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二十章

  第二部

  第十八章

  搭上飞往大阪的班机,财前的思绪再也无法平静,整个人瘫在坐椅上。

  《每朝新闻》的记者离开后,他面带微笑地和前来迎接的人打着招呼,关于自己被人控告的事一个字都没有透露。

  原本预定隔天要去文部省向日本外科学会事务所报告回国事宜,也都交由佃讲师代劳了。财前和家里联络后,便搭上前往大阪的最后一班飞机。

  目前的头等大事,就是赶去鹈饲医学部长家,即使抛开一切也在所不惜。但该怎么向鹈饲医学部长解释? 财前伸手关上座位上的阅读灯,闭上眼。虽然身体极度疲劳,但头脑却异常清晰,他详细地回想着过世的佐佐木庸平从手术前至手术后的所有表现。即使手术那么成功,却仍然发生这种不测,看起来问题应该不在术后的处置,而是术前检查——想到这里,财前猛然一惊。财前的眼前出现了手术前拍摄的那张肺部x 光片,左肺上小指头般大的阴影立刻摇身变成一个可怕的灰白色圆影,向他逼近。果然,正像里见担心的那样,那可能并不是肺结核的旧病灶,而是转移到肺部的癌细胞的阴影——财前突然感到一股跌落万丈深渊的绝望。只靠两张x 光片就找出了里见也没有发现的贲门癌龛影时内心的骄傲,以及手术时发现除了贲门部以外癌细胞并没有转移到其他腹部器官时的安心,使自己完全没有发现癌症已经转移到肺部。手术后,当病人发生呼吸困难时,也没有意识到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部,更没有理会里见提出的“万一……”等诸如此类的意见,想到这里,财前不禁咬牙切齿。没想到医术高明的自己,竟然会疏忽掉癌细胞已然转移到肺部的情况,把手术后的呼吸困难当成是术后肺炎,完全没有采取针对癌性肋膜炎的处置。如此一来,自己至今苦心经营的声望和成就将一举崩溃,甚至可能被一脚踢下国立浪速大学教授的宝座! 在收到里见第二封催促自己回国的电报时,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件事? 如果当时取消意大利的行程,立刻启程回国,就可以掌握佐佐木家人的动态,或许就可以用和解的方式平息事端。但事到如今,一切都为时已晚了。

  财前觉得自己被彻底击溃了,不禁回忆起当年贫困窘迫的日子——想起曾经寄宿在3 叠大的朝北房间、像菜虫一样蜷缩在硬得像贝壳一样的被子里挨饿受冻、在车站前的食堂胡乱填饱肚子的学生时代;也想起了毕业后从无薪助理爬到有薪助理的3 年光阴和历经讲师、副教授的16个年头,才终于抓到可以争取教授一职的机会;更想起自己在那场到最后一刻都无法松懈、激烈无情的教授选战中惊险获胜,好不容易才得到今天的地位。一旦失去了这些权位,就意味着财前五郎人生的毁灭。财前重重地摇着头,似乎想摆脱那股迎面袭来的后悔和不安。既然事已至此,真该庆幸事情发生在自己出国的期间,现在,只能充分运用自己的学识和政治手腕,就算再怎么狡辩,再怎么不择手段,都不能承认自己有医疗疏忽——财前下定了决心,但已经汗流浃背的身体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财前走出大阪伊丹机场,避人耳目地压低帽檐,快步走出入境大门。11点过后的机场大厅空空荡荡的,岳丈又一和妻子杏子低调地赶来接机。杏子一看到财前,立刻红了眼眶。

  “老公,大事不好了……”杏子才说到一半,喉咙就哽住了。财前一语不发地点了点头,心疼地搂住杏子的肩膀。

  “车子等在门口,快上车吧。”又一语带责备地说完,便率先走出了机场大门。

  “杏子,你另外叫一部出租车先回家,我和五郎现在马上去鹈饲教授那里,我已经打过电话给鹈饲教授了。”

  又一和五郎坐上等在门口的车子,驶向鹈饲位于宝琢的家。

  深夜的国道上,来往车辆稀少,时速超过80千米、行驶在漆黑道路上的车内充满令人窒息的沉默。又一并没有怒斥财前的失败,但如此默不作声反而更令财前感受到又一的震怒非同小可。

  “爸爸,这次给您添麻烦了,还劳烦您安排我去见鹈饲医学部长……”他低着头道谢。

  “不,鹈饲教授说不见。”

  “咦? 不见? ”财前的声音顿时泄了气。

  “你不必这么泄气。即使他说不见,到了这种时候,也非要他见我们不可。”又一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

  沿着两旁都是松树的坡道前进,向左转,就到了鹈饲家。车子停在高高的大谷石门柱前,一下车,又一快步上前按了门铃。玄关前的灯亮了,女佣打开小门。

  “我是浪速大学的财前,要找鹈饲教授。”

  鹈饲似乎已经事先交代过女佣——“真不好意思,老爷说今天晚上不见客。”

  说完,她立刻想要关门。

  “别这么说,至少在玄关……”

  又一从年轻女佣的旁边硬挤了进去,大大咧咧地走向玄关。

  “鹈饲教授! 真不好意思,这么晚来打扰,财前来向您请安! ”

  他的声音响遍了整间屋子。屋内有了动静,鹈饲夫人出现在玄关。

  “夫人,这么晚打扰真不好意思,我们一下飞机就匆忙赶来,想要在玄关向鹈饲教授打声招呼,并向他致歉。”

  鹈饲夫人鼓着腮帮子摆出一张难看的脸。

  “如果是这件事,我先生刚才应该在电话里就告诉你了,今晚不想见你们。如果有事的话,请明天去办公室找他。”

  “这就要麻烦夫人您通融一下了,虽然我十分了解深夜上门拜访很没礼貌,但实在很想要见到鹈饲教授,哪怕一下子也好,就让我这把老骨头见他一面吧……”

  他低声下气地说完,就一屁股坐在玄关的石台上。鹈饲夫人一脸为难的样子.“我不知道我先生会怎么说,我这就去转告,请在客厅等一下。”说完,她便走了进去。

  十二三叠大的欧式客厅里放着一套豪华的沙发和装饰柜,装饰柜旁,挂着教授选举之前财前所送的画家染井的作品。又一似乎也发现了,他五味杂陈地看着染井所画的巴黎圣母院。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鹈饲医学部长苦着一张脸走了进来。

  财前立刻跳了起来。

  “你们这种强人所难的见面方式真让人生气,不管有什么话,明天早晨到我办公室来说! ”鹈饲的声音充满怒气。

  “对不起,虽然我很清楚一定会惹您不高兴,但我非要在今晚见到您不可。在羽田机场时,《每朝新闻》的记者拿了明天的早报给我看,我才第一次知道这件事,于是,立刻转搭日本航空的班机赶回大阪。”

  财前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又一在一旁赶紧补充。

  “教授,虽然他有所顾虑,不敢在深夜造访您,但我说服了他,此刻分秒必争,是我硬拉着他上门的。总之,请您先听一下当事人的说法。我也是今天中午突然接到我女儿的电话,说是收到了法院寄来的书状,简直是晴天霹雳! 听说刚才在羽田已经变成媒体炒作的话题,更是刻不容缓地赶了过来。”

  又一一副缩头缩尾的样子。鹈饲则气得满脸通红。

  “我才伤脑筋呢! 傍晚的时候,《每朝新闻》的记者要求见我,毫无预示地告诉我打官司的事,你能想像他要求我对此事发表意见时,我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吗?校内所有人都知道在教授选举时,我大力推荐财前。所以,这件事很可能使反对派蠢蠢欲动,你有没有考虑到我的立场? ”

  “我没想到会给您带来这样的麻烦,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的歉意,真的很对不起。”财前低着头。

  “麻烦? 对不起? 你难道以为嘴巴上这么一说就没事了吗? 我推荐你当“是,所以……”

  “所以什么? ”

  柳原想说自己曾经在财前教授出发前报告过氯霉素没有效果,希望他下达新的指示,但他被财前的威势吓倒了,立刻住了嘴。

  “即使教授不在,金井副教授不是代理教授的工作吗? 不需要像杲瓜一样死守着我出发时的指示,为什么不找金井副教授商量一下? ”

  “我曾找金井副教授商量过,金井副教授说虽然不太像术后肺炎,但既然教授在动手术后认为没有转移到肺部,可能就是术后肺炎,肺炎的症状千差万别,暂时按财前教授的指示再观察一下。”

  柳原鼻上的塑料框眼镜因汗水而滑落,他推了推眼镜,鼓足了勇气才说出这段话。

  “那金井副教授也有责任,但现在去厘清是谁的责任已经于事无补了。那为什么会要特地告诉病人家属不是术后肺炎,而是癌性肋膜炎造成死亡,这不是容易使他们产生误解吗? ”

  “不,不是我们特地告诉他们的,是因为做了病理解剖,不管有没有隐瞒,他们都知道了。”

  “是谁负责解剖的? ”

  “是病理学的大河内教授亲自执刀的。”

  “什么? 大河内教授执刀……”

  财前顿时一片茫然。

  “你怎么老是做这种对我不利的事。不管是术后处置不懂得见机行事,还是解剖的问题,你根本没有尽到主治医师的责任! ”财前咬着嘴唇,怒目切齿地说道。

  “教授,我曾极力安抚家属,但可能是因为病人突然死亡,家属对死因有所怀疑,进而对我们的处置产生质疑,刚好里见副教授出现,就劝他们做解剖。”

  “里见? 为什么要让其他科的副教授说三道四的? 你这个人到底有多笨啊……

  如果你事后处理得漂亮,现在我就不会成为被告了! ”

  财前倏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把桌上的病历丢向柳原。他的体内涌出一股无法克制的震怒,几乎失去理性。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自己平静下来。现在不是向柳原发脾气的时候,必须拉拢他……

  财前语气缓和了下来:“既然已经发生了,再说也没什么用,关键在今后。现在,不仅医局里,整个医院的视线都集中在你我身上,你的行为举止要格外自重,了解吗? ”

  “我该怎么办? ”柳原不知所措地问道。

  “我会仔细思考后,再具体告诉你该怎么做。这件事,关键看你我怎么做,而且也会影响到最终的结果。所以,只要按照我说的做,就绝对错不了,你了解我的意思吗? ”

  财前似乎在暗示什么,然后,他走到柳原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柳原微微点了点头。

  “了解就好。今天就先这样吧,你可以走了。”

  柳原鞠了一躬,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了教授室。

  柳原一离开,财前立刻叼了一支雪茄,吸了两三口,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之后迈着平静的步伐走出教授室。

  一走出教授室,五六名医局员正在相距10米的地方聊着天,但他们一看到财前,立刻慌慌张张地走开了。如果没有这场官司,全体医局员应该会在玄关列队迎接自己参加国际外科学会凯旋归来。想到这里,财前心里涌起一阵苦涩。当他走在走廊上,遇到各科医局员或护士、病人时,他们都故意装作不知道今天早报的事,恭敬地行礼打招呼,但一旦擦身而过,便立刻向财前投以好奇的眼光,窃窃私语着。财前极力克制内心的不快,装出神情自若的样子,继续走自己的路。

  来到第一内科副教授室门口,财前没敲门就推门而入。伏案工作的里见惊讶地转过身来,一看到是财前,便出声招呼。

  “呀,你回来了。”他立刻起身迎接,拉了一张椅子给财前。

  “我回来了。昨晚刚回来,听我们科的柳原说,我不在的时候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多谢了。你打到慕尼黑和巴黎的电报都收到了,这是我带给你的礼物。”

  他把在德国买的万宝龙钢笔放在里见面前。

  “谢谢,这正是我需要的。”

  里见使用的钢笔已经很旧了,他立刻接过来道谢。

  “今天早上的《每朝新闻》怎么会突然登那种东西? ”他关心地问道。

  “你问我为什么,我也是晴天霹雳,根本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直截了当地问你,你打电报到巴黎,要我速回国时,是不是已经知道家属准备告我了? ”

  “不,如果我知道的话,措辞会更坚定。我打电报给你,是因为死因并不是术后肺炎,而是癌性肋膜炎,医生应该负起责任,尽可能赶快回国,由你亲自安抚家属。现在回想起来,我的电报实在没把话说清楚。”

  “这么说,你真的不知道家属他们要告我。但我听柳原说,是你热心地劝说家属做解剖,到底是怎么回事? ”

  “手术时,我们告诉家属是局部性的贲门癌,保证可以治愈,但手术后情况却不理想。而且,既然不是术后肺炎,而是癌性肋膜炎导致死亡,医生有责任告诉家属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同时,医生也可以在解剖后,严肃地检讨、研究自己的诊断和处置是否正确。所以,我才会劝他们解剖。”里见的口气十分平静。

  “里见,你这种天真的想法却成为我沦为被告的开端,或许你是完全出于善意,但我也可以认为是你想要陷刚当上教授的我于不义。事实上,的确有人认为你看到我从国际外科学会回来,正要投入新的研究,所以,想故意陷害我。”财前语带揶揄地说。

  里见的表情顿时严肃起来。

  “何必说这些? 你应该更谦虚、严肃地检讨一下那位病人死于癌性肋膜炎的问题,事实上,就是因为你没有为病人肺部的阴影做进一步检查,才会……”

  他话才说到一半,财前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说话要小心点! 我的处置到底有没有错,法官会裁定,你没资格对我说三道四的。况且,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要不要再拍一张x 光片的问题,今后在这件事上,请你不要口无遮拦! ”

  财前盛气凌人地撂下这句话,不让里见继续说下去便气冲冲地走出门外。

  在新町料亭鹤之家的和式包厢里,鹈饲医学部长、财前五郎、又一正神情紧张地围着大阪律师协会会长河野正德律师。

  财前五郎背向壁龛,坐在河野律师的对面,一五一十地叙述着从佐佐木庸平初诊时到手术、术后以及死亡的过程。河野律师听着财前的陈述,不时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等财前说完后,再度细看摊在桌上的书状。

  “原告是针对医生在手术后的处置上缺乏注意,也就是怠慢注意义务,以及将癌性肋膜炎诊断为术后肺炎加以治疗的医疗疏忽提出起诉,这个问题有点伤脑筋。

  事实上,应该在对方提出起诉、被媒体炒作以前,就用和解的方式解决这件事。”

  他红光满面,一看就知道是个中翘楚。

  “刚才我也已经向您报告了,刚好我去国外出差,我连病人死了都不知道,更何况是家属的行为。对方事先完全没有和我进行任何沟通,就这么突然告上法院。

  所以,只能靠胜诉证明我的正当性,请您务必伸出援手。”财前用和对待里见和柳原时迥然不同的恭敬态度说道。

  又一也在一旁帮腔:“律师,对方根本对医学一窍不通,他们哪懂什么怠慢注意义务或是误诊。一直以来,医疗纠纷的官司铁定是医生这一方胜诉,所以,请您一定要打赢这场官司! ”

  河野律师抖动着魁梧的身体笑着。

  “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样,事情就简单多了,但最近的医疗纠纷官司没这么简单。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的确只要是医疗纠纷的官司,必定对医师有利。但战后,病人对医学知识有了相当的了解,开始会对医生的诊疗产生质疑,再加上权利主张意识抬头,现在已经无法像以前那样轻松打赢医疗官司了。我看了这份书状,发现对方也.下了很多工夫,很精准地抓住了医学上的问题点,况且,对方应该有相当的把握和胜算才会告国立大学的著名教授。”

  他。直言不讳地说道,但财前似乎并不认同河野律师的话。

  “即使一般民众对医学知识的了解程度有所提升,但原告毕竟是医学方面的门外汉,即使主张医生有注意义务的怠慢和误诊,也无法证明。审判讲究的是证据,不管再怎么强烈主张,如果没办法举证,病人还是处于弱势,不是吗? ”

  “不,最近法院的思考逐渐趋于对病人有利。例如,在举证责任分配这一点上就可以体现出来。以前发生医疗事故时,都是从医学专业的角度判断医生是否有疏忽,即使病人主张医生有疏忽,但却很难举证,因此,一直以来都是对医生有利。

  但在最近,只要有足够的事实可以推测医生有疏忽,医生就必须负起举证的责任,医生必须证明自己的诊疗行为没有疏忽。这对医生来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假设病人具有特殊的体质,或是发生不可抗力的意外,即使专业医师也很难举证。况且,因为诊疗记录、症状日记等书证是由医生自己写的,参与诊疗的护士由于是和医生比较亲近的人,因此,这些书证和人证的证词价值也不如第三者的证词。所以,事情并不像你所想的那么简单。”河野律师若有所思地说道。

  一直保持沉默的鹈饲终于开了口。

  “河野兄,你不要吓我们。这次的事不是财前教授个人的问题,万一败诉的话,不仅会影响本校的校誉和权威,对医院整体的诊疗工作也会带来极大的困扰。病人会毫无理由地对医生的诊疗产生怀疑,即使因为不可抗力导致死亡,也会追究医师的责任。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打赢这场官司,只有胜诉,才能还财前教授的清白、维护本校的名誉。我会安排权威的医学家、证人或鉴定人出庭,从医学和诊疗角度举证,证明财前教授并无过失。你曾经在战前参与过喧嚣一时的医疗纠纷案,除了你以外,我再也找不到可以拜托的人,所以才会在早上打电话给你。希望你能够为本校尽一份心力。”

  鹈饲很诚恳地拜托着,而财前则表现出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

  “河野律师,拜托您了! 如果没有您的助力,即使原本会赢的官司也会打输。

  这样的后果不仅会影响到我,也会对鹈饲医学部长的立场造成极大的困扰。”

  “你这么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我只是希望各位了解,这场官司没这么简单,并没有完全拒绝接这个案子的意思。”河野摆出大牌律师的架子。

  “财前先生,对于原告的书状,你可以从医学的角度举证自己身为医师并没有过失吗? ”终于触及到了问题的核心。

  “当然,这毕竟是我专业的领域,我绝对有自信可以从医学的角度加以证明。

  例如,在术后处置的问题上,刚才已经大致向您报告过,要说得更详细的话……”

  他正想要进一步说明,河野律师立刻制止:“不,不必在这种酒席上说。请你搜集好有助于证明你的见解的学说以及文献后,我们择日再谈,然后再针对原告的书状写答辩书。通知书上写着,要在8 月7 日以前将答辩书提交到法院,在此之前,你我要狠下功夫,真的狠下功夫地去完成这份答辩书。”

  他的语气很含蓄,财前立刻端正姿势。

  “您是大阪律师协会的会长,又对医疗纠纷的官司这么熟悉,您愿意接下这个案子,我一切都放心了。”他低头致意。

  又一马上为河野律师斟酒,并要求与他干杯。

  “律师,您救了我们! 您肯接下这场官司,我们就稳如泰山了! ”

  鹈饲也抿了一口酒。

  “这样我就放心了。如果河野兄不肯接这个案子,我还真不知道该拜托谁。请务必帮财前打赢这场官司! ”

  “当然。是你鹈饲医学部长从中牵线、委托的案子,即使是为了身为大阪律师协会会长的我自己的颜面,我也会竭尽全力打赢这场官司! 原告的律师关口在律师协会虽然算是‘在野党’那边的,但属于青壮实力派,也不是省油的灯。”

  听到他踌躇满志的一番话,又一猛力拍了一下大腿。

  “这番话真让人放心! 既然您都这么说了,我们当然也要竭尽全力,钱的事您不用担心! 就先谈一下费用问题吧,律师费100 万,如果我们赢了,再付300 万,怎么样? ”

  鹈饲满脸惊讶,但河野律师却轻松地说:“可以,应该差不多”“律师,那要赶快找有力的证人哪。”又一性急地催促着。

  “不,我们向法院提交针对原告书状的答辩书后,原告和被告的代理人,也就是律师会被叫到法院,确认书状和答辩书的内容,可能会要求相关的书证,在相当一段时间之内,还只是书面陈述而已,这称为书面审理。在这个阶段,只是双方律帅的交锋,之后,才会开庭传唤证人和当事人。”

  “这样的话,什么时候才会开庭? ”

  “如果是集中审理的话,在提出答辩书约两个月后会开庭讯问证人。这些事就交给我办吧,既然我已经接下这场官司,就攸关我的声誉,我会全力以赴。”

  河野律师满面红光地说道。

  第十九章

  财前独自坐在庆子房间的窗台旁,眺望着窗下潺潺的长堀河,想到明天法院就要开庭讯问证人,不禁思绪万千。和河野律师再三讨论后,已经完成了在医学上完美无缺的准备文件,整理好所有的书证。在申请证人方面,也安排了无懈可击的阵容,严阵以待。然而,财前心底仍然不时涌现一股百密一疏的不安情绪。

  即使在与河野律师仔细推敲之际,或是在医院诊察病人、在家和岳丈又一或妻子说话时,甚至像这样在庆子的公寓,财前都无法摆脱自己将坐上被告席的那份沉重压迫感。

  然而,他表面上却得装出内心没有一丝动摇的镇定态度。自从出国回来的那天晚上起,一天24小时都必须如此勉力维持,这份紧张感已经让财前感到极度疲劳。他重重地靠在椅子上,将头往后仰,闭上双眼,耸着肩膀,深深地叹了口气。

  门被打开了。“咦,原来你先到了。Sorry ,让你久等了。”

  庆子一身绿色套装的修长身体靠近财前,但财前并没有一如往常地搂住她的腰,反而默默地点了一根雪茄。

  “怎么了? 你最近好像很累的样子。”

  “当然累了。这阵子几乎每天都要和律师讨论,绞尽脑汁,在医院又要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照常看门诊、主持住院病人的会诊、动手术。我都快累垮了,好几次在手术时都觉得头昏眼花。今天下午做完一台手术后,我就马上离开了。”

  “看来,即使官司闹得沸沸扬扬,照样有人排队等你动手术。”庆子十分惊讶。

  “那当然。我只是被一个没有医学常识的病人家属告而已,是非黑白要等判决才知道,况且,来找我的病人大部分都认为有食道外科的问题就要找财前教授,这等于是一种信仰。正因为如此,我更要打赢这场官司,只要我赢了,谁都不敢再哕嗦什么! 财前极力眨着因为疲劳而充血的眼睛,庆子站着俯视财前的脸。

  “不要这样眨眼睛,看起来一副穷酸相。我认识的财前五郎教授是个精神像钢铁一样强韧的外科医生,有一双像机器一样精密的手,绝不会被任何事打败。你一定什么都安排好了,根本不需要这么满脸愁容。”

  “安排是安排好了……”

  庆子睁大眼睛听着,然后插嘴说:“虽然已经安排得天衣无缝,但仍然放不下心,觉得心里不安,对不对? ”

  庆子似乎可以看透财前的心思,财前默默地转过脸。庆子从洋酒柜中拿出威士忌瓶和酒杯,调了加水威士忌放在桌上。

  “学校内的情况怎么样? ”

  “我已经好好叮咛过佃讲师和安西医局长了,所以,我们医局里和以前一样,完全没有改变。门诊和其他的一切也都很顺利,但其他科的教授表面上虽然装作若无其事,一副绅士的样子,但背地里却小动作不断。尤其是在教授选举时和东教授搅和在一起、输得一败涂地的第二外科今津教授那帮人,趁机煽动鹈饲反对派,带头要求我辞职,不过这被鹈饲医学部长挡了下来,说一切等判决结果下来再说。这一次,鹈饲医学部长不仅帮我找律师,其他方面也帮了很大的忙……”

  财前难得如此感慨万千。

  “那当然哕。他明年还想选校长,你是在鹈饲教授的支持下才当上了教授的,如果判决结果还没下来就让你辞职的话,等于是鹈饲派势力的败退。所以,鹈饲教授和你在一条船上,他是为了自己而袒护你,你大可不必对他心存感激。”庆子说得理直气壮,“明天第一次传唤证人时,你这里会有谁出庭? ”

  “明天是由曾经照顾那位死去的病人的护士和金井副教授出庭。”

  “金井副教授吗? 他以前是东教授的嫡系学生,你是为了安抚医局内东派的人,才升他当副教授的,让他出庭没关系吗? ”庆子有些担心地问道。

  “没关系。在我出国时,金井是我的代理外科主任,这次的事,他也有一半的责任,他不可能做出对我不利的证词,我也再三提醒他这一点,这点倒不必担心。

  至于那个护士,根本不需要我去向她晓以大义,护理长说什么,她就会照着说。”

  “你做事还真不含糊,不管是主治医师柳原、金井副教授,还是护士,都已经打好了预防针。还有呢? 可能会做出最关键证词的里见教授和做病理解剖的大河内教授那里也已经安排好了吗? ”

  “目前还在静观其变,他们比较棘手,如果行事不小心,反而会造成意想不到的反效果。”财前的语气忽然变得特别沉重。

  “这种时候,大河内教授那里可以暂时静观其变,但应该主动对里见副教授下工夫。他和别人不一样,对这次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一清二楚,也知道是你误诊了病人。”

  “别胡说八道! ”财前出其不意地吼了一声,连续喝了好几口威士忌。庆子也默不作声地喝干杯中的威士忌。他们面对面地坐在靠窗的桌子旁,满腹不安而又无处宣泄的财前,和以旁观者的冷静态度观察一切的庆子之间,飘荡着一股未曾有过的不自在和冷漠的气息。

  不知不觉中,天色渐暗,刚才还在眼前的长堀河河面被吸进一片漆黑中,沿岸的建筑物开始星星点点地亮起灯光。

  庆子不知道喝完了第几杯威士忌:“你老家的母亲怎么样? 她一直希望你可以当上教授,好不容易才松了一口气,又发生这种事,她一定觉得很痛心。”

  庆子推测着说道,财前马上变得愁眉苦脸:“我已经写信给我母亲,要她不用担心了。在法院判决前,也不要来大阪,只要相信我,乖乖地留在乡下就好。她也回信说知道了,她会相信我。就算为了我母亲,我也要打赢这场官司……”

  说完,财前把威士忌酒杯放在桌上。

  “那,‘海怪’大爷和杏子夫人的近况怎么样? ”庆子故意改变了话题。

  “那两个人虽然前一阵子紧张得要命,现在却觉得只要敢撒银子,找到一位有本事的律师,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不过,河野律师不愧是大阪律师协会的大人物,虽然律师费贵得惊人,倒是真的很能干。而且,河野法律事务所的年轻律师也动了起来,几乎调动了整个事务所为我奔波。我要靠河野律师和‘海怪’的力量摆脱目前的困境,尤其是我和河野律师已经讨论到彻底得不能再彻底的程度了。”

  财前用和谈论母亲时完全不同的语气说着,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你这个人常常报喜不报忧,不仅是对‘海怪’大爷,就连对杏子夫人也没有说实话吧? 我相信,甚至连必须据实以告的律师,你也没有告诉他关键的部分,只挑对自己有利的部分说。就连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有几分真话,你这个人,真是彻头彻尾的无情……” ’财前没有理会庆子的挖苦,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前方。

  挑灯夜战的关口法律事务所的接待室内,关口律师正在向佐佐木良江和信平说明明天开庭的相关事项。

  “迄今为止,原告和被告律师在经过六次书面审理后,已经归纳出双方的主张,明天就要开始传唤证人。争论点在于我方当初追究的医师在术前、术后的注意义务怠慢,以及将癌性肋膜炎误诊为术后肺炎这两点,但这需要实际经历、观察到整个事件的第三者作证。审判都要靠举证,如果证人无法举证,无论再怎么主张都是白费。所以,作为原告第一位传唤证人的佐佐木信平先生一定要好好表现。”

  他叮嘱着,信平却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

  “律师,我连法院的门都没进去过一次,更不要说当证人了。虽然我相信正义在我们这一方,但想到明天就要开庭,我总觉得很不安、很担心,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没关系,正常人都会有这种反应,但你不用担心。出庭时,在面对审判长宣誓要说实话后,就开始对第一个证人,也就是你进行讯问。首先由我作为原告的律师问你有关佐佐木庸平死前、死后的情况,当我问你的时候,你只要根据事实如实地说出来就可以了。在我讯问结束后,就轮到被告律师的反对讯问,这才是关键。

  因为,被告律师的反对讯问,一目的是为了推翻我方的证词,将证词引导向对他们有利的方向,所以,你一定要静下心,仔细思考对方问题的意思后再回答,尤其当对方讯问有关医学的问题时,除了我们之前多次讨论的内容以外,你绝对不能回答任何问题。法官会一言不发地听原告、被告的律师对证人的讯问,判断哪一方正确。

  如果你中了对方律师诱导讯问的计,说了不该说的话,等于是被对方抓住了把柄,会影响法官的自由心证,导致对我方的不利,所以,你一定要小心。”

  听到这样的话,信平的表情充满不安。

  “我会陪在你旁边,你不用担心,只要保持平静就没有问题。我担心的是我们申请的医院方面的证人。我们可以向法院申请医院方面的证人,一旦法院同意我们的申请,传唤证人到庭,对方就不能拒绝。所以,医院方面的医生也可以作为原告的证人出庭,但他们的证词却不一定如我们所愿。第一内科的里见副教授是我们原告方面申请的最重要证人,你们曾亲自拜访过他,请他来当我方的证人了,对不对?”关口律师问道。

  佐佐木良江和信平互看了一眼。

  “是,星期天时,我们去法圆坂国民公寓拜访了里见医生,他虽然对我们提出起诉感到十分讶异,但我们详详细细地告诉他,为了安慰我那死得这么不明不白的丈夫在天之灵,也为了平息我们内心的痛苦,才决定要提出起诉,他表示能够理解。所以.他答应作为原告的证人出庭.但当我们要求他做出对我方有利的证词时,他说:‘当作为证人被传唤时,我当然会出庭,并基于我的立场,提供所有有关医学方面的证词,但我的证词不会偏袒任何一方,我只是作为一个医生说出事实真相而已。”’“说出事实而已……虽然说得很有道理,但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关口律师似乎无法揣摩里见话中的含义。

  “没错。我和我大嫂一起去找他,原本希望他可以明确表态,所以又追问了他一次,但他没有再回答。看他那样子,我想应该是受到了大学高层的压力。”

  信平对里见缺乏信心,良江却摇着头。

  “里见医生不是这种人。他真的是个正直的人,所以才会不轻易承诺,只能这样回答我们。里见医生说不会偏袒任何人,会说真话,就代表他会做出对我们有利的证词,我绝对相信他。”良江对里见百般信任。

  关口律师玩味着良江和信平对里见完全不同的看法,思考了片刻。

  “就照佐佐木太太说的办,我们要相信里见副教授。毕竟,除了里见副教授以外,我方并没有有力的证人,轮到他出庭还有一段日子,改天再去好好拜托他。另外,我们还向法院申请了另一位医院方面的证人,就是进行病理解剖的大河内教授作为我方的证人,你们有没有和里见副教授谈过? ”

  听到关口律师这么一问,信平一脸的歉意。

  “关于这件事,我们对他说,像大河内教授那么了不起的教授,可不可以请你代替我们去拜托时,他只说:‘大河内教授是我在病理学研究室时的恩师,无论在学术和人品方面,都是我最尊敬、最信赖的人。’里见医生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根据我的调查,大河内教授曾经获颁学士院恩赐赏,学术成就超过了浪速大学的校长和医学部长,但有这种头衔的人并不代表人品一定优秀,于是,我去问了两三位报社的记者和医事评论家等立场比较客观的人,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大河内教授是为数不多的刚正不阿、清正廉洁之士。因此,即使是自己大学的附属医院发生的医疗事故,他也不会做出歪曲解剖事实的证词。但这种人往往个性古怪,不懂得通融,对于解剖记录以外的事——比如,他不会从解剖记录引申出对我方有利的推论;相反地,当形势对被告财前不利时,他也会避免任何推论。也就是说,除了严格公正的解剖记录以外,他不会谈任何别的事。因此,如果我们想要勉强他说出对我方有利的证词,反而会惹恼他,我会好好研究该怎么讯问他。”关口律师说。

  他瞥了一眼时钟,再度叮咛信平:“今天暂时讨论到这里。由于这次事引起了社会上很大的反应,再加上这次是民事审判中前所未有地采取了集中审理的方式的,所以,明天开庭时,一定会有许多旁听者和媒体记者来采访,你绝对不能紧张。对方律师是个精明能干的人,你一紧张,很容易在反对讯问时中了他的圈套,你回答时要格外小心。”

  “我知道了。当他问我那个叫财前的医生的事时,我一定要说得他再也当不成医生,但如果问我医学上高难度的问题或是无法判断的问题时,就光瞪着他不说话。”

  关口律师整理着桌上摊开的资料,说:“明天上午10点开庭,请你们9 点20分到我的事务所去。你们是第一次去法院,我和你们一起去。况且,对方是大牌律师,我想早一点去,至少要一开始就不落人后。”

  这位充满正义感的年轻律师瘦削的脸上充满了斗志。

  大阪地方法院民事六号法庭内挤满了旁听者。旁听席上,除了佐佐木商店的员工和一般旁听者之外,浪速大学医学部的相关人员和医师公会的干部班底特别引人注目。在媒体方面,除了司法记者以外,还可以看到医药记者,可见这场官司在社会上已经受到极大的关注。

  面对审判长席的左侧是原告代理人席,右侧是被告代理人席,在旁听席前方的原、被告席位上,原告佐佐木良江和被告财前五郎分坐左、右两侧,他们的两侧分别坐着原告的证人佐佐木信平和被告的证人第一外科副教授金井达夫、护士石川千代子。

  佐佐木良江惶恐不安地看着地上,而财前五郎则很清楚旁听者和新闻记者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故意昂首挺胸地坐着,他十分在意坐在身后第一排的岳丈又一以及后面四五排位置上刚好和里见坐在同一排的庆子。鹈饲医学部长为了表现出自己对这场官司的信心,故意没有现身。

  10点一到,旁听席上的窃窃私语立刻停止,法官席后方正面的门打开了。

  “起立! ”

  随着法警的口令,全体起立迎接法官。穿着法官制服的审判长首先坐在正中央的座位上,接着,两位陪审法官分别坐在左右两侧的座位上后,所有人也都坐了下来,法庭内鸦雀无声。

  花白头发、眼神锐利的审判长环顾法庭后,宣布:“现在开庭进行证人讯问,原告、被告双方的证人有没有到庭? ”

  佐佐木信平、金井达夫副教授、护士石川干代子三个人站起来走上前去。审判长对三人的姓名、年龄、住址、职业等进行了分别讯问,三人分别报出了各自的身份。

  “你们将作为证人接受讯问,在宣读宣誓书后,分别要签名、盖章。在宣誓后,如果作出虚伪的证词,就构成伪证罪,将受到处罚,所以,请你们要说实话,了解了吗? ”

  审判长交代后.佐佐木信平代表三个人官读了官誓书。

  “我发誓将凭着自己的良心说实话,不隐瞒、不虚构。”

  信平低声读完后,法警要求三人签名、盖章。审判长接受宣誓书,转向代理人“我发誓将凭着自己的良心说实话,不隐瞒、不虚构。”

  信平低声读完后,法警要求三人签名、盖章。审判长接受宣誓书,转向代理人席:“先讯问谁? ”

  原告律师——即原告诉讼代理人——关口站了起来:“先讯问我声的证人佐佐木信平。”

  “先讯问原告证人佐佐木信平先生,请被告证人金井达夫先生和石川干代子小姐先在过道上等候。”

  金井副教授和护士石川千代子走到过道上,佐佐木信平则站在证人席上,原告律师开始对原告证人进行讯问。

  “请问证人认识原告的佐佐木良江女士、佐佐木庸一、佐佐木芳子、佐佐木勉吗? ”

  “认识。佐佐木良江是我去世的哥哥佐佐木庸平的妻子,庸一、芳子、勉是我的侄子和侄女。”

  “你认识财前被告吗? ”

  “认识。他是帮我哥哥佐佐木庸平动手术的医生。”

  律师按规矩问了证人和原告及被告的关系,证人也如实做了回答。

  “佐佐木庸平先生于昭和三十九年(1964)6 月20日,因为癌性肋膜炎死于国立浪速大学医学部附属医院,对不对? ”

  “对,没错。”

  “佐佐木庸平是什么时候,在怎样的情况下去浪速大学医院就诊的? ”

  “他在去大学医院前3 个月左右,就觉得胃很不舒服,虽然去附近的诊所看过,但一直都不见好转。4 月底的时候,才去浪速大学附属医院检查。”

  “初诊时是由谁诊察的? ”

  “第一内科的里见医生。”

  “他诊断是什么病? ”

  “在做了内科的精密检查后,初步诊断为慢性胃炎,但里见医生推荐我们再去给外科的财前教授检查一下。”

  被告席上的财前立刻提高了警觉,关口律师瞥了一眼财前。

  “财前被告的诊察结果是怎么样的? ”

  “根据透视和照x 光的结果,他认为是极初期的贲门癌,如果不及时根治,情况会持续恶化,所以叫我大哥赶快动手术。我哥哥于是立刻住进医院,接受了手术,但在手术后第22天就死了。”

  “手术时,你在场吗? ”

  “不,我在做针织品杂货的生意,那天刚好是我店里盘点的日子,手术当天我并不在场。第二天我去探病时,他身上的麻醉药效已经退了,一直吵着要喝水,但身体状况看起来很不错。”

  “在手术时执刀的财前被告在手术后立刻去国外旅行了吗? ”

  “对,在我大哥手术后第9 天就出国了。”

  “放下手术后病情不稳定的病人就出国的行为,的确让人觉得不负责任,但之后交给谁来负责了? ”

  “一位叫柳原医生的年轻助理。”

  “所以,你是不是认为出国前财前被告的看诊态度缺乏诚意? ”

  被告律师——被告诉讼代理人——河野立刻提出了抗议:“审判长! 原告律师刚才的讯问属于诱导询问,请予以驳回。而且,在法庭上也不应该有指责被告的言论! 请审判长加以提醒。”

  审判长立刻警告关口律师:“原告律师刚才的发言的确属于诱导讯问,请收回。”

  “好,我更正。你认为财前医生在出国前的态度怎么样? ”

  “他从手术前就显得很匆忙,陪在病人身旁的家属也可以感受到。手术后也不闻不问,一次都没有来看过我大哥。当我大哥呼吸困难的症状发作时,即使我们要求他来诊察,他也以抽不出时间为由,从没有来探视过。”

  “你们知道佐佐木庸平在手术后会死吗? ”

  “不,财前教授说,这是早期发现的癌,只要动手术就没有问题,给我们吃了定心丸。而且,还说手术十分成功,我们根本没料到他会死。虽然他对我们保证,但没想到我大哥还是死了。我大哥并不是原本就无药可救才死的,而是财前教授在出国前毫无诚意、不负责任的诊疗方式夺走了他的生命。让他48岁的妻子,以及年龄分别是19岁、16岁和14岁的三个孩子必须面对不幸的未来,也使得在佐佐木商店工作的43位员工心里产生了极大的不安。这个医生的行为造成了这么大的不幸和损失,我们一定要追究他的责任,并让他接受法律的制裁,这不仅是为了我们自己,更是为了社会上遭受医生误诊而忍气吞声的众多病人和家属伸张正义! ”

  信平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发抖。

  “我讯问完了。”

  关IZl 律师结束了讯问,审判长看着被告律师。

  “被告律师,你有没有什么要问的? ”

  “是的,我要进行反对讯问。”

  被告律师河野似乎早已等候多时,他满面红光地站了起来。坐在原告席上的佐佐木良江一脸担心地看着信平。河野律师玳瑁镜框下的双眼瞥了信平一眼。

  “你的职业是针织品杂货商,生意会不会很忙? ”

  “我做的是针织杂货的批发和零售,最近因为人手不够的关系,店里很忙。”

  “那很好。但你看来对佐佐木庸平先生住院后的情况很了解,你一直都在医院陪他吗? ”

  “不,我大嫂佐佐木良江在医院陪他,我只是去探病。”

  “你去探了几次病? ”

  “手术前一次,手术后常常去。”

  “那么,在手术后、财前教授出国之前的一星期内,你去探了几次病? 多久去一次? ”

  “好像是两天去一次吧……”

  “你去探病的时间都固定吗? ”

  “没有,我都挑了店里不忙的时候去,时间不一定。”

  “你刚才的证词中,很详细地描述了财前教授的看诊态度,那都是你的所见所闻吗? ”

  “不,是我大嫂告诉我的……”信平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所以说,大部分都是听说的,对吗? ”河野律师立刻抓住了信平话中的小辫子。

  “所谓证词,就是证人说出他亲自看到的、听到的事,你知不知道从别人那里听到的传闻缺乏可靠性,无法作为证词? ”

  信平的表情渐渐僵硬,瞠目结舌。河野律师的提问达到了反对讯问的效果,便说:“我的讯问结束了。”

  他心满意足地回到座位上。审判长在笔记上记录着什么,似乎在整理原告、被告律师的讯问内容。

  “本庭没有问题要讯问证人佐佐木,请下一位证人出庭。”审判长命令法警道。

  金井副教授一副高高瘦瘦的身材,穿着朴素的深蓝色西装站在证人席上。

  “被告律师,请开始讯问。”

  审判长对被告律师说完后,河野律师用完全不同于刚才对待佐佐木信平时的态度,语气温和地询问金井:“财前教授出国期间,是由你代理外科主任一职,代理主任的工作是什么? ”

  “就是当外科主任不在时,代替他负起授课、门诊、住院病人的会诊以及医局内的管理工作等一切责任。”

  “你是什么时候代替主任诊察佐佐木庸平先生的? ”

  “在财前教授去国外出差的翌周,我代替主任会诊时是第一次,之后,会诊时也诊冶过。”

  “你最后一次为病人诊治是什么时候? 请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况。”

  “6 月20日下午6 点左右,我接到主治医师柳原的报告,说病人的病情发生急剧变化,我立刻赶了过去。当时,柳原医生在做肋膜穿刺、抽取胸水的处置。但如果多次排液,会使体内的总蛋白量降低,容易引起极度衰弱,加速死亡。所以,第二次穿刺只抽了5CC ,之后我又指示柳原医生注射强心针,并要求护士搭起氧气罩,用氧气瓶补充氧气。”

  “请你谈一下从病情急剧变化到死亡过程的情况。”

  “在搭好氧气罩时,病人1 分钟的呼吸次数为7 ~8 次,于是又增加了氧气浓度,但他的呼吸次数仍然很少。30分钟后,呼吸变弱,病人不时因为痛苦而扭曲身体,所以,我指示柳原医生注射第二支强心针。但病人的呼吸继而变得断断续续,1 5 分钟后,出现了青紫症状,不久就过世了。”

  “你认为柳原医生的能力怎么样? ”

  “柳原医生在昭和三十三年(1958)毕业于国立浪速大学医学部,进入第一外科医局担任助理已经有6 年,他的工作表现优秀、人品诚实勤恳,遇到重症患者时,即使主任没有要求,他也会主动住在医院待命,在深夜多次探访病人,了解病情,是个很负责任的医生。”

  “请你谈一下财前教授在出国前的情况。”

  “通常在出国前,教授都需要张罗出国的准备工作,以及安排出国期间的诊疗、医局内的事务交接等,会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大部分人会在出发前5 天就向校方请假,但财前教授只在出发前请假了一天。除了针对出国期间第一外科整体的诊疗作出指示,还详细指示了教授执刀病人的术后处置工作,他忙碌的情形远远超乎一般人的想像。”

  “那么,财前教授无法按家属的要求为佐佐木庸平先生看诊,也是因为实在分身乏术吗? ”

  “对。不仅是佐佐木庸平先生,他根本没有时间直接、充分地为任何一位病人看诊。在这种情况下,当然必须对各主治医师下达指示,由主治医师去负责。”

  河野律师点了点头:“我没有问题了。”

  当他回到座位时,由关口律师进行反对讯问。

  “当时,你没有产生任何疑问吗? ”

  “虽然对术后肺炎来说,抗生素的效果似乎太不明显了,但术后肺炎的症状干差万别,况且,财前教授已经指示了相关的处置,所以,我说要继续观察。”

  “你刚才说,你是在佐佐木庸平先生病情恶化,柳原医生在做肋膜穿刺时赶到的。当时,排液的胸水情况怎么样? ”

  “带有红色。”

  “如果是肉眼都可以分辨的红色胸水,是不是代表早就发生了癌性肋膜炎? ”

  金井副教授迟疑了一下。

  “在病理检查报告出来以前,很难百分之百地断定。肋膜炎分为癌性和结核性两种,后者也可能会出现带有红色的胸水。”

  “是吗? 可不可以请教一下,您专攻的是哪一方面? ”

  关口律师突然改用恭敬的语气问道。

  “胸腔外科。”

  “胸腔外科属于您的专业科目,在诊察过病人两次,又看到排液的胸水后,却无法判断到底是癌性的胸水还是结核性的胸水,这不是有点奇怪吗? ”

  关口律师的讯问十分尖锐,金井副教授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在病人病危之前,柳原医师是否曾经和你商量过,或是请求你的指示? ”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在第二次诊察时,病人的病情还不是十分严重,而且,财前教授在出发前已经指示过柳原医生,所以,我并没有做什么新的指示。”

  “你会不会认为柳原医生是按照财前被告在出发前的指示,才使佐佐木庸平先生过世的,也就是说,是财前被告的指示有某种程度的失误? ”关口律师穷追猛打。

  “我无法回答这种问题……”

  金井的额头上渗着汗珠,被告律师河野忍无可忍地站了起来:“审判长! 原告律师刚才的讯问明显地充满恶意。”

  审判长同意了他的抗议。

  “好,那我换一个问题。你认为病人的病情为什么会突然恶化,最终导致死亡?”

  “我并不是从一开始就看顾这位病人,他也不是我动的手术,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那我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像佐佐木庸平先生那样,癌细胞转移到肺部时,是否不应该动手术? ”

  “这要视肺部转移灶的大小、部位而定,无法一概而论。但教授亲自在手术前做了检查,判断动手术比较好,我相信有他的理由。财前教授是食道、贲门癌的权威,我相信他的判断。我刚才也已经说过,我不是癌症专家,无法发表任何专业的意见。”

  他似乎在拒绝进一步的讯问,关口律师说:“好,谢谢你,这样就可以了。”

  当关口律师恭敬地结束讯问回到座位上时,审判长对金井副教授说:“本庭有几个问题要讯问金井证人。你刚才说,你的专业科目是胸腔外科,并不是癌症,所以,无法明确阐述直接造成病人死亡的原因,真的是这样吗? ”

  ‘‘是。现代医学分得很细,同样是胸腔外科,癌症专业的医生和结核专业的医生,虽然在诊断方法上没有太大的差异,但在治疗过程中,经常会出现意见分歧的状况。因此,我认为在像本案这种会告上法庭的特殊病例中,非专业的医师不能轻易发表有关诊疗是否妥当的意见,所以,我不想说一些自己没有把握的事。”

  审判长和左右两位陪审法官小声地商量后说:“了解。关于造成病人死亡的直接死因,原告已经申请浪速大学医学部负责解剖遗体的大河内教授作为证人,下一次将根据大河内证人的解剖报告,调查直接的死因。”

  旁听席上顿时出现了一阵骚动。因为,传唤大河内教授讯问将触及案件的核心,这也是这场官司的关键。

  接着,负责病房的护士石川干代子站在证人席上,接受了有关佐佐木庸平在手术前后的状态,以及死亡时情况的讯问。但被告一方似乎事先已经充分讨论过,她的证词和金井副教授的证词如出一辙,虽然原告律师关口的反对讯问很犀利,但仍然无法获得任何有利于原告的证词。

  针对护士石川干代子的询问结束后,审判长向原告律师关口和书记员确认已经完成了下一次传唤证人的手续后,便宣布休庭。

  “今天的审理到此结束,下一次将在10月22日下午1 点开庭。”

  浪速大学附属医院门诊处的气氛显得慌乱不安。因为财前教授的医疗疏忽官司将于这一天下午1 点在大阪地方法院开庭,病理学研究室大河内教授将担任原告证人,报告解剖佐佐木庸平遗体的情况。除了没有轮到门诊的教授,连轮到门诊的教授和副教授都在正午以前结束门诊,准备前往旁听大河内教授的证词。

  正在第一外科门诊的财前一早到医院时,就已经敏感地嗅到这种气氛,也为此感到很不痛快。但他表面上却坦然如平常,接二连三地为病人诊察,并不时地瞥着腕表上的时间。当财前为一位胃溃疡病人做完诊察后,佃讲师善解人意地提醒他:“教授,时间差不多了……”

  “啊,已经这么晚了。那,这里就交给你了。”

  然后,他对身后的年轻医生说:“佃讲师会接我的班,要好好学。”

  说完,财前便站起身来。

  财前踏着稳重的步伐走进二楼的教授室,终于松了一口气,脱下白袍,按下桌E的对讲机要了份简餐。当三明治和红茶端来时,财前一边吃着三明治,一边思考若一个半小时后大河内教授将在法庭上发布的证词内容。

  病理解剖学报告是将解剖时肉眼观察的情况、显微镜检查、生物化学检查和组织学检查的各项结果做成记录。虽然记录本身是死的,但只要从记录推断临床过程的方法不同,便会产生微妙的差异,进而对判断财前的诊断和治疗是否正确产生决定性的影响。财前很清楚,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大河内教授都会遵守身为医学人员的公正、严谨,即使以原告证人身份出庭,也不会因同情原告而讲出任何带有私心的证词;同样,也不可能因为财前是自己任教的大学医学部最年轻的教授以及曾有在他的病理学教室内学习过的经历,就会对财前特别通融。

  财前剩下一大半的三明治,看了一下时钟,还没有到正午。沿着河边走到法院只要十分钟,但财前分分秒秒都感受到时间的逼近,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焦躁和不安。电话铃突然响了,他拿起了电话。

  “喂,是我啦。”

  “原来是爸,你好……”

  “一点都不好。我从刚才就一直在担心大河内教授的证词。我那么再三拜托鹈饲教授,要他去向大河内教授那里下点工夫,他却什么都没有做! 今天就要开庭了,我怎么静得下来! ”又一恨恨地说。

  “我也一样。上次和鹈饲医学部长、河野律师一起吃饭时,鹈饲医学部长认为最好不要惊扰到大河内教授,既然他这么决定了,也没办法了。”

  “没办法……怎么可以就这么算了! 大河内教授今天的证词,不仅会影响你,也可能会影响到我的财前妇产科! 趁现在时间还早,我想要打个电话给鹈饲医学部长,请他去拜托一下大河内教授。”

  财前似乎可以看到又一晃着像海怪般的滑溜光头,一脸焦急的样子。

  “不行。经过上次的教授选举,你应该很了解大河内教授的为人了。你还记不记得在决选投票的前一晚,岩田先生和锅岛先生在你的唆使下去大河内教授家请托时,不仅碰了一鼻子灰,大河内教授还差一点在第二天的决选投票时抖出岩田和锅岛的事? 这一次,如果我们再做这些莫名其妙的事,会彻底激怒大河内教授,那就具的一切都完了。”

  财前压低了嗓门说着,又一也无话可说了。

  “爸爸,就照鹈饲教授的意思办。否则,反而会弄巧成拙。”他再三叮嘱。

  “虽然我不太同意,不过,既然你这么说,就听你的吧。”又一无可奈何地挂上电话。

  鹈饲拿起桌上的资料,匆匆忙忙地走出了医学部长办公室,走向病理学研究室。在昏暗的走廊向左转,来到病理教授室的门口,虽然上面挂着“谢绝会客”的牌子,但鹈饲不予理会地敲了门,还没等里面的响应,就推门而入。

  大河内一脸不悦地转过脸来,一看到鹈饲,露出讶异的神情。

  “抱歉,打扰你研究,我刚好路过这里。之前你申请的病理学教室的设备预算已经编列好了,所以拿来给你。”鹈饲说完,把资料放在大河内的桌上。

  “谢谢你那么客气。虽然你是顺路,但也不需要亲自送来。”大河内毫不客气地说道。

  鹈饲拿起大河内桌上的病理学杂志:“你在这个月的病理学杂志上发表的《对最近的致癌学说——细胞呼吸障碍说的考察》是一篇很有独到见解的论文,我已经拜读过了。”鹈饲露出了感佩之意。

  “你是专攻老年病学的走红专家,没想到竟会对这种论文感兴趣。”大河内语带讽刺。

  鹈饲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对了,今天你要去大阪地方法院当证人吧。”

  “对,下午1 点开始,我也差不多该走了。”

  大河内拿起了病理解剖的记录,鹈饲瞥了记录一眼。

  “临床组所有的人都在关心大河内教授会发表怎样的解剖报告,今天应该会有很多教授和副教授会去旁听。因为,你的证词内容或多或少地会对我们临床医生今后的诊疗行为产生影响。”他不露痕迹地刺探着大河内的想法。

  “是吗? ”大河内兴味索然地敷衍了一句,白顾自地准备出门。鹈饲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谈了。

  “这场官司受到社会上很大的关注,也引起广泛的讨论,这已经不是财前教授个人的问题,而是攸关浪速大学医学部的名誉和权威了。所以,无论如何,财前教授一定要打赢这场官司! ”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大河内转过脸来,尖挺的鹰钩鼻对着鹈饲。

  “为什么财前一定要赢? ”

  “如果财前教授不幸败诉,被判有明显的医疗疏忽,浪速大学附属医院40年的信誉会如何? 而且,这将给实际诊察病人的临床各科教授带来很大的困扰……”

  他的话音未落,大河内教授就说:“教授会选出这种人当教授,就必须负责,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我所认为的名誉和权威,是如何正确追究、明确一个病人的死因。为了包庇财前而做出有违医学、不负责任的证词,才是对本校名誉和权威的更大伤害。”

  大河内不等鹈饲回答,就立刻说:“我要走了。”

  说完,他提着大皮包,推开了教授室的门。

  满头白发、瘦削干练的大河内教授站在证人席上时,比上一次有更多医学人员参与的旁听席上顿时充斥着一股紧张的气息。财前坐在被告席上,神情严肃地望着大河内。坐在原告席上的佐佐木良江和小叔信平,也用充满期待的眼神注视着毅然地站在证人席上的大河内教授。

  审判长把书证放在桌上,按规定讯问了大河内教授的姓名、年龄、住址、职业.等。宣誓结束后,宣布:“由原告律师开始主讯问。”

  原告律师关口面对着大河内:“为什么会解剖佐佐木庸平先生的遗体? ”

  “因为家属通过临床的主治医师提出了要求。”

  “是因为死因值得怀疑吗? ”

  ‘·对。但并非只有在对死因产生怀疑的情况下才会进行病理解剖。所谓病理解剖,其实是对不幸死亡的病人做最后一次体检,可以详细地观察、检讨疾病产生的原因、经过以及结果,有助于从科学的角度确立完善有关疾病的理论。以外科领域为例,最近由于手术前后的处置技术以及药剂效用有了突飞猛进的进步,使术后死亡率大幅度降低。但如果仍然在手术时或手术后不幸死亡,就需要藉由病理解剖来确认死因,确认到底是手术的过度侵袭造成的,还是因为偶然事故引发了综合症。”

  大河内的口气就像在课堂上讲课一样。

  “这次的解剖重点是探究哪一部分? ”

  “是针对临床上产生疑问的事项。第一,是胃贲门部的手术是否成功;第二,癌细胞是否转移到其他的器官第三,导致佐佐木死亡的肋膜炎到底是癌性还是结核性。”

  “请告诉我们您的解剖结果。”

  “第一,关于手术是否成功的问题,手术中医生已经将胃完全切除,并采取了将空肠和食道缝合的食道·空肠吻合手术,缝合十分完美,周围完全没有缝合不全或炎症,可以说,手术本身非常成功;第二,关于癌细胞是否转移到其他器官的问题,虽然癌细胞没有转移到腹部的器官,但在左肺下叶部有像小指头一样大的癌组织,并且周围有三个米粒大的癌转移灶;第三,关于导致病人死亡的肋膜炎,在肋膜表面有凹凸不平的肿瘤,血性胸水中也有癌细胞,所以,我推断为癌性肋膜炎。”

  “直接死因是什么? ”

  “是因为并发了癌性肋膜炎,使血性胸水累积在肋膜腔内,胸水的压迫造成心脏衰竭,进而导致死亡。”

  “左肺的病灶和贲门部的癌哪一个是原发病灶? ”

  “胃贲门部应该是原发病灶。因为胃部的癌在病理组织学的分类中,大部分属于腺癌。经调查保存的病人胃贲门部的手术切除标本,发现是很明显的腺癌,肺中发现的癌组织也是和贲门癌十分相似的腺癌。因此,胃贲门部为原发病灶,肺部的癌是转移灶的几率相当高。”病理学家措辞严谨地说明道。

  “您认为癌性肋膜炎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

  “从肋膜的肿瘤大小、形态以及胸水量490CC 的蓄积状态来看,应该并不是死亡前不久发生的,而是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发生了。”

  “‘更早之前’大概是指多久的时间? ”关口律师继续追问道。

  “我无法精准地推算出时间,但我可以断定应该不是死亡前两三天或四五天发生的,应该在更早之前。”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虽然您无法精确推算时间,但可以断定不是死亡前几天,而是更早以前就发生了。”关口律师为了增强审判长的印象而重复着。

  “引起癌性肋膜炎的原因是什么? 在佐佐木庸平先生的病例中,会不会是对胃贲门部的手术侵袭导致肺部的转移灶急速转移? ”

  “在临床上,针对主病灶的手术侵袭的确可能会使肺部的转移灶急速转移,但从而也可能是对主病灶的手术侵袭时间刚好和因为某种契机使转移灶增殖的时间一致,引起转移灶急速扩大。关于这个问题,目前有各种不同的学说,我无法给你明确的回答。”

  “如果目前还无法确定针对有转移灶的主病灶进行手术是否正确,那么,在佐佐木庸平先生的病例中,是否代表手术本身就是一项错误的决定? ”关口律师立刻点到了问题点上。

  “这必须视转移灶的大小、数量、部位和病人在手术前的身体状况而定,无法一概而论。外科学者对此也有不同的意见,有些人认为有转移病灶时不应该动手术,但也有人认为即使有转移,也可以视实际情况接受手术,至于采取哪一种方式,必须请教执刀的临床医生的意见。”

  “我明白了,没有问题了。”

  关口律师回座后,审判长问:“被告律师是否需要讯问证人? ”

  河野律师富态的身躯缓缓站起,他以恭敬的态度开始讯问大河内。

  “刚才很荣幸有机会聆听您对病理解剖的见解,但我认为解剖尸体必须以家属自觉的要求为前提。据我所知,这次是因为某位医师对佐佐木庸平先生的死因有着高度兴趣,才会怂恿家属进行解剖的。这未免太兴趣本位了,您不认为这是对死者的一种冒犯吗? ”

  大河内斜眼瞪了河野一眼:“关于这个问题,刚才已经谈过了,我不认为有必要再重复。但我可以重申一次,病理解剖是用一个无法复生的生命的死为另一人的生作贡献,这是一种崇高的手段。有良心的临床医生只要对死因有些许的怀疑,就会劝家属进行解剖。而且,在欧美国家,这已经是医生和病人的常识,医院的解剖率高低决定了病人对医院的评价。你刚才说,进行病理解剖只是基于医生对死因的兴趣,我想要告诉你,只有对医学一无所知的19世纪的人,才会说出这种轻率无知的话来。”

  大河内的义正辞严让河野律师霎时愣了一下。

  “请问解剖是在死后几小时进行的? ”

  “4 小时后。”

  “我听说解剖愈及时,愈能够获得正确的知识……”

  “没错。虽然是愈早愈好,但死后4 小时不会对解剖的正确性产生太大的影响。”

  “您可以确定左肺的病灶不是结核,而是癌组织吗? ”

  “无论是在解剖时以肉眼观察,还是解剖后针对该病灶标本做组织学检验,都可以确定左肺下叶的病灶是癌组织。”

  “您所说的肋膜炎的症状大概会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 ”

  “刚才我已经回答过了,我只能说,就病理观察来看,并不是死亡之前短时间内发生的,而是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了。”

  “您所说的‘相当一段时间’,可以解释为财前教授去欧洲的期间吗? ”

  河野律师紧追不放,大河内则瞪视着河野。

  “我只说不是死前短时间内,并没有说是财前教授去欧洲前或是去欧洲之后。”

  他语气强硬地顶了回去。

  “我明白了。最后想再请教您一个问题,根据您的病理解剖记录,上面写着肺叶上有炎症现象。肺叶上出现炎症现象,是不是可以认为是肺炎的症状? ”河野律师问得十分巧妙。

  ‘‘的确,在肉眼观察时和组织学检查中,都发现肺叶出现红色的炎症现象,所以,应该有肺炎症状。”

  “那也可以认为是财前教授在一开始就诊断出的术后肺炎吗? ”河野乘胜追击。

  “不,从那个炎症的情况无法判断是术后肺炎,还是与癌性肋膜炎并发的肺炎。”大河内的证词毫无偏袒,骁勇善战的河野律师似乎也对他无计可施了。

  “好,我没有问题了。”

  当河野回到座位时,审判长说:“本庭要讯问证人。你刚才说,当有转移灶时,有些意见认为该动手术,但也有些意见认为即便存在某些转移的情况,仍然可以动手术。请你谈一下你的意见。”

  “我认为,由于目前还缺乏绝对有效的对策可以对抗癌细胞转移,因此,除非有必要,否则不应该对主病灶造成外科的侵袭,但这只是我一介病理学者的意见,我刚才也说过,必须询问实际执刀的临床医生的意见。”

  “对于是否应该动手术的问题,就等临床医生来决定。从病理观察的角度,你对财前被告的处置方法有什么看法? ”

  “虽然肺部已经有了明显的转移病灶,但他仍然对胃贲门部的主病灶动了手术应该有他的道理,问题只在于他的道理有没有超出必要的范围。但如果是因为手术前疏于检查,没有发现肺部的转移病灶而动了手术,就是缺乏临床医师的注意义务。”

  坐在被告席上的财前顿时脸色大变。审判长翻开书证,和左右的陪审法官讨论,着。原告律师关口站了起来:“审判长,为了厘清刚才大河内证人认为该由临床医生鉴定的问题,原告方面要申请鉴定人。”

  代表被告的河野律师也立刻站了起来,不甘示弱地表示:“我方也要申请鉴;定人! ”

  旁听席上的医学相关人员情不自禁地面面相觑,法庭上出现了一种不寻常的气氛。一旦原告和被告在申请临床医师作为鉴定人后,鉴定人将表达财前五郎到底有没有医疗疏忽的重要意见。

  席间的气氛异常尴尬,鹈饲医学部长、河野律师、财前五郎和又一四个人围坐在一起,面前的热酒都快凉了。

  “大河内教授今天的证词可真不妙……”鹈饲苦着脸说道。

  又一说:“没想到我担心的事终究发生了。在第一次证人讯问中,虽然被原告律师在反对讯问时死缠烂打,但金井副教授和护士仍然按照我们原先讨论的说词顺利过关了,我为这个好兆头高兴没多久,大河内教授今天的证词简直让我吓破了胆,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补救? ”

  又一的厚唇上积满了口水,话中带刺。财前五郎慌忙地打圆场:“爸爸,谁都无法预料今天会有这种情况发生。虽然知道大河内教授的证词一定很严格,但最后当审判长问他对我的处置的看法时,他竟然回答是缺乏医师的注意义务时,我觉得好像被人打了一拳! 想到他那样的回答对审判长的自由心证所产生的影响,就让我不安起来。河野律师,你的看法如何? ”他一脸严肃地问河野律师。

  “是啊。如果大河内教授一开始的证词就偏袒原告,那他这么回答时,审判长或许会认为他是带有某些私人的情感,试图导向对原告有利的方向。但他从头到尾的回答都刚正不阿,连原告律师都苦于无法让他说出对他们有利的证词,所以,他的说词应该会对审判长的自由心证产生不小的影响。”河野担心地说道。

  鹈饲闻言立刻发话重振士气: “怎么连河野先生都说这种丧气话? 目前更重要的是,如何在下一次的鉴定人讯问中挽回劣势。”

  “你说得对,得在下一次的鉴定人讯问中扳回一城。下次鉴定事项的焦点,在千是否该针对有转移灶的癌症动手术,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将直接关系到财前教授采取的处置方法是否正确。财前教授,请你冷静思考一下,你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如何? ”

  河野一说完,财前显出一副早有准备的表情说道:“这就像站在医生的立场上所说的误诊,和病人所说的误诊有很大的差异一样。即使同为医生,也会因为对这个问题的不同见解而对我的处置有不同的主张;认为即使有少许转移情况,仍然应该切除主病灶的医生会同意我的处置方法,但相反的,认为不应该动手术的就会认为我的处置完全错误。一般来说,少壮派新锐的外科医生比较支持前者,而比我长一辈的老教授则比较支持后者的说法。所以,只要挑选和我立场相同的临床外科医生作为鉴定人,兼之近年来这种想法已经逐渐成为主流,我想,在下次的鉴定人讯问中,应该会对我比较有利。”

  “原来如此。那就必须挑选和你的立场相同,并具有足以推翻大河内教授结论的实力,而且能言善辩的外科医生作为鉴定人,你有没有具体的人选? ”

  河野律师问财前,又一立刻插嘴:“我认为,鹈饲教授在医学界人脉广,由他推荐的人选应该更理想。”

  为了避免五郎在这种时候出风头,又一立刻适时地抬举鹈饲。

  鹈饲一边吃着料理,一边说:“当然,以资历来说,我的人脉当然比较广。但这次的官司不是与我的专业相关,而是外科领域,所以,还是先听听财前君的意见吧。”

  他征求财前的意见,财前考虑了一下。

  “既然要做鉴定人,最好同样是消化道外科研究癌症的顶级人物。我看,担任日本外科学会理事的冈山大学田渊教授,或担任日本癌症学会会长的千叶大学小山教授,以及担任日本消化道疾病学会会长的九州大学星岛教授,这三位都很理想,他们都对我的研究有很高的评价。”

  河野律师说:“我听过千叶大学小山义信教授的大名,他和你一样,也是食道、贲门癌的权威,其他两位的专业是什么? ”

  “冈山大学的田渊教授是消化性溃疡方面的专家,九州大学的星岛教授则专攻胰脏肿瘤外科,两人都有十分优秀的成绩。”

  财前说明道,又一跪着向前挪了一步。

  “这三个人里面,千叶大学的小山教授最理想。一方面,他和五郎一样,都是食道、贲门癌的权威,最主要的是他有名气,大家几乎都知道这个人,而且也最有威信。鹈饲教授,你看呢? ”

  “嗯,虽然外界对这个人有些批评,不过,他的外科医术很高明,是日本屈指可数的实力派,而且名气也够大。法官毕竟也是人,同样是鉴定人,一定会更相信小山教授的鉴定。”

  鹈饲表示赞成,河野律师说:“那就决定委托千叶大学的小山教授。一旦我方委托他做鉴定人,围内就找不到第二个可以在知名度上和他势均力敌的人了,这也是给原告心理上的一个打击。”

  听到河野说此举可以打击对方的士气,又一用力拍了一下大腿。

  “真是高招啊! 既然这么决定了,就非要小山教授接受我们的委托不可。河野律师,请你尽快带一些礼物,去东京跑一趟,或者叫五郎陪你一起去……”他性急地说着。

  河野律师却说:“不,鉴定人必须注重客观性,所以委托对方这种事时,如果不按正常规矩来,对方会有所警戒,反而容易拒绝。虽然麻烦了些,但还是得先由身为浪速大学医学部长的鹈饲教授写一份公文到干叶大学的医学部,说是因为这样的来龙去脉,需要仰赖小山教授的鉴定,请小山教授接受我们的委托。同时,我会从律师的角度和财前教授一起恳切拜托他,一等对方答应,就立刻向法院申请由小山教授担任被告一方鉴定人的手续。”

  他介绍了事务性的流程,鹈饲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我明天就写封公文给干叶大学的医学部长。我只要说是国立大学的教授被病人提出误诊的控告,为了保护大学的权威和名誉,要委托对方鉴定,基于同是国立大学医学部长的心理,他应该不会拒绝,大家的立场相同嘛。”

  又一立刻笑逐颜开。

  “虽然不知道原告方面会找谁做鉴定人,但绝对找不到像千叶大学的小山教授那么有实力、有名气的鉴定人。看来,除非有十足的证据,否则,打官司还是要靠实力,什么都要靠实力,哈哈哈哈……”

  自从打官司以来,这是又一首次放声大笑,鹈饲和河野律师也跟着笑了起来,财前五郎则附和地微笑着。

  东身穿和服,抱着胳膊,面有难色地听着关口律师说话。关口详细叙述着从接受佐佐木庸平的家属委托为原告辩护后至今为止的审理经过,并不时抬头看着东,似乎想理解他的心情,东叼着烟斗,仍然一脸为难。

  关口继续说着:“无论是身为律师的我,还是家属都对医学一窍不通,根本不了解该找怎样的鉴定人比较适当。所以,我就去拜访将以原告证人身份出庭的第一内科里见副教授,请教他的意见。他说他是内科医生,无法推荐讨论有关癌症手术活用性的专家。他向我推荐了您,说您刚从浪速大学退休,目前是近畿劳灾医院院长,建议我找您商量,所以,我才会在深夜上门叨扰。”

  当他说明了深夜突然造访的原因后,东终于露出了轻松的表情。

  “是吗? 原来是里见介绍你来的。你刚才说为了财前的医疗疏忽想要和我见面时,我还觉得很困扰,原来是这样……”

  他拿起女儿佐枝子端来的红茶润了润喉。关口环顾着东家豪华的客厅,里见家简直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事实上,我原本是希望能够在和您见面后,委托您帮我们做鉴定,但听说您在决定继任教授的教授选举时,曾经和财前教授有过复杂的过节。按照规定,和原告、被告有利害关系的人,或是曾经有过利害关系的人无法作为鉴定人,对此,我感到很遗憾。”

  听他这么一说,东露出惊讶的表情:“你怎么连这种事都知道,是谁告诉你的?”东不解地问道。

  关口露出一丝苦笑:“我是律师,为了寻找对我方有利的证人和鉴定人,一定得详细调查相关的人际关系。其实,我知道在第一次证人调查中,作为被告证人出庭的金井副教授原本是东教授的嫡系弟子,原以为即使他不会作出对我方有利的证词,至少应该不会有不利的证词,但就像我刚才向您报告的那样,他专攻胸腔外科,却说无法光凭肉眼观察百分之百地判断癌性肋膜炎的红色胸水到底有没有癌性,必须等病理检查报告出来才能断定,让我感到十分意外。”关口愤愤不平地说道。

  东看着洒满树梢阴影的庭院:“刚才听你谈到这件事时,我也感到惊讶不已。

  从报纸上看到这件事时,我对财前发生这样的事并不意外。以他的个性来说,他一定会利甩擅长的权谋术数,想尽办法摆平这件事。但我实在难以想像,连在我眼中算是~个典型的学者、也很懂得师生之礼的金井竟然会大言不惭地说出这种泯灭医生良心的证词……”他失望地说道。

  “所以,我们原告方面无论找证人或找鉴定人时,都像瞎子摸象一样毫无方向,也不知道到底该找谁做证人、做鉴定人,为此伤透了脑筋。尤其在这次大河内证人做出如此重大的证词后,如果临床医学家的鉴定意见,可以从客观的角度进一步佐址大河内证人的证词,将会在案件审理上起到极其重大的作用。所以,我才特地拜托您为我们推荐合适的人选。”

  关口向东求助,东左右为难地陷入了沉默。

  “东教授,拜托了。只有您才能够向我们推荐足以与财前被告的鉴定人相抗衡的人选。”

  关口似乎已经走投无路了,东的表情则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听你刚才的说明,原告方面需要的鉴定人必须认为有转移灶时不应该动手术,正因为动了手术,才会导致病人死亡,对不对? ”

  东问了之后,再度陷入沉思。片刻之后,他说:“我想,东北大学的一丸名誉教授应该是理想的人选。他是腹部外科的专家,一向坚持主张患者有转移灶时不能动手术。而且,虽然他~T--@ 年纪,但他的手术技巧仍很高明,至今仍然被称为--‘手术刀之神’,对自己信奉的学说和临床经验持有牢固的信念。我认为,委托一丸教授作为原告鉴定人最理想。”

  “这是我们求之不得的人选。不好意思,可不可以麻烦您帮我写一封介绍信?否则,我们和他素昧平生,突然委托他鉴定,恐怕他也不会接受。拜托您了! ”关口探出身子说。

  “好,晚一点我就写一封慎重的委托信给一丸教授。 ~ 教授是我在东都大学时的学长,我们刚好认识,所以,他应该会答应。”

  “谢谢您,您不仅向我们推荐一丸教授,还亲自写委托信,实在不敢当。里见医生虽然只答应我们会秉持医生的良心说实话,其他并没有多说什么,但我可以感受到他对佐佐木庸平的家属的极度同情。如今又得到东教授您的大力帮助,家属们一定会感到万分欣慰……再次感谢您! ”

  关口深深地鞠躬道谢。

  “我并不是基于对财前的私人恩怨才这么做,听你谈到证人在法庭上作证的情况,不仅是你,连我都感到义愤填膺。而且,我个人对于在癌症已经转移到肺部的情况下,仍然坚持动手术这一点也持保留的态度,这也就让我无法袖手旁观。财前这个人一定会不择手段,请到很有实力的鉴定人,所以,你不能因为我向你推荐了一丸教授就放松戒备。身为原告律师,如果没有相当的毅力,很难打赢这场官司的。”东以专业医师特有的郑重、谨慎态度说道。

  关口律师恭敬地道谢离去后,佐枝子走了进来,轻轻地靠近正坐在沙发上沉思的东。

  “父亲,刚才那个人说是为了财前医生官司的事来找您,到底是什么事? ,,佐枝子刚才在玄关接待关口,所以略知一二,她关心地问道。

  “他是要我帮他推荐原告的鉴定人。他先去找了里见,里见说自己是内科医生,建议他来找我,所以他才过来。我向他推荐了东北大学的一丸名誉教授。里见真了不起,竟爽快地答应担任原告的证人出庭作证。他身处充满威权主义和封建气息的浪速大学中,却勇敢支持控告鹈饲主流派核心人物财前的原告,并答应出庭作证,这不仅需要极大的勇气,也是赌上了自己的将来。里见在学术上刻苦钻研,个性也冷静,我想,他绝不是因为一时的感伤或同情,而是有相当的心理准备才会做出这个决定。他真伟大,让人望尘莫及。”

  东钦佩地说道,佐枝子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父亲的脸。

  “父亲,正因为事不关己,您才会钦佩他伟大。先不说里见医生如果做出对病人家属有利的证词,使财前医生打输官司时会如何,即使财前医生赢了,里见医生也会因为对本校教授做出不利证词而被赶出大学……”

  佐枝子一脸忧虑,东不知该如何回答。事实上,正如佐枝子所说的,里见一旦做出对病人家属有利的证词,很可能影响他自己的将来。

  “父亲,如果是您的话,您会怎么做? 您在教授选举时,也没有挺身而出阻止财前副教授升为教授,而是把金泽大学的菊川医生推到第一线作战,自己却袖手旁观。虽然您说在充满威权主义和封建性的浪速大学中,里见医生的行为很了不起,但父亲您在那所大学工作时,是否曾经尝试改变这种气氛? 相反的,您反而曾经推波助澜……”

  佐枝子的嘴里不断吐出指责父亲的话。

  “你怎么了? 怎么突然那么生气? 我只是对里见的态度很感动,正因为受到了感动,才会向通过里见引介登门造访的原告律师推荐合适的鉴定人选,我还准备连夜写一封委托信给东北大学的一丸名誉教授。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东有些困惑。

  “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想到里见医生的将来……虽然希望他即使成为原告的证人,也不要做出对病人家属有利的证词,但同样的……不,我更希望里见医生可以活得像自己,即使承受校内再大的压力,也应该说实话。我只是觉得在现今的大学中,竟然没有里见医生的容身之地,实在让人感到悲哀。' ’佐枝子回忆起在加茂的桃树林中两个人独处交谈时,里见流露出的那股医学家的真诚,当时内心对里见所产生的那份思慕,顿时像决堤的洪水般涌上心头。

  “佐枝子,难道你……”

  东说到一半却被佐枝子身上冷冽而强大的气势震住,把下半句话吞了回去。

  鉴定人一出庭,旁听席上所有的视线都停驻在千叶大学小山教授和东北大学一丸名誉教授身上。

  原告佐佐木良江和被告财前五郎,也以万分紧张的视线迎接各自的鉴定人出庭。被告一方的鉴定人小山教授修长的身材穿着一套潇洒的深灰色西装,年龄刚满50,浑身散发出足以胜任日本癌症学会会长身份及干练外科医生特有的自信和活力;原告鉴定人一丸名誉教授看起来矍铄硬朗,让人完全感受不到他已经67岁了,他以行医40年的丰富经验和稳重的态度与小山教授并排站在证人席上。

  审判长将两位鉴定人预先提交的鉴定书放在桌前进行人别讯问后,请他们宣誓。

  “我发誓将凭自己的良心诚实鉴定。鉴定人一丸直文。”

  接着由小山教授宣誓后,审判长宣布:“现在开始讯问鉴定人。由原告律师开始讯问。”

  关口律师恭敬地面对一丸名誉教授。

  “原告的鉴定事项是,当发现肺部已经有癌症的转移灶时,切除胃贲门部的主病灶是否会引起转移病灶增殖,结果导致癌性肋膜炎。也就是是否该针对主病灶动手术的问题,希望您向我们谈一下您对这个问题的见解。”

  一丸名誉教授缓缓地说道:“当癌细胞转移到肺部时,如果针对主病灶动手术,引起转移灶恶化的可能性相当高。根据我担任外科医生行医40年的临床经验,在手术前的x 光检查等各项检查时,以及在手术时肉眼完全没有发现癌细胞转移到其他器官,甚至对连结主病灶的组织和淋巴腺等做能力所及的处理后,肉眼无法看到的癌细胞仍然会隐藏在某个部位。这种情况下,一旦切除了主病灶,癌细胞很可能以此为契机增殖。”

  “所以,您认为当发现癌细胞转移到其他器官时,是否应该切除主病灶? ”

  “基于我刚才所述的理由,一旦发现有转移现象,无论转移的形态多么微小,都可能因为切除主病灶引起转移灶的恶化。原则上我认为不应该动手术,必须采用对症疗法,施以镇痛剂改善疼痛现象,并用氧气改善呼吸困难等症状,设法减轻病人的痛苦,尽可能延长病人的寿命。”

  “关于委托您鉴定的本案,您也认为不应该接受手术吗? ”关口律师继续问道。

  “从客观的角度来看,我认为不应该动手术,因为当转移发生在远隔的肺部时,代表已经是全身的疾病,即使将局部的胃切除也没有意义。在全身极度衰弱,或是有高度腹水时,外科侵袭是绝对的禁忌,本案中的病例也应该用这种保守方法来处置。”

  他的语气平和,却明确道出佐佐木庸平不应该接受手术的立场。财前神色一变,旁听席上的浪速大学相关人员和医师公会的干部也骚动起来。关口律师感受到了这一骚动,说:“我的询问到此结束。”

  当关口回到座位时,审判长问道:“被告律师有没有问题? ”

  河野律师立刻起身,开始反对讯问。

  “你刚才谈到,当发现转移灶时,不能动手术,要运用对症疗法努力延长病人的寿命。但目前手术的方法有了显著的改良和进步,手术时间也大为缩短,手术对病人的外科侵袭相较于以前是大为减少。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不好意思,你的方法是否太消极、太保守了? ”

  河野的态度恭敬,但话里明显颇不以为然。一丸名誉教授一脸愤慨。

  “现今的手术方式、麻醉和术后处置的确有了长足的进步,但是,这并不代表窨伞不顾病人的情况,轻易增加外科侵袭的做法就是积极、有效的疗法。我认为这早最近少壮派学者在癌症问题方面的一种错误倾向。‘积极’这样的字眼,的确容易令人产生进步的印象,但你必须了解到,尤其在外科手术上,这种贸然的积极往往会因此造成不堪设想的后果。相反,采用那些看似消极却有助于延长病人生命的治疗方法,才是医生的真正使命。”

  “但这样似乎对医学的进步缺乏贡献。即使出现了一两位不幸的牺牲者,如果能够因此拯救成千上万患者的生命,就应该勇于尝试,这种积极性才是医生的使命.才能促进医学的进步。据我所知,你这种对癌症的态度是20世纪初期的旧式思想。”

  一丸名誉教授勃然大怒:“什么叫即使出现一两位不幸的牺牲者,也要勇于尝试才是医生的使命,才能促进医学的进步? 人不是实验室的白老鼠! 照你这么说,被认为是一种杀人罪的安乐死也应该被大家接受吗? 请你收回刚才这句话! ”

  严厉的喝斥响彻整个法庭,河野律师吓了一跳。

  “我的表达方式不够恰当,似乎引起误解了。我收回刚才的发言。”

  河野就此结束了讯问,审判长宣布:“接下来由被告方面的鉴定人进行鉴定,请被告律师开始讯问。”

  小山教授用登上学会报告讲台的姿势站上证人席,河野律师起身迎了上去。

  “被告鉴定事项有两项。第一,当发现肺部有转移灶时,切除胃贲门部的主病灶对病人的预后是否属于必要的处置;第二,主病灶的手术和转移灶的增殖之间是否有必然的因果关系。首先针对第一个问题,您有什么看法? ”

  “我认为,除非是特殊的病例,一般来说,即使有少许的转移灶,也应该积极地切除主病灶,同时,我个人也一直采取这种方法治疗病人。理由是,目前放射疗法和化学疗法有了很大的进步,在切除主病灶后,可以利用这些辅助疗法抑制转移灶的癌细胞增殖。在我经历的989 例病例中,也很少发生转移灶的癌细胞增殖的情况。转移癌的确很危险,但我也经历了十几个病例,在切除主病灶后,转移灶不仅没有增殖,反而停止增殖或缩小,甚至可以完全治愈。国内外的文献报告中指出,在切除主病灶后,还可以避免主病灶的癌性恶性液体对人体产生致命的影响。因此,我确信当同时有原发病灶和转移灶时,切除原发病灶后,即使无法切除转移灶,也可以明显改善病人的预后状况。”小山教授以充满自信的强烈语气断言。

  河野律师迫不及待地追问:“您的意思是,本案的情况也应该动手术吗? ”

  “没错。胃贲门癌会引起食物通过困难,使病人产生痛苦,也会引起营养障碍,加速死亡。为了消除这些不利因素,即使肺部的转移灶已经相当明显,切除主病灶也是十分正确的处置。”

  “其次是,对于鉴定事项中第二项,主病灶的手术和转移灶的增殖之间的因果关系,您的看法如何? ”

  “在切除主病灶后,即使导致转移灶的增殖,也可能是因为其他的某种契机引起增殖的时期刚好与切除的时期一致。事实上,在某些病例中,切除主病灶反而使转移灶缩小了,所以,我不认为这两者之间有必然的因果关系,这是我从自己经手的989 例病例资料中得到的结论,也是最近医学界的主流思想。”

  财前被告露出振奋的神情,坐在旁听席上的财前又一和医师公会的人也露出放心的神色。

  “我没有问题了。”

  河野律师回到座位后,原告律师关口起身进行反对讯问。

  “你刚才多次强调自己有989 例的丰富手术经验,我也对此表示敬意。在这些病例中,有几例和本案一样,是同时有转移到肺部的病灶存在的贲门癌手术? ”

  “7 例。这7 例的手术都很成功,其中有4 例已经存活超过5 年。”

  小山似乎在夸示自己的高超技术。

  “很好。迄今为止,日本学会报告中,同时有肺部转移现象的贲门癌手术的成功例有多少? ”

  “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在日本学会中,我的成功例最多,至于其他大学有几例,我就不清楚了。”

  “是吗? 这就代表有肺部转移现象的贲门癌十分罕见。当发现这种罕见的病例时,只要是外科医生就一定会跃跃欲试吧? ”

  关口律师丢下一个诱饵。

  “那当然。贲门癌本身就很难发现,通常都到末期才会被发现,一旦发现后,外科医生当然希望赶快开刀,亲眼确认。”

  “原来如此。很好。会不会因为注意力都集中在贲门部的主病灶上,反而忽略了转移灶? ”

  小山教授差一点中了他的圈套:“不,这只是肤浅的外行的想法,每位医生都十分清楚,癌症之所以可怕,有一大半的原因在于转移,更何况能够发现早期贲门癌的优秀外科医生,怎么可能有这种不谨慎的心理盲点。”

  小山教授有惊无险地击败了关口的诱导讯问。

  “好,最后再问一个问题。你刚才说,除非是特殊的病例,否则,即使有转移灶,原则上也应该动手术。你是否认为本案就属于这种特殊的病例? ”

  “这必须视转移灶的大小、部位和数量决定,我看了本案的病理报告和其他记录,并不认为本案属于特例,相反,切除主病灶是正常的处置。但由于每位病人的身体状况不同,这样的因素会影响手术的结果,因此很难一概而论。”

  他完全否定了关口的假设。

  “我了解,你是说无法一概而论。我没有问题了。”

  关口律师回座后,审判长说:“本庭想讯问小山鉴定人。根据你的说法,当有转移灶时,必须视病人的症状和身体状况决定是否该切除主病灶,无法一概而论。

  但又说原则上必须动手术,请问你的根据是什么? ”

  审判官讯问的语气很微妙,小山教授沉思片刻才回答:“在无法百分之百获得确定效果的情况下,切除主病灶或许是一种赌博,但这也正是目前癌症治疗的困境。在进入20世纪后半期的现在,即使在肺部发现原发病灶,并转移到大脑时,仍然会积极地采取切除主病灶的治疗方法。只要有一个病例在预后有改善的情况或是获致成功,医生就不该坐视病人病情的恶化,而应该作最完善的努力,期待可以使用相同的方法治疗自己的病人,这是现代医生的职责。近年来,外科学界也逐渐普遍倾向于采取这种积极的做法。”

  审判长转而看着一丸名誉教授:“关于这一点,请一丸鉴定人发表一下意见。”

  “刚才提到赌博的字眼,我认为不能拿人命当赌注,因此,虽然有人会认为我的想法太消极,但只要切除正处于恶化期的癌症主病灶后引起转移灶增殖的可能性没有消除,我就绝对坚持不应该动手术。”

  他毅然决然地说完后,审判长便宣布休庭。

  “一丸、小山两位鉴定人的意见中,都有许多值得参考的部分,法院将把两位鉴定人的意见作为今后审理的重要资料,今天的审理到此结束。”

  车子一停在医师公会会馆前,财前便快步跨入正面的自动门。眼尖的柜台女职员看到财前,立刻带他去二楼内侧的接待室,岩田重吉和锅岛贯治早已在那里等候多时。

  岩田和锅岛坐在皮制沙发上喝着威士忌,一看到财前,立刻迫不及待地站起身。

  “对不起,我来晚了。在鉴定人讯问结束后,我隆重招待了小山教授,他说一足要搭4 点的班机赶回东京,所以我又送他到伊丹机场,没想到这么晚才过来,真对不起! ”

  财前和身为浪速大学校友会干部同时也是老前辈的岩田和锅岛约好了见面,此时正在为自己比约定时间晚到了一小时连声致歉。岩田递了一杯酒给他。

  “今天辛苦你了。我听说上次大河内的证词对你很不利,所以今天和锅岛两个人抢了前排的座位去旁听,小山教授不愧是在国外也很受好评的食道外科权威,他的鉴定真精彩! 托他的福,今天总算可以挽回上次大河内证词所造成的不利局面,终于打成平手了! 我们也松了一口气,来,先干一杯吧! ”

  财前掩饰着满脸的倦容,拿起威士忌杯一饮而尽。锅岛已经有醉意了。

  “财前,看来你也累坏了吧。我从报上看到这件事时,就对提出控告的病人家属和大肆报道的《每朝新闻》恨得牙痒痒的。最近的病人拿着健保,像去澡堂一样到处找医生看病,也难免会导致医生偶尔因为无法充分诊察或做检查而误诊。但媒体却撇开这些不谈,只要病人有意见,就大肆炒作什么误诊、误诊! 这些报社还自以为是法官,专门写那些偏袒病人的报道! 不久前,我看到《每朝新闻》的市议会记者,还臭骂了他一顿,叫他们别写这种莫名其妙的文章。对了,鹈饲医学部长到底有什么打算? ”他捻着上唇的胡子问财前。

  “鹈饲医学部长担心这件事会闹大,已经要求各家报社的干部,在结案之前不要写一些刻意炒作的报道。这次的事情只有鹈饲医学部长、河野律师和我们财前父子这几个人在商量善后的处置,鹈饲医学部长希望尽可能不要引入注目,在小范围内加以解决,所以,才没有惊动两位前辈。”

  岩田一边吃着开胃菜,一边说道:“我可以理解鹈饲教授的想法,但现在已经不仅关系到浪速大学附属医院的权威和名誉,也攸关我们开业医生生活权利的问题。如果是把止血纱布留在病人的肚子里,或是犯了搞错血型、输了不同血型的血这种明显的医疗疏忽也就罢了,像这次这样,如果连解剖死者尸体的病理教授以及大名鼎鼎的临床名医鉴定也无法简单地分出黑白对错的微妙病例也被随意判是误诊,将会对我们开业医生的诊疗工作产生极大的影响。”

  岩田慷慨激昂地说道,锅岛也附和着他。

  “我们私人医院不像你们大学医院有国家预算编列,既没有充分的设备,也没有无薪助理这种可免费使唤的人力资源,更无法像大学医院那么一应俱全,病人想要在我们的设备上或医师的阵容上挑剔的话,可以挑出太多毛病了。如果你的这次官司打输了,病人会觉得连大学医院都会误诊,更何况私人诊所。所以,你绝对是非赢不可。”他对财前施加压力说。

  “当然,我也希望这样。但如果这么容易就被人告误诊,还要求损害赔偿,真该像美国一样,建立医师赔偿保险制度了:每次只要被病人告,就用保险金来支付赔偿,否则我们做医生的怎么吃得消。”财前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岩田立刻露出金牙说“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 我们医师公会在前年就成立了‘医事纷争处理特别委员会’,以期在医生和病人之间发生医疗纠纷时可以出面解决,这次判决的结果对我们今后的医疗纠纷处理方式会造成重大的影响。因此,一旦出现你可能被追究不当责任的情势,医师公会将发表一份支持财前教授的声明书,甚至不惜举仃大规模的抗争。”

  锅岛也摆出在市议会演说的架势说:“财前教授,这已经不仅仅是事关你和浪速大学的名誉和权威的问题,即使是为了我们医师公会,也要团结所有医师的强大力量赢得这场官司。”

  财前虽然有点不知所措,但仍然表示:“谢谢你们的关心,一旦有不测的情况发生,或许还要麻烦你们,到时就万事拜托了……”

  财前虽然不想把事情闹大,但心里却在盘算,万一情况不妙,即使不惜利用医师公会中最右翼的岩田重吉和锅岛贯治,也一定要打赢官司。

  在堂岛川畔的K 会馆餐厅里,财前和柳原正在靠里面的桌子吃着晚餐。财前轻松自如地挥动着刀叉,柳原却几乎一口都没碰,浑身不自在地僵坐着。当侍者端上油炸黄金比目鱼时,财前说:“柳原,我们一边吃,一边聊天,你不必紧张。”他试图让柳原的心情放松下来。

  “是……”柳原反而更加手足无措。

  财前喝了一口啤酒:“后天,你和里见就要作为证人出庭了……”

  柳原呆呆地看着地上。

  “关于后天的证人讯问,你从第一次开庭起就参与了旁听,应该了解法庭的流程,而且,前天我也和你谈过了,你应该都清楚了吧。”

  “是,我想应该清楚了……”

  “事到如今,你还在说什么‘我想’? 不要说第一次证人讯问时出庭的金井副教授了,连那位年轻的护士都比你机灵多了。”他深恐邻座听见,压低了嗓子说道,柳原立刻紧张起来。

  “算了。在上次鉴定人讯问中,千叶大学的小山教授主张即使有转移灶,原则上也应该施以手术切除主病灶,但东北大学的一丸名誉教授则主张一旦发生转移,就不应该动手术,两人呈现甲论乙驳、互不相让的态势。看来,后天证人讯问的重点应该不会是再讨论是否该动手术这一点,而是会把焦点放在手术前是否出现转移灶的状态。也就是说,对你和里见的讯问和反对讯问也会集中在这个问题上,你一定要特别注意这一点,只要按照我们之前多次讨论过的内容来回答就好了。不过,你得特别小心原告律师的反对讯问,那个律师虽然年轻,但很聪明。有些看似完全尢关的问题,其实正是他的陷阱,一定要仔细考虑后再回答,听懂了吗? ”

  “教授,那需要把你没有注意到肺部转移灶说成你注意到了吗? ”柳原的语音微微发颤。

  “你这么问我,教我怎么回答? 总之,一定要自圆其说。”

  “但那也太……”

  “柳原,我不希望你乱说话。你也不想想,这件事会这样被媒体炒作成误诊,还被告上法庭,到底是谁惹的祸? 归根究底,还不是因为你! 都是因为你对病人家属的说服不够,才会使他们对死因产生怀疑,还让第一内科的里见来插手,甚至还去做病理解剖! ”财前盛气凌人地说。

  “对不起……”柳原无力地垂下了头。

  “你知道就好。只要这场官司顺利结束,我会安排你的出路。我记得你好像最近才刚升为有薪助理,如果没有父母的援助,生活应该很清苦吧? 我以前也苦过,但只要你会想,以后有的是机会。后天的出庭也关系到你的将来,你应该听得懂我的意思吧……”

  他的话中有话,似乎在试探柳原的心思,柳原低垂着一张苍白的脸,半晌,才推了推沾满油垢的塑料框镜架。

  “教授,无论我再怎么按您的要求作证,但里见医生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十分了解,如果他说实话,不是会真相大白吗? ”

  柳原害怕地说道,财前的眼神尽是冷漠。

  “对,你说的没错。但这还不是因为你身为第一外科医局的人,却去找第一内科的副教授商量病人的病情? 正是拜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愚蠢行为所赐,事情才会变得这么复杂! ”财前残忍地一步步将他逼进死角。

  “反正现在说这些也无济于事了。总之,在后天出庭接受证人讯问时,你要搞清楚一件事:这次会闹上法庭,有一半的责任在于你。至于里见,现在鹈饲医学部长正在找他聊,不需要你操心。”

  “什么? 医学部长在找里见副教授……”柳原的眼中忽然露出极大的恐慌。

  鹈饲医学部长将肥胖的身躯靠在主管椅上。今天,他难得地请里见喝红茶,面带笑容地主动找他聊天,但里见却毫不领情,一言不发地坐着。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但我刚才就说了,这次的事件是在财前教授出国时发生的。对他来说,在这种不可抗力的情况下被人告上法庭也很冤枉,我们身为医生,应该对他表示极大的同情。另一方面,从颇具传统的浪速大学名誉及权威的大局来看,也一定要让财前教授在这场官司中获胜,这也是教授会的意见,希望你后天出庭作证时,可以充分了解这一点。”

  鹈饲冠冕堂皇地推说是教授会的意见,其实根本是他执意让教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即使不需要了解教授会的意见,我看到财前突然被人这样告上法庭,也觉得于心不忍,真希望他可以早一天从这种旋涡中获得解脱,专心投入研究工作。况目,我也很清楚这次的事件关系到浪速大学的名誉和权威,但您要我在作证时充分了解这一点,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里见正视着鹈饲。

  t ·你问我什么意思,身为本校的副教授,怎么会问我这个问题? 里见,我想你,l 、) 里应该很清楚才对。”他抽着烟,嘴角浮现着微妙的笑容,里见目不转睛地盯着鹈饲看。

  “从刚才您和我谈的那些话中,我想您的意思是,不管事实如何,都不应该做出对财前教授不利的证词。但身为医生,对那位病人的事,我会一切实话实说。”

  “卑见。你刚才还说对身陷这个旋涡的财前教授感到于心不忍,也说会为大学的名誉着想,难道你要说出对财前教授不利,不,是会影响本校名誉的证词吗? ”

  鹈饲目光锐利地瞪着里见。

  “不,我后天会在法庭上实话实说,其实和大河内教授作证时的态度一样,并不会在意对谁有利、对谁不利,只是陈述医学上公正、严谨的事实。医学的进步并非只是发表新的研究或改善手术方法而已,在发生以不幸的结果收场的临床病例时,医生本身必须谦虚地检讨,找出其中的原因,才不会让病人白白送命,这是医生对病人的义务。”

  “将以不幸的结果收场的病人情况公之于世,对医学的进步固然重要,我对你这种理想也很了解。但在现实社会中,如果稍有闪失,可能会断送一位前途无量的教授的学术生命。而且,这个人以前曾经和你一起在病理学研究室从事研究,是你十几年来的好朋友,即使这样,你也要做出对他不利的证词吗? 我不是以医学部长的身份在和你谈这件事,而是身为一个医生,拜托你向陷入困境的另一位医生伸出援手。”

  鹈饲改走诉诸情感游说路径,里见闭口无语。他向鹈饲投以责备的眼神,鹈饲却视若无睹地抽着烟,双方陷入一种尴尬的沉默,终于,里见抬起了头。

  “不管我的证词会不会对财前不利、使他被判误诊,我也不能原谅财前身为一个医生,却对那位病人采取那样的态度。”

  “既然我以同样是医生的立场和你说了那么久,也无法让你回心转意,那我就改用医学部长的身份来和你谈。如果这场官司打输了,不仅会影响财前个人的前途,更会破坏浪速大学创立40年来辛苦建立的声誉,社会上也会对国立大学教授的权威产生怀疑,更会让我这个医学部长颜面尽失! 而且,不仅是浪速大学,这还将对所有国立大学的医学部造成极大的困扰。上次我委托千叶大学的医学部长,请小山教授担任被告方的鉴定人时,对方也说,只要能够维护国立大学的名誉和权威,愿意提供一切协助。小山教授本身也从百忙中抽出时间,特地从东京赶来。你虽然涉世未深,但听我说了那么多,身为本校的副教授,应该还有考虑的余地吧? ”

  他以这番话向里见施压。然后,在烟灰缸里捻熄手中的烟后,站了起来,走到里见身旁:“我还有两年就要退休了。我退休后,你可能有机会代替我掌管第一内科,我想,你不可能不顾我的立场和浪速大学的名誉,做出独断专行的证词吧? ”

  他凑近里见,里见的眼中显现出承受了莫大屈辱的愤怒。

  “恕我直言,我认为这种名誉和权威本身就有问题。正因为是光荣的国立大学的教授,万一发生误诊时,更要堂堂正正地出现在法庭,不妨认为法庭不是追究医生过失的地方,而是促进医学进步的场所。”

  “事不关己,你当然会说漂亮话。”

  “不,身为医生,只要尊重生命,就可以做到! ”里见的语气毅然决然,充满坚定。

  “好,我明白了,我相当了解你的意思。你可以为所欲为,但容我提醒你一句,万一你的证词有损于浪速大学的名誉,即使你想要留在大学,恐怕也待不下去了。”鹈饲的语气十分冷酷。

  “那,我告辞了……”里见紧闭双唇,鞠了一躬后,站了起来。

  走出医学部长办公室,里见经过昏暗的走廊走向副教授室,推门进入房内,倚靠在窗边的椅子上。

  窗外,秋天午后的阳光,把隔着中庭的新馆西楼病房的墙壁照得一片雪白。里见看着窗外的阳光,回想着鹈饲教授的话,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怒,更觉得自己身陷在一堵不可理喻的厚墙之内。原以为纵然医学部内再封建,也不可能会存在鹈饲教授口中吐出的那种不合理的想法和要求,如今,一股莫名其妙的不安朝他袭来。一旦做出对财前不利的证词,或许真的会断送掉自己的前途……里见只觉眼前一片漆黑,他环视房间——10年来持续研究的课题“生物学反应癌症的诊断法”的研究资料堆满了墙边的资料柜,化学实验用架上,排满了试剂瓶,下方的桌子上摆着里见熟悉的显微镜,每一样东西都和自己的研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对于像里见这样的人来说,失去研究的场所,等于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不知不觉中,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窗外的太阳已经西沉。里见察觉到房里陷入了一片昏暗,便整好摊在桌上的资料,脱下白袍,准备下班了。

  在上本町一丁目的市电车站下车后,里见并没有直接回家,反而往反方向走,前往哥哥的诊所。在距离车站15分钟路程的内安堂寺町的角落,那家老旧的诊所就是里见哥哥的家。推开玻璃门,候诊室磨旧的布椅子上不见半个人影,走进门诊室,也没有哥哥的身影,但桌子上摊着内科学会杂志和研究书籍。这个景象让里见感受到哥哥在被赶出京都国立洛北大学第二内科、沦为清贫的市井医生后,仍然继续保持从医之士努力研究的节操。

  “啊,原来是里见医生。我们家医生在一小时前去法圆坂国民公寓出诊,不过晚上的门诊时间就快开始了,他应该马上就会回来。”护士从里面探出头来说道。

  里见立刻推门走了出去,沿着来路折返。哥哥去里见他们住的公寓出诊时,几乎都会去家里坐坐。

  当他快步回到家时,妻子三知代接过他手上的皮包,说:“你回来了,哥哥在等你呢。”

  走进六叠大的房间,哥哥清一似乎已经坐了好一阵子,桌上茶杯里的红茶已经喝完了,他的膝上摊着里见小学三年级的儿子好彦的社会课本。

  “看来我等对了,好久没看到你了,最近还好吧? ”

  里见的父亲早逝,哥哥的这句话让他感受到父爱般的温暖。

  “刚才我去你的诊所,听到你来这里出诊,就马上赶回来了。”

  “有什么急事吗? ”

  “不,也不是什么急事……”

  50过半的哥哥,头发已经花白了,里见不想让哥哥为自己操心。

  “怎么了? 如果说出来对你有帮助的话,就告诉我吧。”哥哥温和地催促他。

  “你也知道,我们医院的财前误诊官司中,我担任原告的证人,后天就要出庭了,本来想为这件事找你聊一下…….”

  他把鹈饲教授以医学部长身份和自己谈的话都告诉了哥哥。

  “太不可思议了。我当初也是因为类似的事件被赶出了大学,至今已经有20年了,没想到大学的封建性却没有丝毫改善,而你也和我一样,处于可能被赶出大学的边缘。我知道,你已经下了决心,却希望我对你说些什么,对不对? ”

  里见默默地点了点头。哥哥清一的眼里,有着犹豫,又有一份动摇。片刻后,他终于开口了:“修二,在这个问题上,我不能给你任何意见。从亲情的角度,我不想让你重蹈我的覆辙,承受医学界的冷酷与无情;但从医生的立场,我希望你对病人的生命持有严肃的良知和慎重的态度,绝不能原谅有任何龌龊的失误! 然而,在现实社会中,这样的失误却变得理所当然,坦率承认的人反而会受到伤害。到底是向封建的医学界威权屈服,明哲保身,还是宁肯受到伤害,也要坚守医生的良知?这个问题只有你自己才能决定了。”

  他平静而沉稳地说着,里见目不转睛地看着哥哥。

  “哥,说句心里话,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希望被人扫地出门,不管遇到什么事,我都希望能够继续留在大学里从事我想做的研究。但这一次,我绝对不能原谅!因为一个医生的傲慢,就断送了一个原本可以免于死亡的病人的生命!我更小能原谅美其名日是保护大学的名誉和权威,实质上却是想要掩盖事情发生的真相。:即使可能要我承受任何严重的后果,我也要鼓起勇气,说出真相。”

  他似乎已经下定决心,但三知代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里见的身后。

  “你为什么不惜赌上自己的未来,也要为刚好是你初诊的病人的家属作证? 虽:然你有你的想法,但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持续目前的研究,做出优秀的成果,为i 此。你就不能离开大学。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离开……我之前就拜托过你好? 几次了,别说是为了我,就算是为了你自己、为了孩子,你都要努力当上教授! ”:说完,三知代又语带哽咽地说,“哥哥,也请你好好劝劝他吧……”三知代双手伏i 地,跪在榻榻米上,清一一语不发地转过了脸。

  里见难过地望着妻子的身影:‘‘我也希望能够继续目前的研究,希望研究的成,果受到肯定,当上教授,成为一个伟大的医学家。但是,只有我能帮助那位病人找出真正的死因,只有我可以让他不至于白白牺牲。”

  里见的这番话,似乎在说给自己听。

  旁听席中所有的视线都投注在证人席的柳原身上。至今不曾在法庭上露过面的鹈饲医学部长,也夹杂在浪速大学和医师公会相关人员之中,出现在旁听席。坐在前方的财前被告脸上难得地显现出紧张的神色,原告佐佐木良江和小叔信平也似乎被眼前的紧张气氛吓着了,弯腰缩颈地坐着。

  审判长将作为书证提交的病历和各种检查报告放在桌前。

  “证人必须如宣誓中所提到的,不隐瞒、如实说出真相。现在由被告律师开始讯问。”

  为了使柳原平静下来,河野律师缓缓地站了起来。

  “你认识佐佐木庸平先生吗? ”

  “是,他是我负责的住院病人。”

  “手术时,你好像担任第一助手,请你谈一下手术当时的情况。”

  “手术是由财前教授执刀的,正中切开腹部,检查了腹部的器官,在胃贲门部的后壁上发现了拇指头大小的癌症,但完全没有发现转移到周围腹部器官的现象,手术采取的是将胃部完全切除,再将食道和肠管缝合的胃全摘除术。财前教授以漂亮的技巧成功地完成了胃全摘除术中最困难的食道和空肠的缝合,手术时间仅花了两小时十分钟,将手术侵袭加给病人身体的负担控制在最小范围。”

  “术后的情况怎么样? ”

  “手术后.一切都很顺利,但在一周后的傍晚,突然出现了呼吸困难。”

  “请你谈一下当时的症状和处置。”

  “病人的咽喉被痰卡住了,似乎十分痛苦,于是我就采取了急救处置法,注射“请你谈一下当时的症状和处置。”

  “病人的咽喉被痰卡住了,似乎十分痛苦,于是我就采取了急救处置法,注射了维他康复和止咳剂,然后向财前教授请示。教授说,现在惟一的可能就是术后肺炎,所以指示我先使用1000CC的氯霉素,之后每隔6 小时使用500CC 。我按教授的指示进行处置,在12小时后的第二天早晨8 点左右,病人一度恢复至低热状态,但正午时,再度出现高烧和呼吸困难。于是,我再度去请教财前教授。”

  “当时,财前教授做了什么指示? ”

  “那天是教授出发参加国际外科学会的前一天,刚好是他最忙的时候,但在详细听我报告病人的症状后,便指示我继续每隔4 小时就大量使用氯霉素。第二天,教授就出国了。”

  “财前教授出发后,病人严重发作是在什么时候? ”

  “是教授出发后第12天的6 月19日,当时不同于以往的发作情况,病人的脸色苍白,喉咙发出沉闷的声音,模样异常痛苦。我在连续使用氯霉素的同时,也在病人背后放了垫子,让他以坐姿呼吸,虽然获得暂时改善,但第二天傍晚开始,病情却急剧恶化,当天晚上就死亡了……”柳原低下了头。

  “请你谈一下死亡当天的情况。”

  “患者于当天下午3 点左右病情发作,当时,在注射镇静剂后曾进入昏睡的状态。快6 点的时候,护士通知我病人的情况恶化,我立刻赶去病房,发现病人的脉搏超过100 ,呼吸急促,用听诊器放在胸口听诊时,左胸听到沉重的浊音。于是,我就做了用肋膜穿刺抽取胸水的处置方法。”

  “抽取的胸水情况如何? ”

  “一开始的穿刺液带有黄色,但马上变成了带着红色的胸水,我以为是我穿刺的针插进去的方法有问题,才会混有血液,所以又重新穿刺了一次。这次完全变成了血性胸水,我想到可能是癌性肋膜炎,只抽了5CC 就停止穿刺,立刻将胸水送去做病理检查。”

  “你为什么会想到是癌性肋膜炎? ”

  “因为在使用大量氯霉素后,症状并没有明显改变,另一方面,虽然是局部性的胃贲门癌,但我想也可能是癌细胞转移到肺部了……”

  “然后,你采取了什么处置办法? ”

  “我联络了金井副教授,在副教授的指导下搭起氧气罩,又打了强心针,采取了一切想得到的急救处置法,但仍然…。”

  “仍然以不幸的结果收场,是不是? 但我们十分了解,你已经尽了全力。我问完了。”

  一切都如事先充分讨论的那样,河野律师和柳原流畅无误地合力完成了讯问和回答。审判长看了一下病历。

  “原告律师有没有问题要问证人? ”

  瘦削脸庞、颧骨高耸的关口律师看着柳原:“你抽出的胸水病理检查结果怎么样? ”

  “是癌性肋膜炎引起的。”

  “这么说,证人是在病人临死之前才第一次发现癌性肋膜炎,对不对? ”

  “……”

  柳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关口上下打量着柳原。

  “既然你不回答,我就要问下一个问题了。请你描述一下手术前x 光片上的阴影。”

  “在左肺下叶附近,有一个像小指头般大的阴影。”

  “财前被告有没有针对这个阴影做特别的指示? ”

  “特别的指示……但是……教授比平时花了更多的时间,仔细观察了阴影,还告诉我,在做癌症手术时,要做好万全的处置,以防可能会有肉眼看不到的转移和并发症。”柳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转移了焦点。

  “那么,在手术时,是否有和平时不一样的指示? ”

  “这个嘛·- …·并没有。但教授的技巧利落自如,简直如行云流水一般,在手术时间上,也比平时更短。手术很快就结束了。”

  “这就奇怪了。如果在手术前注意到了肺部的转移灶,在手术前应该会特别提醒你注意,财前被告本身的执刀也会更加慎重,照理说,手术时间应该比平时更长才对,不是吗? ”

  “但这取决于每位执刀者的技术和手术方法的不同,无法一概而论。”

  “为什么病历上没有病灶转移到其他器官上的记录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柳原答不上来,坐在被告席的财前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那,那是开刀时的观察记录……”

  “但在整份病历中,只记录了对术后肺炎的处置,完全找不到任何有关肺部转移病灶处置的记录,这难道不是佐证了财前被告并没有发现肺部转移病灶,从而怠慢了注意义务吗? ”关口的反对讯问十分尖锐。

  “不,那是因为……术后肺炎的症状千差万别,抗生素通常需要使用一星期或两星期才能见效,甚至还有要连续使用一个月后才能见效的特殊病例,所以,我本来以为佐佐木先生也属于这种情况。”

  “这不是更奇怪了吗? 财前被告既然预想到可能癌症已经转移到了肺部,要求你做好万全的处置,但病人在术后发生呼吸困难时,你却只把它当做术后肺炎来处置,为什么会这样? 你的话里有太多自相矛盾之处了,是不是因为要包庇财前被告而隐瞒了什么? ”他一针见血地断定道。

  柳原脸色苍白,显得十分局促不安:“不,我,根本没有隐瞒……我不可能隐瞒什么! ”

  “是吗? 根据我的调查发现,财前教授根本没有注意到癌细胞转移到了肺部,而你虽然对教授的指示存疑,却害怕惹财前教授不高兴,所以只能盲目地听从教授的命令。”

  “这根本是胡说八道,我不记得有这回事……”柳原语带颤抖。

  “你既然这么说,我也无可奈何。但只要问下一位出庭的里见证人,就可以明白真相。你可能因此构成伪证罪,这样也无所谓吗? ”

  他一语刺中柳原的痛处。被告律师河野立刻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抗议! 原告律师刚才的话是在逼迫我方证人! ”

  关口律师对河野的话充耳不闻,泰然处之地说:“我没有问题了。”

  说完,关口便回了座。柳原一脸疲惫地走下证人席,轮到里见上场了。

  里见穿着一套朴素的深蓝色西装,随意拨弄了一下清爽的头发,站上证人席。

  “先由原告律师开始讯问。”

  审判长说完,关口以眼神向里见致意后,缓缓站了起来:“请你谈一下佐佐木庸平先生从初诊到转到外科前的情况。”

  “佐佐木先生胃部不舒服、打嗝、呕吐和食欲不振的症状持续了近3 个月,来找我帮他做检查,我帮他做了粪便检查、胃液检查和胃部x 光检查后,都发现是慢性胃炎。在第二次诊察时,病人提到当食物通过胃的上方时,会有通过障碍的情况,为了安全起见,我就又帮他做了胃镜检查,但检查结果也只发现胃黏膜的皱襞略显粗大,呈现胃炎的症状。由于胃镜并不是万能的,胃部上方刚好在胃镜的死角和盲点位置,我怀疑胃部上方可能发生了胃镜捕捉不到的癌症,而病人的胃炎是癌症引起的。所以,我用我所研究的生物学反应诊断法做了最后的检查,结果却很微妙,既无法证明有癌症发生,也无法明确加以否定。我就想,如果请食道、贲门癌权威财前教授特别针对胃部上方做检查,应该可以得到明确的答案,所以,就带病人去找财前教授。”

  “原来如此。你的认真态度发现了这种容易被当做普通胃炎的癌症。但在病人住进外科病房后,听说你也经常去病房探望,请问是什么时候? ”

  “手术前和手术后各有两次吧。”

  “你去病房探视病人后,有没有和财前被告讨论过病人的情况? ”

  “有。我第一次去病房时,教授会诊刚好结束,病人告诉我,主治医师为x 光片的事建议做断层摄影,被教授骂了一顿。我就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肺部x 光片看了一下,发现左肺下叶部有小指头大的阴影,认为应该再做断层摄影仔细检查,所以,就去财前教授的办公室找他。”

  “你为什么认为有必要做断层摄影? ”

  “因为病人左肺曾经罹患过肺结核,虽然可以将它视为肺结核旧病灶的阴影,但由于阴影呈圆形,和周围肺野的界限也十分清楚,从形状上来看,很像肺部的转移灶,我认为有必要做断层摄影加以鉴别,所以就去请教财前教授的意见。”

  “财前被告怎么说? ”

  “他主张虽然阴影的形状以及和周围肺野的界限跟肺的转移灶很像,但局部性贲门部的初期癌不可能转移到远隔的肺部,应该只是结核病的旧病灶。但因为我强烈要求做断层摄影,所以他就接受了我的意见。”

  “财前被告做了断层摄影吗? ”

  “不,我以为他做了。但在手术的前一天,我刚好去病房,病人回答我还没有做,我吓了一跳,又去找财前教授,他说忙着出国准备,还没有做。我告诉他,肺部的阴影是很重大的问题,如果是转移灶的话,第二天的手术也必须重新检讨。所以,我再度强烈要求他务必要在手术前做断层摄影。他说手术是第二天下午进行,答应我在上午先做断层摄影,将于手术前做鉴别诊断。我就相信了他的话。”

  “但最后他还是在并没有做断层摄影的情况下就动了手术,也就是说,财前被告根本不认为癌症转移到了肺部,是不是这样? ”

  关口引申里见的话,被告律师河野立刻提出抗议:“审判长,方才的讯问属于恶性的诱导讯问。”

  审判长同意河野的抗议。关口一脸惋惜地收回了刚才的发言:“你知道手术后病人发生呼吸困难时的情况吗? ”

  “知道。当时我刚好在病房,病人咳得说不出话来,喉咙被痰卡住了,模样十分痛苦,我吓了一跳,恰巧去请教财前教授指示的柳原刚好回来了,经询问他后,他说财前教授诊断为术后肺炎,要求他使用抗生素。我想起手术前没有做肺部断层摄影的事,立刻去找财前,告诉他现在还来得及,要求他拍肺部x 光片。”

  “当时,财前被告是怎么回答的? ”

  “他说在开刀时,他亲眼看到病人的胃贲门癌属于局部性,不可能转移到肺部,所以没必要照x 光,还说不想继续和我会诊,拒绝了我的要求,之后就出国了。”

  “病人临终时的状态怎么样? ”

  “我赶过去时,他已经断了气,但放在床头柜上肋膜穿刺的注射器中的胸水,肉眼一看就知道是癌性肋膜炎的血性胸水,我所担心的肺部阴影其实就是胃贲门癌转移到肺部的病灶。但因为事先没有发现,手术的侵袭造成了转移灶急速增殖,引炷了癌性肋膜炎,导致病人死亡。”

  他以平稳的语调一字一句地说,坐在被告席上的财前瞪视着里见,眼神里充满憎恨。

  “谢谢你,我的讯问到此结束。”

  关口回到座位后,审判长接着问道:“被告律师有没有问题? ”

  河野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

  “你一直强调曾多次要求财前教授为病人做肺部断层摄影,这本来不是应该由内科做的吗? ”

  河野一副有备而来的样子,里见则一脸沉着。

  “当病人因为胃部症状来就诊时,首先会集中检查胃,做了胃液检查、胃x 光检查和胃镜等精密检查后,才会开始检查其他的器官,佐佐木先生也做了相同的检查,但在怀疑他得的可能是胃癌时,就转给了财前教授,所以,还没来得及检查其他的器官。”

  “既然病人以前罹患过肺结核,内科就应该帮他做肺部的断层摄影,你自己没有做,却一味指责财前教授,这不是在推卸责任吗? ”

  “我并没有推卸责任。病人是因为胃不舒服前来就诊,当然要先做腹部的各项检查,等诊断出来后,再检查其他部位。但即使病人转到外科后,我仍然担心他肺部的状况,所以,我两次要求财前教授做断层摄影,根本不曾想过推卸责任。”

  “那我想请教你,你刚才说,是因为财前教授没有做肺部断层摄影,才会导致病人歹E 亡。但是没有做肺部断层摄影并不代表财前教授没有发现癌症转移到肺部,也不代表因此导致了什么样的错误处置,并成为病人的直接死因。既然缺乏医学上的因果关系,就不能说是误诊,你对这一点的看法如何? ’’河野律师的态度格外恭敬。

  “我不是鉴定人,只是证人,无法表达医学上的见解,但我对于如果没有物证口J 以证明因果关系,就不能视为误诊的想法持很大的质疑。”里见义愤填膺地说。

  “谢谢你的意见。你在财前教授出国前,经常去探望病人,但财前教授出国后,你就一直没去,请问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

  “不,刚好那段时间有学术讨论会,我正忙着准备要在学会上发表的报告。”

  “每个人在忙的时候都会这样,更何况财前教授正准备出国参加国际学会,你会不会认为他是因为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得已才没有做断层摄影? ”

  “这个问题太愚蠢了。”里见不屑回答这个问题。

  “听说你很热心地劝家属解剖尸体,为什么要插手干预其他科的病人解剖呢? ”

  “我劝家属解剖和哪一科的病人没有关系,只要对和自己有关的病人的死因感到可疑,就应该通过解剖查明真相,这是身为医生的人应有的态度。”

  “但也有另一种说法,像你这么优秀的内科医生没有为病人做肺部断层摄影,却紧咬着财前教授不放,指责他怠忽职守,而且,病人一死,你又极力劝家属解剖!你这一连串的行为也可以解释为是特别冲着财前教授而来的,你认为呢?”

  “我拒绝回答这一类的问题。”里见正气凛然地顶了回去。

  “我没有问题了。”

  河野回到座位后,关口突然站了起来。

  “审判长,身为原告律师,我想申请由里见、柳原两位证人当庭对质。”

  全法庭的视线顿时都集中在关口身上。

  “本案重要的争议点在于确定财前被告有没有发现肺部的转移灶,以及是否采取了适当的措施。里见和柳原两位证人的证词有很大的出入,谁的证词正确,谁的证词有违事实将是本案胜败的关键。虽然当庭对质是前所未有的特例,但为了让法院早日厘清这些重要的争议点,我希望接下来可以由柳原、里见两位证人当庭对质。”

  关口说完,被告律师河野立刻怒吼着表示强烈反对:“审判长,我反对原告律师刚才提出的申请。柳原、里见两位证人都在宣誓后作证,当庭阐述了各自认为的真相,必须由法院的心证来判断哪一方正确。两位证人对质并非发现真相的惟一途径,如果原告律师认为柳原的证词不正确,就应该提出其他的证据加以反驳,这是举证的惯例,我坚决反对原告律师提出由两位证人对质的申请! ”

  审判长沉思了片刻:“将由合议庭讨论是否同意证人对质。”

  说完,审判长和左右两位陪审法官站了起来。财前显得极度不安,旁听席内则一片哗然。

  法警再度宣布开庭后,原告、被告及其律师,以及旁听者都屏气凝神地等待合议的结果。审判长坐定后,环视法庭。

  “柳原、里见两位证人的证词内容事关本案重要的争议点,而且,两位证人的证词在一些微妙的地方有所出入,让人无法厘清本案的核心。为了使法院更加正确、慎重地了解本案的事实,本庭认为有必要让里见、柳原两位证人对质,虽然这是前所未有的特例,但同意采取以对质的方式讯问。”

  审判长宣布完毕,法庭内的气氛急剧紧张起来。

  “请里见、柳原两位证人出庭。”

  审判长说完,里见和柳原在法警的带领下,站在证人席上。里见神情自若,柳原干裂的嘴唇则开始泛音。

  审判长对着两人说:“在大河内证人的解剖报告中已说明了病人直接的死因,而针对在有转移灶的情况下,是否可以针对主病灶进行手术的问题,小山、一丸鉴定人也表达了各自的意见。但对于财前被告怎样看待癌症转移到肺部的问题,以及采取了哪些处置,两位证人的意见呈现很大的分歧,为了让法院厘清这一点,本庭决定让你们当庭对质。希望你们像刚才宣誓中所说的,都要遵从自己的良心说实话,如果说假话,可能被控伪证罪,所以,请务必慎重作证。、现在,由原告律师开始讯问。”

  关口律师凝视着柳原。

  “柳原证人,你在刚才的证词中说,财前被告在手术前曾经提醒你,在癌症手术时,可能有肉眼看不到的转移和并发症,要你做好万全的处置,也就是说,财前被告在手术前已经发现了癌细胞的转移。你现在仍然坚持这样的证词吗? ”

  “是,我坚持。”

  “那你自己呢? 你进医局已经有6 年的经验,完全没有注意到癌症已经转移到肺部吗? ”

  “我注意到过。”

  “所以,你才会在教授会诊时提出断层摄影,对不对? ”

  关口试图乘虚而入,柳原惊讶地愣了一下。

  “不……我没有提出过。”

  “为什么? 只要对病人的症状有些许质疑,主治医师不是就应该向教授提出来,请教教授的指示吗? ” 。

  “但我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有疑问,原本是想等疑问的内容更明确后再提出来。”

  “根据里见证人的证词,你对病人肺部的阴影有相当的疑问,虽然曾向财前被告提议做断层摄影,但却被否决了。”

  “我说了,我真的没有向教授提出过任何提议。”

  “里见证人,你认为呢? ”

  里见从容地看着柳原:“我不知道柳原为什么要否定,但病人住院的第4 天,我第~次去病房时,教授总会诊刚好结束,我听说主治医师被教授骂了一顿,所以就拿起床头柜上的肺部x 光片看了一下,发现左肺有微妙的阴影。我又询问病人,病人说,主治医师建议做断层摄影,就被教授骂了。”

  “柳原证人,你听到里见证人的证词了,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

  “可能是病人搞错了,我不曾在总会诊时被教授骂过。”

  “那么,你在手术前一天,曾经在佐佐木庸平的病房和里见证人聊过天,当时的谈话内容是什么? ”

  “已经很久了,我记不太清楚了,可能是第二天要动手术了,在谈病人的身体状况吧。”

  “是吗? 这一点也和里见证人的证词有所出入。里见证人,你记得当时的谈话吗? ”

  “是,我记得。手术的前一天,我去病房时,问病人有没有做断层摄影,病人说还没有,我立刻打电话到第一外科医局,请主治医师柳原至病房确认,柳原也告诉没有拍。当时我质问他,他回答说教授决定没有必要拍,主治医师只能听命行事,他还为难地回答说不能违抗教授的命令。所以,我就直接去找财前教授,向他提出要求。”

  “柳原证人,你同意里见证人的证词吗? ”

  “我不记得了,没办法同意。”

  “那我就问一些能够帮助你恢复记忆的事。首先,教授总会诊时,通常有几位医局员随行? ”

  “多的时候40人,少的时候也有20人,平均近30名医局员随行。”

  “在会诊佐佐木庸平先生时,有几位医局员随行吧? ”

  “我不记得确切的人数,但那天有一个紧急手术,所以人不多,应该是20多个吧。”

  “你的记忆很正确,根据我的调查,那天的随行人员有22名,根据医局员中可靠的消息来源,证明你前面的证词并不正确。”

  柳原闻言一脸惊慌失惜。

  “审判长,这是在胁迫证人,这和刑警在逼供犯罪嫌疑人的态度没什么两样,这里是讲究公平的法庭,我要求原告律师撤回刚才的讯问! ”河野怒不可遏地拍着桌子。

  “没必要撤回! ”关口也拍着桌子,毫不示弱。

  “肃静! 同意被告律师的抗议。原告律师请注意自己的发言,继续讯问。”

  审判长接受了抗议。

  “好。那么,我随机挑选了10位参加过总会诊的医局员询问后,10个人都一致说柳原医生在向财前教授提议做断层摄影后,遭到过教授的训斥。”关口换了一种方式乘胜追击。

  河野立刻要求:“请你在这里公布这些医局员的姓名。”

  “我向这些医局员保证我不会公布他们的姓名,他们才愿意回答,所以我无法在此公布。”

  “怎么可以在法庭上提出这种无法公布姓名的调查,请收回刚才的发言! ”

  河野大声怒吼着,关口则针锋相对地说:“虽然我无法公布姓名,但我的调查是以事实为根据,没必要收回! ”

  法庭里又是一阵骚动。审判长制止了两位律师间的争执。

  “请双方律师保持冷静。重点是,虽然无法公布这10位医局员的姓名,但根据这十位的证词,柳原证人曾经因为断层摄影的事遭到财前被告严厉斥责,柳原证人,这是不是事实? ”

  柳原顿了一下,说:“我完全不记得有这种事。”

  关口直视着柳原:“手术后,当病人发生呼吸困难时,你向财前被告建议要拍摄肺部x 光片检查而又被财前被告否决的事,距离现在不会很远,你应该记得吧? ,,“是谁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

  “这不是什么不负责任的话,是你自己告诉里见证人的。里见证人,是不是这样? ”

  “没错。在手术后一星期左右,我去病房时,看见病人十分痛苦的样子,我吓了一跳,就问柳原是怎么回事。他说从前一天晚上起佐佐木就病发了,也已经向财前教授报告,但财前教授说这是术后肺炎,要使用抗生素。我反问他是不是拍过x光才有这样的指示,柳原回答说他曾经建议过,但教授认为没有必要,便否决了他的意见。柳原,对不对? ”里见问柳原。

  “我不记得有这种事,恕我失礼,里见医生,是你记错了。”

  柳原眼睛充满血丝,摇着头回答。

  “什么? 我记错了? 柳原,你怎么可以说这么卑鄙的话! ”

  里见气愤得说不出话来,关口接着问道:“柳原证人,你刚才断言是里见证人记错了,你根据什么如此断言? ” 、“.…..,’“仿;不说话,就代表里见证人所言属实,对不对? ”

  “……”

  柳原满头大汗,但仍然一言不发。一阵漫长的沉默,让人愈发紧张了。

  “柳原证人,请你转过身去。”

  关口律师突然说道。柳原讶异地转过身去,看到佐佐木良江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弯腰缩颈地坐在那里。

  “柳原证人,你的一句话可以让失去丈夫、深受悲痛折磨的佐佐木良江女士获得救助,也可以让佐佐木庸平不会白白丧命。如果你是个有良心的医生,就应该为了,家属说出真相! ”

  柳原十分动容,似乎被打动了。

  “请你拿出勇气,你同意里见证人的证词吗? ”

  关口咄咄逼人。柳原露出痛苦的神色,肩膀不住地颤抖,似乎在害怕什么。

  “你同意,对不对? ”

  “不,我不同意……”他好不容易挤出这几个字。

  “是吗? 那我没有问题了。”关口虽然无法得到足以证明财前过失的证词,但柳原异常不安的神态已经足以让审判长对柳原的证词产生负面的心证。

  审判长注视着柳原说:“接下来,由被告律师开始讯问。”

  审判长话音未落,河野马上站起:“柳原证人,你第一次上法庭,好像被法庭的气氛吓着了,在我讯问时,请你放轻松,仔细思考后再回答我。你在手术前后,都曾经在佐佐木庸平的病房里见过里见医生,当时,除了你们两个人以外,还有谁在场? ”

  河野袒护着惶恐不安的柳原,柳原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似的终于恢复了平静。

  “除了病人佐佐木先生以外,还有他太太。”

  “原来如此。你和里见医生在病房里谈了些什么? ”

  “有关病人的身体情况,手术前谈的是手术前的各项检查结果,手术后聊病人的体温、脉搏、血压等术后情况。”

  “也就是说,根本就没提到刚才一直在讨论的要不要做断层摄影之类的事,对不对? ”

  “对。”

  “那我请教里见证人,柳原证人不记得曾经和你谈到过断层摄影的问题,你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吗? ”

  “当然。”

  “当时,病房里还有谁? ”

  “病人的太太佐佐木良江女士。”

  “佐佐木良江女士是原告,不具有客观性,因此无法证明你的证词。”

  “那我凭医生的良心证明。”

  “这算什么答案? 好,我来问下一个问题,我要请教柳原证人,财前教授在出国期间,针对病人做了什么指示? ”

  “从开刀时的情况来看,病人的呼吸困难应该是术后肺炎引起的。但考虑到可能有肉眼无法看到的癌症转移,教授要求我密切加以注意。”

  “教授向你做了那么周到的指示,但病人还是在你手上死了,虽然你是个年轻医生,对你说这种话很残酷,但你的处置是否有不当的地方? ”

  柳原整个人都呆住了。原来,被迫接受对质的财前阵营准备将财前教授的过失推到柳原身上。柳原看了财前一眼,财前根本不拿正眼瞧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有没有呢? ”河野紧追不放。

  “是……我虽然尽了我最大的努力,都怪我医术不精,才会导致这么不幸的结果……”

  柳原的话音未落,里见突然大叫起来:“根本不是这样! 柳原,你注意到了,你不是还提醒过财前教授吗? 你……”

  里见正要说下去,河野打断了他。

  “里见证人,我并没有问你话! 你不能擅自发言破坏法庭的秩序,审判长,请提醒证人! ”

  “里见证人的发言并没有恶意,被告律师请继续发问。”

  审判长并没有接受河野的抗议。河野说:“我原本就反对对质,我没有问题了。”

  “最后,由本庭讯问柳原证人,你身为主治医师,是否认为如果手术前做了断层摄影,或是在手术后拍了x 光片,就可以在手术前或手术后及时确认转移灶? ”

  审判长讯问柳原。柳原想了一下。

  “是这样没错。但我并不认为是因为手术前后没做检查,没有及时确认转移灶,从而导致了不正确的处置方法,这也不成为病人直接的死因。”

  审判长和左右两位陪审法官讨论了一下。

  “这个问题是十分困难的医学问题。上次开庭时,原告、被告分别申请的一丸、小山两位鉴定人的意见相左,今天,里见、柳原两位证人的证词也完全对立,法院有必要了解财前被告手术前后的处置是否正确。因此,下一次将传讯法院选定的鉴定人进行讯问,鉴定人决定后,将会通知原告、被告双方律师。”

  说完,便宣布休庭。

  以财前为中心的医师公会、大学相关人员等聚集在走廊上,里见一走出法庭,所有的人都恶狠狠地瞪着他,鹈饲医学部长更是怒气冲冲地斜眼看着他。

  里见仍礼貌地向他们点头示意后,才踏着坚定的步伐走过人群,走下法院正面玄关的楼梯,来到法院外。眼前流淌而过的堂岛川洒满晚秋午后的阳光,泛着阵阵涟漪。

  里见沿着河边的路往大学走,回忆着刚才法庭上发生的一切——简直丑恶得令人难以置信,他完全想不通那些人的想法和行为。像柳原那么老实又有能力的年轻医生为什么会陈述那些违反事实的证词? 从柳原在作证时惴惴不安的神态,可以很清楚地察觉到他受到了来自财前极大的压力,就如同自己打算以原告证人的身份出庭时,鹈饲医学部长曾经向自己施加的卑劣压力一样。但即使如此,柳原今天的证词竟全然丧失了身为医生的良心,里见的眼底升起一抹无法挥去的黑暗,双脚也变得愈来愈沉重。

  “里见医生……”

  后面有人唤他,他转过身去,是身穿蓝大岛和服的东佐枝子。

  “原来是你,你怎么会在……”

  里见惊讶地问,佐枝子侧着白皙的额头。

  “我坐在旁听席最后一排,从开庭时就一直在旁听。”

  “你怎么知道今天开庭? ”

  “前几天,关口律师为了原告鉴定人的事来我家,我父亲向他推荐东北大学的一丸名誉教授,所以知道今天要开庭的消息。”

  佐枝子一边回答,一边和里见并肩走在沿河的路上,从河面吹来的风在佐枝子和里见的脚下飞舞。

  “你真伟大……”佐枝子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感动,小声说道。

  里见并没有回答,默默地走着。河风吹动他的头发,他紧闭着双唇,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前方行走。他的神情十分严肃,内心似乎承受着莫大的痛苦。佐枝子看着里见继续说道:“误诊向来是医界的禁忌,你能够在法庭上,而且以病人一方的证人身份作证,需要极大的勇气。刚才,坐在旁听席时,我的周围几乎都是浪速大学和医师公会的人,即使你是如实说出真相,但只要证词对财前医生不利,那些人便毫不掩饰地责怪你。一开始,我还希望能够客观地看待这些人,但随着他们责怪的字眼和态度愈来愈激烈,我不禁开始担心这会对你的将来造成不利的影响……”

  佐枝子抬头注视着里见。

  里见的脸抽动了一下,随即低声地说:“我今天说这些证词,不要说财前输了,即使他赢了,我也会因为提出对本校教授不利的证词而无法继续留在大学。昨天,鹈饲教授已经暗示过我了。”

  “原来你事先就知道会这样……”佐枝子的脸“刷”的一下变得苍白,眼神中溢满愤慨和哀伤。

  第二十章

  柳原坐在酒席上座,浑身不自在地闷不吭声,佃讲师和安西医局长频频向一旁的服务人员点酒和料理,同座的五位资深助理则兴高采烈地大啖寿喜锅。

  “柳原,今晚是特别为你上次在法庭上的英勇表现所举行的慰劳会,你别那么拘束啦。原本,我们应该发动全体医局员一起好好慰劳你的,但现在官司还没有结束,所以,先由我们这几个人来为你的奋战干杯,来,干杯! ”

  在座的人纷纷拿起杯子,异口同声地喊着干杯。

  “谢谢……不好意思……”

  柳原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杯子。

  “怎么了? 多喝点,听说原告律师还恐吓你会犯伪证罪,你仍然毫不畏惧地保护财前教授,没有说一句伤害他的话。”

  一个医局最资深的助理钦佩地说道。

  这时又有另一个人说:“在你和里见副教授对质时,里见医生说财前教授绝对没有发现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部,以致原告律师一直咬着这一点不放地讯问你,那一幕简直就像在审理刑事案件时,检察官审问嫌犯一样惊心动魄。但你从头否认到尾,巧妙地避过了伪证罪的问题,’即便对方继续死咬看不放,在紧要关头时,你还说出‘都怪我医术不精,那样的话,漂亮地挡住了原告律师的追究! ”

  开庭的情景经过口耳相传,不断地被添油加醋,柳原竟然成了大英雄。

  “我哪有那么神勇……我只是把事情的经过说出来而已……”他极力否认。

  “不,这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任何人在庄严的法庭上,被疲劳轰炸似的一直追问是不是这样、是不是那样,最后就会像受到催眠一样,一不小心就掉进了对方律师诱导讯问的陷阱。人不可貌相,你这个人还挺坚强的! ”

  佃讲师一副对他刮目相看的样子。

  “柳原,这么一来,你等于是捧定铁饭碗了。像我们这些人,可能一辈子都只能当个助理,真羡慕你抓到了这个大好机会。”那个医局最资深的助理醉醺醺地说道。

  一旁一个留着络腮胡的资深助理也说:“对啊。柳原,你运气还真好! 即使我们想对教授表现一下绝对的奉献和牺牲决心,如果没有机会,想表现也难哪。”

  “对啊,你进医局才6 年,就遇到这么个干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放声大笑着,但柳原却笑不出来。席上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他只觉得这些人仿佛在嘲笑自己用尽卑劣的手段去迎合财前教授,揶揄自己卑鄙地试图以此交换自己的前途。他感到无地自容,良心受到深切的谴责。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站起来大声呼喊:“我的证词是假的,我是被逼迫的! ”

  “柳原,你怎么了? ”

  一股酒臭朝柳原扑鼻而来,抬头一看,那个最资深的助理醉眼惺忪地问:“听说原告律师问了在教授总会诊时随行的22位医局员中的10个人,得到了他们的证词,说财前教授曾经为断层摄影的事训过你,你觉得这10个人会是谁? ”

  柳原的脑海里闪过五六张脸,但他摇摇头。

  “不知道。”

  安西局长愤慨地说:“都是那些混账东西! 上次,财前教授为这件事骂了我一顿,说我身为医局长,却没管好医局,让我好没面子! 我已经在核对医局员的出勤簿和医局日志,一定要找出这10个人! 一旦被我揪出来,我要让他们死得很难看。,,“混账的并非只有医局员而已,我们医学部的那些教授,简直是混账透顶! 鹈饲医学部长已经晓以大义,说为了维护本校的名誉和权威,统合了教授会的意见,决定要支持财前教授,但背地里,在上次教授选举中反对财前教授的第二外科今津教授、整形外科野坂教授,还有皮肤科乾教授那票人都在大放厥词了,说什么·如果财前教授打输了这场官司,现今作为浪速大学医院招牌的财前外科就会被一举歼灭,太好了。”’佃讲师郁郁不乐地说道。

  安西医局长接着说:“我也听说了。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和官司根本没有一点关系,但每次开庭他都卖力地去旁听,晚上就把自己科里的副教授、讲师和喜欢的医局员叫到家里,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开庭的经过。最后,还说是财前教授误诊了,并大肆称赞作证的里见副教授勇气可嘉。”

  那个最资深的助理已经酩酊大醉,他突然大笑起来:“里见副教授的勇气……

  这哪里叫勇气,只是天真的人道主义,不,不过是浪漫主义,我们身处其中的医界,是个封建的牢笼,里见副教授的行为简直是断送自己学问和前途的自杀行为。何必为了一个初诊病人,为了拯救病人的家属,就这么赌上自己的前途! 何况,无论财前教授在这场官司中是输还是赢,里见副教授都会被赶出大学。真是太愚蠢了!”

  他口齿不清地说完,又转向柳原,看着他问道:“你觉得这场官司我们会赢吗?”

  “大河内教授的证词、小山和一丸两位教授的鉴定,以及前几天里见副教授和我的对质,都没有触及案件的核心,下一次开庭是要传唤法院自己选定的鉴定人,请他们做鉴定,所以,这次的鉴定人讯问绝对是这场官司的关键。”

  柳原担心自己在财前教授强迫下所说的证词会在下一次的法庭上被推翻,他的心头掠过一丝不安。

  “什么时候决定鉴定人? ”佃讲师关心地问。

  “上次开庭时决定是当时的10天后,所以,明天应该就会决定了吧。”

  “是吗? 只要人选决定,就大致可以知道官司的胜负了。所以,不知道是何方神圣的鉴定人做出的鉴定,将决定财前教授和我们的命运。”

  喧闹的席间突然静了下来。

  里见刚回到家,把皮包放在榻榻米上,在6 叠大的书房内和关口律师面对面地坐着。听完关口的话,缓缓地点了点头,说:“原来是由洛北大学的唐木名誉教授担任鉴定人,法院还真有两下子。”

  “唐木名誉教授是研究哪一方面的? 这个人怎么样? 我想请教你一下,所以来拜访你。”

  “他在消化道外科领域是有名的专家,不仅在临床医学上,对医学理论也有极大的兴趣,而在临床领域,又很难得有像他那样富有智慧的学者型人物。他原本在洛北大学第二外科担任教授,去年退休后,便继续担任该校名誉教授,听说他目前在京都的山城医大当教授。”

  “这么说,法院会挑选唐木名誉教授作为鉴定人,是因为他和财前教授一样,都是消化道外科学界的专家,而且在医学理论方面也有研究,对医学问题有广泛而深刻的见解。”

  关口说完,里见又补充说明。

  “还有一点,一年前唐木名誉教授曾在‘误诊研讨会’上担任主席,当时报纸曾经大肆报道,法官可能因此对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才选定唐木名誉教授作为鉴定人。”

  “‘误诊研讨会’是做什么的? ”

  “就是从医疗行政、医学教育、临床各科、基础医学,尤其是病理学和法医学等各个专业领域来讨论、研究最近一直争论不休的误诊的原因,并努力研究对策的会议。”

  关口终于露出放松的表情。

  “听你这么一说,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毕竟这不是由原告和被告律师申请的鉴定人,而是由法院自行选定的,他的鉴定将成为能影响判决的相当重要的参考意见。佐佐木良江女士和信平先生在先前开庭时,已经对法院和医生产生了不信任感,对这次将要进行鉴定的唐木名誉教授也抱持极大的怀疑和警戒心,他们正为此担心不已,那我得赶快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

  “佐佐木良江女士当初毫无保留地相信医生,无怨无悔地在医院陪伴她先生,没想到现在却对医生无法信任了……”里见似乎在揣想良江的心情。

  关口说:“我也一样。我开律师事务所已经13年了,这次更让我深刻体会到医疗纠纷的官司有多难打。我虽然是律师,但对医学一窍不通。对方全是内行人,为了打赢官司,简直无所不用其极——以巧妙的证词证明自己没有医疗疏忽,从证人到鉴定人都做好了一套完整的布局。老实说,我认为要证明财前被告误诊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目前,只有你的证词是惟一对我们原告有利的证词。”

  接着,关口改以十分恭敬的口吻说道:“里见医生,除了佐佐木先生的家属,我身为律师,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对你的感谢,不,我甚至觉得很对不起你。”

  “怎么这么说? ”里见想打断他的话。

  “虽然你以原告证人的身份说了实话,救了原告,但想到这会对你的将来造成多么大的影响,我就感到非常对不起你。”

  关口低头朝里见鞠了一躬。

  “不,对医生来说,拯救病人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关口先生,你不也是为了佐佐木的家属着想,才会接下这种很难打赢的医疗官司吗? 想必你也认为维持社会正义是律师的职责,我们其实都一样。”

  里见说完,眼里露出一丝微笑:“下次由洛北大学唐木名誉教授担任鉴定人,他的鉴定报告一定会让你们满意的。”

  “但对手是财前,既然这次的鉴定会对官司走向造成很大的影响,他很可能会朝唐木教授那儿下手。”关口丝毫不敢大意。

  “不,唐木名誉教授应该不吃这~套吧。”里见满怀信心地说。

  洛北大学唐木名誉教授~现身法庭,被鹈饲医学部长等浪速大学医学部相关人员挤满的旁听席上,所有的视线全落在他身上。唐木名誉教授满头白发已理去,以一副光头的形象示人,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气度不凡地站在证人席上。原告佐佐木良江和被告财前同时以一种既饱含期待又怕受伤害的眼神看着他。

  审判长形式化地进行人别讯问,要求宣誓后,拿起唐木名誉教授预先提交的鉴定书。

  “本庭委托鉴定人鉴定的事项,就是从医学的角度,讨论财前被告对本案的病人所采取的手术前至手术后的一连串处置是否适当,鉴定人业已缴交鉴定报告,本庭仍有一些问题想了解,故今天特别请鉴定人出庭。现在开始讯问。”

  由于是法院自行委托鉴定、传唤的鉴定人,因此,由审判长直接讯问。

  “首先,请你从专业医师的角度谈谈对本案的观点。”

  唐木名誉教授徐徐抬起头看着审判长。

  “在癌症的诊断和手术技术不像当今这么进步的时代,一旦发生转移病灶,原则上都不会对主病灶动手术,因此,就不会出现本案所涉及的问题。但近年来随着癌症诊断法的进步,兼之手术技巧也高度精进,所以,即使有少许转移也要积极切除主病灶的处置方法逐渐成为学界的主流。本案刚好是处于医学发展过程中罕见的案例,对整个外科学界都将有极大的警示作用。”

  他和大河内教授一样,语调毅然而坚定。

  “在本案中,手术前没有做断层摄影成为重要的争议点之一,你对这一点有什么看法? ”

  “从法院出示给我看的肺部x 光片来看,肺部发现的阴影很细微,在那种情况下,即使拍几张断层摄影,也不可能看得更清楚。所以,我认为,很难以此鉴别到底是病人旧疾的肺结核旧病灶,还是胃贲门癌的转移病灶。”

  “但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即使无法得到预期的结果,也应该努力试试看,这不正是检查的目的吗? ”

  “理论上是这样,但实际的问题是,医生一天必须面对几十位病人,另一方面,大量的检查也会造成病人肉体和经济上的极大负担,目前通常只针对该疾病所需要诊察的项目进行重点检查。”

  “接下来是本案的第二项争议点,当肺部有转移灶时,针对贲门部的主病灶进仃手术,是否会导致转移灶急速恶化,或是引起死亡? 本庭想请教鉴定人的意见。”

  唐木名誉教授将双手绕背至身后,姿态十分轻松。

  “癌症的问题无法如此单一地思考,当转移灶很小,主病灶持续增殖,对整体产生较大影响时,必须毫不犹豫地切除主病灶。在我多年的从医经验中,只要手术时十分慎重,通常不会导致转移灶恶化。目前,致癌的理论尚未确立,仍然无法厘清到底是什么因素导致癌细胞的增殖。一部分病理学家认为,癌症的发生过程分为恶化期和缓和期,如果在恶化期时切除主病灶,就会使转移灶急速恶化;相反,如果在缓和期进行手术,转移灶的恶化程度会很轻,甚至可能因此受到抑制,从而萎缩。但这只是理论上的见解,这方面的研究也刚起步,在临床上根本不可能判断什么时候是恶化期,什么时候是缓和期。而且,对于癌症的增殖有许多不同的学说,每一种学说都不确定。虽然对主病灶的外科侵袭可能造成转移灶的增殖,但这通常是因为经验不足的执刀者不够谨慎,引起过度的外科侵袭,造成出血等情况,从而影响病人的整体状态。财前教授的手术技巧已经受到外科学界的一致好评,由他来操刀,不可能有这种低级失误发生,事实上,正如病理报告上所写的,手术本身十分精彩完美。”

  被告席上的财前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了下来。

  “这么说,并不是手术导致病人死亡的,是不是? ”审判长再度确认。

  “我刚才也报告过,在学术上还无法了解癌症增殖的原因之前,无法认为切除主病灶的手术和转移灶的恶化,甚至与病人死亡之间有明确的因果关系,因此,也无法断定病人是否是因为动了手术才死的。”

  “本案的第三个争议点,病理解剖结果发现,病人的死因是癌性肋膜炎,但财前被告却诊断为术后肺炎,直到病人临死之前,主治医师在做肋膜穿刺后,才知道是癌性肋膜炎,这很明显是财前被告的误诊,不是吗? ”

  审判长语带尖锐的问话,使法庭充满紧张的气氛。唐木名誉教授的回答十分慎重:“一般来说,手术后肺部的并发症几乎都是术后肺炎,术后肺炎有各种不同的症状看,光从初期的症状看,很难让人联想到癌性肋膜炎。而且,在切除原发灶的手术中,当原发灶只限于局部时,通常都会认为是术后肺炎,而不会想到是转移灶的恶化。但从结果来看,没有及时发现癌性肋膜炎,变成了一种误诊。这种病例算是万中挑一,甚至一万个病例中也挑不出一件,属于十分罕见的病例,已经超越了目前医学的理论。因此,即使换成我,也无法断定我绝对不会误诊。”

  他承认了财前的不足,也同时强烈地自我反省。审判长沉默着,似乎在玩味着唐木名誉教授的话。

  “你在去年的‘误诊研讨会’上曾经担任主席,可不可以请你谈一谈对误诊的看法? ”

  唐木名誉教授看了看审判长及陪审法官:“误诊,也就是‘医疗疏忽’,是非常复杂、困难的问题。误诊有很多不同的情况。法国著名的医学家马其内曾经分析误诊可以分为以下几种。首先,是因为无知,也就是专业知识不足引起的误诊。第二种是检查不足引起的误诊,这还可以细分为医师检查怠慢、检查条件不良,以及因缺乏病人的理解和协助而无法进行充分检查等情况。比方说,疑似胃癌患者拒绝吞下胃镜做检查就是最好的例子。第三种是因为医生的疏忽造成的误诊,例如,有些诊断应该重新检查,却因为医生忘记了而造成误诊。马其内指出,第三类的误诊最常见。在减少误诊的解决方法上,对于第一种因无知造成的误诊,医生必须跟上医学进步的脚步,随时自我充实;对于第二种检查不足造成的误诊,除了要改进实检查设备、提升检查技术以外,还要努力教育病人;对于第三种因医生的疏忽造成的误诊,必须藉由外在条件加以检验,以期控制医师的内在心态。就像电车的司机必须大声地确认信号一样,必须由某些外在条件确认医生做出的诊断。只要能够切实做到这一点,就可以在相当程度上,有效预防这一类型的误诊。

  “以上是马其内对误诊的分析,这些只是从医师的角度分析各种原因引起的误诊,除此以外,还有社会因素造成的误诊。举例来说,现行的医疗保险制度,也就是在低医药费的情况下,医生每天必须面对为数庞大的病人们,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有足够的时间诊疗每位病人。另一方面,如果没有在保险基准内诊疗,就可能被视为过度诊疗,在无法充分进行检查的情况下,也容易引起医疗疏忽。

  “归纳起来,误诊的因素包含了许多复杂的问题。至于医生的误诊率到底是多少? 根据去年著名的东都大学冲川博士发表的结果,他自己的误诊率为14%。一般人会对误诊率这么高感到惊讶,但我们医生却感叹误诊率竟然如此低,也由此让我们了解到,医生和病人两方对误诊的认识有多大的差异。当然,这14%是将解剖得到的病理解剖记录和临床记录加以对比,设定严格的基准后计算出来的数字。连作为现代医学的最高权威之一的冲川教授尚且有14%的误诊率,这个事实也证明了医学知识和技术体系绝对还需要进一步发展,也同时让我们了解到,要完全把握疾病的真实情况有多么困难,这也是当今临床医学的真实情况。”

  他回顾着自己担任临床医生40年的经验,审判长重重地点了点头。

  “在你刚才引用的法国医学家对误诊的分析中,你认为本案属于哪一种情况? ”

  他终于点到了问题的核心。

  “本案的医生能够如此早期发现胃贲门癌,并完成复杂而困难的手术,所以,应该具有优秀的专业知识,无法适用于第一种的无知情况。至于是否属于第二种的检查不足的疏忽,就如我刚才已经谈到的,在这个病例中,无论做不做断层摄影,结果都一样,所以没有检查不充分的问题。如果非要说有问题,无法预测癌性肋膜炎这一点可能是医生的失误,但正如我刚才所说,这是万中挑一的罕见病例,在我长期的临床经验中,也从来未曾遇到过。所以,诊断是术后肺炎也是很正常的事。

  所以,与其说是因为医生的疏忽引起的误诊,倒不如说是因为从经验上认为不口] 能有这种情况而导致的判断失误。因此,虽然看似符合马其内所分析的第三种误诊情况,但我不认为可以以这样的标准认定本案的医生误诊。”

  “身为公正的鉴定人,你是否能够断言财前在医疗上完全没有失误? ”

  审判长的声音更加严肃,唐木名誉教授抬头望着天花板,沉思了片刻。

  “医师相信自己的方法,并且根据学界大部分认同的医学理论进行诊断、处置时,不管结果好坏,都不能凭结果来判断医师有无疏忽。财前被告如果也是根据自己相信的方法和理论为基础进行诊断和处置,即使不巧发生了不幸的结果,医学上也不应该判断为误诊。随着医学日新月异的进步,如果要求医师具备复杂而多元化的知识,并精通每一项知识,那么,医生这个行业的责任似乎太严苛了。但我并不认为财前被告完全没有过错,据我的观察,与其讨论他在医学上的疏忽,倒不如提醒他,他似乎没有处理好医生和病人之间的人际关系,也就是说,他在医师伦理观方面似乎有所欠缺,所以才会出现今天这样的局面。”

  “你既然谈到病人和医生之间的人际关系和医生的伦理,本庭想要就这一点请教你的意见。财前被告因为出席国际学术会议的准备工作的繁忙,在手术后一次都没有去看过病人,你对这一点有什么看法? ”

  审判长的眼神十分锐利。

  “如果这是事实,我不得不对此表示遗憾。无论有多繁忙,即使是在深夜,既然病人提出要求,就应该立刻赶去诊疗,这是身为医生的道德。当医生强烈意识到人命的尊贵,尽了所有人道的努力,即使家属对病人的过世无法接受,医生真诚的态度也会打动家属,也不会有告上法庭的念头,家属甚至会同意医生提出解剖遗体的要求。各位必须明白,当医生提出解剖的要求时,如果沉浸在极大悲痛之中的家属能够接受,就代表了家属对医生的信赖,这也是医生不断追求学问的真诚态度和优秀人格的体现。即使医生具备了各种经验、知识和技术,在面对困难的诊断的那一瞬间,都会有无限的孤独和不安,只有能够承受身为医生的这种孤独,与危害病人生命及尊严的病魔战斗到最后一刻,才是医生的使命、医生的伦理! 因此,在本案中,财前教授和死亡的病人之间无法建立起这种良性的人际关系和伦理,表明财前教授的人格有问题,必须深刻加以反省。”

  唐木教授以这段毫不留情的话作为结语,在肃静的法庭中激起一阵强烈的感动,审判长也沉默了片刻,向律师说:“本庭从唐木鉴定人的意见中获得许多宝贵的参考意见,原告及被告律师是否有什么问题? ”

  原告律师关口和被告律师河野都说.“没有特别需要补充的。”

  “今天的审理到此结束,12月7 日上午10点将举行当事人讯问。”

  审判长结束了当天的审理。

  海水涨满了木津河的河口,一个劲儿地冲刷着河岸,带着海水成味的初冬寒风吹拂在财前的脸上。

  财前一边走在空无一人的堤防上,一边回想着3 小时前唐木名誉教授在法庭上的发言。他一直把注意力放在如何使自己的诊疗在医学上更趋合理之上,却没想到唐木名誉教授会谈到医生对病人的伦理义务,并认为这才是问题所在。这个打击对财前而言,简直是晴天霹雳。审判长会如何看待唐木名誉教授的意见? 如何从法律的角度追究责任? 财前的内心像河口的水流般暗潮汹涌。

  “怎么了? 找人家来,自己却走得那么快……”庆子在背后抗议道。

  “嗯,我在想今天开庭的事。”

  财前和庆子的身影映在暮色中的堤防上。教授选举前,他们曾来过这座堤防,今天开庭结束后,财前再次驱车来到这个离市区有30分钟车程的河口。庆子看着堤防下满潮的河水。

  “唐木博士的鉴定太精彩了,我在旁听的时候,都觉得心潮澎湃。”

  “你怎么可以感动? 我还以为他会说一些对我更有利的意见。”财前略感遗憾地说。

  “但他的鉴定绝对不会对你不利,他不是说了吗,无法从医学的角度指责你的处置。”

  “这是因为唐木名誉教授和千叶大学小山教授的学说都和我很接近,不太可能出现反对或不利的意见。我原本还希望他可以更积极地援助我,更明确地断定,我无论在医学上和道义上都没有疏忽,但他却莫名其妙地提什么医师的伦理观,让人觉得意有所指,不知道这对法官的心证会产生什么影响,真让人担心。”

  “唐木名誉教授的话整体而言给人一种复杂的感觉,你们事先没有去打点一下吗? ”

  “当然有。唐木名誉教授和鹈饲医学部长都是学术振兴会近畿会议的成员,他们经常相遇,鹈饲教授郑重地拜托过他,为了浪速大学的名誉和我的声望,一定要做出相应的鉴定。”

  财前把9 天前和鹈饲、河野和岳丈又一三个人在料亭商量、策划的事告诉了庆子。

  “都已经做到这一步了,他竟然没有做出让你满意的鉴定报告。”

  语毕,庆子想了一下:“如果官司打输的话,你要怎么办? ”

  “打输……”财前的眼光分外锐利,“正因为有输的危险,所以才想方设法地做各种策划和筹备工作,绝对不可能输! ”

  他激动地反驳着,庆子抽出一支烟送进财前嘴里,为他点上火,试图平抚财前的心情。

  “无论在证人和鉴定人方面如何打点或策划,最终做出判决的还是审判长,你对他可没有办法下手。所以,怎么能保证绝对不会输? 我真想看看,万一败诉的话,你卸下了教授头衔后财前父女会怎么对待你。自从打官司后,杏子夫人从来没有在旁听席上露过脸,她怎么了? ”庆子的话中充满挖苦。

  “没怎么样,还不是老样子。她从小就任l 生妄为,好胜心和虚荣心比别人强一倍,说什么这事让她丢尽了面子、信用破产之类的话,好像她老公是刑事案件的被告,只有她自己承受这种压力似的,她觉得去旁听简直是丢人现眼。”

  财前闷闷不乐地说着,用力地一脚踢开脚边的石头。

  “她还真有一套。不过,这次的事,里见医生是最大的受害者。如果真的像你说的,无论你打输或打赢这场官司,他都会被赶出大学,他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他太蠢了。这个人除了研究之外没有其他才能,可是他却搞不清楚状况,还要与鹈饲医学部长和我作对,搞不好会被发配到乡下的二三流大学,他这是咎由自取! ”

  财前以充满憎恨的声音,很不以为然地说道。

  “你从第一次开庭起就一直参与旁听,刚才还问我万一输了怎么办,难道你真的认为我会输吗? ”

  财前的声音夹杂着心慌。庆子原本正在看着河口对面的临海工业地带的造船厂和制铁工厂的巨大烟囱,此刻却突然转过头来直视财前。

  “从医学的角度来说,这场官司的焦点在于你的手术是否造成了转移到肺部的癌细胞增殖,但目前学术上都无法确认导致癌细胞增殖的因素到底是什么,因此很难明确证明你所采取的处置是否错误。所以,你到底有没有误诊这一问题刚好处于灰色地带。但就像今天唐木名誉教授所说的,最后的思考点就变成是医生的人格问题,也就是无论你在出国前有多忙碌,在手术后完全不曾亲自诊察过病人,只听取主治医师的报告就做出指示,这样的做法到底正不正确? 究竟法院对这个问题有什么看法,会追究怎样的法律责任? 这点将是这场官司胜败的关键。”

  不愧是从女子医科大学肄业的庆子,分析起事情来头头是道:财前露出了一丝不安的神色。

  “下个星期就要讯问原告和被告,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构思出一套在医学和道义上都无懈可击的逻辑,绝对不会露出一点破绽。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唐木名誉教授今天的意见也给了我很大的启发。”

  财前用挑衅的眼神望向连接大海的河口外侧,若有所思地说道。

  开庭前5 分钟,空荡荡的走廊上,原告佐佐木良江正踌躇着,提不起脚走入法庭。关口律师见状便鼓励她:“当事人讯问很简单,你不必害怕。身为原告,你只要把自己在医院中的所见所闻如实阐述出来就可以了。而且,三个孩子今天也向学校请了假,特地陪你过来了。”

  良江转头看着身后的孩子:“但这是我第一次在法庭上发言,不知道能不能说清楚……”

  见母亲吞吞吐吐的为难模样,读大学一年级的长子庸一也激励母亲说:“妈,你要坚强,不能让爸白死,店里的人今天也都来旁听了。”

  小叔佐佐木信平也说:“大嫂,事到如今,怎么还在害怕? 关口律师会陪着你,时间快到了,赶快进去吧。”

  他推着大嫂的肩膀,带着孩子们一齐走进法庭,旁听者的视线都集中在良江和孩子们的身上。良江坐在已经就席的财前被告旁,孩子们和小叔信平则坐在她的身后。

  “起立! ”

  所有人随着法警的口令站了起来。正面的门开了,身穿法官制服的审判长和左右两位陪审法官出庭就座。审判长将厚厚的一叠笔录置于桌前。

  “现在开始讯问当事人,请原告、被告双方到前面来。” ‘佐佐木良江和财前五郎站起来,并排站在证人台上。财前五郎穿着浅棕色的西装,昂首挺胸、落落大方地站着,佐佐木良江一身朴素打扮,缩颈弯腰,低着头,好像她才是被告一样。审判长形式化地问了两人的姓名、年龄、住址和职业等人别讯问的内容后,要求两人宣誓。

  “我发誓将凭着自己的良心说实话,不隐瞒、不虚构。”

  良江和财前宣誓后,审判长宣布:“由原告律师开始讯问。”

  关口律师站了起来:“佐佐木庸平为什么会去浪速大学就医? ”

  关口的语气极尽温和,努力使良江的心情平静下来。

  “在去大学医院检查的3 个月以前,我先生常觉得胃很不舒服,一开始只有打嗝,但胃口却愈来愈差,饭后也会想吐。在附近的诊所看了以后,医生说好像是胃炎,但又不能确认,建议最好还是去大学附属医院做精密检查,所以,就介绍我们去挂里见医生的门诊。”

  “里见副教授的诊察结果怎么样? ”

  “里见医生在诊察时真的很认真,在做了几次详细的检查后说,虽然检查结果看起来像慢性胃炎,但又不像单纯的慢性胃炎,所以又帮我先生做了胃镜检查,之后,为了安全起见,又带着我先生去做外科检查。虽然我先生不想去,但里见医生还是执意带他去找财前医生。我在走廊上等,听我先生说,财前医生很不情愿地看着里见医生拿去的胃镜照片,说既然是慢性胃炎,就没什么好再检查的,而且他也说自己正忙着出国的事。本来他拒绝替我先生检查,但里见医生还是不停地拜托他,然后财前医生才好像卖了多大的人情似的答应了。所以,完全是因为里见医生看诊时的慎重和仔细,才能够发现贲门癌。”

  “请你谈一下财前被告从接手诊察起到你先生住院这段时间的情况。”

  “在里见医生介绍转诊的第二天,上午10点开始做x 光检查,我先生说在检查期间,财前医生说话老像在训人,在家里很霸气的他反而从头到尾都胆战心惊的,好可怜。检查结束后,财前医生叫我们去门诊部听报告,我们依指定时间到了门诊部,只听到他在里面和年轻医生们有说有笑的,让我们在走廊上等了一个多小时。

  后来,还是刚好来看x 光检查结果的里见医生把我们叫了进去。财前医生说,检查结果是恶性的慢性胃炎,如果不及时治疗,很可能会发展为癌症,只要一有病床就会安排我先生住院、动手术。我先生一听说要动手术,吓了一大跳,想问仔细一点却立刻被财前医生骂了一顿,说病人只要乖乖听医生的安排就好了。老实说,我们根本是在还没搞清楚状况的情形下就住进了医院。住院后,财前医生的态度还是老样子,我们完全没有交谈的机会,只觉得他是个很可怕的医生。”良江畏畏缩缩地说道。

  “太可恶了! 这种傲慢的诊断态度根本丧失了医生的人格! ”

  关口愤怒万分地说,河野则立刻表示抗议。

  “审判长,原告律师刚才的发言是在指责被告,请他收回刚才的发言。”

  “原告律师,请收回刚才的发言……”审判长同意了他的抗议。

  “好,那我就收回。你是什么时候得知你先生要动贲门癌手术的? ”

  “在请财前医生诊察后,里见医生偷偷告诉我其实是癌症,住院那一天,主治医师柳原医生要我们签手术同意书时,第一次详细说明了有关贲门癌的情况,当然,他们要求我不要告诉我先生。”

  “柳原医生在总会诊时,被财前被告严厉训斥时你也在场,到底是什么原因? ”

  “当时的阵势就像是古代诸侯出巡时的仪仗队一样,我被挤到墙角,并不很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听到柳原医生说了什么断层摄影,结果,财前医生就突然大发雷霆。”

  “在手术前,医生是否曾经告诉你,除了胃贲门部以外,癌症也转移到了肺部?”

  “没有,完全没听说过。相反,财前医生还说是初期的贲门癌,手术完全没有危险,而且也在短时间内完成了,十分成功,所以我就完全放心了。”

  “手术后佐佐木先生呼吸困难时的处置情况又是如何? ”

  “手术后第一个星期,第一次发生呼吸困难的情况时,以及翌日第二次发作时,财前医生都不曾出现过,只听了主治医师柳原医生的报告,就诊断为术后肺炎。虽然为我先生打了针,但情况完全没有好转,我看了实在于心不忍:要求财前医生过来看一下,但他因为忙着出国,没时间来看。我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忙,但动了手术后,他连一次都没有来探视过,就完全交给年轻的主治医师负责,也太不像话了。那时候,如果他肯抽出两三分钟来看一下,我先生可能就不会死了……”

  她突然语带哽咽,法庭上所有的视线全集中在良江身上。

  “从你刚才的证词中,我们对财前被告的看诊态度有了充分的了解,请你谈一下佐佐木先生去世时的情况和医院方面的处置。”

  良江回忆着当时的情况。

  “我先生在6 月20日下午开始发作,柳原医生马上就赶来了,为他打了镇静剂后,情况稍稍改善,他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我才松了一口气。但快6 点的时候,又开始剧烈发作,我立刻通知护理站。柳原医生赶了过来,用一根很粗的针刺进我先生的胸口,抽取积在肺部的水。当时,我先生很痛苦,身体扭曲得像只虾子一样,满身大汗。我实在不忍心看下去,禁不住叫医生住手。这时,金井医生赶了过来,阻止柳原医生抽取胸水,并指示要搭氧气罩。搭了氧气罩后,我先生看起来舒服了点,但30分钟后,他又痛苦地扭动,医生又为他注射了第二针强心针,10分钟或是1 5 分钟左右,他两只瘦弱的手像在游泳一样动了几下,就在塑料罩里痛苦地断了气……”

  良江的声音停止了。

  “你们为什么希望解剖遗体呢? ”

  “因为医生一直将我先生身体出现的不适当做术后肺炎在治疗,结果死到临头,看了抽出来的胸水,才说是癌性肋膜炎,这让我们做家属的如何接受? 我们问柳原医生时,他一下子这么说,一下子又那么说,说了半天也说不清楚。我们又问了里见医生,他说他也不清楚为什么会在贲门癌手术的三个星期后引起癌性肋膜炎,解剖是查明真相的惟一方法,一旦解剖,就可以从医学的角度确认直接死因。虽然我小希望我先生在那么痛苦地死去之后还要再受罪,但我儿子庸一说想了解父亲的死因,希望能够在解剖后厘清真相,同时,我们也被里见医生的认真而诚恳的态度打动了 所以下定决心解剖遗体,查明我先生的死因。”

  良江好像自己正承受疼痛般地扭曲着脸,可见对她来说,决定解剖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

  “我明白了。请问一下,在你先生过世后,店里的情况怎么样? ”

  “虽然我们店名义上是股份有限公司,但其实和私人商店没什么两样,所有的一切都由我先生张罗。无论我先生自己或我都不曾想过他会这么突然地离开,所以,我先生在生前把记录银行存款和股票持股的账簿,也就是他整天说的金库账簿也带到医院去,但可能他是被病折磨得实在太痛苦了,连银行存款的余额也没能写清楚。因此,现在店里的资金周转出现了很大的问题,43位员工也陷入不安。任何一家公司即使有了店面和商品,如果没有经营的人,根本无法维持。我一个人要带着读大学一年级的长子、高中二年级的长女以及初中二年级的次子经营这家店,想到这里,就觉得前途一片黑暗。但帮我先生动了手术后就跑到国外的财前医生,即使在回国后也没有对我们家属表达任何歉意,这也算是大学医院的医生吗? 他至少应该对我三个孩子说几旬安慰的话吧……”

  良江转头去看着孩子们,孩子们靠在一起,高二的长女双手掩面啜泣着。法庭里鸦雀无声,所有的视线都落在这几个孩子身上。

  “我的询问结束了。”

  关口回到座位后,审判长看着佐佐木良江“接着要由被告律师进行反对讯问,原告的情绪还可以吗? ”

  审判长安慰着她。良江点了点头。

  “现在由被告律师开始讯问。”

  河野律师眯起玳瑁镜框下的眼睛,站了起来:“听说佐佐木庸平先生年轻时曾得过肺结核,对不对? ”“是,在昭和十八年(1943)春天,他33岁的时候发生肺浸润,接受整整一年的气胸疗法。”

  “那就是说,佐佐木庸平先生本来就不是那种身强力壮的人,店里应该有一个能干的左右手在帮他看店吧? ”

  “不,我先生虽然生过肺病,但体质原本就很强壮,当年他会生肺病也是因为那一阵子要扩张店面,太过劳累的关系,病好了以后,他又恢复原来的活力,一个人张罗进货、销售和会计。也多亏了他,我们店才能够从一间小店面发展到今天这样的规模。”

  “但是,虽然是中小企业,既然具备股份有限公司的形态,即使董事长去世了,应该也不至于立刻造成店面经营的混乱和停滞。尤其是你先生并不是因发生交通意外等状况而突然过世的,既然住进医院接受癌症的手术,虽然并没有告诉当事人,但身为太太的你,以及店里的重要骨干也应该会考虑到万一佐佐木先生遭遇不测,而事先做好相应的安排才对。”

  河野一口断定。

  “只有不了解中小企业的人才会说这种话。像我们这种只有四十几个员工的中小企业,虽然号称公司,即便店主只是长时间在家里卧床不起,店里的生意也会像散了骨架的扇子一样一落千丈。我先生一直相信自己要接受慢性胃炎的手术,所以。在出门的时候,为了怕影响店员的士气,即使对担任专务董事的掌柜,也没有提到手术的事,只说是去医院做体检。”

  “那就代表你们太缺乏警觉性了。”河野毫不留情地讽刺道。

  “不,是因为我们相信财前医生的话,如果他事先告诉我们在手术后可能有危险,我们一定会事先做好安排,他说是术后肺炎,所以不用担心,我们根本没想到他会死,结果却突然死了,我们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这一类的案件中,800 万的损害赔偿和精神赔偿是很高的价格,是谁告诉你们提出这个金额的? ”

  良江抬起了眼。

  “没有谁告诉我们。我们的目的并不是要求损害赔偿和精神赔偿这些钱,而是那些为了和我们有相同处境,整天只能以泪洗面的人提出控诉,要让那些不负责任的医生知道,那些对医学无知的病人和家属,不会再听任医生的摆布,也不会再忍气吞声了! ”

  她再也无法克制自己激动的情绪。

  “你的意思是故意抬高价码,想要好好惩罚那些名医,对不对? ”河野故意找碴儿,“我想请问原告,在手术前,里见医生有没有和你谈过癌症转移到肺部这件事? ”

  “不,他没有直接对我说什么。但在财前医生总会诊后,里见医生来到病房,看到放在我先生床头的X 光片,立刻跑去找财前医生。在手术前一天,里见医生也来病房,问我先生有没有做断层摄影,我先生告诉他还没有时,他就找来柳原医生,两个人不知道一直在说些什么,他后来又去找财前医生,应该是为了转移到肺部的事吧。”

  河野上下打量着良江。

  “你说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这种证词太模糊了。那么,在手术后第一次发生呼吸困难时,里见医生说了些什么? ”

  “那时候,里见医生和柳原医生很紧张地不知道在说什么,里见医生要我们不用担心,就去找财前医生了。”

  “这次的回答又很模糊,如果里见医生真的发现癌已经转移到肺部,他不像财前医生,按照他的个性,一定会告诉你。但从他并没有告诉你这一点来看,里见医生根本没有发现到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部,直到你先生过世为止。”

  “有没有转移到肺部,这种专业的事我搞不清楚,里见医生是一位能够设身处地地为病人着想的好医生。里见医生说的话绝对错不了,绝对是实话! 如果你要怀疑的话,就该去怀疑那个没有好好照顾病人,让病人白白死掉,还让主治医师说谎,想要掩饰自已过错的财前医生! 就是那个坐在那里,叫做财前的冷酷无情的医生! ”

  她因为愤怒而浑身颤抖,河野立刻沉着脸,大声喝斥道:“你有什么根据说柳原医生的证词是说谎,即使你情绪再激动,这话也会构成诬告罪! ”

  良江瞪着他:“我不知道什么根不根据的,也搞不清楚什么诬告罪。我只知道,因为这个叫财前的医生在诊断时不负责任,让我先生平白无故地死了。之前开庭时就有一大堆了不起的大学教授来鉴定,说一堆让外行人费解的医学上的东西,为什么老是要说这些东西? 只要追究这个叫财前的医生有没有认真、正确地看诊就好了,为什么都不追究? 老是说什么证据、根据的,这根本不是我们要追究的! ”

  她极力嘶吼着。

  “住嘴,你刚才的话在侮辱法庭,请保持冷静! ”河野火冒三丈地说。

  良江突然转头看着财前:“你把我老公还给我! 让他活过来! 还我孩子的父亲!”

  她声嘶力竭地叫着,并伸手抓住财前的胸口。法警冲了过来,从背后抱住她,良江甩开法警的手,散乱着头发,大声哭喊着,并捶打着财前的胸口。旁听者纷纷站了起来,财前被良江抓住胸口后,向后退了两三步。

  “原告,不准破坏法庭的秩序! 肃静! ”

  审判长拍着桌子喝止道。法警以双手架住良江的手臂,硬生生地把她从财前的胸前拉开。

  “原告的情绪太激动了,被告律师暂停讯问。”

  由于事出突然,河野愣在那里,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听到审判长的命令,立刻说:“了解。我没有问题了,反对讯问结束。”说完便回到座位上。

  审判长宣布休息:“现在休庭15分钟,11点20分开始讯问财前被告。”

  休息结束后,骚动的法庭再度恢复平静。审判长和左右两位陪审法官分别就座。

  “现在开始讯问财前被告,财前被告,请到前面来。”

  财前整了整被良江扯乱的衬衫,站在证人席上,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但表情略显紧张。

  “现在由被告律师开始主讯问。”

  河野律师站了起来。

  “请你谈谈最初为佐佐木庸平先生诊断时的情况。”

  “第一内科里见医生从内科的各项检查报告中,只发现慢性胃炎的症状,但总觉得不太对劲,无法做出确切的诊断,所以,拜托我帮他诊断一下。虽然我即将出席国际外科学会,忙得不可开交,但身为医生,当然无法拒绝,那是我第一次为那位病人看诊。”财前的语气很沉着。

  “你诊断的病人有什么症状? ”

  “里见医生带来了病人的胃镜照片,我用放大透视器观察了这26张照片,不知道是拍的技术不好,还是胃镜的功能有问题,除了胃炎的症状以外,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但我突然想到,可能是胃的贲门部位发生了癌症,那个部位刚好是胃镜的死角,胃镜无法照到,所以,就在第二天早晨,由我亲自做了x 光检查。”

  “请你谈一谈从做x 光检查到病人住院为止的经过。”

  “检查结果果然如我所担心的那样。首先,我在观察空胃时,发现了变形的胃泡,我立刻请病人喝下显影剂进行透视,并在贲门部位发现了显影剂的流向发生了些微的通过障碍,于是就判断为贲门癌,拍下了两张该部位的x 光片,立刻洗出来解读,发现贲门后壁上有个拇指般大的局限性癌,但当时我只对病人说是恶性胃炎,如果不及时动手术,可能会发展为癌症,于是就请病人来住院了。”

  “在手术前,是否有什么问题? ”

  “手术前的会诊时,我曾看过所有手术前检查的报告,除了病人有轻度贫血以外,没有任何会影响手术的问题,但肺部x 光片的左肺上有像小指头般大小的阴影,病人以前得过肺结核,所以,我认为是肺结核的旧病灶,但也没有完全否定可能是癌症转移到肺部的转移灶。”

  “在手术时,你曾经特别注意这个问题吗? ”

  “当然。所以,我认为必须将外科侵袭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尽可能缩短手术的时间,并提醒担任第一助手的柳原医生要充分注意手术的技巧。”

  “手术时,剖开腹腔看到的情况如何? ”

  “就如同我在那两张x 光片上所解读的那样,在剖开腹腔后用肉眼观察时,也发现了贲门后壁有像拇指般大的癌症。”财前提高了声调,夸示着自己解读x 光片的能力,“癌症只侵蚀到食道口,并没有转移到腹腔内的其他器官。”

  “手术后,当病人发生呼吸困难时,柳原医生是怎么向你报告的? 同时,你指不他采取了怎样的处置? ”

  “手术后一星期的晚上,那天我刚好要参加医学部长和其他各位教授为我举行的出国欢送会,但我严格要求各主治医师,一旦病人症状出现变化,一定要随时向找报告。所以,柳原医生就打电话到会场,他说病人的喉咙突然被痰卡住了,引起J轻度的呼吸困难,有发烧和脉搏加速的情况,我判断是术后肺炎的症状,指示他每隔6 小时注射500CC 的氯霉素。第二天,我又要求他报告病人的症状,他说在使用氯霉素后12小时,病人的状况曾经一度缓和下来,也恢复微热状态,但正午时,再度出现呼吸困难和高烧。不过既然之前使用氯霉素的处置方法曾经使症状缓和下来,所以,我判断第二次发作也是术后肺炎暂时性的症状,就要求他继续使用更大量的氯霉素,并提醒他在我出国期间,一定要做好万全的处置。第二天,我就出国参加国际外科学会了。”

  “你连出席欢送会时,也要求主治医师随时和你保持联络,逐一下达指示,做好万全的处置,是不是这样? ”

  “对,没错。虽然我忙着准备在国际外科学会上的特别演讲内容,但仍随时和主治医师保持联系,绝对没有对病人照顾不周。”

  “了解,我没有问题了。”

  一切都按照事先排演、整理的那样进行下去,双方配合得天衣无缝。

  “现在由原告律师开始反对讯问。”

  审判长说完,关口律师站了起来,瘦削的脸庞和身躯燃起了熊熊的斗志。

  “首先,我想要请教一下总会诊的意义。”

  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讯问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开始问总会诊的意义。财前刻意表现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总会诊是各科的负责人或是指导者为了掌握所有住院病人的情况,给予各主治医师适当的指示,同时,也从教育的角度,让所有医局员了解看诊的一种方式。

  随行的医局员可以因此得知自己负责的病人以外的病人病症以及治疗的方法。”

  “那么,在诊察佐佐木庸平先生的那次总会诊时,为什么你只说肺部的阴影是旧疾肺结核的老病灶,却没有说明是癌症的转移灶? ”

  财前觉得好像被人抓到把柄似的倒抽了一口气,但立刻辩解道:“虽然我看过肺部的阴影后,发现可能是病人旧疾的肺结核老病灶,也可能是肺部的转移灶,但因为胃贲门部的原发病灶属于局部性的初期,根据我以往的经验,这么初期的癌症通常不可能转移到远隔的肺部。而且,在需要诊察两个楼层病房的120 位病人的会诊时,每位病人的诊察时间只有两三分钟而已,所以,暂时就只说是肺结核的旧病:灶,但我对是否转移灶仍然存疑,在会诊后,我找柳原医生来我办公室,向他交代了这一点,并要他充分注意。”

  “但既然总会诊是为了教育医局员,就不该私下告诉主治医师,而应在所有医局员都在场的总会诊时说明肺部转移的情况,不是吗? 但你却没有说明,表明其实是你根本没有发现到癌症转移到了肺部,对不对? ”他击中了要害。

  “不,这种事通常不会在有时间限制的总会诊时谈,而是在手术检讨会上讨论。

  当时,我实在太忙了,无法出席手术检讨会,所以就直接指示柳原主治医师了。如果你还是不相信我曾对肺部的阴影产生怀疑,可以再询问柳原医生。”财前很有礼貌地反击道。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再讯问柳原医生太浪费时间,姑且作罢。既然你对肺部的阴影有所质疑,就更应该在手术前做断层摄影,但根据里见证人的证词,你两次拒绝了里见副教授提出做断层摄影的要求,还充满自信地断定,粮本不可能有转移,对不对? ”

  关口斩钉截铁地说,财前精悍的双眼转了一下。

  “可能是里见医生记错了,甚至他可能是为了中伤我而故意歪曲事实。内科的人整天都嚷嚷着要做断层摄影,好像断层摄影是万能的,这其实只是内科偏颇的看法。我们外科医生经常剖开腹部看到实际患部,只要看阴影的大小,就知道如果做断层摄影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上次作为鉴定人出庭的唐木名誉教授也说过,像本案这种直径只有5 毫米的细微阴影,即使做了断层摄影也无法鉴别到底是癌症的转移灶或肺结核的旧病灶,所以,我才没有做断层摄影。”

  他巧妙地引用唐木名誉教授的话阐述自己不做断层摄影的理由。

  “除了断层摄影以外,还有许多像支气管镜或痰液检查等诸如此类的方法,为什么你都没有做? ”

  “关口律师,我不知道你对支气管镜检查了解多少,支气管镜检查有盲点,像本案这种位于肺部末梢的阴影无法靠支气管镜检查出来,而且,支气管镜中使用的纽咆诊检查;要在支气管镜的前端装上尼龙刷子,深入病灶刷取,这种刺激很可能会导致病灶恶化。你刚刚谈到的咳痰的细胞诊检查很不正确,而且需要耗费相当长的时I 司,当时根本没有这么充裕的时间。”

  “虽然那时候你准备要去参加国际学会,但无论再怎么忙,如果想要做检查的话,你身为教授,应该可以排出时间吧? ”

  “没错,我的确可以排出时间。但我刚才说没有充裕的时间并不是指我没有时1日J,而是指佐佐木先生与其将时间耗费在一些不必要的检查上,还不如在我出发前元成手术,那样才能更有效地遏止病情恶化。”

  财前说完清了清嗓子,好像接下来要宣布什么重要大事。

  “因为,佐佐木先生罹患的是发展速度相当快的胃贲门癌,当时已经出现了食物通过障碍的情形,我担心会因此影响他的体力。所以,我决定在出发前先切除主炳灶,等一两个月后病人的体力逐渐恢复了,再进一步做胸腔的检查,针对转移灶进行手术。事实上,在我个人至今为止经历过的临床病例中,先切除主病灶,再针对转移灶进行检查后加以切除的二次式手术方法十分成功,甚至达到永久治愈的病例也不少。我至国外出差的期间刚好是一个半月,可以让病人有充足的时间恢复体力,而我对佐佐木先生也是准备采取这种分两次进行的手术方法的。”

  财前以无懈可击的逻辑畅谈着他对治疗佐佐木癌症的构想。以这种i 矍辑来推理,就可以巧妙地归避了财前因没有在手术前做肺部断层摄影而没有发现肺部的转移,导致病人死亡的误诊的责任追究。关口顿时说不出话来。

  “你这样的说法我前所未闻。在上次讯问柳原主治医师时,他也完全没有提到。

  原告佐佐木良江女士在刚才的证词中也提到,你完全没有向她提到任何有关癌症转移到肺部的问题。你这种唐突的说明实在无法让人接受。”

  关口露骨地质疑财前所说的话,财前神情自若。

  “我没有向佐佐木良江女士提到肺部转移一事,是怕会给她带去太大的精神打击,我原想等我回国后,做完胸腔检查再说。但我曾告诉柳原主治医师我的打算,所以,柳原医生在上次的证词中也提到,我曾经指示他做好万全的处置,以防万i一。”他想消除关口的疑虑。

  “真不愧是医学专家,说起医学理论来头头是道,但如果你真的怀疑癌症转移j到肺部,准备分丽次动手术,就应该会在手术前采取某些相应的疗法,但你在病历上完全没有提到术前疗法。请你向大家说明一下这个问题。”

  关口的讯问十分尖锐,法庭内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财前一时语塞,显得有点坐立不安,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白色手帕,拭了一下嘴角。

  “虽然也可以考虑使用抗癌剂、放射线照射作为手术前的治疗,但这些方法都会引起食欲衰退和身体虚弱的问题,许多医生都避免使用这些方法。尤其像本案这种极细微的转移灶,这些方法几乎无法发挥效果,还可能带来副作用,这是学界也同意的事实。我是担心这些负面影响,才没有采取术前疗法。”

  “那么,手术后,当病人发生呼吸困难时,你诊断为术后肺炎,一味地指不主治医师使用抗生素,即使里见医生对你的诊断产生疑问,要求你做肺部x 光检查时,你仍然没有做的理由是什么? ”

  关口的声音比刚才更加严厉。

  “这是手术执刀者才能了解的问题。我刚才也说过,本案的贲门癌是局部性的初期癌症,手术在短短的2 小时10分钟内就成功地完成了。即使肺部阴影是转移灶,也很细微,从我至今为止的经验中,很难想像会因为手术导致转移灶增殖。所以,当主治医师向我报告病人的症状时,我认为惟一的可能就是术后肺炎。而且,在现行的保险医疗制度下,只能拍一张肺部x 光片,如果拍两张,就会被社会保险诊疗报酬支付基金认为是过度诊疗,有可能会拒绝支付。你们光看这些刚好以不幸结果收场的病例,便追究医生的责任,但我们医生必须随时在这些限制下从事诊疗工作.希挈各位可以多体谅一下现代医疗保险制度的现实。”

  “你说得冠冕堂皇。但如果是开业医生的话还情有可原,在以精密检查为首要考量的大学附属医院,怎么可能会考虑在保险制度范围内进行诊察? ”

  “你不能以对医疗不甚了解的主观印象来判断,大学医院除了是诊疗机构以外,刚才在谈到教授总会诊的时候,我也已经提到过,医院是所有医局员学习该怎么看病的教育场所,这些医局员将来有一大半会去私人诊所,我身为熬授,必须指导他们如何在现行的医疗保险制度下进行正确的诊疗工作。”

  财前的伶牙俐齿让关口有点措手不及。

  “你刚才一直提及‘根据我的经验’这句话,针对有转移的癌症主病灶手术,你的成功例到底有多少件? ”

  “至今为止,我接手了750 例带有转移灶的主病灶手术,其中有52例已经获得永久治愈。虽然这话我自己说有点不太恰当,但这样的成绩在医学界也是遥遥领先的,日本学会统计的永久治愈病例约有100 例,我的52例占了其中的二分之一。”

  他洋洋自得地夸耀着自己的技术。

  “你这种强烈的自信和傲慢,让你拒绝了里见副教授多次慎重的要求,忽略了应该做的术前检查,才会引起这次的事件,不是吗? 无论你再怎么狡辩,从里见、柳原两位证人的对质,以及原告的证词中都可以发现,完全是因为你疏忽手术前的肺部检查,没有发现癌症转移到肺部,而且,将手术后的呼吸困难诊断为术后肺炎,导致直到病人临死之前才发现是癌性肋膜炎。很明显,是你犯下了重大的误诊过错。身为医生,你应该扪心自问自己的良心,而且也为了对坐在这里的病人家属表达深切的慰问,希望你能承认真相。”

  关口直戳财前的良心,但财前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虽然你对医学很外行,但你刚才的发言实在太侮辱医生了。我不知道你到底凭什么说我误诊。你刚才说,是因为我忽略了肺部断层摄影,才会导致病人死亡。

  但我已经告诉你了,我没有做肺部断层摄影,是因为没这个必要。况且,刚才就已经明确回答过你了,没有做断层摄影并不是病人死亡的原因。”

  “你刚才是巧妙地运用医学的逻辑推理,模糊能够证明误诊的因果关系,试图逃脱法律的责任,但你认为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医学上的因果关系,就代表你没有误诊吗? 你这也算是国立大学医学部的教授吗? ”

  关口以激烈的口气厉声追问。

  “审判长,原告律师刚才的发言是侮辱、胁迫被告,请他收回! ”河野律师高声提出抗议。

  “原告律师,请收回刚才的发言,并注意之后的讯问。”

  听审判长这么一说.关口律师愤慨地说:“我没有问题了。”说罢,关口回到了座位上。

  “现在由本庭讯问财前被告。”

  审判长看着财前,财前的表情抽搐了一下。

  “刚才,你说准备采取切除胃贲门部的主病灶后,再检查肺部的转移、切除转移灶的手术方式,这种方式很少见,它曾受到学界的公认吗? ”

  “外科医生必须不断模仿以前的手术方式,通过练习和实际的经验,研发独特的手术方式。从这种创意的角度看来,手术或许可以说是一种艺术作品。这些新的手术方式在取得丰富的手术成功病例后,在理论和临床上都会受到学界的公认。至今为止的优秀手术方式都是经由这种过程诞生的,也拯救了无数的生命。我的二次手术方法也是经过我长期的经验和努力研发的,这种方法对病人的外科侵袭显著减少,可以有效预防病人体力衰退。刚才我也报告过了,至今为止,已经有52例永久治愈的病例。这种手术方式已经获得学会的公认,最近更逐渐被视为正统的手术方法。”他口若悬河地回答道。

  “虽然你为了参加国际学会十分忙碌,但当家属要求你去看诊,你身为执刀医生却没有去看一下。请你说明一下这个问题。”

  审判长以平静的口气严厉追究着他的责任,财前眨了眨眼睛。

  “关于这件事,我在看到书状之前,根本不知道佐佐木先生的家属曾经要求我去看诊。因为,当时我为了准备在国际外科学会上发表的特别演讲论文忙得分身乏术,不仅是佐佐木先生,除了重症病人以外,其他病人也都是在听取主治医师的报告后,再分别做出指示。但无论再怎么忙,当病人要求时,医生有义务要去看诊,如果家属没有记错,真的像书状上所说的那样,那可能是因为中间出了什么差错,使家属的要求没有传达到我这里。无论如何,我对于病人和医生之间缺乏沟通这一点深表遗憾! ”

  他振振有词地说着,但话音刚落,佐佐木良江就站起来大喊大叫:“他在说谎!他一定知道,不可能不知道!”

  “肃静! 请原告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审判长训斥道。

  法警请良江回座,审判长再度看着财前。

  “你说你在出席国际学会时,指示主治医师做好万全的处置,但他并没有按照你的指示做任何处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柳原医生在证词里也提到,他还年轻,经验还不够,对诊察缺乏足够的洞察力和应变能力,无法随机应变地采取适当的判断和处置。把有癌细胞转移疑虑的病人交给这么年轻的医生,我身为外科的负责人,的确在这方面有疏忽,也对此深表反省。”

  “不光是反省而已,不管病情在医学上的发展情况怎么样,病人却因此去世了,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

  审判长的问题十分严厉。财前被震慑住了,沉默良久。

  “从学界整体来看,本案也是万中挑一的罕见病例。医疗本来就是以最大公约数为基础,很遗憾,个案的例外是超越现代医疗水准的问题,也就是所谓的不可抗力的问题。”

  他以严肃的口吻精彩地做了结尾。审判长立刻定睛看着财前,宣布休庭。

  “今天的当事人讯问到此结束。双方有新的证据时请提交上来,如果没有,本案的审理到此结束。12月17日上午10点宣布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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