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十四章

  第十二章

  新科的教授财前即将进行总会诊,新馆朝南的第一外科病房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息。

  “财前教授总会诊开始了! ”

  走廊上一响起病房护理长高亢的声音,年轻护士们便迅速打开各病房的门。

  财前教授的身影在护理长的引领下出现,护士们个个在走廊上站好,列队迎接。

  新科教授财前单手插在崭新的白袍口袋里,宽阔肩膀下的昂藏身躯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前行而来。身后一步之遥,是刚由讲师升上来的金井副教授,再往后,是由医局长升为讲师的佃,接着是由病房负责人升为医局长的安西,安西医局长身后,不必看门诊的四十多位医局员按年资顺序排成两列长长的队伍。

  从队伍排列顺序可以一眼看出每个人在医局内的地位,愈后面的人白袍愈是皱巴巴的,甚至有许多年轻医局员穿着根本不合身的白袍。来到南区楼层的病房时,财前教授头也不回地问道:“上午的会诊就只剩这里了吧? ”.身后的金井副教授并没有驱身向前,而是躬着身回答:“是的,其他的病房安排在下午会诊。”

  这种应答方式,和身处副教授时代的财前回答东教授的问题时如出一辙。

  财前高傲地点了点头,随着护理长的引领大步跨进病房内,身后的副教授及全体医局员浩浩荡荡走进病房,前前后后将他团团围住,无法挤进病房的新进医局员只能凑近门边踮着脚,想办法一窥究竟。

  52岁的女患者被眼前的阵势吓住了,坐在床上怯生生地望自己的主治医师,但主治医师根本无暇顾及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教授身上。

  “病人的情况一如病历所记载。”主治医师恭谨地递上病历。这位病人疑似患十二指肠溃疡而前来就诊,财前教授检查后诊断为胆结石,目前正等待手术治疗。财前瞥了一眼病历。

  “x 光的情况如何? ”

  “x 光结果一如教授诊断,确实是胆结石。”

  他随即递上x 光片。财前伸手接过片子,对着窗户的光线看着。一抬手,白袍的袖子卷了起来,露出里面金色底座、镶着翡翠的华丽袖扣。所有医局员全盯着亮晃晃的袖扣看,根本没有人注意那张x 光片。

  “胃液检查情况如何? ”

  “酸度正常。”

  “那就好。”财前将视线移向患者,熟练地在患者腹部的右上方进行触诊。

  “今天好像不痛了吧。”他象征性地在胆囊附近压了压,患者正想开口说什么时,他却倏地转身走出病房,医局员也纷纷离去。

  外科病房一个楼层有60张床位,两个楼层总计120 张床位,一星期会诊一次,必须于上午10点到下午4 点间完成,每名患者只能分得两三分钟的时间。因此,这样的会诊与其说是诊治患者,倒不如说是教授带领医局员巡视自己的管辖地带,那浩浩荡荡的队伍近似于古代诸侯出巡时的仪仗队伍。

  结束南区楼层的总会诊,已经差不多快下午1 点了,财前却丝毫不见疲态,依然精神抖擞。

  “今天拖得有点晚。”

  他心情愉快地举起手,正想拿下脖子上的听诊器时,跟在金井副教授身后的佃讲师立刻挤上前来,绕到财前身后帮他拿下听诊器。财前也理所当然地让佃为自己服务。

  “大家辛苦了,上午的会诊就到此结束,下午的会诊从两点半开始……”他向排成一列的医局员说完这句话,便转身走向教授室。

  回到教授室,财前舒服地坐在旋转皮椅上,从烟盒里拿出当上教授后才开始抽的雪茄,点燃后,慢慢地吐出烟圈。

  在前任教授东还在位时,他连敲这间教授室的门时都得小心翼翼的。如今自己取而代之当上了教授,这张全新的旋转皮椅、大书桌和及顶的书架,都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了。想到东虽然和鹈饲四处奔走催生了这幢新馆,但却只在新教授室坐了半年;告老还乡之际,也只得到一个名誉教授的头衔,财前的嘴角不禁泛出一丝冷笑。

  正因为他拼了命要赶走我,才会落得这种凄惨的下场——虽然东是他跟随了8年的教授,但不可思议的是,财前的内心对他只有报复的情绪,没有丝毫的恋旧与怀念。

  突然,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

  “谁? ”

  “我是庶务科的职员。”

  “进来吧。”

  负责庶务的女职员抱着一叠邮件走了进来。财前不耐烦地接过成堆的邮件,快速翻阅着。自从当上教授后,文部省的相关资料、学会事务局的邮件突然多了起来,有时甚至会夹杂着写给前教授东的信件。这时,财前都会亲自写转寄的附笺,转寄到东公馆。因为,做这件事每每让他产生一种无可名状的快感。今天,他也准备先挑选出寄给东的邮件,但无意中却发现一封来自国外的航空信,他看了看寄信人,原来是第十届国际外科学会会长。他立刻拆信,看到一封计算机打印的文书后,脸上顿时洋溢着满足的喜悦。他凝视着这封信许久,沉浸在这份美好之中。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他随即拨通内线电话请佃讲师过来。

  佃走进教授室。

  “您找我吗? ”佃用机灵的双眼观察着财前的脸色。

  “对,有件事要告诉你。来,你看看这个。”他把刚才拆开的那一封来自国外的信交给佃,佃站在桌前看完信,神情十分激动。

  “教授,真是太棒了! 这是即将在德国举行的国际外科学术研讨会的邀请函,而且,还特别邀请您进行食道外科的特别演讲呢。”

  “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办? ”财前的语气格外冷静。

  “怎么办? 教授,任何人都会抢着去呀! ” ’“是吗? 我还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去。”

  “为什么? 为什么要犹豫? ”佃一脸惊讶,财前则仍然保持着平静。

  “佃,距离那场让我陷入苦战、历经干辛万苦才获胜的教授选举只有两个月,我正式出任教授也只不过短短一个月,研究室内刚有大幅度的人事变动,一切都还没有稳定下来。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怎么可以因为接到国际外科学术研讨会的邀请,就丢下一切去出席? 尤其是食道外科方面,以后受邀请的机会应该多的是,我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勉强参加。”

  其实财前根本不需要和佃商量到底要不要出席研讨会的事,但他在这次的人事变动中,把曾经在东外科时代受到东关照的讲师、助理、护理长以及在这次教授选举中没有出力的人全给换了下来。在执意进行如此极端的人事异动后,他严密观察着医局内的动向,如果有任何风吹草动,他一定得在出席学术研讨会前解决。

  佃想了一下,说:“教授,据我的观察,虽然您刚上任时医局内曾因人事方面的谣言弄得人心惶惶,甚至令人担心会因此引起误诊,但最近大家可能都察觉到人事方面不会再生变,一切都已经慢慢走上正常的轨道了。在教授出国期间,我和安西会协助金井副教授处理好所有的事,所以请您务必前往参加国际外科学术研讨会。”

  “是吗? 既然这样,那我就去好了。”

  财前第一次对不稳定的医局放下了心。

  在长堀河畔新建的高级公寓前下了车,财前快步穿过大厅,搭上电梯。看着显示楼层的黄灯一闪一灭,他回想起不久之前自己每次都得蹑手蹑脚地闪进庆子屋里,避免木结构公寓的楼梯发出轧轧响声的模样。如今,不仅在大学内,连私生活方面也展开了不同于以往的富足场面,对此他萌生一股得意的满足感。

  电梯停在8 楼,从电梯口走出来,第六户朝南的边间就是庆子的新家。财前轻轻按了按门铃,内侧的把手转了一下,一头短发的庆子探出脸来。她将额前的刘海向后拨,眯起一双凤眼。

  “今天怎么这么早? 好不容易去掉那个‘副’字,刚当上新科教授,新官上任三把火,没想到你这么早就来了。”她话里尽是调侃。

  “挖苦够了没? 我偶尔也得早一点离开,否则,研究室的人整天神经绷得紧紧的,太可怜了。这房子住起来感觉如何? ”

  财前从教授选举的资金中巧妙地拨出一点钱来,支付了这间房子的按揭金。房里有间10叠大的客厅和一间8 叠大的卧室,虽然不是很宽敞,但厨房、浴室、厕所一应俱全。当初财前选择这里,是因为这里有冷、暖气设备,走路去心斋桥只要10分钟。楼前面流淌着长堀河,幽静的环境让人很难想像这里位于大阪闹市区,而房间内奢华的布置也令财前感到满足。

  庆子露出居家服下一双修长的腿:“这里好安静,去阿拉丁也很方便,不过最棒的就是夜景了。”

  她伸出白皙的手臂拉开蕾丝窗帘。8 楼的正下方,长堀河闪着黑色的波光蜿蜒着,河面两侧,红、蓝、黄、绿交相辉映的无数盏霓虹灯争奇斗艳地在大阪的夜色中闪烁着。

  “当初我决定选这间房子时,也是因为喜欢这里的视野。往下看,总觉得自己仿佛称霸天下了,这景象让人神清气爽。”财前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我知道了,原来,你就是想要有君临天下的感觉,才会选这8 楼边间的房子。

  当上教授后,即使在医院以外的地方也想拥有这种好心情,呵呵。”庆子面带微笑。

  “你不要整天教授、教授地调侃我,不管是谁,登高远眺时心情都会很好。”

  财前心思被看透似的苦笑着,庆子将啤酒和开胃菜放在桌上。

  “你在财前家的待遇应该大有改变吧? 财神爷这阵子在做什么? ”

  “财神爷? 你说的是谁? ”

  “还不就是你的岳丈大海怪,他一定比你本人更得意忘形哩。”她的话直截了当。

  “原来财前又一是我的财神爷! 没错,那海怪还真是我的大财神爷,但这位财神爷异于常人的高兴可把我吓到了。”

  “怎么个高兴法? ”庆子兴味盎然地托着腮。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前天,他打电话给我,说要给我看一样东西,我下班之后就去他那里转了一下。没想到之前被他抢走的文部省颁发的教授任命书,竟然被镶在订做的金色画框里,而且还大肆张扬地挂在壁龛上,真把我吓坏了。”

  “海怪兄还真有一套,不管做什么,都让人笑破肚皮! ”庆子忍俊不禁地说道。

  “我根本笑不出来。虽然我相当了解我岳丈的心情,但这未免太丢人现眼了!无论我怎么拜托他,他还是那副德行,嘴里嚷着‘有什么关系嘛,有什么关系嘛’就混过去了。如果岩田先生或锅岛先生去告诉我们学校的人,让人在背后议论纷纷的话,我不是丢脸丢到家了吗? 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可以让他改变主意? ’’财前一副苦无对策的样子。

  “连你这种人也拿海怪岳丈没辙呀。不过这有什么关系,既然他高兴就让他去吧,让他对你感恩也算是功德一件呢。杏子夫人呢? 她的心情怎么样? ”

  “那还用说,从我选上教授的那一天开始,就整天欢天喜地的,捧得我都快不好意思了。除了向亲戚、朋友四处张扬,连商家上门时,也会跟人家说外子当上了教授。虽然她平时会说她父亲行为太夸张了,不过,毕竟是父女,两人如出一辙。

  最近,还为了第一次出席教授夫人会,早在一个月以前就请和服裁缝来做衣服了。' ’“喔……教授夫人会喔,杏子倒是赚到了。”正拿起打火机点烟的庆子眼中闪过~丝嫉妒,但立刻恢复潇洒自若的表情,“新科的财前教授呢? 有没有赚到什么? ,,“我要去德国参加学术研讨会。今天,国际外科学会寄了封邀请函给我。,,庆子的眼神为之一亮。

  “那还真是大赚特赚了啊。虽然你整天说要密切注意医局的动向,但最近好像太风调雨顺了,让你变得惟我独尊,刚好可以趁出国的机会好好冷静一下。”

  庆子虽然言者无心,但这番话听在财前的耳里却是分外刺耳,好像突然被人上紧发条一般。

  本町s 会馆百花厅内,浪速大学医学部的教授夫人会正热闹地举行着。

  财前杏子十分清楚自己的容貌和奢华的装扮足以吸引众人的目光,所以刻意低调地站在靠近大门的窗户旁。那些前辈教授夫人分别围着各自的小团体谈笑风生,却不时有意无意地瞟向财前杏子。新加入的财前教授夫人比想像中的更漂亮,这点让这些教授夫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当鹈饲医学部长夫人穿着登台演戏般的花哨和服,扯着宛若男声的粗嗓子出现时,正聊得兴高采烈的夫人们立刻转过身,恭敬地鞠躬示意,并迎接她的大驾。则内院长夫人和妇产科叶山教授夫人立刻挨到鹈饲夫人身旁向她报告:“久候您的大驾,大家都已经到齐了。”

  鹈饲夫人挺起矮胖的身体:“各位已经到齐了吗? 真是抱歉,我每次都把时间抓得太准了,让各位久等,真不好意思。”

  她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态度上丝毫没有歉意。她仰起鱼鳃般外扩的下巴,瞧见大门窗户旁正襟危坐的杏子.“啊,财前夫人,欢迎欢迎,这是第一次参加红会吧?”

  鹈饲夫人一改往常面对新成员时装腔作势的态度,亲切地打着招呼。其实,在财前五郎当选教授的第二天,他们夫妻俩就捧着昂贵的谢礼去鹈饲府上打过招呼了,鹈饲夫人才会如此热情地待她。

  鹈饲夫人一坐上正面的主位,临床组和基础组的教授夫人就互相谦让着,分坐在她的两侧。她旁边坐着则内院长夫人、妇产科叶山教授夫人、整形外科野坂夫人等在这次教授选举中向鹈饲派靠拢的教授们的夫人,而投靠东派的第二外科今津夫人和基础组的教授夫人们则穿着素朴的服装,不发一语地缩在末座,教授选举的胜败与权势消长在教授夫人会上表露无遗。

  鹈饲夫人环顾四周,好像在确认每个人的座位排序。

  “现在将召开红会的例会。首先,我要向大家介绍红会的新成员财前教授夫人,她将取代前第一外科教授东夫人参加红会。我想,财前副教授……啊,对不起,财前教授其实不需要我多作介绍,他是本校毕业的少壮派教授,也是食道外科的权威,很早就已经大名鼎鼎了,不仅医学专业杂志,连周刊杂志和女性杂志上也经常介绍他的出色成就,在这里我就不一一陈述了。财前夫人是阪神女子大学毕业的,正如各位所见,她是一位才色兼备的美女。”

  鹈饲夫人的介绍一结束,坐在末座的财前杏子面颊泛红地站了起来。

  “我是财前杏子,十分荣幸能有机会加入红会,谢谢大家。第一次参加这种高尚的聚会,希望各位多加指导。”

  众目睽睽之下,财前杏子睁着一双大眼睛,脸上泛起酒窝,落落大方地完成了自我介绍。这种从容的态度,显示她对丈夫教授选举的详细内幕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只为丈夫当上教授而感到由衷的高兴和满足。鹈饲夫人看着财前杏子,略带夸张地抬举道:“刚才忘了告诉大家,财前夫人最拿手的就是英语,这么优秀的人材参加我们红会,在往后日渐频繁的医学工作者国际交流活动时,可以发挥财前夫人这样的社交名媛的作用,我也觉得省心许多。”

  “没这回事,我在学生时代漫不经心,整天偷懒,外语能力根本……”

  财前杏子虽然嘴上否认,但一双杏眼中充满了自信,令在座的夫人们感到有些不自在,鹈饲夫人装做没看到,接着说:“除了介绍新会员以外,今天的例会并没有干事事先提出新议题,若各位如果有什么建议,现在可以尽管提出来。”

  她环顾一周,没有任何人发言。“既然大家都不发言,那我们现在就一边用餐,一边交流感情。3 点时,请各位一起鉴赏德国电影《医学家》,以期对我们那日夜照顾患者的另一半的工作,有更深入的了解。”

  随即,闲聊声此起彼落,服务生们手忙脚乱地准备餐点。鹈饲夫人也开始和周围的夫人高谈阔论起来,突然,她好像想到了什么,朝着最末座的财前杏子叫道:“财前夫人! 你过来这里,我想向你说明一些红会的事。”

  “好,谢谢,但是……”杏子似乎很在意那些前辈教授夫人,鹈饲夫人旁的叶山教授夫人立刻插嘴说:“各位夫人对新会员都是既亲切又宽容,既然鹈饲夫人都这么说了,就向各位夫人打声招呼,过来这里坐吧。”

  坐在鹈饲夫人附近的夫人们纷纷挪开,腾出一个座位。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接受各位的厚爱了。”财前杏子欠着上身走到为她空出的座位上,向左右的夫人们鞠了个躬后坐了下来。鹈饲夫人挺着的身子看着她。

  “请坐,放轻松点。红会其实没什么严格的规则,但每两个月一次的例会请务必参加。”她语带强制地说,“财前夫人,我要向你介绍本会的主要干部,以后,你会经常受她们的关照。”

  她啜了一口服务生端来的汤,一一介绍身旁的教授夫人:“这位是副总干事则内夫人,这位是叶山夫人,旁边是野坂夫人……”

  她每介绍一位,财前杏子就露出玫瑰般灿烂的笑容,恭敬地点头:“久仰大名,谢谢各位平时对外子的照顾。”

  每一位夫人都表现出前辈教授夫人的从容,亲切地响应着:“不客气,没想到你先生年纪轻轻就这么能干。”

  鹈饲夫人笑眯眯地看在眼里。她假借说明红会的事宜,很自然地把财前杏子叫到自己附近,其实是想制造机会把丈夫鹈饲身边的教授夫人介绍给财前杏子。基础组的教授夫人很敏感地察觉到这一点,不满地斜眼看着鹈饲夫人周围的情况。

  “对了,不知道前教授东最近怎么样了? ”叶山夫人低声问道,方才还聊得口沫横飞的夫人们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这是在座的每个人最感兴趣、也最想知道的。

  “财前夫人应该知道吧? 不是听说已经内定要去哪里了吗? ”野坂夫人转头问杏子,但她对丈夫财前当上教授以外的任何事都没有兴趣,只好尴尬地回答:“不,我完全不知道任何消息……”

  “那,和东教授关系特别好的今津夫人应该知道吧? ”叶山夫人故意促狭地问道。

  “不,我也不清楚。”今津夫人表情僵硬地回答后,鹈饲夫人一副消息灵通的模样,缓缓地说道:“听外子说,他虽然内定要去当近畿劳灾医院的院长,但还没接到关键的正式任命状。现在哪儿都没去,整天足不出户。”

  明年将退休的耳鼻喉科教授的夫人闻言不安地诡“连东教授这么有声望的教授,都会面临这种窘况。看来,我们更不能大意了,否则下一个就轮到我们了。”

  鹈饲夫人腮帮子一抬,似乎在讽刺东一般说道:“退的时候必须讲究策略,该退不退,就会影响退休后的出路。”她随即发出男人般低沉的笑声。

  已经好一阵子了,东蹲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笨拙地挥动着修枝剪刀。他在衬衫外面套了件毛线背心,一身轻松装扮很适合在院子里修剪花草,但他的脸上丝毫不见乐在其中的样子。“嚓嚓”的剪刀声不时地停顿下来,握着剪刀的手也因他心不在焉而停止了动作。

  退休后,只获得浪速大学医学部名誉教授的虚名,既不需去学校报到,更没有课可以上。另一方面,3 个月前已经内定的近畿劳灾医院院长正式的任命状至今还没收到,每天都过着碌碌无为的无聊日子。这就像每天正常运转的时钟,突然陷入停止转动的不自然静止状态。当一个人到达某个年龄时,无论自己愿不愿意,都必须面对退休的现实——想到这里,东又突然回过神似的挥舞起剪刀,但思及近畿劳灾医院院长的任命状,心情又不禁沉重起来。

  前一阵子,由于医院比预定时间延迟竣工,原本计划4 月开张,一下子却延迟到了6 月。所以,他也自然而然地认为院长的人事任命是因此延期了。但一星期前,刚好来大阪的文部原次官告诉他:“京都洛北大学第二外科的教授通过劳动省的强力内援,试图抢夺已经内定给你的近畿劳灾医院院长职位,劳动省夹在洛北大学和浪速大学之间显得十分为难,所以至今迟迟无法做出正式的决定。”其后原次官还附带说了一句:“既然你已经把这件事托付给我了,就算为了保住自己的颜面也要力荐东教授,而且,还可以利用有权过问医疗系统事务的池泽议员居中牵线,你尽管放心。”当东听到推举洛北大学第二外科教授的人之中还有船尾时,他的心像是被狠狠地割了一刀。在菊川升落选后,他和船尾几乎处于绝交的状态。东不认为他是那种心胸狭窄的人,会真的撤换已经内定给自己的职位,但内心也不由得浮现出强烈的不安,担心会因为菊川落选激怒船尾而妨碍自己的出路。

  东不疾不徐地挥动剪刀,心里多么希望女儿能够健健康康的,至少不要在这个时候卧床不起。大约10天前,佐枝子感冒后就常常躺在床上,一直没有彻底复原,使东的情绪更加低落。

  背后的露台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应该是妻子政子,但东故意装做没听到,反而让剪刀发出更大的声音。

  “老公,你要不要喝茶? 要不要……”虽然她的措辞和平时无异,但声音中却透着焦躁。对于近畿劳灾医院院长的职位至今仍无法定案一事,政子显得比东更加彷徨焦急。

  “老公,老公! 你有没有听到? ”她更不耐地喊着东。

  东刻意装出刚听到的样子:“喔,原来是政子。”

  “我刚才就一直叫你。自从退休后,怎么耳朵也突然变得不灵光了? 如果现在就这样,以后要怎么办? 要不要喝杯茶? ”她手上捧着装有红茶和水果的托盘,话中带刺。

  “好啊。”东含糊其辞地应着,却仍旧没有站起身来,继续弯腰修剪着。

  “你不来喝就算了,我先放这儿。”她将丈夫的红茶和水果放在露台的桌子上,调头踏着重重的脚步上楼,进入佐枝子房里。

  佐枝子的房间由一间八叠大的和式起居室和一间放了一张床的四叠半卧室构成,布置得极为素雅整洁,很有佐枝子的风格。

  “好一点吗? ”政子把端来的水果和茶放在桌上,探头看着佐枝子。

  “好很多了,只是觉得浑身无力……”她虚弱地坐了起来,政子立刻绕到她身后,为她披上睡袍,并在她背后垫了个抱枕。

  “这是你爱吃的葡萄。”政子以一种和对待丈夫时完全不同的温柔态度,帮佐枝子把葡萄从大盘子移至小盘子里,佐枝子接了过来。

  “4 月下旬到5 月这段期间草木鲜嫩欲滴,连眼睛都快染上绿意了……”说完,佐枝子探向窗前,政子也靠近身去。

  “佐枝子,你看你父亲那样子……”

  她一脸蔑视地看着蹲在草地上修整盆栽的东,佐枝子眼眶泛红地望着父亲的背影,但随即不忍地移开了视线。佐枝子也明显感受到父亲在退休后,好像顿时苍老了好几岁。父亲缩着瘦弱的肩膀蹲在盆栽前百无聊赖地修修剪剪的身影,毫不留情地刻画出了他63岁的实际年龄。从他苍老寂寥的身影,很难想像两个月前他还是国立大学第一外科的教授。

  “以前,他每天都穿着笔挺的西装,即使在家也绝对不会穿没有烫过的衣服。

  如今却是这副德行,没烫裤线的裤子也照样穿在身上,还穿那种破旧的背心!以前整天冠冕堂皇地装高雅,最后竞落得这种下场。”政子势利地数落着自己的丈夫。

  “母亲,请你不要这么说,父亲出色地完成了他的工作,退休是大学的规定,又不是他的错误。”佐枝子袒护着父亲。

  “问题在于退休后的出路,那可是要凭自己的实力决定的。你父亲自己根本不积极地奔走,就连已经内定的近畿劳灾医院院长的位子都快不保了。”政子以激动的口吻忿忿地说。

  “通常,国立大学教授退休后的出路,像是东京的国立东京医院、大阪附近的国立关西医院、厚生年金医院、近畿劳灾医院的院长都算是A 级的,其他的就算是B级了。以你父亲的地位与名望,没有这种等级的医院,即使对方上门拜托也不可能去。所以,无论如何都非得得到近畿劳灾医院院长的职位不可,为了这件事我急得不得了,只好去拜托那个像狐狸精一样势利的池泽夫人——就是医疗系统的池泽议员的兄嫂。我忍受了多么大的屈辱,一次又一次地登门拜访,连自己都觉得很没出息,但是……”佐枝子静静地看着母亲,政子委屈地紧抿双唇。

  “母亲,把医院分等级的想法本身就不对了。重要的是,那家医院的专业与特色是否和院长的专长相合,所以,父亲并不是非去近畿劳灾医院不可,而是要慎选一个最能够让他发挥专长的地方。”

  “你如果有这种想法,往后的人生也会像你父亲那么消极! 这次的事,你最有资格好好地责怪你父亲一番。正因为你父亲这种无能和消极的个性,在决定自己继任教授的选举中,才会输得如此惨不忍睹,被那暴发户财前夺走了教授的宝座,使得原本决定让你托付终身的人功亏一篑,害你白白错过一段好姻缘,不是吗? ”政子把身体挪得更靠近床铺。

  “母亲,我不想连躺在床上的时候都谈这些。”佐枝子说着把头转了过去。

  “对呃,对不起。佐枝子,你的感冒会不会拖太久了? 你读大学的时候就得过肺病,要不要去大学附属医院好好检查一下? 虽然你父亲帮你诊治过了,但他毕竟是外科的人。”

  “好,但是……”佐枝子响应母亲的同时,突然想到可以请里见帮自己诊治一下。

  第一内科的门诊室内,几乎所有的诊察都接近了尾声,只有里见副教授的白色屏风内还有患者。

  站在里见旁边的年轻医局员和实习医生看到桌上还剩下厚厚一叠的病历,便不动声色地加快了诊察的步调,但里见却丝毫不以为意,拨拨一头清爽的头发,仔细看着病历。

  姓名 佐佐木庸平54岁布料批发商病史 33岁时曾罹患肺结核主要症状 胃部不适现病历 约3 个月前出现打嗝和反胃现象,1 个月前,胃部不适增强检查 验尿无异常验便隐血反应呈阳性胃液检查 低酸胃x 光检查 胃炎验血 轻度贫血里见看着病历,对眼前这位1 星期前通过熟人介绍前来就诊的患者看得特别仔细,倒不是因为熟人介绍的关系,而是这位患者的症状虽然很像慢性胃炎,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最近胃还是不舒服吗? ”

  一听到里见的问话,患者苦起瘦削的脸。

  “还是老样子,经常打嗝,吃完饭后常想吐,难受得不得了。”

  里见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照常规叩诊和听诊后,请患者躺在诊疗台上,仔细地依次在心窝部( 上腹部) 、肝脏、胆囊和胰脏部位进行触诊。

  “会不会痛? ”

  “还好,虽然偶尔会痛,但不太严重。”

  “是在饭后吗? ”

  “对,空腹时几乎很少痛。”

  “吃东西时,还有没有其他的不舒服反应? ”

  “偶尔会有卡住的感觉。”

  听到患者的回答时,里见提高了警觉——果然不是普通的胃炎! 里见将手指再度移向心窝部,仔细地触摸周围,但没有摸到硬块。

  “医生,怎么了? 我父亲就是差不多在我这个年纪死于胃癌的,所以,我会不会也是患了癌……”

  患者坐起身来,从初诊时,他就一直不停地追问自己是不是得了胃癌。

  “目前还没有看到任何足以证明是胃癌的结果。”

  “那就应该是胃溃疡了? 患者不安地紧追不舍,里见并没有回答。他拿起胃部x光片夹在读图机的金属夹上,仔细地观察着。如果是肿瘤型的癌,显影剂应该无法进入该部分,会出现阴影缺损,也就是可以看到因显影剂不足而产生的影子,但x光片上并没有阴影缺损;如果是溃疡,显影剂会渗入,通常会呈现出凸状的阴影,但也没有看到。从胃黏膜皱襞变粗大这一点来看,胃炎的可能性相当高。

  里见取下x 光片。

  “从x 光片上并没有看到胃癌的症状,只看到胃炎的迹象,再加上上次做的胃液检查发现有胃酸不足的情况,所以,照目前的情形判断,可能只是慢性胃炎。”

  “真的吗? 看来,我家附近诊所医生说的没错,真的只是普通的胃炎。啊,太好了,这一个月来我整天担心自己得了胃癌,连晚上都睡不好。因为如果我得了胃癌,公司马上就会出问题,私人公司就是这样,必须靠老板拼着老命,才能让几十位员工吃饱穿暖……”

  这个患者之所以对癌症有着异常的恐惧,不仅是因为害怕癌症,更出自身为中小企业经营者的责任感,担心万一自己病倒了,公司和员工就会饿死。所以,听到医生这么说,他显得特别高兴。

  “不,先别急着下结论。虽然目前看来可能只是慢性胃炎,但这只是基于目前的检查所做的初步结论,还不是最终的诊断结果。”里见的语气十分谨慎。

  “还得做其他检查吗? ”

  “对。明天要做胃镜检查,明天早晨请空腹来医院做检查。”

  “什么? 胃镜? 医生,那不是会让人难过得快死吗? 反正现在检查的结果都没有问题,我看就别做那种不舒服的检查了吧。”

  患者的表情十分僵硬。他说的没错,做胃镜检查时,必须将小型摄影机装在长八九十厘米、像无名指一样粗的管子前端,然后放进嘴里,经由食道插入胃中,的确会引起极度不舒服。虽然在胃部x 光检查、胃液检查的结果中都出现了典型的慢性胃炎症状,但因为患者刚才表示吃东西时会有卡住的感觉,再加上血液检查结果有点贫血,所以,里见很在意血沉值(CRP) 有轻度上升的现象。虽然暂时诊断为典型的胃炎,但有时候也可能是初期的胃癌,因此,他认为进一步做胃镜检查,或许可以筛检出x 光检查无法查出来的初期胃癌。

  患者拒绝做胃镜检查,他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态度十分坚决。

  “胃镜检查的确很不舒服,但忍受这样的痛苦后,就可以明确诊断是不是胃癌。

  x 光检查可能会漏失某些因素,如果不做胃镜检查就无法做出确切的诊断。为了你长久的将来、家人和事业着想,应该趁这个机会做完整的检查,如果结果没问题,你也可以放下心了。”

  在里见的一番谆谆劝导下,患者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头。里见松了一口气,正想要请下一位患者进来时,门诊的护理长走了过来。

  “医生,前第一外科东医生的千金想请您帮她看一下,我先让她进来。”

  一身浅蓝色小碎花和服的佐枝子垂着眼走进门诊室。

  “对不起,突然来找您看诊。”她鞠了一躬后,在里见面前坐了下来。

  “哪里不舒服? ”

  里见像给常人看诊一样盯着佐枝子透明白皙的脸。“大约10天前,我曾发了两三天的高烧,之后便一直低烧不退。由于在学生时代我曾经患过肺炎,所以很担心是不是复发了。当时的主治医师已经退休了,所以想找您……”佐枝子小心地说。

  “哦,原来你有肺部的宿疾。”

  “对,在右锁骨下方的肺部,有一个像小指头大小的空洞,由于我父亲是外科医生,当时立刻要我动手术,但我不想开膛剖肚的,所以就接受了化学疗法治疗。

  之后也一直没什么问题,大约从5 年前起,就不曾做过任何的治疗。”

  不愧是医师的女儿,描述得简单明了。

  “最近这段时间有没有做过x 光或痰液检查? ”里见一边问诊,一边在病历上记录着。

  “最近都没有。”

  “那怎么行? 食欲正常吗? ”

  “没什么食欲。”

  “最近会不会很容易疲劳? ”

  “会,即使整天躺在床上,也觉得懒洋洋的。”

  “好,那我检查一下。”

  佐枝子垂下长长的睫毛,站起身来转过去,露出白皙的脖颈。在护士的协助下,卸下和服的腰带。淡紫色的腰带轻轻地松开后,佐枝子上半身全裸,羞涩地坐在里见面前。

  里见拿起听诊器放在她的胸部和背部听诊,并特别仔细地听着右肺的尖部,肺部的呼吸声没有任何的异常。

  里见取下听诊器:“应该只是感冒而已,但还是做一下x 光检查、血沉检查和痰液检查,必须视检查结果再决定是否改天再做断层摄影。但即使这次只是感冒而已,以后请你每半年都要做一次x 光和痰液检查。”

  说完,他立刻看了一下手表。

  “我马上联络x 光室,请你现在就去照x 光。”

  他似乎担心x 光室快结束作业了,立刻拿起电话拨往x 光室。

  佐枝子穿好和服,深深地一鞠躬:“突然前来就诊,谢谢您的关照。”

  说完,她轻轻地走出屏风。站在里见身后的年轻医局员们被佐枝子高雅的气质和美丽所吸引,目送着她的背影离去,但里见似乎意识到还有五六位患者在候诊,立刻着手为下一位患者看诊。

  上午的门诊结束后,里见取下听诊器,看了看手表,发现已经快两点了。

  “今天又是我看得最晚,大家辛苦了……”

  里见对追随自己的医局员和护士表达慰劳之意后,便从椅子上站起。

  光是一个上午看四十几位内科患者就已经够辛苦的,何况里见还是聚精会神、极为慎重地为每一位病人看诊,所以门诊结束后,他感到眼皮内侧有一种灼热的疼痛感。他将双手浸泡在窗边的消毒洗脸盆中,闭起眼睛休息片刻,仔细清洗双手后,来到走廊上。

  他像往常一样微低着头走过走廊,行至通往副教授室的楼梯口时,却发现东佐枝子站在那里。

  “怎么了? 已经做完x 光检查了吗? ”他满脸诧异地问道。

  佐枝子面带微笑地看着他:“是的,谢谢,已经做好了。现在刚好是午餐时间,如果您方便的话,我想请您一起用餐……”她鼓起连自己也难以相信的勇气邀请里见。

  里见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那好吧,附近有一家小餐厅,就去那里吃吧。”

  他脱下白袍,穿越中庭,正打算走出医院时,身后传来粗犷的声音。

  “里见! ”

  转身一看,财前五郎在四五位医局员的簇拥下,正挺着魁梧的身躯朝他走来。

  “里见,好久不见,上次为我举行的聚会上,身为最好朋友的你却没有现身,实在很不够意思。”财前指的是1 个月前一起进医院的同僚为财前五郎升任教授所举行的庆祝会。

  “抱歉,当时我正忙着写学会报告……”里见想为此事道歉。

  “没关系,不出席那种场合才符合你的个性。”

  教授选举的最后关头,财前曾恳求里见向基础组大河内教授游说却遭拒,加上里见始终不认同财前的做法,因此,财前说这句话时充满了挖苦的味道。这时他瞥见了里见身后的东佐枝子。

  “这不是东教授的千金吗? 我实在太失礼了。教授最近还好吗? 今天你怎么会来医院? ”

  “我有点不太舒服,来找里见医生帮我看一下。”佐枝子表情僵硬地回答。

  “那怎么行! 其实,只要教授打通电话过来交代,你根本不需要特地跑一趟医院,我会派像里见副教授那么优秀的内科医生前往府上看诊,东教授还真见外! ”

  矫揉造作的社交辞令和升上教授后的傲慢在这番言语中表露无遗。

  财前离开后好一阵子,佐枝子仍然无法抹去心中那份不愉快的感觉。里见平静地沿着堂岛川慢慢走着。5 月初耀眼的阳光把河面照得波光粼粼,河岸树枝上的绿叶鲜翠欲滴。

  迎着河风走了四五个街口,来到一家河畔的乡村餐厅,里见推门走了进去,坐在靠河畔的窗户旁。

  “你想吃什么? ”不习惯和女性单独吃饭的里见,单刀直入地问佐枝子。

  “我想吃简餐,就点汤和虾仁煽饭好了。”

  “那,我也吃一样的。”他傻愣愣地说完,立刻找来服务生点餐。

  “三知代最近还好吧? ”佐枝子问的是里见的妻子三知代。

  “还是老样子。每天都利落地打点家事,趁空当看看书,辅导一下孩子的功课。”

  “真是理想的好妻子,你能娶到这种太太,真是幸福。”

  “没错,我能娶到她真是三生有幸,我只要做好每天的门诊和研究工作就行了。”

  里见平静而稳重的表情让佐枝子仿佛被玫瑰花刺刺到般感到一阵痛楚,她沉默着不发一语。

  “听说东教授要去接任近畿劳灾医院院长的职务,已经就任了吗? ”里见恋旧地询问着东的消息。

  “据说3 个月前已经内定了,但不知为什么,至今仍没有接到正式的任命通知。

  加上上回教授选举的结果变成那样,所以我父亲最近看起来很落寞。”佐枝子脑海里浮现出父亲失意的样子。

  里见默默地点了点头:“上次的选举中,我真为金泽大学的菊川先生感到可惜,如果他那么优秀的医学家能来本校,将会对研究工作有极大的帮助,虽然我是第一内科的人,但他也给了我很大的鼓励……”

  里见衷心地为菊川升惋惜。佐枝子并不在意菊川,但当看到里见为同样身为真正的学者的菊川落选而难过时,便从他身上强烈地感受到一种真挚的情谊。

  法圆坂国民公寓的早晨是一天之中最具活力的时刻。手忙脚乱的早餐、上班前些微的紧张感以及外出工作、上学时关门的声音,每一户人家都奏出各自的交响曲,使整栋公寓的早晨充满活力十足的朝气。

  里见三知代在早晨这些熟悉的声响中,将早餐所用的碗筷收到流理台。她已经将就读小学三年级的好彦送去学校,只等着送丈夫出门。

  “你准备好了吗? ”她问房间里的丈夫,却不见响应。里见一如往常,正在六叠大的书房内专心地挑选研究室所需的笔记和资料。

  这时信箱口“啪”的塞进了一封邮件。三知代取出来一看,发现是东佐枝子寄来的信,便立刻裁开信封,站在门口就看了起来。

  “老公,是佐枝子寄来的信。她特地为上次看病的事向你致谢,说多亏你的诊治,才让她觉得放心。”

  “嗯。”里见含糊地应了一声,三知代搞不清他到底听到了没,继续往下看。

  “你还和她一起吃饭,她也说要谢谢你。”

  “嗯。”里见的反应仍然很含糊。

  “真讨厌,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呀? ”三知代看完信后,责备地看着他。

  “有啊,我听见了。”里见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仍然低头看着桌上的资料。

  “你最近好像很忙,是不是又有新的研究? ”

  “没有啊……”

  “是吗? 前天你哥哥到这附近出诊结束后,来家里坐了一下,他说最近很少看到你,还问起你的近况。”

  “是吗? 这两三天我会找时间去看他。”

  里见终于将资料塞进公文包里,拿起了上衣。三知代立刻走到他的身后,帮他穿好上衣。

  “佐枝子的父亲退休后去了哪里? ”

  “听说已经内定要去近畿劳灾医院当院长。”

  他避口不谈内定后的复杂情况,只简短地说了这么一句。

  “那他退休后也过得不错嘛,前几天,我收到名古屋的父亲来信,他明年也要退休了,幸好退休后的去向已经大致决定了。”

  “是吗? 那就好。”

  “对啊,他说已经安排好由副教授当他的继任教授,有这么好的继任教授,他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离开了。”

  她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财前先生当上教授后,情况怎么样? ”

  里见想起了五天前遇见财前五郎时,他那令人不快的态度。

  “哪有怎么样? 还不是和以前一样! ”

  “教授选举前,财前突然来家里为教授选举的问题和你争论不休时,我觉得他不像一位从事医学的人,但后来又觉得,他和东教授之间无法像我父亲和副教授之间一样关系良好,或许也只能靠这种方法获胜了。”

  “你的意思是,你认同财前的生活方式吗? ”里见今天第一次认真地看着三知代。

  “我不认同他成为教授的方法。但我父亲常说,想要留在大学当一位学者,必须做出优秀的研究,当成果获得认同时才能成为教授,负责一个研究室,并运用其整体力量钻研更先进的学问,并培养众多杰出的继承人,这才是学者应有的态度。

  父亲以身作则地走完了这条路,我希望你别像财前那样,要以我父亲为榜样,脚踏实地地努力成为教授,负责第一内科,有更卓越的表现,这会让我觉得生命更有意义。当初嫁给你时,父亲就对我说,既然嫁给里见修二,这辈子的工作就是家事和杂务,必须让里见专心致力于学问,早日成就一番优秀的成果,当上教授,这才是身为学者之妻的责任。”

  三知代的父亲羽田融是名古屋大学的医学部长,一辈子竭尽心力于研究工作,他罕见地兼具了学者的严谨性格和受人爱戴的开朗脾性,所以年纪轻轻就成为教授并担任医学部长。他很希望自己的女婿也拥有相同的前途,而身为他女儿的三知代也期待丈夫有朝一日能成为教授。里见思及妻子因为胸怀如此的殷切期待才耐得住眼前这清贫的副教授薪水维持的生活时,不禁感到肩上有着千斤重的压力。

  “像你父亲这种学识、人品都极为杰出的人很难得,我怎么能和他比……”

  言毕,里见提起公文包,推门走了出去。

  里见一走进副教授室,便立刻换上白袍,来到一楼的门诊室。

  门诊室里,年轻的医局员和实习医生正围在办公桌前等他。他拿起第一张病历,看到了佐佐木庸平的名字。佐佐木庸平是他在一个星期前好说歹说才说服接受胃镜检查的患者,今天要来看检查报告。里见确认了病历、各份检查报告、x 光片和胃镜照片无误后,说:“开始吧。”

  护士唤了佐佐木庸平的名字。中等身材的佐佐木庸平理着平头,狭窄的额头下一双商人特有的机灵眼睛观察着四周,他像平时一样谦和地走进门诊室,但这回后面还跟着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

  “医生,谢谢您这么照顾外子,听说很难诊断出明确的病因,所以我们很想尽快知道检查结果,今天一早就让店里的年轻小伙子来挂号,一直等到现在。”

  她表现出家庭主妇特有的谦卑,但眼神中尽是不安。佐佐木庸平可能非常担心胃镜检查结果,所以才会让妻子陪同前来。

  “我们赶快来看吧。”

  里见拿起桌上的胃镜照片,放在放大透视器的金属夹上。他瞪大双眼凝视着分别从胃的前壁、后壁、小弯和胃角部等各种角度拍摄的26张底片,以免错过任何些微的异常。如果发生癌变时,从彩色底片上的色彩变化就可以发现癌症。在胃壁上,不仅没有癌细胞,连息肉或是溃疡也没有。胃黏膜的皱襞略有粗大现象,正常的胃黏膜呈均匀而透彻的橘红色,佐佐木庸平的却略显混浊,而且颜色也偏红,但这是胃炎,而不是胃癌的症状。

  “医生,怎么样? ”佐佐木庸平忐忑不安地问道。

  “上回你说吃东西时胃部有卡住的感觉,之后的情况怎么样? ”

  “好像还是有一点,尤其在吃硬的食物时,一口气吞下,就会有这种情况。”

  “是哪个部分? ”

  “你问我哪个部分……好像是这里,不,应该是这里吧。”

  佐佐木拉开和服和内衣,露出上腹部,摸索着自己的胃。里见看他的手一直摸着胃的上方,似乎在担心什么,侧着头沉思片刻。

  “从胃镜的照片来看,应该是慢性胃炎……”

  “果然是慢性胃炎! 医生,真是太好了! ”佐佐木庸平突然欠身鞠了一躬。

  “但胃镜的缺点在于无法完全拍到胃部上方,所以,即使在胃镜检查中没有发现异常,也不能断定百分之百没有问题。”

  “什么? 还不是百分之百? ”

  里见点了点头。他担心胃部上方的贲门附近是胃镜的死角和盲点,有时候无法全面观照。而且,从刚才的问诊得知,患者常觉得食物卡在胃的上方,也就是说存在食物通过障碍症状的疑虑,因而里见担心虽然目前看起来是很平常的慢性胃炎症状,很可能在胃镜无法照到的部分已经发生了癌变,而目前的症状只是癌症引起的伴随性胃炎。

  “那你要我怎么办? ”

  一直相信做了胃镜检查就可以获知确切诊查结果的患者不满地问道。

  “内科检查已经到极限了,但可以尝试用我多年来一直研究的诊断法再做一次复检。”里见尽可能保持平静的语气,避免刺激患者。

  “上次不是说做完痛苦的胃镜检查就结束了,我告诉你,3 月是年度决算的季节,4 月、5 月是决定我们公司生死的关键时刻,既要夜以继日地和会计师做账,还要筹措资金,即使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但医生你偏偏在这种时候一天到晚要我做检查,我怎么吃得消? 我是听说医生的医术高明,才通过朋友介绍来找你看病的……”

  佐佐木一下子大声嚷嚷起来,陪在一旁的妻子连忙扯了扯他的衣袖。

  “这次的检查不像胃镜检查那么痛苦,只是注射在手臂上,观察反应而已。有点像是结核病的结核菌素液反应注射,一点都不费事。”里见面不改色地说。

  患者满脸狐疑地望着里见。

  “现在我已经做了血液检查、胃液检查、x 光检查、胃镜检查,总共来医院做了四次检查,这是第四次,我希望这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检查! ”他好像在寻求里见的保证。

  “诊断并不是靠次数决定的,除非我能够排除所有的疑虑,否则,我不会做出诊断结论。”

  里见以严肃的口吻说完,便请医局员做好注射的准备。这是里见长期以来一直研究的“利用生物学反应的癌症诊断法”。当人体内出现癌这种异物时,血液里会出现与其相抗衡的抗体,一旦能够从血清学的角度证明这种抗体的存在,就可以诊断出癌症。基于这种理论基础,将萃取自癌组织的物质注射于皮下,24小时以后观察皮肤的反应,即可判断是否罹患了癌症。

  里见接过医局准备妥当、装有o .1CC 略带黄色的反应液针筒,等护士撩起患者的左袖,以酒精擦拭上臂后,便拿起针筒为他注射。患者夸张地别过脸,皱着眉。

  里见苦笑着抽出针筒。

  “怎么样? 会不会痛? 这样就好了。今天晚上注射处会红肿、发热,但千万不要碰它,也不要洗澡,每隔24小时检查一下红肿的状态,总共要三次。一定要连续来医院三次呃,如果不遵守时间,就无法观察到正确的反应了,请务必准时……”

  患者不以为然地勉强点了点头,一旁的妻子则忙着赔不是。

  “医生,请原谅我老公的任性,因为店里忙不过来,他一个人要抵三五个人用,所以才会突然着急起来。希望您不要生气,明天我们一定会准时过来。”

  说完,她立刻走到丈夫身旁,利落地帮他穿上和服和内衣。佐佐木庸平板着一张脸站着不动,让妻子帮他张罗,穿好衣服后连招呼也不打就走出了诊间。

  结束门诊后,里见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准备回副教授室。他脑子里思考着刚才在佐佐木庸平身上尝试的利用生物学反应的癌症诊断法。

  这是他近10年来持续研究,也是十分有自信的诊断法。以佐佐木庸平的病例而言,血液检查、胃液、粪便检查、胃x 光线、胃镜检查等所有检查的数据和资料都显示只有慢性胃炎的症状,但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排除胃癌的疑虑。然而,在面对这种感觉十分微妙却又难以做出确切诊断的病例时,是否该以自己相信的方法做为最终的诊断依据? 对此,他并没有十足把握。里见逐渐放慢了脚步,但并没有去找自己的指导教授鹈饲,而决定去找以前的恩师,也就是病理学研究室大河内教授商量。他一百八十度大转身,穿过宽敞的中庭,走向病理学研究室的所在的医学部。

  走进宁静的医学部正面玄关,顺着昏暗的楼梯拾级而上,里见想起10年前自己曾经在病理学实验室摇试管、观察显微镜、和危害人类生命的病毒对望的情形,感叹当时的自己曾经那么年轻而真诚……

  来到大河内教授的研究室前,里见看到门上挂着“现在可以入内”的牌子后,轻轻敲了门。听到一声简短的应答,里见推门走了进去。大河内教授的桌上摊着几本厚重的书,他正在写着什么。

  “老师,会不会打扰到您? ”里见战战兢兢地问道。

  “不,我的工作刚好告一段落,你坐下吧。”大河内转过鹤一般细长的脖子,取下老花眼镜。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里见坐在大河内所指的椅子上。

  “我是为了刚才诊疗的一个疑似胃癌的病例才突然造访您,想找您商量一下……”

  “哦? 是什么问题? ”

  大河内倾身向前,专注地听着。里见详细报告了佐佐木庸平的症状和各种检查结果。

  “目前只发现胃黏膜皱襞有粗大的现象,各项检查的数据也都只显示出慢性胃炎的迹象。但我认为并非只是单纯的胃炎,而是胃癌引起的伴随性胃炎,所以,我决定采用我长期以来研究的生物学反应诊断法做为内科检查的最终手段。但老实说,我不敢肯定面对这种十分微妙的症状时,我的诊断法到底该占多少比重。而且,如果这位患者罹患胃癌,我推测应该发生在胃的上方。一旦延误,手术将十分困难,所以我才希望能尽快做出诊断。”

  “原来如此,的确有点伤脑筋。”

  大河内听完里见的说明,喃喃地说了这一句话后便陷入了沉思。

  “关键在于你这种利用生物学反应的癌症诊断法准确度如何,这个方法对癌症患者的诊断正确率好像是百分之七十几吧? ”

  “对,77.5 %。”

  “是吗? ……成绩还不错,但根据大阪市立医科大学长尾教授的追踪试验结果显示,这诊断法确诊率只有63%,国立关西医院松山内科主任的追踪试验确诊率更是只有59%,差异极大。而且令人困扰的是,在没有罹患癌症的人身上进行这种试验时,也曾出现阳性反应。所以,目前只能作为一种辅助性的诊断法来适用,尤其是极初期的癌症反应十分微妙,在这些方面还需要更进一步的研究。”

  “我也注意到这些问题,而且已经委托各大学及医院提供更多的数据资料进行统计,对伪阳性的问题,我准备针对加强抗原的特异性进一步做研究。”

  “嗯,的确像你惯有的学习态度。上次,我在学会杂志上看到一篇关于细胞诊断的报道,如果细胞诊断的研究更完善,可以在临床上加以应用,对癌症早期诊断将有很大的助益。你的研究也一样,只要继续努力,效果就会更加理想。”

  说完这番激励的话后,高瘦的大河内从主管椅上站起身来,走向里见。

  “本校有很多人还在为上次的教授选举吵吵闹闹,只有你保持一贯的云淡风清的秉性,持续自己的治疗和研究工作。身为医学人员,在做任何诊断时都该像你那么慎重严谨。你必须记住,医生永远无法预测误诊会在什么时候、以何种形式意外地出现,临床医生随时都有误诊的危险呢。”

  大河内安慰着已成为临床医生的昔日学生,而他的话也重重敲击着里见的心。

  第十三章

  佐佐木庸平习惯早起。他每天6 点起床,比其他人更早到店里开门,并挂上印有“佐”字的暖帘。虽然佐佐木商店只是一家资本额只有900 万日元的股份有限公司,但其实股东都是亲戚,所以实质上是一家家族布料批发商店。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根据《劳基法》规定,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早晨7 点就开店,而只能延到8 点半。所以员工们,不,用佐佐木庸平的话来说,二十几位包吃包住的店员要到7 点以后才会起床。庸平自己则6 点起床,为搭早班车前来批货的外地客早早开了店门后,才开始吃早餐。

  就读大学一年级的长子、高中二年级的长女以及初中二年级的次子都还在睡梦中。庸平一向都是和妻子两个人先用餐。他坐在面向花草扶疏的院子的和室里吃早餐,早餐内容十分简单,只有酱汤、卤菜和腌萝卜而已。庸平曾经在船场(大阪地名)的布料批发行当学徒,27岁时在老板的资助下,在偏僻地区开了家小小的分店,最后,终于在井池筋的布料批发街中拥有了自己的店面。对佐佐木庸平来说,简朴的早餐可以告诫自己不要忘记一路走来的辛苦。他喝了酱汤后,把卤蛤蜊放进嘴里,刚咽下去就觉得胸口被顶住了,立刻放下了筷子。

  “怎么了? ”妻子良江担心地询问道。

  “胃的上面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很不舒服。”

  “可见不是一般的胃炎,应该有其他的问题。”

  “笨蛋,别说这种丧气话! 这次注射观察的什么反应检查……前天和昨天的结果不都没有问题吗? 今天是第三天,如果结果理想,就证明是普通的胃炎了。”

  他看了看左臂上方注射的地方。

  “你觉得那位里见医生怎么样? 虽然听说他检查得很仔细,但每次都不知所云。

  而且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我做检查,根本搞不出个名堂来。原以为大学医院的医生像神一样了不起,但他看起来实在不怎么样,一天到晚检查检查的,要是真的是癌症的话早就恶化了……我会不会……”

  “老公,你说这话才不吉利呢。”良江摇着头,像要甩掉瘟神一般皱着眉责备丈夫。

  “真的很不吉利,我好不容易努力把公司办到中小企业的中间水准,正想再度冲刺时怎么可以有个三长两短? 这样下去铁定会变成‘雁大炮’! ”庸平也皱起了眉头。

  “‘雁大炮’? ”良江不解。

  “大雁群飞的时候,不是都整整齐齐地排成‘人’字形吗? 如果这时候被大炮轰一下,大雁就会四处逃窜。同样地,我们这家只靠我一个人撑场面的店,一旦我倒下了,整家店马上会变得七零八落。所以,这次做检查我才会特别紧张,在没有得到明确的诊断之前,我晚上都睡不好。如果今天那个医生还是含含糊糊,不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我就不放过他! ”

  “但就像你说的,那位医生检查得很仔细。这次是因为你的毛病很难判断,所以才无法轻易做出诊断,这代表他对你的病况很慎重。”她的话中透露出对里见副教授的信赖,庸平紧锁着平头下的眉头。

  “你懂什么! 我33岁时,也就是在新店铺开张那阵子因为过度劳累而得了肺病时,医生说要两年才能好,结果我还不是一年就痊愈了! 我怎么可能生什么奇怪的病? 我只担心胃癌啊。”说完,他又扒完了第二碗茶泡饭。

  “时间差不多了,店员应该上班了。”庸平站起来走入店里。7 点过后,有的店员在打扫,有的将针织品、布料和成衣放上陈列架,也有的在准备出货,准备营业的忙碌场景使整个店面充满了活力。

  “爸,我走了。”就读高中和初中的两个孩子朝气十足地对他说。

  “好,路上要小心。”

  庸平一改平时的严肃,表情一下子柔和起来——为了年幼的孩子,我绝对不能被癌症击倒……想到这里,他朝屋里拍了拍手。妻子良江走了出来,他压低了声音,以免其他人听到,于是吩咐妻子该准备前往医院了。

  庸平换上外出的衣服,在良江的陪同下正打算出门时,一位年长的员工关心地问:“老板,又要去医院吗? ”

  “笨蛋,才不是去医院,我要去参拜门神,祈求消灾解厄、生意兴隆! 我不在的时候,要好好看店啊。”

  说罢,他刻意装出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走出商店。

  里见拿出饲养盒中的小白鼠,放在掌心上,仔细地观察小白鼠腹部的癌症反应部位的红肿状态。他用光标卡尺测量了红肿的大小,将数值记录在笔记本上后,又往小白鼠的腹腔注射了新的反应液,然后将它放回了饲养盒。

  两个月前,他开始进行这项新研究,使用纯度更高的反应液注射在动物体内,进行动物实验。

  “医生,我可以帮你测量红肿状态。”一个年轻的研究生在一旁看着饲养盒。

  “不,测量已经完成了,只剩下数值计算,我会自己做。”

  里见正在笔记本上计算着癌症反应的数值,但心里却挂念着今天是佐佐木庸平第三次来看癌症反应结果的日子,不知道会出现怎样的数值。

  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他拿起了听筒。

  “喂,请问是里见医生吗? 这里是门诊挂号处,有一位佐佐木庸平先生来挂号,但今天您没有门诊,要怎么办? ”电话是门诊挂号处的护理长打来的。

  “那位病人一定得今天看,我现在就下去。”

  里见挂上电话,急忙走出研究室。

  来到一楼的门诊室,上午的门诊刚开始,门诊室内挤满了预约门诊和候诊的病人。里见看到处置室的一角没有人,就把佐佐木庸平叫了进来。

  “医生,您这么忙还来打扰您,真不好意思。”

  陪佐佐木一起来的妻子良江一进门就恭敬地鞠了一躬,佐佐木庸平却板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地坐在里见面前。

  “好,先让我看一下。”

  佐佐木太太走到丈夫身后为他宽衣,并解开衬衣的袖口。佐佐木庸平老老实实地让妻子为他服务,连一个扣子都不碰,但当衬衣的袖口碰到左手臂注射处时,他突然暴跳如雷地责骂妻子:“啊,好痛! 这样会痛,你小心一点好不好! ”

  “对不起。”妻子轻声赔着不是,小心翼翼地帮他把袖子卷到肩头,“医生,这样可以吗? ”

  里见拉起庸平的手臂,仔细观察斑状红肿:没有异常,属于正常的红肿状态。

  接下来要测量红肿的大小,里见拿起光标卡尺,放在红肿部位测量最大直径。金属尺标的精密刻度上显示出15.6 毫米的数值。

  前天测量的第一次红肿直径为15.5 毫米,昨天测量的第二次结果为15.7 毫米,再加上今天的结果,都介于15—16毫米之间。当红肿部位最大直径低于15毫米时,就代表阴性,也就是没有癌变发生的状态。如果红肿部位的最大直径超过16毫米,就呈阳性,也就是有癌症发生,但佐佐木庸平3 次的数值都在15~16毫米之间,从这种微妙的反应中很难判断到底有没有发生癌症病变。

  “医生,结果怎么样? ”佐佐木庸平催促着里见。

  里见把光标卡尺放在桌上:“反应很微妙,我无法马上判断。但有一点十分清楚,你的慢性胃炎并不是单纯的胃炎,很可能是其他原因引起的伴随性胃炎。”

  “你的意思是……癌吗? ”佐佐木庸平的脸刷的一下变得惨白。

  “不,没有出现癌的反应。”

  “那到底是什么? ”

  “内科的诊察、检查只能到此为止,接下来必须去外科检查。”

  “什么? 你上次还说这个检查做完了就可以结束了,现在又要我去外科,你到底要把我的身体折腾到什么时候? ”

  “老公,你怎么可以这么失礼……”良江慌忙上前阻止,却被庸平一手甩开。

  “医生,你既然说不是癌,却又要我去外科,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不给我个理由,我绝对不去! ”庸平怒不可遏地说道。

  里见仍面不改色:“并不是因为你患了癌症,所以才要你去外科,慢性胃炎也有恶性的,也可能会转化为癌症。为了安全起见,要请第一外科再进一步仔细检查,所以我才会请你去外科。”

  里见拿起电话,拨往第一外科:“喂,我是第一内科的里见,请找财前教授。”

  财前接了电话,仍旧以一副财前式的傲慢语调说道:“里见吗? 找我有什么事?你会打电话给我,简直稀罕至极啊!”

  “有一位疑似Magen krebs(胃癌) 的患者,我想听听你们外科的意见,现在我就带患者去你那里。”里见说话时故意掺杂了德文,以避免让患者听懂。

  “现在吗? 不太方便吧,我要去德国参加国际外科学会,有一大堆准备工作要做,最近忙得不得了。”财前故意宣扬自己将参加国际外科学会一事。

  “是吗? 真辛苦。这例Magen krebs 的患者虽然有典型的慢性胃炎症状,但贲门附近却有点问题,我很难做出判断,所以才想让你看看。”

  “真的有那么难吗? ”

  “对,虽然症状看起来很平常,但真的很难判断。”

  财前犹豫了片刻:“那,你马上来教授室,但要快一点。当上教授以后,除了门诊、研究和教学,还得负责各种校内杂务呢……”

  “好,我知道,我马上就过去。”

  里见一放下电话,便立刻请护士备妥佐佐木庸平的病历、各种检查结果报告、x光片、胃镜底片,并夹在腋下。

  “走吧,我陪你过去。”他推着佐佐木庸平的背。

  “不找其他科的医生,就无法知道我得了什么病吗? ”庸平斜眼看着里见。

  “诊断一定要慎重,慎重再慎重,尤其是对你来说,更要格外小心。”里见催促着庸平。

  走到第一外科教授室前,里见停下了脚步.“佐佐木太太,请你在外面等一下。”

  他指了指走廊上的椅子。

  “好,但是……”

  “别担心,很快就好了。”

  里见安抚着不安的病人妻子,陪着佐佐木庸平走进财前的房间。

  “财前,不好意思,打扰了。这是我在电话里和你提到的患者佐佐木庸平先生,现年54岁……”

  他把夹在腋下的病历、各种检查结果的报告、x 光片、胃镜底片放在财前桌上。财前悠然地将身体往皮制主管椅一靠,瞥了患者一眼一中等身材、平头下一双机灵的小眼睛——财前一眼就确认了对方没什么来头。

  “哪个地方需要特地来找我诊视? ”

  他那高高在上的态度,似乎在怪罪患者不应该轻易找教授看病。佐佐木庸平被震慑住了,心虚地眨了眨眼睛,但里见丝毫不理会财前的傲慢,直截了当地说明问题:“在我为患者安排做胃部x 光、胃镜等各项检查后,结果都只看到慢性胃炎的数据,但仍然无法排除Magenkrebs的疑虑,特别是胃的上方。我担心是因为自己对胃镜底片的解读能力不足而漏失了krebs(癌) ,我想,你应该可以解读我判断不出来的部位,所以才来请你看一下。”

  财前不耐烦地坐直了身体:“你真是个认真的医生,身为副教授,还亲自拿着患者的病历、检查报告、x 光片,带着患者来找我会诊,虽然我们是同期的朋友,但也只有你会这样。”

  他说着按了一下桌上的对讲机,吩咐医局员:“帮我拿放大透视器来。”

  放大透视器拿来后,财前把26张胃镜的底片用金属夹夹好,仔细观察起来。看完之后,好像有点不放心似的又回头细看其中的两三张。

  “财前,怎么样? ”财前一看完,里见立刻问他。

  “这不是什么罕见的病例,从这底片上来看,除了慢性胃炎以外,没有任何异常,虽然稍微有点不放心的地方,但胃黏膜的皱襞情况应该算是正常。”

  “原来,你也这么认为。”

  里见松了一口气似的睁大了眼睛,但随即又问:“但是x 光和胃镜检查中,贲门部位的数据不太理想,所以,我希望你从外科的角度,再检查一次胃上方的部位。我用生物学反应诊断法注射了反应液,三次都是无法直接证明有krebs 发生的含糊结果,这就让我更放不下心了。”

  他补充说明了这三天患者注射部位的红肿状况。

  “哦,那个啊,那不是还在研究中吗? ”财前对里见的生物学反应诊断法显得相当不以为然,“我虽然了解你的担心,但既然做了那么多检查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目前应该可以认为没有问题。即使日后有问题,也是在你诊断后才发生的,和你无关,你那么神经质地对待病人,即使有三头六臂也不够用! 我刚才也说过了,我得参加在德国举行的国际外科学会,光是准备工作就忙得不可开交,像你这么优秀的内科医生,应该还有很多地方可以征询意见,去找他们嘛! ”

  “不,在做了所有检查后,我仍然无法确诊,除了你没有人可以做进一步的诊断,况且在cardia krebs( 贲门癌) 方面,你是最具权威的专家。”

  里见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这话听在财前耳里,可是再悦耳不过,他终于露出了笑容:“既然你都这么拜托我了,我也不好意思拒绝啦。况且,鹈饲医学部长在这次教授选举中那么照顾我,你又是医学部长旗下第一内科的副教授,要是我拒绝,可就欠第一内科人情了。”

  财前还在自顾自地兜着圈子说话,里见则努力压制心中的不快:“我希望你可以亲自帮他照x 光。”

  “那,就明天吧。”财前终于点头答应了。坐在两位医生之间的佐佐木庸平一脸局促不安:“医生,请问明天要做什么? ”

  财前目光锐利地瞪着患者:“医生和医生在说话时,病人怎么可以插嘴? 明天早上10点到x 光室,今天晚上9 点以后就不能吃喝任何东西! ”

  把病人训了一顿后,财前翻了翻病历,轻轻地嘟囔了一句:“看健保的病人。”

  x 光室中充斥着少有的紧张气氛。这是一次不寻常的x 光检查,将由财前教授亲自上阵。x 光室的医局员、x 光技师们已经将x 光摄影装置、显影剂以及其他所有的工作用品准备妥当.佐佐木庸平也脱下上半身的衣服,等待财前教授的到来。

  财前终于在助理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年轻医局员和实习医生立刻恭敬地行礼。

  坐在冷飕飕的房间一角的佐佐木庸平和妻子也站了起来,郑重地向他打招呼。

  “医生,昨天谢谢您,今天麻烦您了……”

  财前轻轻点了点头。

  “好,准备。”随着财前一声令下,内外亮起“禁止入内”的红灯,技师请佐佐木庸平站到x 光机前。

  “你有没有照我的吩咐做? 昨天晚上应该没吃东西吧? ”财前再度向患者确认。

  “是的,我按您的指示,从昨天晚上起就不吃不喝,连喉咙的口水也不敢吞下去,都吐了出来! ”

  “很好,那就开始吧。”

  护士把装有显影剂的铝杯递给患者。

  “先等一下,在喝显影剂前,我要先观察一下空胃的情况。”

  财前伸手纠正了患者的姿势。空胃观察是发现贲门癌的重要步骤,财前想要先从这里下手。

  当荧光板上出现胃部的图像时,财前弓背向前,仔细地盯着胃泡( 胃的上方)看。产生贲门癌时,胃泡往往无法保持正常的形状,会产生变形,但财前却发现胃泡形状正常,他有些意外,更谨慎地瞪大双眼凝视。果然,在贲门下方发现胃泡的形状果然变形了! 他情不自禁地将脸凑近荧光板。

  “让患者喝显影剂,透视贲门! ”

  财前将荧光板的中心推向贲门,缩小荧光板的光圈。漆黑的x 光室内,只有那一处被荧光板照亮了,财前的脸在光环中显得特别可怕。

  “先含一口在嘴里。”

  铝杯里的显影剂像溶解的白色水泥,患者皱着眉、痛苦万分地喝了一口,含在嘴里。财前按下了x 光机的开关。

  “好,喝下去,要一口气喝下去! ”

  他训斥般地命令着差点吐出显影剂的患者。患者紧闭着眼睛咽下显影剂。财前奋力探出身子,视线像追寻猎物一样紧盯着荧光板。显影剂慢慢经由喉咙,通过食道,即将到达贲门。若是贲门发生异常,惟有在第一口显影剂通过的瞬间才能捕捉到异常情形。财前的眼睛发出锐利的光芒,显影剂开始蜿蜒流入贲门,来到贲门下方。突然,极细微的显影剂流向异常映入眼帘——通过异常,果然是癌症……心里一旦做出如此判断,财前立刻令患者屏住呼吸,伸手按下x 光机的快门,拍下那通过异常的关键性一刻。财前又令患者改变体位,再度喝了一口显影剂,又按了一次快门。

  “x 光检查结束! ”

  房内的灯霎时一亮,财前似乎觉得刺眼,皱起了眉头。他转身问站在背后、伸长脖子观察的医局员们:“有没有看到刚才的cardia krebs( 贲门癌)?”

  医局员们纷纷惊讶地面面相觑。他们似乎没注意到财前捕捉到的显影剂通过异常的那一瞬间。财前环顾着那些尴尬地垂着头的医局员,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微笑道:“看来你们没看到,好,等一下就用底片告诉你们! 立刻去冲洗片子,洗出来就通知我,我会在教授室准备资料,下午再来诊查。”

  当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时,一旁的佐佐木庸平担心地问道:“医生,刚才x 光检查的结果怎么样? ”

  “等片子冲洗出来之后再说。”

  财前冷冷地丢下这句话,便一转身,在医局员们的簇拥下走出x 光室。

  佐佐木良江从刚才就不时抬头看着走廊上的挂钟,等待财前教授现身。x 光片应该早就洗出来了,却迟迟不见财前教授的身影。当她委婉地催促护士时,护士却要他们继续等,好像等他是理所当然的。

  庸平和良江并肩坐在走廊上,都下午1 点多了,两人坐得浑身酸痛,正当他们坐直身体时,便看到财前教授昂首阔步地走了过来。

  两人慌忙起身迎接,财前一如往常,只点了点头便走进门诊室。

  进入诊察室内,财前朝等待已久的医生们说了一句:“刚才吃饭拖了点时间,现在开始吧。”

  他拿起放在桌上的x 光底片,放在读图机上。干涩的底片无力地垂了下来,一旁的医局员见状马上用夹子和扣环重新固定,财前像欣赏艺术品般看着底片:“怎么样,底片洗出来后,你们应该看得到贲门癌了吧? ”

  他转头询问站在身旁的医局员:“你总该看出在哪个部位了吧? ”

  被点到的医局员紧张兮兮地凝视着读图机上的两张底片:“教授,只有这两张底片,我看不出来。”他战战兢兢地退向后方。

  “只有两张看不出来? 那你们要怎么看健保的病人? 现行健保制度给付的精密检查,胃部x 光诊断只能拍两张! ”

  他用训斥的口吻说完,又望向另一位医局员:“你呢? 应该看得出来吧? ”

  财前接连问了四五位医局员,结果每个人都一脸茫然,无法解读x 光片。

  “好,我来告诉你们。好好地看清楚,这里是不是有一块浅浅的龛影? 这就是癌。”

  他修长的食指指向一块大拇指大小的阴影。在x 光检查时,他并没有戴上防护用的橡胶手套,汗毛发达的右手因为长期受到辐射,使得手背到手腕部分的毛色看起来特别浅。颜色深浅不一的汗毛充分显现了他在x 光检查方面的丰富经验。

  财前用一种卖弄自己那只拥有丰富x 光检查经验的右手的漂亮手势,指着另一张贲门的底片,仔细说明了癌症发生的部位和形状。

  “这也不能怪你们看不出来,虽然医学书上写着贲门癌的刻板定义,但老实说,在实际操作时,即使一般的教授级医生也很难只靠两张底片便看出这么微妙的贲门癌。”

  他刻意强调了“教授级”这三个字,似乎在夸耀自己高人一等的解读能力。事实上,在做胃癌诊断时,x 光的照片愈少,漏失贲门癌的几率愈大,许多教授难免犯这样的错误。由于财前是食道·胃吻合手术的权威,至今已动过无数次食道至贲门部位的手术,每次都能亲眼见到贲门的异常并亲手触碰,累积了极其丰富的经验,所以才能只靠两张底片就漂亮地解读出通常难以发现的、位于胃后壁上的癌症,但他在医局员面前对此绝口不提。

  “这种微妙的病例十分罕见,这张x 光片是贲门癌十分宝贵的资料,必须好好保存。对了,帮我联络第一内科,请里见副教授过来一下。”

  他让医局员帮他打电话,自己则点了一根雪茄,悠然地吞云吐雾起来。

  走廊上,正焦急等待着的佐佐木庸平和太太一脸疲态,怒目切齿地盯着即将指向两点的挂钟。

  “怎么了,还没好吗? ”背后传来里见的声音。

  “不,财前医生已经在诊察室里了……”

  里见立刻进入诊察室,走到财前面前:“谢谢你在百忙中抽出时间,结果怎么样? ”

  财前叼着雪茄说道:“是贲门癌,位于贲门的后壁,只有拇指头般大,还好早期发现,你自己仔细看看。”

  他把桌上的底片递到里见的面前。

  “是吗? 真的是贲门癌……”

  里见急忙把底片挂在读图机上,上面出现了胃镜无法拍到的贲门癌的龛影。里见瞪大了眼凝视着,似乎想把底片上的龛影烙在自己的脑海里。

  “你真厉害,只靠这两张底片就可以发现这么早期的癌症,我真佩服你高超的解读能力。”

  里见坦率地表达了自己的钦佩之情,财前露出得意的笑容。

  “嗯,这也是我最引以为傲的地方。事实上,解读贲门癌这种微妙的龛影并不是科学,而是一种艺术! 书上有关哪个部位怎么样,如何解读哪一部分的龛影之类的定义根本是纸上谈兵,只有靠自己的眼睛不断观察,才能够体会与了解。当然,这需要非常优秀的第六感和敏锐的洞察力。”

  他说着将脸转向还待在诊察室的几位医局员:“我刚才说,这连教授级的医生也很难看出来。你们瞧,就连本校优秀的内科医生里见副教授也很难解读出来,可见贲门癌的早期发现难度有多高! 虽然你们看到两眼发直也看不出一点蛛丝马迹,但也不必因此悲观,哈哈哈哈! ”

  他这种目中无人的笑声,让里见心里很不是滋味。

  “不好意思,这么忙还打扰你。结果告诉患者了吗? ”

  “还没有,我刚才在向医局员解说,现在请他们进来吧。”

  这会儿,佐佐木庸平才被唤了进来,只见佐佐木庸平畏首畏尾地坐在财前面前,态度和在里见诊察室里简直有天壤之别。财前倨傲地瞥了病人一眼:“检查结果和内科的诊断相同,都是慢性胃炎,但今天的透视和x 光检查发现是恶性胃炎。

  如果不及时治疗,很可能会发展为胃癌。因此,得尽快动手术,只要一有床位,你就立刻住院。”他冷淡而公事公办地告知病情后,并没有提及贲门癌的事。

  佐佐木庸平一听,脸色骤变:“医生,如果只是胃炎,不动手术也不住院的话会不会好? 我们公司名义上是股份有限公司,但其实就是我自己开的一家店铺,一切都得我来打理,如果我突然住院,公司很快就会出问题。所以,可不可以门诊治疗……”

  他的话才说到一半,财前便目露凶光。

  “要门诊治疗还是住院治疗是由医生决定的,如果你想把病治好,就必须听医生的安排! 我先提醒你,一旦住进第一外科的病房,请你留心这类自以为是的发言!”

  财前狠狠地给患者一个下马威,佐佐木庸平被他的严厉态度吓得说不出话来。

  里见见状,立即出面解围:“财前教授在刚才的x 光检查中及时发现了恶性胃炎,这种恶性胃炎通常很容易被误诊为普通慢性胃炎,如果不立刻动手术,很容易恶化为癌症。他会为你的健康把关,况且,如果早一点空出病床的话,教授可以亲自为你操刀。你很幸运,也尽管可以放心。来,我马上带你去办住院手续。”

  经过里见的一番劝说,佐佐木庸平只说了一句:“那就麻烦你了……”他说话的时候既没有看着财前,也没看里见。

  里见陪着佐佐木庸平走出第一外科的诊察室,办好住院手续后,突然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疲劳。他缓缓地走在长廊上,正犹豫着是该回研究室,还是回副教授室休息一下,突然背后有人叫他:“里见医生。”

  他转身一看,原来是一位第一内科的年轻护士。

  “东医生的干金来看上一次x 光检查的报告,刚才就已经在候诊室等您了。”

  “对,上次约的是今天,现在哪里有空房间? ”

  “处置室现在没人。”

  “那我就在那里看,把病历、检查报告和x 光片拿到那里。”里见跟着年轻护士走向处置室。

  东佐枝子一看到里见,立刻恭敬地鞠了一躬:“上次谢谢您,今天不是您门诊的日子,还过来打扰,真不好意思。”

  “不,我才该不好意思呢,让你等了那么久。之后怎么样? 还有没有发烧? ”

  里见坐在椅子上问道。

  “这两三天都没有再发烧,也不像以前那么容易累了。”

  比起9 天前,佐枝子的脸上出现了难得的好气色。

  “那就好,我还是再检查一下。”

  佐枝子轻轻站起来,转过身去,垂着细长的脖颈宽衣,之后坐在里见的面前。

  里见拿着听诊器,仔细地诊察她的胸部和背部。

  “听诊和叩诊都没有发现异常,来看一下上次的x 光检查和各项检查报告。”

  他将护士拿来的x 光底片放在读图机上,扭开了开关。刹那间,佐佐木庸平的贲门癌底片似乎竟浮现在里见的眼前! 里见吃惊地眨了眨眼,轻轻摇摇头,试图甩去眼前的影像,然后,他注视着东佐枝子的肺部x 光片。

  “右侧锁骨下方有旧病灶,但目前处于稳定状态,1 小时的血沉值为22毫米,痰液涂抹检查是阴性,不做痰液的培养检查还无法做出最后的诊断,但你患的应该是感冒引起的急性支气管炎,所以目前不必担心会患肺炎。”

  “是吗? 听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但空洞状的阴影还在,我给你开点Hydrazide(一种肺结核特效药) ,预防复发。”

  “谢谢,那就麻烦您了。”

  “你现在要回家吗? ”里见问道。

  “对,我打算马上回家……”

  “我刚好要出去一下,我们一起走吧。”

  里见说完便脱下白袍,和佐枝子一起走出医院大门。

  沿着堂岛川的马路上空荡荡的,只有两侧的行道树鲜嫩的绿叶在风中摇曳生姿。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佐枝子对里见不同于平日的神色感到讶异,便开口问道。

  里见沉默了片刻,突然放慢脚步:“发生了一点事,让我意识到自己对x 光片的解读能力还有待加强。”

  然后,他一五一十地把刚才财前五郎和自己解读佐佐木庸平的贲门癌x 光片时的对话说了出来。佐枝子轻抚着被河风吹起的和服裙摆,不时点头仔细聆听着。

  “我也知道财前医生在这一方面的确很优秀,但我父亲经常说,外科医生经常切开病灶,能够用肉眼实际诊视病灶的部位和形状,但内科医生却无法切开病灶观察。因此,两者无法相提并论,不该在x 光片的解读能力上进行比较。而且,这次是在您对这部分存疑、追究的情况下,才由财前医生集中问题焦点进行诊察,并拍下x 光片的。如果这位病人一开始就去找财前医生,或许他也不一定能发现。然而,您对患者这种发自内心的严谨态度更让我深受感动。”

  佐枝子抬起湿润的眼睛望向里见,里见并没有回应她的热切目光,并将自己的视线移开了,但他的眼神中却掠过一丝激动。

  佐佐木庸平还是无法接受自己即将住院的事实。两个星期前,他还为店里的采买四处奔波,从进货到出货,乃至会计工作都由他领军,发号施令,他比任何人都精力旺盛,如今却突然被诊断出罹患恶性的慢性胃炎,需要住院动手术——只要有空床就得住院——而今天,正是他要去住院的日子。

  “恶性慢性胃炎”的病名和长达4 周的住院期让他心里七上八下的。自己做了那么多检查,最后还是由内科和外科两位医生一起做出诊断……难道自己罹患的是癌症? 一旦患上癌症,最快两三个月,至迟拖不过半年就会撒手人寰……这份不安强烈地占据着庸平的心,想到27年来辛苦创建的店铺、财产和家中妻儿,这一切的一切都将离自己远去,他不由得恐惧起来。他抖了抖肩膀,似乎想甩走穿透背脊的那阵寒意——我怎么会有这种自己吓自己的不吉利念头……他喃喃自语着,穿上拖鞋,从家走进店铺。

  10点刚过,陈列架上堆满了白布、夏季和服、内衣( 此处指和服的贴身内衣)和成衣等布制品,有的店员拿着大算盘帮进货的客人计算着价钱,有的将订货的传票送到会计手上作统计,也有人在包装寄到外地的商品,店里一派朝气蓬勃的景象,每个人都忙进忙出的,甚至无法好好喘一口气。

  “老板,早安。” “您身体怎么样? ”

  当店员看到庸平时,纷纷向他打招呼。

  “没什么大问题,我身体好得很。”

  他检查着陈列架上的货品,发现夏季和服的货品数变少了。

  “现在才5 月就已经这么热了,今年夏天一定会比往年更热,得多补一些夏季和服的货。”

  他对负责进货和会计的专务董事说道——套用佐佐木庸平的话来说_ 一专务董事还不就是掌柜的! “好,我会立刻和产地联络。”

  “最近业绩怎么样? ”

  “虽然不怎么理想,但业绩还马马虎虎。”

  “是吗? 我不在的时候,也要维持每个月1500万元的业绩,毛利1 成,净利5分! ”他严厉地提出要求。

  “是,了解。老板,您又不是出远门,只有短短的4 星期而已,请您放心吧。”

  虽然专务董事严肃慎重地答应了,但像庸平这种靠苦干出头的人自主性特别强,即使只是让人掌管4 星期,他也放心不下。

  “自从扩大店面后,我还是第一次去住院,怎么可能放心? ”

  “您别这么说,请您好好地休养休养。要动手术吗? ”

  “不,不会动手术,住院检查一下比较安心,要让医生从头到脚好好地查一查。”

  庸平十分清楚,在这种由店主打头阵指挥的中小企业中,一旦店主生了大病,业绩会像散了骨架的扇子般一落干丈,所以,他并没有告诉大家手术的事。交待完店里的工作后,他走回位于内侧的住家。

  孩子上学后,家里显得特别安静。八叠大的客厅里,妻子良江和女佣正忙着准备住院物品:被子、床单、腹带、洗漱用品、花瓶、时钟堆满一地,连走路的地方都没有了。

  “准备好了吗? ”

  “照你的吩咐准备,结果就积了这么一大堆东西。”

  “有没有带算盘? ”

  “什么? 算盘? ”

  “商人在睡觉时也要打算盘,怎么可以不带算盘! ”

  他从壁龛的架子上拿了一把便携式的小算盘,塞进被子里。

  “东西准备好的话,就差不多该走了。”

  庸平正要换上外出的和服,长子庸一便穿着马球衫现身了。

  “你怎么在家? ”

  “今天课很少,我开车送你去医院。”

  “看不出你这孩子还挺贴心的,那就让你送吧。”

  庸一开始搬行李,年轻的店员也一起帮忙。一行人简直像搬家一样,把大堆行李搬上了客货两用车。庸平舒适地坐在前座的副驾驶座上,妻子良江和女佣坐在后座。

  “我不在家的时候,要好好照顾生意。”

  庸平关照着在店门口排成一列的店员,语气爽朗,好像是要外出旅行。

  车子一到医院,他们立刻把行李卸在三台手推车上,去三楼的外科病房护理站报到。年轻护士指了指护理站左侧第六问房间,庸平大摇大摆地走进病房,抬眼打量了一番:病房只有3 坪大,除了一张病床,还有一个洗脸台和放被子的壁橱。

  “病房怎么那么小? ”长子庸一很意外。

  “即使是这个病房,也是托了好大的人情才排到的。大学附属医院随时都有一两百个人在排队等床位,有单人病房已经算很不错了。”

  庸平把从家里带来的新被子铺在床上,盘腿坐在上面,吩咐把带来的行李放好,但房间里实在堆不下三台手推车的行李,有的只好暂放在门口附近,护理站的护士走了进来,不甚友善地瞟着这些行李:“你们没看住院须知吗? 本院采取完全看护制度,医院会准备干净的被子和床单,护理站也有脸盆,不需要自己带过来。”

  “我们不知道。不过,既然带来了,可不可以借个地方给我们放? ”

  “这里又不是公寓,不需要的东西请统统带回去。放在这里会影响护士的出入,星期五是财前主任总会诊的日子,请把室内整理干净。”

  护士的话音未落,庸平的脑海里就浮现出财前教授那张目空一切而又傲慢的脸,冷不防地打了一个寒战。

  佐佐木庸平盘腿坐在床上,夹起他最喜欢的咸海带,配了口饭送进嘴里,忽然又感到胸口被顶住了,便立刻放下了筷子。

  “怎么了? 不舒服吗? ”妻子良江关心地问道。

  “我不想再吃了。”他推开放在床头柜上的早餐。

  “老公,你别那么任性,手术前得尽量多补充些营养才会有体力,又不是动一般的手术……”良江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立刻闭了嘴。原来,在财前得出诊断结果后的第二天,里见便告诉良江,这次佐佐木是要接受贲门癌的手术,但良江并没有告诉庸平。

  “什么叫不是动一般的手术? ”

  “我的意思是,不像是割盲肠这种小手术,这可是由两位高明的医生好不容易才诊断出来的慢性胃炎手术啊。”她慌忙掩饰着。

  “既然是慢性胃炎手术,为什么非要找那个讨厌的医生,想到等一下他就要来会诊,找就吃不F 饭。”

  庸平倒头往床上躺去,一脸食欲快快的模样,望着病房的白色天花板。庸平性格固执,一旦决定了就不会听别人的劝阻,良江只好收起碗筷。

  “财前教授的总会诊开始了,请各位立刻做好准备! ”

  还没有到预定的时间,走廊上就响起了会诊的通知,庸平下意识地从床上跳了起来,抢在良江的前面,忙不迭地整理起散在枕头旁的报纸。

  一个护士推门走了进来,迅速说了声:“佐佐木先生,请你躺在床上,房间整理干净。”当抱着病历和x 光片的主治医师走进病房时,庸平已经紧张得全身僵硬了。

  护士在病房前排成一列,财前穿着一身雪白的浆洗过的长袍,随着护理长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二十几位相关人员。护理长捧着听诊器,庸平的主治医师则毕恭毕敬地迎接教授的大驾。财前教授蹬着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大摇大摆地走近病床:“情况怎么样? ”

  “目前没有任何改变,您指示的术前检查都已经完成了。”主治医师诚惶诚恐地将各项检查报告捧到财前面前。

  财前走上前看着主治医师一页一页翻看检查报告,目前并没有发现胃患者者容易出现的体内水分不足和电解质( 钠、钾、氯等) 不均衡的症状,情况十分理想。

  在营养方面,如果患者有蛋白质不足的症状,可能会引起愈合不全,但目前的血清蛋白质量也很正常,也没有发现幽门狭窄的现象。

  看完一大叠检查报告后,财前转身向身边围成一圈的年轻医局员们说:“这位患者在手术前的各项检查中几乎都很正常,但必须记住,如果有脱水或电解质均衡异常现象出现时,必须视异常数值的高低打点滴,使病人的身体状态能够承受外科手术。”

  他说明完手术前的检查后,接着吩咐道:“接下来看x 光片。”

  主治医师立刻递上患者的肺部x 光片。财前接了过来,对着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查看着。

  “左肺上有一个小指头大小的肺结核旧病灶,但除此之外,也没有任何异常。

  这种程度的病灶绝对可以承受cardia krebs( 贲门癌) 的手术。”他指着左肺上出现的小指头般大的阴影,使站在后面的人也看得到。

  医局员们异口同声地说:“是,看到了……”

  这时,只有站在财前旁边的主治医师显得格外局促不安。

  “教授,为了安全起见,是否该做一下肺部的断层摄影? ”他战战兢兢地问道。

  财前的两道粗眉倏地挑了一下:“断层摄影?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通常,需要动胃或十二指肠手术的患者只需要接受我刚才说明的术前检查就够了,但这位患者以前就曾经罹患过肺结核,所以,做肺部的x 光检查只是为了了解旧病灶是否能够承受这次手术以及癌细胞是否转移到肺部,检查结果发现左肺有肺结核的旧病灶,这样就够了,不需要再钻牛角尖了! ”财前满脸不悦地否定了主治医师的意见。

  “还是说,你有其他特别担心的问题,有的话,就提出来吧。”

  他用嘲讽的语气虚张声势,主治医师急忙否认:“没有,没有,我只是在想,为了安全起见……”

  “既然这样,最好一开始就不要提。只有那些对自己的诊断缺乏自信的无能医生,才会以为凡事只要仔细就不会有错! ”

  个子瘦小、长得一点儿都不起眼的主治医师把身体缩成一团,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其他医局员用一种不知道是同情、责怪,抑或是嘲笑的眼神看着年轻的主治医师,似乎在说,谁要你多嘴! 财前环视着挤到走廊上的年轻医局员们:“你们在诊断时,往往很热心地做各项检查,但在手术前的检查和处置上却常有疏忽的倾向。手术前的检查十分重要,最近,消化道手术的治疗成绩有了大幅度的改善,这和术前、术后的检查及处置获得改良有密切的关系。你们必须充分了解这一点,在做术前、术后的各项检查时必须特别慎重。”

  指导结束后,财前才形式化地问了患者佐佐木庸平一句:“怎么样? 没有问题吧? ”

  话音刚落,他却已调头走出病房。围在病床旁注视着庸平的年轻医局员们也三三两两地随着教授走了出去,庸平的主治医师也跟在队伍的最后面。

  一行人离开后,病房霎时显得特别空,庸平终于摆脱了会诊的紧张和自己的主治医师被财前教授训斥的凝重气氛,他精疲力竭地闭上了眼睛。

  “咚咚”,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第一内科的里见副教授走了进来。

  “啊,里见医生,谢谢您的大力帮忙……”良江一脸放松地起身迎接里见。

  “我刚好到内科病房,顺便绕过来看看,情况怎么样? ”

  庸平蓦地坐了起来:“欢迎,谢谢你来看我。财前医生刚才过来会诊,被那么多医生团团围住、上下打量,简直像动物园的猩猩一样,而且他们还在病人面前争论,这么搞,没病的人也会被折腾出病来的。”他突然变得饶舌起来。

  “你看起来精神很好,术前检查都还好吧? ”

  “应该吧,我还是有点不太放心。听说那个叫什么平衡状态的检查结果还不错,但在看x 光片时,主治医师建议再做一次断层摄影,却被财前医生骂了一顿,说没这个必要。”

  里见拿起还放在床头柜上的x 光片,仔细地看着。

  “医生,怎么样? 是不是以前的老毛病又有问题了? ”他很担心21年前曾经罹患的肺结核会复发。

  “应该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里见更专注地观察着左肺上的那个微妙阴影。

  “如果不是上次的老毛病,那到底会有什么问题? ”

  “不,只是术前检查的问题,你不必担心,好好休息吧。”

  说完,里见急步离开病房,走向财前的办公室。

  里见敲了敲第一外科教授室的门。

  一打开门,就看到财前虎背熊腰的背影,一位年轻医局员正帮他脱下白袍。

  “原来是里见,我还以为是谁呢! ”他状甚愉快地向里见打招呼。

  “这次多谢你的诊疗,而且还帮那位患者安排了单人病房。没想到这么快就有单人病房了。”

  “张罗一两间单人病房没什么大问题。对了,你找我什么事? 你可不要再拜托我什么事了。”财前的态度很强硬。

  “不是要拜托你什么事,我是为了那位病人的症状来请教你的。”

  “没想到你把病人转到外科交给我以后还会挂念他,真让人不可思议,看来你很不懂得放下病人啊。”财前一边说着,一边为自己点燃一根雪茄。

  “我就是这种个性,只要是看过的病人,无论是转到外科还是泌尿科,在病人治好以前,我都会一直挂记在心。我认为医生就该这样,如果因为这样就被认为是放不下病人,我也无所谓。”

  里见并不是在挖苦财前,而是发自肺腑地如此认为。

  “刚才,就在你会诊之后,我顺便绕到那位病人的病房,看到x 光片放在那里,顺手拿起来看了一下,你认为他胸口的阴影是怎么回事? ”里见沉着地问道。

  “阴影的部分不需要多虑,病历上也写着患者左肺曾经罹患过肺结核,那个阴影绝对是肺结核的旧病灶。”财前的语气十分坚决。

  “可能吧,但那个阴影是局部性的,而且呈圆形,和周围肺野的界限很明显……”

  里见还没说完,财前就打断了他:“我知道你想说,那可能是贲门癌转移的癌细胞,不用你说,我也想过。正因为已经考虑过了,所以才判断是肺结核留下的病灶。虽然从阴影的形状与周围肺野的界限来看这症状和肺癌十分相似,但根据我的经验,初期贲门癌只会发生在局部范围,不可能跑那么远并转移到肺部。”

  “但只凭一张底片就下结论会不会太冒险了? 我认为应该采取慎重的态度,先做断层摄影。”

  “没这个必要,迄今为止,我已经看过好几个这种病人,我的诊断不会错。如果你还不满意的话,我可以不动这个手术,反正我即将参加国际外科学会了,这种烦心的事愈少愈好。”财前盛气凌人地板起了脸。

  “财前,别这么说。我们现在只是在对可能攸关病人性命的问题交换意见,只要有任何的疑虑,都应该尽可能加以排除。这是我们医生的职责。”

  里见严肃地望向财前,财前粗鲁地在烟灰缸里捻熄雪茄:“只要做了肺部的断层摄影,就算尽到了你所说的医生职责了吗? 好,我知道了,我下午还要总会诊,如果你说完了,就去忙你的吧。”

  “是吗? 那就不好意思了,断层摄影的事就拜托你了。”说完,里见站起身来。

  “你等一下,我将在6 月7 日启程参加在海德堡举行的国际外科学会,刚才,医学部长已经正式把签证拿给我了。”财前洋洋得意地说。

  “太好了,虽然在国际外科学会上作报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祝你圆满成功。”里见发自内心地祝福财前。

  河畔的餐厅里,里见修二和东佐枝子在靠窗的位置相对而坐,喝着饭后送上来的茶。

  窗户下,堂岛』1 l 的河水拍打着岸边,发出“哗啦哗啦”的水声,耀眼的阳光将他们脚下的地板照得一片明亮。

  佐枝子微微低着头,姿态优雅地啜了口茶,然后将茶杯放回桌上。

  “不知不觉中,每星期来两次医院已经变成了我的一大乐事,最近,从医院回家后,也不会觉得累了。”她感激万分地看着里见。

  “但你从芦屋川的家里到这里也蛮远的,不是吗? ”

  “不,自从我常跑医院后,不仅身体变好了,连心情也开朗了起来。像今天这样,在看完病后,可以和您一起用餐,就让我觉得特别愉快。”佐枝子吹弹可破的面颊上,隐约泛着白里透红的好气色。

  里见闻言有点手足无措:“东教授最近还好吗? 现在应该可以抛开一切烦恼,专心投入研究工作了吧? ”

  东虽然已经内定接任近畿劳灾医院院长一职了,但据说至今已经超过3 个月了,却仍然没有接获正式任命,最近整天都窝在家里。里见小心翼翼地问道,以不伤及佐枝子的自尊心。

  “5 天前,父亲终于接到正式任命,要接任近畿劳灾医院的院长了。”佐枝子的眼睛亮了起来。

  “是吗? 那太好了。新医院的首任院长虽然很辛苦.但没有一无聊的陈规陋习,也不太会有让人伤透脑筋的人际关系问题。最重要的是,劳灾医院是一家以外科为主的医院,您父亲一定会觉得工作很充实吧? ”里见似乎可以感受到东的喜悦。

  “对,我父亲也高兴地这么说,不过距离医院开张只剩一个月了,他几乎每天从早到晚都在忙着筹备的工作,尤其是在人事问题上似乎很伤脑筋。”

  “应该是吧。听说那家医院的筹备委员会也曾私下来我们内科挖墙角,看来,要找到优秀的人材应该是最辛苦的一件事吧。”

  “对,我父亲也说这是他最大的烦恼,他还开玩笑说,如果像里见医生这么优秀的内科医生去他们医院的话,那他们的外科和内科都会变得很强了。”

  “像东教授这样的学者如此抬举我,实在让我感到惭愧,我的医术还有待加强。”

  “我把上次你提的慢性胃炎病人的事告诉了我父亲,他说你在诊断时不仅做了所有的内科检查,而且还去请教外科,这种慎重态度很了不起。有些医生在有了一点经验后,往往疏于做各种检查,只凭自己的经验和直觉来诊断病人,但这种‘自信’——或者说‘习惯’才是最可怕的。他还告诉我一个可怕的误诊病例,那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大阪有家医院的眼科名医在做黑蒙症(即暂时性的单眼失明,或称眼睛暂时性中风,主要因血管阻塞而产生,患者会在数秒钟或数分钟之内眼前突然呈黑色或灰色.甚至全盲。)的视网膜剥离手术时发生了这样的不幸。那位医生像平时一样做好手术的准备,病人躺在手术台上,当他把手术刀划在病人蒙着纱布的眼睛上时,他顿时倒抽了一口气,因为,他原以为是患部的那颗眼球其实并不是要动手术的那一只,而是健康的眼球——原来是准备手术的护士误把纱布放在健康的眼睛上了! 但那位名医竟然也按照平时的习惯,根本不看病历,毫不犹豫地操刀给人动了手术。我父亲说,这么优秀的医生会发生误诊和误疗,常常是因为该确认的地方没确认,往往就在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地方犯下重大的错误。”

  “因为该确认的地方没确认,在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地方误诊……”里见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突然沉默下来。

  “怎么了? ”

  “不,我只是想起那位慢性胃炎患者的事,因为还有一些不太放心的地方,所以请财前帮他做断层摄影。你刚才的话让我感同身受,虽然准备出国的财前已经够忙的了,但我还是觉得应该做一下断层摄影,好好检查一下。”

  “咦,财前医生要出国吗? ”佐枝子诧异地问道。

  “对,下个月初出发,他还没向东教授报告吗? ”这次换里见惊讶了,他问道,“可能是他最近太忙了? 他一定是打算等忙过这一阵子,再去向你父亲报告。”

  说罢,里见一口气喝干了已经变温的红茶。

  里见送东佐枝子去了出租车站,回到医院后,并没有马上回到副教授室,而是前往外科楼层佐佐木庸平的病房。

  一推开门,看到佐佐木庸平正盘腿坐在床上,棉被上放了一个小算盘和金库账簿,正专心地拨着算盘。一看到里见,他立刻把算盘塞进棉被里。

  “你在做什么? 怎么还有算盘? ”

  “我想明天就要动手术了,怕有个三长两短的,赶快把店里的账算一算,刚好被你撞见了。”他一脸尴尬。

  “不用担心,又不是什么大手术。”虽然是贲门癌的手术,但由于是早期发现,所以不是那种会危及性命的大手术。里见惟一在意的是那片肺部的阴影。

  “医生,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即使站在最安全的地方,也会飞来横祸,被车撞到。我们这种商人虽然不会随时准备着写遗书,但金库账簿一定要交代清楚。”

  庸平正襟危坐地说着。他的神态既不同于以往在里见面前表现出的粗鲁,也没有在财前面前时的卑微,散发出一股迥然不同的坚定信念。里见看着庸平,似乎被他打动了。

  “有没有做断层摄影? ”

  “没有,没有做这种东西。”

  “没有做? ”里见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骗你干吗,那次之后,就没有再照过x 光了,你可以问良江,是不是没照?”

  一旁的妻子也点了点头。

  “主治医师是……”

  “他叫柳原,是个年轻医生。”

  里见立刻走出病房,来到护理站,拨通了第一外科门诊的电话,找柳原听电话。

  “你是柳原吗? 我是第一内科的里见,三楼病房的佐佐木庸平初诊是来找我的,后来我帮他转到第一外科。我有件事想要请教你,可不可以请你来病房一下? ”

  虽然分属不同的科,但很少有副教授这么客气地对年轻医局员说话的。

  里见回到佐佐木庸平的病房,才聊了一两句,主治医生柳原就出现了:“请问有什么事? ”

  柳原皮肤黝黑,毫不起眼的容貌中,只有一双眼睛在镜片下闪出慧黠的光芒。

  “你专攻哪个领域? ”里见先问了柳原的专攻领域。

  “我在研究肺癌。”

  “和东教授研究的领域很相似,你有没有直接接受过他的指导? ”

  “有,东……不,前任教授任内我曾经接受过他的指导。”他似乎忌讳东的名字,而改称“前任教授”,由此可以一窥当下财前外科的气氛。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在财前教授总会诊时提出最好做肺部断层摄影的建议,不愧是接受过东教授指导的学生! 其实,我也不太放心那肺部的阴影,在上次会诊后,我直接去拜托了财前教授,请他帮病人做断层摄影,但现在病人却说还没有做,这到底怎么回事? ”

  柳原一脸困惑:“是,还没有拍。”

  “为什么没有拍? ”里见情不自禁地提高了嗓门。

  “没为什么,既然教授说没必要拍,我们医生就只能照做。”

  “但你的专攻是肺癌,你不也认为有必要做断层摄影吗? 既然是你负责的病人,为什么没有更积极地主张? 只要主治医师热心地多次提出要求,财前应该也……”

  里见说到这里,柳原眼镜下的一对小眼睛动了一下.“副教授您应该十分了解,大学里根本不讲这些道理。您和财前教授是同侪,所以可以毫无顾忌地向他表达这些意见,但对我们这些小医生来说,教授是绝对的真理,你不知道我在教授会诊时说那些话,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 ”

  “那好吧,我再去跟财前说一下,如果决定要做断层摄影,请你也要在场,拜托了! ”接着,里见转身安慰不安地听着两人交谈的庸平和良江:“不用担心,只是为了安全起见确认一下。”说完,就立刻走出了病房。

  里见猛地推开了财前办公室的门。身穿衬衫,正用电动剃须刀对着镜子刮胡子的财前惊讶地转过身来。

  “吓了我一跳,没想到像你这样的绅士竟然会不敲门就冲进来。这么匆忙,有什么事吗? ”

  “你还问我什么事? 你为什么没有做我拜托你做的断层摄影?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财前。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是那件事,应该已经做过了。”

  “应该已经做过了? 请你不要随便敷衍我,我刚才向病人确认过,根本没有做!”

  “是吗? 好奇怪,可能是病人记错了。”财前狡猾地装着胡涂。

  “不,我也向主治医师柳原确认过了,绝对错不了! ”里见一针见血,财前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啊,对了,可能真的还没做。我每个月都要看八九个特诊病人,一般病人也从来没低于两百个,再加上最近忙着出国的事,不小心记错了。”

  财前刚剃完胡子、还有点泛青的精悍的脸上泛起一丝苦笑。

  “记错了? 我那样地再三拜托你,而且当时你也答应了! 再忙,也不能把这件事忘了吧? ”里见的表情充满愤慨。

  “好了,别这么生气嘛。我并不是故意疏忽的,最近除了日常的看诊工作,还要办理出国手续、联系工作,要安排好我不在时的各项事务,还得准备在国际外科学会上发表论文的幻灯片,还要把论文翻译成德文,我简直忙坏了! 你看,我的胡子又特别浓,但早晨连慢慢刮胡子的时间都没有,只好利用这些空当刮一刮。”

  “就像你平时经常对我说的那样,准备幻灯片和德文的翻译可以交给那些年轻医局员去做。”

  “这怎么行,这和你的生物学呀什么的不同,这可是我要在国际外科学会上发表的报告,等于是代表日本外科学会去发表,怎么可能交给医局员去做! ”

  “我们先不谈你的报告或是我的实验是不是可以交给医局员做,我想要说的是,在现阶段,就应该抱着慎重的态度帮那位病人做断层摄影。你和我都把注意力放在寻找原发病灶上,并没有充分检讨是否有转移的问题,所以,我才会对肺部x 光片上的阴影感到不安。”里见再次强调心中的疑虑。

  财前别过脸:“你真是搞不清楚状况,我上次不是说了吗,那个贲门癌只是局部性的,不可能有转移的现象,而且,根据我的经验和第六感判断,那个阴影只是结核的旧病灶,你不必担心。”

  “既然你那么有信心,问题应该不大,但我以前在学会杂志上曾经看过一份关于初期贲门癌远隔转移的报告,所以,你的信心也不能保证你是百分之百正确的。

  那位病人最初是来找我,我才拜托你接手的,我一定要对他负责到底。所以,无论如何都希望你在手术前帮他做一下断层摄影,如果需要的话,我也可以作陪。”

  财前看里见毫不让步,突然点了点头:“好了,好了,知道了。这次我一定会帮他做。”

  “但是,明天就要动手术了,不是吗? ”

  “没错,是在明天下午,所以上午拍了以后立刻冲洗,那样就可以赶在手术前看到报告了。这样总可以了吧? 我实在太忙了。”

  财前说完,摆出一副“没事的话就请回吧”的姿态。里见默默地站了起来,刚走到门口,财前在他身后丢下一句:“我6 月7 日出发。”

  里见头也没回地点了点头,推门走了出去。

  财前一看里见走了出去,立刻粗暴地按下了连接医局的对讲机,大吼一声“叫柳原马上过来! ”然后,他急忙洗把脸,擦上古龙水,整了整领带。

  响起一阵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进来吧。”财前满是不悦地应了一声,柳原胆战心惊地走了进来,毕恭毕敬地站在财前面前。柳原皱巴巴的白袍下,露出泛黄脏污的衬衫领子,脸上架着一副积着油污的老旧塑料框眼镜,一看就知道是打乡下来的刻苦勤奋的穷秀才。

  虽然彼此的长相不同,财前却似乎突然看到了自己以前的身影,但随即脸色一正,便开骂了:“听说你告诉第一内科的里见副教授,你负责的病人还没有做断层摄影? 为什么要对其他科的副教授报告这些事? ”

  柳原结结巴巴地回答:“我当时刚好在门诊,里见医师打电话来,说想问我有关佐佐木庸平的事,要我去病房。去了之后,他就问我有没有做断层摄影,我就……”

  “你真蠢,告诉他拍过了不就好了吗? ”

  “但如果他要我拿给他看的话,马上就……”

  “到时候再说,只要把他应付过去就好了。即使是第一内科的副教授来问第一外科病人的事,也没有义务要向他报告! 上次会诊时,你也曾提出那位病人需要做断层摄影,看来,你是对我的判断有疑问吗? ”

  他的语气里尽是威吓,就像老鹰看见小麻雀般残酷。

  “怎么可能? 我只是……”

  “只是什么? ”财前话中有话地追问,柳原被吓得哑口无言。

  财前将双手插在口袋里,慢慢地跷起二郎腿:“如果你对我的做法有什么不满,请你尽管说出来,我很乐意帮你考虑新的出路。”

  他冷冷地丢下这句话,瞥了柳原一眼:“总之,我还有10天就要出发了,我可没时间为了一位病人的术前检查一次又一次地拍断层摄影! 手术按预定时间从明天下午1 点开始,你是主治医师,要担任我的第一助手,要抓住诀窍,我希望尽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手术,没有问题吧? ”

  语气粗暴地说完这番话后,财前的内心涌起一股外科医生独特的血腥冲动——希望可以尽快用手术刀割开有问题的贲门,亲眼确认病灶。

  中央手术室的自动门开启,身穿手术衣的财前教授一现身,室内气氛立即紧绷起来。三位手术助手和两位麻醉师已经在各自的岗位迎接财前教授,六位获准参观手术的新进医局员,也同样穿着手术衣,挤在和手术者、助手保持肩肘不相碰的位置,迎接教授的到来。

  财前戴着手术帽和大口罩,只用眼睛示意了一下,便径自走向手术台。全身麻醉的佐佐木庸平躺在手术台上,脸色苍白,露出即将接受手术的部位。

  “麻醉情况怎么样?”财前轻轻地伸展了一下戴着橡胶手套的指尖问道。

  “目前已经进入深层麻醉期,脉搏70,情况良好;血压120 ,状况良好。”麻醉医师看着麻醉计量仪上的脉搏和血压数字回答道。

  “好,现在开始进行切除贲门癌病灶的手术,由于贲门癌的手术病例非常少,请各位一定要仔细看,并牢牢地记在脑海里。今天特别允许六位专攻消化道外科的新进医局员观摩这场手术。不用我说各位也知道,手术室是外科医师的圣殿,观摩者也必须保持严谨的态度和精神,所以,只要有任何不谨慎的态度,就请立刻离开!了解吗?”

  财前说话时充分夸耀着自己的威严,6 位获准参观的医局员立刻一起鞠了一躬。

  财前转向三位已经各就各位的助手:“这是我出国前的最后一台手术,你们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看不到我的手术,今天一定要恪尽助手的职责! 柳原,你是主治医师,要做我的第一助手,一定要看清楚! 准备好了吗? ”

  手术室内静得好像一切都停止不动了,无影灯把手术台上照得一片通明。三位助手屏气凝神地等待着财前的第一刀,站在器械台前交递器械的老护士眼中也满布令人窒息的紧张感。财前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1 点34分10秒。

  “开始了! 手术刀! ”

  站在财前右侧的护士立刻递上手术刀。手术刀在无影灯的照射下一闪,立刻划开了患者胸部剑状突起的下方,沿着正中央一口气割到肚脐上方,然后绕过肚脐至脐下3 厘米的位置。殷红的鲜血立刻从划开的正中线两侧涌了出来,但财前的手法十分利落,出血量很少。他抓起肌膜,像裁布一样轻轻割开,第一助手柳原和第二助手立刻拉起腹膜,用腹膜钳和开腹钩撑开割开的部位,加以固定。

  手术区呈现在眼前了:胃和幽门部位( 胃的出口) 渗着血液,呈现淡淡的桃红色;肝脏、十二指肠、大肠和小肠也微微渗着血,呈暗红色。财前把手伸进腹腔内,仔细检查每个器官,都没有看到癌症的转移。看来,癌真的只局限在胃的贲门! 财前倾注所有注意力于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上,以触摸诊断着胃和幽门部位,当摸到了贲门的后壁时,突然瞪大了眼睛。在黏滑的胃表面触感中,他的手指摸到坚硬的肿瘤! 财前指尖一用力,将后壁扭转到前方,果然看到一片已经灰白化、像拇指头大小的癌性溃疡! “这就是贲门癌,和我从两张x 光片上看到的位置和形状一模一样,各位仔细看清楚! ”

  除了三位助手,参观的年轻医局员们也屏住呼吸看着财前的手,当看到灰白色的癌时,无不发出感叹的声音。

  “癌虽然只局限在贲门的位置,但几乎侵蚀到食道口了,所以,要将腹部食道和胃完全切除,再把食道口和肠管缝合在一起。”

  说完,财前又瞥了一眼时钟,1 点39分48秒,距离手术开始已经过了5 分38秒。财前在心底为自己的表现叫好,然后,将脸凑近用开腹器撑大的手术区域。

  “尖头手术刀! ”

  他像怒吼般大叫着,一接过尖头手术刀,立刻轻巧地将大网膜剥离下来,熟练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利落地剥离横向结肠问膜的前叶腹膜和小网膜。在仿佛一切都静止的手术室内,只有财前的双眼和双手奔放地穿梭着。三位助手、两位麻醉医师和六位前来观摩的医局员总计11双眼睛,仿佛被蜘蛛网掳获般紧盯着财前的手。

  财前的指尖仍不停地上下穿梭着,割断了十二指肠的起始部,将切断口进行双重缝合后,放回了腹腔,只和食道连在一起了的胃像漏了气的气球一样垂在腹腔内。他以双手的指尖将胃翻了个身,拉出食道,并在包覆食道的厚实横膈膜上割了一圈,将手指伸了进去,慢慢地拉出食道,由第一助手用食道钳固定后,他像使用刮胡刀般灵巧地以尖形手术刀割断食道和胃的连接。鲜红色的血液四溅,财前的手握住了黏滑的胃。

  “这就是被癌侵蚀的胃,大家再仔细看一次贲门部位的癌! ”

  他将切下来的胃“啪”的一声放在白色托盘上,抬眼看了看时钟,2 点59分9秒,这将可能创下自己施行的贲门癌手术中时间最短的记录。

  “要缝合食道和空肠了! ”

  财前戴着橡胶手套的右手再度伸入腹腔,以手指抓住一部分弯曲的空肠,拉到刚才和胃割离的食道口,使用钳子夹住后开始缝合。被钳子夹住的食道很容易从钳子上滑掉,缩进纵膈腔的深处而导致无法缝合。所以,财前以钳子用力拉住食道,小心翼翼地进行缝合工作。财前的额头上第一次渗出了汗珠。缝合结束后,只要把内脏放回腹腔内原来的位置,缝合剖开的腹部,就大功告成了。财前好像在缝一块长长的布一样轻松运针,终于完成了皮肤缝合。

  “手术结束! ”他发出振奋的声音,大声宣布手术结束。3 点44分30秒,从手术开始到结束,只用了2 小时10分左右! “手术十分成功! 不但顺利地切除了胃部,食道和空肠的缝合也十分彻底,而且,手术只用了2 小时10分钟,贲门癌手术很少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

  三位助手满脸淌着汗水,参观的医局员们也亢奋地看着财前。

  “送进恢复室,充分观察术后的全身状态后再送回病房,柳原,听到了吗? ”

  身为主治医师、担任第一助手的柳原好像刚泡完澡似的满脸通红,深深地朝财前鞠了一躬,他被财前漂亮而精准的手法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了。

  车沿着滨海公路驶向舞子。窗外,一望无际的碧海映着5 月下旬的阳光闪闪发亮。明石海峡的另一端,淡路岛在一片朦胧中浮现出淡淡的轮廓。

  财前将手术后疲惫的身躯倚靠在坐椅上闭目养神,庆子身穿橘色运动套装,左肘拄着车窗,欣赏着窗外的风景。须磨海岸的沙滩散发出耀眼的白色光辉,海浪轻轻地拍打着,为它镶了一道蓝色的边。

  “想不到从大阪开两个小时车出来,就可以看到这么漂亮的碧海! ”庆子推了推太阳镜,兴奋地说道。

  “今天的贲门癌手术怎么样? ”

  财前倏地坐了起来:“手术很成功,剖开腹腔后,我发现癌症和我仅仅从两张x光片上就判断出的部位和形状分毫不差,连我也不禁要佩服自己高超的解读能力了!目前,在对x光片的解读能力方面受到肯定的,全日本不超过10个人,这一次的手术让我信心大增,觉得自己已经可以挤进这10根手指头里了。而且,手术只花了2小时10分钟,比之前2 小时35分钟的记录又快了25分钟! ”

  他痛快地说道,好像破了什么运动比赛的记录似的。

  “里见医生说的肺部阴影怎么样了? ”

  “我判断得没错,根本没事。我仔细看了脾脏、肝脏等器官,检查癌细胞是否转移到贲门以外的部位,但完全没有转移的现象。即使不做断层摄影,我也早就判定癌细胞只局限在贲门部位,根本不可能转移到肺部。”

  “你没有按里见医生的要求做断层摄影就动了手术吗? ”庆子诧异地问道。

  “对啊。上午有两个手术,下午得立刻动那个手术,根本没时间。况且,哪里需要这么大费周章的,只要剖开肚子,就可以看到癌细胞根本没有转移到其他器官。手术相当成功,他还有什么好说的。事实证明,我对x 光片的解读能力比里见高明太多了,哈哈哈哈! ”财前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把司机吓了一跳。

  “但你平时常说里见医生是优秀的内科医生,既然他那么坚持要做断层摄影,应该有他的道理吧,即使手术成功了,可能也有些肉眼看不到的东西……”从女子医科大学肄业的庆子还是有点顾虑。

  “别说了,别为这种无聊的事伤脑筋了。外科医生和内科医生不同,可以亲眼看到病灶,而且我亲眼确认了,手术也那么成功。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

  “人的眼睛最不可靠了,身体情况变差时,眼力也会受到影响。昨天,你在医局的出国欢送会上已经喝了不少,来我家时又喝了酒,今天应该会有宿醉吧。没关系吗? ”

  “宿醉? 像我这种经验丰富的人,这点宿醉根本算不了什么。即使身体状况再差,我的手指也不会含糊,多年的修习可不是混的。你不用担心这种无聊的事,在我去参加国际学会前,我们没机会一起出远门了,今天晚上要好好聚一聚! ”

  不知不觉间,车子已经过了垂水,进入舞子海岸后,由于明石海峡在这里突然变窄的关系,窗外的淡路岛仿佛近在咫尺。淡路岛在海面上勾勒出柔和的棱线,两人的视线被美丽的岛影深深吸引。车从国道右转,沿着坡道上了山。眼前立刻出现一片遮蔽了阳光的浓密树林,顺着树木林立的坡道来到尽头,曾经是有栖川宫别馆的舞子别墅饭店就位于丘陵的前方。

  车轧起一阵小石子后,停在舞子别墅的玄关前,抢在财前之前下车的庆子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幢瓦屋顶、桧木构造、庄严肃穆的两层建筑。

  “怎么样? 是不是很有意思? 这幢建筑物中所使用的桧木,都是从木曾的御用森林中精选出来的,这里的玄关给人感觉就像是神宫的神殿! 不过,更有看头的还在里面。”

  财前率先走了进去。这宏伟建筑物中的日式纸门完全拆除了,地毯取代了原本的榻榻米,其他则几乎保持原貌。以前作为客厅的宽敞房间成了饭店的大厅,正面一间半的大壁龛和棚架上的金箔依然如故,前面放着沙发和茶几,客厅四周鞘堂的宽敞走廊上放着柚木制摇椅。

  “这里简直就像是明治时代的异人馆(外国人的公馆),在设有壁龛的地道日本式建筑中,摆设着欧式家具,这种日欧结合的品味真有趣。”

  庆子好奇地环顾四周后说:“我们去庭院吧,松树的形状好特别。”

  走廊尽头的楼梯就像寝殿结构的台阶一样,他们沿着楼梯拾级而下,来到了庭院。占地1 万多坪的庭院铺满了柔软的草皮,草皮之间点缀着已有300 年树龄的松树。这些松树的树枝并没有向上伸展,而是朝向地面扩张下去,每一棵松树的冠盖都呈现出一个柔和的半圆形绿伞的样子。他们的背后是一整片碧海,淡路岛的倩影出现在大海的彼岸,岛屿、大海和庭院构成浑然一体的美景。

  “哇,太棒了! 这座庭院一定是以刚才我们看到的大海和岛为背景而设计的!把眼睛眯起来,会觉得这座庭院就像是大海中的浮岛……”

  庆子张开双臂,似乎想拥抱眼前的美景。

  “看你这么高兴,就觉得来这里也值得了。我们准备吃晚餐吧,一场手术下来,我已经饿了。”

  财前找来侍者,告诉他要在庭院内用餐。非假日的庭院内,只有两三组外国游客,边眺望着日渐西沉的夕阳,边享受着晚餐。

  财前和庆子面对面坐在桌前,侍者端来了香槟,“啵”的一声打开了瓶塞,白色的泡沫随着软木塞一起飞溅出来,侍者将酒满满地倒进两人的杯子中。

  “预祝你在国际外科学会上获得成功,干杯! ”

  “谢谢,我会照顾好自己! ”

  庆子和财前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互碰的杯子发出清脆的声响。

  喝完了香槟,新鲜的小虾鸡尾酒端了上来,庆子一边吃着小虾,一边问道:“你在学会上要发表什么? ”

  “要发表日本在食道贲门癌术后远隔研究上所取得的成绩,在这方面,日本的研究比较发达,一定会大受好评。也许,他们还会要求我财前大教授前往他们的大学展露手术技巧。到时候,就可以让国外的教授们见识一下我最擅长的食道贲门癌的技术了! 外国人的手脚都很笨拙,听说他们即使在国外医学杂志上看到我可以在如此短时间内完成手术,也觉得难以置信。”

  他像操作手术刀一样灵巧地运用着右手上的刀子。

  “你还是那么自恋,在谈论手术时,你的表情最迷人,也最有活力,有种睥睨一切的坚定。我在女子医科大学时,曾经听说有一位外科医生的太太决定要离婚,于是就到医院准备去告诉她的先生,当时正好看到她先生在手术室里的样子,便发现原来他有自己所不知道的另一面,就此打消了离婚的念头。我觉得我似乎可以了解那位太太的心情。”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在庭院微弱的灯光照射下,财前显得更加精悍,庆子用热切的眼神注视着他。

  “今天晚上怎么突然感伤起来,是不是因为要分开一个半月,你会觉得寂寞? ”

  财前因酒气而醺红的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

  “别来这一套,我又不是你那个爱撒娇的老婆,你不在一个半月,我根本无所谓。不过,我倒是劝你别太得意,你这个人一得意就容易忘形,常常会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栽跟斗。”庆子狠狠地瞪着他,提醒道。

  “不会有问题,尤其在食道贲门癌上,我是代表日本的少壮派教授,即使去参加国际外科学会,也不会像地方诸侯那么畏畏缩缩,我会好好发挥,把这次学会作为迈向下一个阶段的垫脚石! ”

  财前想到自己将在国际舞台上绽放光芒,一脸陶醉,但庆子却遥望着大海彼端淡路岛上的闪烁灯火,淡淡地说:“好漂亮的夜景,但我总觉得在这片像宝石般璀璨的灯火中,有一盏灯发出了不祥的光,为什么会这样? ”

  第十四章

  财前杏子将丈夫的衣物和随身用品堆满了整间和室,还有9 天,丈夫就要出发了,她正忙着张罗各种行头。

  杏子平时从不做家务事,但为丈夫参加国际外科学会做准备,让她的内心充塞着蠢蠢欲动的快感。杏子不曾体会过准备嫁妆时的快乐,但她觉得这次为丈夫做出国准备,应该和准备嫁妆的感受十分相似。虽然她对自己无法同行感到不满,但丈夫向她保证,明年出席在美国举行的国际消化道学会时,可以将两个孩子托给父亲又一,夫妻俩结伴同行。因此,她就像在预演一般开心地忙东忙西。财前结束上午的门诊后,目前正在书房内准备学会报告的论文——这也让杏子忙得不亦乐乎。

  欢迎会时穿的礼服、平时穿的深蓝色西装和作替换用的长裤、特别订制的双层袖口衬衫,每一样都是为这次出国而新订做的。杏子享受着每一件衣服的高级触感,逐一把它们放进皮箱,此时房门被打开了。

  “怎么样? 东西放得下吗? ”

  身穿和服的丈夫探头张望着,一身和服的他散发出好男人特有的温柔体贴,不像穿西装时那么干练。杏子抬头看着丈夫:“可以。用来送礼的西阵织桌心布和珍珠领带夹都已经放进去了,只剩下参加学会要用的东西了,那些你都已经准备好了吗? ”

  “我的东西已经都弄好了,只剩下在学会做特别演讲时要用的德文论文翻译稿以及150 张幻灯片,明天我会在学校做最后的整理,到时候再放进去就可以了。”财前“呼”的松了一口气。

  “你有没有打电话告诉冈山的妈妈? ”

  在冈山老家独居的婆婆写信来说,想要来大阪为当上教授后又要出国开会的儿子送行,希望知道财前出发的日期,所以,杏子才问丈夫是否已经回复消息。杏子虽然嘴上说是担心76岁的婆婆体力支撑不了,但其实是觉得婆婆来大阪会造成她的麻烦。财前十分清楚杏子的想法。

  “我告诉我妈,其实只是去国外一个半月,不必大费周章地跑来大阪送行,而且,我回来时也会买一些礼物,到时候我会回冈山一趟。”

  财前的眼前浮现出母亲接到回信时落寞的身影,对于将母亲一个人抛在乡下,只有自己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顿时感到一丝愧疚。

  玄关的门铃响了,传来管家应门的声音,不久,管家就走了进来。

  “有一位平和制药厂的武井先生找您……”

  原来是平和制药厂的总经理武井,他也在浪速大学医学部药事系担任兼职讲师。

  “原来是武井先生,我去见他。杏子,就拜托你帮我准备一下。”

  财前走出了房间。一打开客厅的门,戴着白金镜框眼镜的武井露出谄媚的笑容“我去大学找您,他们说您今天在家,所以我才突然登门造访。您家里真漂亮! ”

  武井环顾着那对国立大学少壮派教授而言显得过度奢华的客厅,财前笑了笑,默默地抽着烟。

  “出国要用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就绪了吗? ”

  财前还是副教授时就已经认识武井,但自从财前升为教授后,武井就开始用这种几近奴性的恭敬态度对待财前。

  “哪有这么简单,原本想早一点结束门诊,但总有一些推不掉的诊治或手术,逼得我临出发前还得在家里赶学会报告的论文。”

  “有没有什么敝公司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 ”

  武井身为平和制药厂的总经理,又比财前年长十几岁,他把财前当做推销自己公司药品的重要客户,所以才会在财前面前表现出如此谄媚的做派。

  “不必了,内人会帮我整理行李,学会报告的论文也请研究室的人帮我分担处理了,不需要麻烦你。”

  “去了德国后,请务必让我们有机会为您服务! 其实,我这次来找您,是希望在您这次出国期间能让敝公司有为您打理一切杂事的权力,但不知道您是否已经和其他公司约好了……”武井试探着财前的口风。

  “对,是有两三家。”财前装腔作势地说。

  “财前教授要出国,各豪公司当然会积极争取这个机会,但我们公司的派驻员在德国已经住了7 年。不管怎么说,您在国外时,应该需要一个十分了解当地情况的人为您服务。此外,您在德国停留的时间及行程安排应该就如上面所写的这样吧?”

  他拿出了一张不知道打哪儿弄来的财前在欧洲的行程表。

  “哇,真是服了你,我们研究室也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这么详细的行程安排……”

  财前露出惊讶的神色。

  “我担任药学系的兼职讲师只是个幌子而已,最重要的工作还是平时和大学的各位大教授保持良好的互动关系,如果连财前教授的行程都无法搞到,那我岂不是太疏于职守了? 而且,我认识财前教授您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

  财前还在当副教授时,就经常受武井之托,向校内的诊疗委员会建议试用及购买平和制药厂的新药,也曾经指导过平和制药厂附属研究所的研究生的学位论文;同时,只要财前向武井开口要求赞助学会和研究经费,武井基本上都会一口答应,双方一直保持着相互利用的关系。

  “财前教授,您这次出国可不是随便去看看国外医疗环境的视察旅行,而是应国际外科学会之邀出访。这种时候,如果敝公司什么忙都帮不上,我的面子怎么挂得住? 所以,是否可以卖我个人情,让敝公司有机会在德国为您张罗一下行程? ”

  武井打开公文包,取出一封系着礼签的大礼金袋放在桌上。

  “这是敝公司为您饯行所准备的一点小意思,请您笑纳。”

  “这怎么行? 怎么可以让你这么破费……”一旦接受了,对方日后一定会巧妙地提出某些附带条件,这是药厂惯用的手法。

  “您快别这么说,不然,我可要伤透脑筋了。这纯粹只是对您这次出访聊表心意,就请您收下吧。”

  “平时你就礼数周全,这次还这么慎重,我怎么敢当? ”财前显得有些犹豫。

  “请您千万别放在心上,去了德国,就让敝公司的派驻员为您服务,他知道很多好玩的地方,只要您吩咐一声,绝对一一照办! 其实,敝公司研发的抗癌剂被长年宿敌关西制药厂抢先获得上市许可,也被纳入健保给付药品的行列了。如果您有时间的话,在参加国际外科学会时,可以打听一下抗癌剂在各国外科领域的重要性和实际使用情况,回国后,贵院或许会愿意试用敝公司的抗癌剂了。”

  武井刚才还说纯粹只是饯行,此刻却厚颜无耻地提出了要求。

  “真不愧是武井先生,拜托事情还是那么有技巧! 但学会的行程很紧凑,所有时间都被参加自己专业部会的活动给占满了,我可能没有时间去听抗癌剂的相关报告,但我会把此事放在心上。”

  武井立刻笑逐颜开:“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那我就马上联络敝公司代表,做好万全的准备。在您出发前的百忙之中突然登门造访,实在很抱歉。”该谈的事谈完了,武井立刻站了起来。

  “彼此彼此,都没有好好招待你,请代我问候董事长。”

  财前一边说着,一边送武井到玄关。回到客厅时,他拿起桌上的礼金袋,撕开信封数了数,共10张100 美金的纸钞,总计1000美金,相当于36万日元。

  佐佐木信平来到三楼外科病房360 号房,站在挂着“谢绝探视”牌子的门前稍稍窥视一下房内的情况后,轻轻推开了门。

  “昨天的手术情况怎么样? ”

  他压低嗓门问道,生怕吵醒病人,嫂嫂良江因为彻夜照顾病人,一脸瞧悴的样子。

  “刚刚才从恢复室回来,麻醉药效已经退了,常常发出痛苦的呻吟,但情况还算顺利。”

  “那太好了,本来想要早一点过来,但今天刚好是店里盘存的日子。”

  说完,信平走到兄长的枕边。可能是因为手术和全身麻醉所导致的疲劳还未完全消退,庸平面色苍白地躺着,双眼紧闭。信平一听到兄长住院的消息,第二天就立刻赶来探病,结果被主治医师找去,告诉他庸平得的其实并不是慢性胃炎而是要接受贲门癌手术。信平心想,由于是极早期的贲门癌,因此并不是性命攸关的大手术,为了避免引起病人的怀疑,他故意没有在手术当天出现。今天早上,嫂嫂打电话告诉他,庸平在说梦话时,说了两次“信平、金库账簿,信平、金库账簿”,所以希望他到医院来一下。因此,信平才会选在今天过来。

  信平抬眼望见枕边的架子上,封面已经磨损的金库账簿和算盘藏在报纸里。即使住院时,金库账簿和算盘也不离手,这很符合兄长一贯的作风,但连说梦话都会提到金库账簿,又是怎么回事? 而且,这次只不过是住院三四个星期,需要这么放不下心吗? 信平着实觉得纳闷。

  突然,传来一阵痛苦的呻吟,庸平微微睁开眼。他的视线没有焦点,神情恍惚。

  “哥,我是信平,情况怎么样? ”他立刻上前问候。

  “水,水……”

  庸平一直嚷着口渴。良江立刻将纱布蘸水后放在他的嘴唇上。庸平像婴儿吸奶般拼命吸着纱布上的水,但随即又立刻饥渴地叫着:“水,水……”

  良江又一次送上蘸水的纱布,但当庸平第三次要求时她却摇了摇头。

  “等一下,不可以一下子喝那么多。对了,你不是找信平吗? 他来了。”

  庸平可能不记得自己曾经嚷着要找信平,一脸茫然。然后,才盯着信平的脸问:“生……生意怎么样? ”他问的是信平从事的针织品生意,信平愣了一下。

  “今天刚好盘点,营业额有增长。”他安慰着兄长。

  “我的店明天……也要盘点。”庸平喃喃地说道。

  “哥,你生病的时候就不要再惦记生意的事了。带着算盘和账簿住院,连说梦话都会讲到账簿,你到底在做什么? 如果有什么不放心的事,交给我来处理就好了。”

  庸平沉默了片刻:“账簿吗? 账簿已经……没问题了……”

  然后,庸平又突然不说了,似乎心里在挂念什么,却拼命克制着不说出来。想到兄长前一天才动手术,身体还很虚弱,信平也就不再追问了。

  “无论如何,手术后要多休息,不要杞人忧天,好好养病最要紧。我等一下就回去了,有什么事的话,只要说一声,我随时都会过来。”

  庸平闭着眼点了点头。

  弟弟信平才走出病房,主治医师柳原便抱着病历走了进来。

  “医生,水,我还想喝水。”庸平向医生抱怨着。

  “不,现在还不能喝大量的水,只能濡湿嘴唇,请你再忍耐一下。”

  “但我喉咙就像有一把火在烧一样……”他仍然不肯放弃。

  “我帮你增加点滴的量,应该可以改善口渴的情况。”

  说着,柳原将体温计放在患者的腋下,又提起手腕测量脉搏。脉搏78次,体温37.7 ℃。然后又量了血压,最高血压140 ,最低85,无任何异常。

  “我检查一下腹部的情况。”

  他压了压庸平包着腹带的下腹部,仔细进行触诊,腹部并没有胀气的现象。

  “体温、脉搏、血压和腹部都没有异常,术后情况良好。麻醉慢慢消退后会觉得伤口很痛,尽量别活动,忍耐一下。如果疼痛十分严重时,我们会帮你打止痛针,但尽可能不打比较好。”说完,他就在病历上写诊察记录。

  房门再次被推开了,第一内科里见副教授走了进来。

  “啊,是里见医生,谢谢你来看我们。”

  手术后已经过了整整一昼夜,操刀的财前教授从来不曾现身过,而年轻的主治医师总让良江心里备感不安。所以,一看到里见,良江马上露出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的表情。

  “情况怎么样? ”里见走到病床旁问道。

  庸平张开干涸的嘴唇,露出手术后的第一个笑容:“看来很顺利,现在只等伤口赶快愈合了。”

  然后,里见又转过头来问主治医师柳原:“手术后的诊察情况怎么样? ”

  “手术时间很短,而且非常成功,术后情况十分理想。昨晚担心术后疼痛会影响睡眠,所以在点滴里加了吗啡。目前没有术后休克和出血现象,只有偶尔想吐的症状,脉搏、血压和体温都没有任何异常现象。”

  “太好了,腹部呢? ”

  “腹部也没有鼓胀现象,让我松了一口气。”

  说完,他把病历递给里见,里见逐一仔细地检查了体温、脉搏、血压等记录事项,最后,看起了手术摘要。

  病名 胃贲门癌发生部位 贲门后壁形状 鲍尔曼Ⅲ型 2 .0cm X 1 .5cm 转移 无其他内脏转移、无淋巴腺转移、无腹水处置 胃全切除术( 食道·空肠吻合) ’手术时间 2 小时10分里见拨了拨垂落额头的头发,视线离开了手术数据:“从手术结果来看,并没有发现我之前担心的转移到肺部的情况,手术前做的断层摄影诊断结果如何? ”

  里见想要了解财前在做断层摄影时,对自己所担心的肺部阴影的诊断。

  “那个……后来没有做断层摄影。”

  “什么? 没做? ”里见神色顿时一变。

  “对,那天上午财前教授有两个手术,根本没时间做断层摄影,所以就直接动手术了。癌症发生的部位及形状和财前教授在胃部x 光片上看到的部位、形状完全相同,属于局部性的,并没有转移到其他器官。身为主治医师的我担任第一助手,亲眼证实了财前教授惊人的解读能力了,即使没有做断层摄影,也可以断定是局部性的贲门癌,至今我仍然感到钦佩不已。”

  柳原似乎已经完全忘记自己曾经和里见一样质疑财前的诊断。

  “而且,教授在手术时的精彩表现,比我之前所见识过的任何一场手术更加漂亮利落,这种手术竟然可以在2 小时10分钟内完成,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财前操刀的情形又浮现在柳原的眼前,即使在他说话时,仍然可以感受到他内心的异常激动。里见看着柳原说话时的怪异态度,心中为财前两次和他约定要在手术前做断层摄影却都满不在乎地毁约感到气愤不已。但既然手术已经成功了,手术后的恢复情况也很理想,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后天就要出发了。财前把金井副教授、佃讲师和安西医局长三人找来教授室,三个人一起走了进来。

  “来,请坐。”他请他们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自己靠坐在主管椅上。

  “今天终于把我出差的杂务都整理好了,但参加学会的准备工作却还没有完成,所以才找你们过来。首先,我在国际外科学会上准备发表的论文的德文译文,是由金井副教授指导研究生完成的。昨天我看了一下,总觉得不太满意,虽然没有译错的地方,但感觉太平淡,也太古板了。如果是在日本的学术研讨会上发表还没有问题,但换成是在国际学术研讨会的场合发表,就显得过于逊色了。金井,希望你赶快去改一下。”

  副教授金井似乎大感意外:“东医生前年参加维也纳的学术研讨会时的译文,也是由这位研究生译的,在准确度上无懈可击。这是医学的论文,只要准确就够了。况且,我们也没有多余的时间了。”

  财前上下打量着金井:“即使前任教授满意,也不代表我就会满意。我这次是受邀作为日本食道·胃吻合术的代表,要在这样的国际场合发表论文的,当然需要某些文学性的表达方式。有些著名德国的学者在写论文时,还会运用高格调的德国浪漫派表现手法呢! 总之,火速进行修改! ”

  他以不容分说的口吻命令金井。

  “佃,我请你帮忙选的150 张幻灯片不够切题,你再好好看一下我的论文,重新选一些能够强调论文观点的幻灯片。”

  佃不像金井那么倔强,他战战兢兢地回答:“对不起,我立刻重选。”

  财前从口袋里掏出雪茄叼在嘴上:“我找你们来不是听我数落的。我出国时,想请你们帮我好好照管医局。教授会诊和授课由金井副教授全权代理,研究室正在进行的研究由佃讲师指导后写成报告,医局内的杂务和管理当然由医局长安西负责。刚才,我路过医局门口,瞧见还不到午休时间就有些人围着桌子喝茶、聊天,这让我怎么能放心出门? ”

  安西狼狈地倒吸了一口气:“不,可能是因为今天的门诊刚好比较早就结束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才会如此。我一定会严格要求他们! ”

  “请你务必要做到。如果被其他研究室的人看到了,会认为都是因为刚上任的教授去国外出差、丢下研究室不管,才会变成这种样子。这不是会让人说闲话吗?可想而知,后果当然要由我来负责任。除了研究室以外,诊疗上的怠慢和意外也都得由我负责,所以,请你们各自管理好我刚才分配的工作,万一出了什么事,就由你们来承担责任,明白吗? ”

  虽然这些话是交代工作时的陈词滥调,但从财前嘴里说出来,却有一种绝对要负起责任的冷酷。金井抿紧双唇回答道:“了解。您出国时,我一定会尽到我的责任。”

  佃和安西十分了解财前的个性,并没有像金井一样信誓旦旦,只是一言不发地低下头。

  “我要拜托你们的事就只有这些了,你们有没有什么事……”

  金井和安西回答说“没有”,佃却问道:“报社来电询问您准备发表的论文内容,该怎么回答对方? ”佃表现出一贯的谦卑态度。

  “是吗? 这件事很重要,绝对不能事先告诉他们。我的报告论文《日本的食道贲门癌术后远隔成绩》一定会在德国引起巨大的反响,当地的媒体肯定会大肆报道,这么一来,效果会更理想。”

  财前说完,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金井和安西,你们可以先离开了,佃留下来。”

  房间里只剩下佃和财前两人。

  “你真的很细心,即使我不在,也能放心地把这里托付给你。虽然形式上是请副教授、讲师和医局长三个人帮我看家,但你也知道,金井原本是东的直系弟子,我是因为他在教授选举时没有为东派奔波,才把他从讲师提到副教授的。而安西还不够稳重,所以,我希望我不在的时候,能够以你为统筹,做好管理工作! ”

  财前此刻说话的态度和刚才在金井和安西面前截然不同。

  “教授,您这么器重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过,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将尽我最大的努力管理好研究室,其他的请您尽管吩咐。”

  财前用力呼出一口烟。

  “上次,以我为发起人,我们打算在鹈饲医学部长的银婚纪念式上致赠书库,关于这个,向相关者筹措祝贺金的事你张罗得如何了? ”

  “是。我按您的指示,大致分为3 组:分别是由经鹈饲医学部长主审或副审得到学位的开业医生组、曾在鹈饲部长安排下成为兄弟学校教授的教授组以及与鹈饲部长的老年病学专业相关的公司、药厂组。由这三大组筹措贺礼,基本上都能按预期筹到祝贺金。”

  佃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上面详细记录了各项资料。

  “开业医生组每人3 万元到5 万元,兄弟大学教授每人1 万元左右,药厂组则是每户10万元,目前已经集资200 万元了。”

  “好,只有一个月就已经筹到这么多资金,你一定很卖力。我还有两天才出发,请你再加把劲。但向药厂开口时,毕竟和捐赠给学会或资助研究经费不同,只能找和鹈饲教授特别有渊源的地方。至于平和制药厂那里,我会去和他们说。”

  财前疲惫地叹了一口气:“还有,我出差的准备工作进行得如何了? ”

  “是,已经都安排妥当了。刚才我和东京联系好了,已经在伊丹机场安排好贵宾室,将在那里为您举行盛大的欢送仪式。”

  “是吗? 你帮我安排得这么好,我什么都不用担心了。”财前肉麻地称赞着佃。

  佐佐木良江看到丈夫从刚才就一直咳个不停,喉咙好像被痰卡住了,内心浮现隐约的不安。手术之后,丈夫的恢复情况一直都很顺利,她很担心是因为自己照顾不周,让他感冒了,身体状况才会突然变差。想到护士和主治医师一定会因此责骂自己,她感到坐立难安。

  突然,庸平的喉咙“嘘”地发出像笛子般的声音:“喉、喉咙里有痰……”

  良江急忙扶起丈夫的身体,调整到比较容易把痰咳出来的姿势,并轻轻抚着他的背,只见庸平用力地咳着,似乎想要把痰咳出来。

  “医生、去找医生……”庸平脸上渗着汗水,痛苦地要求着。良江立刻按下枕头旁的对讲机。护理站的护士闻讯立刻跑到病房来。

  “佐佐木先生,你怎么了? ”

  “痰卡住了,好难受,请你帮我找柳原医生! ”

  “我马上就去,请平躺下来休息。”

  护士慌忙跑回护理站。主治医师走进病房后,看了看庸平的情况,立刻把体温计塞在他的腋下,又测量了脉搏。

  “脉搏120 ,体温38.2 ℃……”他把听诊器放在庸平的胸口,“什么时候开始呼吸困难的? ”

  “就在四五十分钟前,一开始只是有点喘不过气来,但半小时前突然有痰卡在喉咙里,才变得很不舒服,有没有关系啊? ”良江惊慌失措地描述着。

  柳原仔细倾听着良江的话,同时在脑海里思考着,手术那么成功,如今也已过了1 星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另一方面,他也在回顾着这一星期内,自己的处置方法是不是有不当之处——无论是注射、服药还是换纱布都按照操刀者财前教授的指示执行了,应该不会有错。眼前到底是发生什么状况了? 里见所说的肺部阴影突然闪进柳原的脑海里。

  “医生,为什么会突然这样? ”

  “我不太清楚,手术后的情况一直都很顺利。我去开一些处方,好让病人舒服一点,也会立刻联络财前教授,请教他的意见。”说完,柳原转身吩咐护士,“立刻注射2cc 维他康复(vitacamphor) 和止咳剂,我要和财前教授联络,决定随后的处置方法,在我回来之前,你要留在病人身边。”

  柳原离开病房,一口气冲到教授室,看见门上面挂着“外出”的牌子,又急忙赶往医局,6 点已经过了,医局里还有十五六位医局员。

  “有谁知道财前教授去哪里了? ”

  一位资深助理转过头来:“什么事? 你怎么可以随便打听教授的去向? ”

  “因为教授主刀的病人情况恶化了,我要请教他该怎么处置。”

  “他30分钟前就离开了,可能要先去什么地方吧。不过7 点他会去参加在北方料亭‘万力’举行的饯行会,你可以和那里联络。”

  在北方料亭“万力”内侧的宽敞包厢内,财前教授欧洲之行的饯行会正热闹举行着。

  鹈饲医学部长和财前五郎坐在u 字形座位的正面,担任主持人的岩田重吉坐在财前旁边,以这三个人为中心的两旁,左侧是以妇产科叶山教授为首、在教授选举中支持财前的教授们,右侧则是以锅岛贯治为首的浪速大学校友会的重要成员,10位艺妓陪坐在一旁斟着酒。财前又一敬陪末座,忙不迭地张罗着不时端上来的料理和艺妓的出入。

  岩田重吉看到所有人都到齐了,起身宣布:“现在,有请浪速大学医学部鹈饲部长代表出席者为大家致辞! ”

  鹈饲肥胖的身体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脸上泛着淡淡的红光:“今天我不会说让大家扫兴的话,为了各位出席的嘉宾和庆祝财前教授的欧洲之行,请大家尽情地喝,尽情地玩,不过,要请各位照顾好自己的血压! 这次财前教授是国际外科学会指名邀请的日本食道贲门癌权威,将在欧洲举行特别演讲。相信我们财前教授即使在全世界的学者面前也不会怯场,更不会怯懦,一定可以运用他与生俱来的自信和实力在国际舞台上大放异彩! 财前教授的成功就是本校的荣誉,所以,身为医学部长,我衷心祝福财前教授此行成功,干杯! ”

  随着鹈饲举起杯子,席上马上响起此起彼落的干杯声和鼓掌声。掌声平息后,财前站了起来:“刚才,医学部长的饯别赠言我实在不敢当,也令我深感惭愧。晚辈很担心会辜负各位前辈的期望。但是,在特别演讲中,我不会怯场,一定会尽力发挥好! ”

  他在谦虚的同时,却也不忘适时展现自信,一阵掌声后,热闹的宴会拉开了序幕。末座的财前又一拿起酒盅,不引人注目地挤向上座,来到鹈饲的面前坐了下来。

  “这次多亏了您的照顾,真的万分感谢,来,我敬您! ”

  他用如艺妓般熟练的手法为鹈饲斟满了酒,鹈饲一边端着杯子让他倒酒,一边说道:“这位仁兄的确很需要照顾,不过,我也很乐意为这种值得庆祝的事照顾他!”

  鹈饲满心欢喜地回答着,一旁的岩田插话了:“您说的没错,不过是三四个月的时间,又是教授就任祝贺会,又是旅欧饯行,都是值得庆祝的事! ”

  又一闻言立刻抓住了机会:“这当然得多谢鹈饲教授和岩田兄的大力协助,还希望两位不忘多多提携五郎啊。”

  “还要再提携啊? 又一兄可真贪心啊! ”鹈饲无奈地苦笑着,又一也好像事不关己地哈哈大笑起来。

  鹈饲那厢笑声不断的同时,左侧的教授席上却完全没有哄堂大笑,只是相互举杯饮酒,不时闲聊着。妇产科叶山教授周围虽然不时传出笑声,但整形外科野坂教授、皮肤科乾教授、小儿科河合教授这些在决选投票时才投靠财前的几个人,愈喝愈觉得心里不痛快。几杯黄汤下肚后,野坂盯着手上的杯子,说:“鹈饲医学部长怎么可以破了以往的规矩,竟然让刚上任的财前出国一个半月,简直是前所未有,这根本是让他尽情地去玩嘛! ”

  皮肤科的乾也义愤填膺地说:“就是嘛! 以前即使我们提出申请,他总是要求我们在学术研讨会结束后立刻回国。这次竟然那么大方,同意让他去国外出差1 个半月,简直是岂有此理。再说财前也真不是个东西,教授选举时已经搞得那么沸沸扬扬了,现在又这么厚颜无耻地出国旅行了。”

  小儿科的河合也不甘示弱:“我也这么认为。今天的宴会中,基础组的教授除了大河内教授那一干人等以外,连上次在教授选举中支持财前的公共卫生学的助川教授那些人也没来参加,可见大家都对医学部长这次的决定很不满。”

  河合说完,又倾身询问靠近鹈饲身边的叶山:“叶山兄,你觉得呢? ”

  叶山等人似乎也对财前这次的长期出差很不满:“原来如此,你们说得没错,医学部长这次的处理的确很不寻常,但我认为问题应该不在医学部长身上,而是财前的手腕太高明了。”他言不由衷地敷衍着,挤出一丝冷笑,叶山周围的教授们也露出挖苦般的冷笑。

  坐在教授对面的校友会会员则比鹈饲他们还热闹,他们不时地找艺妓干杯,锅岛贯治周遭的狂笑声更是不绝于耳。

  锅岛身旁坐着的是开内科医院的槌口,同时也是他的同学,锅岛把嘴凑到槌口的耳边:“听说鹈饲教授银婚纪念式时要新造一问书库,有没有来找你赞助? ”

  长相十分敦厚老实的槌口说:“有,来过! 我和你不一样,我是开内科医院的,很多事都要靠鹈饲教授帮忙。而且,他上次让我儿子的学位论文通过了,我还欠他一个人情呢,这次当然二话不说就捐了,但没想到发起人是财前五郎,真让我吓了一跳。一位外科教授去帮内科的鹈饲医学部长筹款,也难怪这次可以出国那么长时间,正像外面传的那样,这个财前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呢。”

  听不出他的话到底是称赞还是不以为然。这时,在心斋桥开了一家大型外科医院的大森插话了:“虽然关于他的流言很多,但他可是帮了我们这些开业医生的大忙。在东教授时代,想要插一个病床门儿都没有,现在可不一样了,只要懂得打点,他都可以搞定。他的医术没话说,又能干,而且长得也帅,我家有六个女儿,早知道让其中一个女儿钓这种金龟婿就好了,我现在可是追悔莫及! 他简直就是一棵摇钱树啊! ”他似乎是发自内心地感到遗憾。

  “大森,你虽然号称医院经营专家和专到大学医局挖好医生的挖墙角高手,却独独漏失了这株摇钱树! ”

  正当锅岛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之际,一名年轻艺妓悄悄地绕到财前身后:“财前医生,医院打电话来,说想立刻和您联络。”

  艺妓压低嗓门说着,以免影响其他人的酒兴。这时财前已经满脸酒气,不耐烦地皱着眉头:“是谁打来的? ”

  “对方只说是医院打来的……”

  财前懒洋洋地站起身来,来到走廊上的电话间,拿起了电话:“我是财前,你是哪位? ”声音中充满不悦。

  “教授,对不起,我是医局的柳原。”

  “原来是你,到底有什么事,需要在宴会时特地打电话过来? ”

  “实在对不起! 一周前接受贲门癌手术的病人佐佐木庸平,突然从两小时前开始出现呼吸困难的症状,体温有38.2 ℃,脉搏120 ,咳嗽得厉害,也有很多痰,我想可能是手术后的并发症,所以打电话来请教您的指示。”

  “你胡说些什么? 那么成功的手术怎么可能引发术后并发症! ”财前断然否定。

  “但患者现在呼吸困难,体温也超过了38℃……”

  柳原还没说完,财前就抢先说:“一定是出现了术后肺炎! 你用抗生素看看,我已经有点醉了。”挂上电话后,一股醉意立刻朝他袭来。

  柳原观察着佐佐木庸平的情况,从昨天晚上开始,每隔6 个小时就为佐佐木注射氯霉素。今天早晨8 点左右,患者的体温曾经降至37.3 ℃,脉搏也降到76次,但从中午之后,体温再度超过.389(2 ,咳嗽频繁,痰也很多。

  “医生,有没有问题,情况是不是更糟了? ”

  妻子良江焦急万分,一旁的柳原则一言不发地思考着。如果照财前教授所说的,只是单纯的术后肺炎,在早期注射大量氯霉素后,效果应该会更加显著。

  “医生,可不可以请财前医生再来看一下? ”妻子抚摸着口渴难耐、痛苦地发出鼻音呼吸声的丈夫问道。

  “当然,我也想这么做。但财前教授明天就要出国了,有很多事要忙。他从3天前就已经不再看诊了。”

  “什么? 明天要出国? 你的意思是,帮我们动手术的医生在手术后连一次都不会来看吗? ”良江的眼里尽是责难,“医生,请恕我自私,如果财前医生今天来学校的话,可不可以请他过来看一下? 我们并不是不相信你这位主治医师,但还是觉得给实际动手术的医生看一下比较放心,万一要是……”

  “太太,我都是按照财前教授的指示在做处理的,即使教授不亲自来这里,也不代表他不关心病人,但既然你这么说,我现在马上就试着联络财前教授。”说完,柳原匆匆忙忙地走出病房。

  他快步沿着走廊走向教授室,耳边却响起昨天晚上财前教授在电话里不悦的声音。想到很可能再度惹恼教授,不禁心生畏惧,脚步也缓了下来。他诚惶诚恐地轻敲教授室的门,里面传来应答的声音。柳原悄声地推开了门。

  “我是柳原,抱歉打扰您了。”

  财前好像刚进来,把一个大皮包丢在一旁的桌子上。“噢。”他只应了一声,甚至没有转过身来。

  “昨天在饯行会时打电话打扰您,万分抱歉,其实……”

  他话还没说完,财前就倏地转过脸:“简直太失礼了! 比我更资深的教授、校友会的干部和鹈饲医学部长特地为我饯行,连我跑出去接个电话都觉得不好意思,我怎么可能走得开? 而且只不过是这么点小事,算什么紧急状况! ”

  他“刷”的一声用力拉开抽屉,怒声斥责柳原。

  “都怪我太疏忽了,对不起。其实,我正是为这件事来找您的。昨天晚上,我按您的指示立刻为病人佐佐木庸平注射了氯霉素。在上午8 点左右,曾经降到低热的状态,但中午时,又再度有发烧和呼吸困难的症状出现,咳嗽和痰的频发度也增加了。”

  他报告到这里,财前便停住手,直狠狠地瞪着柳原的脸。

  “你注射的方法有问题吧,你是怎么打的? ”

  “第一次注射1000毫克,之后,每隔6 小时注射500 毫克,共注射了两次。但就像我刚才向您报告的,刚才又开始发烧了,我想要向您请教新的指示,是否要继续之前的处置方法? ”他不敢质疑教授诊断的术后肺炎,只能如此委婉地表不。

  “你自己刚才也说,注射氯霉素后,曾经退烧到低热状态,这就代表氯霉素奏效了。退烧到低热状态,然后再度发高烧是肺炎常见的症状,所以,可以继续使用目前的治疗方法。但关键是要更具冲击性、更大量地使用氯霉素,你再试一下,先注射1000毫克,之后,每隔4 小时注射500 毫克,情况一定可以改善。”财前已经极度不耐烦。

  “是,我立刻按您的指示去做,但不知教授可否亲自去诊察一下? 病人家属一直希望您能够去看一下,而且,光凭我自己,也会觉得很不安,也很没有信心……”

  他推了推快掉下来的塑料框眼镜,结结巴巴地说。

  “你来医院几年了? 病人稍微有一点状况,就要找教授去看,你也太没常识了吧! 你这也算是负责一个病人的主治医师吗? 还是说你对我的指示有什么质疑吗? ”

  柳原的脸色渐渐变得惨白。

  “我怎么可能质疑教授的指示? 但因为注射抗生素已经超过12个小时了,体温又再度上升,咳嗽、痰多和食欲萎靡不振等一般症状也没有获得改善,所以,我在想,会不会是发生了其他的肺部并发症。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再帮他照一张肺部的x光,然后再请您鉴定一下。”他语气里充满恳求。

  “你这个人还真健忘,我在看x 光底片时,就已经指出那位病人的癌症发生部位和形状,而且,那次手术你也担任了第一助理,曾亲眼见识到我的判断有多正确。我即使不亲自诊察或再照什么x 光,只要听你的报告,就可以了解自己操刀的病人的术后症状。我已经重复很多次了,那次手术十分成功,现在只是发生了术后肺炎,所以,要具冲击性地、更大量地使用抗生素,就可以治好,不需要担心。你还有什么事吗? ”

  他下了逐客令。

  柳原走出教授室,踏上楼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病人。财前教授不肯亲自诊察,想照x 光的要求也被否定了,只说要具冲击性地、更大量地使用抗生素,但从病人的现状来看,这只是一种得过且过的敷衍。

  虽然他也曾想过要不顾财前教授的指示,擅自去照一下x 光,但这样的冒险攸关自己的将来! 出身农村的他在高中时就开始刻苦用功,好不容易从国立大学医学部毕业,没有去高薪的私人医院就职,而是选择留在大学当无薪助理,靠在私人诊所当值班医生打工养活自己,直到进医院后第六年,好不容易才得到目前这个有薪助理的职位,他没有足够的正义感和勇气为了一位病人放弃这一切,却也对继续相同的治疗方法感到极度不安。他心情低落地推开佐佐木庸平的病房,看到里见副教授也在。

  “柳原,我刚好绕过来,看到情况变成这样,吓了一跳。财前教授怎么了? ”

  “他明天就要出发,现在很忙,分身乏术,他只给我下达了一些指示。”

  “什么? 出发前太忙了,分身乏术? ”里见的声音充满愤慨。

  “那他是怎么指示的? ”

  “教授指示说,这只是术后肺炎的暂时性症状,要继续更冲击性地、更大量地注射氯霉素。”

  里见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身为主治医师,有什么看法? ”

  柳原低着头,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不回答? 你从昨天晚上就一直在观察病人的情况,你应该有你自己的诊断! ”

  里见紧追不放。柳原犹豫了一下,眼镜后方一双充满胆怯的眼睛看着里见。

  “其实,我质疑注射氯霉素的功效,昨天晚上到现在,已经用了两千毫克的氯霉素,但只退烧了一会儿,便又再度发烧,出现呼吸困难的症状,咳嗽也变得很严重,痰液增多,这些症状都很令人担心。”

  “那要在紧急照x 光后再做出判断。”

  “不,刚才教授说没这个必要,被他否决了。”

  “什么? 否决? 怎么会有这种事? 你为什么没有强烈要求? ”

  “我已经详细说明了病人的情况,也向教授提出照x 光的建议,但教授断定没这个必要,如果我再坚持,就等于我在质疑教授的诊断。”

  “柳原,在我看来,病人的症状并不是术后肺炎,应该和我在手术前主张必须做断层摄影的肺部阴影有关。”

  里见的语气十分严肃,柳原吓得倒退了一步:“里见医生,您的意思是……”

  “先不和你说了,我直接去找财前,把我的诊断告诉他,现在还来得及,我会要求他立刻给病人做肺部x 光检查。”

  说完,里见匆匆离开了病房。

  里见敲了敲财前的房门,门被从里面打开了,传来学务主任的声音:“行政方面的事我都已经打理好了,希望您出国一切顺利,当然,明天我也会去伊丹机场为您送行。”

  财前神情愉悦地响应后,学务主任抱着资料袋走了出来,和里见擦身而过。

  “好不容易才批完这些公文,终于松了一口气,明天就要出发了。”财前状甚愉快地微笑着。

  “看样子我来对时间了,那就直话直说。刚才我去那位贲门癌病人——佐佐木庸平的病房,他的状况很差。”里见陈述着佐佐木庸平的情况。

  “原来你也是为了那位病人来找我的,刚才主治医师柳原已经向我报告了,我也已经下达指示了。”

  财前似乎不太想谈这件事。

  “不要光下达指示,你为什么不亲自去诊察一下呢? 手术后出现异常症状时,主刀的医生当然要去诊察,光听主治医师的报告就做出诊断是很危险的。”

  他似乎在指责财前的玩忽职守。

  “第一内科的副教授凭什么对外科的事说三道四? 我们医局随时都有一百二三十个住院病人,五十几名医局员都有各自负责的患者,如果只要主治医师一联络教授就得亲自出马,即使有几个分身也不够用,我这样也是为了训练主治医师,让他们负起应有的责任。还是说,你里见君转诊来的病人不能交给主治医师处理,凡事都得教授亲自出马? ”

  财前语带挖苦,但里见并没有理会。

  “我听主治医师说,从昨天傍晚开始,就已经出现了呼吸困难的轻度第一期症状,今天早晨则发展成了重度的第二期症状,虽然听说你诊断为术后肺炎,但为什么你如此断定? ”

  “你问得真奇怪,好像在质疑我的诊断! 那你就说清楚点,我洗耳恭听你的诊断。”财前将转椅转了过来,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里见正视着财前:“术后肺炎通常会在手术后两三天内发生,很少在手术后一周才发生,这种情况很不寻常,况且,使用治疗肺炎的特效药氯霉素效果不显著,这也让人无法认同你所诊断的术后肺炎是确诊。”

  “原来如此,你说的是肺炎的基本原则,但肺炎也可能发生内攻,在10天后才出现症状,尤其是术后肺炎,会因病人在手术后的身体状况的差异而产生很大的变化,无法一概而论。你认为不是术后肺炎的理由只有这些了吗? ”

  “并不是只有这些,因为没有照x 光,我还无法肯定。我认为那位病人可能患了肺虚脱,虽然症状不是很典型,但我在手术前担心的肺部阴影可能是癌细胞转移的阴影,在原发病灶动手术后,转移的癌细胞急速增殖,同时引起支气管内分泌物增多,造成一部分支气管阻塞,所以才会造成呼吸困难,出现肺虚脱的症状。”

  里见曾经长期在病理学研究室从事病理研究,他的意见也具备了内科医生特有的缜密。

  “里见,真不愧是内科医生,逻辑推理真是细腻严密,但你这些推论都是以贲门部位的癌细胞转移到肺部这个假设作为前提的。身为外科医生的我切开实际患部观察过,除了贲门以外,周围的肝脏、十二指肠、大肠和小肠等所有内脏器官上都没有转移的症状,更不可能转移到远隔的肺部! 我已经重申过好几次了,你说的肺部阴影是以前的肺结核旧病灶,所以,绝对是术后肺炎。”财前十分笃定。

  “财前,在这个时候,你这种断定的方式才是最危险的。总之,现在要马上照x光,如果照出来的结果是你所主张的一次性真性肺炎,也就是术后肺炎的话,就万事大吉。但如果是我说的癌性肺虚脱,用氯霉素不仅根本没用,反而会使癌细胞不断增殖,因此,必须立刻采取相应的措施。”里见语气坚定地逼迫财前。

  财前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犹豫,但随即回答:“里见,我在决定自己病人的治疗方针时,不需要受他人的指使,我会靠我自己的判断去决定的。”

  “财前,但病人……”里见的话还没说完。

  “你以为那个病人是哪个楼层的? 三楼的360 号房是外科病房,想要会诊时,需要获得目前正在治疗病人的医生的允许,但你却在未经我允许的情况下,擅自采取了会诊行为,我拒绝你的会诊。所以,如果你再干涉我的诊疗方针,就是越权行为。而且,我明天下午1 点20分就要从伊丹机场出发了,明天晚上,就要在羽田机场转机,我不希望再和你谈此事了。”

  “财前,你这个人……”里见满腔怒火。

  “我还有其他事,如果你不走,那我走好了。”

  财前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气冲冲地走出房间,丢下里见一个人在办公室里。

  “财前到底还是没来……”

  东吃完早餐,一边等待近畿劳灾医院派来的院长专车来迎接自己,一边喃喃自语着。妻子政子端着红茶,看着院子里修剪得十分整齐的草皮,突然抬头看了丈夫一眼:“再怎么说,至少也要到门前打一声招呼,这个人怎么这么不懂礼数? 还有上次的饯行会,不管你会不会出席,他至少也该寄一份邀请函! 不管怎么说,他也曾经是东外科的副教授,礼节上也应该这么做,没想到他竟然……”

  政子怒气冲冲地说到一半,就被坐在饭厅靠窗位置的佐枝子打断。

  “别想那么多了。父亲,您要带给慕尼黑大学波尔夫教授的礼物该怎么办? ”

  她看了一眼5 天前特地和父亲一起去京都选购的龙村织的桌心布。

  “虽然遗憾,但也只能算了……”

  “但您前年去德国时,不是曾和他约定,以后有机会一定会托人带礼物问候他吗? 而且,我们也特地去买了……”

  听说财前是今天下午出发,东一直以为财前会在临出发的前天晚上或是今早登门打声招呼,此时,他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

  “不懂礼节也该有个分寸,就连金泽大学菊川先生上次来大阪参加心脏外科学会时,都还特地去医院问候你了……”

  政子对菊川和佐枝子的姻缘仍然无法彻底死心,语气里毫不隐藏对菊川的好感,佐枝子并没有理会母亲。

  “父亲,我去把东西送交给财前先生吧。”

  “但是,你……”东摇着头。

  “父亲,财前先生虽然有他自己的行事作风,但您对波尔夫教授的心意不会因为财前的行为而改变的。”佐枝子委婉地说道,尽可能不伤害父亲的自尊心。

  “你要怎么拿给财前? 他甚至没有上门来打招呼。你总不可能去他家吧? ”

  “时间还早,我先去大学看一下。如果财前先生不在的话,我会托研究室的人带给他,这样就不会显得奇怪了。”

  “佐枝子,你怎么可以去找财前,太丢人现眼了……”政子试图阻止。

  “我认为父亲和母亲都太在意财前先生了。即使他没有上门打招呼,我们有事相托时,当然要自己去找他,事情就这么简单。”说完,佐枝子即起身准备。

  佐枝子搭父亲的便车在淀屋桥下车后,便快步沿着堂岛川走向浪速大学附属医院。在进入6 月后突然变得刺眼的初夏阳光中,佐枝子怀抱装着礼物的包裹,压抑在心头的那份对财前的愤怒和对父亲的不舍几乎快爆发了。父亲在任时,财前五郎造访得比任何人都勤快。新年时,每次都抢先带着太太上门拜年,还殷勤地筹办新年宴会。尽管和父亲在教授选举时曾经闹得不愉快,但他在出国访问前竟然不向父亲打一声招呼……这种无礼简直就像穿着洁白的袜子,突然被别人的脏鞋子踩了一脚般让人厌恶。虽然在父亲面前,她故意表现得若无其事,以免伤害父亲的自尊,但其实她打算在见到财前时,除了拜托他带礼物给波尔夫教授,还想数落一下他的无礼。想到这里,佐枝子晶莹剔透的额头染上一抹红色的激动,一阵晕眩袭来。她慌忙停下脚步,等待情绪平静下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再度快步走在河畔的路上。

  她从医院正面玄关的楼梯拾级而上,来到曾经是父亲办公室的二楼第一外科教授室门前,看见门上挂着一块崭新的牌子,上面写着“海外出差中”。佐枝子立刻前往医局。可能是所有人都去进行门诊的关系,11点过后的医局内空无一人,宽敞的桌子和椅子凌乱地摆放着,正面的黑板上几行用粉笔写的大字映入佐枝子的眼帘——财前教授出国启程时间大阪6 月7 日下午1 点20分从伊丹机场启程( 金井副教授带领除有门诊任务以外的所有医局员,护理长率领5 位护士前往送行,佃讲师、安西医局长负责主持) 。

  东京6 月7 日晚上9 点15分从羽田机场出发。泛美航空( 佃讲师率领6 位医局员送行) 。

  财前教授回国抵达时间7 月23日晚上8 点抵达羽田机场( 佃讲师率领6 位医局员接机) 。

  预定7 月24日晚上8 点30分抵达伊丹机场( 金井副教授率全员前往接机) 。

  上面详细记录着财前出发和回国的时间,简直像天皇出访一样隆重。距离财前离开伊丹机场的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佐枝子显得有点犹豫,终于举步走向第一内科副教授室。

  来到里见副教授的办公室前,佐枝子轻轻敲了门。

  “请进。”里面传来低沉的应答声,佐枝子静静地推开门,看到里见正在用桌上的显微镜观察着什么。

  “突然上门打扰……”

  佐枝子谦恭地打着招呼,里见则一脸惊讶地转过头来。

  “啊,原来是你,失礼了,我还以为是哪个研究生呢。”他拨了拨散在额头前的头发,“有什么急事吗? ”

  今天不是里见门诊的日子,所以他讶异地询问着佐枝子。

  “我父亲本来希望在财前先生去欧洲时,托他带一件礼物给慕尼黑大学的波尔夫教授。刚才我去找了财前先生,看到门上挂着‘海外出差中’的牌子,门也锁着,所以,我想要请某位去机场为财前先生送行的医生代为转交……”

  “财前没向东教授请安吗? ”里见的语气中尽是责难,但随即又说,“财前在出发前一直很忙,上次我和你提过,我转给财前的那位贲门癌病人术后情况很不理想,他临走时还忙着为病人诊治。财前无法向东教授请安的原因可能有一半是因为那个病人的关系。”

  “但无论再怎么忙,他住得离我家很近,只要有心的话,今天早晨也可以绕过来一下。”

  里见沉默不语。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佐枝子第一次造访里见的办公室,她悄悄打量着内部:靠墙壁处有一整排装资料的资料架,另一侧的棚架上放了一大堆试剂瓶,虽然看似十分无趣,但整间房间有一种适度的紧张感,可以让人感受到致力研究的主人的严谨。

  “我和你一起去机场吧。”里见突然说道。

  “什么? 你要去送财前先生吗? ”

  “今天刚好没有门诊,也没有会诊。既然有空,去机场为参加国际学会的财前送行,也是应该的。如果你没来的话,我倒还疏忽了这件事。”

  说罢,他立刻站了起来。

  在伊丹机场特别接待室的入口,为财前教授欧洲之行送行的欢送者络绎不绝。

  虽然只是6 月初,但5 位负责接待的医局员和担任主持人的佃讲师、安西医局长已经大汗淋漓。

  他们接过来自各大学、校友会、药厂、医疗器械公司、医师公会等单位的每一位出席者的名片,著名的教授和各界名人则由佃和安西亲自带路。室内已经挤满了欢送者,几乎没有立足之地了,女服务生侧着身,在热得令人冒汗的人群中穿梭,不时为客人斟上啤酒。

  财前身穿深蓝色双排扣西装,领子上插着一朵红色的康乃馨,手里拿着啤酒杯,站在正面的桌子前。妻子杏子穿着新订做的访问着,带着两个读小学的孩子陪在一旁,岳丈财前又一穿着印有家族纹章的日式礼服在门口的屏风前忙进忙出。

  “谢谢您在百忙中抽出时间来送行,托您的福,场面这么热闹。”

  又一谦恭地四处向财前五郎来不及招呼的每一位客人鞠躬、道谢,一看到有人杯子空了,马上找来女服务生为客人斟酒,兴奋得好像是他要出国一样。他晃着像海怪般的滑溜光头在会场内四处穿梭,散播亲切的笑容,并不时对主持欢送会的佃和安西发号施令。

  “财前教授,平和制药厂的川上董事长和阪和纺织的野村董事长到了。”

  佃一脸善解人意的表情,趋步走了过来。财前之前就听平和制药的武井总经理提过,川上董事长会来送行,但阪和纺织野村董事长的来访却让他感到有点意外。

  “野村兄,你还特地来机场送行,我真是不敢当,前几天您还那么客气……”

  财前指的是野村送来的贵重饯别礼。

  “不,不,你太客气了,先前一直承蒙照顾! 希望你此行一路顺风,不管怎么说,没有你财前教授,我的胃早就不保了。”

  多亏财前帮他动了胃癌手术,野村才能维持目前的健康状态。他笑着打完招呼后,随即让位给下一个前来送行的贵宾,平和制药厂的川上接着上前恭敬地弯腰向财前行礼。

  “恭喜恭喜衷心祝福您在学术研讨会上获得成功! 您到达德国时,敝公司的派驻员会去接您,有什么事请您尽管吩咐。”

  此前武井总经理已经向财前交代了细节,于是,财前郑重地向川上表示感谢。

  “谢谢您想得这么周到,我真是受宠若惊。”

  “财前教授,你的人脉真广,除了大学、我们药厂、医疗器械公司的人以外,还有医师公会、校友会的人,甚至连那些财界的大佬病人也来了! ”

  他对财前的人脉之广十分钦佩。场内,浪速大学的教授们以叶山教授为中心,站在靠窗的那一区;医师公会以岩田重吉为中心,校友会的人则以锅岛贯治为中心,分别在房间内各据一方。药厂、医疗器械公司的相关人员则低调地站在门口附近,作为财前特诊病人的财界人士则各随己愿地高谈阔论着,人满为患的室内烟雾弥漫。财前看着出乎意料的盛大欢送场面,朝着一身素雅打扮、不引人注目地挤在人群中前来送行的庆子展露笑颜。庆子假装用手帕擦拭着嘴角,抛出一个彼此心领神会的微笑,昨晚温存的记忆还在双方的体内散发着余温。

  突然,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医学部的鹈饲部长偕夫人出现了。财前立刻换了一副表情上前迎接:“我做梦都不敢奢望鹈饲教授亲临,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感谢之意! ”

  “呀,恭喜了! 今天天气不错,是出发的好日子,祝你一路顺风! ”鹈饲说完,又低声地说,“还有,昨天就谢谢了……”

  昨天,财前作为发起人,将以为了纪念鹈饲医学部长银婚而增建书库的名义筹措到的祝贺金亲自送到鹈饲府上,鹈饲就是为此专程来向他道谢的。

  “不,您太客气了。我出国期间,还请您多照顾。”财前客套地拜托着。

  “财前医生,你就放心出国吧,这里的事就不用担心了。”鹈饲夫人鼓着鱼鳃般的下巴说道。

  财前杏子立刻挤到鹈饲夫人面前:“夫人您不仅亲自光临,刚才这番话更让我们感激不尽。”她恭敬地鞠了一躬。

  “今天可是财前教授出国访问的大日子,外子身为教授会的代表,我身为教授夫人会的代表来送行是理所当然的,老公,你说对不对? ”

  她似乎想让鹈饲表态,自己则发出像男人一样低沉的声音呵呵笑着,鹈饲脸上也泛起暖昧的笑容。但医学部部长夫妇一起为新任教授长达一个半月的出国赴会而前来送行,简直称得上是空前绝后之举。究其主要原因,当然是为了答谢昨天财前把祝贺金送至鹈饲府上的举动。外围的教授们看着鹈饲和财前热络地你来我往,心里很不是滋味。

  大厅传来前往东京的班机即将登机的广播后,负责主持的佃立刻宣布.“现在,有请鹈饲医学部长带领大家祝福财前教授的启程,请大家一起呼应。”

  鹈饲挺起了肥胖的身躯:“祝贺浪速大学医学部财前教授的启程,万岁! ”他高高举起双手,一直挤到大厅门口的众多欢送者也呼应着。

  “万岁! ”

  “万岁! ”

  高声欢呼了三声后,响起一阵如雷的掌声,财前低着头答谢着。杏子与又一也和财前一样低着头,但两个孩子却和欢送者一样高举双手,大叫着“爸爸,万岁! ”

  掌声平息后,财前的脸泛着红潮。

  “今天,万分感谢各位的热情欢送,我走了。”他接过佃手上的手提包,走向一号登机门。

  “财前! ”有个声音叫住了他。他转身一看,里见正拨开人群赶了过来。

  “原来是里见,没想到你会来送我……”他满脸诧异地说道。

  “东教授的千金有事要找你。”里见说着把东佐枝子推到前面。

  “不好意思,原本想在今天早晨去拜访的,结果时间来不及了……”财前尴尬地说到一半,佐枝子直视他:“我父亲也以为你早晨会来,一直在等你,但你最终还是没有现身。所以,我代表父亲过来,希望你把礼物代为转交给慕尼黑大学的波尔夫教授,里面有我父亲的一封信,希望你工作顺利……”简短的话语中,佐枝子义正辞严地责备了财前的无礼。

  “请代我问候老师,我会负责把礼物交给波尔夫教授。”财前只说了这一句话,便接过东佐枝子递出的包裹。

  “财前,期待你会有出色的表现。”里见发自内心地祝福财前成功,突然,似乎想到了什么,“对了,那位病人……”

  还没等他说完,财前立刻说:“好,那我就走了。谢谢你来送我! ”

  说完,他掉头就走进了登机门。

  当他走过登机门时,人群中再度响起“万岁”的欢呼声,财前笑着挥挥手。等待已久的媒体摄影记者纷纷按下快门,财前露出了格外灿烂的笑容。他终于走上舷梯,站在飞机的登机口前,又再度应摄影记者的要求,摆出高举右手的动作。欢送的人群纷纷为他鼓掌,财前像舞台上的演员一样,将壮硕结实的身体向后仰,用力挥着右手,在空中小姐的迎接下走进机舱。

  当财前搭乘的日本航空班机消失在云端时,里见转身看着佐枝子。

  “已经看不到了。”

  “对。”佐枝子放下举在额前遮太阳的手。

  “咦,怎么大家都不见了? ”

  刚才还在这里夸张地挥着手、高呼万岁的欢送者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无踪,别说欢送台这里,就连候机楼里也显得空荡荡的,有一种大潮退去的凄凉。隔着玻璃,只看到财前家的人和医局的五六位资深助理还留在贵宾候机楼。

  “走吧,刚才那么多人,你一定累了。”

  “不,没关系,您要马上回大学吗? ”

  “对。时间还早,我会先回研究室,还可以再做一点事。”

  说着他跨出脚步走向玄关,佐枝子吞吞吐吐地说:“如果您方便的话,加茂的桃树林就在距离这里30分钟车程的地方,您要不要一起去散散心? ”

  里见犹豫了一下:“好。我整天不是待在弥漫着消毒水味的医院里,就是窝在不见阳光、阴暗的研究室,偶尔也要出去晒晒太阳。好吧,一起去吧。”

  他们走出机场大门,搭上了出租车。

  出租车从机场沿着阪急宝琢线向北行驶。穿过池田市的市区后,车流量骤减,斜前方出现一片被绿树包围的高地。

  “那里就是花屋敷的高地,加茂的桃树林就在高地对面。”

  佐枝子指着窗外的绿色高地。不久,车子向西转了一个大弯,行驶在国铁福知山线的左侧,穿过川西池田站后,路变成一条坡度缓和的坡道。

  顺着蜿蜒的坡道开上去,是一片平原状的高地,四周几乎没有人烟,道路两侧都是杂木林,车子里不时飘来植木园里杉树树苗散发出的新鲜幼芽味道。穿过杂木林,眼前突然变得开阔起来,杂木林已经消失,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天鹅绒般浓郁鲜艳、枝叶茂密的桃树林。

  里见和佐枝子走下车,在桃树林前伫足欣赏了好一阵子,似乎忘了彼此的存在。然后,才缓缓走进桃树林中。踩在林中带着湿气的柔软泥土上,阳光像五线谱一样穿透错落有致的桃树枝叶洒落地面。两人随意漫步着,没有遇到其他游人,四周一片寂静,里见倾听着自己发出的脚步声。

  “想不到,在距离机场30分钟车程的地方,有这么一个远离尘嚣的桃树林,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佐枝子低着头,停下了脚步。

  “每到桃花盛开的季节,这里放眼望去尽是一片桃花的世界,恬静而华丽,正是所谓的桃花乡。不过,那个时候的桃树林太华丽了,总觉得和自己格格不入,我还是无法适应。”佐枝子站在树阴下微笑着。

  “或许吧。桃花无论是颜色还是形状都很华丽,总觉得和你不太搭调。你经常来这里吗? ”

  “对,偶尔一个人漫步在尚未开花的桃树林中,感觉好像在探究只属于我自己的人生。”

  佐枝子的声音在桃树林中静静地回响着,树叶轻轻地随风摆动。

  不知不觉中,两人已经走出了桃树林,来到高地的顶端。遥远的右侧彼端,5月的山坡和缓的轮廓依稀可见,正前方的花屋敷丘陵起起伏伏,近在眼前,或许是因为山高风大的关系,四周的树木猛烈摇摆着。

  “要不要在这里休息一下? ”

  里见望着正前方的丘陵,在高地顶端的草丛上坐了下来。佐枝子也在里见身旁坐下。彼此虽然默不作声,却丝毫没有凝重的气氛,内心反而有一种宁静的祥和。

  “啊! ”

  佐枝子突然轻呼出声,侧着头竖起耳朵听着。原来,从意想不到的方向传来了教堂的钟声。里见四处张望着,试图寻找声音的来源。

  “啊,是那里。从花屋敷丘陵右端中央,树木特别浓密的地方传来的。”

  佐枝子朝着那个方向凝神看着。

  “咦,那是圣和女子学院。刚才的钟声是女子学院的钟楼传来的,真没想到可以在这里看到女子学院。”

  从来没有来过高地顶端的佐枝子惊讶地指着那个方向,丘陵中央的树林里,隐约看见一幢红瓦白墙、很漂亮的建筑物。

  “那就是你和三知代读的圣和女子学院吗? ”里见似乎被眼前这幢欧式学院风格的美丽建筑和四周的风景深深地吸引了。

  “但我不太喜欢那所学校,把门阀、家世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上次我去参加校友会时,大家的话题也都集中在丈夫的家世和社会地位上。”

  “那,三知代希望我能够当上教授,应该也和这种校风有关吧。”

  “咦? 三知代也会在意你能不能当上教授吗? ”佐枝子难以置信地问道。

  “不,三知代希望我当上教授与虚荣心或对名誉的渴望无关,她父亲是名古屋大学的医学部长,她的亲戚中也有许多大学教授,所以,她认为留在大学里深造,自然就会当上教授。她的想法很单纯。”里见的语气有点沉重。

  “我能够了解。我们家也有这种想法。虽然我哥想走文学的路,但还是在父亲的强迫下勉强进了医学系。他读得很不快乐,还罹患了肺炎,最后几乎是用自戕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的祖父、父亲都是医生,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儿子、孙子也要当医生,只要留在大学深造,就必须要当上教授,这是许多医生家庭的普遍想法,完全漠视了人的个性。但我认为像里见医生这么优秀的人,能不能当上教授根本不重要。”

  说完,佐枝子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她发现心中对里见的思慕之情已超乎想像,而且自己还试图暗地珍惜、培养这份情感。里见似乎并没有体会到佐枝子话中的含意,用清澈得有点冷漠的视线注视着遥远的前方。

  “财前应该差不多到羽田机场了吧? ”他看了一下腕表说道。

  “他今天晚上就要去德国了。我很羡慕财前有机会参加国际学术研讨会,和各国的医学家直接交流。”里见仰望着天空说道。

  “里见医生,很难想像你会羡慕财前。今天的欢送场面根本不像是医学家出席学术研讨会,倒像是政治家或财界大佬为了夸耀自己的权势的出国欢送会。当然,这不能完全怪财前,送行的人或许也有责任,但真正有志于医学之道的学者的欢送仪式应该有更高的格调才是。”

  说到这里,佐枝子停顿了一下:“如果今天不是您陪我一起过来,我一定也会把送给波尔夫教授的礼物托给第一外科医局的人带过来。我根本不可能自己跑到机场把东西交给财前。”

  “既然是这么重要的礼物,不管财前有没有去府上请安,都是你的心意,对方也一定会感受到的。”里见似乎在笑佐枝子稚气未脱。

  “其实我不是很介意,我父亲和母亲都强烈反对我去大学找财前。因为,无论在教授选举时财前和父亲之间有过什么过节,在教授选举后,他不仅从来没有来过我家里,还漠视16年来的师生情谊,完全无视我父亲的存在。我并不是因为我父亲才说这种话,而是我无法原谅这种人的所做所为。”

  她极有主见地发表着自己的看法,让人怀疑如此激烈的情绪竟是隐藏在她那看上去纤细娇弱的身躯里的。

  “财前这个人,可以为了自己的野心将他人完全置之度外,无论对方是师长、朋友还是病人,他也会毫不在乎地踩着别人的肩膀以爬上医学界的权势顶点。”

  虽然她的语气很平静,但一双单眼皮的凤眼露出坚毅的眼神。里见第一次感受到佐枝子的坚强个性,他似乎被她的激烈情绪震慑住了,盯着她的脸注视良久。

  “刚才,在机场登机门那里,你在对财前说‘期待你有出色的表现’之后,不是还不放心地提到‘那位病人’吗? 我想,你指的应该是上次提到过的贲门癌病人吧。我觉得,那位病人的事你最好别再插手了。我感觉怪怪的……”

  “怪怪的? ”里见一脸诧异与不解。

  “财前这个人一旦遇到不利于己的事,很可能会将责任推到你身上,所以请别再插手了……”佐枝子再度要求。

  “怎么可能? 你想的太多了。”

  “不,你一提到病人的事,他立刻冷漠地充耳不闻,看到他走进登机门的时候,我不禁浑身发毛,觉得背脊上涌出一股寒意,所以……”

  “但那样的话,病人就太可怜了。”

  “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你已经百分之一百二十地尽了内科医生的职责,而且也已经将患者转到外科了,这样不就好了吗? 我总觉得你会因为这件事受到意想不到的伤害,我不希望你因为财前的事受到伤害。”佐枝子十分坚持。

  “怎么可能? 这……”

  里见才说到一半,佐枝子倏地伸出白皙的手堵住里见的嘴。

  “不,在上次教授选举中,我就预感结局不会圆满,这次我也有相同的预感。”

  她用祈求的语气说,“请不要让我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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