬币型阴影,特征是轮廓清楚的硬币形状。本案的阴影呈现圆形,周围与肺野的界线分明.阴影浓度也相当均匀,近似癌细胞转移灶的典型,因此相当容易鉴别;第三个理由是阴影的位置:转移至肺部的癌细胞,可分为淋巴性与血行性两种类型。淋巴性的癌症会从肺门部呈树枝状逐渐扩大,血行性的特征是癌细胞孤立在肺部末梢。本案只有一个阴影出现在肺部末梢,因此可以推测这个阴影是从主病灶的胃贲门部,藉由血行性,转移至肺部的。”

  正木副教授正视审判长席,加强语气,接着说道:“肺癌诊断中,胸部x 光是最重要的关卡。只要错失一张肺癌图像的平面照片,都可能导致病人丧命。因此,稍有疑虑的阴影,就必须考虑肺癌的可能性,必须慎重检验;只要审慎检验,应当可以鉴别出阴影等于癌症转移灶,而非只是怀疑。以上是我的结论。”

  旁听席上再度出现骚动,有人甚至试图起身抗议,但正木副教授却一动也不动地完全漠视这些行为,关口律师继续他的讯问。

  “第二项鉴定事项是x 光的平面照片,从x 光片上判断可能出现癌症转移灶,接下来需要进行何种检查,以判断正确性呢? ”

  “接下来必须立即进行断层摄影,以确认阴影的形状。如果阴影是在前胸壁,只需平面照片即可清楚拍摄出阴影的形状来,但如果阴影在深处的话,则不易拍摄清楚。断层摄影可以先拍摄侧面影像,再利用精密量尺,从阴影背面测量长度,然后将焦距锁定在侧面部位,每一厘米问,拍摄出四五张照片。这么一来,即可判读出平面照片不易拍摄成功的边缘形状,浓度也更加清晰,鉴别也更具可信度。此外,通常还会进行侧面断层与支气管造影,确认异常之后,再进行细胞诊检查,完成所有检验后,才会进手术房。”正木副教授的回答简洁有力。

  “那么,断层摄影或支气管造影,需要费时多久呢? 第一审时,财前被上诉人表示,当时他正忙着准备前往国际外科学会,因此没有时间做这一类的检查。”

  “出席国际学术会议前的忙碌,我充分了解,我本身也有亲身体验,尤其对于拥有一群学生的教授而言,更是忙得无法分身吧。但是只要愿意检查,时间绝非l司题。进行断层摄影,立即冲洗的话,从拍摄到冲洗,只需费时30分钟。支气管造影也是如此,如果设备精良,人员操作熟练,只需10分钟即可完成。”

  “换句话说,这些检查并非只适用于特殊病症,也就是说,这并非健保范围以外的项目,是吗? ”

  “怎么可能只限于特殊病症呢。刚才所说的断层摄影、支气管造影或细胞诊,都是大学附属医院常见的基础检查,只要是基础检查,就可适用于健保。”

  “第三项鉴定事项,想请教您,若本案的阴影确定是癌转移灶,可否预测癌性肋膜炎? 想请正木副教授当场判断,是否能以胸部x 光片判读肋膜面的肿瘤。在此请审判长许可将x 光片读图机带入法庭。”关口律师向审判长请求。

  “我允许带入法庭,你已经准备好了吗? ”

  “已经备妥放在律师休息室里。”

  关口说完,法警立即将读图机搬进法庭。关口拿起佐佐木庸平的x 光片夹在读图机上,打开电源,佐佐木庸平的胸部照片影像映射在读图机上,浮现出粗大的肋骨,宛如该人尚在人世。

  “老公! ”

  上诉人席上的佐佐良江突然喊道,仿佛呼唤着亡夫。庭内寂静无声,所有人屏息以待,正木副教授目光锐利地凝视着x 光片。时间一分一分地流逝,法庭内紧张沉重的气氛令人窒息。

  “如何呢? 能够判读出肋膜面的肿瘤吗? ”

  正木副教授摇摇头:“我仔细观察,但我无法判读出疑似肿瘤的阴影。”

  旁听席上都松了口气,但正木又继续说道:“但是,左肺下方可稍微判读出胸部积水。”

  “什么? 胸部积水? ”

  关口愣住了,财前也不禁微微起身。

  正木指着x 光片:“若非专家医生,恐怕不容易辨识。但仔细比较左右两侧肺叶下方,两边肋骨与横膈膜中间,右边可以清楚看出呈现三角形,而左边虽然差别不大,不过有一些白色模糊点,得以推测左肺出现胸部积水的症状,积水再多个50CC左右,就更容易判别了。”

  “从X 光片上的推测,胸部积水量约有多少呢? ”

  “嗯,大概是三四十CC吧。不过,我已经事先获知这位患者因癌性肋膜炎而死亡,所以才能发现如此微妙的变化。其实胸部积水未满socc,一般不易判读。”

  “但是,如果进行断层摄影的话,会是什么结果呢? ”关口立刻紧迫问题的关键点。

  “一般而言,平面照片比较容易辨识胸部积水现象,不过接下来才是重点。就算无法从一张平面照片预测癌性肋膜炎,但是若进行断层摄影,进一步确定左肺下方的阴影就是癌症转移灶,而这个阴影又相当接近肋膜面,归纳以上资料,可做某种程度的预测,预测癌细胞转移到肋膜面的可能性,也不至于造成以后的误诊。”

  “了解。如果当时被上诉人确实进行断层摄影,执行更详细的检查,就能够预测癌性肋膜炎的可能,然而被上诉人却疏忽了这点,误导了以后的治疗。我方讯问结束。”关口强调要点后便回座。

  “被上诉人律师是否要进行讯问? ”

  河野律师与国平律师早已蓄势待发,国平立刻起身问道:“刚才,正木副教授判读读图机上的x 光片,表示并无发现疑似肋膜炎的阴影。这意味着虽然遗体解剖时发现凹凸不整的肿瘤,但在拍摄x 光时,大小并无法以肉眼发现,是吗? ”国平将话题导回有利于财前的方向。

  “不。由解剖时的所见肿瘤大小推算,正如大河内教授所说,肿瘤确实已经存在好几个月,并从胸部积水的现象看来,当时的大小,肉眼足以辨识。”

  “这么说来,像您这么优秀的医师,连直径5 厘米的阴影都能鉴别出罹患癌症与否,那么,肋膜炎的阴影,您一定能够辨识哕? 可刚才你说无法辨识,证明现实中根本无法判读5 厘米大小的阴影,不是吗? ”

  国平的提问一针见血,切中要害。正木副教授一脸不悦地回答道:“肺部的阴影与胸壁肋膜面肿瘤的判读,不能混为一谈。肋膜衔接肌肉层与脂肪层,因此不容易显现阴影。况且出现在肋膜上的癌细胞,虽然称为肿瘤,但并非呈现块状,而是附着在肋膜上的薄薄物体,因此更不易显现在x 光片上。在我的经验当中,从未有肋膜肿瘤在胸部开始积水前就能发现的。”正木强力反击,国平结束讯问。

  审判长开口道:“本庭想请问正木鉴定人,刚才您提及断层摄影与支气管造影的检查,皆是大学附属医院的基础检查。难道大学附属医院对这些基础检查的概i念,与一般普通医院之间有很大的落差吗? ”

  “没错。日本的大学附属医院与一般医院在医疗水准上有非常大的落差。我们‘无法以大学附属医院的水准,去衡量一般医院的基础检查;反过来看,也是同样的j 道理。大学附属医院的宗旨在于医学教育,因此需要针对单一的检查结果,推测各i 种可能性,再教导学生这些推测的逻辑与因应对策。所以大学附属医院必须达到显j 示医学研究最高水平的诊断与治疗。我认为这都是理所当然的。”

  旁听席上再度传来批判正木的声音。

  “我知道了。接下来由被上诉人鉴定人进行鉴定。”审判长说道。

  奈良大学竹谷教授个子虽矮小,但是大耳富态,体形肥胖,他慢慢地站上证人台。灞国平律师起身表示欢迎,并开始讯问。

  “竹谷教授在胸部x 光诊断上的造诣,也广受认同。我方请他鉴定三个项目第一是,x 光片上能够鉴别出是癌症的阴影,至少需要多大呢? ”

  竹谷教授以沉稳的语气回答:“我以我个人的鉴别能力为基准,来回答你的问题题。这个问题极为简单,通常只要有7 厘米以上就能够辨识。不过,我是专攻胸部x 光诊断的医生,以平均而言,若无1 厘米以上,恐难保证能够确实判读。然而本案不能以我个人的鉴别能力去论断,应当以一般的医学水准考量。不瞒你说,真是考倒我了。因为,除非是特大的阴影,或是出现明显的症状,否则只要胸部x 光片出现阴影,不论大小与否,多半的医生第一个念头就是肺结核。因为过去日本有许多肺结核患者,曾被称为‘结核王国’,因此医生推测为肺结核,是合情合理的如果有人怀疑罹患癌症,恐怕那只是一位拼命想发现肺癌病例的肺癌专科医师。讨论一张胸部x 光片的阴影大小之前,我想先解释上述观点,恳请各位了解。有了这些观点,再去思考得以鉴别的大小。不论是一般开业医生还是大学医生,至少需要两厘米的阴影才有办法判读,我相信这是目前最平均的鉴别能力,而有些专家医生也.陆陆续续开始能发现两厘米以下的早期癌了。以上就是肺癌诊断的整体现况。”

  年过六十的竹谷教授提出极为贴近现实的意见,也符合他古典派学者的作风,国平立刻附和说:“但是,刚才上诉人鉴定人正木副教授表示,只需5 厘米就可以鉴别。竹谷教授,您对这项意见有什么看法? ”

  “正木副教授所说的5 厘米,可说是绝世神技的鉴别范围。不仅是。大学肺癌研究所所长南原教授、我个人以及多数专家都不相信能够鉴别出5 厘米的阴影。5厘米,这个数字,在肺癌诊断的领域几乎是梦幻数字,并非科学性的数字。而有时我会遇到条件良好的X 光片,再加上天时地利,才能碰巧鉴别出5 厘米大的肿瘤。

  但是,这些都是特例。”

  国平恭敬殷勤地响应道:“就经验与过去的成绩而论,竹谷教授都是我国顶尖的医生。这么优秀的医生,见解却谦虚平实,真是令人钦佩。话说回来,即使是大学医院的专科医生,X 光片上的阴影也必须达到两厘米以上,才得以鉴别。所以本案中,诊断小指头大小的小阴影为癌症,完全是无理的要求,是吗? ”

  “没错。这个阴影几乎呈现圆形,而且与肺野的界线也相当明显,解剖结果发现是癌转移灶。这些事后的诊断结果,的确让人信服这个形状所呈现的现象。但是,本案的患者过去曾罹患肺结核,在肺结核当中,结核肿也是呈现圆形,边缘也非常清晰,阴影局限在局部,因此与癌症不易区别。庭内刚好有读图机,我可以让各位了解这两种形状有多么酷似。”

  竹谷教授昂首阔步走到读图机前,在佐佐木庸平的x 光片旁放了一张同样在左肺下叶出现阴影的x 光片。别说一般人,就连旁听席上的医生也完全区分不出两者之间的差异。

  “如何呢? 仔细比较两者,或许是可以发现肺结核的x 光片,在阴影中心部位的浓度还稍微显得浓一点呢。但是这样的差异,连顶尖的专科医生都难队辨识,何况本案的患者曾罹患肺结核,而且又是早期贲门癌患者。因此,财前教授不认为是癌转移灶,而判断为肺结核的旧病灶,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大部分的专科医师,应该都会表示同样的见解。”

  竹谷教授顶着x 光片诊断权威的头衔,做出结论。

  “接下来,第二项鉴定事项是,本案中小指头大小的阴影,只要经过断层摄影就能够鉴别出癌症吗? ”

  “一般而言,只要进行断层摄影,阴影部分的形状会比平面照片来得清楚,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这是针对两厘米或两厘米以上的阴影,才具效果,事实上阴影只有小指头大,实在很难将焦距调到最正确的位置。即使拍了好几张,形状清晰度也比不上平面照片,就现实考量,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因此本案不管有无进行断层摄影,结果都是一样的。”

  “关于断层摄影,再请教您一个问题。在患者手术日期已经决定的情况下,医师可能视病患的症状,取消断层摄影吗? 您的看法是? ”国平刻意强调问题的重点。

  “非常有可能。如果患者已经出现食道阻塞的现象,即使将手术日期延后一天,也可能影响患者全身的状态,更会造成患者精神上的不安,因此医师多会立即动刀。加上我刚才所说的诊断逻辑,本案的情况也是同样的道理,事实上这位患者当时已经出现贲门癌的通过障碍,因此进行断层摄影与否,根本无关乎患者的死亡。”

  “我知道了。我的讯问到此为止。”国平得意洋洋地回座。

  “上诉人律师,你需要进行反对讯问吗? ”

  审判长问完,关口立刻起身:“刚才竹谷教授表示,即使是大学的医生,除非是专科医生,否则至少需要两厘米以上的阴影,才能以平面照片判定为癌症。冒昧地请教您,您是否记错了,应该是1 厘米吧? ”

  “不,我没有记错,确实是两厘米。以专科医生而言,早期肺癌是两厘米以下的阴影才能判别。即使是原发性肺癌,如果阴影少于两厘米,100 位医生当中,也有80位医生会诊断为肺结核;阴影若只有1 厘米,100 位医生当中应该只有两三位会怀疑是癌症。事实上,本院的住院患者,大多数是已经回天乏术的癌症病人,要找出两厘米以下的早期癌,在这一年来的120 个病例中,仅有五六例而已。因此在平面摄影下,能够判定为癌症的最小数据,一定是两厘米以上! ”竹谷高傲地反驳。

  “我的讯问结束了。”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关口只好结束讯问。

  这时,审判长开口说道:“本庭想请问竹谷教授,刚才,正木副教授针对本案胸部x 光片指出,左肺横膈膜与肋骨之间有一些变化,可以推测些微的胸部积水,您对此有何见解? ”

  竹谷凝视着佐佐木庸平的x 光片:“比较左右两肺、肋膜与横膈膜之间的三角形,确实有些模糊点。但是除了可以推测为胸部积水之外,还有肋膜粘合的可能,因此无法一概而论。”

  “那么,假设左肺下叶的阴影已经证实是癌症,能够预测癌性肋膜炎吗? ”

  “即使已经证实,但临床上实在不可能预测如此微小的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肋膜。

  我认为,本案患者能够发现早期贲门癌,都需归功于财前教授的医术,一般医生是不可能发现的。否则,哪有可能发生这一事件,来让人质疑财前教授是否发现肺部转移,或者说什么误诊癌性肋膜炎? 一般医生绝不可能发现这样的早期癌,但财前* 教授却只凭两张x 光片就发现癌症,他一心想挽救患者的生命,却落得遭人追究医疗责任的下场,这类的早期癌已经超乎当今的医学常识,癌症的肺部转移更是不可抗力的结果。我想,这一审判对财前教授极为苛刻且自相矛盾。请问,如果医生忽略了贲门癌,医生的责任又该如何追究? 一般人对大学附属医院的诊疗抱持高度的理想,更以同等规格要求大学教授。可是,本案的胸部阴影如此微小,怎能苛责是因检查不足而未能诊断出癌症,或是追究事前未能预测癌性肋膜炎的责任?如此的责任追究方式,将导致今后必须针对所有的早期癌症患者,进行所有检查,以预测其他器官的转移可能。如此一来,将严重影响大学医院的诊疗机制,甚至瘫痪所有机制! ”

  竹谷的发言深具说服力,旁听席上有人不禁拍手叫好。

  “请肃静! 请勿在法庭内鼓掌。”

  审判长严厉谴责后,接着说:“正木与竹谷两位鉴定人的见解,虽然意见相左,但都相当具有参考价值,本庭已将双方的见解当做今后审理的重要资料。今日的审理到此结束。”

  在一片紧张的气氛下,审判长官布休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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