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十七章

  第十五章

  飞机开始缓缓降落,刺眼的阳光穿透云层缝隙,云端下,是德国南部层层叠叠的山野。

  飞越一片一望无际的浓密森林,经过几个草原和村落之后,终于看到红色屋顶密集的都市。不久,飞机就飞到了法兰克福。

  泛美航空的飞机从东京启程往南飞行了31个小时后,财前终于体会到一种脚踏实地的解脱感,但也同时对踏上德国这片土地产生了些许的紧张。他填写完空中小姐发给他的入境卡后,开始整理行装。随着一阵轻微的颠簸,飞机终于着陆。巨大的引擎声停熄后,舷梯放下了。财前提起黑色手提包,挺起胸膛,缓步走下舷梯。鹈饲医学部长帮他联络的、在慕尼黑大学研习循环系统疾病的第一内科助理芦川,以及平和制药厂的派驻员都会来接他,因而他故意摆出一副高傲的架势。走过纯白色机场大厦的出入境检查站,财前来到行李提领站,托运的行李正从输送带上送出来,像铁臂般的机器手不断地自动将行李搬出来。虽然这种德国式的搬运行李方式很合理,但财前担心行李箱内将在学会上发表的论文原稿和幻灯片会丢失,因此有些快然。财前提起自己的行李,完成入境手续后,一走出大门,即有人在唤他的名字。

  “财前医生! 我是第一内科的芦川,我来接您了。”

  芦川先认出财前,迅速跑了过来。他年约三十二三岁,脸色苍白,感觉有点神经质。

  “芦川你好,辛苦了。”

  财前正想把手上的行李交给芦川——“请问是财前教授吗? 我是平和制药厂的派驻员市田,接到总公司的指示来机场接您。”

  蓦地,一个看起来年近四十的瘦长脸男人忽然不知从哪儿出现,鞠了一躬后一把接过财前的行李。走出机场大厦的大门,将行李放上车后,市田派驻员问道:“我想请教您今天的行程安排。从法兰克福开车到举行学会的海德堡大约需要1 小时20分钟的时间,您想先参观一下法兰克福再去海德堡,还是直接前往海德堡呢? ”他像旅行社领队一样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想直接去举行学会的地点,趁天色还亮的时候,大致参观一下附近的环境。”

  “那我们就直接前往海德堡。”

  他请财前和芦川坐在后座,自己则坐上驾驶座。

  穿过法兰克福市区,车子开上笔直延伸的高速公路,白色的道路令人感到眩目。

  “这是希特勒时代留下的高速公路,平均时速可以开到100 千米,我们现在的时速有110 千米。”

  驾驶座上的市田派驻员说明着。可能是因为道路很宽,而且其他车子的行进速度也很快,坐在车里并不会感受到飞快的速度。财前坐在迎风疾驰的车中,望向窗外。远处深绿色的丘陵重峦叠嶂,广阔的田野上,麦子已染上一层金黄,农舍的红褐屋顶和白墙,成了金黄色田野中的最佳点缀。财前欣赏着眼前这幅初次看到的国外农村风景。

  “芦川,你在德国住得惯吗? ”他转头问一旁的芦川。

  “好得没话说。这里不像在日本那样得整天忙于应付杂务,可以专心学习。而且,德国人对医生的印象也和日本大相径庭。在啤酒屋喝酒时,如果有人问你从事哪一行,当你回答是医生时,他们会一改之前和你拍肩闲聊、像哥儿们一样的态度,立刻表现出莫大的尊敬。如果你是教授的话,那更是不得了了,对方无论在用字遣词或是态度上,甚至连说话的声音也明显不同。一般人对医生的认知是既严肃又崇高,完全超乎日本人想像,而你也可以切身感受到医生在行医时具有的崇高使命感。”

  “使命感……原来如此。但医生的使命感必须建立在经济、社会保障的基础上,在日本,即使是原本应该致力于研究的大学医院教授,在看诊时也不得不受制于医疗保险制度的规定,开业医生更是根据1 点10元的保险点数在看诊,在这种情况F ,怎么可能会有崇高的使命感? ”

  财前停顿了一下,又问道:“德国和日本的学术研讨会有什么不同? ”

  “在您面前真有些难以启齿……在日本,要在学术发表会上发表论文,可以说是根据大学研究室内的资历来决定的,而且只有和研究室教授研究内容相关的论文才有机会发表,认真说起来,这并不是从学问的角度考量,而是一种论资排辈的分配。但在德国,学术研讨会的各科学会会长和干部都很用功,他们随时掌握着第一线的研究情况,努力培养年轻研究人员。所以,只要你做出优秀的研究,在专业杂志上加以发表,就可能突然接到学会大佬的信,要求你把论文的详细资料寄给他看,也可能因此得到在学术研讨会上发表的机会,有人也因而获得了肯定。相反,即使是德高望重的学者,如果沉溺于自己的名声,发表一些不负责任的研究内容,也很可能会受到严厉的质疑,以致在讲台上进退维谷。总之,日本的学术研讨会有点像是例行的年度大拜会,但德国的学术研讨会是检验个人研究成果的严肃场合,因此,在学术研讨会上的成果也会直接影响对研究者的整体评价。”芦川热切地说明着。

  “是吗? 那我明天将在国际外科学术研讨会上发表的研究成果,也将成为我的国际评价。”财前不禁提高了警觉。

  不知不觉中,车子已经驶离辽阔的田野,沿路出现了许多红色屋顶的房子,并不时可以看到一些工厂,或是竖着烟囱的红砖建筑,似乎已经来到海德堡近郊。驾驶座上的市田派驻员紧握方向盘,随时注意着前方和后镜,依然保持100 千米的时速前进着。

  “你一直开这么快,没有关系吗? ”财前在后座问道。

  “我对开车小有自信,绝对没有问题,大约再过20分钟就可以到海德堡了。”

  说完,下了交流道左转,车子进入了海德堡市区。

  海德堡的街道十分安静,电车和汽车好像都消了音似的往来穿梭着。财前一行人乘坐的车子在进入闹区后,速度也慢了下来。

  “教授,您是否要先去饭店稍微休息一下,再去学会的事务局? ”市田派驻员问道。

  财前表示要马上去学会事务局,于是车子就直接开过市中心,穿越一个像小公园般的绿色地带,驶上坡度缓和的高地。

  “教授,这就是海德堡大学医学部大楼,学会事务局就在里面。明天开始的学术研讨会就在医学部的大礼堂举行。”

  顺着芦川所指的方向,财前看到在一片绿丘背景的衬托下,海德堡大学那幢褐色屋顶、深灰色墙壁的雄伟建筑。随着车子渐渐驶近,那面饱受风雨摧残的灰暗墙壁也让人感受到岁月的流逝。想到这里曾经是世界各地许多学者学习、成长的殿堂,财前的内心不由得涌起一股虔敬之情。

  车子停在正面玄关。财前穿过这座德国历史最悠久的大学大门,推开玄关旁写着学会事务局的房门,五六位和财前一样前来参加国际外科学会的外国学者,正在和事务局的人交谈着。财前向先到的学者们点头致意,找到一位有空的事务局人员,表明自己的身份后,坐在最里面的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立刻走了过来。

  “我是事务局长,感谢您受邀来访。您的宿舍在弗里德里希·艾贝尔德街的欧罗巴宫饭店,我立刻请事务局的人带您过去。”

  财前表示自己有向导,辞谢了对方的好意,并问对方从日本寄到学会事务局的论文单行本不知是否送达了,对方立刻打开身后的柜子。

  “已经寄达了,并已经准备好在明天的学术研讨会上发给每位与会者。”

  财前亲眼确认了自己的论文单行本放在柜子里,松了一口气。

  走出大学,车子立刻开往下榻的饭店。这幢外观为白色建筑的饭店有着中世纪风格的装饰窗,室内的床铺和椅子都是洛可可式的奢华品。财前冲了个澡,换了件衬衫,来到大厅与芦川和市田派驻员会合,再度坐上车子。

  车子穿过约为十五六世纪时建造的石材房屋林立的“旧街”,驶到前往凯尼希修德的登山电车车站前。沿着车道开上山,海德堡的街道尽收眼底,来到海拔200米的山丘上,看到一座仿若废墟般残破不堪的中世纪古城。他们下了车,走过城门进到里面,房子的屋顶和内部都已经腐朽了,只剩下外围的墙壁,雕刻华丽的窗框空洞地伸向天空。他们来到长满长春藤的嘹望台上,眺望海德堡的街道。只见整座城被深绿色的丘陵包围,内卡河蜿蜒流过城市正中央,远处伸展着桥梁的美丽曲线,岸边的房子白墙点缀着河流两岸。蔚蓝的天空、绿丘和仿佛绿宝石般的水面交相辉映,融为一幅美景。

  “宁静又美丽,德国的城市都是这种感觉吗? ”财前眯着眼抬头望着万里晴空。

  “不,这种宁静而清澈的美是海德堡的专利。这里四周环山,而且,这座城市自古以来就是大学城。”芦川回答道。

  “教授,您看见对面丘陵的中央有一条白色的路吗? 那就是著名的哲学之道。

  自古以来,在海德堡求学的哲学家们都曾在那条路上徘徊、思考,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

  他指着正前方内卡河那一头的山丘。

  “好啊,‘哲学之道,这名字很吸引人,我也去走走看,或许可以为明天的特别演讲想出什么好点子。,,财前笑着转身,走向身后的市田派驻员。

  车子沿着原路折返,来到内卡河畔,穿过古桥,就是通往哲学之道的羊肠坡道。坡道入口矗立着几幢覆满长春藤的山庄,再过去就是面临内卡河的山腰。山腰上,一条白色的道路笔直延伸,旁边的标识牌上写着“禁止车辆通行”。于是,他们就在这里下了车,财前率先缓步登上哲学之道。

  走在哲学之道上,身上微微地渗汗,四周并没有其他游人。放眼望去尽是蔚蓝的天空和绿油油的山丘。在一望无际的视野中,这条细长、平坦的路伸向前方。每走一步,自己的脚步声清晰可闻,四周一片静谧。

  “教授,是要继续往前走,还是从这条小路走下去? ”

  芦川在哲学之道下行的小路前停下了脚步。这条小路只能容一个人通过,蜿蜒曲折的路上尽是石块。财前望着继续向上延伸的哲学之道,决定从小路往下走。沿着陡斜的坡道走了十六七分钟,来到内卡河畔。不知不觉中,暮色渐渐降临,仰望河的对岸,刚才参观的凯尼希修德山丘上的古城顶端映照在夕阳下,城墙的石砖在暮霭中变得模糊,展现出一种朦胧美。

  “还有一家教堂可以看……”

  市田派驻员说道,但财前对教堂毫无兴趣。

  “找个地方吃晚餐吧。既然来到《阿尔特·海德堡》中著名的城市,就请你带我们去可能遇见小说中的海里菲或凯蒂的学生咖啡店吧。”

  “那,我带你们去知名的‘红公牛’nEo ”

  车子横越紧贴着民房的“旧街”电车大道,来到一条铺着石块的狭窄小路上。

  在这条还保留着传统瓦斯灯的旧巷中,一幢建筑物前人声鼎沸。

  “那家就是‘红公牛’,很有名,许多观光客都是来这里观光、吃饭,热闹得很。”

  推开老旧的石造建筑物大门,一踏进店内,财前立刻瞪大了眼睛。室内简直像个昏暗的洞穴,墙壁的上半部装饰着中世纪击剑所使用的剑、盔甲和勋章,下方则挂着一幅来自没有照片的时代的铜版肖像画。一仰头,天花板像日本民房一样,被炭烟熏得乌黑,上面挂着曾经用来装酒的牛角和皮革袋,粗大的木柱上杂乱无章地贴满古老的各国邮票和纸币,坚固而粗糙的桌椅上布满了学生用刀子刻的涂鸦,至今似乎仍然可以感受到那些曾经在海德堡求学的学生在此喝着啤酒、讴歌青春热情。穿过一张张拥挤的餐桌,他们终于找到一张桌子坐了下来。

  “要点什么? ”女服务生过来点菜。

  “市田,就交给你吧。”财前说道。

  “在这种学生酒店,只能吃到平民化的德国料理,先点这里的名菜沙瓦·布朗提——就是先将小公牛肉浸在醋里腌制后再用油炒的料理,然后,再来份洋葱汤吧。饮料当然是大杯的慕尼黑啤酒。”

  财前心情愉快地点了点头,并在啤酒端上桌时,敬了芦川和市田派驻员一杯,以慰劳他们担任一天向导的辛苦。在酒酣微醉之际,财前也忆起自己的年轻岁月。

  一旁的大学生踏着脚,随着钢琴的节奏打着节拍,喝干了杯中的啤酒,财前他们也不遑多让,将杯中啤酒一饮而尽。料理端上桌时,一位显得有些发福的中年妇女走了过来。

  “你是从日本来的医生吗? ”她很有礼貌地问。

  财前回答说:“是。”

  “这是一本记录我们店悠久历史的相册,上面有许多来自世界各地的学者年轻时代的签名,当然也有日本著名的学者,你要看看吗? ”

  她把夹在腋下的一本厚厚的相册放在桌上。翻开第一页,那时间已经上溯到19世纪了,上面满是曾经在此地求学的人的签名,其中也有日本人的签名,上面用德文和日文写着——我在此地学习,我发誓要完成志向。

  1873年10月,长冲与一

  在带着污点的泛黄纸上,记录着已故日本著名法医学家的名字,但钢笔字的墨水已经褪了色。

  忽然,一阵熟悉的旋律传入财前的耳朵,是日本音乐的旋律。他朝钢琴的方向望去,刚才还在弹《菩提树》的钢琴师正望着财前等人,开始弹奏《樱花》。芦川站起身来,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走到钢琴师身旁,他将大杯啤酒放在钢琴上,附在琴师耳畔说了一两句话。钢琴师对财前亲切地笑着,向众人宣布“这是日本歌”,于是就开始弹起《荒城之月》。虽然弹得不甚流畅,但在异乡的第一晚能够听到故乡的歌曲,财前的内心顿时涌起了一股乡愁。

  国际外科学会的第一天。消化道部会、胸腔外科部会和脑神经部会分占了海德堡大学的三个大礼堂,每座礼堂都挤满着来自世界各国的近300 位学者。

  穿越正面大厅后,位于右侧的是外科小礼堂,消化道部会正在举行会议,来自美、英、法以及包括捷克、‘南斯拉夫等社会主义国家和南非联邦、阿联酋等新兴国家在内的31个国家,近百位学者齐聚一堂,前排贵宾席上则坐着一些身为诺贝尔奖得主的著名学者。

  正面讲台上,右侧是发言者的座位,左侧则坐着消化道部会的分科会长和主席。各国的论文发表者需配合幻灯片,使用德语、法语或英语等国际通用语言,介绍消化道疾病的诊断、手术成绩和手术方式等各方面的研究,时间必须控制在15分钟以内。

  财前和同样来自日本的东北大学第一外科教授一起坐在招待席上,但彼此之间隔开了一段距离。财前戴着同步翻译的耳机,正在听捷克的诺波多尼教授发表《伴随黄疸症状的胆结石外科治疗》的演讲。诺波多尼教授是一位年约40的少壮派学者,演讲时使用了丰富的幻灯片,但可能因为在意发表时间,他飞快地介绍着自己的研究内容。想到即将轮到自己站上讲台发言,财前突然感到一阵不安。虽然他对自己的发表内容自信满满,但想到要用德文发表以及需要回答现场的提问,他不禁有点心慌意乱。当他轻声责备自己的失常时,讲台上,诺波多尼教授的发言已经进入了尾声。

  “我的临床病例的远隔成绩如下,没有黄疸的胆结石手术死亡率为2 %左右,但如果同时出现黄疸,死亡率就会上升至10%~15%。造成死亡率上升的原因应该与发生肝脏功能障碍有关,因此,预后情况也较不理想。同时在手术时,也容易发生肝脏功能不全和出血。总之,在进行这类手术时,手术前和手术后的管理极其重要。”

  他说完结论后,向主席轻轻地鞠了一躬。担任主席的哈佛大学斯坦利教授以英语问听众:“现场对诺波多尼教授的发表内容有没有什么问题? ”

  由于他发表的内容乏味,也缺乏吸引人之处,所以并没有带来踊跃的讨论。

  “接下来,有请日本的财前教授为我们发表《食道贲门癌的手术成功例及其远隔成绩》的特别演讲。各位都十分了解,财前教授运用独创的手术方法,将食道贲门癌患者的死亡率控制到令人难以置信的低的程度。”

  当他介绍完毕,邀请财前上台时,台下响起一阵掌声。财前感觉一阵心跳加速,他做了个深呼吸,平复心情,然后缓缓走向讲台,站到发言者的位置。当掌声停止时,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由衷地感谢国际外科学会暨消化道部会,让我有机会在这么光荣的场合发表论文。”

  财前对着听众,以不太流畅的德语夸张地表达了感谢之意后,便打开事前准备的德文论文,以图表的方式全面性地介绍日本各种癌症的死亡率。

  “在日本癌症死亡者中,消化道癌症占压倒性多数。根据日本厚生省的调查发现,去年一年内,男性死亡人数为50000 人,女性死亡人数为42000 人,其中,男性的食道癌死亡率占全体的6 .3 %,女性为2 .5 %。在这10年期间,前来敝校外科门诊就诊的食道疾患者者中,早期发现的切除率为39.4 %,如果病人能够在早期来就诊,食道癌切除的成绩将更为理想。但由于目前仍然很难做到早期发现,因此,仍然有许多患者错过切除的时机。目前除了x 光检查和内视镜检查,以及最近受到瞩目的细胞诊嘴方法以外,尚缺乏早期发现癌症的决定性方法。因为,实际开刀的外科医师在对抗癌症时,必须具备高水平的x 光片解读能力以及对各项检查的综合判断能力。”

  他并以在出国前完成手术的佐佐木庸平为例,配合幻灯片,洋洋自得地介绍了自己仅靠两张x 光片就确定癌症发生的经过。

  “接下来要谈食道癌的手术成绩,包含食道贲门癌在内,目前,我运用胸壁前食道‘胃吻合手术的方式,死亡率只有6 .5 %c ,近年来,各国的学者每年都会针对死亡率加以统计,较理想的成绩为14.8 %左右,较差的甚至超过50%。因此,我认为我的手术成绩十分理想,也对此引以为傲。在远隔成绩方面也相同,目前,我个人手术成功病例已经达到897 例,其中,有43例已经存活过5 年。报告显示,目前全世界接受此手术的人当中,存活5 年的人数为129 人,因此,其中的1 /3 ,也就是43例是由我动的手术,对此我也深感欣慰。”

  他出示了以图表方式分类表示食道癌的手术成功例、手术方式、5 年存活的远隔成绩的幻灯片。

  “食道癌的早期诊断十分困难,而且通常需要动大手术,但目前它正逐渐屈服于我们努力不懈的研究和医学的进步之下了。今后,藉由众多专业研究消化道癌症的医学人员的努力,将可以研究出更完美的手术和治疗方法,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食道癌将无法再危害人类的生命。”

  他以矫揉造作的措辞做了结语后,现场立刻报以如雷的掌声。主席斯坦利教授说:“财前教授刚才的特别演讲中所提到的手术成功例令人惊异,内容也十分具有启发性,不知道各位有没有什么问题? ”

  席上四五个人追不及待地同时举起了手,加拿大的马克斯威尔教授被点名后站了起来。

  “财前教授针对上中部食道癌施行的胸壁前食道·胃吻合手术名声远播加拿大。

  但当面临患者身体状态不好,或是局部的诊断不理想等某些较恶劣的条件,而无法一次性地施行这种手术时,又该采取什么样的手术方法? ”

  财前原本因为无法预计提问者会提出什么样的问题而显得十分紧张。此时,他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遇到这种情况时,手术可以分三次进行。第一次先剖开腹壁,做好胃造瘘手术,第二次手术剖开胸部,将胸部食道完全切除,并做好颈部食管瘘。然后,在第三次手术中进行胸壁前食道和胃的吻合手术。根据这种手术方式,每次手术对身体造成的负面影响比较小,即使是身患重症的高危病人,这种分次手术的方式也比一次性手术的适用性更大。”针对自己擅长的领域,财前侃侃而谈。

  “谢谢你宝贵的建议。”

  马克斯威尔教授十分满意地回到座位上,后方位置上的南非共和国医学人员举起了手。

  “目前,欧美各国的消化道癌症正不断减少,我想请问教授,为什么日本的胃癌罹患率却不断增加? ”发问者的眼睛发亮。

  “这个问题或许应该由病理学者来回答。但恕我在此坦率地表达我的意见,各位都知道,胃癌的发生和食用水、食物和嗜好等有着密切的关系,在日本,经常摄取高盐分食物的地区以及钙质摄取不足的地区胃癌死亡率都偏高,牛奶饮用量高的地区,胃癌却有减少的倾向。由此来看,日本人摄取米食的饮食习惯,应该是导致胃癌的重大原因之一。”

  发问者重重地点了点头,回到座位上。此时又有两三个人举起了手,但主席斯坦利教授看了一下时间:“看来还有好几位想发问,但请私下交流吧。接下来,我们将进入下一个演讲课题。”

  说完,他离开主席的座位,走到财前面前与他握手。这是对发言者表达的最高感谢,也是一种荣誉。

  饭店面向内卡河的洛可可式豪华礼堂里,正隆重地举行国际外科学会的欢迎酒会。巨大的水晶吊灯将粉红色的地毯和以白色、金色饰物布置的室内照得一片通明。穿着礼服的各国学者在身穿晚宴服的夫人陪同下,手持香槟或葡萄酒,热烈地庆祝学会的召开。

  财前五郎不时和众多学者举杯而饮,他礼服袖口上偌大的珍珠袖扣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虽然他和与会者多半素不相识,但几乎人人都只手持杯,伸出另一手和财前握手。

  “财前教授,你今天的特别演讲实在太精彩了,是我们消化道部会的一大收获!”

  一位学者对他赞不绝口,另一位学者则急切地催促着:“请在这趟旅行期间务必造访敝校。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机会邀请你? ”

  几乎每位学者都对财前的演讲大表赞赏,纷纷递上印有本国大学和研究所住址的名片。交谈中穿插着德语、法语、英语,遇到对方是欧洲人时,虽然很难分辨长相和姓名,但财前还是微笑以对。

  “当然,如果时间允许我一定会造访。有机会到日本时,也请你来参观我们学校。”

  他亲切友善地对待每一个人,努力在别人心中留下美好的印象。

  礼堂中央响起了一阵掌声。身为国际外科学会会长并兼任消化道部会分科会长的海德堡大学比希纳教授站在麦克风前。在他轮廓分明的五官中,一双深邃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环顾着室内近四百位与会者。

  “感谢来自各国的教授和医生们共襄盛举,使第十届国际外科学会得以隆重召开。让我们预祝有更多优秀的研究成果在学会期间发表,干杯! ”

  他将杯子举到眼前,礼堂里立刻响起一阵干杯声。国外的欢迎会通常不像在日本那样有冗长的开幕致辞。比希纳教授致辞及干杯结束后,晚宴再度热闹起来。财前看到比希纳教授周围围着许多著名的学者和夫人,担任消化道部会主席的哈佛大学教授斯坦利也在其中,他立刻走上前。

  “财前教授,请至0 这里来。”斯坦利教授看到财前时,举起了手。

  “你今天的演讲内容让所有人士同感振奋,大家都在讨论。”

  他朗声说道,展现了典型的美式风格。财前恭敬地和周围赫赫有名的学者和夫人们握手致意后,说:“能受邀参加本会,听到您如此的称赞,令我感到无比的喜悦和无上的荣幸。”

  站在斯坦利教授旁的比希纳教授说:“对于你不受传统手术方式束缚,利用独特的创意和娴熟的技巧研发独到的手术方法并获得成功的优秀才华和能力,我感到很钦佩。”

  世界级癌症学家比希纳教授的这番话,一时间让财前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随即用德语恭敬地表示“对我而言,比希纳教授的鼓励也是无上的喜悦和光荣。,’“学会结束后,你会在德国久留吗? ”比希纳教授啜了口酒问道。

  “我也希望可以多待一段时间,但还有许多病人等着我早日回到日本,所以,很遗憾无法久留。我希望能够在回国之前的短期间内,有更多机会见识见识德国的先进医疗技术与设备。其中之一,就是比希纳教授领导的癌症研究所,非常希望有机会拜访。”他热切地提出要求。

  “没有问题。但目前还没有建成,一旦建成后,这个单位将具备所有与癌症相关的综合研究部门,我想,它将是一所世界级的研究所。”

  一向被认为不好打交道的比希纳教授如此欣然应允,周围的学者纷纷露出钦羡的眼神。财前努力克制内心的激动。

  “我离开日本时对此热切期待,没想到这么快就获得您的准许,太让我喜出望外了。”

  他以日本式的礼仪深深地鞠了一躬,便不动声色地离开了比希纳教授。

  大厅内弥漫着浓醇的酒香、烟味和夫人们的香水味,宴会热闹非凡,但财前正在人群中穿梭,四处寻找慕尼黑大学波尔夫教授的身影。波尔夫教授身为德国外科学会会长,曾经在各部会开始前的开幕式上致辞,财前原以为应该很容易认出他来,但却一直找不到他。他不知所措地将身体倚靠在窗边,听到临近窗户的餐桌上传来热闹的笑声。顺着笑声的方向看去,正好看到戴着宽边赛璐珞眼镜的波尔夫教授,财前急忙上前打招呼。

  “请问您是波尔夫教授吗? ”

  波尔夫教授隔着眼镜看着财前。

  “我是日本浪速大学的财前,也是东教授的学生。”他用德语自我介绍道。

  “哦,原来是财前教授。我们正在称赞你今天的演讲呢,大家都很羡慕东教授有你这么一位优秀的继承人。”他热情地紧握着财前的手,并把财前介绍给一旁的夫人。

  “东教授托我带给您一封信和礼物,看您什么时候有空,我送去您住的饭店? ”

  “真是太高兴了。随时都可以,我太太也很高兴看到你。”他停顿了一下,“财前教授,你今天谈到对体力衰弱的食道癌患者可以分三次手术的方法,我曾在学会杂志上拜读过,老实说,当时我还半信半疑,但听到你今天回答发问者的提问之后才终于信服了。如果你的行程允许,希望你能拨冗到敝校施行一台观摩手术。”

  财前的眼中闪过一阵欣喜。他离开日本时,就野心勃勃地希望有机会在德国外科学者面前显露、夸示自己的手术技巧,没想到这么快就美梦成真了! “这是我的荣幸。我很高兴能有这个机会施行观摩手术。”

  波尔夫教授立刻举起杯子:“为财前教授优秀的手术,干杯! ”

  同桌的其他学者也一起举杯为财前喝彩。财前看着大家为自己干杯,想到自己的特别演讲出乎意料的成功以及将在慕尼黑大学举行观摩手术,接二连三的荣誉不禁令他感到满心的沉醉。他喝了好几杯酒,抬眼望向窗外。夜色中,内卡河闪着黝黑的波光,默默地流淌着,对岸的街灯为内卡河岸镶起璀璨的边框。他突然想起出发前,和庆子在舞子别墅看着淡路岛的美丽夜景时,她曾说,在灯火阑珊中,隐藏着一盏不吉利的灯光。财前的酒一下子醒了,似乎有一道阴影在这份荣耀前一闪而过,但他立刻甩了甩头——自己这么成功,怎么可能出什么差错? 想到这里,他再度觉得对岸仿佛宝石般闪烁的每盏灯光都在为自己的成就而祝福。

  当空中小姐宣布班机即将抵达柏林时,窗外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半圆形建筑物。

  像是附有屋顶的大球场被分成两半一样,穹盖般的巨大屋顶在地上形成一个大大的半球形。

  “教授,已经可以看到坦贝尔霍夫机场了,这是目前全世界最大的机场,各国的班机都在这个可以直接降落大型客机的大屋顶下起降。”平和制药厂的派驻员在一旁说明道。

  财前点了点头,觉得无论是眼下的坦贝尔霍夫机场,或是今早从波恩开往科隆的高速公路以及前天参观的海德堡中央癌症研究所,都不得不让人感叹德国人在建筑艺术上的创意和造诣。

  飞机降落了。办完进城手续,走出机场大厦后,市田立刻拦了辆出租车。车子在公路上开了大约4 千米左右,便进入市中心,两侧商店橱窗里的商品琳琅满目,行人脸上尽是开朗与满足。车子开到繁华的科尔菲斯坦大道时,车流量顿时大了起来:道路两旁的商店、咖啡店兼餐厅里人来人往,西柏林的繁华完全超乎想像。但来到大道中间部分时,却看到一座烧得一片焦黑、只留下空荡荡残骸的高塔。

  “教授,这就是柏林大空袭时遭到摧毁的德皇威廉纪念教堂,为了纪念战败,他们一直让它维持当时的样子。”

  市田似乎已经对眼前的风景司空见惯,但财前却不由得思考着,德国人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境,才会在闹市中保留这个活生生地呈现当时轰炸情景的残骸,只要这座高塔继续像骸骨一样伫立在此,就表示德国人即使在繁荣的日常生活中,也无法忘怀战败时的悲惨岁月。

  在凯宾斯基饭店用完午餐后,市田租了辆车,准备带财前去西柏林市内观光。

  “教授,您想先去哪里? ”

  “既然来到柏林,当然要先去看‘柏林墙’。”

  市田沿着科尔菲斯坦大道向东行驶。大道将尽时,不时可见市区建筑在饱受战争摧残后留下的瓦砾,而那些免于被夷为平地的建筑物上,曾遭机关枪扫射的痕迹历历可见,此刻已被麻雀们在拳头般大小的墙洞里筑起了巢。

  一进入动物园这个绿色大公园后,勃兰登堡门映入眼帘。走近一看,曾经是德国光辉象征的“凯旋门”——巨大的勃兰登堡门上红旗飘扬,门的另一端由东德和联合国的步兵守卫着。而西侧的门旁则竖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注意! 西柏林到此为止。”

  车子在勃兰登堡门前右转,开到寂静的河边。河岸上也竖着“西柏林到此为止”的牌子。财前走出车外,站在河畔眺望着。西柏林的岸边绿树成荫,树上开着鲜红的石南花。但隔了一条只有十几米宽的河流,东柏林的河岸上却布满有刺的铁丝网,河畔建筑物的窗户都用水泥封住了,瓦砾堆中长满杂草,完全不见任何人影,俨然成了一片苍茫的废墟。

  “这里就是想要逃往西柏林的人无法游到对岸,被哨兵从背后射杀的地方。”市田指着河说道。

  眼前的斯普雷河在昏暗的夕阳下泛着涟漪,静静地流着,这份宁静反而勾起人们心中的悲戚和恐惧。

  沿着斯普雷河继续向贝尔南瓦大道驶去,眼前出现一道绵延不断的砖墙,前面竖着一块牌子写着“堵住道路,耻辱之墙”。

  “原来这就是柏林墙。”财前原以为柏林墙会高入云端,眼前这道只有两米半左右高的围墙令他有点惊讶。

  “对。再往前一点,有楼梯可以爬上去,那样就能看到东柏林,我们把车子停在那里。”

  市田把车子停在专门用来嘹望的楼梯前。财前立刻走上楼梯眺望东柏林。围墙的另一端尽是遭到轰炸而倒塌的楼房和瓦砾堆,寂静得可怕的无人地带无止境地向前延伸。

  “市田,只要稍微有一点勇气,就可以跳过这道围墙,连我也跳得过去。”他作势欲跃过围墙。

  “教授! 绝对不行,随时有人躲在那些倒塌的大楼窗户里监视着。如果稍有不慎,立刻会被射杀! ”市田脸色都变了。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财前不以为然。

  “我不是开玩笑,请你看那个花环。”

  他指着五六米前的墙角。那里放着一个木制的十字架,前面摆着一个巨大的花环。

  “那是一名从东柏林逃出来的逃亡者躲过监视的眼睛,在跨越这道围墙时被从那些房里射出的子弹击中后不幸丧生的地方。”

  笑容从财前的脸上敛去。他走下楼梯,来到花环旁。靠在围墙上的十字架在风吹雨打下显得有些陈旧,但大花环似乎是两三天前才放的,花朵还很有生气。原本应该竖在黑土与绿树包围的墓地上的十字架,竟然会出现在砖瓦墙旁。美丽的花环放在脏污地面上的景像,正控诉着战争和政治的残酷,也控诉着这幕死亡惨剧。财前不禁想起日前参观海德堡中央癌症研究所时,比希纳教授所说的话——东柏林和西柏林之间连治病救人的医学也有国界,东柏林有一所聚集了社会主义国家优秀学者的癌症研究所——财前突然想要造访围墙彼端的东柏林癌症研究所。

  “市田,明天请你帮我安排去东柏林的癌症研究所。”

  “癌症研究所? 怎么可能? 除了一般的观光以外,任何参观都需要事先预约。

  而且,目前东柏林和西柏林之间无法自由联络,只能邮寄申请资料,往返至少需要一个月,根本无法为您安排。”

  “即使不去见特定的教授也没关系,我只是想参观一下。你回去想想有什么通融的办法。”财前再度坚持。

  “好吧,那我就想想看。”市田一脸为难地回答道。

  第二天,财前沉着一张脸听市田向他报告:“我昨天晚上找了一些朋友,也想办法四处张罗。但目前只有公营的观光巴士和邮差可以自由往返东柏林和西柏林之间,实在别无他法。所以,您是否愿意委屈一下,搭观光巴士去呢? 如果是搭观光巴士,只要交代前台一声,应该立刻可以张罗到两张票。”市田满脸歉意。

  “你真是搞不清楚l 青况,观光巴士只能照规定的路线走,我不是说了好几次,我想去的是东柏林的癌症研究所。既然已经到了柏林,没有参观就空手而回不是太遗憾了吗? ”

  财前丝毫没有轻言放弃,闷闷不乐地一言不发。

  “对了,问问《每朝新闻》的山川特派员好了。他曾经来海德堡访问过我,也在波恩见过面,或许他有什么好办法。”财前马上拿起电话拨到波恩,电话很快就通了。

  “喂,请问是《每朝新闻》的波恩分社吗? 我是上次和你见过面的浪速大学的财前。由于我想参观东柏林的癌症研究所却不得其门而入,所以才突然打电话给你。什么? 曾经有一位日本学者去参访过? 那我更想去了,没有办法通融吗? 什么? 你要帮我联络uPI (即united Press Intemational ,合众国际社)柏林分社? 太感谢了,那就有劳你了! ”财前兴奋地挂上电话。

  “市田,《每朝新闻》的记者会帮我联络uPI 的柏林分社,我们得立刻去uPI找一位名叫理查·雷的记者,直接拜托他。即使雷不在,他也一定会交代某个人,出发吧。”财前马上拿起了上衣。

  他们按照山川特派员所说的,从饭店往科尔菲斯坦车站的方向走了约两分钟,马上就到了uPI 柏林分社。搭电梯上了四楼,正向接待人员说要找雷记者时,一位穿着衬衫、卷起袖子,看起来活力十足的记者走了过来。

  “财前教授,《每朝新闻》的山川记者把你的事告诉我了,我正在联络观光出租车。搭观光出租车,可以很容易拿到通行证,只要不进入禁止区域,便能随意到任何地方参观。”

  他说起话来毫不拖泥带水,正当他向财前详细说明癌症研究所的所在地时,电话铃响了。

  “对,我就是upI 的雷,观光出租车在一星期前就预约满了? 真伤脑筋,能不能想想办法,拜托你了。什么? 只要有国际驾照,也可以自己租车去? 我还不知道有这回事呢,谢了! ”

  雷记者放下电话后,耸了耸肩:“柏林这个地方永远让人摸不着头脑。我在柏林住了3 年,还不知道有这回事,今天第一次听说。你们有国际驾照吗? ”

  “有,我有。”市田回答道。

  “那太好了,只要有国际驾照就可以租车前往东柏林的检查站办理通行证,那样便能去东柏林了。祝好运! ”雷记者笑着拍了拍财前和市田的肩膀。

  市田开着车,来到位于弗里德里希大道上的东柏林检查站。检查站前大排长龙,来自世界各地的人都在此申请通行证。

  财前和市田下了车,排在队伍的最后方。等了约50分钟,终于来到第一个窗口,出示护照后领取入境卡和号码牌。入境卡上需要填写姓名、国籍、职业、通行目的和携带金额等栏目,填完资料后还要等候叫号。所有人都得站在身着军服的检查人员面前,核对填写的事项是否无误,才能领到通行证。财前和市田在一幢昏暗而又粗陋的木制建筑物中等着叫号,财前心中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不安。检查官的态度蛮横而傲慢,等待叫号的人都不约而同地阴沉着一张脸,默不作声,感觉提心吊胆,很不舒服。

  终于轮到财前了,他站在检查官面前。检查官干篇一律地问着财前的姓名、国籍、职业、通行目的后,又特地问了一句:“你是教授吗? ”

  当财前回答“是”后,对方的态度马上变得十分客气:“好,请。”

  他把通行证交给财前。接着轮到市田,检查官再度恢复原本傲慢的态度,对照比较着市田的护照和驾照,不断发问。市田表情僵硬地回答了两三旬后,检查官点了点头,也核准了通行证。

  他们立刻坐上车子,正要开车之际,后面传来一声喝阻:“等一下! ”

  他们惊讶地转过头,看见两名身穿军服的检查官走了过来,压低的军帽檐下射出锐利的目光:“这辆车检查过了吗? ”

  不等市田回答,对方便不由分说地打开两侧车门。两人把车座移开看了一下,并仔细检查了驾驶座前的置物箱、后车厢,当发现并没有隐藏任何东西时,说了声“好”才终于放行。车子前方的红色栏杆升了起来。

  通过栏杆,便是东柏林的土地了。市田紧张地握着方向盘,财前坐在司机座旁的副驾驶座上翻开地图。曾经是柏林最繁华的菩提树大街上的国会大厦等历史悠久的建筑物,都被战火摧毁得面目全非。来到大街尽头的广场上,当年雄伟壮丽的旧皇宫已颓然倒塌,如今只剩下希腊式巨大圆柱兀自耸立。惨遭炸毁的墙壁和塔屋变成了一堆瓦砾而高高堆起,在一片寂寥的废墟中,只有杂草绿油油地向天空伸去。

  广场上不见人影,除了一辆观光巴士和财前他们的车以外,只有载着东德士兵的军用卡车往来行驶着。

  离开废墟广场来到亚历山大广场,随即来到无轨电车和有轨电车穿梭的闹市区,广场旁的商店和咖啡店虽然有人出入,但行人的穿着打扮朴素,商店橱窗里的商品也很匮乏,闲暇时刻的情景完全无法和西柏林的繁荣相提并论。市田将车子停在广场的角落。

  “这一带是东柏林最繁华的街道,从广场一直向东延伸的这条宽敞的道路是东柏林用来宣传的样板,也是他们最引以为傲的斯大林街。斯大林被苏联人自己否定后,这条街才又改名为卡尔·马克思大街。”

  只见这条宽约100 米的雄伟道路中间铺设了绿地,笔直地朝东延伸,两侧整齐地排列着15层楼的公寓,虽然这片景象十分壮观,但街上却鲜有行人的影子。

  车子从广场转入布雷斯勒大道,他们根据雷记者所画的地图一直向北行驶,却一直找不到前往癌症研究所所在地布甫的路。他们向一个站在十字路口的年轻男子问路时,一位警官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问他们有什么事。

  “我们想要去位于布甫的林登堡·贝克癌症研究所,要怎么去? ”

  “癌症研究所? 我不知道。但如果要去布甫的话,沿着这条街开10分钟左右,在下一个T 字路口往右转。”

  车子再度前进,在T 字路口向右转后,四周的景色陡然一变,眼前尽是毫无人迹的荒郊。放眼望去,麦田和小山丘一望无际,偶尔有几间白墙、棕色柱子支撑的农舍,根本没有任何像研究所的建筑。

  “市田,会不会走错了? ”财前不安地问道。

  “我完全按照警官的指示,应该不会错。我们再开到前面看看。”

  市田加速前进,但开了好久,仍然只见麦田和小山丘。财前不禁焦急了起来。

  天色渐暗,在杳无人烟的东德郊外这样乱闯,不免令人心里七上八下的,并且依规定必须赶在6 点以前回检查站。此时,市田突然踩了刹车。

  “教授! 会不会是那里? ,”

  他指着右侧一片树木茂密的小山丘上。绿树丛中,隐约可以看到一幢略带灰色的建筑物。虽然有点小,但参照地图,发现这里就是林登堡·贝克。

  “不管是不是,先去看看。”

  财前说完,市田便刻不容缓地踩了油门。车子沿着刚好可以容纳一辆车通行的乡间小路往上开,隐藏在郁郁苍苍的树林之中的灰色建筑物渐渐显现全貌。这是一幢藤蔓缠绕的老旧五层楼房,车子开过去一看,发现大门上挂着“德国科学院附属医学·生物研究所”。财前要求市田停车。在这幢建筑物中,有一座具有世界级研究设备的癌症研究室。财前克制住心中的激动,情不自禁地下车走近大门,守卫立刻放下像普通道路栅栏一样的横杆,上前盘问。市田回答道:“我们从日本来,要来参观这所研究所。”

  对方拉起栅栏让他们通行。走进大门,前往玄关的路上,财前要市田别理会前台人员,直接走进去。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他担心前台的人会拒绝他们参观。然而,寂静的玄关不见人影,前台空无一人。财前和市田立刻搭乘一旁的电梯上楼。一出电梯,看到一道昏暗的长廊,每间房间都大门紧锁,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发出回音。

  来到走廊尽头时,财前停下脚步,他们实在太幸运了:走廊尽头挂着“癌症研究室主任 E ·海格教授”的牌子。他是一名世界级的癌症学者,财前也听过他的大名。

  财前不顾自己没有事先预约,也不管自己有没有带介绍信,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哪位? ”一位看起来像是秘书的年轻女子开了门,“你是谁? 有什么事吗? ”

  女子惊讶地望着眼前这两位不请自来的闯入者。

  “我是来自日本的浪速大学的教授财前,日前在海德堡参加国际外科学会时参观过中央癌症研究院,所以,很想参观一下这座著名的德国科学院的癌症研究室。”

  秘书拿起嵌在墙上的对讲机,联络不知道身在何方的海格教授。不久,对讲机的彼端传来了海格教授的声音“我是海格教授,你们经过德国科学院的许可了吗? ”

  “没有。”

  “如果没有德国科学院的许可,谁都不能进来参观。”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听到海格教授的声音,因为看不到对方的缘故,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可怕的冷清。财前鼓起勇气说:“我听说曾经有位日本学者参观过这里,希望您也可以通融一下。我是经历了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找到这所伟大的研究所的。”

  财前说完,对方沉默了片刻。

  “他是科学院邀请的。”

  “是否可以告诉我那位学者的名字? ”财前立刻问道。他在心里暗自盘算,只要知道这个人的姓名,自己就一定可以通过某些渠道获得科学院的邀请。

  海格教授再度沉默了片刻:“不行。没有科学院的允许,我什么都不能透露。

  希望你现在就立刻离开。”对讲机“喀嚓”一声挂断了。

  “海格教授现在在哪里? ”财前问秘书。

  “我无法告诉你,请回吧,我送你。”

  秘书面无表情地打开门,带着财前和市田走了出去。走在来时所通过的昏暗长廊上,财前的脑海里再度响起海德堡中央癌症研究所比希纳教授说的一番话——“所谓‘学问无国界’是骗人的。在这里,东德和西德之间,连治病救人的医学也有国界。”在和这条走廊一门之隔的地方,聚集了社会主义国家最优秀的癌症学者,他们正在从事着的先进的研究,却被社会主义国家和资本主义国家间的政治围墙阻隔,让财前不得其门而入。财前怀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愤怒和无法置信的情感,走出了研究所。

  雷吉俱乐部的宽敞大厅内人声鼎沸,两三百张坐椅上挤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观光客。

  正面双层的舞台上正举行着喷水秀,几千条水柱随着轻柔的音乐忽高忽低、悠游自在地翩翩起舞。水流时而被聚光灯照得一片明亮,时而闪耀着七彩光芒。随着一阵更加响亮的音乐,双层舞台的下层出现了许多仿佛是水中精灵的舞者,正以七彩水柱为背景,跳着排舞,音乐、水柱和舞者编织出一幅美轮美奂的画面。

  财前被眼前的表演深深吸引,东德之行那种令人不快的紧张感和沉重的疲劳感一扫而空。他将盛着白兰地的杯子放在掌心加温,环顾四周,发现每张桌子上都有一部电话,酒酣耳热的观光客们拿着电话滔滔不绝地聊天、热闹地欢笑、吵闹着。

  “教授,我们也来玩电话游戏吧。”

  市田说完,拿起电话,看了看写着大厅内所有桌号的表格,拨通了电话。一阵电话铃声后,斜前方两张桌子上的电话亮起了灯,三个年轻女孩争先恐后地拿起电话。市田操着流利的德语说道:“我们是126 号桌的两位日本人,被你们的美丽打动了。”

  三个人一起看往财前他们的方向,笑着回答:“多谢了! ”

  但市田立刻挂了电话。“怎么样? 教授,这次换你试试了。你可以看这张桌号表,打电话到你喜欢的女人所在的桌号,问她要不要到这里来,或是要不要一起跳舞。其实换个角度来看,电话也是一种传递爱的信息的方法。”

  市田指着桌子旁一根管状的圆筒,说:“你可以用这里的便条纸,写上情书,再写上对方的桌号和这里的桌号,丢进圆筒。这个圆筒是装有压缩空气装置的通风管,会自动将纸条送到办公室,经过分类后,再从对方桌子旁的圆筒里跳出来。”

  “这很有趣。不愧是德国式的实用科学,我们也来试试。”

  财前拿起一旁的便条纸,用德文写上“我们是日本医生,要不要和我们跳舞?静候佳音——126 号。”然后将纸条丢进圆筒。

  两三分钟后,坐在280 号桌的两位年轻女子看着财前他们的方向,两人的头凑在一起,好像也在纸条上写着什么。不一会儿,财前他们桌上的圆筒“噗”的飞出一张纸条。

  “日本的医生,太好了,我们马上就过去一280 。”纸条上潦草的字并不怎么漂亮。

  “市田,和这种女孩子一起跳舞有没有问题? ”

  “没问题,她们不是寡妇,就是老姑娘或妓女,只要看顺眼了,之后就看各自的缘份了。”

  “太好玩了,还真来对地方了! ”财前的眼中露出醺然陶醉的愉悦。

  “你们好! 日本的医生,欢迎光临! ”刚才传纸条的女人走过来爽朗地打着招呼。两人不像远看时那么年轻,年约30岁,一个金发,另一个棕发。穿着玫瑰色洋装的金发女子体态丰满,两片厚唇非常性感,和庆子有几分神似。

  “市田,我们都好好放松一下吧。”说完,财前搂着金发女子的肩膀走向大厅。

  大厅内以七彩水壁为背景,播放着轻快的华尔兹舞曲,几对男女沉醉地相拥而舞。财前拥着丰满的女体,想到明天要在慕尼黑大学施行观摩手术,酒突然醒了一大半,但他立刻驱走了那些念头,更用力地抱紧怀里的女人。

  “我希望一整晚都拥着你跳舞……”他的嘴唇紧贴着女人的耳边说道。

  一到慕尼黑机场,之前在海德堡分手的芦川和波尔夫教授研究室的人员已经在机场迎接了。芦川一看到财前,立刻跑上前接过行李。

  另外一位和芦川年龄相仿,但个子较高的研究员则说:“财前教授,欢迎您。

  慕尼黑大学医学部外科的所有成员,都十分感激能有机会观摩您的手术。”

  他脸上泛着红晕,说完,立刻引领大家前往停在机场门口的汽车。

  财前一坐上车,身体便重重地倒在坐椅上。昨晚在柏林的一夜风流,在他身上留下了铅块般沉重的疲倦。芦川关心地问:“教授,您气色不太好,是不是旅途太劳累了? 今天将施行的观摩手术已经引起了很大的反响,除了要求您施行手术的科系以外,许多内科、小儿科、皮肤科的学员也提出了希望观摩手术的申请,挤不进观摩室的学员只能集中在小礼堂内,从电视屏幕上观摩。身为内科研究员的我也感到无上光荣! 不过,您好像不太舒服,身体有没有问题? ”

  “没问题,即使我的身体状况再差,一走进手术室,就会浑身精神抖擞。而且,我的手指和我身体状况无关,会自己正确地动作。”

  财前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对自己在极度疲劳的状况下动手术也有些许不安,“万一……”的念头掠过了财前的心头。他重重地甩了甩头,似乎想要甩去这些杂念。望向窗外,车子已经进入慕尼黑市区。前后左右都是整齐的石块道路,车流量也逐渐增加,随处可见绿意盎然的广场,整个城市充满宁静的和谐,不愧是巴伐利亚州的首府。车子进入以一整排核桃树作为行道树的大路,两旁林立着许多三层楼的古典建筑,最后停在慕尼黑大学医学部的正面玄关。三位秘书出来迎接,带他们去二楼的教授室,波尔夫教授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

  “财前教授,你终于来了。刚才,他们告诉我飞机晚点半个小时,我还在担心呢。手术将从下午1 点半开始,你可能累了,先休息一下吧。”他指着位于铺着厚实地毯的宽敞房间一角的沙发说道。

  “在日本时,我经常连续站着做两三台手术,旅途的劳累根本算不上什么,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财前此刻根本不想休息,他情绪激昂,希望早一点动手术。

  “是吗? 那我们先看患者的病历和x 光片。”波尔夫教授把桌上的病历和x 光片放在财前的面前。

  D ·约瑟夫 书籍销售业 男 52岁主诉 吞咽困难,胃部有膨胀感目前症状 无法摄取正常饮食,目前摄取流质食物既往病史 胃炎财前凝神细看病历,又看了各项检查结果,并没有特别需要注意的事项。他看了一眼读图机上的食道和胃部的x 光片,发现食道下方的后壁上有一个拇指大的阴影。

  “这很明显是食道癌,要立刻做食道·胃吻合手术。”

  说完,波尔夫教授带财前往二楼的手术室。推开手术室的大门,一位40岁左右、看起来像是护理长的护士正拿着手术衣恭候财前。财前洗手消毒后,换上蓝色的手术衣,戴上手术帽、口罩和橡胶手套。波尔夫教授也换上了蓝色的手术衣。

  “那我们去手术室。”

  正当波尔夫教授要率先走进手术室时,护理长小声地对他说了句什么。

  “太好了! 财前教授,今天刚好汉堡大学的马拉教授来我们心脏外科,听说你要施行观摩手术,便说要到观摩室观摩。”

  汉堡大学的马拉教授是著名的心脏外科专家。

  “这真是我意想不到的光荣。”

  财前随着波尔夫教授走进手术室。手术室有着挑高的天花板和洁白的墙壁,像玻璃密室般透明发光,其中的一面墙由整面玻璃构成,这面玻璃墙其实是电视远隔操作室观察手术的大屏幕,另一侧夹层楼面的玻璃屋就是观摩室。财前抬眼一看,马拉教授正坐在第一排正中央。财前缓步走向中央的手术台,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病人已经送了进来,三位助手、两位麻醉医师和四位护士一起恭敬地迎接财前。波尔夫教授转过身来告诉财前:“这五位医生和护士是协助你这场手术的工作人员,第一助手是我研究室的副教授德克多·库兹。”

  担任第一助手的德克多·库兹立刻代表所有工作人员致意:“衷心感谢! 非常荣幸能担任财前教授手术的助手。”

  今天首次见面的这位外科医生操着一口德语,蓝色手术帽下闪着一双蓝眼睛,他将担任自己手术的助手。财前惯有的自信不禁产生了些许动摇。

  “手术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完成了。”一名护士说道。

  财前看了一眼躺在手术台上的患者,已经全身麻醉的患者白色的肌肤上闪着金色的汗毛,陷入深度昏睡状态。财前做了次深呼吸,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问了两三个有关患者的麻醉状态和全身状况的问题,抬头看着无影灯。

  “请把灯调到可以从右下方照到患者上腹部的角度。”

  无影灯的照射角度会影响到手术能否顺利进行,因此,财前慎重地提出要求,请助手移动无影灯。第三助手向隔着玻璃的操作室示意后,无影灯开始向右斜方移动。

  “就停在这个角度,全面照射! ”

  患者的上腹部在灯下一清二楚。财前调整至操刀者的最佳位置,手术室内安静得仿佛一切都停止了,三位助手屏息等待财前的第一刀。在一旁观摩的波尔夫教授也注视着财前的手。装在无影灯内的摄影机开始转动,发出“吱”的声音。财前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精悍,刚才的疲劳感顿时烟消云散。

  这是我在国外的第一场观摩手术,无论如何都要成功! 财前伸了伸手指。

  “手术刀! ”

  刀影在灯火通明的灯光下一闪,财前已经一口气剖开了患者的上腹部正中央。

  如此利落的第一刀令周围发出一阵惊叹。这声惊叹彻底放松了财前的紧张感,立刻找回平时的自己。患者的脂肪层比日本人更厚,手术区域比原本预计得更深、更窄,他直接将双手伸进渗着鲜血的腹腔,仔细检查癌细胞是否转移到腹部器官或腹膜上。如果癌细胞转移到相邻的器官或腹膜上,手术的难度就会增高,也需要耗费更多的体力。所幸并没有发现转移的现象,癌症只发生在食道下方。

  财前将所有精神都集中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上,从胃部朝食道的方向详细触诊,当来到第三狭窄部后壁附近时,摸到了坚硬的肿瘤。他指尖一用力,将食道后壁转到前面,立刻看到一个灰色的如拇指大的肿瘤。

  “癌肿瘤只发生在食道下方,所以,要进行食道·胃吻合手术。”

  说着,财前瞄了一眼时钟。2 点40分……现在才正要施展自己的高超技术! 财前在心中下了决定,务必要在3 小时内完成手术。

  “要先切除胃。尖头手术刀! ”

  他一把接过尖头手术刀,将胃从横膈膜割了下来,并将包住食道的厚厚一层横膈膜环状切开,伸入指尖,缓缓拉出食道。

  “用食道钳子夹住下方。”

  助手一个不留神,没有用钳子夹住黏滑的食道,笨拙的大手伸了进去。财前皱了皱眉。如果在日本,他早就一脚踹开助手,但眼下却不能这么做。他一言不发地抢过助手手上的钳子,亲自握住了钳子。他目测着肿瘤边缘上下4 厘米的地方,毫不犹豫地挥刀一划,切除了癌症的部分。即使是手法相当熟练的医生,也需要用手指触诊肿瘤后,决定好切离线,最后才敢动刀。财前大胆的手术方法让三位助手和波尔夫教授惊讶得瞠目结舌。

  “准备剖开胸部,手术刀! ”

  财前切完病灶后,马不停蹄地又在胸部划了一刀,将食道上方拉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将大动脉和心脏推向侧面,以免不小心割伤。然后再将手术刀放在纵膈膜上,仔细割下食道。割完食道后,只剩下这次手术中最困难的食道和残胃缝合的工作了。

  财前又做了次深呼吸。护士站在背后,为他擦去额头和脖子上即将滴落的汗珠。他用大拇指和食指夹住悬在腹腔内的胃的底部,必须将之拉至食道割断的地方再进行缝合,但如果拉的技巧不当,胃的小弯侧就会卡到,无法拉至食道的位置。

  财前将胃底部夹在大拇指和食指中间,划了一道弧度拉到食道的位置,用钳子夹住两端,然后迅速缝合。他的手指仿佛自有生命一样,奔放而灵巧地缝合着食道和胃。

  财前的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眼睑上也沾满了汗水。再加把劲,只要缝合完毕,就只剩下将排压状态下的内脏放回原位,并将剖开的胸部和腹部缝合。

  “手术结束! ”

  时钟指向4 点26分,手术花了2 小时56分钟。结束的那一瞬间,仿佛水珠忽然“啪”的一声滴落般,掌声打破了手术室的宁静。

  “太精彩了! 这种速度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

  “简直像变魔术一样! ”

  围在财前周围的助手和波尔夫教授的感叹声不绝于耳,仿佛决堤的洪水。夹层观摩室内的观摩者也为财前的手术鼓掌喝彩。坐在第一排的汉堡大学马拉教授也站了起来,为财前鼓掌。财前满脸汗水地向马拉教授行注目礼,并感谢助手和波尔夫教授在手术上的大力协助,内心感到满足无比。他不禁想为自己初次在外国举行观摩手术,就获得如此圆满成功而欢呼。

  波尔夫教授和汉堡大学的马拉教授,为财前高高举起大杯装的慕尼黑啤酒:“向财前教授高超的手术技巧表示敬意,干杯! ”

  醇厚的啤酒冒出白色的气泡,财前的眼中闪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彼此彼此,教授提供我做观摩手术的最佳场所,我还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内心的感谢。而且,你们还特地邀我共进晚餐,不胜感激! ”

  在慕尼黑这家著名的特格尔斯多贝餐厅内,财前边环顾着这家洋溢着古典风情的装潢豪华的高级餐厅,边回应着两位教授的赞扬。

  波尔夫教授说道:“在我们看来,今天的手术,再熟练的医生也需要4 个小时才能完成,但你身在国外,而且这些助手都是你不熟悉的,在这些不利条件下还能够在2 小时56分钟完成,实在太了不起了! ”

  头发花白的马拉教授注视着财前的脸:“如果只是比速度,或许还有人可以和你一较高下,但像如此动作迅速而刀法准确的手术,我还是第一次见识到。”

  “全拜波尔夫教授安排了优秀的工作人员所赐,况且接受观摩手术的病人的病症也刚好适合我的手术方法。”财前以典型的社交辞令谦虚地回答道。

  “不,你太谦虚了,是你的手术太高明了。不过,我在挑选接受观摩手术的人选时的确费了一番工夫。在我的科里,病人分为三大类:第一类是经济比较困难的病人或是患有罕见疾病的病人,这些人的住院费、治疗费完全免费;其次是健保的病人;再次则是自费病人。以前,做观摩手术的病人通常都是从免费或是健保病人中挑选,但因为这次是财前教授的观摩手术,所以也将自费病人纳入考虑了。在我们挑出适合的病人、与对方交涉的过程中,那位自费病人表示,既然是这么优秀的日本教授,就愿意接受观摩手术。”波尔夫教授一边用叉子叉着熏猪肉,一边说道。

  “如果在日本施行一台像今天这样的手术,你可以得到多少医疗报酬? ”马拉教授问道,西方人向来直话直说。

  “我1 马克也拿不到。”

  “为什么? ”他满脸愕然。

  “我是国立大学的教授,算是国家公务员,不管施行怎样的手术或是多少台手术,都只领取国家规定的薪水。尤其在日本,国立大学医学部教授的职务是以教育和研究为重,从事诊疗的工作也是以此为目的,所以个别的诊疗并无法得到额外的报酬。”

  “哦……我们这里可以将在职医院15%的病床用于自己另外收费的病人,诊疗费用由教授自行决定。日本的教授有这样的权限吗? ”

  “没有。我们国立大学的教授是国家公务员,没有像您所说的特别权限。而且,也禁止自行开设诊所或私下看诊。”

  “那么,那些一定想要让你诊治的特别病人该怎么办? ”

  “他们必须到大学附属医院的门诊部挂号,付规定的1 马克10芬尼( 约100 日元) ,只要我当时在门诊,就可以为他诊治,这就是日本的保险医疗制度。”

  波尔夫教授和马拉教授面面相觑,一脸的难以置信。

  “日本美其名日‘教育’和‘研究’,根本就是把医学人员当做廉价劳工! ”马垃教授突然愤愤不平地说。

  “对不起,我的话太失礼了。今天见识了你优秀的技术后,我想推举你为德国外科学会的名誉会员。”

  “什么? 德国外科学会的名誉会员……”财前反问道。

  “对。所以麻烦你把以前发表过的论文摘录译成德文后,寄到德国外科学会。”

  财前的眼中满溢感动:“这么高的荣誉,我实在太高兴、太感激了! 真不知该如何表示……”

  说完,财前深深地低头道谢。

  第十六章

  财前去德国两个星期了,佐佐木庸平的身体状况却愈来愈差,并断断续续地发生呼吸困难的情形,面容憔悴。昨天晚上,他又再度出现呼吸困难的症状。虽然护士给他注射了镇静剂和强心剂,并用垫子垫在他的背部,让他上半身保持坐姿,努力使他的呼吸保持顺畅,但他的模样仍然痛苦不堪。

  佐佐木的妻子良江从昨晚起就完全没有合眼,一脸惨然,她担心地看着在镇静剂的作用下昏睡的丈夫。虽说手术成功了,但至今已过了3 个星期,他的身体非但没有康复,还被各种症状折磨得愈来愈衰弱,她的内心有种无法承受的不安。万……·光想到这里,就让她眼前一片漆黑。自己一个女人家,又毫无才干,该怎么养活大学一年级的长子、高中二年级的长女和初中二年级的次子? 更要怎么掌管雇用了43名员工的布料批发店? “咚咚”,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来人不出声地推门,良江立刻知道是小叔子佐佐木信平来了。信平把门打开一条缝走了进来,站在门口看着病人,当他发现病人睡着时,便朝良江使了个眼色。良江蹑手蹑脚地走近信平,以免吵醒病人。

  “大哥的情况怎么样? 有没有好一点? ”

  信平语气沉重地问道。这一阵子,他每天都会来看大哥。

  良江对他摇了摇头:“不仅没好,昨晚开始,呼吸困难的发作间隔愈来愈短了,虽然每次都靠镇静剂平息下来,但他的身体很衰弱,现在也是靠3 个小时前打的镇静剂才睡着。”

  “主治医师怎么说? ”

  “他昨天住在医院,一直过来观察,今天早晨也来看过,但还是说不清楚,也搞不懂究竟是怎么回事。”

  “动手术的医生呢? 他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 ”

  “我也不知道,但听说要一个月之后……”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有人从外面推门进来,是主治医师柳原。

  “情况怎么样? ”

  他看了看庸平枕边的温度计,测量着脉搏。庸平微微睁开凹陷而无神的眼睛,随即又无力地闭了起来。

  “体温37.2 ℃,脉搏97。脉搏有点微弱,但呼吸困难的情况似乎好了一点。”

  “但一再发生呼吸困难,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良江不安地问道。

  弟弟信平也说:“医生,怎么会拖这么久? 而且,我大哥的身体现在也衰弱得很了。”

  柳原眨着眼镜下的一双小眼睛,说:“这不是问题。再继续观察一下,如果还是无法稳定的话,会采取新的处置方法……我还要去其他病房查房,有什么问题再和我联络。”

  柳原落荒而逃般地离开病房。

  柳原查完所有自己负责的病人所在的病房后,走向第一外科医局。一路上他回想着刚才佐佐木庸平的病情。财前教授的贲门癌手术十分成功,手术后一星期,只有痰卡在喉咙的现象,并无其他异常,之后的一星期内却突然出现发烧和呼吸困难。财前教授诊断为术后肺炎,因此连续使用了氯霉素,症状却不见改善。使用了那么多的氯霉素却不见效,代表并不是术后肺炎……难道……想到这里,柳原不禁回忆起第一内科里见副教授的话——“在我看来,病人的症状并不是术后肺炎。财前坚持x 光片上的肺部阴影是病人旧疾肺结核的老病灶,所以诊断为术后肺炎。但我不同意他的看法,我认为患者的呼吸困难应该和肺部的阴影有关。”这番话突然重重地敲击在柳原的心头,柳原倏地停下脚步。从中庭T 字型的走廊向右转,就可以通往里见副教授的办公室。他往那个方向走了两三步,又想起两星期前,由金井副教授代理外科主任会诊,自己向他请教有关佐佐木庸平症状时的情景。金井副教授虽然略显犹豫,但最终还是认为既然财前教授做了指示,不妨再多观察一下。既然副教授都只能这样处理,自己不过是个区区医局员,当然只能奉命行事,这是研究室的规矩,他只要遵守这种规矩就好了。柳原做出这样的决定后,顿时张大胆怯的双眼,径自走回医局。

  第一外科医局正沉浸在一天的门诊即将结束的轻松气氛中,几位资深助理喝着从食堂带回来的咖啡聊着天。

  “你最近有没有去参加金井副教授的临床研究会? ”其中一人问道。

  “谁要去啊。去抱这种一两年就会被外放的临时副教授的大腿有什么用? 我们白天在大学的门诊就已经累得半死不活了,晚上还要去诊所值班打工,没日没夜地面对病人、病人、病人,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好好睡上一觉! ”坐在桌子正中央,资历最老的助理一脸不屑地说道。

  “我们这些助理根本没有星期天,连看场电影或看电视的时间也没有。每个月只靠区区2 万元的微薄薪水,已经年过30了,连结婚也没个着落。”有人抱怨着。

  “叹气有什么用。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还不如抱紧安西医局长的大腿,找对机会,好好放自己一个假,喘一口气。不过,佃讲师可是教授身旁的第一号小鬼,对他可要多提防着点。”

  另一个人说完后,大家哄堂大笑。柳原站在门口,一脸不知所措。

  “原来是你,柳原。怎么了? 这么沮丧……”坐在门口附近的人发现柳原,抽着烟问道。

  “啊,有一位病人的情况不太理想……”

  “哦,就是教授动手术的那个吧。你真是抽到了下下签,负责这种病人,做好了是理所当然,万一有什么闪失,可就吃不完兜着走了。听说你昨晚没回家? ”

  柳原回答:“是。”

  “来来,赶快坐着休息一下吧。”

  柳原在门口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昨晚因为佐佐木庸平被叫醒了3 次,早晨9 点之后开始门诊,上午的门诊结束后,便立刻去病房观察自己负责的病人。此时,全身的疲劳一下子涌了上来——今天晚上还要去其他诊所值夜班打工呢。

  “我把下午的邮件放在这里啦。”庶务科的女职员说了一声,就把寄给第一外科医局的学会杂志以及制药公司、医疗器材公司的广告丢在门口附近的桌子上。一名助理站了起来,一一翻阅所有的邮件:“财前教授寄来一张印刷精美的明信片! ”

  最资深的那个助理立刻将明信片拿了过来:“是教授从海德堡寄来的亲笔信,他是写给所有人的,我来读给你们听。”

  于是,他就把明信片上写得密密麻麻的小字大声朗读出来——我在海德堡大学举行的国际外科学会上的特别演讲非常成功。演讲结束后,主席斯坦利教授亲自跟我握手致意。当晚的招待酒会上,国际外科学会会长,同时也是世界级的癌症学家的比希纳教授也对我赞不绝口,并允许我参观由他兼任主任、目前正在兴建中的德国中央癌症研究所。在招待酒会上,慕尼黑大学的波尔夫教授邀请我前往他们大学施行观摩手术。

  虽然这是我首次出席国际学会,但能够得到如此殊荣,全归功于我平时不懈的钻研。我独创的手术方法得到国际学界如此高度的评价,回国后,将更加充满自信地指导各位。希望各位在我出国期间,也能够日益精进。

  财前五郎于海德堡这夸耀的文字内容令人联想到财前教授那自信满满、意气风发的神情。

  “哇,真了不起! 虽然我们该为教授的成功喝彩,但听他的口气,等他回国之后,我们就要准备过苦日子了! ”

  资深助理读完信后的感言,立即引来一阵大笑,虽然也有人夸张地模仿起财前教授的样子,但柳原却笑不出来。想到财前教授在国际上受到高度评价,目前正在光荣出访,而自己却在负责看护教授出发前给做过手术的病人,并对教授指示的处置产生了疑虑,一种复杂的无奈袭上心头。

  突然,医局的电话铃声响了,柳原拿起了电话。

  “喂,请找柳原医生。是柳原医生吗? 这里是三楼病房护理站,360 号的佐佐木庸平先生病情又发作了,请你马上过来! ”

  对方的声音异常紧张。柳原赶紧放下电话,冲出医局。

  一走进病房,佐佐木庸脸色苍白,扭曲着身体,十分痛苦的样子。

  “喉……喉咙……”

  他的话还没说完,已难过得五官揪成一团。柳原抓起病人的手腕量着脉搏,并要求护士量体温。庸平挺着身体,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满脸大汗。

  “脉搏130 ,体温37.60C ……”

  虽然发烧情况不严重,但脉搏很快,呼吸也很急促。柳原将听诊器放在病人的胸口,只听见呼吸声异常急促,叩诊时,左胸发出沉闷的浊音。依目前的状况,已经无法只靠注射镇静剂解决了。

  “我要做肋膜穿刺,立刻准备注射器! ”

  护士跑回护理站,拿来一个装着10厘米针头的穿刺用注射器。

  “医生,住手! ”

  良江高声喝阻,信平也制止道:“医生,你要做什么! ”

  柳原让护士压住病人的身体,用酒精擦拭病人的胸部,叩诊了要插针的位置后,便按住那个部位将长长的针头刺进。庸平咬紧牙关,痛苦地呻吟着。

  “很快就会舒服了,你再忍耐一下。”

  病人痛苦扭曲的身体突然平静了下来。柳原小心翼翼地将注射器的针筒向后拉,他的视线突然僵住了……注射器中吸出许多略带红色的胸水! 柳原握住自己颤抖的手,凝视着注射器,这已经是肉眼都可以一目了然的血性胸水了! 这代表已经出现了癌性肋膜炎! 想必昨晚开始发作的呼吸困难是因为含有癌细胞的胸水积在肋膜腔中,压迫肺部和心脏引起的。里见副教授的担心果然没错! 柳原的额头滴下了豆大的汗珠。

  “医生! 我先生怎么了? ”

  柳原好像被吓着似的抬起了头。

  “这是因为胸水积聚引起了呼吸困难,我立刻请代理教授金井副教授过来看。”

  “里见医生,去找里见医生来! ”良江发狂般地大叫着。

  “不行,第一外科的住院患者要由代理财前教授的金井医生来诊治。”

  柳原为了慎重起见,又拿来一根注射器,再度抽了5C( :胸水,拿去做病理检查。

  随着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金井副教授进了病房。他看了病人的情况,立刻询问:“肋膜穿刺的结果怎么样? ”

  “肉眼就可以看出带有血性,但为了慎重起见,目前正在做病理检查。”

  金井看了看抽取胸水的注射器,证实了是血性胸水。

  “你没有再做穿刺排液吧? ”

  “没有,只抽了5cc 用来检查。”

  癌性肋膜炎的胸水虽然经过穿刺排液处理,病人暂时会感觉舒服一些,但几小时后又会产生,重复排液会使体内的总蛋白量逐渐减少,病人会陷入极度衰弱的状况。

  “好,要注射强心针,用氧气罩,补充氧气! ”

  病房护理长和三位护士匆匆忙忙地在病房内跑进跑出,搬来了氧气筒,转眼间就搭好了氧气罩。

  病床床头周围用透明的塑料布围了起来,装在氧气筒上的橡胶管插进了氧气罩内,根据氧气测定仪的刻度向氧气罩中输送所需的氧气量。当氧气送入时,透明的塑料罩微微地晃动着。氧气罩中,连感受痛苦的力气都没有的佐佐木庸平一脸惨白,剧烈地喘息,看起来就像在水中溺毙的尸体一样可怕。

  “医生,到底怎么样了? ”信平压低着嗓子问。

  金井副教授和柳原默不作声地看着氧气罩。庸平的呼吸变得愈来愈浅,愈来愈长,一开始还张口在呼吸,渐渐变成只有鼻翼在抽动。1 分钟的呼吸次数只剩7 到8次……虽然增加了氧气的浓度,但他的呼吸数仍然很少。突然,庸平的手动了一下。

  “老公! 是我! 振作一点! 振作……”

  良江隔着氧气罩大叫着。庸平的眼睛呆滞地张开,挪动着手,嘴巴微微张合,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他开始失去意识,呼吸变得更浅、更长,身体不时痛苦地抽搐着,但动作已经无法连贯。

  “强心针! ”

  金井副教授的话音未落,柳原立刻将手伸进塑料罩中,在病人满是针孔的手臂上注射了第二剂强心针。病人的眼睛睁开了一下,动了动嘴唇,但呼吸变得断断续续,脸颊和嘴唇渐渐失去血色,任谁都感受得到,死神的脚步近了。

  “老公! 你不能死,你不可以抛下我就走了! ”良江拨开氧气罩,扑倒在庸平的身上,信平也紧紧握住兄长的手。

  “金……金……库……”

  庸平虚弱地吐出这几个字后就断了气。柳原测量庸平的脉搏,又翻开他的眼睑,用手电筒一点一灭地照在他眼睛上,但病人的瞳孔已经放大,完全没有反应了。他再度量了脉搏,心脏已经完全停止了跳动。柳原把佐佐木庸平的双手交叠后放在他的胸口上。良江和信平放声嚎啕大哭,金井副教授和柳原则在一旁低垂着头。

  一阵开门的声音,是里见副教授。他默默地走到床边,看了看床头柜上放着的抽取了胸水的注射器。趴在病床上的良江泪汪汪地抬头望向里见。

  “医生,我该怎么办? ”

  她声嘶力竭地大喊着,再度趴倒在丈夫的身上。里见闭着眼站在佐佐木庸平身旁,深深地低下了头。然后,他转头看着柳原,以极度愤怒的声音说:“柳原,这不是术后肺炎,而是癌性肋膜炎! ”

  面对着佐佐木庸平的遗体,相同的话题已经讨论了3 个小时。

  “大嫂,只有解剖才能安慰大哥在天之灵,大哥凡事都追究真相,一下子说是术后肺炎,到快死的时候才说是癌性肋膜炎导致死亡! 自己死得这么莫名其妙,大哥怎么能够接受啊! ”

  信平对解剖的建议表示十分支持,良江却说:“但是,他死得这么痛苦,我不想再让他受苦了。”

  她抬起哭肿的眼,看着还未送往灵柩室、躺在病床上的丈夫,庸平仍然保持着死亡时的痛苦姿势。长子庸一甚至没来得及看父亲最后一面,他悲愤万分地望着父亲的遗体:“妈,你怎么还在说这种话? 叔叔说得对,应该请院方解剖,了解爸的真正死因,才有理由去追究那个手术后就不闻不问、跑到国外的财前教授的责任!里见医生,我说得对不对? ”

  还是学生的庸一直话直说,里见静静地坐在遗体枕边的椅子上:“解剖并不是为了判断是否有误诊、误疗,而是要从医学的角度来了解,在接受贲门癌手术后3星期的时间内,到底如何引发了癌性肋膜炎? 癌细胞是以怎样的方式转移的,造成死亡的直接原因是什么? 这样的话,不仅可以让家属更能接受这个事实,解剖结论也可以成为医学上的宝贵资料。身为最初诊察佐佐木庸平先生的医生,我也极希望了解他的死因到底是什么。如果你们同意解剖,最好赶快作决定。时间拖得太久,即使解剖,可能也无法了解正确的情况了……”

  长子庸一说:“妈,我身为长子,绝不能让爸死得不明不白! 赶快要求院方解剖,我想了解真相! ”

  他用力摇着母亲的肩膀。良江犹豫了片刻,但似乎被庸一的话打动了.“那,医生,就拜托你了……”

  “是吗? 谢谢你终于下了决心。”

  里见怜惜地看着良江,立刻按下了护理站的对讲机。

  “柳原,请你马上过来。”

  一直在护理站待命的柳原立刻出现在病房。

  “家属决定解剖遗体,请你立刻代表第一外科委托病理学大河内教授执刀,也顺便通知一下病理解剖室,然后,请护士做好准备……”

  柳原的脸色渐渐变了,身体僵直在那里,但他还是默默地点了点头,走出病房。柳原一离开,两位护士就走了进来,准备将遗体送往解剖室。

  护士抽走遗体下方的垫被,让遗体直接躺在床垫上,并盖上白布。虽然此举只是为了避免遗体因为垫被的保暖作用而产生变化,但家属们看到垫被被抽掉后,遗体直接躺在光秃秃的床垫上,仍然感到极度不忍。良江再度泪流满面。

  深夜的走廊上响起轻轻的推车声,移送车推进了病房。

  “刚才,解剖室打电话来通知已经准备就续,可以把遗体送过去了。”护士说完,用白布盖起了遗体,移到移送车上。

  “请家属在这里等一下,一个半小时左右就结束了。”

  里见虽然这么说,良江却十分坚持:“不,我们一起送过去,这也是我们送他的最后一程……”

  良江随着里见站了起来。护士静静地推着承载遗体的移送车,似乎怕推车的声音会惊动其他病房。里见、柳原和家属则跟随其后。

  搭乘电梯来到一楼,穿过中庭正中央的信道,前往与医院大楼有一段距离的解剖室。夜空中不见月亮,也没有星星,一片漆黑中,只有下雨前闷热的风吹得树梢沙沙作响,拂动着覆盖遗体的白布。

  “医生,要在哪里解剖? ”走在里见身旁的信平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里见沉默地指了指尽头。在一片黑暗中,只有“紧急出口”的灯发出微弱的光,让家属觉得那里仿佛是个弃尸场。

  “怎么在这种地方……”良江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身后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一行人停下脚步,转身一看,原来是一身白袍的大河内教授。虽然已经过了深夜12点,但他依然毫发不乱,保持着惯有的毅然气度。

  里见和柳原鞠了一躬,迎接大河内教授。

  “教授,不好意思,还劳烦您深夜过来执刀。”里见向大河内打着招呼,柳原也低头致意。

  “没关系,身为病理学教授,即使是深夜,只要有解剖工作,当然要火速赶来。

  对了,自死者死亡至今已经过了几个小时? ”

  “因为家属们花了一点时间才做出同意解剖的决定,已经差不多过了4 小时……”

  “4 小时吗? 好,是要了解从贲门癌发展为癌性肋膜炎的过程,以及真正的死因,对不对? ”

  柳原已经在电话中将原委告诉了大河内,因此,他只针对重点问了里见。

  “是。这位病人一开始是由我诊治的,虽然在所有的检查中都没有出现癌症的反应,但我仍然无法排除对癌症的疑虑,所以才请财前诊察,诊断出贲门癌后,立刻动了手术。但手术后的症状似乎有些问题,因此,医院有责任厘清,而且,这对学术研究十分重要,家属也同意解剖。”

  里见想到,刚才发了一份电报给身在德国的财前,通知他佐佐木庸平的死讯,他最晚应该在明天傍晚就可以收到。大河内教授看了一眼躺在移送车上的遗体。

  “这位病人就是你上次来找我询问相关症状的病人吧? 也就是说,由你做内科诊疗,财前诊断为贲门癌后做了手术,身为你们老师的我则负责解剖,这实在是很大的巧合。”

  大河内说完,便引领移送车走向解剖室。来到解剖室前,老旧的大门从里面打开了,两位解剖助手在门口迎接大河内教授。

  “把遗体推进来。”

  大河内教授一声令下,家属们立刻浑身僵直。

  “家属不能进来,请各位到灵柩室等候。”

  里见说完,良江提出了身为妻子的最后一个要求:“医生,请你们不要动到他的脸。” .里见默默地点了点头:“好。”

  门“啪”的一声关上了,载着佐佐木庸平的推车发出“咯吱咯吱”的沉重声音,消失在解剖室的大门后。

  深夜的解剖室笼罩在一片不寻常的明亮中。平时只要遇到大河内教授解剖,观摩室内就挤满了学生和医局员。此时,观摩室内空无一人,崭新的磁砖墙和立在防水水泥地板正中央的大理石解剖台,显得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当载着佐佐木庸平的移送车推进来时,看起来像是解剖室管理员的五十多岁的杂务工,穿着橡胶工作服和长靴,一言不发地走近移送车,熟练地脱下遗体的衣物,和解剖助手合力将遗体搬上解剖台。失去弹性的遗体发出沉闷的声响,重重地躺在解剖台上。

  “要从头部开始吗? ”杂务工抬起眼睛问道。

  “不,家属要求不要解剖头和脸,所以,只解剖胸部和腹部。”

  听到大河内教授的回答后,杂务工弯起矮胖的身体,把佐佐木庸平的遗体向上拉,将其无力垂下的双手放在两侧,并稍微分开双腿。

  “准备好了。”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大河内穿上解剖衣,戴上帽子、橡胶手套及一个大大的口罩,以眼神向解剖助手和记录助手示意。解剖助手与记录助手隔着解剖台,站在大河内对面,在一旁见证的里见和柳原则站在遗体头部的位置,以免影响执刀。

  躺在解剖台上的佐佐木庸平虽然是癌症患者,但由于在手术三周后就过世了,所以并不是十分瘦削。

  “现在开始进行病理解剖! ”

  大河内率先向遗体鞠了一躬,所有人也跟着深深地鞠躬。

  首先是遗体体表的观察——“体格,中等;营养状况略显不足的男尸;颜面和四肢均有浮肿;上腹部正中央有切开的伤口……”

  大河内描述着遗体表面的情况,一旁的记录助手迅速地记录着。在肃静得没有任何声响的解剖室中,只有大河内口述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着。

  大河内拿起解剖刀,将刀尖放在甲状软骨上,由颈部朝下肢的方向一刀划了下去,切口渗出半凝固的尸血。解剖助手将剖开的表皮左右剥离,显现出被肋骨覆盖的胸廓。大河内用肋骨刀“嚓嚓”地剪断所有肋骨后,又剪开胸骨和锁骨的关节,立刻看到胸腔内部,心脏和肺都浸在胸水中。一眼就可以看出,左侧的胸水带有血性。

  “胸水比预估得多,可见肺部受到压迫,造成呼吸困难的情况相当严重。”

  大河内让解剖助手以量杯汲取胸腔内的胸水,并测量胸水的量。

  “左胸水量为490Cc ,呈血性、浆液性;右胸水量为300Cc ,淡黄色,略微浑浊。”

  大河内对记录助手说完后,开始检查腹腔内是否有腹水。贲门癌手术切除腹部食道、胃和脾脏后的腹腔内出现了奇妙的空隙,但完全没有腹水。

  “没有腹水,接下来解剖腹腔。”

  他凝视着空肠和食道连接的部分。这里正是财前执刀切除胃部,将食道和空肠缝合的部位。大河内慎重地观察着缝合部分周围,完全没有任何浮肿和炎症。

  “贲门癌的手术本身十分成功,可说是无懈可击。”

  在肯定手术的成功后,他开始取出腹腔内的器官。他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着连在一起的十二指肠、小肠、大肠并取出腹腔,一阵刺鼻的恶臭传来。

  接着,大河内又取出了肝脏、胰脏、肾脏和副肾,放在解剖台旁的检查台上,耸起肩膀深呼吸了一下。对年迈的大河内而言,深夜的解剖是对体力的极大考验,但他从口罩上方露出的双眼依然充满凛然的气魄。

  “接下来做胸部解剖。”

  大河内再度将视线移至胸腔内,审视肺部是否有粘着现象,以及癌细胞是否浸润到胸壁,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后继续检查心脏。当他以手术刀切开心囊时,淡黄色的心囊液随即淌了出来。解剖助手立刻汲取并加以测量。

  “心囊液100CC ,没有异常。”

  听完助手报告,大河内将肺和心脏捧出胸腔外,以免造成损伤,然后依次取出食道和气管。随着一阵刺耳的金属声传来,电锯锯开了脊椎骨,大河内取下一段骨髓,以检查癌细胞是否转移到骨骼。

  “现在开始检查器官,一定要正确记录。”

  他一一拿起置放在检查台上的腹部器官,夹在指尖上仔细地察看着。

  “腹部器官完全没有异常,食道、空肠缝合部分及周围没有炎症,也没有癌细胞转移的迹象。”

  柳原紧绷的面部稍稍松弛了下来。

  “终于要解剖关键的胸部器官了……”

  大河内双手捧着发出紫红色黯淡光泽的左右肺部,缜密地观察后,视线停在左肺下叶红黑色的硬块上,他仔细地以指尖抚摸后,命令道:“手术刀! ”

  他将手术刀伸进左肺下叶迅速割开剖面,灰白色小指头大的肿瘤剖面赫然显现,其周围还有许多不规则的凹凸。

  “左肺下叶有小指头大的肿瘤,剖面为灰白色,是癌组织。周围有两三颗米粒大的癌细胞转移病灶,是癌性肋膜炎。”

  他的话毫不留情。里见屏住呼吸凝视着左肺,柳原的脸色刷地惨白。里见预测得没错,佐佐木庸平的x 光片上的阴影并不是肺结核的旧病灶,而是癌细胞的转移。

  “教授,转移的路线……”柳原的喉咙似乎哽住了,他发出嘶哑的声音问道。

  “等一下再告诉你! 接下来看心脏。”

  大河内并不理会柳原的发言,触摸着比肺略硬的心脏,将手放在左侧。“心脏的右心房、右心室都有扩张,是肺虚脱造成了心脏的负担。”

  然后,他以手术刀剖开心脏,确认了各瓣膜的异常后,将扩大的心脏出示给里见和柳原看。

  “肉眼观察就此结束,各器官的显微镜检查以及生物化学的检查报告要在几天后才能出来。”

  他挑选出要做显微镜检查和生物化学检查的器官,命令道:“保存好器官,开始缝合尸体。”

  助手将器官放在秤上称重后,谨慎地以纱布包起每一个器官,放进装有福尔马林溶液的瓶子里保存。杂务工将发黑的棉花塞进遗体空荡荡的胸部和腹部,以做这一行二十多年的工匠手艺开始缝合表皮。缝合完毕后,将遗体擦拭干净,并用绷带包起缝合口,准备放进棺材。不知道什么时候,棺材已经放在解剖室的入口了。

  时钟指向凌晨1 点35分,一解剖时间为1 小时20分钟。记录助手帮大河内取下渗满汗水的大口罩。

  “综合我所看到的……”他看着柳原,柳原好像等待宣判一样地低垂着头,“胃部贲门后壁的原发癌转移到左肺下叶,在某种契机下,癌细胞大量增殖,到达肺肋膜,引发了癌性肋膜炎。因此,肋膜腔内积满了含有癌细胞的胸水,肺部因为受到压迫导致机能衰退,引起了循环不全,因而造成心脏衰弱,最后因为心脏功能不全而死亡。”

  大河内斟酌着每一个字眼说道:“至于胃贲门部位的原发癌到底是经由什么方式转移到左肺下部,进而急速增加,以及手术后引发癌性肋膜炎的原因到底是无法克服的因素引起的,还是因为手术的侵袭,或是其他原因所致,则必须等以后的显微镜检查和生物化学检查的结果才能做结论。”

  他严厉的声音中不夹杂一丝情感。

  寂静无声的走廊远处,传来车轮咯吱作响的声音,灵柩室的门打开后,装着庸平遗体的棺材被推了进来。家属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默默地迎接着移送车上的棺材。

  两位护士将棺材推到排列着陈旧佛像和线香的冷清祭坛前,随即打开了棺材盖子,供家属瞻仰。

  良江注视着棺材里身穿白衣,双手交叠在胸前的丈夫遗体,看着他胸口上绑住伤口的白色绷带说:“老公,是不是很痛……很痛吧? ”

  她伸出双手抚摸着丈夫的胸口。信平和庸一也热泪盈眶,但看到里见和柳原随着移送车走了进来,信平立刻问:“医生,解剖的结果怎么样? ”

  柳原低着头,里见则默默地看着遗体。

  “今天的解剖仅限于肉眼观察和以手触摸的范围,接下来还要对器官做显微镜检查和生物化学检查,几天后才能发表完整的解剖报告。但从今天的解剖了解到,原发在胃贲门部位的癌症转移到左侧肺部,因此并发了癌性肋膜炎,导致肋膜腔内蓄积胸水,进而引发心脏衰竭,造成了佐佐木先生的死亡。”

  “原因是癌细胞转移到肺部引起的癌性肋膜炎? ”信平不由得看着柳原反问道,“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动手术的财前医生在手术前后都说是早期发现,除了贲门以外,完全没有转移到其他地方,现在却说转移到肺部……你的意思是说,堂堂大学医院的教授没注意到癌细胞转移吗? ”

  面对信平满脸怒色的追问,柳原结结巴巴地解释道:“不,当时可能……还没有转移……所以,财前教授可能……”

  “可能什么? 即使在手术前还没有转移,手术后自从我大哥身体状况变差以来,一直到昨天中午为止你们还说是术后肺炎,每次发作就给我大哥打镇静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那是因为财前教授说是术后肺炎,我才采取这样处置的……”柳原继续辩解着。

  长子庸一年轻气盛,毫不客气地质问道:“那个医生在手术后从来没有来看过我爸,他是凭什么诊断是术后肺炎? 还是说,对于像财前教授这种大名鼎鼎的教授来说,一两个健保病人只不过是他做实验用的白老鼠? ”

  母亲良江也认同儿子的看法“那个医生实在太过分、太不像话了! 手术以后,他就丢下我老公不管了! ”她愤怒地瞪大双眼。

  “不,是因为教授要出席国际会议,情况比较特殊,而且,他每次都会详细询问身为主治医师的我有关病人的情况,然后才下达指示,他并不是手术后就丢着不管,你们误会他了。”

  “那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即使我爸那么痛苦,我们还是一声不吭地交给你们处置,那是因为我妈、我叔叔和我都相信我爸得的是你所说的术后肺炎,只要打抗生素就会逐渐改善。怎么到了临死前几个小时,就突然变成了癌性肋膜炎,他还来不及看我们几个小孩子最后一眼就死了,这个责任要由谁来扛! ”

  庸一冲到柳原面前,柳原却无言以对。

  “犯了这么大的过失,那个伟大医生还在国外旅行,而主治医师却答不出个所以然,你们这也算是济世救人的国立大学医院的医生吗? 我要告你和财前教授误诊!”

  听到庸一气急败坏的一番话,一直沉默不语的里见终于开了口:“在没有确认决定性的事实之前,不能随便说是误诊。今天的解剖只是肉眼观察,还要等日后的显微镜检查和生物化学检查结果出来,才能得出完整的解剖报告。而且,要在负责手术并直接指示诊治方法的财前教授同时在场的情况下,才能够彻底厘清。在此之前,请不要有任何情绪性的发言。”

  庸一听到里见一番严肃的说明,闭上了嘴巴。信平却说:“里见医生,你很关心我们,我大哥也真心地信任你,但你刚才这番话,根本没有考虑到我们家属的心情。我大哥死得这么不明不白,我们家属的懊恼和气愤实在忍无可忍。主治医师柳原医生虽然很认真地看护我大哥,但那个叫财前的教授手术之后从来没有看过我大哥一次,即使我们要求他来看一下,他也不予理会,只是指示年轻的主治医师做一些不负责任的处理,自己却跑去国外了! 不管怎么样,我们绝不原谅这种不负责任的医生。我和我大嫂、侄子,将一起彻底追究这个问题。否则,住在这种徒有其名的大学医院而却没有得到有效治疗的大哥会死不瞑目! ”

  信平的声音重重地在灵柩室内回响着,随即消失在外面的黑夜中。他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激昂,却充满了追求真相的坚强意志。里见再也无法阻止了。

  财前正和芦川一起前往距离慕尼黑20分钟车程的达豪。他好奇地询问着达豪的情况,但芦川却十分在意同车的德国司机,简短地回答着。司机一听到他们说要去达豪时,便露出不悦的神色,开车时也始终紧绷着脸。达豪至今仍然保留着纳粹大肆虐杀犹太人的集中营遗址。

  从慕尼黑沿着两旁种着洋槐树的林阴大道一直前进,看到一个写着DAcHAu的黄色标志牌,随即进入一处有着辽阔田野和民房的宁静村庄。不久,洋槐树换成了白桦树。驶出6 月艳阳普照的宽阔大街,一座高高的灰色监视塔和绵延不断的水泥墙立即映入眼帘,通往集中营的路上空无一人。

  车子停在锈蚀的门前,走到里面,杂草丛生的凄凉荒野中,有一栋石头堆砌而成的圆筒形建筑物,建筑物的屋顶上有个人形铸铁雕刻,建筑物内立着一座大型的十字架,祭坛下放着几个美丽的花环。

  财前停下了脚步。

  “这是在此被杀害的数万名犹太人的慰灵塔,是用附近伊萨尔河河床上的石头建造而成的,屋顶上的雕刻代表着这些受难者。在这片荒野上,当时每天早晚的时候,纳粹的党卫军军官都会把囚犯叫出来点名,手一指,就挑选出要被送往毒气室的人,这样的情景是现在完全无法想像的。送来这里的20万名犹太人必须随时面对自己的死期。前面那幢建筑物就是毒气室和尸体焚化炉,如今已经成为博物馆,由分散在世界各地的犹太人协会一同管理。”

  芦川说着指向树丛后方已经被熏成黑色的砖砌烟囱,默默地走了过去。

  走过堆满瓦砾、杂草丛生的道路,穿越两侧仍然残留着带刺铁丝网的壕沟,来到被树木包围的建筑物前,入口挂着“博物馆”的牌子,只是踏进一步,财前立刻倒抽了一口冷气。

  厚实水泥墙中的毒气室,仍然保留着原貌。天花板上有无数个空洞,毒气就从空洞中送进来。但财前的眼睛却被墙壁上方侧面10厘米见方的窥视孔吸引了。那些因病无法工作的男人、女人、孩子和老人以为要洗澡,一丝不挂地被骗进这间房间,在他们等待热水的时候,头顶上喷出的却是杀人的毒气,而有人却冷漠地从这个窥视孔观察着这些人濒死的状态——仿佛此刻仍然有一双像玻璃珠般的冷酷眼睛躲藏在窥视孔的另一头,令财前感到不寒而栗,不禁别过脸去。另外三位看起来像是美国人的观光客也露出一副毛骨悚然的表情,静静地走出毒气室。“教授,去看下一个吧。”芦川催促道。

  财前缓缓地踏进下一个房间,眼前的场景再度让他震惊得停下脚步。10坪大小的昏暗房间内,排列着四座砖块堆起的尸体焚化炉,炉口张着血盆大口,不知道是谁在焚化炉前放了一个花环,吊慰死者的亡灵。

  “在隔壁毒气室死后的尸体就直接丢在这里焚烧,据说总计烧了3 万人。当烟囱冒出深黄色的烟时,代表烧的是外面带来的新牺牲者;当冒的是缕缕青烟时,代表烧的是长期关在这里的人,因为长期关在这里的人,都已经瘦得像皮包骨的木乃伊一样了。”芦川神情凝重地说道。

  将犹太人在毒气室杀害后,立刻丢在隔壁焚烧的确是大量杀戮时最简单、最有效的方法。财前亲眼目睹了以前曾经听闻的纳粹大量杀戮犹太人的事实,难以相信这竟然是人类的所做所为,财前对眼前的凄凉哑然失声。房间内弥漫阴森和悲惨的气息,似乎可以听见隔壁毒气室收容者的冤魂在呼号,焚化炉的炉口似乎仍散发出尸臭。

  他一抬眼,看到墙上以英、法、德文写着“德国人是全人类的敌人! ”“希特勒是德国人选出来的! ”“德国人的罪孽永达无法抵赖! ”等激昂的控诉字眼,这是造访这里的人情不自禁的呐喊,只有这样振笔疾书才能一泄心头愤恨。由水泥地底窜出的寒意令财前毛骨悚然,他无声无息地走了出去。

  接下来的房间是展览室。展览室的入口展示着已经残破不堪的蓝色直条纹囚衣和木鞋,那是以前的囚犯所穿的;接着是濒临饿死边缘、像木乃伊一样的囚犯在集中营中冻死的照片,以及用大型铁夹夹出在毒气室内毒死的囚犯尸体的照片,所有展示记录都令人不禁为之心酸。财前怀着一份异常的紧张心情看着这些资料,当来到置于房间一角的陈列柜前时,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芦川,这不是人体实验的记录吗? ”他压低嗓门问道。

  “是吗? 我没注意。”

  芦川看着财前所指的方向——那是一份将一名囚犯丢进装满水的水槽中,拉出来,再丢进水槽中,以了解人体循环器官生理极限的实验记录,一旁还附着照片。

  想必是从囚犯中挑选出体格最强壮的青年,这名年轻壮硕的犹太男子全身被装配上检查器材躺在水槽中,但满是恐惧和惊吓的脸早已扭曲,资料上详细记录着他走向死亡的每一刻的状态。照片上年轻人的表情实在太真实了,以致财前根本无法正视。美军攻占此处后,没收了纳粹记录和保存的这些资料。

  1945年4 月29日,第一位踏进这里的美国将军在报告中这样写道:“根本无法以言语描述这里的惨绝人寰”,财前也对眼前超乎想像的惨无人道哑口无言。然而,这些人体实验、活体解剖也让德国人获得了无人可得的资料,促进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在医学发展上的突飞猛进。财前伫立在这些资料前,想起除了德国以外,日本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中国也犯下了类似的种种罪行。

  “芦川,走吧! ”财前快步走了出去,似乎想要逃离这些阴暗的记忆。

  走出这座死亡魔窟,艳阳高照下,在开满红色石南花的庭院一角,有一尊瘦若干柴的囚犯仰望天空的雕像,雕像下方刻着“向死者致敬,向生者警示”。这是对遭受饥饿折磨仍然不屈的亡者表示尊敬,同时也警告活着的人,永远不要重蹈覆辙。另一块碑上刻着“他们死了。为了自由,为了正义,为了名誉。”两块碑文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犹太人共同出资雕刻的。在灿烂而又眩目的阳光下,碑文上义正辞严的字句直指人心。

  他们顺着来路返回,走过壕沟,看到右侧残留着十五六栋曾经是集中营的老旧木造长方形建筑物,透过窗户,还可以看到晾晒的衣服。财前惊讶地看着那个方向。

  “那是战后来自东普鲁士、西里西亚等其他东欧地区的难民,将原来的集中营整修后住了进来。由于屋顶和天花板很狭窄,冬冷夏热,简直不像人住的地方,但因为几乎不需要付房租,所以,一旦住进去就不太会搬出来……”芦川说明着。

  的确,在一扇窗户的窗帘后面,有一个母亲在抱着孩子。曾经囚禁数万犹太人,并将他们迫害致死的建筑物变成了难民营,杀人工厂变成了博物馆,党卫军的手指一挥就决定囚犯生死的广场上吹着6 月和煦的暖风。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和平吗? 财前感受到一种无以名状、难以排遣的空虚。

  “芦川,我可以了解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这是人类最丑陋的一面,日本人做了这种事后,会用尽所有的手段毁尸灭迹,德国人却选择保留下来。当然,一方面是因为犹太人协会不允许这段历史见证就此消失,但如果德国人真的想要破坏的话,会想方设法加以摧毁。德国人正视了这些人类最不可原谅的记录,也让人更严肃地思考人类的未来……”

  说完,财前头也不回,催促着芦川快步走出集中营。

  搭上等在门口的出租车,财前和芦川直接赶回慕尼黑。时间早已过了午餐时刻,已经陕到傍晚了。但刚才达豪集中营惨绝人寰的情景依然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财前和芦川完全没了食欲。

  “教授,我们先回饭店,然后再决定晚上的行程吧。”

  财前听了芦川的话,默默地点点头,把身体倚靠在车子的坐椅上。

  回到饭店,柜台的服务人员似乎已等候财前多时。

  “财前教授,柏林的饭店把日本打来的电报转送过来了。”

  “日本的电报? ”

  财前急忙打开电报的信封,只见上面用罗马拼音写着:佐佐木死了里见. 财前又看了一遍。电报上只写着出发前接受贲门癌手术的患者的死讯,拍电报的时间是东京时间6 月21日晚上9 点。

  “教授,是不是日本发生了什么突发状况? ”芦川担心地探着头。

  “不,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财前把电报揉成一团,塞进口袋。自己在国外出差,里见还特地打电报来通知一个病人的死讯,他对里见的不通情理感到怒不可遏。

  第十七章

  佐佐木良江和信平推开“关口法律事务所”的大门。事务所内排满了书架和资料架,四五名工作人员正在桌前整理着整料,不停地接着电话。

  佐佐木信平对着在门口附近复印文件的女职员说:“我们来找关口律师。麻烦你告诉他,是佐佐木良江和佐佐木信平来拜访他,我们有大阪棉布工会八木顾问律师的介绍信。”

  女职员走进以玻璃隔开的隔壁房间后,旋即出来转告:“他现在有客人,请你们稍等一下。”

  然后,她请良江和信平坐了下来。在两人等候的时候,电话铃一直响个不停,复印机也不停地运转着。良江和信平看到眼前的情景,想起棉布公会的八木顾问律师说过的话——“关口律师是个大忙人,不知道他肯不肯接这个案子”,不免担心起来。

  会客室的门打开了,一位上了年纪、看起来像是委托人的男人一边走出来,一边忙不迭地鞠着躬,随后,走出来一个年约四十二三岁,脸颊瘦削、目光锐利的男人。

  “请进。请问有什么事吗? ”关口很公事化地问道。

  信平和良江挺直身体坐在关口面前,呈上八木律师写的介绍信。

  “我想,八木律师应该已经和您联络过了。佐佐木庸平之前在浪速大学附属医院接受贲门癌手术,结果在手术后三星期过世。这位是他的妻子良江,我是他的弟弟信平。我们无法接受佐佐木庸平的死,也质疑医生的治疗方法,为了安慰我大哥在天之灵,我们认为不能忍气吞声。我大哥之前在大阪棉布工会担任理事,所以我们去请教了工会的八木顾问律师。他说,这是判例很少的特殊状况,要我们来请教您,因此今天才特地登门拜访。”

  信平低头表示拜托,良江也哽咽地低着头:“律师,请帮帮我们。”

  关口律师说:“我得先了解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否则,我无法表达任何意见。”

  信平探出身体:“律师,对方实在太可恶了! 他把我大哥当成实验室的白老鼠给治死了。”他怒不可遏地说道。

  “你先不要这么情绪化,请你冷静地告诉我事情的原委,否则,我无法把握正确的情况……”

  关口律师的面前放着便条纸,信平努力地克制住激动的心情。

  “我大哥在今年4 月28日到浪速大学附属医院初诊,一开始是去内科检查。内科是一位叫里见的医生,那位医生真是个好人,一般的医生只说是胃炎就草草了事,他却十分谨慎地帮我大哥做了好几次检查,并安排了外科检查。结果查出了早期贲门癌,还请一位听说是这方面的专家财前教授帮我大哥动了手术,但手术后,问题就来了……”

  信:平将财前教授手术后的态度、主治医师根据财前教授的指示所做的处置、这些处置方法导致佐佐木庸平死亡的过程以及遗体解剖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关口律师。关口律师默默地听着,不时地记录着什么。

  “也就是说,原本认定是贲门癌而进行了手术,但在死后解剖时,发现已经转移到肺部了。”

  关口律师的眼神锐利有神。

  “没错。这个身为国立大学教授的医生如果能认真地帮我们诊治,就不会发生这种误诊了,但他动完手术后,根本没来看一下,就像我刚才说的,正是因为他不负责任地出国去了,我大哥才被他这样不负责任的做法给害死的。如果医生认真治疗却还是救不活的话,我们也就认了,但这么敷衍了事,而且我大哥死于和最初诊断完全不同的病因,我们家属怎么能接受? 我一定要告这个傲慢又不负责任的医生,不搞清楚是非黑白,我们绝不罢休! ”

  “你的意思我了解了,但这种事很麻烦……”关口律师抱着双手陷入了沉思。

  “律师,这有什么难的? 医生草菅人命、误诊的事实已经十分明显了。我听说您是一位很有正义感的律师,一般律师望而却步的案件,只要对社会有贡献,您就会大力协助,请您一定要帮忙。”信平恳求着。

  “你说得没错,只要是对社会有意义的案子,即使不计报酬我也会接,但我从来没有打过这种医疗纠纷的官司,不知道能够帮上多少忙……而且,虽然你刚才说是误诊,但误诊的定义很广泛。一般我们所说的误诊在医学上称为‘医疗疏忽’,也就是错误诊断、错误治疗的意思。医疗疏忽还细分为三大类:第一类是不可抗力造成的医疗疏忽,例如,使用麻醉剂时,甲可能完全没有任何反应,但在乙的身上却引起了激烈的反应,进而造成死亡,这是病人的体质差异造成的,目前的医学还很难检查出这种体质的差异,因此,这种情况就称为不可抗力造成的医疗疏忽;第二类是准不可抗力造成的,例如,医院购买的药物卷标贴错了,导致用药错误,或是治疗当时使用的是学会也公认有效的方法,但之后却产生了意想不到的伤害,也就是在医学进步的空白期发生的案例;第三类则是因医生没有尽力医治而造成的医疗疏忽,例如,因为医生疏于检查,给病人输了变质的血液,或是在检查设备不完善,或未经充分检查的情况下没有检查出癌症。每一种医疗疏忽都有其微妙之处,有些案例刚好在第一类和第二类的边缘,也有些案例无法判断到底属于第二类还是第三类。当然,佐佐木庸平先生死亡的案例应该属于第三类,也就是因医师没有尽力治疗而导致的死亡,但问题是对医学一窍不通的你我,要如何才能明确地证明这一点。”

  “我大嫂一直在医院陪着我大哥,很清楚症状的变化和医生采取的处置方法,那位年轻的主治医师也向我们道了歉,而且,已经做了尸体解剖,有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是误诊。”信平十分激动。

  “不,即使已经解剖,我们认为某些地方是医疗疏忽,但对方会用专业知识来狡辩、反驳,说什么从医学的角度来看,这是实际诊疗过程中不可抗力造成的。对方是专家中的专家,我们是对医学一无所知的门外汉。而且,法官也对医学一窍不通,根本无法反驳。加上站在证人席上的医生也会有强烈的同侪意识,总考虑这种事不知道哪一天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不可能做出对同行医生不利的证词。更何况这次要告的是国立大学医院的著名教授,为了大学的名誉,他们不可能会承认财前教授的医疗疏忽。所以,除非具备特别有利的证据,否则,病人很难打赢医疗疏忽的官司。”关口律师直截了当地说。

  信平和良江的脸色渐渐苍白。

  “律师! 请您一定要帮忙,不然的话,我老公死不瞑目。请您一定要协助我们制裁这种害死我老公的人! ”良江仍苦苦相求。

  关口律师沉默了好一阵子。

  “我能体会你们咽不下这口气的心情,但身为律师,不能只听你们的片面之词,必须针对这个问题做客观的调查,在充分了解的基础上才能决定是否要接这个案子。所以,请给我几天的时间,我会在调查清楚后,决定要不要接,并和你们联络。

  两位也可以回去冷静思考一下我刚才说的话,再决定是否要提出起诉,要打医疗纠纷的官司需要有相当的心理准备……”他再三叮嘱道,接着又问,“那位财前教授什么时候回来? ”

  “听主治医生说,好像要到7 月20日以后才回来。”

  听到信平的回答,关口律师看着桌上的日历,好像在计算日期。

  凯旋门上灯火辉煌,在夜空中映照出清晰的倩影,也为巴黎的夜晚拉开序幕。

  对财前而言,夜晚的巴黎比白天更值得期待。

  他倚靠在车子的坐椅上,欣赏着华灯初上的香榭丽舍大道。街道两旁是女性服饰、香水、内衣和皮具的高级精品店以及一些露天咖啡座,已经打烊的商店橱窗内灯火通明,吸引了逛街的女士驻足欣赏;露天咖啡座内,穿着性感的巴黎女郎和依旧一副白天观光装扮的观光客尽情地高谈阔论,搂肩搭背,享受着夜晚的巴黎。

  来到隆普安时,眼前不再是商店和咖啡店林立的商业大道,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绿色地带。看了一下腕表,距离和《每朝新闻》巴黎支局长相约的7 点半还有20分钟。财前请司机把车停在协和广场。戴着贝雷帽的司机在广场的角落停了车。

  广场四周的街灯散发出瓦斯灯般柔和的昏黄光线,中央有一座指向天际的巨大方尖石碑,女神像支撑的喷泉在照明之下,水柱高高地喷18夜空,四周笼罩在一片光、水与影所交织映射出来的梦幻之中。财前漫步在石板广场上,欣赏着喷泉编织的美景,听着鞋底发出“咚咚”的脚步声。继德国、英国的紧凑旅程来到巴黎后,到昨天为止,财前一直忙于参观巴黎大学、巴斯特研究所、居里研究所,今天才得以好好休息一下。白天参观了卢浮宫,观赏了塞纳河和巴黎市街景。对财前而言,夜晚的巴黎比塞纳河和卢浮宫的名画更让他感到身心放松。他从协和广场走向可以望见马德雷诺教堂的洛瓦伊亚大道,走了大约10米左右,看到左侧有一扇写着“箴言”(Maxim) 的旧式大门,门旁站着一名穿着制服的门童。

  他将帽子寄放在衣帽寄存处,询问过先生的座位后,立刻有人带他到餐厅里面。雕梁画栋的中国式天花板和天鹅绒墙面将室内装点得典雅又而华丽,穿着晚礼服的绅士们和一身晚宴服的淑女们围坐在桌旁。侍者带着财前来到一派潇洒装扮的过支局长的桌子旁,他的夫人也一同出席了。

  “前几天多谢了。今天感谢你拨冗前来,这是我太太……”

  他介绍了身穿晚宴服的夫人。财前以国际社交礼仪礼貌地和夫人打了招呼,然后在他们对面坐下,蓄着胡子的侍者立刻递上了菜单。支局长娴熟地点了菜后,侍者恭敬地送来了波尔多葡萄酒和鹅肝酱,两名侍者在一旁伺候着。

  “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

  迁支局长尽地主之谊客气地问道,财前放下了叉子。

  “真不愧是巴黎一流的餐厅,不仅料理一流,连侍者的服务品质都是一流的。

  这种服务方式让人觉得自己是皇帝。”

  迁支局长温和的脸上绽放出笑容。

  “听你这么说,我太高兴了。昨天学会的情况怎么样? ”

  他问的是在巴黎大学举行的国际生物化学学会,财前喝了口酒。

  “大礼堂里聚集了2500位出席者,在管弦乐团的伴奏下拉开了序幕,下午分成30个部门,分组举行研讨会。大礼堂举行的是特别演讲,小会议室内则举行论文发表,让人头都快昏了。那么多地方一起举行研讨会,简直就像奥运会一样Ⅱ营杂,幸好不是我的专业领域,我也乐得当一名轻松的旁听者,不过,我很快就溜出来了。”

  “去过巴斯特研究所了吗? ”

  “从巴黎大学回来的路上顺便去看了一下。真是个无趣的地方,仅以建筑物取胜,却缺乏优秀的研究人员,我感兴趣的并不是巴斯特研究所,而是在里面的研究人员。如果要看建筑物的话,还不如去美术馆。”

  财前发表着自己的感想,夫人立刻问道:“你去参观卢浮宫后的感想如何? ”

  财前露出一丝茫然的表情。

  “我没有资格对美术说东道西的,但在卢浮宫里走了一圈后,了解到拿破仑对卢浮宫的伟大贡献。如果拿破仑当时没有大肆掠夺,就不可能搜集到那么多古希腊、古巴比伦、亚述和古埃及的宝物。可能我感叹的地方和大家不太一样吧。”

  “高傲的法国人听到你这种感叹,一定会怒目相向。”

  支局长苦笑着,品尝着刚端上来的羊脊肉。

  “不好意思,不知道今天晚上的歌剧会不会太平凡了,是《卡门》。而且,我们现在还在吃晚餐,恐怕只能从第二幕开始看了……”

  “不,幸好是《卡门》,否则,听一出连剧情都搞不清楚的外语歌剧就太无趣了。

  我不是歌剧迷,我们慢慢享用晚餐后,从第二幕开始看也无妨。”

  财前沉醉地感受着眼前奢华的气氛一精致的法国美食接二连三地端了上来,里面的房间传来悠扬的音乐声,璀璨的珠宝点缀着贵妇们袒露的胸口。

  用完餐,走出餐厅,车程只约两三分钟,就来到了歌剧院。

  虽然白天的歌剧院正面的建筑显得黯淡沉重,但到了夜晚,在绚丽的灯光照射下,剧院像皇宫一样发出美丽的光芒。进入正门,便是铺满大理石的大厅,第二幕刚好要开始。财前和迁支局长夫妇一起坐在第8 排中央的座位。剧院内的洛可可式浮雕和金色的圆顶天花板,搭配着粉红色的天鹅绒墙面,散发出一种皇宫式的华丽,同样是粉红色的坐椅上,坐满了身穿华服的观众。

  帷幕缓缓拉起,舞台上出瑰了小酒馆的场景。女人和兵士们嬉笑怒骂着,喧哗着,吉普赛女郎热闹地跳着舞。舞蹈结束后,卡门站了起来,唱着《吉普赛之歌》翩翩起舞。扮演卡门的西班牙歌手罗丝安海斯抬起五官鲜明的脸庞,挺着丰满的身躯,披着一头波浪长发,奔放地唱着。饱满而优美的女中音响彻剧场,吸引了所有观众的目光。

  突然,从舞台后方传来歌声,斗牛士艾斯卡米罗在众人的簇拥下出现在舞台上,以浑厚的男中音唱出了《斗牛士之歌》。这是财前喜欢的歌。在副教授时代,每次做完满意的手术,在洗澡间,当内心充满征服感时,都会哼唱这首歌。这首充满强烈斗志和征服感的歌令财前思潮澎湃,也使他产生一股强烈的冲动——很想立刻拿起久违的手术刀,站在手术台旁,一刀切开病人的患部,割下病灶。

  舞台上,艾斯卡米罗已经离去,走私的头子正在和卡门五重唱。舞台上唱着轻快的和谐曲,五重唱结束后,唐·何塞随着《阿尔卡拉骑兵队》的旋律出现了。卡门一看到何塞,立刻打着响板热情狂舞,何塞也毫不掩饰对卡门的思念之情,热情奔放地唱了一首《花之歌》。响彻屋顶的女中音和男高音唱出了这两人的命运——引诱何塞的卡门和试图抗拒却又为卡门的妖魅痴狂的何塞,舞台上剧情的发展及表演都进入了高潮。

  帷幕落下时,先前安静得甚至连水滴声也清晰可闻的剧场内掌声如雷,观众们赞叹着舞台上的激情,纷纷走出去进行中场休息。

  “财前教授? 你觉得怎么样? ”迁夫人面泛桃红地问道。

  “太有震撼力了! 罗丝安海斯的卡门和盖达的何塞搭配得天衣无缝! ’’支局长也说:“这两人的组合是欧洲最棒的《卡门》。”

  他满意地称许着,正当他要起身之时,“请问您是F 一49的先生吗? 有您的留言。”

  月艮务人员把装在信封里的留言交给了他,支局长急忙打开信封,迅速看了一眼里面的便条纸。

  “有一份电报从日本发来支局,要求转交给财前教授,支局员已经送达。”

  他将信封内的电报交给了财前。财前立刻拆开信封一

  请速回国

  里见

  这是里见寄来的第二封罗马拼音的电报。财前用力地把它揉成一团,塞进口袋。

  关口法律事务所的接待室内,佐佐木良江和信平面对关口律师坐着。

  “自从上次接受你们的委托后,这段时间,我调阅了以往的判例,也去找了医学方面的专家,从医学的角度进行了讨论,但至今还没有明确的结果。”

  关口的语气十分沉重。良江急忙问道:“您的意思是,这场官司很难打吗? ”

  “没错。有关医疗疏忽的判例很少,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有12件,战后只有9件。以欠钱不还的官司而言,被告和原告在审理前就是一种对抗关系,但是医生和病人原本是靠信赖和奉献精神结合的关系,要打破这种关系,进而控告医生需要有相当大的决心。只有极少数遇到医疗疏忽的病人能够下定这种决心,做好充分心理准备,提出诉讼。”

  关口说完,信平立刻探出身子。

  “没错。我们即使打到一贫如洗,也一定要告他。万一打输了,也绝对不会给您添麻烦。律师,就请您接下这个案子,帮帮我们吧。”

  “当然,我找你们过来,就代表我已经决定要接这个案子。但既然要打官司,你们需要有相当的心理准备和基本知识。”

  说完,关口请职员端来了茶。

  “在法律上,诊疗行为是指医生受病人或家属的委托进行诊疗的行为,属于民法中规定的一种契约形式。因此,当病人委任医生看诊,医生也加以接受,从开始看诊的那一刻开始,双方就产生了权利和义务的关系,适用于民法第六百四十四条的‘受任人处理委任事务,应依委任人之指示,应以善意管理人之注意为之’的规定。也就是说,接受委任的医生必须以治疗疾病为目的,抱着善意管理人之注意处理受托事宜,这是他的义务。这旬‘善意管理人之注意’在诊疗行为中,就代表一般具有常识的医生从医学角度必须注意的问题。如果这位医生在看诊过程中没有尽到医生应有的谨慎,就是义务的怠慢,必须追究他的法律责任。”

  听了关口的说明,信平点了点头:“原来法律是这么解释看诊这回事,我一点都不知道。”

  “接下来再谈具体的问题吧。首先,要决定被告是谁。是财前教授的雇用者匡立浪速大学医学部附属医院,还是财前教授本人,或是这两者,总共有三种方式c如果告的是国立医院,被告就是国家。”

  “国家? 我们不要这么含糊不清。我们的目的只是要惩罚那个不负责任的财前医生,所以,被告是财前五郎。”信平咬牙切齿地说。

  “好,那接下来是赔偿金额。不知道你们对这个问题有什么想法? ”

  “这个嘛,我大哥的店资本额900 万,有43位员工,虽说是股份有限公司,但其实就是一般的家族商店,什么事都由我死去的大哥一个人张罗。我大哥突然撒手人寰,其他人连赊账的账簿和金库账簿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店里简直是一片混乱,连我大哥突然死去会对经营造成多大的损失也搞不清楚。”

  “嗯,这倒是有点伤脑筋。他在过世前,是不是曾经留下什么遗言之类的? ”

  他的语气平缓,似乎想要唤起信平和良江的回忆。

  “没有。他的病情是突然恶化的,很快就意识不清了,虽然我大嫂和我都在旁边,但没有听到他说过什么。虽然我大哥生前把所谓的金库账簿,也就是记录银行存款和股票持股的账簿带去医院了,但可能是太痛苦的关系,连银行存款的余额都没有记录清楚,现在已经对店里的资金周转造成了影响。剩下的三个孩子中,长子读大学一年级,还有读高中二年级的长女和初二的次子,虽然我们打官司的目的不是为了钱,但想到孩子的将来,既然要赔偿,真想好好敲他一笔! ” ‘信平气涌如山地说道,关口却摇了摇头。

  “赔偿金额要根据霍夫曼公式计算,不能狮子大开口。如果当事人活着的话,用工作的年数乘以扣除当事人衣食住行相关的生活费后的年度总收入,就可以计算出如果当事人生存时可以赚取的总金额。如果一次付清,扣除法定利息后,就是赔1尝金的基准额度,但这只是大致的基准额度,在实际计算时,当然必须视实际情况而定,所以会变得很复杂。”

  “那我老公的要怎么算? ”良江不安地问道。

  “佐佐木庸平是公司老板,公司的收益并不直接等于自己的收入,而是以股份有限公司的股东立场领取分红。因此,即使佐佐木庸平先生过世了,在形式上并没有造成公司未来收益的任何损失,他所持有的股份也可以由继承人继承,因此,只能针对已故的佐佐木庸平先生的月薪、奖金的部分请求赔偿。包括这些在内时,佐佐木庸平先生1 年的总收入大约多少? ”

  “过世之前,我先生每个月领取的董事长月薪是21万元,每年两次奖金,共有210 万元,一年的总收入大概462 万元左右。”

  关口立刻将数字记录在便条纸上。 .“我们先大致计算一下,每年的总收入为462 万,再扣除他每年衣食住行的费用大约120 万,乘以能够以经营者身份工作的年数10年,再乘以霍夫曼系数10.981 ,约为3 ’755 万,这是已故的佐佐木庸平先生赔偿金的基准额。除此之外,还可以同时请求精神赔偿,弥补家属受到的精神痛苦。”

  信平抬起头看着关口:“那,我们要求损害赔偿和精神赔偿总计3955万。”

  “虽然计算结果是这样,但实际上,如果要求3955万,对方可能无法支付。与其要求高额赔偿,让对方支付几分之一,还不如要求对方有能力支付的金额。让对方全额接受,不就等于让对方全面承认自己的过失吗? ”

  “那到底应该要求多少? ”

  关口律师思考了片刻:“800 万怎么样? 如果你们打这场官司的目的不是为了钱,而是要对方承认自己的过失,这应该是个合理的金额。”

  信平和良江互看一眼,说:“律师,那就交给你处理好了。”

  “好,那就决定损害赔偿和精神赔偿总共800 万,我会马上写书状。我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资料有没有带来? ”

  良江打开放在膝盖上的包裹,拿出户籍誊本、死亡诊断书和委托书。关口律师立刻确认了资料。

  “我要向你们请教的事大概就这些了。”

  听到他的结语,信平立刻提出律师费的问题,他已经事先向大阪棉布工会的八木顾问律师打听好了。

  “律师,我想要和您谈一下费用的问题。律师费通常是要求赔偿金额的7 %~15%,所以,就决定为8 %,800 万的8 %是64万,印花税是41300 元,诉讼用纸等费用以及车马费等杂支5 万元我们今天就会支付。另外,我们会支付要求赔偿额的10%左右作为谢礼,您看怎么样? ”

  不愧是商人,他算得清清楚楚。

  “没问题,我当初是被你们的诚意和坚定的决心所打动的。”

  “律师,谢谢您! 您这么说,是对我先生在天之灵最大的安慰……”

  良江泪流满面,信平也说:“律师,谢谢您! 您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既然是为了社会正义打这场官司,赚不赚钱并不重要。我也是抱着这种想法接下这个案子,你们放心吧。”

  关口凭着一股少壮派律师特有的正义感接下了这个案子。

  财前眺望着飞机窗户下方辽阔的密林地带以及点缀其间的圆顶清真寺尖塔,从曼谷起飞后,还有7 个小时就能回到日本,想到届时将受到媒体、医界和药厂相关者的盛大欢迎,他的嘴角露出一丝欢欣的微笑。

  无论是海德堡国际外科学会上特别演讲的成功,或是慕尼黑大学举行观摩手术的精彩表现,以及参观正在兴建中的德国中央癌症研究所,乃至造访瑞典、英国、法国、意大利各大学的医学部、附属研究所,无论哪~件,都能够引起极大的话题、值得大肆报道。想到各报社医药版记者一定会安排一场记者会,并为自己预留版面时,他有一种得意的兴奋,但突然想到里见打到巴黎的那份电报,又忧心忡忡起来。

  为什么里见为了一个病人过世特地通知人还在慕尼黑的他,还打了一份电报到巴黎,要求他“请速回国”? 当然这可以解释为那名患者原先是里见的病人,后来才转给自己动手术的,这名病人死了,以里见那一板一眼的性格,或许会觉得有必要通知他。但如果只是这样,里见怎么会催促自己赶快回国呢? 里见再怎么认真,再怎么一板一眼,也不至于做出这种不合常理的事。在欧洲旅行期间,虽然收到了电报,却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但随着距离日本愈来愈近,财前竟然开始担心起来。

  难道,是主治医师柳原的处置发生了问题? 想到这里,财前不禁倒抽了一口气。柳原是根据自己的指示作处置的,如果柳原的处置发生了问题,就会连累到自己。

  财前心中泛起些许不安,但立刻摇了摇头。癌症没有转移到贲门以外的地方,手术那么成功,自己不可能在医疗上有什么疏忽。想到这里,他才稍为松一口气,舒服地躺在坐椅上。

  透过飞机的窗户看见羽田机场的灯火,漫长的旅行终于即将在几分钟后画上句号,机舱内也开始骚动起来。漆黑的跑道上,航空标志一闪一闪,引导灯像眨眼般发出亮光,飞机上的降落聚光灯一打出强光,泛美航空的班机急速降低高度,奔向跑道。

  进入跑道后,当飞机的引擎一熄灭,财前立刻提着安全气囊和公文包走下舷梯。日本夏天的闷热迎面而来,顿时令他冒出了热汗,但顾及那些在接送客站台上迎接他的人的目光,他刻意缓步走下舷梯。这时,一位年轻的摄影记者迎了上来:“财前教授,我是《东日新闻》记者,请让我拍一张照片! ”

  财前展露出笑容,在舷梯上做出挥手的动作。两三家报社的摄影记者也随即赶来对着财前猛闪闪光灯。走下舷梯,财前来到了接送客站台。

  “财前教授,欢迎回国! ”

  许多人都叫着财前的名字,用力挥手。财前抬头一看,佃讲师和安西医局局长也出l 现在站台上,还有一些认识的报社、杂志记者以及药厂、医疗器具厂的人都聚在一起。

  “谢谢,我回来了! ”

  并非每个人都会带它上飞机,此一细节为突出财前珍惜自己生命的伏笔。

  财前挥着手响应着,神采奕奕地跨着大步走进机场大厅。办理完入境检查和通关手续,来到正面大厅时,迎接的人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将他团团围住,纷纷称赞他在德国的活跃表现,并欢迎他回国。财前心满意足地沉醉在出乎意料的盛大欢迎场面中,一一致谢。

  “财前教授,我是记者协会的人,打扰您一下,我们已经在贵宾室为您安排了共同记者会,麻烦您了。”在记者协会担任干事的记者说道。

  财前穿过大厅,一走进贵宾室,便看到正面是为自己准备的座位,各家报社的记者围成一圈坐着,大学的人和药厂、医疗器具厂的人识趣地站在后面靠墙的地方,却惟独没有看到应该来羽田接机的财前又一和杏子。他原以为庆子会夹在迎接的人群中出现,但他不经意地搜寻了一番后,也没看到她的身影。财前虽然有点失落,但仍然面带微笑地坐在正面的座位上,准备举行记者会。

  首先,由担任干事的记者发问:“听说在海德堡举行的国际外科学会上,教授的特别演讲受到很大的瞩目,请问是哪些方面引起了回响? ”

  “应该是我的手术成功病例数和崭新的手术方式吧。首先谈一下我的手术成功病例,目前我已经有897 例食道癌的成功病例,其中,5 年生存者有43例,这一点也受到了很大的瞩目。因为,根据目前全世界发表的资料显示,5 年生存者总数为129 例,我的就占了1 /3 。在手术方式上,我独创的三阶段食道·胃吻合手术是前所未有的新方法,因而也受到了极大的注意。”

  财前毫无赘肉的精悍脸庞洋溢着昂然的自信。

  “原来如此。教授的手术方法在国外也没有人使用吗? ”

  “我的手术方法需要高度的技巧,目前还没有人使用相同的手术方法,尤其外国人的手不够灵巧,他们可能也做不来吧。但今后,一定会有外国医生模仿我的技术。”

  “听说在慕尼黑大学施行的观摩手术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德国报纸也有报道。”

  一位记者向前探出身子问道。

  “对,因为当时我和初次见面的外国工作人员配合,在这种陌生的环境和条件下,仅花了短短的两小时56分钟,就完成了外国医生普遍认为需要4 小时的手术,所以才会这么成功,并受到了各方的称赞。最令我高兴的是,德国心脏外科权威汉堡大学的马拉教授也亲自来观摩,并和慕尼黑大学波尔夫教授一起称赞我的手术既快速又精准。外国医生动手术虽然很精准,但速度太慢,会耗损病人的体力,所以,他们对我既精确又快速的手术技巧感到十分惊讶。”

  记者们快速记录着财前的发言。

  “您在参加国际外科学会后,造访了欧洲各国的大学和研究所,您认为日本的外科水准怎么样? ”

  “日本的医学水准很高,绝对不会让美国、德国、英国和法国的医学专美于前,尤其在肿瘤外科和心脏外科方面更具有相当高的水准,走在世界的最前沿。有一件事似乎可以证明这一点,也请大家为我感到高兴。”

  说了这句开场白后,财前改用比较正式的语气。

  “我刚才提到的汉堡大学的马拉教授和慕尼黑大学的波尔夫教授,准备推举我为德国外科学会的名誉会员,我已经接受了。当然,还必须等我将研究论文的摘录寄到德国,在总会审核后,才会正式决定。但我第一次出席国际外科学会,就获得如此殊荣,是身为日本医学人员的我无上的光荣。”

  记者席里响起一阵骚动,担任干事的记者说:“被推举为德国外科学会的名誉会员,这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这样一来,我们的报道就更有价值了! 那么,记者会就到此结束。感谢您在旅途归来的劳累中拨冗参加,谢谢! ”

  他代表列席的各家报社记者致谢后,二十几名记者一起站了起来,为了赶上截稿时间,纷纷作鸟兽散地冲出了房间。

  媒体记者离开后,在一旁聆听记者会的浪速大学相关人员和药厂、医疗器具厂的人迫不及待地涌向财前。财前正要向他们走去,一名陌生男子站在他的面前。

  “我是《每朝新闻》社会版的记者,想要请教您一件事。”

  这位年约30岁、外表干练的记者恭敬的话语中,透露出一股不同寻常的魄力。

  “什么事? 该说的都已经在回国记者会上说了,我可没有什么更多的新闻了。”

  财前的态度十分冷淡。

  “不,我不是来请教您回国感想的,请您先看一下这篇文章,这是明天早报的内容。”

  他从口袋里拿出刚印好不久,还散发着油墨味道的预印报纸,交给了财前。财前诧异地接过来,打开一看——

  浪速大学财前教授惹官司

  追究医疗疏忽致死的责任

  刺目的大标题立刻跳进财前的眼里,怎么会有这样的社会版头条新闻? 财前顿时感到头皮发麻,目光顺着报纸游移下去——大阪市东区唐物町91号的布料批发商,已故佐佐木庸平先生的妻子佐佐木良江女士(48 岁) ,认为丈夫的死亡是国立浪速大学医学部第一外科财前五郎教授的医疗疏忽所致。她已于7 月21日委任关口仁律师向大阪地方法院提出起诉,,并请求800 万日元的损害赔偿和精神赔偿。起诉状中提到,佐佐木良江的丈夫庸平先生因罹患贲门癌,于5 月21日住进国立浪速大学附属医院外科病房,5 月29日,接受了由财前教授执刀的手术。但在手术后第一周出现了呼吸困难,被诊断为术后肺炎,持续接受抗生素的治疗。之后,症状却持续恶化,虽然曾要求财前教授亲自诊察,但财前教授以即将出席在德国举行的国际外科学会的准备工作忙碌为由,在手术后不曾亲自诊察,只向主治医师柳原医生指示了术后肺炎的处置,便前往德国。之后,佐佐木庸平多次发生呼吸困难,于6 月21日下午病情急剧恶化,陷入病危状态,院方才首度发现并非术后肺炎,而是癌性肋膜炎,虽然立刻采取了相应的处置,但患者仍然于当天晚间8 点左右死亡。

  这很明显是财前教授造成的医疗疏忽,因此,当事人请求损害赔偿和精神赔偿。

  佐佐木先生的家属认为:如果医生尽了最大的努力仍然无法挽回生命,家属也无话可说,但无法接受像这样明显是因为医生怠慢造成的医疗疏忽,导致家人遽逝。虽然佐佐木家人十分了解医疗纠纷的官司并不好打,但并不想从此以泪洗面,一定要彻底追究财前教授身为医师该负的责任。遭到控告的财前教授在出席国际外科学会后,视察了欧洲各大学和研究所,将于23日晚间搭乘泛美航空的班机返抵日本。

  浪速大学医学部鹈饲医学部长表示,目前财前教授正在国外出差,必须等当事人回国,询问相关的情况后才能发言。但无论如何,他对家属没有等财前教授回国沟通,就单方面提出误诊之起诉深表遗憾。

  财前看完报道后脸色一变,但他仍然保持镇定直视记者,将预印的报纸还给了他。

  “教授,请问您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记者语气尖锐,手上握着铅笔。

  “对这件事的看法? 完全没有看法。我刚从国外回来,根本还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倒是无法接受像《每朝新闻》这种大报,竟然会报道这种连我这个当事人本人还搞不清楚的内容。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他的语气十分坚定。

  “不,我们报社跑大阪地方法院的司法记者,已经看到了递交给地方法院的起诉状,这是我们根据明确的证据采访的独家报道,绝对错不了。法院是在前天受理书状的,书状的副本应该在今天早晨送达您府上了。”

  听他这么一说,财前才终于了解为什么岳丈又一和妻子杏子没有来接机。前一刻还围拥着自己的成功,一下子就“哗啦哗啦”地从脚底崩溃了。这样的冲击不禁令他眼前发黑,但他仍然力持镇定。

  “我根本没有什么错好让人告的。我想应该是刚好在我去欧洲期间发生了什么状况,双方缺乏沟通,才会使家属单方面地产生误解。不过,在我人不在困内的情况下,没有和我做任何沟通就断定是误诊,想要侮辱医生也该知道分寸,这是对我名誉的损害! ”

  “恕我失礼,但从书状上来看,姑且不谈对疾病的误诊,似乎您怠慢了医生的注意义务,对此您有没有什么意见? ”记者穷追不舍。

  “不管你问我多少次,我的答案都一样,根本就没这回事。”

  财前的态度强硬,一把推开记者,若无其事地走向讶异地在远处注视着他和记者的迎接人群。财前在这一阵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突然打击中思索着——总之,先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向大家发表完回国致辞后,立即搭晚上的日航班机回大阪,再着手善后的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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