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一章

  里见坐在书桌前看着内科诊断学的德文原文书。

  这几个月来,忙着接待关口律师的造访、出庭作证和到法庭旁听,根本没有时间静下心来看书,但在原告和被告的当事人讯问告一段落后,他终于恢复了以往的生活节奏。整幢国民公寓前一刻还人声鼎沸,晚上9 点过后,走廊终于恢复平静,妻子也已经完成了厨房的整理工作,里见终于可以好好看书了。

  听到身后有声音,回头一看,妻子三知代正拿着托盘站在门口。

  “进来吧。”

  三知代像往常一样,把装有煎茶的杯子放在桌子一角。

  “谢谢,好彦已经睡了吗? ”

  “对,刚才做完功课,已经睡了。”

  里见接过杯子,慢慢品尝着煎茶。

  “明天就要判决了吧? ”

  “对,明天。”里见平静地回答道。

  “那你还可以这么平静,判决结果会对你的前途有影响吧? ”三知代不安地问道。

  “但又能怎么样? 现在我只希望判决的结果可以反映真相,能够让人接受,就这样而已。”

  “可以反映真相,让人接受……那是怎样的结果? ”

  “这不是我能够回答的问题。”

  里见说完,再度埋首于原文书上。

  “好吧。那判决后,你会怎么样? 这个问题请你明确回答我。”三知代谦恭地坐着,专注地望着里见。

  “在担任原告证人出庭的前一天,鹈饲教授找我去,警告我只要我做出对原告有利的证词,就可能无法继续留在大学里,但我还是坚持做出对原告有利的证词,事到如今,何必为自己的下场烦恼呢? ”

  “竟然有这种事……他是想要阻止你说出对财前不利的证词,但真的会有这么不合理的人事安排吗? ”三知代想要消除内心的不安。

  “不知道。但自从我以原告证人的身份出庭后,周围的气氛就日益险恶。比方说,我在3 个月前,就向鹈饲医学部长提交了向厚生省癌症研究基金会申请多年来持续研究的《生物学反应的癌症诊断法》课题研究经费的报告,但他现在还没有帮我申请。另一方面,一些自称是校友会干事或是医师公会干部的人,也常打一些恶作剧或威胁电话,或寄一些奇怪的信给我。老实说,这经常打扰我的研究工作。”

  里见语带怒意,三知代一脸惊讶。

  “所以,我就叫你不要去做原告的证人嘛,亏我还再三拜托你……”

  “你现在仍然在责怪我的决定吗? ”

  “不,不是责怪。虽然你的行为很伟大、很有勇气,但太不顾现实了,让我觉得你出庭好像是专门为了破坏自己的前途似的。如果你真的被赶到外地的大学,该怎么办? 如果真调到外地那些默默无闻的大学,你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事业不就会毁于一旦了吗? ”

  三知代的声音微微发抖。

  “虽然外地大学在研究设备和研究经费方面和目前的环境有很大的差距,但这并不代表去了外地大学,就无法成为学者。即使环境不如现在这么理想,只要有坚持研究的决心,还是能够持续进行我目前进行的研究,一旦做出成绩,也有机会受到学界的认同。”

  里见开导着三知代。三知代没有回答,沉默片刻后,终于抬起了头。

  “我父亲常对我说,只要是有志于医学的人,就应该留在大学中,从事优秀的讲究,藉由优秀的研究成果受到认同,成为教授,并利用研究室整体的力量,完成是伟大的研究,这是学者的道路。当初我嫁给你时,他就对我说,一旦嫁给里见修二,我这辈子的工作就是家事和杂务,要让你专心研究学问,早日获得优秀的成果,当上教授。不仅是因为我父亲这么对我说,我待字闺中时,就希望嫁给一位学者,至今为止,为了让你专心研究和做学问,我不辞辛劳地为这个家奉献,想不到你却因为无关学问的事栽跟斗、丧失自己的学术生命。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这么不重视学问,让自己因为学问以外的事跌跤呢? ”

  三知代希望里见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里见无言以对,望向窗外的一片漆黑。

  黑暗中,似乎有一阵白色波涛汹涌而来,把里见推向一个冰天雪地的荒凉世界,倦感受到一种孤独的冰冷。里见不由得闭上眼睛,然后,转头看着三知代。

  “你说得对,对医学家而言,学问和研究的重要地位是无可取代的。但是,病人的生命比学问更加重要。一想到那位死得很冤枉的病人,我宁可放弃成为一个埋首于学问研究的医学家的追求,即使默默无闻,也要当一个尊重病人生命的医生,这才是真正的医生……”

  里见的语气十分平静,似乎在说给自己听。

  佐佐木商店已经拉下大门,结束一天的营业后,店里已熄了灯,空荡荡的店内见不到半个店员的身影。但店内深处放着佛坛①的和式房内灯火通明,关口律师、佐佐木良江、长子庸一和小叔信平相对无言地围坐在一起。

  “律师,明天就要判决了。”

  良江抬头看着灯光映照下的丈夫牌位,回顾了这6 个月来诉讼的辛劳。

  “对,这段时间,各位辛苦了。”关口安慰着大家。

  长子庸一担心地问:“明天的判决会不会有问题? ”

  “我认为应该对原告有利。法院采纳里见和柳原两位证人当庭对质的申请,是我13年律师生涯中前所未有的,法院之所以会采纳,就代表法院的心证对原告有利。”

  “但上次对质时,并没有发现什么决定性的证词可以证明被告的过失。”

  庸一学生味很重,十分好辩。

  “虽然没能够从医学的角度证明财前被告的过失和误诊,但已经证明了财前在手术前并没有做肺部的检查,以及他没有应病人的要求去看诊。即使财前再怎么主张佐佐木庸平先生的症状是万中挑一的罕见病例,是超越现代医学水准的不可抗力的病例,并运用了医学理论加以证明,法院应该也不至于全盘接受他的说词。”

  听了关口律师的说明,庸一终于露出放心的神情,但小叔信平却歪着头。

  “是吗? 在讯问财前方面的证人和鉴定人,以及上次的当事人讯问中,每次只要一谈到医学方面的问题,或是财前说出一堆令人费解的理论,找不到可以证明催误诊的证据时,那个审判长就一脸伤脑筋的样子……,’“毕竟对方是医学方面的专家,审判长和我无论再怎么从医学的角度去追究,对方都会狡辩抵赖。以前的医疗纠纷官司都只是根据医学理论进行判断,往往会变成医学理论之争,会对医生比较有利。但最近医疗疏忽已经变成了社会问题,司法人员开始认为不能一味受到医学理论之争的摆布,而应该将重点放在实际情况到底是如何的客观事实上做出判决,所以,这次的判决将为医疗纠纷官司开创一个新的局面,一定会判原告胜诉! ”

  他鼓舞着大家的士气。

  长子庸一忍不住探出身体问道:“照你这么说,我妈上次在当事人讯问时的证词是不是说对了? ”

  “对。你母亲当时的表现太棒了。对着审判长说,不要老是说一些医学的道理或证据这些令人费解的事,只需要审判被告有没有认真而正确地为病人看诊就可以了。这些话是那些被医生误诊而以泪洗面的人的共同心声,将对法院的心证产生很大的影响。”

  小叔信平立刻接口说:“对啊,那些了不起的教授接二连三地出庭,每次净说一些高深莫测的话,我就觉得不对劲,不应该是这样。听到大嫂的那番话,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也是这么想的。没想到大嫂平时看起来很老实,在紧要关头会说出那么激烈精彩的话,真是吓了我一跳! ”

  信平说完注视着良江的脸。

  “没这回事,我那时候真是乱了方寸……不过,那个叫财前的医生到了最后还在抵赖,说根本不知道我曾拜托他来看诊,还狡辩说他在做胃部手术前没有做肺部的断层摄影,是因为想要出国回来后再检查,然后再做肺部的手术,他还真会胡说八道! 律师,有没有方法可以证明他在说谎? ’,良江懊恼地咬着嘴唇。

  “我在法庭上也追问他,病历上根本没有这些记录,而且,既然他想要分次手不,一定会进行某些术前疗法,却都被他以完美的医学论点反驳了,让他得以自圆具况。但从审判长在讯问财前被告时的表情和尖锐的语气中可以发现,即使无法从医学的角度反驳财前的证词,然而审判长的心证绝对对他不利。”

  “应该是吧。听你这么么一说,我对明天的判决就放心多了。不过,那位里见医生在帮我们作证后,会不会让他在大学的日子不好过? ”良江担心地问道。

  “对,无论判决的结果如何,里见医生都可能因为提出对原告有利的证词,而毁弃自己在大学里的前途。但他说他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而且认为自己身为医生,有责任了解病人的真正死因,完全没有考虑后果。”关口正襟危坐地说道。

  “真不知道该怎么向里见医生表达感谢,多亏他的关心和鼓励,我们才能够坚持到今天。像里见医生这种连对死去病人的生命都有着强烈责任感和关心的伟大医生,为什么不能更幸福、不能升职呢? 我们病人就是愿意相信里见这样的医生,也愿意把生命托付给他……”

  良江千思万绪涌上心头,再也说不下去了。

  财前又一在女儿家里一派轻松,像平时一样高谈阔论,喝干了杯中的酒。

  “总算可以从这几个月来的郁闷中解脱了,真想早一点听到明天的判决。”

  又一满脑子相信财前会赢,高兴地大笑着。财前五郎也附和着笑了起来。妻子杏子在一旁确认:“老公,真的没问题吗? ”

  “没问题。就像爸说的那样,只要明天一宣判,就可以轻松了。”

  “那就好。自从你被人告之后,我觉得好丢脸,不要说教授夫人会或花会,连小孩子的家长会我都没去参加。万一你输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真的没问题吧? ”杏子不放心地再三追问。

  “杏子,你别胡闹了。谁教你一次都没有去旁听,所以才会莫名其妙地担心。

  我花大钱请了大阪数一数二的河野律师,证人的证词都事先套得好好的,总算都能够自圆其说了。而且,又靠鹈饲医学部长的面子请来了顶尖的教授出庭做鉴定人,已经证明我们在医学上完全没有疏忽,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又一略带不满地责备女儿。

  “但上次讯问当事人时,审判长讯问你时不是很严厉吗? 为什么你还这么乐观?”

  杏子追问着丈夫。财前接过又一递过来的酒杯。

  “你不用担心。原告是因为我没有在手术前做肺部的断层摄影,所以告我注意义务怠慢,我利用洛北大学唐木名誉教授的证词,回答说没有必要做。而且还说我在出国参加国际学会前只对胃贲门部的主病灶动手术,肺部转移灶则是计划等我回国后再做详细检查后动手术。在这个问题上,他们根本抓不到我的小辫子,懂了吗?”

  杏子点了点头。

  “他们还告我因为没有发现癌细胞转移到肺部,因切除主病灶的手术侵袭造成肺部的转移灶增殖,导致病人死亡。关于这一点,由于目前还不了解癌细胞增殖的原因,无论再怎么争论,都无法证明是手术导致病人死亡,所以,这个案子中,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我有医疗疏忽……”

  财前运用像在法庭上陈述时相同的逻辑推理,向杏子逐一说明对方无法证明自己有过失的理由。又一的眼中露出满意的笑容,杏子也充满信赖地以热切的眼神看着丈夫。财前突然想起相信自己清白的母亲,正独自一人在故乡等待着明天的判决。为了母亲,他也衷心期盼明天的判决可以胜诉。明天,所有的问题都会解决,财前一边喝着酒,一边在心中默默地祈祷着,突然,他的内心深处闪现一丝的不安。

  无懈可击的逻辑中,会不会露出了什么破绽,因而产生对自己不利的结果? 想到这里,审判长同意里见、柳原两位证人的对质,以及在当事人讯问时,对自己的严厉表情和严辞讯问的情景又倏地浮现在眼前。

  “老公,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

  “没事。我的医学推理这么完美,再加上爸这么力挺我,怎么可能输呢? ”

  他极力压抑住内心的不安,又一用力点着像海怪似的光头:“那当然了,我们已经面面俱到了,怎么可能输? 打这种医疗纠纷的官司,我们赢是应该的。万一输的话,才是天下的大蠢事! 如果砸了那么多时间和金钱还输的话,我以后才不会为这种蠢事砸钱呢! 我最讨厌把钱用在没用的地方了,哈哈哈哈……”

  他虽然大笑着,但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大阪地方法院民事六号法庭的旁听席上人满为患。除了浪速大学医学部的人、医师公会的干部和佐佐木商店的员工以外,还有一些普通民众前来旁听,媒体记者席上除了司法记者以外,还可以看到医药记者的身影。

  这种森严的气氛,使得原告佐佐木良江和长子庸一、小叔信平显得特别紧张。

  财前五郎知道旁听者和报社记者的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神情自若地面朝前坐着。

  他的岳丈又一在他身后伸长着脖子。庆子、里见、佐枝子和柳原等人都坐在五六排的后方,但为了以防万一,鹈饲医学部长并没有现身。

  上午10点一到,原本不时传出干咳、窃窃私语声的旁听席立刻变得肃静,原告、被告以及在席上的关口和河野律师脸上都难掩紧张的神色。

  “起立! ”

  随着法警的口令,审判长席正面的门打开了。身穿法官服的审判长走了出来,两位陪审法官也出庭就座,当起立的所有人就座后,审判长扫视整个法庭一眼。

  “现在,将对原告佐佐木良江等三人和被告财前五郎之间的损害赔偿一案宣判。”

  审判长的声音威严十足。佐佐木良江和财前五郎低下了头。法庭内鸦雀无声,卢斤有的目光都注视在宣读判决文的审判长身上。

  主文

  驳回原告等人的请求,诉讼费用由原告等人负担。

  刹那间,法庭内屏息以待的宁静瓦解了。佐佐木良江~脸茫然,杲若木鸡,财前则喜形于色,旁听席和记者席上的人们脸上充满复杂的表情,人群出现了骚动。

  审判长继续宣读—一由于考虑到本判决将对社会造成极大的影响,以下说明判决理由的重点。

  法庭再度恢复了平静。

  原告等主张被告财前怠忽职守,漏失原本应该做的检查,在没有发现癌症转移到肺部的情况下,以手术切除胃责门部的主病灶,导致佐佐木庸平的死亡。对此,被告方面加以反驳,认为财前被告已经预知了转移灶的存在,并指示主治医师柳原做好万全的处置,并没有违反注意义务。

  对于这个问题,由于原告方的证人里见修二和被告方的证人柳原弘的证词完全对立,本庭在这个问题上,全面不采信柳原证人的讯问结果。

  对照两位证人的讯问结果以及辩论的内容,可以清楚地发现,虽然里见医生再三要求,但被告财前仍然没有在手术前做断层摄影,手术后,当病人佐佐木庸平发生呼吸困难时,只诊断为术后肺炎,并没有怀疑有其他并发症。

  但综合本案的鉴定报告和书证,以及目前的医学水准加以判断后发现,即使做了断层摄影,也很难鉴别出像本案这么细微的肺部转移灶。因此,被告财前因为忙于准备出国参加国际学会而没有做断层摄影,虽然是身为医师的怠慢,但无法从结果断定被告必须因此负起法律责任。

  佐佐木良江泪如雨下,在她身后的长子庸一和小叔信平同样泪流满面。

  其次,原告等人主张被告财前手术切除主病灶的外科侵袭致使肺部转移灶急速恶化,导致病人死亡,根据本庭采用的鉴定人唐木丰一的鉴定结果,目前,对于癌症增殖问题尚缺乏确定的学说,对主病灶的外科侵袭虽然可能导致转移灶的增殖,但这只是众多原因之一;在现阶段,还无法从医学的角度解释转移灶的增殖原因。因此,在本案中,转移至肺部的癌细胞增殖时期可能刚好和主病灶的手术时期一致。而且,对主病灶的外科侵袭,与导致转移灶增殖之间并没有绝对的因果关系。一般认为,只有经验不足的手术者在手术时不够谨慎,造成出血等引起病人全身状态恶化的情况,才会使外科侵袭造成转移灶增殖,属于一种例外现象。

  对于财前被告的手术技巧问题,根据大河内证人的解剖报告和唐木鉴定人的鉴定报告,都一致认为被告的手术技巧没有问题,因此,很难证明是切除主病灶的手术导致转移灶的增殖,法律上无法认定转移灶的增殖和主病灶的手术之间有因果关系。

  关口律师的眼中满是愤慨,河野律师则和坐在诉讼当事人席上的财前又一满足地会心一笑。

  第三,病理解剖结果显示,佐佐木庸平虽然罹患了癌性肋膜炎,但被告财前却诊断为术后肺炎,在处置上的确存在错误。但根据本庭采用的唐木鉴定人的意见,术后肺部的并发症呈现复杂多样的症状,当被告财前出发前往海外之前,只呈现初期症状,鉴别到底为术后肺炎还是癌性肋膜炎极其困难,尤其像本案主病灶呈局部性时,鉴别到底是术后肺炎还是癌性肋膜炎是超越目前医学水准的高难技术。法律的立场必须以一般医师的正常能力为基准,因此,无法以此追究财前被告法律上的责任。

  佐佐木良江深受打击,睁着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看着审判长。

  以上.本庭虽然对原告立场极度同情,但无法从法律的因果关系上判定被告财前必须对佐佐木庸平之死负起责任,因此,驳回原告的诉讼请求。

  但是.医师必须本着病人和家属的信赖,无论在国际学会出发前再怎么忙碌,被告财前无视里见医生再三提出的做肺部检查的要求,手术后一次也没有会诊病人的行为,明显缺乏了身为医师的责任感,在这一点上,财前被告必须深刻反省身为医师的道义责任! 审判长严厉的声音响彻法庭。整个法庭沉浸于一片深受震撼的静谧中,旁听席的视线全集中在财前身上。财前微微扭曲着脸,看着地面。

  “起立! ”

  法警一声令下,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审判长的身影一消失在门外,报社记者席上的各家记者者一起拥向财前。

  “教授,请问你对判决有什么感想? ”

  记者们急切地问道,希望赶上晚报的截稿时间。财前虽对审判长最后一段话耿耿于怀,但仍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对医学的信念上,我相信自己无论在手术和其他处置方面都毫无疏忽。法律也认为我没有疏忽。能够维持我个人的名誉以及浪速大学医学部的名誉和权威,我感到十分高兴。同时,对审判长能够以健全的判断力,解决如此复杂多变的医学问题深表敬意。”

  财前发挥着自己的如簧巧舌,巧妙地回应着,此刻,一名年轻的记者以充满正义感的语气发问:“但审判长认为你应该严格反省身为医师的道义责任,对此你有何看法? ”

  财前愣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

  “我不认为有必要回答这种问题。”

  他把对方顶了回去。然后,拨开人墙走了出去,河野律师、财前又一以及浪速大学相关人员、岩田重吉和锅岛贯治正在走廊上等他。记者们也紧跟着他走出法庭。

  法庭内空空荡荡的,佐佐木良江哭干了眼泪,无力地蜷缩着身体,长子庸一和小叔信平也悄然地围在椅子旁,关口律师仍然愤愤不平地苍白着脸,站在~旁。只有里见一个人孤单地站在远处,凝神坐着,一动也不动。判决太出乎意料,每个人都无法接受。突然,良江踉跄地站了起来。

  “律师,这就是法律吗? 法律这么冷漠无情吗? 我丈夫的灵魂无法安息,我要上诉! ”

  她嘶吼着,关口似乎突然惊醒。

  “当然,一定要上诉,这么不公平的判决绝不能接受! 我会立刻办上诉的手续。

  我也不能就此罢休! ”

  关口激动万分,长子庸一说:“律师,医疗纠纷的官司难道就是这么回事吗?不管真相如何,只要找不到医学的证据,就无法追究法律责任吗? 岂有此理! 无论花费多少年,我们都要打赢这场官司,即使打到最高法院也在所不惜! ”

  “当然,既然要打,就一定要打到赢为止。我要更周全地搜集能够证明财前被告误诊的新证据,也要找出足够的医学理论来证明他的误诊,这一次绝对不能再输了! ”

  他意志坚定地说完,走向里见。

  “里见医生,又要再麻烦你了。在我们上诉时,希望你也可以以原告证人的身份出庭。虽然不知道这场官司会拖几年,但希望你可以帮忙到最后。”

  关口深低着头拜托着。里见静静地抬起眼。

  “无论这场官’司会打多少年,只要你和我联络,我都会担任原告证人出庭。希望你们也不要因为今天的判决而气馁。”

  里见没有多说,就起身走了出去。

  走廊上,财前和旁听者早已不见踪影,东佐枝子独自站在柱子后面。一看到里见的身影,立刻轻步靠近:“我今天代替我父亲来听判决,真是太令人意外了。”

  里见默默地点了点头。

  “虽然很难接受,但请你慎重考虑自己的进退……”

  佐枝子似乎可以体会里见的心情,说完,便转身离去,只留下里见一人。

  走出法院,里见沿着堂岛川走回大学。冬天慵懒的阳光冷冷地照在河面上,河川两旁的行道树早已落光了树叶,只剩下尖尖的树枝张牙舞爪。里见拖着沉重的步伐;回想着刚才的判决。

  驳回原告的请求……法律的决定太无情了,原告提出了那么多不容争辩的事实,却因为缺乏医学的证据佐证,审判长就完全不认同原告的主张。在医疗纠纷的官司中,难道法律只重视医学逻辑证明,却不顾事实的经过吗? 里见的内心对审判产生了无可名状的不信任感和无力感,感觉到眼前似乎是一片黑暗的无尽深渊。

  走到医学部大楼前,一踏进医院的正面玄关,就看到财前主持的第一外科门诊室前挤满了对今天的判决一无所知的病人们。他们对医生充满信赖,希望医生救自己一命,无怨无悔地等候叫号。里见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走过第一外科前,看到柳原的身影。在法庭上,柳原坐在里见的斜前方,面色苍白地听着法官的判决,此刻他已经换上白袍,正准备为病人诊察。柳原一看到里见,立刻惊讶地停下脚步,露出惊慌的表情。里见怒气冲天,情不自禁地走向柳原。柳原倒退了两三步,逃也似的走进诊察室。

  “里见医生……”后面传来叫声。

  “鹈饲教授请你去医学部长室一下。”护理长神色慌张地转达着。里见一言不发地走向医学部长室。

  里见敲了敲音B 长室的门,里面立刻传来应答的声音。鹈饲红光满面地迎接里见。

  “我一直在等你,先坐下吧。’’鹈饲虽然已经听说财前胜诉的消息,但他却只字未提。里见坐下后,鹈饲难得地露出微笑:“山阴大学医学部要增设第二内科,之前我就向他们推荐过你,今天,对方传来好消息,说很欢迎你去。所以,我希望你可以过去。或许那种等级的大学让你不太满意,但你可以占教授的缺。”鹈饲泰然说道。

  山阴大学这种外地二流大学的教授只是虚名,手下根本没有设置副教授、讲师,只有两名助理,而且完全没有任何研究设备。虽然里见早有心理准备,但如此--刻薄的人事安排,着实令他哑口无言。

  “我想,你对这样的人事安排应该没什么不满的……”

  鹈饲暗示,既然里见拒绝了鹈饲的要求,仍然提出对原告有利的证词,就应该料想到会有今天这样的结局。

  “我知道了。”

  里见只说了这一句,正要站起时,背后的门被用力推开了。

  “鹈饲教授,我是财前……”

  财前神采奕奕地迈着大步走了进来,看到里见,吃惊地停下脚步。

  “原来是财前,判决的结果怎么样? ”鹈饲故意问道。

  “我对医学的信念得到了回报,胜诉了。不好意思,让您操心了。”财前恭敬地低下了头。

  “里见,虽然你不顾友情,提出对我不利的证词,还搞到要当庭对质的地步,一度让我陷入困境,但现在总算还我清白了,证明根本没有误诊这回事。”财前夸示着自己的胜利。

  “财前,你用这种方法赢了官司,即使可以逃避法律的责任,但你扪心自问一下自己身为医生的良知和伦理,你不觉得丢脸吗? ”里见怜悯地看着财前。

  “那你说我该用什么方法赢? ”财前的眼神精悍, 一副豁出去的姿态。

  “身为医生,你应该更加严以律己。有人说,医疗是人类的祈祷,必须抱着一颗像对神明一样敬畏的心,用与向神明祈祷一样虔诚的心尊重病人的生命,否则,就没有资格从事医疗工作。”

  里见以平静而坚定的声音说道。房间里顿时一片静寂,鹈饲和财前都默不作声。终于,鹈饲开了口:“好了,官司的事就到此为止吧。财前,你来得刚好,里见要去山阴大学当教授了。”

  一听到山阴大学的名字,连财前都忍不住一脸错愕。

  “里见,恭喜! 我打赢了官司,你又当上了教授,我们来握手庆祝彼此都可以重新开始吧! ”

  财前伸出浓毛大手,里见低头看着他的手,表示拒绝。

  “财前,失礼了……”说完,便转身离去。

  沿着昏暗的走廊走向副教授室,里见想起曾经造访过一次的山阴大学医学部研究室。在杂草丛生的荒凉地方,久经风雨的木造建筑至今还残留着当年陆军连队进驻的气息,这就是医学部的研究室。天花板和墙壁上沾满了雨水的污渍,破裂的玻璃勉强撑在窗框上,每走一步,地板就咯吱作响。别说没有计算机、实验用的试剂等设备,连动物实验室都没有,这对一直藉由动物实验进行“利用生物学反应的癌症诊断法”的里见而言简直是致命伤。而且,那里的研究预算也少得可怜。里见原以为即使被发配到外地大学,只要能够持续研究,哪里都无所谓。但眼前这个超乎想像的人事安排,等于断绝了里见的研究前途,也断绝了他作为医学家的生命。

  里见推开副教授室的门走了进去,环顾室内,桌上有关里见专业的“利用生物学反应的癌症诊断法”和“癌症早期诊断”的文献资料堆积如山,他将视线转向侧面,研究数据整齐地收在资料夹中,排满了整个墙面;对面的棚架上堆满了实验用的试剂瓶和试管。6 年来,里见在这个研究室内努力不懈,创造了不少成绩。想到自己不得不离开这里,一直拼命克制情绪的里见终于崩溃了。

  我到底做了什么? 为初诊病人的死亡经过如实作证的人竟然得被赶出大学:相反,美其名日维持大学的名誉和权威,动员大学所有的力量协助误诊病人的人否定误诊、逃避法律责任,而这种误诊的人却可以留在大学中,天下哪有这种不合理的事? 但这就是现代的白色巨塔,外表看来似乎充满学术的神圣和时代的进步精神,然而在这堵厚实而坚固的围墙里,却充斥着由封建的人际关系和特殊的组织结构所编织成的关系网,里见独自在这个无情的世界里奋战,无论再怎么追求真相,却丝毫无法撼动这座白色巨塔。里见的眼中满布强烈的愤怒,也充满了绝望。

  里见拉开抽屉,取出浪速大学用笺,打开从来不曾使用过的砚台盖。

  辞职信

  今次因有感而发,辞去本校职务,同时,一并辞退将前往山阴大学医学部就任的职务。

  昭和三十九年12月17 日

  里见修二

  致鹈饲医学部长

  写完后,他放下毛笔,虽然不知自己将何去何从,但里见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这座白色巨塔了。

  第二十二章

  清晨的大峰山脉在崇山峻岭之间涌起乳白的晨曦,巨大的杉树包围的山顶上洒出一道朝阳,整片山林笼罩在一片万籁无声的宁静中。

  清晨6 点,集体健诊车搭载着六位体检队的成员,从奈良县西吉野村的村公所出发,前往位于奈良县与和歌山县县境交界处,被称为“奈良僻壤”的十津川村,车已经在半山腰沿着溪谷的险峻山路往上开了一个多小时。除了偶尔在杉木夹道相迎的窄路上和载着木材的卡车交会以外,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什么车。

  里见修二坐在健诊车内,看着窗外,想起去年12月决心辞去国立浪速大学副教授一职时的情景——今次因有感而发,辞去本校职务,同时,一并辞退将前往山阴大学医学部就任的职务。

  他向鹈饲医学部长递交的这封辞职信并没有立刻被受理,保留了将近半年之久。

  这是因为校内外所有人都知道,里见和第一外科的财前五郎被告上法庭的医疗纠纷案扯上关系,为病人家属站上证人席.才会被发配到山阴大学。鹈饲医学部长担心舆论压力,推说副教授以上的辞职必须由教授会开会决定,并没有接受里见的辞职。里见保留着第一内科副教授的头衔,每周只在门诊为病人看诊一次,处于既不算辞职也不算在职的模糊状况。

  在此期间,里见虽然多次要求鹈饲医学部长接受自己的辞职,但鹈饲每次都顾左右而言他,甚至曾经提议将里见调到比山阴大学更高等级的外地大学当教授,试图使事情圆满收场。但里见当初拒绝前往鹈饲提议的山阴大学,并不是因为那里是研究设备缺乏的外地大学。说出病人死亡真相的人必须为坚持真理付出代价,没有尽责地治疗病人的财前却在维护大学的名誉和权威的美名下,运用大学所有的力量,逃避法律的责任,从而仍然留在大学中。这种不合理的现象就是现代的A 色巨塔,--无论去哪一所大学,都会有这种不合理和无情的现象,这正是里见所无法忍受的。

  车子的引擎突然发出巨大的声响,山路变成了险峻的坡道,车子加足马力,喘着粗气爬上山坡。前方的山峦层层叠叠,峰峰相连,正是以前平家的落人和南朝的落人拖着沉重步伐翻山越岭而来的天迁山顶。

  “里见医生,那里是猿谷水坝。”一位年轻的医生指着左侧说道。

  里见向左侧望去,远方的山谷下有一个水坝围成的贮水池,湛蓝而清澈的水面上映照着周围群山的绿意。对这些穿梭在山间村落之间,为村民进进行胃部体检的人来说,来到陌生的土地上,看到意想不到的美景时,停下车,驻足欣赏片刻,是最令人心灵放松的时刻。

  里见遥望着深幽的山谷,平静得像镜子般闪亮的猿谷水坝湖,回忆起在自己提交辞职信的半年后,在曾经是自己恩师的病理学研究室大河内教授的安排下,终于进入近畿癌症中心第一诊断部门,除了负责诊断消化道疾病以外,还得以持续早期胃癌诊断的研究。当时,如果没有大河内教授从中斡旋,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继续忍受那种既不算离职,也不算在职的半死不活的情况。或许自己会放弃进入研究机构f{勺希望,像哥哥清一一样开一家私人诊所了吧。如果当初这么做了,就没有机会像今天一样,随着健诊车穿梭在被称为癌症高发地区的“奈良僻壤”,实地了解从事癌症集体体检者的工作形态,搜集关于目前正在研究的早期胃癌诊断的研究资料。

  车子终于翻越了天山顶,来到猿谷水坝贮水池所在地的大塔村阪本,贮水池周围是整修完毕的柏油路,但不久又变成了尘土飞扬的石子路,他们继续前进,终干看到了十津河的主流。十津河曾经被称为“怒河”,在水坝落成后,十津河的水

  流量大为减少,变成一条平淡无奇的河流,怒放的山樱花点缀在沿岸道路上,这时车距离十津川村村公所已经不远了。

  车子一停在村公所,村长带着所有工作人员出来迎接,前院已经有二十几个人聚集到一起,等候检查。集体体检以40岁以上的男女为对象,不仅有身穿工作服、一身黝黑皮肤的壮年男女,连邻村的老年人也从山谷的另一头走过吊桥来到这里,坐在老旧的椅子上,不安地等候着。

  “弥作家的爷爷最近很瘦,一定是得了癌症。”

  “好像是,上次出殡的太郎吉家的婆婆不也是死于胃癌吗? ”

  这些人压低着嗓门聊着熟人间的闲话。

  体检队一行人一下车,立刻在村公所人员的协助下,根据先来后到的顺序为受检者测量体重,并将姓名、住址和年龄等资料填写在问诊表上,交给问诊的医师“吃饭后,会不会经常打嗝、呕吐? ”

  “最近有没有突然瘦很多? ”

  村公所的会议室内放了几张桌子,医生就坐在那里问诊,体检队的预算和人手不足,因此,除了医生以外,护士也得一起来问诊。当然,跟随体检队一起来的里见也坐在年轻医生旁边进行问诊。这一年来,里见的脸庞消瘦了些,清爽头发遮住的额头下,一双眼睛比以前更加清澈。第一次接受胃部集体体检的受检者,站在x光机前显得有些局促不安,里见询问他们日常生活状态的细节,努力使他们放松下来。

  “平时三餐的情况怎么样? 比方说,都吃得很饱,还是只吃八分饱? ”

  “我要工作,当然要吃得饱饱的。”

  “那,每天都吃些什么? ”

  “早上都吃茶粥①,中午在田里吃便当,晚上就吃一般的饭,我们住在这深山j里,都是吃些蔬菜或是淡水鱼。医生,茶粥真的会致癌吗?”

  里见摇了摇头。每次一提到奈良,人们就会把茶粥和胃癌联系在一起,但至今学术上仍然没有研究出导致胃癌的真正原因。

  在以这种方式问诊期间,或是触诊某些有异常症状的受检者时,两位x 光技师已经拉好粗粗的电线,插上电源,接好地线。他们的动作利落得好像消防队员赶到火灾现场,立刻把水管装在消防栓上一样。完成后,就开始调整x 光摄影机的快门。司机和事务员一起帮忙调整机台,体检队的全体成员齐心协力,以便可以立刻在狭窄的健诊车上开始拍X 光片。

  准备就绪后,就请结束问诊的3 个受检者依次进入健诊车内,请他们将上身的衣服脱在篮子里,并将装有显影剂的杯子交给他们。

  “这种东西可以喝吗? ”

  受检者看着像水泥一样黏稠的白色液体,犹豫了一下,但在医生的催促下,还是苦着一张脸,喝了下去,走进x 光室。站在x 光机前,先进行立位的透视。

  “好,等一下机台会放下去,请保持现在的姿势。”

  医生在暗室里发出指令,机台放了下去,变成了腹卧位,然后,又变成平躺在机台上的仰卧位,之后,机台再度竖立,变成立位正面,其次是斜位,x 光机就这样旋转至各个角度来进行检查。技师在医师的指示下,动作迅速地连续拍下5 张x光片。虽然每个人的检查时间只有4 分钟左右,但这是相当耗体力的劳动,也很耗精神,所以,一天最多只能检查50~60个人。

  体检通常在下午两点左右结束,x 光技师将当天拍的底片洗出来,在旅馆的房间内拉起绳子,将潮湿的底片挂在上面晾干。洗完澡后,就可以吃晚饭了。晚餐时间是健诊队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山里的旅馆十分简陋,有点像江户时代的木赁宿①。大家坐在向十津河畔延伸的和式会客厅,吃着从河里抓来的新鲜淡水鱼,品尝着当地的日本酒,年轻医师聊着垂钓的乐趣,x 光技师和护士、司机们聊着照相机和汽车的话题,卸下了一天的疲劳,然后就可以上床就寝了。但两位年轻医师就没这么好运,想到那些满脸不安地前来体检的人,为了使癌症病人能够在病情恶化以前接受手术,他们必须立刻筛检当天健诊的x 光片。

  担任健诊队队长的年轻医师努力驱走睡魔,说:“我们去看今天的底片。”

  如果位于距离市中心较近的地区,健诊队就可以将洗好的底片拿回医院,请几位医师协助筛检,但在偏僻地区进行健诊时,考虑到有些病人可能需要做第二次检查,因此,健诊队都会当场筛检底片。两位年轻医生脱下舒适的浴衣,再度换上长裤和运动衣,将桌子搬到挂在房间内的那些半干的底片前坐下。里见也和他们一起将100 毫米1 卷的底片一格一格地放在读图器上观察。底片上出现各种不同形状的图像。

  “没有异常! ”

  “没有异常! ”

  里见仔细地观察着递过来的每一张底片。当不知道读到第几张时,里见瞪大了眼晴。

  “这个是息肉( 笋状突起) 吧? 前庭前的大弯侧有透亮图像。”

  “但是,医生,这应该只是皱襞吧。”

  “不,这个阴影有点大,而且四周不规则,可能是息肉。所以,最好请这位受检者明天再来检查一次。”

  说完,里见重重地吐了一口气。胃的集体体检是一项需要毅力的细心工作,每500 个人,最多只能发现1 位胃癌患者——同样,发现息肉的几率也差不多。但癌芽如果是还处于没有到达胃的肌肉层的早期阶段,只要能够在这个时期发现,手术后,几乎百分之百可以根治。由于去医院就诊的胃癌病人有一半以上都已经到了后期阶段,所以,必须像这样下乡进行胃部的集体体检。体检队的工作,就是为了在500 个人中找出这么1 位病人而在各地巡回。因此,如果没有强烈的使命感和毅力,根本无法胜任这项工作。里见正是以这种脚踏实地的体检结果资料为基础,进行着早期胃癌诊断的研究。

  一到夜晚,山里的气温骤然下降,两位年轻医生慌忙披了件毛衣,他们明天早晨5 点就要起床进行体检,但此刻却仍然认真地检查着底片,里见深深地被这些年轻医师的真挚态度打动了。

  看完底片,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见拿出了今天早晨离开西吉野村时就塞进口袋的一封限时专送。这丽个星期以来,他一直随着健诊车,四处奔波,进行胃部的集体体检,因此,有急事时,只能将信寄到位于奈良县五条市的临时调度中心和他联络。五条的调度中心的人好心地帮他把信送到了西吉野村的村公所,原来,这是已故的佐佐木庸平的妻子佐佐木良江寄来的限时专送——请原谅我冒昧地将限时专送寄到奈良——医生出差的地方。关于亡夫的上诉审,在关口律师的努力下,已经向法院递交了上诉状。在第一次口头辩论后,上诉人和被上诉人的双方律师已经进行了多次书面交涉,原以为即将进行期待已久的证人调查,但今天关口律师说,至今仍然没有在医学上掌握有力的证据,连关口律师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所以,希望等您回来后和您商讨相关事宜。请您在奈良的工作结束后,早日回到大阪。上次您对我们说,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会陪我们打这场官司,直到最后一刻,您的这句话给了我们活下去的莫大勇气。

  虽然字迹潦草,但里见可以深切地感受到死者家属引颈期盼上诉审的证人调查早日进行的心情。这使他不禁又想起两年前,将自己初诊的病人交给财前五郎动手术后,在第22天就撒手人寰的佐佐木庸平的死亡经过。

  时间早已过了正午,国立浪速大学附属医院的长廊上,上午挂号的病人仍然很有耐心地在候诊。

  财前教授负责的第一外科门诊室外,挤满了比其他科更多的病人,每当护士唤病人的名字,就立刻有一种紧张的气氛一因为,今天是每周一次财前教授看诊的日子。

  曾经闹得沸沸扬扬的佐佐木庸平的医疗纠纷官司,结束至今已经过了一年零四个月。每周三的上午是教授门诊的日子,第一外科门诊室前的走廊上,慕名而来的病人就排起长龙,仿佛一个星期的病人都挤在这一天来看病。对病人来说,佐佐木庸平的事件只不过是偶然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意外,他们相信,只有医术高超的财前教授才可以治好令自己痛苦的疾病。

  在用白色屏风隔开的五间门诊室中,最里面的房间就是教授门诊室。财前虎背熊腰的身躯穿着新制白袍,气定神闲地坐在高大的主管椅上,以不正眼看病人一下的自信表情,有条不紊地为病人看诊。在完成接受胆结石手术病人的腹部伤口触诊,确定预后情况良好后,立刻下达命令:“下一位。”

  他的口气仿佛在催促眼前这位仍处于宽衣解带状态下的女病人。病人身旁的护士立刻感受到了财前的不悦,将正在穿衣的病人推向一旁,叫下一位病人进来。

  “让你久等了,请准备一下。”

  护士请一位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个子不高的男性病人脱下衣服,迅速将门诊问诊处转来的病历,以及之前的医院送来的病情报告书和x 光片放在财前教授面前。

  他是大阪府议会议长介绍来的食品公司老板。

  “我是江马,久仰财前医生的大名,麻烦您了。”病人恭敬地打着招呼。

  “听说你是森田议长的好朋友。”财前请病人坐在椅子上,拿起桌上的病历一看,立刻瞪大了眼睛,“是谁! 刚才是谁问诊的? 主诉症状只要写出一项最主要的症状就好了,什么呕吐感、全身倦怠、食欲不振……絮絮叨叨地写了三四项,不要以为瞎猫也可以撞到死耗子! ”

  他转过头去训斥排成一整列的医局员,然后,面带微笑地问病人:“你从一年以前就开始觉得胃不舒服了? ”

  “对,一开始去附近的诊所看,医生说是胃炎,看了一阵子,也不见好转,于是义去专门看肠胃的K 医院,他们说是胃溃疡之后,一直吃药治疗,也仍然没有起色。最近,早晨刷牙时,常常会觉得反胃,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胃癌,如果是胃堰,当然希望您这位权威可以帮我检查一下……”

  病人对财前点头哈腰的,显得十分谦卑,财前早已习惯这种态度。他瞥了一眼K 医院转过来的病情报告,立刻将三张x 光片放在读图机上。

  在K 医院第一次照的x 光片上,胃前庭部小弯侧有小圆形的胃溃疡龛影,但边缘的轮廓很光滑。但看第二次、第三次照的x 光片时,边缘的不规则逐渐增殖,圆形阴影开始长角,轮廓也有凹凸不平,很明显的是慢性化的胼胝性溃疡(callousulcer),但问题在于胃黏膜襞的前端有断裂,看来很可能进一步恶化成为癌症。

  “医生,怎么样? ”

  病人不安地询问道,财前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你没有吃早餐吧? ”

  “对,我想可能会做检查,所以没吃。”

  听到病人的回答,财前立刻吩咐医局员:“立刻去重照x 光,片子的好坏会直接影响到胃溃疡的诊断,但K 医院却拍出这种片子,简直岂有此理。就说是教授要求的急件,等一下就可以拿x 光片了。”

  然后他转头对病人说:“你马上去放射科重新拍一张,我会让他们立刻洗出来。”

  说完,他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财前看完了今天的最后一个病人,只要再等半小时左右,等刚才这位去拍x 光片的病人片子洗出来就大功告成了。

  财前点燃一支雪茄,站在窗前。4 月初的和煦阳光洒满了新建的朝南门诊室。

  在医疗纠纷官司之后财前仍然无法立刻摆脱那种不舒服的沉闷感,但想到那场官司后,仍然蜂涌而至的病人以及校内外对自己在那么喧腾一时的医疗纠纷官司中胜诉的高度评价,那种半调子的沉闷和愧疚感就显得太微不足道了。财前吐了一个大大的烟圈,朝病房的方向看去时,他的视线停住了——医局员柳原正若有所思地站在树阴下。想到柳原可能在担心在佐佐木庸平上诉后要出庭作证的事,财前心里也涌起一阵阴霾。然而,即使佐佐木庸平的家属提出上诉,从迄今为止的审理经过来看,他们也根本不可能胜诉。

  中午过后,结束门诊的医生都挤在第一外科的医局内,显得热闹非凡。

  20坪左右的医局内,放着崭新的铁桌,以前一直挤到走廊上的老旧木制置物柜也改成了铁柜,比旧馆时代的医局明亮、干净多了,但桌上仍然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到处散乱着剩下一半饭的咖喱饭碗、盘子和茶杯。可见,医局员们的饮食依然朴实,用餐时间也缺乏规律。

  “喂,你们听说了吗? 一个近畿医大的无薪医局员在打工的医院暴毙了……”

  进医局已经是第6 年、却仍然没有薪水的中河一走进医局内,就情绪激动地嚷嚷起来。医局里的人在他进门之前一直抽着烟,聊着今天门诊发生的事,或是对新来的护士评头品足,聊着一些无足轻重的话题。此时,所有的人都转头看着中河。

  “听说是因为打工过度劳累而引起的过劳死。”坐在中河对面,正在吃乌龙面的同侪医局员心有戚戚焉地说。

  “对啊,死因就是发生在我们这些无薪医局员身上的半永久性过劳,但近畿医大这次的事件也太悲惨了,他在大学医院负责看护一位手术后情况不甚理想的病人,连续熬夜3 天,第二天又去位于土界①的T 医院值大夜班。这也是30岁出头却仍然在大学医院做无薪医局员的悲哀,如果不去打工,连房租也缴不起! 再加上他打工的那家T 医院有200 张病床,值班医生几乎都是各大学的实习生,只有这位近畿大学的无薪医局员领有医师的执照,所以,值班看诊的责任当然都落在他的头上。黎明时,送来了一位急救病人,在对急救病人的处置告一段落后,他自己就因为突发的心脏功能衰竭死了! 而且,直到第二天早晨护士去值班室时,才发现他已经断了气。他躺在肮脏的值班用床上,累得筋疲力竭,像块破布一样地死了……”

  医局内寂静无声。每个人的眼中都清晰地浮现出一位无薪医局员因为白天的工作和晚上的打工累得精力耗尽、像块破布一样死去的悲惨景象,这难道是最重视人类生命尊严的医生应该有的下场吗? 每位医局员都心如刀割,充满了一种无可名状的愤慨和矛盾。

  “T 医院的做法更令人气愤。那家医院有200 张病床,值班的医生却没有一个是T 医院的医生,完全靠各大学的实习生或是无薪医局员去那里打工来维持经营,T医院的院长怕这件事曝光,就联络近畿医大校长,虽然大家都知道大学无薪的医局员都得靠打工维生,但近畿医大怕这次的事在媒体上曝光后会被炒作,所以在台面下做了很多工作。最后解剖结果发现,他的死因是极度疲劳引起的急性心脏功能不全。由于无薪的医局员并没有登记在近畿医大的员工名单里,所以没有任何保障。对T 医院来说,他也不过是晚上来打工的值班医生,于是只送了5000元的慰问金给家属。一条无薪医局员的命只值5000元,5000元哪……”

  医局员们再也无法压抑内心的愤怒。

  医院方面总是认为,院方提供了这些医局员在医局中学习的机会。但这些医局员上午必须和汹涌而入的病人潮奋战,外科的医局员还要在手术时当助手,每10天就得值1 次夜班——如此辛勤的工作却一文不值! 为了养活自己,他们只好去其他医院打工维生。无论白天的工作多辛苦,每周至少要去其他医院值两次夜班,赚取一晚3000元的打工费,1 个月如果无法筹措出24000 元,根本无法生活。

  “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不付报酬的工作! 30岁过后,还要瞪大了眼睛四处寻找哪里有可以多赚个三四百元的工作,看到自己这副窝囊样,真怀疑当初为什么要选择医生这个行业……”

  一位无薪医局员吐露出内心压抑已久的不满。

  “我们这些无薪医局员如果一直这么拼命,以后还会有更多牺牲者,上次关东医大的无薪医局员委员会调查发现,无薪医局员罹患肺结核的人数逐渐增加,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罹患肺结核的无薪医局员一边咳嗽,一边为病人看病,而且,无薪医局员连健保都没有,一直拖到实在不行了,才以‘学习病人’的名义住进医院接受治疗,真希望可以早日改变这种现状! ”

  话题已经从近畿医大一位无薪医局员的过劳死,发展到对无薪医局员这种体制的不满,愈来愈多年轻医局员加入了这个话题。虽然在60多位医局员中,有18位是有薪助理,但他们也曾经历这种悲惨的生活,所以并没有加以阻止,几个人在距离无薪医局员们不远的一角,若无其事地聊着其他话题。但柳原没有参加任何一方的谈话,独自坐在靠窗的椅子上。

  坐在窗前,可以看到以前佐佐木庸平住院时的病房,只要一看到那间病房,柳原的一颗心就会被封锁在乌云密布的阴郁灰暗中。自从上回的官司后,柳原变得极度沉默寡言,除了工作上的事以外,几乎不和同事说话。刚才结束门诊时,他拒绝了同事一起喝咖啡的邀约,独自来到医院的庭院,站在树下思考。而且,最近他特别容易累,不仅是因为佐佐木庸平死亡的医疗纠纷官司带给他极大的精神压力,而且,最近每到傍晚,浑身就像发烧一样疲软无力。而每每门诊像今天一样忙不过来时,便更觉得极度疲劳。柳原倚在椅子上休息着,轻轻地咳了几下。

  “柳原兄,你还好吧。最近气色很差呃。”

  一位年轻医局员问道,那些无薪医生都担心地看着柳原。柳原立刻坐直了身体,推了推滑落的眼镜:“没事,我有点感冒,一直没好。”

  他一边咳嗽,一边解释着。刚才在谈论近畿医大无薪医生死讯的中河,带着挖苦和自嘲的口吻说:“是吗? 不过,柳原兄你已经是有薪助理了,当然不需要像我们这些无薪医局员那么担心。”

  这时,医局的门被粗暴地打开了。

  “你们都在干吗? 抄读会就要开始了,桌子怎还么这么乱? 我当医局长的时候,可没有这么邋遢! ”

  佃目中无人地吼道。他两年前还是医局长,因为在教授选举时舍身为财前奔走,论功行赏升上了讲师一职。佃身后的医局长安西也因为教授选举时立下的功劳,从首席助理升上了医局长。虽然他们竭尽所能地迎合上司、拍马屁,但对年轻医局员却完全没有半点体谅。

  “今天早晨就告诉过你们下午3 点开始要开抄读会,会议室被第二内科占用了,要在医局内举行会议。我再三吩咐你们要整理干净,可是你们却整天在聊些没用的东西! 这里乱成这副样子,赶快整理,教授坐的位子得擦得一尘不染! ”

  他扯着嗓子破口大骂,刚才加入无薪医局员问题讨论的一位年轻医局员反驳道:“我们才没有闲聊。”

  “那,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

  “是我们的……”他面带怒容地说到一半,却被资深无薪医局员中河出面阻止了:“好了,别说了,赶快做抄读会的准备。”

  于是,众人纷纷整理起房间,一种不寻常的紧张气氛在那些默默清理桌上的茶杯和碗盘的年轻无薪医局员中蔓延开来。 .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财前教授走了进来。全体医局员起身迎接,财前拉了拉白袍,坐在正面的椅子上,环视整个医局。房间里整理得一尘不染,除了出差参加学术会议的金井副教授和派赴兄弟医院的医局员以外,所有人都正襟危坐着。财前满足地确认了下属已严格执行自己的命令,便翻开放在桌上的外国文献。

  “今天,在讨论各自负责的学会杂志摘录以前,由我向大家介绍我最近从海外文献中发现的一篇价值很高的论文,论文的题目叫做《血型和胃癌》,论文发表人就是海德堡大学的比希纳教授。两年前,他曾经特别邀请我参加在海德堡举行的国际外科学会。”

  财前一边说着,一边注意到坐在u 字形桌子左侧中间位置的柳原一脸疲劳,面色特别苍白。自从佐佐木庸平事件以来,财前经常觉得柳原在闪避自己,即使财前偶尔主动关心,柳原表面上表现得十分顺从,但内心却更加封闭,让财前觉得很不舒服。不能再这样下去,该对柳原采取某些措施了……

  财前目光锐利地看了柳原一眼,继续介绍桌上的海外文献资料,负责记录的人员立刻开始记录。

  “l2年前,亚德博士就已经指出,A 型血的人罹患胃癌的几率比其他血型的人更高。当时,有许多报告讨论了这个现象,持肯定和否定意见的各占一半,但并没有最后的定论。从否定血型和胃癌有关的考察报告中,可以发现他们的统计方法有缺失,只要使用正确的统计方法,的确可以发现在胃癌患者中,A 型血患者的比例较高。

  “比较过去数十年的多份报告后发现、柏林市民的血型结构相当稳定,因此,以柏林市民为对象,将诊所中胃癌患者的血型分布进行比较后发现,A 型所占的比例虽然比研究对象高,但在统计学上并没有出现足以对结果产生影响的差异。不过根据癌症发生的不同部位进行血型的分布比较后发现,贲门癌患者的血型分布虽然与研究对象之间并没有太大的差异,但胃体、前庭部癌症患者的血型以A 型占多数,o型较少……”

  正介绍到这里时,电话突然响了。财前皱了皱眉头,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担任记录的江川撑起高高瘦瘦的上半身,转向电话的方向,医局长安西抢先接了电:话:“现在是抄读会的时间! ”他不耐烦地说完,正想挂上电话,但他的声音立刻变了:“什么? 是医学部长办公室打来的? 是,噢,没有,没有! 我们刚好在开抄读会。是,了解,我马上转告教授! ”

  他诚惶诚恐地挂上了电话。

  “教授,鹈饲医学部长好像有急事找你,正在医学部长办公室等你。”

  “是吗? 既然有急事,我只好去了。今天金井副教授出差了,佃,你是讲师,由:你继续向大家介绍。”

  财前说完,用红笔勾出重要的部分后,以不失威严的匆忙姿态走出第一外科医:局,迈向医学部长办公室。

  来到医学部长办公室前,财前轻轻地敲了门。

  鹈饲医学部长坐在全新的皮革主管椅上,身后是高达天花板的书架,他忙碌地。

  翻阅着堆在大书桌上的各种资料,一看到财前,立刻抬起红光满面的脸。

  “听说你们正在开抄读会,来,先坐下。”

  他指着客用沙发,示意财前坐下,拿下鼻梁上的老花眼镜,移动着日渐肥胖的身体至沙发处。

  “今天,有没有一位病人带着森田议长的介绍信去找你? ”

  “有啊,是大阪食品公司的老板,叫江马宗三郎。”

  鹈饲说的是财前早上亲自看诊的病人。

  “森田议长3 天前打电话给我,说病人会自己拿介绍信去找财前教授,他只是来向我打声招呼。今天上午,我参加了部长会议,也出席了附属医院的诊疗委员会,好不容易结束了,众议院的文教委员又来找我。等我忙完了,才想到森田议长拜托的事,但已经过了门诊时间。不过,你应该好好招呼那位病人了吧。”

  “刚好议长和我也很熟……”

  “那位江马先生的病况怎么样? ”

  “从K 医院转来的病情报告和x 光片来看,应该是慢性的胼胝性溃疡,但为了安全起见,我以急诊方式帮他照了x 光,刚才看了一下,已经恶化得相当厉害了,必须赶快动手术。”

  “是吗? 如果动手术的话,那就非拜托你不可了。那位病人就交给你了。”说完,他点燃一支烟。

  “对了,财前,我另外还有件事想要找你。”鹈饲故意慢吞吞地说了句引子。

  “请问是什么事? ”

  财前对鹈饲仅仅为了一位议长介绍的病人就打断医局的抄读会有些不快。

  “上次,奈良、和歌山、大阪医大等浪速大学兄弟学校的医学部长碰巧聚在一击己,谈到了将在今年11月底举行的日本学术会议会员选举的事。”

  财前不知道鹈饲到底想说什么。

  日本学术会议是政府的咨询机构,专门审议有关日本科学发展的重要事项,努力促进日本科学的进步,分为人文科学部和自然科学部等七大部门。每隔3 年,各部门就会举行全国性和地方性的选举,胜选的学者相当于学者中的国会议员。因此,候选人都是各大学赫赫有名的教授或部长级人物。

  鹈饲看了看摸不着头脑的财前:“去年就已经决定推举我们兄弟学校奈良大学的医学部长作为全国性的候选人,在选情各方面也已经做好全方位的准备,应该不会有问题,但问题是地方性的候选人。近畿地区①的一个名额已经连续两届都被京都洛北大学掌控。这几年来,无论在研究预算、学会筹办费用上,还是在各研究机构和医院的人事安排上都让我们吃足了苦头,因此,大家都希望在今年1 1 月的改选中,可以由浪速大学校系下的相关学校抢下这一席的席位。这等于和连续两届当选的洛北大学为敌,必须推举一个强有力的候选人才有可能获胜,所以,各兄弟学校的医学部长都要求由我们浪速大学推派一名实力强大的候选人。”他吐了个大大的烟圈,“财前,怎么样,你有没有兴趣成为本校推举的候选人? ”

  “我吗? 虽然是地方性的候选人,但像我这种资历尚浅的教授要参加学术会议会员的选举……”财前觉得鹈饲的提议实在太唐突了。

  “而且,上次的案子也还在上诉中……”财前略显犹豫。

  “哦,原来是那个官司。那个官司在第一审判决中不是已经见分晓了吗? 虽然那些对医学一窍不通的人嚷着要上诉,但我们站在医生的角度,从医疗纠纷官司的常态来看,那个官司不可能再有改判的机会。况且,又没有规定因为民事案遭到上诉的人不能成为学术会议选举的候选人。还是说,你在那件事上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 ”

  鹈饲泛红的脸上露出怀疑的神色,看着财前。

  “怎么可能? 在第一审判决中,已经证明我的诊断完全正确,曾经喧腾一时的医疗官司最后由医方胜诉,媒体也帮我们给那些没事就乱嚷嚷误诊的无知病人好好帅.上了一课,让他们知道医疗官司到底是怎么回事。”财前神情泰然。

  “目前是吗? 我想,你成为下属学术会议选举的地方候选人,也有助于恢复你的威信。

  以后,在大阪举行国际学会的次数会逐年增加,我相信你可以有更大的发展空间。”

  鹈饲注视着财前的双眼。他的视线既复杂又微妙,更充满锐利的神色。学术会议的会员选举中,表面上是视候选人的学术研究成绩、人品等因素进行选举,但其实是利用政府咨询机关的身份,在研究补助金的预算和分配问题上争取掌握各种资源和好处。尤其是第七部的医药系和第五部的工学系,这种倾向更加强烈,每次选举战都打得如火如荼。财前实在想不通,在浪速大学众多教授中,自己才当了两年教授,有什么资格参加如此高级的学术会议会员选举? “我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您还这么器重我,无疑是我莫大的光荣,也让我愧不敢当。但是否可以容我考虑一下,再给您答复? ”

  财前嘴上虽这么说着,但心里却另有算盘,虽然在佐佐木庸平的官司中胜诉了,但当初被告上法庭时,鹈饲曾经大发雷霆,想要和自己划清界限,为什么现在突然会推举自己成为学术会议选举的地方性候选人? 其中一定有什么理由,所以,财前想在充分考虑后再做出回答。

  佐佐木庸平去世已经快两年了,佐佐木商店表面上仍然和以往没什么两样,门、口依旧挂着印有“佐”字的布帘,继续开张营业,但店内已经了无生气。

  以前,布料、漂白布、棉布短衣、夏季和服以及成品和服等商品总是堆满陈列架,架上放不下的商品全堆在地板上。如今商品却寥寥无几,好不容易才把陈列架填满。店员的人数也从原本的40人左右减少至十几位,庸平活着的时候,每天7 点一开门,从外地搭夜车前来进货的客人就迫不及待地冲进店里,如今,许多客人都因为佐佐木商店的货源不足而过门不入。

  佐佐木良江坐在丈夫庸平以前经常坐的收银台前,望着9 点过后仍然空荡荡的店里,不禁叹了口气。每天早上8 点到9 点是布料批发商店生意最兴隆的时I 司,外地和市内的零售商争先恐后来补货,9 点过后仍然门可罗雀,这表明生意已经一落干丈。良江看着正在收银台后算账的专务董事杉田,丈夫死后,伤心欲绝的她曾经想收了这家店,但杉田劝她要继续撑下去。

  虽然佐佐木商店名义上是资本额达900 万元的股份有限公司,但其实股东都是自家亲戚,实质上根本就是一间家族商店。以前,过世的董事长佐佐木庸平一肩挑起银行和交易的所有工作,他突然撒手人寰后,其他人根本搞不清到底向银行贷多少钱,用什么担保,存款金额到底有多少以及客户那里有多少未收账款。尤其对那些签本票的客户,即使对方赖账,他们也无能为力。当时,良江完全不知所措,才会想要结束营业,但杉田对她说:“太太,你不能一直为老板的死这么伤心下去,而且,大少爷后年就要大学毕业了,你应该当老板来继续经营下去,我们也会拼了老命协助你。” 、丈夫庸平还活着的时候,良江只负责张罗内务,根本不曾干预过店里的任何事。

  听杉田这么一说,就决定由自己这一介女子挑起重担,继续再撑两年,等到长子庸一大学毕业。同时,也希望上诉审可以在丈夫一手创立的佐佐木商店的招牌下胜诉。

  良江虽然成为女董事长,却完全名不符实,60多岁的杉田虽包办了进货和销货等一切工作,但在银行方面和客户之间就吃不开了,一下子就面临资金周转的问题。接着,厂商和大盘商开始不敢大量批货给他们。一旦外地客户拖延付账,无论再怎么努力,算盘打得再精,也无法像庸平活着的时候那样每个月做到1500万的业绩,更别谈得到毛利一成、净利五分的利润了。

  “杉田兄! ”良江唤着正在收银台前算账的杉田。

  杉田抬起满是皱纹的眼睛:“什么事? ”他站了起来,走向良江。

  “杉田兄,无论我们再怎么拼命,也只能做到毛利8 分、净利2 分,怎么样都赚不了钱。”良江泄气地说。

  杉田说:“过世的老板很懂得抓时机,我们当然望尘莫及。不过现在还有一件伤脑筋的事,店员都吵着要加薪。”

  庸平的服丧期一过,良江一当上董事长,店员就要求加薪,不知道他们是觉得女老板好欺侮,还是忍受了多年的低薪后,想一次捞回本。当他们知道店里的状况尢法满足他们提出的要求时,势利眼的人就纷纷离职了,原以为剩下的十几名店员是值得信赖的,没想到他们也提出了加薪的要求。良江脸色一沉,看来,在大阪做生意,不仅银行和客人不把女人放在眼里,就连店员也会爬到头上来欺负人,想到这里,她不禁觉得万般委屈。店里的货源不足,生意冷冷清清,她真想去问问那几个店员,他们到底凭什么认为店里目前有能力帮他们加薪? 良江不禁想起亡夫说“雁大炮”这句她从来没听过的话时的情景。那时刚好是丈夫住进浪速大学医院之前——为了纪念在生意场上一路走来的辛苦,他每天早晨都只吃酱汤配卤菜的简单早餐。那天在吃早餐时,他突然说:“我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一定会出现‘雁大炮’的局面~大雁群在飞翔时都整整齐齐地排成人字形,如果大炮一轰,大雁就会四处逃窜。同样,只靠老板一个人经营的中小企业,一旦老板倒下了,整家店马上就散掉了,我不希望我们这家店也出现‘雁大炮’的局面。”

  丈夫一语成谶,独撑大梁的丈夫在接受那傲慢的财前医生的手术后,身体状况况愈下。但那个财前教授却以忙于出国为由,一次都没有来看诊,完全交由年轻的主治医师处理。结果,丈夫在手术后第22天,对生意和家里的事没有一句交代,也像被大炮打中的大雁一样离开了人世。

  “妈,我回来了。”高中一年级的次子回来了。

  “今天回来的真早,没有参加学校的社团活动吗? ”

  “你不是跟我说过,今天是爸的月忌日,要我早点回来吗? ”

  听说当天是父亲的月忌日,一下课就立刻回来的孩子令人爱冷。

  “对了,在法师来之前,要先整理一下房间,你哥也应该决回来了。”

  良江把店面交给杉田,自己走了进去。

  面对前院的和式客厅内,放着一张诵经桌,佛坛上则点着供奉的灯,空气中飘散着线香的烟。高中毕业后,放弃进入大学深造,在家帮忙做家务的女儿芳子已经代母亲擦好了佛坛,摆好月忌日要用的供品。

  “小芳,你辛苦了。”

  良江一边说着,一边坐在佛坛前,想到杉田刚才告诉她店员希望加薪的要求,她难过得想抱着丈夫的牌位痛哭一场。不如趁现在把店收一收,应该可以剩下一些钱,足够应付他们母子四人的生活开销和上诉的诉讼费用了。

  长男庸一和在谷町六丁目开针织品店的小叔信平走了进来。丈夫死后,信平每到月忌日都会过来祭拜,安慰良江他们母子,但由于自己的店务也十分繁忙,根本无暇照顾嫂子店里的生意。

  “大嫂,最近生意怎么样? ”

  “我已经撑不下去了,我想干脆把店收起来算了。以前都是凭你大哥的信用申请的支票,现在也申请不下来了,而且,店里的人……”

  良江把银行和客户的事以及店员要求加薪的事全告诉了信平,信平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

  “大哥在住院时,不是把算盘和金库账簿都带去了吗? 他会不会做了假账,在某家银行里偷偷存了一笔钱? ”

  “我原本也这么以为,结果把他放在病床枕头下的金库账簿拿出来一看,都是些杉田知道的账目。他或许曾经想过要写下来以防万一,但却走得那么匆忙,根本没来得及在金库账簿上记清楚账款或是留下什么遗言,照这样下去,生意只会愈来愈差,倒不如趁现在……”

  良江说到一半,一直站在佛坛前听着大人谈话的长子庸一看着弟弟和妹妹,一脸无法谅角牟的样子。

  “趁现在怎么样? 趁现在把店收起来,搬到郊区去住,在那里开一家小杂货店或烟店,细水长流地过日子吗? 这样怎么对得起完全不计较金钱,为爸的上诉官司四处奔波的关口律师? 倒不如把店面租一半给别人,我们即使每天只吃稀饭,也要继续撑下这个店面,然后在上诉审中胜诉! 这样,才对得起死得那么冤枉的爸爸! ”

  关口律师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在京都街头,回想起刚才拜访国立京都第一医院院长时受到的冷遇。

  他拿着和院长同乡的议员写过介绍文字的名片,去造访身为呼吸外科权威的院长,虽然立刻进入了院长室,但对方一听是有关浪速大学财前教授的医疗纠纷官司的上诉审一事,而关口又是上诉人的律师时,翻脸却像翻书一样快,立刻冷冷地说:“真让人生气,我不想谈这件事,我的工作是诊治病人的疾病,不要为诊疗以外的事来找我。”然后冷言冷语地把他赶了出来。

  不仅国立京都第一医院的院长,在许多地方,只要关口一提到自己是控告财前教授的医疗纠纷官司的上诉人律师,对方就拒绝面谈;有一家医院的学务主任甚至出面表明:“上面吩咐过了,有任何人来问关于这件事的任何问题,都不予回答。”

  并且还用眼神制止女职员把泡好的红茶端出来。关口虽然事先早有心理准备,但并没有料到医学界内那道肉眼无法看到的厚墙是如此坚实,也不曾想到医界的同业意识有这么牢固。

  去年12月17日,当第一审判决以原告败诉的惨不忍睹的结局收场时,他实在是没意料到,在法庭内呆立良久,不仅佐佐木庸平家属决定要上诉,关口本人也抱着赌上律师生涯的决心,向法院提出上诉。上诉状必须在大阪地方法院的判决书正本送达14天以内提出,在和死者家属商量后,他立刻去大阪高等法院诉讼部办理上诉手续。当时,一家报纸还大幅报道了在第一审中败诉的病人家属不向医学界的压力屈服,提出上诉的内容。为了能够为接下来的上诉审做好万全的准备,关口不仪每天亲自为调查医学上的争议点四处奔走,还安排了一位专任助理搜集相关资料,信心十足地希望在第二审时胜诉。

  在第一次的言词辩论后,经过了三四次上诉人和被上诉人的书面审理,补充了珐院认为存在不足的书面资料,争议点也逐渐明朗化。但在必须提出足以推翻第一审判决的医学资料证据上,关口越发感受到来自被上诉人律师河野的压力。关口代衣了上诉人一方,形式上可以提出任何主张,但如果法院一旦要求上诉人提出可以各观证明这些主张的医学根据时,就让关口慌了手脚,每次都只能申请延长调查期限,到处托朋友介绍熟识的大学和医院,努力搜集对上诉人一方有利的资料。

  关口瘦削的脸颊淌着汗珠,正举步迈向国立洛北大学医学部。东都大学法学院的泷野教授是一位热心的民法学者,十分关心这件医疗纠纷官司,他为关口写了一封介绍信给洛北大学的肺癌专家村山教授。

  一踏进大学校园内,立刻可以看到身穿白袍的年轻医局员和学生熙来攘往。关口直接前往学务处,申请拜见第二外科村山教授。

  ‘‘请问有没有事先联络或是带介绍信来? ”办事员死气沉沉地询问道。

  “有,我有东都大学法学院泷野教授的介绍信。”

  “好,请稍等一下。”

  事务员用电话联络后,请关口到二楼的教授室。一推开门,有一个小型的休息室,女秘书出来迎接,隔壁那间七八坪大、古色古香的挑高房间就是教授室。沿着墙壁是一整排书架,放满了医学书籍和学会的杂志,大型书桌和主管椅也已经有了相当的历史,充分凸显出以传统著称的国立大学沉稳的气氛,村山教授穿着衬衫迎接关口的到来。

  “不好意思,在百忙之中打扰您,我叫关口,是泷野教授介绍我来的。”

  关口打着招呼,并递上泷野教授写着介绍字句的名片。

  “泷野教授是我高中时代的学长,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经常在法学杂志上发表前卫的言论啊! ”

  他一边说着,一边请关口坐在客用椅子上。

  “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

  “我来是为了国立浪速大学财前教授作为被告的医疗纠纷官司,想要请教您在专业领域上的意见,我是上诉人的律师。”

  村山教授看了看那张泷野教授写上介绍字句的名片,上面写着——“希望你能接见这位朋友,拜托了”。

  “你想要问我什么问题? ”

  关口至今为止,拜访过的所有人,只要一听到官司的事,立刻像翻书一样变了脸,但村山教授却用平静的口吻询问关口,令关口松了一口气。

  “我听说您是肺癌问题的专家,尤其是肺部x 光片诊断的权威,所以,务必请您指点一下。”

  “原来是指我的研究,不好意思,你听到我在研究x 光片诊断,然后想要我做什么呢? ”

  “在第一审中,原告主张:如果在手术前做了断层摄影,就可以知道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部,但因为没有做,所以才会在没有发现肺部转移灶的情况下,切除了胃贲门部的主病灶,导致病人死亡;但被告认为即使在手术前做了断层摄影,也很难鉴别只有小指头大小的阴影是否为癌症,所以否定了原告的主张,这一点对第一审的判决产生关键性的影响。所以,如果能够在第二审时找到医学上的根据,证明当初如果做了断层摄影,其实是能够鉴别出癌症的转移灶的话,就可以推翻第一审的判决。所以,希望教授可以提供这方面的资料。”

  “很多人都在研究肺癌,你为什么偏偏来找我? ”

  “我去请教泷野教授时,泷野教授向我推荐您,说您不仅是肺癌的权威,也是一位开明的学者,不会有医学界那种奇怪的同业意识和封闭意识,应该可以助我一臂夕力。而且,最近您在学术会议上发表了有关末梢性肺癌的x 光图像的报告,如果您愿意提供这方面的信息,将会对上诉人提供很大的帮助。”关口像抓住最后一线希望似的拜托着。

  村山教授沉默了片刻:“我是为了学问作研究,不希望将研究成果用在学问以外的帅方。”

  “但是,如果能够得到你的协助,或许可以厘清一位病人死亡的真相,拯救死者家属,而且,如果发现是误诊的话,不也是对医学的一种贡献吗? ”关口不轻言放弃。

  “但如果过度追究误诊,也可能使医生因为担心误诊,产生应为而不为的消极性心理,这也会阻碍医学的进步。总之,请你不要破坏我研究学问的平静。”

  关口凝视着断然拒绝的村山教授,尝试作最后的努力:“我听说您是一位开明的医学家,难道这是一位开明的医学家说的话吗? ”

  “我是国立洛北大学的教授,本校的名誉教授唐木教授在第一审已经发表了意见.我不可能再说什么。”

  从他身上,可以看到成为教授的人自然会有的自我防卫本能,虽然他被誉为开明的学者,但他.的开明只局限于医学界,无法适用在社会上。

  “是吗? 没想到像您这样的教授也是持这样的态度,真是让我深刻领教了。”说完,关口起身走出教授室,夕阳透过走廊的窗户照了进来,他已经汗流浃背了.上诉到底有没有胜诉的机会? 在这一年间,为了推翻在第一审中左右胜败的关键争议点,自己完全不计较律师的个人利益,废寝忘食地四处奔走,妻子和其他同仃的律师都提醒他,小心成为生意一落千丈的佐佐木庸平家属的牺牲品。而且,正如周围的朋友所担心的,佐佐木家人在支付上诉审必需的资料调查费用方面也愈拖愈久了。

  关口停下脚步,擦拭着脖子上的汗水,抬眼看着钟楼,钟楼旁古色古香的巨大建筑物在夕阳余晖中绽放出庄严的光芒。整个医界被又高又厚的巨塔围了起来,自己真的能够与整个医界为敌,打赢这场上诉官司吗? 在饱尝挫折的同时,关口不禁想起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身上的佐佐木良江和她的三个孩子。

  第二十三章

  内视镜室位于一整排检验室中,里见修二从早上开始就在这里做胃镜检查。

  为期两周的奈良偏远地区集体体检结束后,回到近畿癌症中心,出差期间堆积如山的工作和看诊压力,让里见产生了些许的疲劳。在给第10位也就是最后一位病人检查完毕时,他感觉眼睛深处隐隐作痛。他拉开黑窗帘,走出检查室,从隔壁房间的窗户眺望着千里丘陵的方向,好让眼睛减轻疲劳。

  从建在千里新城高地上的近畿癌症中心望去,不远处,一整片辽阔的丘陵沐浴在4 月中旬清新的阳光下,展露鲜嫩的绿意。刺眼的阳光让里见不由得眯起眼,慢慢地将视线移向东方,那里的景观和周围迥然不同。绿色的丘陵被开肠剖肚,露出红色的泥土,十几台推土机和起重机穿梭其间,忙碌地进行整地工作。那里是即将在大阪举行的万国博览会会场所在地,目前正大兴土木开始整地。里见看着整地现场出了神,仿佛感受到人类以自己的力量向大自然发起的猛烈进攻,以及近畿癌症中心蕴藏着的向癌症挑战的巨大能量。

  近畿癌症中心成立于4 年前,是专门针对癌症问题开展工作的医疗、研究机构。园区占地15000 坪,是拥有500 张病床的医院和研究所,内部所使用的都是最先进的医疗设备。但近畿癌症中心最大的特色并不在于此,而是各部门的研究人员都是从全国各地招募来的基础、临床方面的年轻优秀的研究人员,完全排除任何学阀的掌控。因此,研究人员不需为类似国立大学中那种封建的人际关系操心,可以投注所有的精力于癌症的诊疗和研究工作上。

  里见所属的消化道第一诊断部专门研究胃癌,部长是前洛北大学的副教授,里见担任副部长。里见手下还有6 名工作人员,但部长、副部长和年轻的工作人员共同组成了一个强势的团队,推动工作顺利进行,没有封建的上下级关系,和其他部门之间的横向联系也十分密切。在浪速大学时,对各科一国一城的本位主义十分不以为然的里见,来到近畿癌症中心后发现自己终于找到了归宿。

  有些浪速大学的旧同事认为,里见是国立大学的副教授,应该足以胜任部长一职,也对他深表同情。但里见认为头衔并不重要,这里提供了名副其实可以同时从事研究和治疗工作的环境,也让他得以排除所有人际关系的纷扰,认真地投入到早期胃癌诊断的研究工作中。

  背后传来一位护士的声音:“医生,有位病人迟到了,虽然已经过了检查受理的时间,但病人说是从奈良十津川远道而来的……”

  年轻护士不知所措地问道。虽然时间已经超过1 点了,但奈良十津川村就是里见之前和年轻医生们一起搭着健诊车去进行集体体检的地方。

  “我来检查,你帮我准备一下。”

  他用眼神示意检查室,护士马上叫了在走廊上等候的患者名字,但等了好久,仍然不见病人进来——原来是病人本人不喜欢检查。经由陪同前来的家属劝导后,门终于被推开了。一位60过半、皮肤晒得黝黑的老婆婆怯生生地走了进来。

  “唉呀,你就是上次来我们村子的那个医生嘛。”

  病人大叫了起来,里见也觉得她很面熟,原来她是里见在集体体检的底片上发现息肉的那位病人。

  “哦,原来是上次参加检查的山田梅婆婆。”

  里见看了看检查报告上的姓名,便直接叫出病人的名字,努力使病人放松心情。

  “医生,我的胃好得很哪,可是我媳妇还硬把我拖过来了。”

  她瞪了一眼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媳妇,顽固地拒绝检查。里见笑了笑。

  “婆婆,上次给你拍的x 光片里有一些令人担心的地方,所以,今天只是来做进~步的详细检查。" “但只有得胃癌的人才要做胃镜检查,不是吗? ”山田梅婆婆有些不敢面对现实。

  “不,并不一定是这样。如果检查结果没有问题,你明天又可以精神百倍地下田工作了.不必担心啦。”

  在里见的谆谆劝导下,山田梅终于躺在检查室的病床上。里见找来刚好有空的助理,立刻为她注射了紧张抑制剂和分泌抑制剂,休息片刻后,将果冻状的麻醉剂抹在病人喉咙深处做喉咙局部麻醉,5 分钟后,又用喷雾法增强麻醉效果,这些处置可以减少胃镜插入时的痛苦。

  在此期间,里见把山田梅的x 光片放在读图机上,看到幽门前庭部的大弯侧有透亮图像,边缘十分不规则。里见又仔细检查胃镜前端小灯的发光状态,以前的胃镜只能盲目地拍摄,但最近的胃镜前端装着可以自由调整摄影角度的光纤摄影机,不仅可以直接观察胃中的情况,还可以拍下彩色照片。

  胃镜检查完毕,里见请山田梅躺成左侧位,下巴微微向前突出,用手触摸她的颈部。病人似乎还是很紧张,颈部摸起来有点僵硬。

  “来,放轻松,不要用力。”

  里见请病人放松后,将胃镜前端的管子靠近病人的嘴边,山田梅条件反射性地闭紧双眼,准备合上嘴巴,里见见状立刻撑开她的嘴,将直径12毫米的摄影管慢慢插进病人口腔。由于麻醉已经发挥作用,病人只眨了两三次眼,胃镜便沿着后咽喉壁向食道入口慢慢前进,但逐渐感受到阻力,里见要求病人做吞咽的动作后,摄影机的前端就顺势滑进了食道。来到贲门部位,里见打开摄影机前端的灯,挤压手上的橡胶球,把空气压进胃部,胃立刻膨胀起来,视野变得开阔了。从另一端的镜头上可以看到发出亮光的淡红色胃部,正有规律地微微蠕动着,好像是不同于山田梅的另一个活力充沛的生命体。

  里见将胃镜伸进胃的前端,寻找胃角部位。在观察胃内部情况时,胃角是方位测定的记号。不久,在灯光反射下,泛白的胃角出现了,胃角左侧空洞深处有一个小小的洞张开了大口,那是幽门环。里见为各个部位拍了照,以便做整体观察,并将胃镜伸入x 光片上呈现透亮图像的前庭部大弯的部位。果然不出所料,那里有一个直径1 厘米左右的红色半球状突起,表面有些微的出血现象。

  里见等待着蠕动收缩环经过病变部,以便可以更详细地观察突起的病变部位。

  蠕动慢慢产生,随着蠕动,无茎息肉状的突起轮廓清楚地显现出来,里见立即按下快门。继续观察小弯侧,不过在那儿只发现即将消失的瘢痕化( 结疤) 的溃疡,胃角和胃体都没有任何异常。里见缓缓抽出胃镜。

  “婆婆,已经好了。”

  紧紧闭上双眼的山田梅把眼睛张开一条缝,发现真的结束后,立刻坐了起来。

  “医生,怎么样? 是不是癌? ”

  “这要等刚才胃镜拍的照片洗出来后才知道,你不必太担心。”虽然是恶性肿瘤的可能性很大.但里见故意含糊其词。

  “医生,你别瞒我。如果是癌的话,就告诉我是癌……”病人瞪大眼角夹杂着-眼屎的眼睛,穷追不舍地问道。

  里见拍了拍老婆婆的肩膀:“婆婆,只要检查结果一出来,就会马上通知你,请你一定要和媳妇一起来,可以吗? ”他亲切地说道。

  山田梅直勾勾地看着里见的脸:“下次来的时候,你也会在吗? ”

  “当然。到时候,我会把今天的结果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这时,老婆婆才终于放心地下了床,在媳妇的陪同下走出检查室。里见看着她的背影出了神,决定要应这位病人的信赖,早日通知她正确的检查结果。但他也不禁想起佐佐木庸平当初正是因为信赖自己,才会接受让财前动手术,然而却在手术后因病睛急速恶化致死。虽然并非所愿,但里见也为最近一再拖延和佐佐木的家属及关口律师见面的日期感到于心不忍。

  北方料亭扇屋的和式包厢内,财前五郎、财前又一和医师公会会长岩田重吉正把酒言欢。包厢内没有外人,扇屋的女主人,同时也是又一情妇的时江亲自为客人端酒、斟酒。

  又一身穿大岛丝和服和外套,用日本布拭着被酒气熏红的脸。

  “我可是彻头彻尾的市井医生,和日本学术会议根本沾不上一丁点儿边,也搞不清楚里面的细节。不过学术会议会员的头衔实在太了不起了,能当上候选人也不错。我觉得这是好事一桩,你还犹豫什么? 先答应了再说吧。”又一劝说着犹豫不决的财前五郎。

  “爸,我当然也很想接受。但我才当两年教授,那个官司也还在上诉,鹈饲医学部长为什么把这么大好的机会让给我,我实在有点想不通……”财前五郎若有所思地说道。

  岩田重吉挪了挪名不符实( 他的体型可对不起名字中的那个“重”字的瘦小身体:“我刚才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最近因为校庆的关系,要举行纪念酒会,或发行纪念论文册及鹈饲纪念册等,鹈饲靠自己的财力似乎难以应付,但他应该不会光为了这点小事就要推你选会员,不知道他到底在盘算些什么? ”

  “我想,鹈饲医学部长虽然嘴巴上说,今后在大阪举行国际性大型学会的机会愈来愈多,很值得我去发挥,但他推举我去当学术会议选举的候选人,应该不会只为了要我筹措举办学会的经费和人手。我去查一下,前年在东京举办的国际癌症学会的7000万元经费中,4000万是从政府预算中拨付的,剩下的3000万都是由当地的东都大学医学部长担任财务委员长,向财界、药厂和医疗器材公司募款而来的。但在这方面,鹈饲医学部长的人面比我更广,他不可能只为这种区区小事就推举我。”

  “真不愧是财前教授,眼光的确独到。鹈饲不是省油的灯,他考虑的格局一定更大,而且必定和他有直接的利害关系。”

  岩田推了推干瘪脸上的金边眼镜,干了杯中的酒。

  “会不会是为了明年的校长选举布局? ”

  “不,校长选举的对手是文学部长泽田教授,虽然对方实力也很强,但鹈饲医学部长的政治手腕可是更高超呢。”

  “对,计划多年的新馆也是在他的努力下才落成的,现在医学部是浪速大学的主力军,这对鹈饲医学部长是很大的加分因素。”

  岩田和财前讨论了一阵,又再度陷入沉默,又一不耐烦地摇着油光锃亮的头:“你们到底想说什么? 从刚才到现在已经聊了两个小时,你们俩好像法官一样,这也不是,那也不对的,兜了一个大圈子,根本不需要这么伤脑筋嘛。”

  “爸,当然得伤脑筋了,如果没搞清楚鹈饲医学部长在打什么主意,我可不能轻易上钩。要是碰上钱可以解决的事还好,万一是钱也不能解决的事,到时候该怎么办? ”

  “鹈饲教授会找你谈这件事,可见早就把你财前五郎的分量给掂清楚了。总之他铁定是认定以我开私人妇产科诊所的财力,还有五郎你的政治手腕没问题,所以你们根本不需要这么伤神。”

  岩田也接着说:“我们即使想破了脑袋,也不可能摸清楚他的心思,要不要我私底下通过一定的渠道去探探鹈饲的口风? ”

  “我对鹈饲教授说,让我稍微考虑一下再回答他,所以,时间不能拖太久。”财前~副极为困扰的神情。

  “那你就回复鹈饲说你接受了,然后再慢慢探他的底,如果算算还是划不来,到时候再辞退不就得了。”又一满不在乎地说。

  “爸,这也太……”

  “为什么不行? 候选人因为私人因素辞退的例子比比皆是,现在可是能不能再’为财前家添一枚勋章的紧要关头,如果没这种心理准备,怎么应付得了那只老狐狸? 哈哈哈哈! ”又一根本不把鹈饲放在眼里。

  “怎么样,要不要去宗右卫门町撤点银子,繁荣一下经济吧? ”

  岩田立刻表示赞成,但财前表示另外有约,便先行离去。

  走到梅田新道的十字路口,财前拦了一辆出租车,驱车前往庆子位于帝冢山的公寓。

  财前刚当上教授时,曾安排庆子住在大阪长堀河畔的公寓,今年年初,庆子才搬到帝冢山这幢新建的高级公寓。长堀河畔的公寓位于心斋桥旁,庆子觉得离阿拉T酒店很近,上下班比较方便,但财前总觉在大阪市内进进出出的容易被人看到,所以,才要她搬到位于大阪南郊、环境清幽的帝冢山。

  出租车在帝冢山四丁目车站右转,停在五层楼的高级公寓前,财前立刻走进电梯,来到五楼。他避人耳目地轻轻敲了敲庆子的房门,没有人应答。于是,他稍微使劲地敲门,门把手从内侧转动了,庆子探出剪着短发的脸。

  “咦,今天你不是不方便过来吗? ”

  “你不欢迎吗? ”

  以前的庆子总是迫切期待财前的造访,每次看到他都雀跃不已,如今的态度让财前有点不太高兴。他一屁股坐在窗前的沙发上,12叠大的客厅里,北欧式的柚木桌子、装饰柜以及部分使用原木材料的沙发,都是财前在两个月前刚买的。财前身为国立大学教授的薪水虽然只有10.4 万元,但另外还有3 万元左右特诊费,以及每台手术5 ~10万的红包,每个月的总收入达60万。所以,他现在每个月都拿10万元给庆子。

  “喝威士忌? 还是白兰地? ”

  玫瑰色的针织睡袍下,庆子玲珑有致的曲线显露无疑。

  “刚吃完饭,喝点白兰地DEo ”

  庆子从洋酒柜中取出白兰地,倒在杯子中,跷起一双美腿。

  “这里还住得舒服吗? ”

  “当然舒服。对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怎么会突然找我……”庆子瞪大一双杏眼看着财前。

  “没什么大事,鹈饲医学部长有好事找我,我刚才和我岳丈他们在聊这件事。”

  财前把刚才和医师公会会长岩田他们在一起的事告诉了庆子。

  “咦,三个大男人竟然为了这种事举棋不定? ”

  “这可是学术会议会员的选举,虽然只是地方性的候选人,如果当选的话,就是学术会议会员,这是多大的荣誉啊。”.“你虽然想要这份荣誉,却不知道鹈饲教授在打什么主意。当上教授后,你怎么变得~点都不好玩了。”庆子的话里似乎带有轻蔑的意思。

  财前将白兰地杯子置于桌上:“什么叫不好玩了? 我可是堂堂一介名医,即使开玩笑也要懂得分寸。”财前满心不悦。

  “名医,应该是指医术和人品俱佳的人吧? ”庆子露出复杂古怪的笑容。

  财前精悍的眼神看着庆子,他伸出浓毛大手,一把将她拉了过来。庆子立即一如往常地接受了财前健壮的身体,温顺地投入财前的怀抱。财前更加使劲地抱紧庆子,却也忘不了庆子刚才那莫测高深的笑容。这个从女子医科大学辍学的女人,才.貌双全,又有着迷人的身躯,自己已经得到了名誉和财富,她还想从自己身上捞什么? 财前沉迷在女人的温香软玉中,脑子里却思考着庆子刚才的一番话。

  柳原蜷缩在二楼公寓潮湿的被子里,盯着被雨水水渍染花的天花板。他刚从大学医院下班回来。最近,一到傍晚,他就特别疲倦,感觉有点发烧。原本今天是每周一次去私人医院值夜班的日子,他也请了假,回家好好休息。一回到家,就立刻钻进被子里。6 叠大的房间里放着桌子、椅子和书架,铺了被褥后,整个房里就没有立足之地了。塞不进书架的书和方便食品直接堆在变色的榻榻米上,皱巴巴的西装和风衣则挂在墙上,使得原本朝北的房间显得更加阴森。

  他才打了几个盹,就被走廊上嗜杂的脚步声和咯吱作响的开门声吵醒了。一看时钟,6 点刚过,正是这幢老旧、简陋的两层木结构公寓最吵闹的时候,不时可以听到下班回家的人的脚步声和张罗晚餐的家庭主妇忙进忙出的声音,烤鱼的烟和卤菜香味也从门缝中钻了进来。柳原抬起手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想翻个身继续睡觉,隔壁却传来婴儿的哭声。

  “又来了! ”

  他生气地皱起眉头。最近隔壁搬来一对年轻夫妻,那位20岁出头的太太常常把孩子弄哭,每次都让孩子哭到自然停止。虽然柳原可以忍受所有的噪音,但惟独婴儿的哭声会直冲脑门,令他神经紧张。他睡意全无,走到房间角落的厨房,打开水龙头用杯子装了水,喝下请医院医局帮忙调配的退烧药。从两三天前他就开始吃起退烧药,如果还无法退烧,就得照x 光了。但最近医院的工作实在太『c=碌,现、在正值学会活动旺季,教授、副教授、讲师和资深医局员为了出席学会经常不在医院,于是工作都落在柳原等骨干医局员的身上。再加上每周协助两台手术,以及看顾自己负责的病房患者,很难有多余的体力再去打工值夜班。

  今年是柳原成为有薪助理的第二个年头,大学的薪水为2 .6 万元,再加上打工赚的1 .2 万元,总收入共3 .8 万元。光看金额似乎还过得去,但每个月的房租6000元,伙食费1 .2 万元,每年两次参加学会的会费和医局费1 万元,每个月至少要花1 万元做自己的研究,这么东扣西扣下来,最后连零用钱和交通费都变得十分桔椐。

  啊,真想早一点得到学位……柳原把装着方便面的锅子放在生锈的瓦斯炉上,一个人喃喃自语着。一旦获得学位,就可以自己负责门诊,挂上自己的名字,收入也会增加,在九州乡下当邮局局长的老父亲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他是家中的长子,下面还有四个弟妹,家里根本不可能有太多积蓄。在他从就读大学到成为有薪助理的期间,家里为了资助他,把仅有的土地也拱手让给别人。想到这里,柳原越发想早日完成父亲的心愿,成为一位真正的医生。

  但是……柳原一边把锅中的拉面倒进大碗中,一边思忖着:自己的学位论文题目是《从呼吸循环功能探讨高龄手术患者的处置方法》,之前在金井副教授的指导下,他已经完成了为数可观的副论文。然而,他每次只要一想到佐佐木庸平的上诉案即将审理,内心就涌起阵阵不安,无法静下心来研究。在那次医疗纠纷官司后,柳原日日夜夜受到良心的谴责,在医局内也变得孤立,学位论文的研究也丝毫没有进展。

  “柳原先生,你在家吗? ”

  管理员大声嚷着,反正又是来催收房租的,柳原并没有应声。

  “有客人找你,一个叫关口先生的。”

  “什么? 关、关口……我不在,就说我还没回来。”柳原急忙回答。

  “柳原先生,好久不见。”门从外面推开了,关口律师瘦削的身躯忽然现身。

  “不好意思,这么晚突然登门造访。我猜想你可能刚回来,所以特地选了这个时间。”

  柳原无法克制心中的惊讶:“你怎么知道我家的? 医局方面应该不会把医生的住址告诉外人才对……”

  “我是律师,在多方调查后,终于得知你搬到这幢公寓来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 ”他不想让关口进门,故意用硬梆梆的口吻问道。

  “你知道佐佐木庸平的家属之后的情况吗? ”关口一屁股坐在玄关上。

  “我怎么会知道? 我为什么要知道佐佐木先生家属的情况? ”

  “佐佐木太太在第一审判决后,一下子老了好几岁。在生意方面,这家中小企业掌管一切的老板一死,生意随即衰退到令人于心不忍的程度,那家店原本有四十几名员工,现在只剩下十二三个,银行方面不肯贷款给他们,厂商和大盘商也不供货,整家店快破产了。”

  关口巨细无遗地叙说着佐佐木商店的惨况。柳原一直不正眼看他,脸部肌肉却不时地抽搐着。

  “我今天来拜访你,是受佐佐木太太之托,因为她非常希望能够和你见上一面,你应该可以见她吧? ”关口单刀直入地问。

  “为什么她要和我见面? ”柳原第一次正视关口。

  “柳原先生,请你见她一下。而且,希望你至少在这次的上诉审时,务必说出真相。”关口朝他深深地鞠躬。

  “什么至少在这次,我说的都是真相,请你不要随便乱说话。”柳原一口回绝道。

  “我知道你很困惑。里见医生不顾失去浪速大学副教授的职位,站上原告的证人席,为了说出真相而不得不辞职。离开大学后,现在去了近畿癌症中心,经常随着集体健诊车走访奈良偏远地区。你知道里见医生的内心承受了多大的煎熬? 但是,他并没有后晦,他说,医生的使命就是要拯救病人,他只是在协助查明病人死亡的原因,如果因此被赶出大学,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狭小的房里顿时陷入沉默。

  “柳原医生,你是第一外科的医局员,你会比里见医生承受更大的压力,一旦.你说出真相,很可能被赶出大学,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正因为我了解,即使身为原告的律师,我至今都不曾来打扰你。这一年来,我用尽所有的方法,也拜访了许多教授,虽然我对医学一窍不通,却也从中学到了不少知识,不过至今我仍然找不到足以推翻第一审判决的医学证据。所以,惟一的方法,就是希望你可以鼓起勇气,说出真相。当然,既然我提出这种强人所难的要求,万一发生什么情况,我也会请里见医生和现任近畿劳灾医院院长的东教授大力协助安排你的去处。请你务必说出真相! ”关口恳求着。

  柳原的内心极度不平静,僵硬着身体,无法动弹:“你刚才就一直把真相、真、相挂在嘴上。你到底要我说什么真相? ”

  “手术前财前教授没有发现癌细胞转移到肺部,虽然你对他的诊断表示质疑,提议要做断层摄影,但他最后还是没有做。只要你说实话就好。”

  “谢谢你提醒,但我不记得有这回事。”柳原面无表情地回答说。

  “即使我这么拜托你,你仍然打算包庇那个虽然医术高明,但为了追求名利而不惜欺骗大众的财前教授,眼睁睁地看着一位病人白白送命吗? ”

  “不惜欺骗大众的财前教授”这几个字深深刺痛了柳原,但他立刻又想到了自己的学位论文,也想起了故乡的父亲。

  “不管你说什么,我的答案都和第一审时一样,请回吧! ”

  “是吗? 那我今天就先告辞了。不过,请你考虑一下我的话。”关口仍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说完便起身离开了。

  财前致电请示鹈饲医学部长方便的时问后,站在教授室的镜子前,确认自己的脸上完全看不出昨晚曾经和妻子以外的女人交欢、也没露出宿醉的痕迹后,便整整衣装,走出教授室。下午的会诊和其他杂务都已经结束,他脱下白袍,一身西装打扮,因为他希望在鹈饲面前表现得更加庄重。

  他敲了敲医学部长室的门,门内立刻传来应答的声音。推门而入,鹈饲满面红光,肥胖的身体仰靠在皮革主管椅上。他一脸傲然,似乎早就看透财前的答案。

  财前站在鹈饲面前:“我恭谨地接受您所提议的学术会议选举地方性候选人一事。”

  对于曾经和岳丈和岩田商量的事他只字未提,相反,他表现得极为郑重其事,仿佛真的感觉自己承受了无上的光荣。鹈饲立刻笑逐颜开。

  “你决定要当候选人了。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我们就来讨论选举参谋的人选吧。你觉得谁比较合适? ”

  “我还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但教授会还没有同意我可以做为候选人……”鹈饲的性急让财前有点摸不着头绪。

  “学术会议选举管理委员会并没有规定确定候选人一定要经过教授会的同意,不过,为了让你成为浪速大学医学部教授会一致推荐的人选,我会在下一次例行的教授会上征询大家的意见,这件事我会让叶山教授去处理,你不用担心。”鹈饲不以为然地说道,他随即趋前坐到客用沙发上。

  “这次的学术会议选举,就由叶山教授来做选举参谋吧。他经常帮校内的教授夫人们看病,也曾经为她们接生,人面很广。上次教授选举时,他也曾为了选票四处奔走,他的手腕绝对值得信赖。你岳丈财前妇产科遇上疑难杂症的病人也经常转到他那里,偶尔他也会去你岳丈那儿出诊动术,很多事做起来都比较方便。”

  “但教授选举时,就已经很麻烦叶山教授了,这次又要烦劳他,实在不好意思,毕竟他是比我资深的教授……”财前略显犹豫。

  “你不需要对叶山有什么顾虑,不管是上次的教授选举还是这次,他都不是为你卖力,而是为了我这个医学部长卖力,该报答他的我已经报答了,以后也会照顾他。”

  财前想着叶山那张白净的脸和总是打扮得一丝不苟的潇洒外型,似乎从中窥见了他对女人的欲望。

  “而且,由叶山担任选举参谋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手法,实质上还是要由我来策划。学术会议选举不同于校内的教授选举,要处理好大学和大学之间的关系,反正,一切交给我就是了。”

  “是,您这么说,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财前钦佩地鞠躬表示感谢。鹈饲望有毫不起疑地以为自己赚到学术会议候选人身份的财前,观察着这家伙,暗中在想他剑底是根十足的墙头草,还是个阴险毒辣的狠角色。

  “你既然成为候选人,就要知道对手是哪个大学的哪个教授。目前的首要问题是,近畿地区只有一个参选名额,国立洛北大学第一内科神纳教授和私立近畿医科大学神经科的重藤教授都有意角逐。”

  财前一听到洛北大学神纳教授的名字,不禁倒吸了一口气。这位少壮派教授研究成绩声誉卓著,被誉为“内科学会的进步派”。

  “财前教授,我想你也知道,神纳教授是循环系统——尤其是心肌梗塞方面的龙头老大,会有相当的选票集中在这位学会进步派教授的身上。近畿医科大学重藤教授则掌握了近畿一带私立医科大学的选票,两人都是劲敌。和这两位教授较量,你觉得自己有多少胜算? ”

  明明是鹈饲自己找财前当候选人的,此刻他却突然用一种弃之不顾的冷漠态度反问财前。财前一惊,露出困惑的表情。

  “今天我只是来向您报告我愿意接受推荐成为候选人,您突然这么问我……”

  “当然,当然。是我推荐你参加学术会议选举的,当然不可能要求你对胜算表态。反正,一切就交给我吧。既然你已经接受了,我不会让你吃亏的。”

  鹈饲主动找上财前,却又突然表现出撒手不管的态度,当财前陷入困境时,又及时伸出援手,试图让他感恩不尽。财前十分清楚鹈饲的狡猾伎俩。

  “既然是教授您推荐我作为候选人,一切都听您的安排。”

  鹈饲晃着肥厚的身体:“我会尽我的绵薄之力,但也希望你自己小心一点,不要在这个时候搞出什么丑闻来。”

  “是,关于那个案子的上诉审,除了上次帮我打赢官司的河野律师以外,我还:另外请了一位名律师,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了。”

  “不,我不是说上诉案的事,那个案子不可能有什么变数,不需要担心。我说的是选举时,如果不把自己身边‘清理’干净,很可能被黑函打败,要特别注意这.方面的问题。”

  “这点不必您提醒,平时我就很注意。”财前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但仍然恭谨地鞠躬致意。

  踏出医学部长办公室,在回教授室的路上,财前仍然反复思考着刚才鹈饲要自己“将身边清理干净”的话。昨晚才和庆子一夜温存,乍听这话让他顿时感受到一股寒意。昨天庆子的表现的确和平时不太一样,还轻蔑地说什么“你虽然想要这份荣誉,却不知道鹈饲教授在打什么主意。你当上教授后,怎么变得一点都不好玩了”……但思及之后彼此相拥时的浓情蜜意,财前认为并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而是:聪明的庆子觉得已经当上教授的自己不再充满刺激而已。

  至于其他需要“清理”的事,就是特诊病人的事……但这几乎已经变成医院里公开的秘密,那还能有什么呢? 想到这里,财前突然想起柳原。对了,柳原似乎正为佐佐木庸平的上诉案烦恼不已,如果他在学术会议选举中有什么奇怪的举动,真的可能变成鹈饲教授所说的丑闻。想到这儿,财前随即加快脚步。现在已经过了5点,但大部分医局员应该还没下班。他一回到教授室便立刻按下对讲机,命令柳原过来一趟。

  战战兢兢的敲门声响起。

  “柳原吗? 进来吧。”财前亲切地招呼畏畏缩缩的柳原。由于关口律师昨晚才找过柳原,所以他苍白着一张脸,不安地走了进来。

  “教授,找我有什么事……”

  “没什么特别的事,最近你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

  “不,没有……”

  “门诊和会诊时,你老是精神萎靡,到底是怎么了? ”

  “只是最近觉得有点累……”

  “那怎么行? 我听说你到私人医院值夜班打工,值夜班最伤身了,我有位患者是公司老板,不如安排你到他公司的诊疗所打工,那样就轻松多了。”

  “但是,我在那家医院做了很久了,如果辞职会造成他们的麻烦。”他回绝了财前的好意。

  “什么? 那叫其他年轻医局员去不就好了。这样吧,我让安西医局长安排一下。”

  “不,我只是暂时性的疲累,没关系。”

  “是吗? 你平时一直都很努力,这点小忙我还帮得上。”财前再度表现善意。

  “不,真的没关系。”

  柳原就像封上口盖的海螺一样,拒绝向财前敞开心房。财前打量着柳原,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一想到上诉审的事,就决定彻底采取怀柔策略。

  “你的学位论文还没交吧? ”

  “对。”

  “你不是已经写了五六篇副论文了吗? 那就赶快写主论文吧。”

  柳原推了推滑落的眼镜,目不转睛地盯着财前——教授要他写主论文的意思,就是在暗示他,只要交出论文,就会让他通过。

  检查室内拉着黑色窗帘,里见正为来自奈良县十津川村的山田梅做细胞诊。

  这是继上回的胃镜检查后,山田梅再度接受检查,她害怕得浑身僵硬,死命地闭紧双眼。里见为了缓和她的紧张与不安,不时轻声和她聊上几旬,同时将直径12毫米的直视细胞诊光纤观察仪从口腔插入胃中。

  10天前的胃镜检查中,里见在山田梅幽门前庭部的大弯侧上发现直径1 厘米左右的无茎息肉状隆起病变,其中小部分有出血的现象。从当时拍下的彩色底片上发现,病变整体比周围淡红色胃壁的颜色更红,里见怀疑是恶性病变,但必须采集病变的细胞在显微镜下进行细胞诊,了解是否为癌细胞才能做出确定的诊断。里见仔细观察着是否有10天前检查时没发现的病变,以及胃壁是否有新的变化。前端摄影机捕捉到的胃内部情况经由光纤观察仪的导线,传输到病床旁的彩色电视上,扩大后输出影像。

  里见仔细盯着电视显像机上照出的胃内情况,将观察仪前端伸入幽门前庭部。

  屏幕上的胃壁呈现出可怕的鲜红色,和透过胃镜镜头所见的实际颜色浅红色不太一样,胃体部像海浪拍打一样,不断朝十二指肠的方向蠕动。

  摄影机从正面捕捉到前庭部隆起的病变。和上次一样,表面十分光滑,头部有少许渗血的现象,正在出血。里见立刻将摄影机固定在这个位置说:“好! 清洗。”

  一听到里见的命令,在一旁担任助手的年轻医生将洗涤液装在光纤观察仪所连接的IOOCC 粗筒注射器中,使劲挤压注射筒。洗涤液立即从观察仪前端约4 毫米口径的喷嘴中用力喷向息肉状的病变部位,隆起病变部位立刻充血变得鲜红,不久,四处开始出血。洗涤液的喷出压力,相当于水平喷出时洗涤液在空中划出10米弧度的压力,在使用直视洗涤法进行细胞诊时,就是利用这种洗涤液喷向病变部位,使细胞剥离。

  当均匀地洗涤隆起的病变部位和周围前庭部一带时,被出血染红的洗涤液立刻积在凹陷的胃体部和弓形部分,山田梅痛苦地扭着身体,额头上冒出汗珠。

  里见确认病变部位充分洗涤后,拍下照片并抽出光纤观察仪。

  “婆婆,就快好了,再稍微忍耐一下。”

  他一边鼓励病人,一边插入极细的橡胶莱宾管,抽取胃中的洗涤液。之后只要用离心分离器将洗涤液分离,将沉在底部的沉渣放在玻片上,做成涂抹标本,就可以检查出到底是不是癌细胞。

  助手拿着装入离心沉管的洗涤液前往细胞检查室后,里见附在紧闭双眼的山田梅耳边轻声说:“婆婆,检查结束了! ”并示意陪同前来的媳妇进来。

  山田梅余悸犹存地眯着眼睛,窥见眼前已经没有连着光纤观察仪的黑线,才终于像躲过什么劫难似的松了一口气,由护士和媳妇搀扶着干瘦的身子坐了起来。

  “医生,这次总该有个明确答案了吧? ”她抬眼问道。

  “对,只要检查刚才胃里的细胞,就可以知道最明确的结果。”

  “那可不可以马上告诉我? ”她那夹杂着眼屎的细长双眼充满狐疑,“医生,你老早说检查、检查的.是不是杷我当成了白头翁……不,是白老鼠? 我们村里的人说,大阪的大医院尽干这种事! ’’山田梅紧盯着里见不放,陪在一旁的媳妇见状慌忙阻止婆婆,一边不好意思地说:“医生……如果需要再检查才知道有没有问题,就代表情况不是很严重,那可不司以等有比较明确的结果后再来检查? ”

  “不,婆婆的病如果不早期发现,很可能就会为时太晚。”

  由于无法向陪同前来的媳妇透露癌症的可能性,里见很难说服对方,但仍然必须尽力让对方接受自己的做法。这正是癌症专业医师在面对病人及病人家属时的为难之处。

  “婆婆,我也希望早日为你做出正确的诊断,但如果搞不清楚到底哪里有问题,随便做了几项检查就做出诊断,万一错了怎么办? 这可关系到你的生命呢。”

  山田梅倏地扭曲了脸部,泪水就这么顺着脸颊淌了下来:“但我不能再来医院了。又没有什么大病,这样隔三差五地跑到大阪的医院做检查,家里根本没办法让我这么奢侈。要是有这么多钱,还不如拿去买一把新的铁铲、铁锄,反正我都一把老骨头了,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妈,你怎么这样说呢? 我们希望你长命百岁,才会来医院检查两次啊。”媳妇也泣不成声。

  “婆婆,人的生命不分老少,都一样珍贵,所以,我们才会一次又一次地仔细检查。”

  “但如果真找出毛病来,还是得花钱。我想,干脆不用检查了……”

  里见心头一紧。大峰山脉溪谷旁的十津川村是位于深山的贫穷村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有人生病时都得放在笼子里,由人背着去看病,等下山时,通常已经为时太晚。山田梅认为确认癌症的精密检查是一种奢侈,让里见不由得体会到山村农家的贫困。

  “婆婆,那这样好了。如果以后还要做其他的检查,包括今天的检查在内,费用都由医院来承担,你不必担心钱的问题,如果接到医院的通知,请务必前来检笪,好不好? ”

  他来回望着一旁晒得黝黑的媳妇及山田梅,两个人都低着头一言不发。

  “可以吗? 你们一定要答应,”他转对媳妇说,“我也拜托你啦。”

  里见严肃地叮咛着,两个人终于点了点头,垂头丧气地走出了检查室。

  山田梅是最后一位做细胞诊的病人,助理和护士早已离去,但里见仍然在检查至内伫立良久。

  癌症的集体检查轰动一时,今年政府也编列了2 .4 亿元的预算作为癌症协会的伍。但即使增加了健诊车,如果缺乏协助健诊的x 光技师、有能力解读x 光片的医生,还是徒劳无功。另一方面,检查费用的问题也是抗癌对策的一大障碍。农村的人大多都认为755 元的检查费用过高,所以不参加集体体检。虽然奈良县的某些村庄会从每年200 万的村庄保健卫生费中拨出120 万来补助胃部集体体检费,但没有人知道这种情况能持续多久。

  问题还不止于此。去年一年中,日本全国各地接受集体体检的人数约100 万人,其中有20万人需要进一步做精密检查,但其中有50%的人因为无法支付2800元的x光精密检查费、1350元胃镜检查费和428 元细胞诊检查费,或因为太忙、没有自觉症状而放弃进一步检查,等送到医院时却为时已晚,成了末期癌症。

  里见对这种癌症对策和医疗行政资源的贫乏感到极度愤慨。即使点燃了年轻医师们对抗癌运动的热情,搭上健诊车凭着极大的毅力持续每天为50位民众做检查,费尽千辛万苦筛选出来后,这些癌症病人仍然成为漏网之鱼。即便是现在,也是每5分钟就有一位癌症病人死亡。

  一股力不从心的无力感朝里见袭来。但他决定,对于刚才的山田梅,即使自掏腰包,也要鼓励她继续做检查,直到做出明确的诊断为止。想到这儿,他的心情稍为放松了一点,他边走出检查室,边挂念着山田梅的细胞诊结果。

  法圆坂国民公寓是建了将近十年的老房子,早已失去了新建时的清洁感。钢筋水泥墙上开始出现裂缝,墙壁也蒙上了一层灰色,重新涂过油漆的地方东一块、西一块的,看起来像斑驳的地图。里见抬头看着这幢熟悉的房子,每到像今天这样上午做了极其耗费精力的细胞诊检查,下午又要会诊住院病人的日子,他就会觉得周围缺乏绿意的房子看起来格外单调。

  他沿着狭窄的楼梯上到四楼,推开右侧的门。

  “你回来了。”妻子三知代穿着毛衣在门口迎接。

  “关口先生他们还没到吗? ”里见今天和关口律师、佐佐木良江约好在家见面。

  “没有。”三知代略带不悦地回答,并从丈夫的手上接过公文包,站在他的身后为他脱下上衣。

  “你是为了关口先生他们才特地这么早回来吗? ”

  “对。关口先生也很忙,怎么好意思让他久等。”

  说完,里见换上居家长裤及毛衣,走进六叠大的书房,坐在桌前。三知代把里见脱下的衣服放进了衣柜。

  “老公,请你不要再介入佐佐木先生的事了。如果这次连近畿癌症中心也待不住的话,你要怎么办? ”她担心地问道。

  “你别担心。近畿癌症中心的人都是来自全国各大学的年轻研究员,是个在野:精神旺盛的地方,不会因为我涉及国立大学教授成为被告的医疗官司,就把我扫地出门,反而会关注佐佐木庸平先生的死亡原因所延伸出来的各种医学问题。”

  “这只是你的想法,你总是从善意的角度看所有的事。但你要好好地想一想,像你这样的人,只要一天不做研究就没办法活下去。希望你自已考虑清楚,真的不要再插手了,也别再和关口先生他们见面了。”

  正当她向丈夫恳求之际,大门被用力推开了。

  “爸爸,你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早? ”原来是读小学五年级的好彦。他刚才在附近的空地上玩棒球,还戴着棒球帽和棒球手套。

  “玩得怎么样? 投球技术有没有进步点? ”

  “当然,我是名投手呢,爸爸,你来看我投球嘛。”他热f 青地邀请难得早归的父亲。

  “下次吧。等一下有客人来,你再去玩一会儿吧。”好彦虽然有点失望,但仍活蹦乱跳地跑了出去。

  “我知道该为孩子着想,也能够了解你的担心,但佐佐木庸平先生是我初诊的病人……”

  里见没有继续说下去。门铃响了,是关口律师和佐佐木良江。在提出上诉后曾经来找过里见几次的关口立刻打招呼:“里见太太,抱歉常常来打扰,今天,佐佐木良江女±也一起来了。”

  良江在第一审判决后曾经登门致谢。

  “不好意思,一直疏于问候,这次又要麻烦里见医生帮忙了,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感谢之意。里见太太,你一定觉得很困扰,但我们除了里见医生以外就找不到其他人可以帮忙了,请你千万见谅。”

  她将礼物放下,满脸歉意地说道。三知代默默地点了点头,随即转身去准备茶水,气氛很尴尬。里见请关口和良江进了书房,书架上塞满了书,放不下的书就直接堆在榻榻米上,三个人一坐下来,就连走路的地方都没有了。三知代端了茶来,义~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里见丝毫不在意妻子的态度:“最近经常跑奈良,工作堆积如山,都没有时间问候你们。关口律师,后来情况怎么样了? ”

  “很不顺利,我正苦无对策呢。”关口以沉重的口吻,将自己无论到哪里都受到伶遇,以及对方拒绝会面的事如实告诉里见。

  “洛北大学的村山教授被称为是学界的开明派,连他也这样……”里见难以置信。

  “对,他说既然本校的唐木名誉教授在第一审发表了意见,他就不可能再说什么,便毫不留情地断然拒绝了我。”

  里见陷入了沉默。洛北大学也和里见离开的浪速大学一样,依然存在着封建的人际关系和特殊的组织架构,这些东西阻挡着学者的前进。想到这里,里见不禁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但我拜访柳原医生家算是一次成功出击。”

  “什么? 你去找柳原……”里见讶异地问道。

  “我后来才知道,柳原在第一审判决后立刻搬了家,虽然我觉得他现在住的公寓和以前的差不了多少,根本没必要搬家,但他还是搬了家,可见他心里有鬼。”

  “他怎么说? ”

  “我告诉他,自从佐佐木庸平先生死后,店里的生意一落千丈,已经不得不把原本6 间宽的店面租一半给别人,希望这回他可以说出真相,但他完全不松口。我想,只要他和佐佐木良江女士见了面,或许会回心转意,于是要求他和佐佐木太太碰面,但他也没答应。”

  一旁的佐佐木良江低着头,紧咬着嘴唇。

  关口继续说道:“但我看得出来,柳原医生开始动摇了。他原本就不像是心狠手辣的人,出身农村的他,应该是个心地善良的人,照理说,应该和里见医生属于相同类型。他只是偶然之间被卷入此次的官司,就像受到猫儿威胁的小老鼠一般。

  在接下来的这场官司中,只要能够说服柳原医生站在我们这一方,或许他会在关键时刻说出真相。所以,希望您也可以帮忙说服柳原医生,如果您去找他,或许他会改变心意。”

  里见想起在第一审的法庭中,柳原以被告证人身份出庭和自己当庭对质时,不惜扭曲事实为财前教授做伪证的情景。是当今的医局制度,让经历了多年无薪助理生涯后好不容易成为有薪助理,并准备取得学位的医生,不得不对掌握自己生杀大权的教授盲目服从。

  “这必须顾虑到柳原的立场,我会详细考虑之后再决定是否找他谈一谈。你上次曾提到要查以前的医疗纠纷判例,有没有找到什么值得参考的资料? ”

  “胜诉的判例都是把剪刀留在病人的腹中,或是在输血时搞错了血型这类很粗糙的案例,没有像佐佐木先生这种涉及高深医学技术的判例。但一位律师前辈告诉我一桩很有趣的案子,那是发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的事。国道铁路的火车司机看到有人要过平交道时,在规定距离前就鸣响汽笛继续行驶,但那人却没有停下脚步,在过平交道时被火车辗死了。原来他是听障人士,于是家属就提出控告。当时的大审院认为,‘行人’当然也包括听障人士,平时便应该训练司机在遇到听障人士通过时的应变处理方法,最终判决国铁败诉。这真的是不容许有丝毫怠慢的严格判决啊。”

  “不允许有丝毫怠慢的……”里见喃喃自语着,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两只手托着下巴陷入沉思,似乎忘记了关口律师和佐佐木良江还在眼前。片刻后,他终于抬起了头,“你要不要去找东京K 大学胸腔外科的正木副教授谈一谈这件事,他之前一直在美国,好像在一个月前才回国。正木教授是年约40岁的少壮派副教授,对临床上发现的癌细胞转移进行了独特的研究,还对胃癌转移到肺部的病例发表了新的资料,如果可以见到正木副教授,或许可以为第一审争议的肺部转移问题找到突破点。”

  “是吗? 那我马上带着您的介绍信去拜访他。”关口的眼睛为之一亮。

  “很遗感,我是内科医生,彼此的专业不同,我也不认识他。不过你可以拜托在近畿劳灾医院当院长的东教授写一封介绍信。东教授的专业也是胸腔外科,应该和他很熟,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拜托东教授。”

  里见的一番话终于打破了房内一直挥之不去的沉闷气氛。

  浪速大学医学部例行教授会在新馆会议室召开。5 月的阳光透过宽敞的玻璃窗洒了进来,会议室的淡黄色墙壁给人明亮舒适的感觉。

  鹈饲医学部长坐在u 字形桌子正中央,环顾左右两侧按顺序排座的临床组和基础组30位教授。他拿着事先印好并发给各位教授的讨论事项提纲,逐一针对新设中央病历室、核定副教授和讲师的海外留学名单以及决定下一期学位审查会日期等事项进行补充说明,顺利地推动议程的进行。

  “最后的议题是安排今年暑期学生组织巡回诊疗队的事宜。发给大家的资料上已经写得很清楚了,由10位四年级生组成1 队,共组3 队,像往年一样前往香川县小豆岛、滋贺县坚田与和歌山县日高,以期达到进修兼诊疗的目的。各队带队的负责人由内科、外科、耳鼻喉科、皮肤科和眼科各科各自讨论后决定,最后再呈报上来。”

  第一外科财前、第二外科今津等临床组教授们纷纷点着头。鹈饲望向排坐在左侧的基础组教授:“如果基础组教授对这项学生诊疗活动有什么意见,希望可以提出来供大家参考……病理学大河内教授,你有没有意见? ”

  鹈饲将红润光泽的脸转向坐在自己左侧的大河内教授。大河内教授既是前任医学部长,也是学士院恩赐赏得主,更是惟一让鹈饲觉得棘手的人。大河内教授挺起鹤—般纤瘦的身躯,笔直地坐在椅子上。

  “从病理学的角度来看,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意见,但我认为应该大幅度延长巡回诊疗的时间。目前日本的医学教育还在沿用19世纪70年代时德国所采用的那一套以课堂为主的教育课程,重要的临床教育却严重不足,学生根本不会给病人看病,眼里只有学位。为了消除这些弊端,应该多花一点时间,使诊疗教育更充实。”

  他扬起高耸的鹰钩鼻,表情严肃。

  “你的意见非常正确,但因为预算有限,没有办法让我们充分发挥。所以,今年的时间安排也只能比照往年办理了。”

  鹈饲以预算为借口,婉转地驳回大河内的提案。

  “每次都推说预算、预算,医学部长的工作不就是调整预算、修正目前医学教育的缺失吗? 今年不行,就希望明年可以延长时间,使巡回诊疗更具实际意义。”

  大河内不悦地说道。

  现场的气氛顿时显得十分尴尬,但鹈饲丝毫不以为意,让他挂心的是,距离5点会议结束,所剩时间已经不多了。

  “今天例行教授会的讨论事项都已经顺利完成,接下来,还有一件事要征询各位的意见。”鹈饲故意以一派轻松的表情说道,财前的脸上闪过一丝紧张的神色。

  “这事是关于今年11月将举行的日本学术会议会员的选举的。相信大家都已经知道,在全国会员方面,浪速大学推举了同一校系下的奈良大学医学部竹谷部长作为候选人,在地方会员的选举方面,由于之前连续两届都被国立洛北大学包办了,所以,浪速大学的各兄弟学校、兄弟医院都一致认为这次我们一定要选上。日前,我在和奈良、和歌山以及大阪医科大学等兄弟学校的医学部长聚会时,他们非正式地提议,希望由本校推举出有力的候选人。”

  在场的教授盯着鹈饲看,其中还有人对鹈饲突然提出这个议题感到讶异。

  妇产科叶山教授立刻表示赞同:“我也有同感。这6 年来,地方会员连续两届都由洛北大学校系的候选人当选,在学会筹备经费、研究预算和研究机构、医院的人事安排方面让我们吃尽了苦头,下一届的地方候选人一定得由本校推派! ”

  叶山摸了摸露出胸前口袋的一截丝质手帕。第二内科、放射科、眼科、耳鼻喉科的教授也纷纷表示赞同。这些人都是在两年前第一外科教授选举中,在叶山的领.导下支持财前的鹈饲派教授,这一幕很明显地让人感受到,叶山曾经事先斡旋过了。

  大河内教授瞪了叶山等人一眼:“我反对。暂且不论学术会议刚设立时的情况,最近的学术会议更在研究费用上动手脚,还擅自把日本学术会议翻译成lapan sci一ence Academy( 日本科学研究院) ,印在名片上。在国外,人们会对研究院的会员表示极大的敬意,这些人却利用这些头衔向国外的学术杂志推销自己的论文,或只是把它当做进一步成为外国学会会员的跳板。学术会议本身也堕落得像国会一样愚蠢。国立大学的教授本身的研究、教育、诊疗工作已经够忙了,有什么必要担任这种学术会议的会员? ”大河内教授的发言铿锵有力。

  “我同意大河内教授的意见。不管兄弟学校再怎么要求,学术会议的选举,原本虚该根据研究成绩和学者的人品进行选举,但现在每次选举就会出现许多负面的传闻。与其有闲工夫去参加这种选举,还不如将心力花费在最近出现革新态势的医学部学生教育问题上。”

  在之前的教授选举中,第二外科今津教授曾经为第一外科前任教授东四处拉票.却在鹩饲、财前的绵密计谋下溃败,此刻,他表示出反对意见。基础生理学和公众卫生学教授也纷纷点头,但整形外科野坂教授却探出那张晒黑的四方脸:“今津教授的意见十分正确,但学术会议的问题也不能等闲视之。现在的学术会议虽然尸经不如以前具有监督科学行政的权威和权限,但实际的问题是,一旦成为会员,存分配政府支出的预算、补助金时,可以处于十分有利的立场,对争先恐后争取研究经费的学者来说,这才是最大的魅力。”

  “野坂,你也有同感吗? ”鹈饲笑容满面地说道。

  叶山和财前神情微妙地互看了—眼。原本他们就预料大河内和今津会反对学者参加政治运动,但在上次的教授选举时,野坂虽然最后答应投靠鹈饲派,他却—直无法了解他到底具体履行了多少承诺。之后,在教授会讨论重要事项时,野坂派的意见经常和鹩饲派相左,所以,这次野坂派会出现什么反应一直是叶山和财前最担心的。如今,担任领导角色的野坂的一番发言,使他们比想像中更轻易地过了第一关。

  “但问题是要推举本校的谁做候选人。”野坂瞥了一眼鹈饲和叶山的笑脸。

  皮肤科乾教授是野坂派的成员之一,他也跟着试探鹈饲的想法:“人选当然是最重要的,不知道医学部长有没有中意的人选? ”

  鹈饲故意装出沉思的表情:“我的意见吗? 其实,各兄弟学校的医学部长纷纷推举第一外科财前教授呢。”

  瞬间,会议室里立刻出现了一阵骚动,财前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野坂则马上变脸了:“真是太让人意外了。其实,整形外科学会准备推荐我出来候选。可不可以冒昧请教一下,为什么兄弟学校的医学部长偏偏会提名在本部教授会中最年轻的财前教授? ”野坂毫不掩饰自己的反感,但也显示出他想成为候选人的企图。

  鹈饲胸有成竹地说:“刚才有两三位教授对学术会议有所批判,这是因为那些追求功利和名声的教授把学术会议会员当成一种名誉职位来参选,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弊端。如果由充满活力、能干的年轻教授出任,就可以消除这存在多年的毒瘤,努力恢复学术会议应有的功能,不要让学术会议继续成为抢夺研究费和研究机关预算的场所。为此,首要任务就是要让会员年轻化。于是,无论在年龄上还是在学术成绩上,在消化道外科领域表现十分优异的财前就成为最理想的人选,如果推举财前,我个人也表示同意,不知各位的意见如何? ”

  鹈饲第一次清楚表达自己的立场。

  “财前目前正在打上诉官司,他可以成为恢复学术会议应有面貌的理想候选人吗? ”

  大河内冷冷地丢下这句话,他的严厉态度让部分对学术会议漠不关心、正无聊地东张西望的教授纷纷露出赞同的神情。

  “鹈饲,你认为呢? 还有财前,你自己有什么看法? ”

  鹈饲不知该如何回答,不自然地干咳了几声,财前则面朝大河内:“您问我吗?目前正在上诉中的医疗纠纷官司,在第一审的判决中已经清楚明白地证明我个人丝毫没有误诊或疏忽,我完全问心无愧。但我必须对给本校各位教授造成的极大困扰深表歉意。所以,如果承蒙本校以及兄弟学校共同推举像我这么浅资历的人作为候选人,我愿意为大家贡献一份心力。”

  他的态度十分恭敬却又显得极其高傲。这种目中无人的自信让在座的教授哑口无言、面面相觑。妇产科的叶山见缝插针地说:“学术会议选举需要和兄弟大学及医院、以及私人医院的校友会都打点好关系,得到他们的支持,才能获得票源。在这方面,财前教授已经得到兄弟学校医学部长的一致推荐,我想,我们就推荐财前教授吧。”

  鹈饲随即接受他的提议:“其实,学术会议选举管理委员会并没有规定确定候选人必须获得教授会的同意,我只是希望能够采取教授会推举的圆满形式才征询各位的意见,请各位了解这一点。”

  “既然是这样,那不如一开始就别问。”大河内教授不以为然地撂下这句话便起身离去,基础组的教授也纷纷离席。鹈饲的嘴角禁不住微微上扬——这样就够了,这样就算是征询过教授会的意见了。他看了看财前,财前精悍的眼底也流露出一丝笑意。

  晚上8 点左右,里见和关口来到位于芦屋川畔山区的东家宅第。那是一幢英式的红砖白墙建筑。一按门铃,女佣一路小跑出来应门,领他们走进客厅。

  20叠大的客厅中央设置了巨大的壁炉,墙上挂着名家所绘的外国风景画。随着走廊上响起一阵脚步声,东穿着睡袍走了出来。

  “教授,好久没来向您请安了。今天在您百忙之中上门打扰,实在很不好意思。”

  里见站起来,鞠了一躬。

  关口也连忙说:“抱歉这么晚来打扰您。”

  “不,如果不在医院而要在家里见面的话,除非是星期天,否则非假日就只有这种时间了。里见,真的好久没看到你了。”东亲切地说着,请他们在沙发上就坐。

  东的脸上已经看不到在自己的继任教授选举中,被支持财前的鹈饲派打败、黯然退休时的沧桑,反而洋溢着就任近畿劳灾医院院长后再度活跃于第一线的活力。

  但从他明显增多的白发中,似乎也看得出在凡事都得操劳的新建大医院掌事,让一派学者个性的东费尽了心思。女佣端上茶后,东叼着烟斗,以一贯的慎重态度问道:“你们两位一起来,是不是为了上次的医疗官司? ”

  关口立即向前挪了挪身体。

  “是的,在这三四个月期间,我为了寻找只要能够在手术前做断层摄影就可以鉴别出肺部小指头大小的阴影是癌症转移灶的理论根据四处奔波,但至今仍然没有成果。”

  关口首先谈到这三四个月来的调查经过和结果。

  东点了点头:“是吗? 果然是这样……从纯学术的角度来看,要分辨出小指头大小的阴影是癌症的确很困难,而且,如果是判断阴影的大小和形状时,正面的x光片往往比断层摄影更加理想。”

  东从胸腔外科的立场陈述自己的意见。

  “这只是一般的学术事实,但佐佐木庸平的案子在这些学术事实以外,仍然有让人疑虑的地方。我一直抱着这个疑问观察这场官司的发展,刚好得知东京K 大学正木副教授手上有一些关于胃癌转移到肺部的最新资料,他之前去了美国,约一个月前才回来。所以,我想他的资料或许可以在本次官司派上用场。”里见说。

  “原来是这样,里见,你的消息真灵通,对自己专业以外的事也这么了解。的确,东京K 大学的正木副教授算是数一数二的年轻肺癌专家,他从临床角度发现的癌症转移理论相当优秀,这次他的胃癌转移到肺部的资料,虽然还没有在学术会议上发表,但见解的确十分独特。”东对里见的意见表示认同。

  “您既然都知道,为什么我之前向您请教时,您都没有告诉我? ”关口的话中略显不悦。

  “我当时忙着处理医院的行政事务,一下子疏忽了,没想到里见提醒了我。”东苦笑着。

  在关口看来,东并不是疏忽了,而是故意不提。至今为止,只要关口寻求协助,东从来不曾拒绝,但他也因为身为浪速大学系统的近畿劳灾医院院长,因立场微妙而不得不采取比较消极的态度。

  敲门声传来,夫人政子身穿和服走了进来:“老公,今津先生打电话找你。”

  “我是里见,打扰了。”里见简短地向只见过一两次面的东夫人打招呼,关口也为这么晚造访致歉。

  政子看着丈夫前往走廊接电话的背影,说道:“里见先生,真的是好久不见了。

  三知代最近还好吗? ”

  “是,托您的福……”

  “太好了。佐枝子托你的福,最近身体也一直都不错,今天说什么要为女子学院的同学会做准备,所以出门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她亲切地说完,突然压低嗓门:“今天你们一起来,有什么事吗? 如果是上次那个医疗官司的事,就请不要把他卷进去。你们也知道,他好不容易才当上近畿劳灾医院的院长,中间也经历了很多波折,请你们多体谅。我老公可不像里见医生这么年轻,也缺乏像你那样的正义感……”

  政子的话中带刺,在她看来,里见为了查明一位病人的死因,不惜抛弃国立浪速大学副教授一职的行为,只表明了一种愚蠢的正义感。里见一言不发地看着夜色下的庭院,关口立刻出面解围:“东教授是个谨慎得不能再谨慎的人,我想,您应该不用担心。”

  这时,东走了进来。

  “你不要在这里搅和! ”东以难得的严厉口吻对妻子说。政子离开了客厅。

  “在今天的例行教授会上,决定要推举财前作为下一届学术会议会员选举的候选人。”

  “学术会议会员的候选人? 怎么可能……”里见眼里尽是不解。

  “不,刚才是今津教授打电话告诉我的,绝对错不了。虽然大河内教授和今津等人表示反对,但鹈饲派的叶山事先已经费了番工夫疏通过了,所以会议中强行通过由财前担任候选人的提案。”

  里见露出更加难以置信的表情。

  “虽然上诉审理即将开始了,但浪速大学还推举他做学术会议会员的候选人,可见他们对二审抱持极大的自信,不,应该说是百分百的自信。我听说除了河野律师之外,他们还增加了一位医师公会的顾问律师,组成一个律师团。但财前凭什么如此自满? 看来,我必须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一定要比以前更努力迎战才是。”关’口意味深长地说道。

  东沉默了片刻,突然抱住胳膊说:“一个人的野心真的可以让人无所畏惧啊。但回想起来,我真的非常惭隗,当了18年的教授,竟然只培养出像财前这样的副教授! ”

  说罢,他努力压抑着内心的愤怒,端起已经凉了的红茶。

  “好,我立刻帮你写封介绍信给正木副教授。不是简单在名片上写几句话,而是以信纸拟一封正式的委托函。关口律师,也请你加把劲儿,务必找出可以推翻第一审判决的证据。”

  第二十四章

  东佐枝子以麻纱手帕遮阳,四处寻找里见三知代的身影。

  圣和女子学院的校庆暨校友会热闹登场,一大早,校园内就挤满了盛装出席的女人们。

  佐枝子向来对当校友会干部敬而远之,但因为这差事是轮流的,这次刚好轮到她。所以,这一个月来她一直忙着四处张罗游园会义卖的手工艺品,今天也是一大早就到学校处理一些杂务。佐枝子身旁的五六位同窗旧友正兴致勃勃地聊着丈夫和孩子。

  “哎呀,你先生那么年轻就已经当上支店长了。真羡慕你,哪像我老公哟,到现在还任人使唤呢! ”其中一人扯尖了嗓子说着。

  “但你家的孩子不都进了名校吗? 我才羡慕你呢! ”支店长夫人特别强调了“名校”这两个字。几个女人喋喋不休着,谈话内容已经从丈夫转移到孩子身上。佐枝子对这些话题丝毫不感兴趣,抬头张望人群中,看到身穿深蓝色套装的二知代正向她走来。

  “三知代,我一直在找你。”

  佐枝子身穿淡紫色的小纹和服,搭配胭脂红的缀织腰带。三知代望着佐枝子身穿和服的婀娜体态出了神。

  “真的好久不见了,张罗义卖的事一定让你累坏了吧? ”

  三知代从桌巾、绢花、抱枕和拖鞋等众多手工艺品中挑了一束绢花,佐枝子不甚熟练地用包装纸帮她包起来。

  “我和其他人说一声,我们就出去聊一聊。”

  佐枝子转身朝一位正聊得不亦乐乎的干事交代了几句,便和三知代一起穿过校园,来到学校后山的山丘上。杂木林尽头的小山崖上,六甲山脉层峦叠嶂。学生时代,她们经常在此流连。三知代抬眼望着眼前这片令人沉醉的新绿和蔚蓝的天空。

  “好久没有在这么闲静的地方呼吸新鲜空气了。整天杲在国民公寓里,有时候会格外渴求绿意和新鲜空气。但看到里见这10年来,即使在那样的环境下仍然无怨无悔地刻苦钻研,我就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是啊,里见先生就是那样的人,他离开大学到近畿癌症中心后,好像对研究更投入了。前天晚上他来找我父亲时,我父亲看到他这么刻苦,还很感慨呢! ”

  “真的吗? 前晚里见去你家……”

  看来里见对此只字未提。

  “对,他好久没来了,刚好我不在家,也没有遇到他。他和关口律师一起,并针对佐佐木先生官司的问题提出了一些在胸腔外科方面很专业的建议,连我父亲也对他刮目相看。听说东京K 大学的一位副教授握有对佐佐木先生有利的资料,我父亲就在里见先生的请托下,帮他们写了介绍信。”

  “原来里见介入得这么深……”三知代满面愁容。

  “怎么了? ”佐枝子纳闷地看着三知代。

  “前几天我才叮咛他,要他别再管佐佐木先生的事了……”

  “为什么要阻止他? 即使里见先生因为这件事而不得不离开大学,但他仍然坚持自己的初衷,这需要坚定的信念和勇气,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佐枝子眼神坚定地看着三知代。

  “因为事不关己,你才会这么说吧。.里见这个人专心研究,从来不过问其他事务,我默默地跟随着他一路走来,就是希望他取得优秀的研究成果,有朝一日当上教授。但他却为了刚好由他初诊的病人,抛弃了副教授的职位。之后,虽然递出了辞呈,却足足过了半年既不算辞职也不算在职的尴尬日子,根本无处可去。好不容易才在大河内教授的帮助下去了近畿癌症中心,但中间那半年的痛苦不是常人能够体会的。看他呆在被水泥墙包围的狭小公寓里,每天闷坐在六叠大的书房书桌前,感觉好像坐牢一样。我和好彦整天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就怕惊动了他。所以,里见的行为虽然看似很伟大,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完全没有顾及家人的感受,是因为事不关己,你才会这么说吧。.里见这个人专心研究,从来不过问其他事务,我默默地跟随着他一路走来,就是希望他取得优秀的研究成果,有朝一日当上教授。但他却为了刚好由他初诊的病人,抛弃了副教授的职位。之后,虽然递出辞呈,却足足过了半年既不算辞职也不算在职的尴尬日子,根本无处可去。好不容易才在大河内教授的帮助下去了近畿癌症中心,但中间那半年的痛苦不是常人能够体会的。看他呆在被水泥墙包围的狭小公寓里,每天闷坐在六叠大的书房书桌前,感觉好像坐牢一样。我和好彦整天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就怕惊动了他。所以,里见的行为虽然看似很伟大,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完全没有顾及家人的感受,是很自私、很任性的呀。”

  三知代的脸痛苦地扭曲着,这是一个对丈夫还抱有一丝希望,并为此已忍受了多年清寒痛苦的妻子的真心话。

  “我觉得你对教授的职位太执著了。像里见先生那样的人,即使不当大学教授,无论在哪里,都可以有杰出的研究成就。”佐枝子眼里尽是温柔。

  三知代静静地摇了摇头:“这只是大道理。没错,即使不当大学教授,也可以持续研究工作。但一旦在大学当了教授,不但可以争取到相关的研究经费和设备,还能在众多工作人员的协助下进行许多无法独立完成的大研究。我想,从你父亲的例子,你应该对此有深刻的体会。我希望里见当上教授,并不是出于满足那种俗不可耐的虚荣心或是追求名利。他好不容易才找到近畿癌症中心这个可以让他专心诊疗和研究的地方,我希望他可以好好珍惜,正因为这样,我才不希望他过于介入佐佐木先生的官司。”

  “我能够了解你的想法,我也这么劝过里见先生。”

  佐枝子突然住了嘴,她想起之前和里见去伊丹机场为财前前往德国参加国际外科学会送行时,归途中两人曾单独前往这个山丘对面的加茂桃树林散步的情景,也同时想起里见对待病人生命的那份执著与虔诚。

  “身为学者,留下伟大的研究成果固然重要,但只有里见先生能让佐佐木庸平先生不会死得一文不值。”佐枝子深情地说道。她嫩白的肌肤和淡紫色和服融为一体,显得风姿绰约,明亮的双眸炯炯有神。

  三知代再度惊艳于她的美丽,瞪大双眼,改变了话题:“佐枝子,你今天真的好漂亮,像你这么美丽的女孩子,为什么还不结婚呢? ”

  “因为没有第二个里见先生了呀。”

  佐枝子笑着自我调侃着,但她的眼里没有一丝笑意。三知代突然顿悟似的注视着佐枝子。

  “佐枝子,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

  她们顺着来路折返。两个人默默地走在杂木林的小径上,佐枝子刚才那一句“因为没有第二个里见先生了呀”,使得两人之间产生了微妙的隔阂。当她们返回校园时,校园内已挤满了身着华服的人,义卖摊位前挤得水泄不通。

  “哟! 这不是里见夫人吗? 还有东小姐! ”

  背后突然传来男人般低沉粗哑的声音。转身一看,原来是鹈饲医学部长的夫人,她矮胖的身体裹着戏服般的大图案和服,鱼鳃般鼓起的下巴向前突起。鹈饲夫人也是圣和女子学院的校友,三知代和佐枝子立刻简短地和她打招呼。

  “好久没有问候您了。”

  “彼此彼此啦,里见先生最近还好吗? ”她明明知道里见去近畿癌症中心的来龙去脉,却仍若无其事地问道。

  里见向鹈饲医学部长递出辞呈回家后的情景又历历在目,三知代不由得紧咬着嘴唇。

  “啊,对了。第一外科的财前教授被推举为学术会议会员的地方候选人,东教授和里见先生也有投票权,请两位务必转告一下,请他们惠赐一票。”鹈饲夫人强人所难地说道。

  “还有,里见先生好不容易进了近畿癌症中心,希望他可以专心投入研究工作,如果再发生什么事,可就真的伤脑筋了。我们家鹈饲还很挂念他呢。”她话中带刺,像极了江户城后宫的大姐大。

  河野法律事务所位于高丽桥N 大厦,接待室内摆置着皮革沙发和红木茶几,摆。

  设之豪华丝毫不逊于五星级饭店。财前五郎和岳丈又一坐在靠窗的位子,河野律师和新委任的律师——医师公会的顾问律师国平坐在对面。河野律师吩咐秘书为财前他们端来饮料。

  “国平虽然年轻,但在医师公会里,只要有医疗纠纷的案子,纵使再棘手,他也有能力让双方达成和解,使事情圆满落幕,所以那些因误诊被告上法庭的医生个个对他感恩不尽。你们应该听说过,之前有一位怀孕4 个月的孕妇流产,医生诊治时为她注射了盘尼西林,结果导致该孕妇休克死亡。这起医疗事故闹上了法庭,还曾引起社会广泛的讨论。那个案子就是国平负责的,最后由医方胜诉。”

  河野将富态的身体埋在沙发中,介绍自己推荐的国平律师的实力。财前曾在报纸和专业杂志上看过这件诉讼案,当时他也很感兴趣。发生这个事件后,盘尼西林导致休克死亡一事曾受到很大的瞩目。

  财前又一的厚唇上沾满唾沫,探着身子说道:“久仰国平律师的大名,如今当面看到你,更让我觉得信心十足。”又一打量着坐在斜对面的这位律师——看上去年仅四十二三岁,胡子剃得一干二净的脸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一看就知道是富有才干的人。又一在心里又对他打量一番后说:“律师,我们的官司可不是要和解,而是一定要打赢,让提出上诉的佐佐木他们输得落花流水。”

  国平推了推眼镜:“我对这件医疗纠纷很感兴趣,从第一审时就持续关注着。

  这场官司的争议内容关系到高深的医学知识,也就是癌症的转移理论、是否适合手术,以及术前术后的处理等重要的问题点,这次的判决将对日后的医疗纠纷官司产牛很大的影响。而且,目前除了医学界外,也引起法学界人士的关注。既然由我和河野律师共同担任第二审律师,当然希望能够获得更理想的全面胜诉。”

  国平口齿清晰:显得信心十足。财前五郎注视着精明干练的国平,说:“国平律师。既然你很早就在关注这场官司,那可不可以谈谈你的看法? ”他似乎在试探国平的能力。

  国平露出了锐利的眼神:“我看了佐佐木方面的上诉状,他们上诉的理由有三项.一、由于在术前没有做必需的断层摄影,以致未能及时发现癌细胞转移到肺部;二、由于是在完全没有注意到肺部转移灶的情况下,针对胃贲门部位的主病灶讲行手术,所以,手术的外科侵袭引发肺部转移灶急剧恶化,导致佐佐木庸平死亡:三、虽然根据病理解剖结果显示,病人的死因是癌性肋膜炎,却一直被误诊为术后肺炎,也因而采取错误的治疗方法,使病人在手术后第22天宣告死亡。内容和第一审的书状差不多,并没有新的主张,这是因为对方无法找到比第一审更周全的理论依据作为上诉理由的佐证。在之后的书面审理中,对方也紧咬着术前没有做充分的检查——尤其是没有做断层摄影不放,极力主张只要做了断层摄影,就可以在手术前发现癌细胞转移到肺部。上诉人很可能希望以此为突破口,一举推翻第一审的判决。”

  国平律师翻阅着桌上有关第一审和第二审的相关诉讼资料说道。河野律师似乎对上诉人的套路了然于心,从容不迫地说:“如果对方还紧咬着断层摄影不放,习口么,这场官司的发展会和第一审如出一辙,我们只要知道对方会出什么招,就先发制人地见招拆招,便能立于不败之地。”

  又一闻言,心满意足地呵呵笑起来。财前五郎则谨慎地问道:“我知道被上诉的一方应该事先想好各种可能的情况,才能游刃有余地应战。在第二审时,不知道还有哪些问题可能被提出来? 国平律师新加入,相对地较不受先前的既定想法束缚,加上又有协助医师公会处理医疗纠纷的经验,所以我想请教一下,如果你是上诉人佐佐木一方的律师,会使用什么方法追究被上诉人的责任? ”

  虽然在鹈饲医学部长和其他教授面前,财前五郎表现出一副根本不把上诉审放在眼里的自信姿态,但此刻却显得小心翼翼。

  国平抱着胳膊沉思了片刻:“财前教授,我想请教你一件事。”

  “什么事? ”

  “在看了第一审的审判记录,以及听过河野律师的说明后,有一件事我想确切地理清——你在手术前到底有没有发现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部? 当然,我相信你应该发现了,但发现也有程度深浅之分,对方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针对这一点攻击我们,身为律师,我希望可以了解事实真相。”

  国平律师的语气十分温和,但问题却很尖锐。财前眨了眨精悍的双眼,事实上,手术前他根本没有发现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部,但在第一审时却一直坚持自己已经发现,而是认为没有必要做肺部的断层摄影,所以才没有做。

  “我完全没想到自己新委任的律师会问我这个问题。”他脸色一沉,四两拨千斤地避谈这个问题。

  “你别误会。站在律师的立场,不管事实如何,充分了解真相,才能够努力朝于我方有利的方向奋战,也因此,国平才会问这个问题。”

  河野律师安抚着财前,然后又问:“柳原医生的近况怎么样? 他是我方最重要的证人,第一审时,虽然他在法庭上狼狈不堪,但还算表现得不错。”

  国平律师也说:“如果我身处关口律师的立场,一定会往柳原医生那儿下功夫,设法让他做出对佐佐木一方有利的证词。所以,今后也要密切注意柳原医生的行为。”

  财前点了点头:“这个问题不用担心,幸好柳原还没有拿到学位,上次我把他找来教授室,暗示他只要他交出学位论文,就让他通过。”

  财前想起柳原一直将自己拒于门外,但上回一提到学位论文的事,他的眼睛瞬间发亮,露出心动的表情。

  “原来如此,不愧是最好的怀柔政策。我明白了,你在手术前就已经发现癌细胞转移到肺部,柳原医生也是我方绝对可以信任的证人。听你这么一说,我就完全放心了,目前暂时没有其他问题了。”国平律师说完便收起笔记本。

  又一迫不及待地说:“两位律师,不瞒你们说,五郎已经在教授会的推举下,将出任学术会议会员地方候选人,接下来可能要忙着选举,诉讼的事就千万拜托两位了! 这些是调查费用。”

  他把一张30万元的支票放在桌上。第一审胜诉时,原本要支付300 万元的谢礼,但因为对方又上诉了,所以先暂时支付了100 万,并和两位律师约定,如果这次的上诉审胜诉,就将余款200 万中的150 万支付给河野,而剩下的50万再另加50万,总计100 万则付给国平。又一满心以为只要敢撒银子就能保证胜诉,他暗自盘算,只要财前打赢官司,这点钱算不了什么。

  “好,那我就先收下了。”河野不疾不徐地收下了支票,说,“第一审的判决绝不是打成平手的小胜而已,而是二比零的胜诉,这次又有曾经打过医疗纠纷官司的国平一起加入,更让我信心十足。”

  听到河野这么一说,又一高兴之余,“啪”的一声用力拍了一下大腿,一副“此言深得我心”的模样。财前五郎则下定决心,要像操弄跷跷板一样,在上诉审和学术会议会员选举中,各打一场漂亮的胜仗。

  结束上午的门诊后,里见修二回到二楼第一诊断部的研究室。

  他和其他两位年轻研究员共享一个房间,房间东侧有一扇大窗户,6 坪大的空-间内,除了三个人的桌子外,还放了书架和资料架,房间摆设得很紧凑,却丝毫不显拥挤。

  “里见医生,刚才细胞检查科把上星期细胞诊的涂抹标本和检查报告送回来了,我看了一下,已经放在你的桌上了。”正在书架前寻找文献资料的熊谷指着桌子说道。在做胃镜和细胞诊检查时,都是由熊谷担任里见的助手的。

  “谢谢。有没有什么问题? ”里见的位子在最里面、靠窗的位置,他一边走向位子,一边问道。

  “没什么特别的问题。”

  里见随即翻阅桌上的检查报告。细胞诊检查是用光纤观察仪洗涤胃的内部,将剥离的细胞进行染色,然后放在显微镜下观察,检查结果用I 到V 5 个等级来显示良性和恶性的程度,I 和Ⅱ代表呈阴性,完全没癌细胞,Ⅲ是假阳性,怀疑可能有癌细胞,Ⅳ和V 则代表阳性,即很明显已经发现了癌细胞。

  里见一张张地仔细看着,目光停留在最后一张检查报告上。这是奈良县十津川村那位老婆婆山田梅(67 岁) 的检查报告,检查结果显示是Ⅱ级。里见回想起山田梅扭曲着被阳光晒得黝黑、布满皱纹的脸,说家里没办法让她这么奢侈地成天往医院跑的情景。所以,当他看到检查报告上呈Ⅱ级阴性,没有癌症的疑虑时,总算松了一口气。但想到进行胃镜检查和细胞诊检查时,内视镜所观察到的情况,便又对检查结果产生怀疑。从内视镜观察到胃的前庭部大弯侧,有直径1 厘米大小的微小病变,从大小来看,虽然不大可能是癌症,但病灶呈无茎息肉状,且有少许出血的现象,总让人放不下心。里见取出涂抹着山田梅剥离细胞的载玻片,走向一旁桌子上的双目显微镜。

  他插上电源,将载玻片放在显微镜台上,放大10倍后,在发出透明光芒的圆彤视野中,被吉氏染色液染成蓝紫色的十一二个上皮细胞和染成深紫色的白血球,以及无数个被染成淡橘色的小颗粒,交织出深浅不一的轮廓,在微观的世界中争奇斗艳。里见定睛审视着每一个细胞。在判断细胞是否为癌细胞时,主要观察细胞核和位于核内的核小体的大小、形状。细胞愈是趋于恶性,细胞核就愈大、愈不规则。

  从山田梅胃内采集的细胞中,细胞核几乎都呈圆形或椭圆形,形状基本上比较规则,核小体也没有特别大,看来,果然只是Ⅱ级。正当他将视线调离开显微镜时,突然看到左端有3 个结合在一起的细胞。正中央的细胞核特别大,核小体呈现珍珠般的白色。里见立刻将10倍的对物镜头换成100 倍的镜头,对准那个细胞。前一刻还呈现出不可思议的美感的细胞,在放大到100 倍后,即刻变得像青蛙卵一样里见抬起头来,似乎不愿再想下去。他眺望着窗外绵延起伏的千里丘陵,关掉显微镜的电源,拿起山田梅的涂抹标本,前往同一个楼层的临床病理检验科,他想技师正把切除下来的胃制作成病理标本。其中一个身高马大、肤色较黑、身穿白袍而且目光十分敏锐的人,就是病理检验科主任都留。他一看到里见,马上笑脸相迎。

  “我想麻烦你帮我看一样东西,那我等一下再过来好了……”里见怕打扰到他“我看要再做一次细胞诊,或是做活体切片检查。但我认为活体切片检查应该

  比较理想。”

  “我也赞成。从息肉的结构来看,很可能产生了变异细胞,但细胞诊检查很难鉴别出到底是良性还是恶性的。活体切片检查可以直接切下组织进行检查,比较容易鉴别。我希望可以亲自做这个切片采样的组织标本。' ’都留从病理学家的角度发表了意见。

  “活体切片检查对这种隆起病变的诊断正确率比较高,我一定好好采样,会让你满意的。谢了,你忙吧,我走了。”里见点点头并道了谢,站起来正想离开。

  “如果你还没吃午饭,就一起去餐厅吧。”都留邀里见一起用餐。

  已经过了1 点半,餐厅内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里见和都留选择靠窗的桌子面对面坐着,点了咖喱饭和咖啡。

  “原来是都留和里见啊! ”

  背后传来洪亮的声音,转身一看,原来是外科主任模和放射科的立石,他们两人和都留、里见是近畿癌症中心早期胃癌研究小组的核心成员,四个人经常在研究会上展开激烈的讨论。

  “你们也这么晚才吃饭吗? 一起坐吧。”

  都留热情邀请,外科主任慎说:“不,我们刚才随便吃了一下,马上要施行胃癌手术,这是一个很值得讨论的病例,我会在下一次的病例检讨会上报告。”

  说完,他便和立石一起匆忙离开了。里见看着他们的背影出了神,露出一脸恬淡的笑容——在国立浪速大学,绝对看不到这么年轻的主任级人物。

  “里见,你来这里也快有1 年了吧。怎么样,还习惯吗? ’’都留似乎察觉到里见若有所思。

  里见吃着服务生端来的咖喱饭,说道:“刚开始的时候,只觉得这里可以摆脱大学里那些烦琐的杂事,专心做研究,觉得有种安心感。最近,我渐渐可以和其他各科的研究人员畅所欲言地交换意见,很庆幸自己能愉快工作,我真是来对地方了。”里见的眼睛澄澈发亮。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之前我曾听过你离开大学的事,有时候,我会试着想了解你的想法。虽然有些人对你闲言闲语,但我觉得你在那样的情况下仍然坚守节操,选择离开大学,真的很伟大。有些人为了坐上国立大学教授的位子,承受常人无法想像的屈辱;也有人为了爬上教授的位子不惜耍阴谋。你当时身为副教授,眼看距离教授的职位不远了,却毫不留恋地选择离开。我想,这不是单凭那种廉价的人道主义或感伤就能做到的。”都留感慨万千地说道。

  “不,现在回想起来,我实在后悔,既然在病人死后我可以这么坚持自我的信里见忽然想起财前等不及佐佐木庸平上诉审的结果,就急于参加学术会议会员选举的事,不禁感到怒不可遏。

  财前眺望着笼罩在庭园灯下的院子,享受着难得的和家人齐聚~堂的晚餐时光。分别就读小学六年级和四年级的两个孩子在财前的陪伴下,乐不可支地将汉堡、牛排送入口中,兴奋地谈论当天学校发生的事。长子一夫刚聊起学校将要组织去远足的事,次子富士夫又立刻兴奋地谈起最近学校里流行的漫画匿兽王。在漫画和远足这些童趣十足的话题中,一家人其乐融融地享用着晚餐。

  “我很厉害哟。今天在学校玩怪兽游戏时,我是怪兽王,从很高的单杠上跳下来哦。”次子富士夫挥动着叉子说。

  “万一摔断腿怎么办? 下次不许再这么调皮! ”母亲杏子忍不住停下手,担心地训斥着。

  “那有什么关系,万一跌倒了,反正爸爸很快就会帮我治好! ”

  富士夫和财前很像,皮肤有点黑,炯炯的眼神中透着一股淘气。他不论是在长相或性格上都较长子一夫更神似财前,功课也很好;长子则比较像杏子,圆圆的脸十分白净,性格也像女孩子般温柔。

  “爸爸,富士夫常常玩一些危险的游戏,老师对他的调皮一点办法都没有。”

  “那有什么关系。上次大阪的外公不是说了,顽皮没关系,只要会读书就好了。”

  “外公怎么可以说这种话? 你们是附属小学的学生,如果不乖乖听话,会让妈.妈很没面子。”杏子皱着眉头说。

  “外公说得没错。但是,要注意不能弄伤别人,听到了没有? ”

  “爸爸,我当然知道。”富士夫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好了,现在轮到哥哥说远足的事了。这次要去哪里? ”

  “要去爬摩耶山。我准备素描一些摩耶山的植物,现在是5 月,山茶花应该开了吧。”

  “我也想去摩耶山。爸爸,你带我去嘛! ”

  “最近爸爸除了医院的事,还有很多其他的事得忙,所以这一阵子可能不行,叫妈妈带你们去吧。”

  “可以啊,摩耶山很近,星期天我开车带你们去,还可以在山上的饭店吃蒙古烤肉哟。”杏子一口答应。

  “酷毙了! 那就下星期天去,一言为定哦! ”

  富士夫和一夫都兴奋地拍着手,这些都是财前在少年时代无法享受的家庭和乐。当他读小学时,任职小学教师的父亲就死了,他由母亲一手带大,靠着母亲做家庭代工的微薄收入和奖学金读到大学。财前的母亲为了儿子的将来着想,拱手将他送进财前家做入赘女婿。母亲或许是终于放下了心头的大石头,在得知财前在一审判决中胜诉的翌月,便因多年宿疾高血压驾鹤归西了,财前也同时失去了每个月瞒着妻子杏子去中央邮局寄钱给母亲的乐趣。

  “爸爸,等一下吃完饭,我们可不可以一起玩外公送的乐高玩具? ”

  孩子们向父亲撒着娇,但今天晚上,佃和安西会来家里。

  “爸爸今天动了三个大手术,有点累了,而且等一下医院的医生叔叔也要来家里,下次再陪你们玩。等一下把功课写完后,就早一点上床睡觉吧。”

  财前的话中有着父亲特有的温柔。孩子们虽然有点失望,但在用完餐后水果后,便立刻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去了。孩子上楼后,妻子杏子洗完澡,身上飘着浓郁的香水味靠了过来。

  “老公,难得今天可以放松一下,为什么还要找佃医生他们过来? 有什么急事吗? ”

  “为了学术会议选举,我让他们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但怎么这么晚了还没有来? ”

  虽然目前还没有正式宣布财前成为学术会议选举的候选人,但他要求心腹佃讲师和安西医局长,花了整整一星期去侦察对手候选人——洛北大学神纳教授的情况,今晚,他们要来报告侦察的结果。

  “他们一定拼了命为你奔波,才会耽误了时间。你觉得我香不香? 这是娇兰的夜间飞行哎。”孩子不在旁边,杏子千娇百媚地将身体倚靠在财前的胸膛上。

  “不行,等一下佃他们就要来了。有没有准备酒? 拿威士忌……拿‘约翰走路’好了,今天要好好招待他们。”财前轻轻搂着杏子的身体,哄着她说道。

  “好。你前年才当上教授,如果这次又当选学术会议的会员,就是锦上添花了。

  我爸一直说,他选中的绩优股涨势惊人,他心情可好得很呢! ”杏子说完,就起身去厨房叫女佣准备。

  看着杏子离去的背影,财前暗自思忖,如果没有敢撒银子换取名誉、希望为财前家增加勋章的岳丈和满足于这些名利的妻子,一介穷苦学生黑川五郎,怎么可能成为国立大学的教授财前五郎,又怎么可能成为学术会议选举的候选人? 门铃响了,佃和安西来了。

  “这么晚了,辛苦你们了。他从刚才就在等你们了。”

  玄关传来杏子娇媚的声音,财前马上走进客厅。

  “教授,我们来晚了。这次在充分侦察敌情后,得到了宝贵的情报! ”佃一看到财前,马上兴奋地说道。

  “是吗? 太辛苦你们了,来,我们边喝酒边聊。”

  财前按捺住心中的焦急,请佃和安西坐在放满下酒菜的桌旁,帮他们倒了威士忌后问道:“是什么宝贵情报? ”

  佃啜了一口威士忌:“果然不出教授所料,鹈饲医学部长推举您为候选人是另有目的。另一位候选人洛北大学神纳教授和鹈饲医学部长都有意争夺内科学会理事长的宝座,彼此正处于对立的立场。”

  财前听佃一口气说完,侧着头思考着:“鹈饲医学部长已经60多岁了,是内科学界的老前辈,对方虽然成绩斐然,但刚满50岁,只能算是学术界的后起之秀吧。”

  “正因为是学术界的后起之秀,所以才成为鹈饲医学部长的强劲对手。先前东都大学田沼名誉教授曾当了七八年的内科学会理事长,这位独裁的理事长去世后,学会内部针对继任理事长人选出现了新的声音。许多人认为学会应该致力于年轻化,不能再受学阀的束缚,新理事长应挑选能为学会带来清新活力的人选。其中,进步派打算推举后起之秀神纳教授,他们的实力很强大。也因此,有意角逐内科学会理事长宝座的鹈饲医学部长,希望您可以在学术会议选举中把神纳教授打败,使他颜面尽失。如此一来,不仅可以打消神纳教授角逐下一届理事长宝座的意愿,更可以迎头痛击积极地为神纳教授保驾护航的进步派。”

  “原来是这样。鹈饲医学部长推举我当候选人,是打算让我为他当前锋,打败敌人……”

  财前瞪大双眼,思考着未来的事情发展走向。既然鹈饲想到了这一步,依他的野心,绝不甘心只当一个内科学会的理事长。只要他成了内科学会理事长,就很有可能成为两年后在大阪举行的日本医学总会的主席;而一旦成为主席,等于是向学士院会员的职位迈进了一大步;倘若担任了学士院会员,70岁后,就可以无条件地接受文化勋章,或是当选为“日本文化功臣”……

  至于眼下,他则想利用自己来打败他的首要敌人……

  “这个老狐狸! ”财前强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教授,为什么内科学会理事长的职位那么诱人? 对我们来说,那些人都是遥不可及的大人物,根本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安西纳闷地询问道。

  “你们当然无法明白。在某种程度上,内科学会的理事长掌握全数内科医生的人事大权,而且还可以干预各大学的人事安排,尤其在国立大学内科决定继任教授人选时,可以发挥很大的效用。虽然学会的会长每年都会轮换,但一旦当上了理事长,除非当事人辞职,否则几乎等同于半终身制。对于鹈饲教授这种缺乏显著的学术成绩,只靠交际手腕在内科学界打拼的人来说,当然是个魅力十足的职位。”财前为他.们剖析道。

  “但这件事可别在其他人面前提起。即使我知道这些情况,也会在鹈饲教授面前装做不知情的样子,像以前一样对他感恩戴德,多谢他提拔我成为候选人,你们也要配合我把戏演下去。”

  “教授,既然这次选举幕后有那么多纠葛,洛北大学在选举时绝对不会掉以轻心;另一方面,私立近畿大学的重藤教授也一手囊括近畿一带各私立医科大学的选票,况且,私立大学本来就很擅长筹措资金,到时候想必会砸下重金。万一教授您不幸落选,很可能会因为被鹈饲教授推上第一线而受到伤害。幸好目前还没有正式公布您参选的消息,不如暂且放弃这届角逐,下一届再出马吧? ”

  财前在两年前经过激烈的奋战,才好不容易坐上教授宝座,佃顾虑到财前的颜面,为此表示担心。安西也表示认同:“我也有同感。听说教授会的教授中有很多人对这次的选举很反感,甚至有些基础组的教授还说,要各科推派一名辅选委员为财前教授辅选简直太愚蠢了。更恶劣的,还有些教授在鹈饲医学部长面前满口答应,背地里却什么都不做,要故意让您落选。在这种情况下,请您务必三思。”

  “谢谢你们为我着想,人生中有时候,即使自己想退却,周遭的情况却让你身不由己。但是没有关系,既然我决定要出马,就会用尽所有的手段让自己当选。虽然这次选举表面上是由妇产科叶山教授担任参谋,但实际上掌握选务的参谋是你们两人。你们赶紧挑选出10名医局员,专门协助推动选务工作,并在医局内设立竞选总部,做好万全准备。这些资金先拿去用吧。”

  财前决意甚坚,说完“啪”的拿出一本存有100 万元的存折交给佃。

  佃惊讶地看着存折:“既然教授您已经下定决心,我们就不再多说什么了。我和安西会火速在医局内设立竞选总部,全力展开辅选的活动! ”

  “对。既然我已经出马,就无论如何都要当选。一旦有落选的可能,我也不惜用尽任何手段在最后关头把对方拉下马来。因此,我们必须充分掌握对方在竞选活动或其他方面有没有违反选罢法的情形。学术会议选举虽然号称是‘学者的干净选举’,但其实根本是以智能型犯罪手段来一较高低。”

  财前的脸上泛起自负的微笑。

  财前让护士帮忙穿上手术衣、戴上手术帽后,满心不悦地走向净手消毒器。像这种平淡无奇的胼胝性溃疡手术,还需要他亲自操刀,着实令他感到不悦。

  洗完手后,财前一言不发地戴上手术口罩,将浓毛大手伸向前方。护士连忙拿起薄型橡胶手套,小心翼翼地为他套上。

  “病人的病历! ”

  财前严厉的声音从口罩下传来。主治医师从刚才就一直战战兢兢地察颜观色,一听到命令,马上紧张地将病历捧至财前视线所及的高度。

  姓名 江马宗三郎56岁 食品公司董事长

  主诉 恶心、食欲不振

  现今病况 约一年前开始出现打嗝、恶心现象。在接受胃溃疡的内科治疗后,胃部的不适感仍未改善

  检查 验便( 隐血反应) 呈阴性尿液检查无异常

  胃液检查高酸性

  胃部X 光检查胼胝性溃疡

  肝功能检查无异常

  心电图无异常

  财前迅速瞥了一眼病历,又转身看着放在读图机上胃部正面、第一斜位和腹卧位的x 光片。这个病人在一个月前拿着大阪市议会议长的介绍信前来就诊,当时财前立刻紧急帮他照了x 光,并在x 光片上发现胃前庭部小弯侧上有不规则的慢性溃疡,黏膜壁前端有恶性断裂现象。财前用眼睛确认了溃疡的部位,便将视线从x 光片上移开,并忍不住在手术口罩下轻轻咋舌。虽然是大阪议长介绍来的病人,但区区胼胝性溃疡,哪需要自己这个大教授亲自操刀? 为此他感到火冒三丈。如果不是鹈饲医学部长特别交代,即使是议长介绍来的病人,他也会推托出差或随便找个借口,让金井副教授代劳。

  “那,就开始吧。”财前仍然绷着一张脸大步走向手术室。

  中央手术室的自动门打开,身穿手术衣的财前一踏入手术室,便看见两位手术助手和麻醉医师早已就位等候他的大驾。财前轻轻点了点头,走向手术台,突然间又停下脚步。

  “是谁? 谁允许他们今天观摩手术的? ”

  他仰头看着可以俯视手术室的夹层观摩室。玻璃围起的观摩室内,10名年轻医局员正摊开笔记本,专注地望向手术室。

  “这些是今年刚毕业的实习医生,他们希望观摩教授的每一场手术……”第一助手回答道。

  “不行! 这种任何人都可以做的手术有什么好观摩的? 原本这种胼胝性溃疡的手术根本不需要我来做,立刻叫他们出去! ”

  财前不以为然地怒声喝斥。第一助手慌忙向观摩室使了个眼色,实习医生们纷纷落荒而逃。

  观摩者离开后,财前低头俯视手术台上的病人。全身麻醉的病人一脸苍白地躺在手术台上,腹部手术区已经放松。

  “麻醉情况怎么样? ”

  “已经进入深度麻醉,脉搏70,血压120 ,情况正常。”

  听到麻醉医师的报告,财前环视所有参与手术的人员说:“现在使用毕罗氏第一法施行胼胝性溃疡手术,今天的手术本身很简单,所以,我要尝试尽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大家也要努力配合,准备好了吗? ”

  然后,他又转头问拿着手术器材的护士:“我专用的圆头手术刀和尖头手术刀有没有送来? ”

  “是,之前请厂商特别赶制,已经送来了。”

  器具台上放着崭新的圆头手术刀和尖头手术刀。最近,财前对自己的自信与日俱增,为此特别订制专用的手术刀,以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

  “好了,开始吧。”他伸展了一下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指。寂静的手术室内充塞着紧张的空气,财前抬眼望了一下墙上的时钟:下午1 点38分。

  “手术刀! ”

  财前发出第一声命令,护士赶紧递上手术刀。崭新的手术刀在无影灯下闪出一道;冷光,随即落在病人腹部剑状突起的部位,一举切开至肚脐。鲜血从切开的正中线两侧涌了出来,但因财前刀法利落,出血量很少。接着他剖开肌膜,拉起腹膜,像剪纸一样裁开后,两名助手立刻以腹膜钳固定剖开部位,用开腹钩撑开。

  渗着血的浅红色胃体和幽门一览无余。红褐色的肝脏、十二指肠、大肠、小肠等内脏器官也都渗着血。

  财前直接将手伸进x 光片上出现溃疡的前庭部小弯侧,聚精会神地进行触诊。

  痫人胃部的外观和正常的胃壁几乎没什么两样,但即使隔着橡胶手套,财前熟稔的手指触感还是捕捉到略微增厚、稍稍失去弹性的硬块。硬块的部分就是病变部位,和财前从x 光片上解读的完全相同,是胼胝性溃疡。财前确认了病灶,随即以熟练的手势检查了其他地方,肝脏和胰脏都没有发现异常,胆囊中也没有发现胆结石。

  “其他内脏器官没有变化,立刻切除胃。胃液的酸性是不是比较高? ”

  “是,呈高酸度。”第一助手回答道。

  “好,那切除三分之二个胃。尖头刀! ”

  他~把接过尖头刀,迅速而轻巧地剥离与胃部相连的网状大网膜,将横行结肠砬出腹腔外,和胃部割离。财前的节奏明快毫无停顿,两名助手为了赶上他的速度忙得大汗淋漓,仿佛在应付大手术一样。

  不久,食道和十二指肠之间出现了扁平的胃。

  “别磨磨蹭蹭的,时间不等人! ”财前大声喝斥着,正用钳子夹住幽门环的第二助手迟疑了一下,财前便朝他的小腿猛然踹了一脚。当他双手忙于手术,没工夫用嘴巴训斥时,就会用这种方法斥责助手。第二助手痛得满脸扭曲,但财前甚至没有抬眼看他一下,只是急忙用尖头刀朝幽门环下1 厘米的位置划去,像使用刮胡刀一样利落地割断后,又瞥了一眼时钟:1 点55分30秒。手术开始至今只花了17分30秒,进展比预期顺利。照这种速度,应该可以打破千叶大学小山教授一场手术只要33分钟的记录——想到这里,财前的双眼在手术帽下显得更加锐利。

  “接下来要割断与贲门的连接,圆头刀! ”

  财前手握住圆头刀,以钳子固定贲门侧缘,目测了距离贲门处三分之一的位置,便伸出圆头刀“啪”的一声,漂亮地割断了胃体。他用左手抓住切除的三分之二血淋淋的胃体,放在助手递出的托盘上。

  财前厚实的胸膛渗出汗水,使他的手术衣前湿了一大片,额头上也渗出豆大的汗珠,他立刻着手缝合残胃和十二指肠。他把快要从钳子上滑落的十二指肠切口拉向残胃的切口,以缝线熟练地缝合着。

  缝合一结束,代表已经度过了手术的危险期,接下来只要将排压后的内脏放回原来的位置,并将腹部缝合即可。财前握着针线的手像机械一样精准而迅速地来回穿梭。

  “手术结束! ”

  财前抬头看了看时钟,时针指向2 点6 分20秒。

  ‘‘教授,您实在太厉害了。手术只花了28分钟20秒! ”第一助手语带兴奋地说。第二助手、麻醉医师和护士们也激动得涨红了脸,向财前投以敬佩的目光。眼睑上满布汗水的财前也禁不住露出得意的神色。一般外科医生需要两小时,即使熟练的外科医生也需要1 小时才能完成的手术,他仅花了28分钟20秒就完成了,比千叶大学小山教授所保持的记录还快了4 分40秒! 财前似乎将手术前的不悦和手术时踹第二助手一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取下手术口罩后的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各位辛苦了。这台手术刷新了手术时间的新记录,先将病人推进恢复室,做好充分的手术处置后,再送回病房。”

  说完,他便昂首挺胸、不可一世地走出手术室。

  走出医院后,财前并没有往住家所在的阪急方向走,而是举步迈向淀屋桥,他打算去淀屋桥上叫辆出租车,赶往庆子的公寓。虽然他在手术后感到有些疲惫,但今天创下只花28分钟20秒的时间就完成一台胼胝性溃疡手术的新记录,这份好心情使他格外渴求庆子放荡的肉体。

  原本手术后和鹈饲医学部长、叶山教授相约讨论学术会议选举的事,却因鹈饲临时有事而延到明天,这也让财前的心情备感轻松。这一个月来,自从鹈饲突如其来地推荐他成为学术会议会员的候选人后,为了获得教授会的认可和打点相关的准备工作,他简直忙得分身乏术。再加上佐佐木庸平的上诉审一事,堆积如山的工作压得财前心力交瘁。因此,当他踏出医院,走在河畔的道路上,忽然发现连平时司空见惯的堂岛川泛着涟漪的河面也显得特别迷人。他迈开步伐走到淀屋桥时,突然停下了脚步。

  上次,庆子曾说“你当上教授后,怎么变得一点都不好玩了”,这句话和当时她脸上露出的轻蔑笑容至今仍让他耿耿于怀。如今不仅在大学内,连校外的人都对他这位屈指可数的超级优秀外科教授表示尊敬和敬畏,却没料到自己花钱养的女人会对自己说出这种话,看来庆子的内心似乎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想到这一点,就觉得在今天这种花了短短28分20秒就完成一场手术的大好日子还去找庆子,实在不值得。

  到底要不要去庆子家? 财前仍然举棋不定。手术顺利完成后的些许疲劳让他极度渴求妻子以外的女性躯体。财前踌躇着过了淀屋桥,眼中突然浮现加奈子的身影,她是财前曾经去过两三次的丽多酒店的公关小姐。第一次是财前为一位纺织公司老板动了胆结石手术后,对方庆祝出院时请他去了那家酒店。当时,加奈子紧贴在财前的身旁,向他撒着娇:“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财前医生吗? 我好想看你动手术时的样子哟。”当财前问她为什么想看时,她却满不在乎地反问财前:“因为你就像切哈密瓜一样切开人的身体啊。对了,要怎么切开人的胃啊? ”第二次则是受某药厂之邀和几位外科医生同行前往参观,当时加奈子也坐在财前旁边,问他:“今天动了什么手术? ”然后,把脸贴近财前手指修长的一双大手,像小狗一样拼命嗅着,让财前一行人笑弯了腰。连喝了好几杯冰镇威士忌苏打后,加奈子毫不掩饰自己对财前的好奇,对财前说:“医生,只要我看中的目标,就绝不会让他溜走! ”这个二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特有的豪放在此显露无遗。

  财前想起这句话,觉得她才是和今天的好心情相称的对象。

  财前转身走向位于北新地的丽多酒店。侍应生引他到里面的包厢,刚坐下不久,加奈子顶着一头飘逸的披肩长发坐到财前身旁。

  “哇,医生,你今天一个人来看我哟。”加奈子嚷嚷着走了进来。

  “对,今天刚动完手术,过来透透气,所以只有我一个人。”

  他正想要把雪茄放进嘴里,加奈子忽地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脸上贴:“好像还有血腥味,今天动什么手术了? ”

  “割掉了三分之二的胃。”财前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加奈子娇小的身躯立刻像松鼠般依偎在财前身上,她抬起下巴,撅着嘴说:“人家也好想让你动手术,你帮我割盲肠好不好? ”

  “不行。割盲肠这种小手术是进医局半年的医局员做的。”

  “哼,医生,你还真嚣张,所以才会被病人告上法庭。”

  财前差一点想要翻脸:“你对我的事很了解嘛……”

  “那时候店里的客人都议论纷纷,不过我最喜欢你这种坚强、冷酷的人。”

  “为什么说我冷酷? 怎么说得这么难听? ”

  “大部分的医生一被病人告上法庭,遭到媒体大肆炒作,都会~蹶不振。但你一点都没有受到影响,反而在判决时好好地教训了病人一顿。”

  “我并没有教训他们,判决只是还我清白……”财前喝着冰镇威士忌苏打,苦笑着答道。

  “都没有关系啦。反正,在官司后,找你看病的病人仍然大排长龙,可见你的医术有多高明。如果在人格高尚、医术却很差的医生和虽然冷酷但医术却很好的医生之中要我二选一的话,我当然会选冷酷但医术高明、可以治好病的医生。所以,听说不管在官司前,还是在官司后,一定要有大人物的介绍信,你才会帮人看病,真的吗? ”

  财前没有回答,但在酒酣耳热之际,加奈子的每句话都像那些来找他看病的人所说的奉承话,让他心旷神怡。

  “怎么样,今天要不要对猎物下手? ”财前隔着杯子,含笑望着加奈子。

  “好啊。但我一旦下了手,就绝对不会放手喔……”加奈子松鼠般玲珑小巧的娇躯紧紧粘住了财前。

  车子沿着第二阪神国道,在夜色中飞速驶向六甲山。天空下着雨,橘色灯光照射下的国道湿淋淋的。温暖的体温从靠在自己肩头的加奈子身上传来,令财前情不自禁地想起庆子。虽然拥有了从女子医大肄业、才色兼具的庆子,若再和性格奔旃的加奈子雨意云情,的确会增加自已的负担,但此刻感受着加奈子充满青春气息的身体,财前便再也无法压抑焚身的欲火。

  不知不觉中,车子已驶离国道,折向六甲山口。进了山道后,雨势转小,却起了雾。车子亮起黄色的雾灯,放慢了速度,在雾茫茫的山道上爬行。这里距离大阪只有1 个小时的车程,但路上几乎没有车辆行走,偶尔遇到对面来车时,只能靠着雾灯避免撞车。

  终于抵达山上的饭店,淡季的饭店冷冷清清的,见不到游客的身影。他们随着服务生走进客房,站在阳台上眺望。方才的雾似乎已经被风带走了,薄雾散去后,神户的街灯尽收眼底。从山脚一路延伸至神户港海岸线沿岸,红、蓝、绿等五彩的灯光交互点缀着,争奇斗艳,整个城市看起来就像一块彩色玻璃一样闪闪发光。在一片灯海的彼端,是漆黑的大海,远处海湾内有艘灯火通明的船,像不夜城一样浮在海面上。

  “哇,好漂亮呃,好像打翻的珠宝盒一样。你看,红宝石、蓝宝石、绿宝石……”

  加奈子惊叹地欣赏着窗外的风景,不一会儿突然转身面对财前,“你没有情妇吗? ”她出其不意地问道。

  “很遗憾,并没有。”财前面不改色地回答道,完全没有透露庆子的事。

  “好奇怪哟,你不管穿西装,或是穿着手术衣、手握手术刀,都是个魅力十足的男人……”加奈子侧着头不解地说,“不过,反正都没有关系,至少让我成功地逮到你了。”说完,她年轻的身躯像球一般弹进了财前的怀里。

  熄了灯的房里,加奈子的肌肤散发出特有的芳香。财前粗暴而狂乱地吻着她,紧紧搂住她柔软的身体。正当他沉浸于青春洋溢的女体时,脑海里却倏地掠过鹈饲说的那句话——要把自己身边清理干净! 学术会议选举时,很容易被莫名其妙的黑函打败——财前瞬间清醒了,但只一秒,手术后的熊熊欲火立即消除了这份不安,让他再度沉醉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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