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十一章

  第九章

  新的一年到来了。一星期后举行的教授会,将进行决选继任教授的投票。财前派为了巩固票源,频繁地召开聚会。

  叶山教授听从鹈饲医学部长的吩咐,接下游说校内教授的工作,岩田重吉与锅岛贯治则利用浪速大学校友会干部的身份,从校外煽动临床组的教授们,提高支持财前的声浪。

  今晚的聚会,他们将要估计这些活动的成果,并据此拟定最后对策。不过鹈饲医学部长担心直接与岩田、锅岛见面太惹人注意,因此只有岩田一个人和鹈饲商议之后,再前往锅岛贯治、财前又一及财前五郎本人等待的扇屋包厢。

  锅岛贯治穿着昂贵阔气的双排扣西装,胸前的口袋露出一截彩色手帕,和财前又一正喝着酒。

  “岩田是怎么了? 都已经过了8 点了,怎么还不见人影? 不过是预估31票的流向,到底要耗多久? 在我们这些经历过市议会选举的人看来,鹈饲和岩田的做法,真的是太外行了! ”锅岛不耐烦地说完,瞄了一眼时钟。此时走廊传来慌乱的脚步声。

  “不好意思,让各位久等了。预估作业比想像中的困难,耽搁了不少时间。”岩田急急忙忙地走进来。

  “预测结果怎么样? ”又一迫不及待地询问。

  “有绝对把握会投给财前的票数,约18票。”

  “咦? 才18票? 太少了吧! 31票当中只能拿到18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一开始不是保证说,鹈饲先生是临床组的实力派,所以临床组的票都会到五郎这边来吗? ”又一光秃秃的头反射着灯光,脸上尽是无法信服的不满。

  “唉,唉,别这么激动嘛。全部虽然有31票,但是当中有15票是基础组的,剩下的16票才是临床组的。首先,临床组的16票,应该是支持财前的鹈饲派10票,支持菊川的东派4 票,支持葛西的野坂派2 票。不管是哪一边,为了取得过半数的票,都必须抢到基础组的票才行。但是基础组有大河内这个像奈良大佛一样的老顽固在,整组的票都掌握在他手里,也就是说,决定教授选举胜负的15票,目前流向未明。所以,我们要想办法从那里张罗到8 票才行。”

  岩田具体地说明之后,又一开口了:“原来如此! 听完你的话,我总算知道为什么临床组16票里只拿得到10票了。不过东派和野坂派都想要抢攻基础组的这15票,我们得稳扎稳打才行。再说,即使东派只能在临床组拿到4 票,但是如果他有办法说动那个‘奈良大佛’,一手囊括基础组的票,那该怎么办?4票加15票,总计19票,也就是说,财前五郎还是有可能败北。你说只能拿到18票,这教我怎么放得下心来?我特地请你们两位赫赫有名的显贵来帮忙,自问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能不能请两位再想想办法,好增加票数呢? ”又一露骨地要求,然后转向财前五郎,“你本人的意见怎么样? ”

  “的确,说老实话,18票这个数字,实在无法让人完全放心。如果葛西学长的出现,分散了原本因反对外来教授而集中在我身上的票源,我很有可能遭到他与菊川的两面夹击。”财前五郎担忧地说完,又一接口道:“这样的话,就更需要从‘奈良大佛’所在的基础组张罗到10票以上才行啊! ”

  “没锆,重点就在这里。我和鹈饲之所以谈得那么久,也是为了这件事。我们商谈之后,最后想到了一个不错的方法。”岩田说完,突然压低了声音,“表面上,基础组的票掌握在大河内手中,但是我听说,最近以公共卫生学的助川教授为中心,一些年轻的基础教授们,对大河内那种状似清高实则食古不化的做法感到不满,所以叶山正着手从助川教授那儿开始瓦解他们。”

  “哦,叶山教授啊……真是太感激了。”

  又一在一个月前,才委托叶山到自己的医院进行手术,并以手术谢礼的名义支付了巨款。叶山这么快就采取行动,让又一很满意。

  但是这时财前五郎开口说:“基础组一向被称为‘大河内基础组’,内部非常团结,他们会因为公共卫生学的助川教授一个人的挑拨,就四分五裂吗? ”

  基础医学组当中,公共卫生与媒体关系密切,助川教授也经常上电视或广播,宣导防治公害等议题。财前五郎想起善于交际的助川教授,担心基础组那些意气用事的老学究,会那么简单地跟随助川吗? 锅岛也担心这一点,但他灵机一动:“这个方法怎么样? 碰巧我也担任市议会的民生保健委员长? 就让我以‘咨询下年度预定设立的公害研究所相关事宜’的名义,邀请公共卫生助川教授等生理、卫生、放射科的教授前来,然后再趁这个机会巧妙地游说他们支持财前,各位觉得如何? 这样的话,既不会显得突兀,还可以顺势暗示他们,等到财前当上教授之后,将会安排他们底下的研究员成为公害研究所的成员。”

  锅岛非常自信地提出意见,又一紧接着开口:“那我该准备多少才行? ”他是指贿选费的事。

  岩田慌忙挥手:“你怎么动不动就扯到这里? 这件事就交给我和锅岛市议员,需要的时候,再由我向你开口就是了。”

  “可是,我看医师公会的选举,从头到尾就是钱、钱、钱! 我是依照自己长年的经验,才这样说的。”

  “你说的一点儿都没错。只要是叫做选举的东西,全都和钱脱不了关系。日本医师公会的选举和候选人,与其说是比较见识高低,倒不如说是看谁钱撒得多。但是大学的教授选举,给钱的方法是需要一点演技的——让钱看起来不是钱的高超演技。”

  “哦? 高超? 连这种一文不值的东西也要啊? ”私立医专出身、一直都是开业医师的又一揶揄地说道。

  在国铁高概站下车后,第二外科今津教授走出检票口,沿着柏油路向东走去。

  由于这里是郊区,一旁的商店静悄悄地伫立着,经过这些店家后,往来的行人变少了。

  今津走在人烟稀少的马路上,再一次回想昨天和东教授商谈的内容。第三内科、神经科、麻醉科、泌尿科以及中央临床检查科的教授共5 票,加上东和自己的票,他们在临床组确保了7 票,但是为了再取得10票,他们绝对需要主宰基础组的大河内的协助。不过,该怎么做才能得到大河内的协助? 在没有确切结论的情况下,今津决定先拜访大河内的宅第。

  从大马路拐进巷子里,今津看见木板围墙弯曲、屋瓦剥落的大河内家——一所看起来朴素得一点儿都不像是得到学士院恩赐赏的著名学者的房子。今津按下门上的老旧门铃。

  “请问是哪一位? ”

  一名年约70的老妇出来应门,她应该是为独身的大河内打理身边杂务的佣人。

  “请转告大河内教授,说浪速大学的今津来访,他就知道了。”

  老妇立刻进屋传话。

  今津站在水泥地上环视玄关。门框的木板折损扭曲,里头的榻榻米也褪成了褐色,空气中充满了枯燥乏味的萧瑟气息。

  方才的老妇回到玄关:“先生正在看书,请到书房来。”

  “谢谢,麻烦带路。”

  穿过每走一步就发出倾轧声的走廊,进入里头的房间,那儿便是书房。约莫10叠大的和室里,放着巨大的书桌,墙边紧密地摆满了书架,书的重量把榻榻米压出严重凹陷。

  “抱歉,突然来访。”

  今津出声打招呼,原本在看书的大河内抬起头来:“啊,今津。你突然过来,有什么事吗? ”

  今津不经意地望去,大河内正在读的是《人体肿瘤学》的德文书。原本猜想星期日下午拜访应该不会打扰,没想到大河内竟然埋首在书堆中钻研原文书,这让今津感到一股慑人的压迫感。

  “没想到您连假日都在读书,不好意思,打扰了! ”今津惶恐地说。

  “对我而言,假日反而比较能够专心于研究。大学有课的日子,不是指导研究员,就是有做不完的琐碎杂务。在家的话,就不用担心那些了。那么,你今天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

  大河内似乎希望今津快点儿说完,好继续研究。“不,也不是什么特别的要事……实在是因为东教授为了这次的教授选举而忧心煎熬,我看了实在觉得非常不忍……”

  “哦? 东教授在因何烦恼呢? ”

  “其实,就如同教授您也知道的,东教授认为只要是有资格继承第一外科的一流学者,不管是哪里出身的都不是问题。而在第二次选考委员会评选全国公募来的候选人时,东教授注意到了不管是学识或人品都出类拔萃的菊川教授,并热切地希望他能够成为自己的接班人。”

  “确实,那位金泽大学的菊川非常优秀,东教授会这么想也不奇怪。”大河内若无其事地说道。

  “但是,这就是让东教授苦恼的原因。3 位最终候选人里,有东教授的门生财前以及曾在东教授自己门下、后来转任到德岛大学去的葛西。即使东教授公平客观地想要选择菊川,感情上还是有无法割舍的部分。总之,东教授看起来非常苦恼。”

  今津同情地说。

  “东这个人初识会让人觉得冷漠,其实是个很体贴、温厚的人。但是,在这么重大的时刻,是不能这样优柔寡断的。”

  “是的,问题就在这里。东教授因为太过仁慈,常常容易陷入优柔寡断当中,所以我对东教授说,在继任教授这么重大的人事问题上,不应该被无益的义理人情所束缚,而该以理性来处理。同时我也鼓励东教授,说我站在第二外科的立场,也会协助他支持最适合第一外科的菊川成为教授。”今津的口吻异常激动,但是大河内却只是面无表情地应了声:“这样啊……”

  今津有些焦急了:“不过,虽然这么说,但是该如何为菊川聚集票源才好? 如教授所知,东教授和我都缺乏政治力量,也不擅长交际,这个问题真是让我们伤透了脑筋。这种时候,我却听到支持财前的鹈饲派正和校友会联手,积极进行拉票活动。眼看大河内教授所期望的公正选举就要无法实现,我真是感到忧心忡忡。”

  大河内的眉毛倏然一跳,面露愠色:“你说鹈饲派和校友会等联手,进行拉票活动,这是真的吗? 为什么这种应该在校内处理的问题,会牵扯到外头去? 说起来,临床出身的校友会干部,有些人自以为是压力团体(Pressure Group)(政治用语,为确保自身利益,而对政府或国会抗争或施加压力的团体。)的老大,能够左右决策,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

  “这似乎不只是传闻而已。正因为如此,以纯粹的学术观点来看,我更希望能让最杰出优秀的菊川成为第一外科的继承人。如果可以,希望大河内教授能够助我们一臂之力。”

  今津一口气说完,大河内凹陷的眼睛射出锐利的光芒:“是东叫你来拜托我的吗? ”

  “没这回事! 东教授听到鹈饲派的许多传闻后表示,如果菊川因为卑鄙的拉票活动而落选,浪速大学等于已经失去了严正公平的教授选举,他将要舍弃一切,离开大学。听到东教授这番话,像我这样赞同东教授理念的人,怎么还能够静得下心来? 所以我才会这样冒昧突然前来拜访。”

  大河内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了:“今津,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的立场严正中立、公正无私,绝不会因为任何人的请托而有所改变。不管有没有人拜托,我都会在教授会上,清楚地对我认为优秀的候选人表示支持。”

  “那么,你会支持菊川了? ”今津鼓起勇气问。

  “不,我只是说我会以严正中立的精神与会而已。”大河内冷淡地回答。今津面露失望之色,屋内的空气都显得异常凝重。

  “话说回来,各派在临床组的预估票数,大概是怎么样? ”大河内突然问道。

  “我想大概是财前8 票、菊川5 票、葛西3 票。”

  听到今津的回答,大河内不知有何用意,在便条纸上记下这些数字。

  门扉紧闭的新馆会议室里,正举行决定第一外科继任教授的教授会。硕大的玻璃窗以及淡黄色墙壁构成的崭新的会议室内,充满了历年教授会未曾有过的紧张气氛。

  室内的桌子排成u 形,正中央坐着教授会主持人鹈饲医学部长及选考委员会长大河内教授,临床组与基础组的教授们则依座位表顺序入坐两旁。除了1 名教授因病缺席外,30名教授都到齐了。不过由于各派事前的拉票活动,大半的教授应该都已决定要投给财前、菊川、葛西这3 名候选人当中的某一位了。

  鹈饲环视众人,确定各教授皆已出席后,大声咳了一声:“由于第一外科东教授即将退休,接下来将举行选拔继任教授的审议,同时进行选举。在这之前,我们请选考委员长大河内教授,为我们说明评选经过。”

  大河内站起鹤一般细瘦的身躯,说:“我们接受教授会的委托,在选考委员会中进行了严正的选考。现在由我向各位报告评选的经过与结果。首先是评选方法。为了将视野扩及全国,广征人才,我们采取全国招募的形式,请全国各大学校长或医学部长推荐,最后得到10名候选人。剔除当中年龄、成绩或品格有所缺憾的5 名之后,剩下的5 名候选人皆是难分轩轾的杰出人才。经过我们就学历、职历、研究经历、品格等各方面进行更加严格的评选之后,最后决定由金泽大学的菊川教授、德岛大学的葛西教授,以及本校的财前副教授为最终候选人,接受教授会的表决。这3 名候选人的学历、职历、研究经历等,各位只要参考手边的履历表复本,应该就能知晓,因此我以选考委员长的身份,仅就3 名候选人学问方面的成绩作重点说明。”

  大河内以他一贯的简洁风格说完后,各教授便低头看着每个人手中的候选人履历表。

  “那么,依照五十音的顺序排序,首先介绍德岛大学的葛西候选人。关于他的经历,如履历表上所记载,他是本校出身,于昭和三十年(1955)由本校副教授转任为德岛大学医学部教授直至今日。葛西候选人研究的是肺结核的肋膜外充填术以及肺癌的外科治疗。昭和三十三年(1958)在肺结核的外科研讨会上,发表以《肺结核的肋膜外充填术》为题的演讲;昭和三十七年(1962),发表《肺切除术前后之心肺机能》的研究报告,可见他在肺外科领域有着杰出的成绩。至于品格方面,也非常完美无缺。”

  积极推荐葛西的整形外科野坂教授座位附近,传来窃窃私语。

  “接下来是金泽大学的菊川候选人。如同履历表上记载,他毕业于东都大学医学部,在该校担任讲师之后,于昭和三十二年(1957)成为金泽大学医学部教授,直至今日。成绩方面,菊川候选人一贯针对冠心病进行研究,总计提出了22篇论文,另外也在胸外科学会当中,于昭和三十三年(1958)以《心肌梗塞的血行再生术》为题进行特别演讲。昭和三十五年(1960)发表《冠动脉内膜切除术》的研究报告,昭和三十六年(1961)得到日本外科学会总会的学会赏。尤其在冠动脉内膜切除术方面,菊川候选人的技术无人能出其右。至于品德方面,金泽大学医学部长的推荐函中,曾提到他是一个温和内敛的学者型人物。”

  东与今津暗中对视了一眼。从大河内平淡的说明当中,感觉得到对菊川的亲切善意。

  “最后是财前候选人。如同各位所知道的,财前候选人于昭和三十年(1955)开始担任本校第一外科的副教授,专攻消化器系统——尤其是食道·胃吻合手术的肠管移植研究。昭和三十五年(1960),他在日本外科学会总会中进行《胃粘膜癌之临床意义》的特别演讲,昭和三十六年(1961)发表了以《有关胃癌的转移、进展之临床及病理学检讨》为题的研究报告。在食道·胃吻合手术的领域中,他的成就有目共睹。至于人品方面,无须我赘言,想必各位都已经非常清楚了。”

  大河内语毕坐下,鹈饲紧接着站起来:“方才选考委员长针对3 名候选人,公平且严正地介绍了他们的成绩。各位如果对于各候选人有任何疑问或意见,请尽情发言。尤其是选考委员之外的各位教授,请趁此机会,直言不讳地说出你们的意见。”

  在选考委员会上无法以众克寡的鹈饲,想要在教授会中靠着支持财前的多数派一决胜负。此时,大河内正色催促东发言:“在这之前,如果现任教授东教授有任何意见,都希望您能够先说出来。”

  东静静地起身:“我并没有特别想说的。这三名候选人都是选考委员会经过严正的讨论选拔出来的优秀人物,因此我只期望可以通过更公平的投票方式,选出最能够促进本校发展的杰出人才。”

  “东教授说得一点儿都没错。我们应该要以严格的态度,踊跃地对各候选人提出质疑才是。”鹈饲客气地说道。

  仿佛呼应似的,支持财前的第二内科教授,同时也是附属医院院长的则内教授开口了:“我想对葛西候选人的成绩提出质问。关于葛西候选人提案的‘肋膜外充填术’,我听说手术后,浆液会堆积在充填于肋膜腔内的‘乒乓球’中,结核菌在当中繁殖,造成痿孔,使病情恶化的例子似乎不少。有关这一点,各位的意见如何?”

  则内教授以结核专家的立场提出尖刻的质疑,而同样支持财前的放射科教授也追问:“这我也曾经听说过。我认为‘乒乓球’的临床应用似乎太过冒进了一些,现在学界甚至愈来愈倾向应尽快取出已充填的‘乒乓球’了。”

  支持财前的一派,为了不让因反对外来教授而集中在财前身上的票,分散到同校出身的葛西身上,想先击溃葛西。

  支持葛西的整形外科野坂教授,浅黑色的脸上充满了斗志:“真不敢相信这番话会出自专攻结核病的第二内科教授之口! 葛西候选人的肋膜外充填术在发表之时,很明显地让结核的空洞缩小,对结核的治愈做出了非常大的贡献。‘学问’这件事,即使是一直被视为真理,在经过10年之后,也很有可能不再是真理。但是如果因害怕这一点而裹足不前,就做不了什么事了,况且葛西候选人之后又不断地改良肋膜外充填术,努力克服初期发现的缺点。难道您不知道吗? ”

  被野坂指责为孤陋寡闻,则内教授反驳道:“克服缺点? 别开玩笑了,我看你才是不晓得我们结核专家对他的评价。再说,葛西候选人真的有担任教授的器量吗?我觉得他所谓的品格完美,根本就是八面玲珑、见风驶舵,也就是太没有自己的主张……”

  则内说到一半,支持葛西的小儿科河合教授发言了:“担任教授的器量,是一个人在当上教授之后,自然会慢慢具备的。所以,这一点不构成是否适任教授的问题,而且葛西候选人是属于大器晚成型的,他最近的成绩让人耳目一新,在学术方面,可以说是东教授的直系继承人! 兼之他又是财前候选人的学长,同样是本校出身,实力也相差不到哪里去,依照先后顺序来看,推举在地方医院饱尝8 年辛酸的葛西候选人才有道理啊! ”

  这时其他人纷纷窃窃私语,交换眼神。鹈饲探出富态的身躯,敲了敲桌子:“禁止刚才那种拉票式的发言。请针对候选人的履历及成绩,继续提出质问。”

  财前派的眼科教授,屈着瘦小的身躯,以异常低沉的声音说:“冒昧请教一下,我听说菊川候选人的背后有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暗中操纵,如果真的是这样,委员会真是把最棘手的人物给留到最终票选了。众所周知,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可是文部省科学研究经费审议会的老大啊! ”

  财前派的参谋人物叶山立刻响应:“这真的很教人伤脑筋呢! 竟然让东都大学的一个教授左右文部省的研究经费,这才是学界之癌! 本来研究经费就应该平均分配到全国,不该有这样的情形。不过审议会现在的情况,也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的。再说,如果为了觊觎研究经费而影响选举,那才真是浪速大学的耻辱! 但是话说回来,菊川候选人背后如果确有东都大学的船尾在操纵的话,的确是相当棘手。”

  这番话表面上攻击文部省科学研究经费审议会的腐败,事实上却是一种让菊川候选人陷入不利的恶劣诽谤。

  温和的今津闻言立即怒气冲冲地责难道:“医学部长,刚才的发言才是恶质的拉票活动,请禁止那种发言! ”

  “今津教授说的没错,此后禁止一切针对特定候选人的中伤发言。请继续提出质问。”鹈饲敷衍地响应着。

  财前派通过锅岛贯治来分化基础组的目标人物——基础组公共卫生学的助川教授发言了:“站在基础组的立场,我想就菊川候选人的论文提出质问。菊川候选人的《试论高压手术室在心脏外科手术的应用》这篇论文,我刚才和生理学的教授谈了一下,关于在高压下的病态生理,应该还有许多尚未解决的问题,因此觉得这篇论文略嫌轻率。各位觉得如何? ”

  东与今津的表情骤变。他们不是为菊川的论文内容感到慌张,而是他们仰赖的基础组教授竟然对菊川提出了批判。

  东压抑住惊愕的神色:“这个问题让我来回答吧。的确,高压手术室的设计以及氧气中毒等问题依然尚未解决,但是近年来与此相关的研究,不只是我国,在海外也相当盛行。学会非常期待这些研究能够带来崭新的见识,因此我不认为可以称之为‘轻率’。”

  听到东教授的回答,大河内转向生理学教授:“林田,身为生理学教授,你同意东教授的发言吗? 或者这篇论文的确就像助川说的,太过轻率了? ”

  生理学教授林田回答:“关于这个问题,须视今后的发展而定,不该妄下定论,因此我无法评断。但是作为一篇试论,应该还是有它的价值的。”林田的回答相当模棱两可。

  “既然是必须留待今后解决的问题,现在对它吹毛求疵也无济于事,我们继续议程吧。”

  大河内说完,葛西派的皮肤科乾教授开口了:“据我所知,菊川候选人在学术上虽然颇有成就,但是手术技术却不甚高明。听说由于人工心肺机能不全,菊川候选人指导施行的手术,术后因引发血液凝固障碍而造成患者出血过多,甚至死亡的例子不在少数。如果这是事实,那么菊川候选人实在不适合担任本校的第一外科教授。”

  “这不能归咎于菊川候选人所设计的人工心肺装置,也无关他的指导优劣,而是处理患者的手术者本身技术未成熟所致。关于这件事,我们向金泽大学求证后,也得到相同的回答。”今津斩钉截铁地说。

  支持财前的叶山说:“你这说法有点儿奇怪。根据后来我所听说的,问题出在菊川设计的人工心肺装置上,所以这应该是菊川候选人的责任。说起来,这种器械装置在应用到临床实验之前,应该以动物实验确保其完美无缺才对,而他的态度竟如此轻率,实在让人怀疑他身为学者的良心,而且……”

  叶山愈说愈起劲,却被大河内的一声“等一下”给制止了。

  “即使在动物实验中进行充分的测试后认为没有问题了,这种情况还是可能发生的。以麻醉装置为例,就算采用世界一流的‘海德布林克’或‘佛莱加’优秀麻醉机,还是有可能造成患者死亡。除去手术者的技术不成熟或是指导者的水平高低、装置的优劣等因素,手术中还是会发生这样的偶发事故的。但是如果拘泥于每一件意外,就无法进行任何研究,医学也将停滞不前。而且,菊川候选人设计的装置,现在广受医界好评。叶山,拿初期实验阶段的事故来找麻烦,不是一个医学家该有的行为。”

  大河内不容分说的语气,让能言善辩的叶山也不得不沉默下来。

  “那么,关于财前候选人,各位有什么疑问吗? ”鹈饲打圆场似的说道。

  葛西派的血清学教授迫不及待地开口:“我想对财前候选人的成绩提出质问。

  财前候选人对于食道·胃癌的手术方法,广受嘉许,但是学会中认为,财前候选人的所谓‘发明新术式’的提法是太夸张了一些,反倒具有强烈的宣传意味。而且在消化器的手术当中,即使进行相同样式的吻合,术后引起的愈合程度以及范围,也未必完全符合财前候选人所提出的报告,甚至在实质上与他的评价往往并不一致。”

  菊川派的神经科教授也附和道:“我听说财前术式非常复杂,并非任何人都能够轻易习得。关于这一点,我想请问选考委员会,是否请教过外科学会的权威——泷村名誉教授的意见? ”

  葛西派与菊川派两派,完全站在同一阵线了。

  选考委员长大河内响应道:“关于这一点,我们并非专家,如果各位希望,我们可以联络泷村名誉教授,请教他的意见。不过这里正好有另外印制的候选人论文,请各位参考并研讨如何? ”

  葛西派的野坂乘胜追击似的开口了:“财前候选人在手术方面有着卓越的技术,同时在搞女人方面,似乎也有相当高超的手腕。传闻他和酒吧女之间有婚外情,完全没有一个国立大学教授应有的德行,有关这一点,我想各位应该都已经纳入考虑了吧? ”

  野坂对支持财前的教授们投以嘲讽的微笑,鹈饲的表情转为恼怒:“野坂,请不要进行人身攻击。根据我所知道的情形,你的话似乎夸张了一些。那点程度的风流韵事,你我也不是完全没有经验吧? 呵呵呵呵……”鹈饲压低喉咙环视众人笑道。临床组一些行事较招摇的教授们,都露出了苦笑。

  “看样子,议论似乎进行得差不多了。现在就来进行投票,有任何异议吗? ”

  鹈饲紧接着这样说,没有任何人反对。

  “那么,我立刻联络学务主任,现在开始进入第一外科继任教授的投票程序。”

  “请等一下! ”鹈饲刚宣布完毕,东忽然站了起来。他微微苍白的一张脸,安静地环视着众教授,“我要弃权。”

  “咦? 弃权? ”教授之间传出锴愕的声音。

  “是的。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听着各位激烈的议论,但是我实在是不忍心眼见我一手培育的财前、葛西两名弟子,在接下来的投票当中骨肉相残。我自己本身无法取舍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位,不过若从学问成绩方面持平地来看,我又想支持菊川候选人,但教我如何舍弃自己的两名爱徒,投票给其他人呢? 因此,虽然万分遗憾,我还是决定舍弃我的一票,就此告退。因为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了……”

  这番话深深打动了众人的心,整个会议室充满了感人的气氛。

  东的身影消失在门的另一侧之后,室内众人依旧沉浸在深深的感动之中。在场的教授脸上都浮现出感佩的神色,整个会议室安静得让人忘了他们方才还在为各自拥护支持的候选人进行激烈的论战。

  “不愧是东教授,太了不起了……”大河内低声呢喃道。其他教授也沉浸在方才的感叹当中,静静地点头。

  “现在开始,我们将在学务主任的见证之下,进行继任教授的投票手续。”

  教授们仿佛被鹈饲的声音唤醒般回过神来,鹈饲以截然不同于教授们深受铭感表情的态势拿起电话,联络学务主任。

  “学务主任送来选票之后,立刻进行投票。请各位慎重参考葛西、菊川、财前三位候选人的履历、成绩目录以及刚才的审议内容,不要为一时的情感或同情所惑,秉持良识及理智,选出最适合这个重荣誉、重传统的第一外科继任教授。”

  鹈饲的发言,很明显地想要遏止东的感人发言及戏剧性退场所带来的微妙影响。

  教授之间由于意图及想法各异,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但学务主任送来选票后,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学务主任把封缄好的信封放在鹈饲面前,听到有1 名因病缺席以及东弃权之后,便将印有浪速大学校徽水印的选票分发给29名教授。

  鹈饲以严肃的口吻说:“那么,现在进行单记、无记名投票。另外,虽然有1名教授因病缺席,1 名弃权,但因病缺席的解剖学的烟中教授,已以邮寄方式进行事先投票。因此,本次教授会共有30名投票数。”

  寂静无声的室内,记入名字的写字声变得格外响亮。不久后纷纷有人折起选票,学务主任迅速地回收并放入投票箱之后,将投票箱放在鹈饲面前。鹈饲马上打开投票箱:“那么,我们立刻开票。”他严肃地说完,读出首先取出的一票。

  “菊川升……”

  面对黑板的学务主任,在菊川的名字底下写下“正”字的第一画。支持菊川的今津,兴奋得脸红了。

  “财前五郎……”

  财前派的叶山等人屏住呼吸。

  “葛西博司……财前五郎……菊川升。”

  鹈饲唱票的声音逐渐变得激动,凝视着黑板的教授们,也都怀着期待与不安的心情盯着每一票。

  “葛西博司……葛西博司……财前五郎……菊川升……菊川升……”

  鹈饲的声音透出焦躁之感,唱票的速度也加快了。因为菊川与葛西的票纷纷出笼,财前却没有几票。除了大河内之外的其他教授,都逐渐露出兴奋的表情,一看就知道他们支持的是哪一个候选人。

  “菊川升……葛西博司……财前五郎……财前五郎。开票完毕。”

  鹈饲唱完票,学务主任立刻统计票数。

  财前五郎 12票菊川升 11票葛西博司 7 票财前派的叶山等人虽然松了一口气,却都难以置信地望着黑板。支持菊川升的今津也露出复杂的表情,深深吐了一口气。野坂则一脸苍白,难以置信地盯着葛西博司那少得意外的票数。

  鹈饲佯装平静道:“投票结果依照票数多寡,分别是财前候选人12票、菊川候选人11票、葛西候选人7 票,但是没有人获得总投票数30票半数以上的票。根据本校教授会的规定,无人得到总投票数过半数票的情形,将由得票数最多的两位进行决选投票。我们将于1 星期后的2 月5 日召开临时教授会,进行决选投票。”

  鹈饲连珠炮似的说完后,大河内目光锐利地望向他:“用不着再次召开临时教授会,现在继续进行决选投票不就行了? ”

  鹈饲脸上堆满笑容:“今日的投票,.像东教授那样弃权的情形另当别论,但因病缺席的烟中教授是事前进行不在场投票的。决选投票的时候,还是必须请因故缺席者以委任状进行投票,因此还是必须改天举行才行。”

  “这点我知道。我的意思是,如果是去地方或海外出差,无法立刻联络到人的话就算了,但是烟中是在自家养病,只要请学务主任打电话过去,问他要投给财前还是菊川,然后记在选票上投票不就行了吗? 如果是我的话,就不会特地延期1 周。

  再次召开临时教授会多费工夫……”大河内的发言的确像是前任医学部长会说的话。

  “并不是只有我会为了决选投票而召开临时教授会,历任医学部长,在必要时也会这么做,这是有先例的。”鹈饲反驳道。

  大河内吐了一口烟:“当然,你要这么做也可以。但是我在意的是,不管是刚才对3 名候选人的质疑应答也好,还是在开票时出现的那种异样的兴奋也好,恕我失礼,这种愚蠢的热衷模样,实在是以往的教授选举前所未见的。我担心时间一拖长,拉票活动会愈加横行,更无法期待严正公平的选举。”

  “如果大河内教授这么担心,作为现任医学部长的我一定会负起责任,保证公正的选举进行下去。让前任医学部长为这种事烦心,我会觉得非常过意不去的。”

  鹈饲貌似恭敬地响应道。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那么,请你务必主持一个名副其实的公正选举。”

  大河内也虚浮地回答道。

  R 会馆二楼最里间的休息室,就像平常一样人影稀疏。今津似乎尚未从教授会的兴奋当中清醒过来,他喝了一口服务生送来的鸡尾酒,凑近东身旁,激动地谈起投票结果。

  “东教授说要弃权的时候,我真是慌了手脚,完全不晓得事情究竟会变得如何。

  财前派的拉票动作那么积极,在那种紧要关头,失去东教授的1 票,我们很有可能就此败北,所以我真的是吓得目瞪口呆了。您为什么会突然弃权退席呢? ”今津的语气里带着责难。

  “今津,我绝对不是毫不考虑就舍弃自己宝贵的1 票而离席的。刚才听到你报告整个经过情形,我更确定,要是我当时没有离席的话,菊川的票数会越发岌岌可危。”东说完后,放慢了语调,“菊川11、财前12、葛西7 。这对3 名候选人而言,都是极其意外的数字。我想,财前派与葛西派这1 个月之间一定是四处奔走,自以为掌握了过半数的票源,我们也自认应该能够得到17票左右。也就是说,票源根本重叠在一起,彼此打的都是愚蠢可笑的如意算盘。但是,结果财前派只得到了12票,这对他们而言,应该是不小的打击吧。今津,巧妙就在这里。或许我失去了自己贵重的1 票,但是我的离席,在有心的教授之间唤起了某种情感。原本那些只是为了反对外来教授而不甚情愿地支持财前的教授,就有不少人因为感动而把票投给了我们不县吗? ”

  “那么,您是经过如此的盘算,才留下那番扣人心弦的话并离席的了? 不愧是老谋深算的东教授,我想任谁都想不到,那竟是一番经过精心策划的发言! ”今津佩服万分地说。

  “什么经过精心策划的发言,你这样评价我就伤脑筋了。我只是率直地把我心里想的话说出来,结果碰巧增加了菊川的同情票罢了。关于这一点,请你千万别误会了。”东以他一贯的风格粉饰道。

  “我真是太失礼了……东教授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做戏呢? 东教授只是道出自己的心情,碰巧带来这样的结果罢了。”

  “这样想就对了。话说回来,菊川的票预计应该要有17票,为什么结果只有11票? 今天幸好财前的票也出现意料之外的状况,两者之间才会仅有1 票之差,而且皆未过半数,得以撑到决选投票。但是下次的决选投票,仅是1 票之差就足以决定胜负了,若是不完全掌握好票源,情况会非常危险的。”东的话中,暗暗责备今津的预估太过天真乐观。

  “东教授这么说,我实在毫无反驳的余地……根据我的预测,临床组加上东教授和我应该有7 票,至于基础组,虽然大河内教授没有说出口,但是看他的样子,应该是要支持菊川的,所以我预估那儿会有10票。但是看这11票的结果,大河内教授似乎没有积极地为我们拉票。”今津困惑地说。

  东摇了摇头:“我反倒觉得今天的1 1 票,都是凭借大河内教授的力量而得到的基础组的票。如果有人因为我的离席而受到感动,投给菊川1 票,我觉得那应该也是基础组的教授,反而是和我们说好的那5 位临床组教授不太可靠。”

  “是这样的吗? 我去和他们提起这件事的时候,还得到相当大的共鸣呢! 尤其是神经科和泌尿科的教授,是非常激进的反鹈饲派呀! ”今津露出无法信服的表情。

  东接着说:“鹈饲想得到下届校长的宝座——而这个可能性也愈来愈大了。要临床组的那些教授舍弃鹈饲支持的财前,投票给菊川,事到临头可能还是很难吧。

  并且,虽说是无记名投票,但是开票的人是鹈饲医学部长本人,他们可能害怕自己的笔迹被认出来。”

  “听你这么说,我真是愈来愈为自己的天真感到汗颜。但是,这样投票不就等于毫无保密原则可言了吗? 实在是太过分了……”

  “今津,事到如今再为这种事生气也没用。更重要的是1 周后的决选投票,要考虑怎么样才能让我方的情势化险为夷? ”

  “关于这一点,我仔细思考过了。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把葛西派的7 票全数弄到手才行。葛西派或许认为他们的7 票实在太少,但是在我们看来,离开本校去了德岛大学8 年的葛西,竟然还能得到7 票,已经非常了不得了。换句话说,这也等于证明了大家对财前的反感之深。决选投票的时候,我们应该可以得到那7 票。

  今天晚上我立刻就去交涉。幸好,握有葛西票的是同样在外科的整形外科野坂教授,要谈起来也比较方便。”

  “但是,我想葛西的票源并没有你所想的那么单纯。他们认为应该能够勉强让葛西当选,才能聚集到这些票。一旦葛西落选,碍于同校出身的情谊,或是受到校友会的影响,我觉得这些票非常有可能流向财前那边。这7 票的去向,千万不能马虎大意……”东郑重其事地说。

  今津走出南海线的诹访之森站检票口,穿过灯火通明的站前商店街,踏在寒风吹拂的郊外小径上,再一次回想等一会儿要和野坂谈的内容。他前往大河内家为菊川寻求内援的时候,由于大河内为人正直,今津并没有特别的策略,只希望能打动大河内的心而已。但是对于现在要去拜访的野坂,今津直到刚才都还与东慎重地磋商,并得出一个具体的策略。

  在被看做路标的牙科医院右转后,经过五六户人家,便看到亮着门灯的野坂家。被篱笆包围的约150 坪的土地中,耸立着一栋红色屋瓦的洋式建筑,与狭小老旧的大河内住家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临床组的精明少壮派教授,与得到学士院恩赏却甘守清贫的基础组长老教授之间的对照,让今津感到讽刺。

  他按下门铃。

  “请问是哪一位? ”穿着和服、年约40的夫人出来应门。

  “我是第二外科的今津。请问野坂教授已经回来了吗? ”今津望向玄关问道,只见玄关旁的洋风建筑亮着灯,里头传来收音机的声音。

  “是,外子已经回来了。请稍等一下。”

  夫人引领今津经由玄关进入屋内。不久后,穿着丹前(日本人在家穿的御寒棉袍)的野坂走了出来。

  “真是稀客。你怎么会突然来访呢? 来,请进。”

  野坂打开玄关旁的会客室房门。会客室似乎也当做客厅使用,房里暖炉的火烧得正旺,烟灰缸里塞满了烟蒂。

  “夜里突然来访,真是抱歉。有件事想和野坂教授您商量,不知道现在方不方便? ”

  “你来拜访,欢迎之至,至于要不要商量嘛,得视内容而定,也许会不太方便呢。”野坂似乎看穿了今津的来意。

  “你还是一样,说话一点儿都不留情面……不提这个,今天葛西的落选真是令人意外呢! 不管是从成绩、人品还是从长幼顺序来看,葛西都比财前更应该留下才对。都是因为鹈饲医学部长率领的财前派热情地拉票,葛西才会落败,实在是太令人感到不平了。”今津喝着送来的热红茶,愤慨地说。

  “不过,这就是选举吧! 应该留下来的人落选,不该留下来的人厚着脸皮当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野坂一副早已死心的样子,让今津忍不住吃惊地望着他。

  “其实我今晚突然来访,不为别的,是代替东教授来和你商量一件事的。”

  “哦? 代替东教授? 你这话还真奇怪,代替在今天的选举中弃权的东教授……

  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野坂露出不明白个中深意的表情。

  “东教授的确是弃权了,但是这当中有着非常深层的理由。其实一开始,在葛西与财前这两个人之间,东教授就倾向于支持前任副教授——也就是在德岛大学隐忍了8 年的葛西。但是你也知道,东教授是个学者型的人物,对学问有着非常严格的要求,因此金泽大学的菊川候选人出现之后,他立刻就被学术成绩格外优秀的菊川候选人吸引了。虽然如此,东教授又无法割舍辛苦了那么多年的葛西去选择菊川,所以今天他才会弃权。因此,无法弃爱徒葛西、财前而两人不顾,这只是在公开场合的发言,其实东教授真正顾虑到的是葛西,所以才弃权的。但是现在葛西落选了,东教授也没有必要再继续弃权。既然对手是财前,他决定要公然支持菊川。

  因此,东教授希望务必能得到你的协助。”今津以异于平常的善辩之姿,说出和东商量好的说辞。

  “是这样的吗? 我不认为东教授会为葛西着想,但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我就当做是这样好了。但话说回来,虽然葛西落败,但是要我把投给葛西的票转投给菊川,那是不可能的。因为葛西可是我认识了20年的老朋友,所以我打算仿效东教授,在决选投票弃权,或者即使投票,可能也是空白票。”

  “空白票? 不会吧? ”

  “不,我心意已决。若是不想拥护任何一方,投下空白票是最公平的。”

  今津脸上浮现狼狈之色:“我非常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就不能再考虑一下吗? 当然,我们既然有求于你,自然不是空手而来。”今津比野坂资历老了8 年以上,现在语气却是低声下气的。

  “话说回来,我听说日本整形外科学会的理事,目前正有一个空缺。”

  今津若无其事的一句话,让原本一脸泰然的野坂表情为之一变。

  “怎么样? 野坂,你想不想成为学会的理事? 整形外科的会长向来都是理事之间轮流当的,只要当上理事,总有一天就一定能够成为会长。这么一来,将来想要成为学术会议会员候选人的时候,这是非常有利的条件,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位置。”今津原本谦逊的态度一下子变得傲慢起来。

  野坂试探性地望向今津:“今津,你可别乱开空头支票啊! 整形外科学会的理事缺额,我听说将由比我年长许多的洛北大学伊藤教授接任,不是吗? ”

  “的确是有这种传闻。不过,我今天来告诉你的,是一个能够左右整形外科学会人事的大人物与东教授商量好的结果,绝对不是空头支票。”今津拍胸脯保证。

  “这消息是从哪里来的? ”

  “是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众所周知,他是日本外科学会的大佬。船尾教授的恩师与东教授是同门师兄弟,因此东教授与船尾教授之间的关系也非比寻常。这件事也是东教授与船尾教授商谈好之后,才要我来转告你的。”

  “原来如此。既然是船尾教授所言,那应该没问题吧! ”

  “就是啊! 我在外科学会也偶尔会见到船尾教授,他真的是个学术成绩与影响力兼备的大人物。菊川候选人是船尾教授的门生,他不但得到东教授的支持,也受到船尾教授力挺。船尾教授明确地表示,如果你将你手中的7 票投给菊川候选人的话,他一定会推举你成为整形外科学会的理事! ”

  今津大力游说,野坂思忖着,沉默了一会,接着慎重地问道:“今津,你所说的整形外科学会理事的事,不会只是船尾教授的口头约定而已吧? ”

  “这还用问吗? 如果得到你的7 票,我们自然应当付出相应的回报。我想明天财前派大概也会向你提出露骨的交换条件,但是他们所能出示的,不过是眼前的蝇头小利罢了。野坂,得到船尾教授的推举成为理事,才是对你将来大大有利的啊! ”

  今津提高语调,催促对方响应。

  野坂放下叼在嘴里的香烟:“比起眼前的蝇头小利,我更重视身为医者的未来发展。”

  “那么,你是保证支持菊川了? ”今津想要得到确定。

  “不从我这里拿到保证,你就无法安心是吗? 你们真是小心谨慎呢! ”野坂说完从酒柜里取出威士忌,愉快地说,“今津,就先让我们干一杯吧! ”

  财前五郎在门前哈一口满是酒臭的气,在夜晚寒冷的空气中缩着肩膀按下门铃。玄关那头传来脚步声,不是女佣,而是妻子杏子出来开了门。

  “你回来得好晚,爸都等不及了。”

  一得知今天教授选举的结果,财前立刻打电话给岳父又一,通知他最终得票数以及即将举行决选投票的事。

  “这种日子还回来得这么晚,你真是太没常识了。”

  杏子美丽的瞳眸露出愠色,冷淡地说完便自己一个人先折回屋内了。走廊传来热闹的脚步声,一脸开心的又一双臂上挂着财前五郎上小学三年级的长子和一年级的次子。

  “爸爸,你回来了! ,,长子一夫唤道,次子富±夫也天真无邪地开口说:“爸爸,教授选举是什么东西? ”

  财前责怪地望向杏子:“这种事小孩子不用知道。已经很晚了,和妈妈一起上二楼睡吧。”

  孩子们乖乖地让杏子带到二楼去了。

  小孩一离开,又一立刻露出不悦的表情:“明明说好至少有18票,结果竟然只拿到12票,这莫名奇妙的状况是怎么回事? 鹈饲医学部长的政治力、岩田和锅岛的金钱力,根本一点儿都不管用嘛! ”

  “不,今天的结果会如此意外,是因为发生了任谁都想不到的突发事件——东教授突然演了一场意料之外的戏。”

  “东教授演了一场戏? 哦……”又一一脸难以置信。

  “教授会结束后,我私下从叶山教授那里听到时,也完全不敢相信。”财前说道。接着他把从叶山那里听来的话,仔细转述给又一听。

  又一听着财前五郎诉说,仍旧一副无法相信的表情。财前五郎说着说着,忍不住激动起来:“没想到那个被评为高洁无私的木头人,竟然会要出这种阴险的手段!看到清高的东不忍坐视两名爱徒骨肉相残,毅然决然地舍弃自己宝贵的1票而离席,大多数教授一定都轻易地被感动了吧! 东一定是从一开始就计算到正面迎战没有胜算,才故意以这种方式离席的。就连演戏也充满了他一贯表现出的学者的高洁模样,真是阴险至极! 岳父,今天的结果,不是鹈饲医学部长或岩田、锅岛的力量不足,全都要怪罪东的那场戏。”

  财前说完,又一转了转眼珠:“不管演不演戏,总之就是前功尽弃了。想要在下周的决选投票获胜,就得从你刚才在电话里提到的野坂那家伙手中买下他的7 票才行。”

  “但是,野坂那个人就是因为对我反感才支持葛西的。他那样嫌恶我,我想就算突然要收买他,也……”

  财前话才说一半就被又一打断:“如果是感情因素,那反倒好办——反而是有完全的利害冲突,或是有无法割舍的人情义理牵涉在里面才更难处理呢! 之前岩田说1 票是5 万,不过这次是决选投票,1 票10万,7 人总共70万就能解决了吧。这回咱们得像咬人的王八一样,紧紧咬住握有7 票的野坂不放才行! 这次再失败的话,那可就真的玩完了。”又一闪着光秃秃的头说道。

  他所谓的“玩完了”,是指财前五郎在大学内将永远无法出人头地? 或是财前五郎在财前家的地位将一蹶不振,永不得翻身? 又一的话里充满了不祥的意味。

  整形外科野坂教授绷着脸,面对妇产科叶山教授而坐。料亭深处的包厢里洋溢着舒适的暖气,玻璃和式门的外头,正细雪纷飞。

  “大阪已经好几年没下过雪了呢! 看到细雪纷飞的庭院景色,就让人忍不住想吟首俳句(为日本诗歌的一种形式,由排列成三行的五,七、五共十七个音节组成)。”叶山像要缓和气氛似的说道。

  野坂开口说:“是这样吗? 比起花朵,我更爱实用的糯米团子。俳句这种风流的东西,我最不擅长了。话说回来,今晚到底是为了什么特地招待我到料亭来? 从刚才的电话里,我实在理不出个头绪。”

  “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想找你一起来互相安慰一下。这么说虽然有些失礼,但昨天葛西拿到7 票,对你们而言应该是出乎意料之外,而我们支持的财前与菊川竟然只有1 票之差,必须进行决选投票决定教授宝座的归属,这也让我们大感吃惊。葛西和财前这两位本校出身的候选人,竟被校外的菊川这样欺凌……所以我想重振精神,和你一起抒发一下情绪。”

  “用不着同情我。我从前就最讨厌这种自怜自艾的事,而且这话从支持财前的叶山教授口中说出来,让我觉得脊背发凉,感觉挺诡异的。”野坂啜饮着酒,并露骨地做出难喝的表情。

  “哎,别那么嫌恶我嘛! 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同校出身的好同事不是吗? 而且,其实今晚我是奉鹈饲医学部长之命前来的。”

  “哦? 鹈饲医学部长的命令……这倒有趣了。你想找我谈的,究竟是什么事? ”

  “你不是早就应该知道了吗? ”叶山说着放下酒杯,单刀直入地说,“你知道,在决选投票当中,葛西派选票的流向,是决定胜负的关键。因此我们希望掌握葛西派选票的野坂教授务必协助我们。”

  “这话来得还真是突然。就算我们支持的葛西落选了,要我们隔天就像墙头草似的转头支持财前,心情上实在是办不到。而且我们的葛西票,说明白了就像是对财前的批判票啊! ”野坂冷冷地说。

  “那么,你们要把票投给菊川? 总不会是菊川派的今津昨晚早了我们一步,先和你缔结密约了吧? ”

  “没那回事。我的意思是,虽然我们支持葛西是因为他出身本校,但并不是说葛西落败,我们就会投给本校的财前,事情没那么简单的。”野坂若无其事地否定道。

  叶山松了一口气:“别这样嘛,我是代替鹈饲医学部长来向你请求协助的,当然不会有失周到,空手而来。我会提出让你满意的条件,缔结所谓的政治协议来换取你的协助。”

  “哦? 你所谓的政治协议是? ”野坂的眼光锐利地闪烁着,夹起生鱼片的筷子停了下来。

  叶山凑近那张像女人一样粉白的脸:“如果这次教授选举能够得到你的协助,那么儿童疾病中心儿童整形外科的职务分配,就全权交给野坂教授你,你觉得这个提案如何? 儿童外科最近因沙利度胺(thalidomide,又称反应停、酞咪哌啶酮,是谷氨酸衍生物。1953年首先合成,最初被引入临床是作为一种镇静剂和止痛剂。1961年因其严重的致畸作用而被禁用。) 引起的海豹肢畸形儿等问题而受到各方瞩目.如果能够掌握儿童疾病中心重要单位的人事权,对于你以及你指导的研究室,应该都有相当大的助益。”

  叶山如此强调自己的提案价值,但是野坂只是噤口,不发一语。

  “野坂,你觉得怎么样? 现在葛西落选了,就算支持东都系的菊川,对你也没有任何好处不是吗? 与支持菊川相比,推举财前在各方面对你都有很大的助益呀! ”

  “话也不是这么说。比起有害的财前,我认为支持无害的菊川对我比较有利。”

  “财前有那么难应付吗? ”

  “别开玩笑了,我就是彻头彻尾地厌恶他这个人……”野坂唾弃地说。

  “厌恶……只为了这个理由? ”叶山再次确认后,低声说,“这个理由真是太幼稚了。你应该更成熟一点才是啊! 比起好恶的感情问题,像财前这种大有利用价值的人,就该趁能够卖他人情的时候多卖一些,然后善加利用才是。就像今津教授之于东教授一样啊……”

  “你还真是会说话哪! 不过,鹈饲医学部长推举的财前若是落选,鹈饲派的实力必会有所损伤,继任校长选举自然也会受到影响,我也不是不了解鹈饲医学部长这么拼命的用心啦……”野坂的说法十分暖昧。

  “你说的没错。你的一个选择,不但能够施恩于财前,还能够卖人情给可能成为下任校长的医学部长,如此千载难逢的绝好机会,你不会眼睁睁地就让它给溜了吧? 野坂,即使是被称为革新派的你,根据时间与场合,有时候还是需要多数派支持的。所以你应该趁这个机会,和鹈饲派达成这个政治协议才是。”叶山怂恿道。

  “就算你这么说,要我立刻回答是太强人所难了。而且,其他人的意见如何,我也无法作主啊! ”野坂思量再三,吊人胃口地说。

  “当然,如果能够与其他人仔细商量,确实得到支持的话,那是再好不过了。

  我好歹也是代鹈饲医学部长而来,就请你卖个面子,帮忙游说一下吧! ”

  叶山强调“鹈饲医学部长”这几个字,但野坂只是默默地喝干了酒:“那么,我再考虑考虑好了。”

  “感激不尽。话说回来,财前理应前来向答应协助的你和其他人打声招呼,不过现在这样做,反而会造成麻烦,所以我会请人代替财前择日登门道谢。”

  “不,我只是说我考虑考虑而已,你这样做,我会觉得很困扰的。那么,恕我先失礼了。”

  野坂正要起身离席的时候,纸门打开了。

  “叶山医生,这真是巧啊! ”

  医师会长岩田重吉简直就像一直站在纸门外偷听一样,在绝妙的时机出现了。

  叶山望向岩田:“啊,岩田先生,你来得正好。这位是……”

  叶山正要介绍野坂,却被岩田打断:“不必不必,野坂医生的鼎鼎大名,我早就有所耳闻。没想到竟然能够在这种地方见到他本人,真是光荣之至! 我是医学部校友会的干部之一,岩田重吉。”

  岩田明明比野坂年长13岁,却表现出一种近乎卑躬屈膝的谦逊态度,坐在野坂面前。对方低声下气的态度让野坂错失了起身的时机,岩田见状,立刻拿起酒杯:“当做庆贺彼此的亲近,先来一杯吧! ”

  被同校出身的老学长邀酒,野坂无法冷淡地拒绝,只好在岩田递出的酒杯里倒酒。岩田津津有味地喝干之后,向野坂回敬。

  “我一直就想见见少壮实力派教授野坂医生,正巧听说你今晚会在这里与叶山医生恳谈,所以也没事先知会,就擅自闯了进来,请原谅我的失礼。话说回来,关于这次第一外科的教授选举,我们校友会是绝对反对东都系的外来教授进入的,我们热切地希望由本校出身的财前副教授当选。今晚我们校友会的干部们也聚集在一起,再次强调继任教授必须是本校副教授这个基本方针。我们都希望务必能够得到野坂医生的协助,所以我作为校友会代表,特地前来拜访。关于这件事,我和鹈饲商量过……啊,因为我们是同窗,所以不小心直呼他的姓名了……这件事是和鹈饲医学部长商量过之后,才前来请求你的。”

  岩田直呼鹈饲的名字,巧妙地强调了表面上低声下气的自己的立场。

  “哦,关于这件事,我已经回答过叶山教授了,请你再向叶山教授询问详细情形,恕我就此失礼……”

  岩田一见野坂想起身,立刻出声:“那么,等会儿我再向叶山教授确认你的意见。原本我想趁这个机会,设席招待野坂医生的朋友们,好彼此认识认识,但是因为现在时机敏感,若是直接见面,容易招来误会,所以想麻烦医生代替我向各位打声招呼……”他挪近野坂身边,把塞得厚厚的信封袋放到对方面前。

  “不,这样我很为难的……”野坂用力挥手,把信封袋推回去,岩田却爬也似的伸手抓过野坂的公文包,打开金属扣,把信封塞进去。

  “请不要这样! 叶山,这教我如何是好? ”野坂把矛头转向叶山。

  “野坂医生,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没那么夸张的! 这在我们医师公会的选举里,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啊! 哈哈哈哈! ”岩田细长的眼睛,在金边眼镜底下进射出光芒。

  阿拉丁酒吧的深处包厢里,财前五郎坐在中间,医局长佃与资深助教安西则坐在两边,默默地喝着酒。

  佃那张英气焕发的脸转向财前:“我们完全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到了必须举行决选投票的地步。现在不只是我们医局,连其他的研究员和实习医生、护士,只要聚在一起,就是谈论教授选举的事。尤其是副教授级的医生们,都觉得这是与自己的未来密切相关的问题,非常注意这次选举的动向。而且大家都议论纷纷地说,如此波澜万丈的教授选举,是医学部创立以来前所未见的呢! ”

  佃不甘心地说完,安西也咬牙切齿地接口道:“没想到竟然会变成这样……大家因为大受打击,完全没办法做事了。”

  财前一脸苦涩地喝干鸡尾酒:“医局怎么能够为了教授选举而无心工作呢? 如果因为这样,在诊疗或是治疗方面出了问题,那才会被人当成笑柄呢! ”他担心地说道。

  “不过今天医局总算是冷静下来了,请不用担心。要举行决选投票的事虽然让人吃惊,但是最令大家惊讶的,还是东教授竟然以弃权这种方式舍弃财前医生。医局员全体的躁动化为气愤,大家对东教授的不信任感越来越强烈,另一方面,对财前医生的支持情绪也是前所未有的强烈,所以关于医局内部的团结请您不用担心。”

  医局长佃刚说完,后面忽然传来一个娇柔的声音:“就算为情势感到躁动或义愤填膺,或是医局内部再怎样团结,对挽回情势也没有任何助益。想要挽回情势,就需要具体而实际的策略呀! ”中途离席的庆子,不知何时回来,站在财前的背后。

  “被庆子小姐这么一说,我们真是无言以对……”佃眯着眼睛仰望身穿艳绿色晚礼服的庆子,支支吾吾地说道。在借口举行作战会议,频繁光顾阿拉丁酒吧之际,佃和安西似乎看出庆子是财前五郎的情妇,与她的关系也变得亲密起来。

  “那么,如果换成庆子小姐会怎么做? 如果你有什么好主意的话,希望你可以告诉我们! ”

  安西说完,庆子闪烁着修长的眼睛开N 了:“嗯……如果是我,再过5 天就要举行决选投票了,已经没时问花在间接而平常的手段上了。我想,我会想办法直接把对方拉下台。”

  “直接把对方拉下台? ”安西先是惊讶地反问,接着露出了然于心的表隋,“我知道了,就是打电话威胁对方,或是散布彻底中伤对方的传单……对吧? 去年第三内科举行教授选举的时候,就曾经有人打电话到敌对候选人家里,威胁说‘不乖乖退出就干掉你! ’我们也准备在事态危急的时候,用这个方法搅乱菊川一派和他本人。”

  庆子晃了晃柔软卷翘的头发:“那种卑鄙低俗、任谁都想得到的方法已经太老套了,行不通的! 应该想想更老练、能够技术击倒(拳击用语)对方的方法才行。”

  “这样啊,技术击倒……”

  佃想了一会儿,然后“砰”地一拍桌子:“我知道了!KO (Knockout.奉击用语.击倒,打倒之意。)他的方法,就是直接到菊川待的金泽大学去,跟他谈判!你说是吧,庆子小姐? ”佃得意地说道。

  “真不愧是统率医局这个50人的大家庭的佃先生! 没错,就是该用这一招。大师级的东教授,也是在紧要关头演了一场戏,所以我们只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地来回敬他就行了。这次轮到我们来演戏了。”庆子大力鼓吹着,财前的脸色却暗了下来。

  “佃,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你们为我做了那么多,万一我在选举中落败,你们的立场也会变得岌岌可危的。就算你们两人到金泽去谈判,会让情势变得对我有利,我也实在没办法再继续给你们添麻烦了。”

  “医生,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你怎么能说出这么消极的话呢? 我们都是抱着与医生同生共死的念头,才走到这里的。因为有财前医生,才有今天的我们,我们怎么能够只顾自己呢? ”佃奋不顾身地说。

  “这样啊……既然你们都这么说了,我就听从你们的话,交给你们去办吧! ”

  财前以罕见的“沉痛”口吻回答道。

  “既然这么决定了,愈早行动自然是愈有效果! 你们决定什么时候出发? ”庆子催促道。佃与安西对望了一眼:“我们两个也不能独断独行地就前往金泽,等明天去医院上班后,我们会立刻召集五六位志同道合的人秘商,然后再和安西出发前往金泽。若是搭特急列车的话,只要4 个小时左右就能抵达。所以,明天黄昏左右到达金泽,展开谈判。”

  “那么,为了预祝两位成功,我来开一瓶‘拿破仑’请大家。希望两位就像凯旋将军一样,胜利归来……”

  庆子说完,要侍者送来一瓶“拿破仑”,毫不吝惜地扭开了瓶塞,注入酒杯,同时向财前送出只有彼此两人才能够意会的微妙眼神。

  第十章

  随着列车渐渐驶进金泽,积雪越来越深,窗外的群峰在一片白雪的覆盖下,层峦叠嶂地耸立着,展现出美丽的威严。

  佃和安西擦拭着因蒸气而模糊的窗玻璃,将身体贴近窗边,欣赏着冬天山峦清冽的景象。北国的冬日白昼极短,虽然还不到4 点,山中已经阴沉起来,夕阳为山峰抹上一道晚霞,将山顶上的白雪映照出一层淡淡的粉红色。

  “真不愧是雪国,洁白的雪好刺眼……”

  佃叹息地说道,安西接口道:“以前,我曾经在初夏时期来参加过学术讨论会,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冬天造访北陆,真美! 如果不是身负着医局代表的重大责任,就更加完美了。”

  安西说罢和佃四目相接。

  昨晚,和财前一起在阿拉丁酒吧的包厢内决定了这趟金泽之行以后,佃和安西连夜联络了作为医局主要成员的5 位资深助理。今天上午10点左右,巧妙地溜出医院,在医院附近的咖啡店举行了医局秘密会议。5 位医局员中有3 位面露难色地认为佃和安西前往金泽太冒进,但佃和安西竭力说服他们,在现阶段只有采取这种突袭策略才能让财前副教授升上教授一职,终于在正午左右征得全体成员的同意,于是,两人立即跳上了12点35分由大阪出发的特急列车。从大阪出发后的4 小时里,佃和安西周密地商量着和菊川候选人交涉的顺序。虽然交涉的流程已经大致定调,但到了离金泽只剩二三十分钟车程的咫尺之遥的地方时,迎面而来的忐忑不安仍然充塞着两人的心。

  过了犀河的铁桥,列车一驶进金泽车站的月台,两人立刻快步下车,穿越地下通道,走出了检票口。迎面而来的冷风拂在脸上,刹那间带走了被车内蒸气保存了许久的体温,两人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搭上了停在车站前的出租车。

  “请到上百百女木町。”

  向司机说出在学会名册上查到的菊川家住址后,轮胎上绕着防滑链的出租车慢吞吞地沿着市区电车的轨道出发了。屋顶上堆满积雪的房子鳞次栉比,行人们头上包着头巾,披着斗篷,穿着橡胶长靴艰难地踩下每一步,还有人用铲子铲下屋顶上的雪……眼前呈现出一派雪围的独特风景,但佃和安西笼罩在即将造访菊川家的紧张感中,根本无心欣赏这片雪围美景。

  “不知道菊川在不在家,如果他刚好去出差就惨了。”安西担心地说。

  “没问题,今天早上我已经打电话到金泽大学的学务处确认过了。所以,我们现在去他家,如果他不在,我们就一直等到他回来。据说,菊川除了大学的研究室和医院以外,不会去其他的地方。”

  佃说罢,表现出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

  出租车开上宽敞的坡道,穿过兼六园旁,来到一片有许多古色古香的围墙和庄严的武士府第门楼的住宅区,在地势稍高的小立野高地上,金泽大学医学部和附属医院笼罩在一片白雪中。

  “上百百女木町应该在这附近吧? ”

  佃看着金泽市区地图问司机。

  “对,在几丁目? ”

  “我们要去三丁目的菊川升家,可不可以请你帮我们找一下? ”

  出租车立刻从电车大道左转,在迷宫般的蜿蜒小路上穿梭。一路透过车窗看着屋顶上积满白雪的房子门口的门牌,走了大约两个街区,司机停下车,手指着门牌。

  “到了,就是这家。”

  已经到了巷子的尽头,只有一幢用土墙围起来的平房孤零零地立在那里,仿佛已然被世间遗忘。土墙和院子里的树上都顶着一层厚雪,只有通往玄关的铺石上的雪已经清扫干净了。

  佃和安西用力搓掉鞋底的雪以防滑倒,刚走到门脸并不算很大的正门,里面便走出来一个年近50包着头巾的女人。

  “请问是哪一位? ”

  她亲切地看着两人。佃说自己和安西是从大阪的大学来的,她立刻用金泽话大惊小怪地说:“是吗? 原来是从大阪大老远赶来的客人。但教授还没回来,请进来坐着等他吧。我是帮佣,请别客气。”

  她带他们走进6 叠大、放着桌炉的房间,壁龛内挂着一幅画轴条已经磨损的廉价字画,屋内连一枝花都没插,丧偶鳏夫居家特有的单调无趣在这里表露无遗。

  “请把脚伸进桌炉吧,我马上点火。”

  帮佣往桌炉里加炭时,玄关传来开门的声音。

  “啊,好像回来了。”

  她立刻起身迎接,似乎准备向主人通报佃等人的造访。菊川以低沉的声音小声地嘀咕了两三句,便一身黑色西装、手提公文包,一脸纳闷地走了进来。佃和安西慌忙坐直。

  “请问是菊川教授吗? 我们是在浪速大学第一外科从事助理工作的佃和安西。

  趁您不在府上的时候登门打扰,万分抱歉! ”

  菊川看了一眼两人的名片,简单地答了一句:“我是菊川。”

  菊川隔着桌炉,在佃和安西的对面坐了下来。他的脸消瘦而阴郁,一双锐眼显得格外清澈。他稳重地紧闭着双唇,看起来应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佃和安西感受到空气中有一种令人喘不过气的沉闷。

  “我们代表第一外科的全体同仁,诚恳地前来拜托菊川教授。因为事态紧急,才会如此冒昧无礼地登门造访。”

  “拜托我? 是怎样的拜托? ”

  佃在桌炉前端正地跪坐着。

  “就是为了这次第一外科继任教授选举的事,相信菊川教授您已经接到通知了,在前天的教授会投票中,无法决定下一任的教授人选。目前决定,将在2 月5 目的临时教授会上举行决选投票,决定到底由菊川教授还是本校的财前副教授出任。在得知将要举行决选投票的那一刹那,长期接受财前副教授指导的全体医局员顿时茫然若失,医局内部陷入了出人意料的混乱。有些人准备向不支持财前副教授、反而支持菊川教授的东教授递交抗议书;也有人准备和校友会串联,要大规模地发动支持财前副教授的运动,各个情绪激动,令人担心会对日常的诊疗工作带来负面的影响。身为医局长的我和同行的安西虽然极力安抚医局的工作人员,却力不从心。为了平息目前的混乱状态,惟一的办法就是由我们两个人代表医局全体同仁直接拜访菊川教授。所以,今天才会如此冒昧地突然登门拜访。”

  佃紧张地一口气说完这番话,菊川将双脚伸进桌炉内,双手互抱地端坐着,面无表情地听着。佃又继续说道:“我们完全没有试图挑剔菊川教授的失礼念头,相反,在心脏外科方面成绩斐然的菊川教授是我们这些有志于外科医学的人的榜样,我们对您深表敬意。但与此同时,在我们的内心还有另一种矛盾的心情,我们迫切地希望直接指导我们的财前副教授可以升上教授。相信您也知道,东教授致力于学术研究,是一位地道的学者。因此,研究人员的指导工作、与就职单位斡旋以及筹措研究经费等所有的杂务都由财前副教授一手包办,他为此耗费了大量的心思和时间。但财前副教授除了本身的研究工作、门诊和医学部授课等本职工作以外,还十分尽责地处理研究室的所有杂务,连年轻助理前往地方医院赴任,他也会一一举办欢送会加以激励。这种温馨的关怀给了我们莫大的支持,医局员对财前医生的感情已经不是尊敬、信赖、景仰这些冠冕堂皇的字眼所能表达的。对我们医局员而言,第一外科的教授非财前副教授莫属,每一个人都坚信财前医生就是继任的教授,但菊川教授却突然出人意料地……”

  佃慷慨激昂地说到一半,安西打断了他的话。

  “菊川教授,您的确很有实力,您的实力使您的票数和坚决反对外来教授的财前派之间只有1 票的差距,因而不得不采取决选投票的方式。这次教授选举中,由支持菊川教授的东派、支持财前副教授的鹈饲医学部长派,和支持浪速大学校系下的德岛大学葛西教授的革新派这三派人马混战厮杀,引发了各种激烈的选举运动,才会使大学出现目前这种最为人诟病的严重混乱状态。在我们第一外科医局内部,那些坚决反对外来教授的激进派已经决定针对菊川教授展开阻止运动。事实上,今天早晨,我们从大阪出发前,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这些激进派,我们保证会当面向菊川教授报告目前的情况,并一定会带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要求他们不要轻举妄动,这样才得以动身前来拜访您。”

  虽然他们自己才是最激进的成员,然而安西和佃却大言不惭,不时偷觑着菊川的神色。菊川仍然面不改色,请他们享用帮佣端来的茶,自己也拿起茶杯放在掌心,注视着茶杯上冒出的缕缕白汽,慢慢地一饮而尽。他的动作平静之至,看不出他的内心有丝毫的动摇,也似乎让人觉得方才两人所言之事于他无关痛痒。佃和安西看在眼里,更加焦急不安起来,根本无心品尝端来的茶。佃以跪坐的姿势向前挪了一步。

  “菊川教授,既然话已经说到这里,我就开诚布公地告诉您,虽然家丑不可外扬,但会演变成今天这种情况,全都是因为从很久之前开始,东教授和财前副教授之间就产生了嫌隙。东教授的专业是比较不起眼的肺外科,但财前副教授致力于消化道外科,尤其是癌症手术方面,不管他本人的意愿如何,目前他已经是受到极大关注的食道·胃吻合术的年轻权威,不仅在外科学界,在媒体上也成为一颗耀眼的新星。东教授对此感到很不舒服,虽然我不该这么说,但每次学会杂志和媒体报道财前副教授时,他就会对财前副教授冷嘲热讽,我们看在眼里。都觉得于心不忍。

  那种忍气吞声、唯唯诺诺的副教授或许可以讨东教授的欢心,但财前副教授是个铁骨硬汉,即使是东教授所言,一旦有不合情理的地方,他也勇于表达自己的意见。

  这种情况曰积月累所导致的恶果便充分体现在这次教授选举中。东教授像丢破鞋一样抛弃了长期以来一直像贤内助般含辛茹苦的财前副教授,反而支持菊川教授。而且,我们刚才也向您提到过,目前本校内产生了异常激烈的派系斗争,东教授或多或少受到了这方面的影响,才会因顾及个人私利而改推荐菊川医生。因此,菊川教授,您只是被当做一个充场面的棋子——不,我说话太无礼了,东教授支持菊川教授,只是他实现个人野心的手段。您就是基于如此复杂的原因才获得推举,而且,即使有朝一日您在强烈反对外来教授、支持财前医生的声浪中前来本校就任教授一职,恐怕只是空有虚名,很难持续您目前进行的、足以做出伟大学术成就的研究工作。像菊川医生您这么优秀的人才,何必来蹬这种浑水? 相信有更适合您前往的地方,这样也不至于辜负您长久以来热爱的伟大的学术研究。”

  佃敬畏地低下了头,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的菊川终于开了口:“所以,你们的要求到底是什么……”

  他的话丝毫不拖泥带水,虽然很简短,却有种震慑人心的严厉。佃和安西的视线不敢正对他。

  “教授,我们十分清楚,这种要求很失礼,也很没有道理,我们也为此深感痛苦……”

  佃吞吞吐吐地看了菊川一眼。

  “教授,可不可以请您退出? ”

  “退出? ”

  “对,请您退出决选投票。”

  菊川的表情终于有了一点儿变化。

  “在启程来此向您提出如此无礼的要求之前,我们不知道犹豫、烦恼了多久。

  但教授选举的战况已经如此惨烈,在前途叵测之际,除了向教授您求救之外,别无他法了! 恳求您! ”

  佃和安西双手放在榻榻米上,做出恳求的姿势。

  菊川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错愕的表情,保持端坐的姿势看着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院子里,结成一片的积雪闪着雪光,充斥了渐渐在黑夜中沉落的宁静。

  菊川将视线移到两人脸上,不带任何情绪地问道:“你们要说的就只有这些吗?”

  “是,希望您可以接受我们的劝退。”佃再度重申自己的请求。

  “我没有必要回答你们吧。如果你们说完了,就请回吧,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在我们向您如此开诚布公、衷心恳求后,您仍然无法接受我们的劝退吗? 我们是抱着如果您无法接受劝退就要引咎辞职的决心前来拜访您的。菊川教授,请您务必体会我们全体医局员的恳切真情,答应退选! 我们是赌上了自己的前途来此拜托您的! ”

  佃嘶叫着,却突然喉咙哽咽,大滴大滴的泪水夺眶而出。菊川目不转睛地看着佃,等佃的哭泣稍稍平息后,开口说道:“我并不是主动争取浪速大学的教授一职的,至于要不要辞退,都必须等决选投票结束后再谈。如果你们刚才的话属实,财前副教授一定会在决选投票中获选为教授——即使万一我当选了,也还是可以辞退。总之,距离决选投票只剩4 天,我怎么可能没有任何正当的理由就宣布退出? 我已经充分了解了你们的想法,请回吧。”

  “您的意思是,虽然不会在决选投票前退选,但如果投票结果决定由您担任东医生的继任教授,您就会宣布辞退吗? ”

  安西试图让他做出口头承诺,但菊川的脸立刻严肃起来。

  “难道你们不知道刚才我已经怒不可遏了吗? 你们就这么闯进我家里,现在还赖着不走,还想让我说什么? 不懂得节制的话,反而会把事情搞砸……”

  菊川激动的口气仿佛打了他们一记耳光,佃和安西恍然大悟般地慌忙说道:“教授,我们太失礼了。我们会对您充满期待地打道回府,万一您就任本校的教授,我们全体医局员将完全不予协助……因此,这将与您往后的学者生涯密切相关,请您务必慎重考虑。”

  撂下这句狠话后,佃和安西用恭敬得不能再恭敬的态度行了个礼后,转身告辞了。

  菊川走进书房,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似乎努力想要使自己的心情恢复平静。

  和室的灯光照亮了院子,南天树的树枝被沉重的积雪压弯了腰。菊川注视着弯弯的树梢,思考着浪速大学第一外科继任教授候选人一事。去年6 月,通过母校船尾教授的引荐,第一次谈到这件事,他一开始就没有太大的意愿,但在恩师船尾教授极力说服下终于答应了。10月,去京都召开癌症学术研讨会时,在船尾教授的引见下和东教授见了面,隔了一天,又受邀去东教授府上做客,和他们全家共进了晚餐。可以说,全是因为船尾教授和东教授强硬地赶鸭子上架,事情才会发展到今天这种地步的。至今为止,他无数次为自己当初的允诺后悔不已。但或许是因为个性软弱,也可能是对任何事都缺乏积极的态度,才会一直拖到现在,才会造成今天这种进退维谷的局面。

  即使没有那两个擅自闯入家门的浪速大学的助理来告诉他,他也比谁都清楚,自己根本不适合浪速大学这种大家庭式的研究室。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在7 年前离开东都大学,主动要求来到这个不需要受到杂务干扰、可以专心投入研究的金泽大学。无论船尾教授再怎么说服,自己为什么没有在一开始就明确表达辞意? 事到如今,菊川为自己的优柔寡断懊恼不已。

  不经意地一抬头,看到书架上妻子的照片正朝着自己微笑,就好像她生前一样,她似乎正侧着那张略带忧伤的瓜子脸对他说话:你的缺点,就是在学术以外的世界之境很容易随波逐流、优柔寡断,你要坚强些……

  学术以外的世界,很容易优柔寡断——现在回想起来,正是这个缺点使自己身处不利之境,不仅对自己,也使身体孱弱的妻子承受了极大的负担。或许正是这些日积月累的沉重负担,才会使妻子在经历了多年的肺结核折磨后撒手人寰。想到这里,菊川的脸上露出了沉痛而又苦涩的表情,终于下定决心般地站起身来,拨通了东京船尾教授家的电话。

  电话一接通,菊川用一如往常般低沉而没有起伏的声音,表示要找船尾教授。

  听到一阵熟悉的干咳声,他立刻战战兢兢地说:“喂,是船尾教授吗? 我是金泽的菊川,万分抱歉,这么晚打电话给您。但有一件紧急的事想和您商量……”

  “什么事? 你很难得会打电话给我。”

  对方似乎在休息,听起来心情很不错。

  “是。刚才,自称是浪速大学第一外科医局全体同仁代表的佃和安西两位助理来我家,劝说我辞选教授候选人。”

  “什么? 劝说你辞选……”

  “是。他们说,全体医局员都一致团结地支持财前副教授,无论决选投票的结果如何,都将阻止我的就任……”他一五一十地向船尾教授报告了来龙去脉。

  “那,你怎么回答他们的? ”

  “我没有给他们任何明确的答复。”

  “没有明确答复? 难道你会接受这种无礼的要求,萌生辞意吗? ”

  “不,我并不是受他们的影响,但我想,即使去这种人事关系复杂的环境,恐怕也无法静下心来从事研究工作,所以,我……”

  菊川的话才说到一半一一“住口!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 你有没有想过,假设你因为这些无礼的家伙i 而屈服,到底会有怎样的结果? 这与我的面子关系紧要,所以,请你不要随便发出这种未经大脑思考的草率言论! 有关这个问题,一切都交给我来办! ”

  “砰”的一声,对方粗暴地挂上了电话。

  东家的饭厅内,全家正享用着晚餐——虽然时间比平时稍晚了点。东坐在背对装饰柜的椅子上,妻子政子和女儿佐枝子分别坐在他的两侧。

  通红的电暖炉把政子烤得满脸绯红,她以优雅的动作拿起汤匙,悄然无声地喝完了汤。

  “老公,菊川先生真的没有问题吗? 只要一想到这事,我就坐立难安。”

  “没问题,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你不用担心。”

  东披着针织羊毛衫,撕开面包,露出从容的笑容。

  “你的‘没关系’根本靠不住,决定要进行决选投票的那次投票,你还不是说没关系! 佐枝子,你说对不对? ”

  她似乎在征求正在低头用餐的女儿佐枝子的同意。佐枝子用洁白的餐巾擦拭着嘴角。

  “这是教授会决定的,怎么能责怪父亲? ”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这不是小事,而是有关你父亲继任人选的问题,而且,菊川先生去年秋天还来家里,和我们一起用餐了呢。这关系到菊川先生到底能不能成为你父亲的继任教授,怎么可以这么事不关己? ”

  她刻意把“事不关己”这几个字说得带有某种特别的意思。

  “老公,你估计在这次决选投票中,菊川先生可以拿到几票? ”

  “我要和今津教授做最后的讨论,才能计算出正确的票数,但在葛西君失去候选资格的状态下,事情应该正朝着对菊川君比较有利的方向发展。”

  东说完,端起了装着波尔多酒的杯子。

  电话铃响了,佣人接了电话。

  “喂? 是。什么? 东京的船……请问您贵姓是船什么? ”

  东闻言急忙放下酒杯,走到走廊,抢过电话。

  “喂,我是东。上次令您操心了,但在这次决选投票之前,我们将做好万全的准备,请您放心。”3 天前,在向船尾报告教授选举结果后,情势似乎逐渐看好,所以,东也得以以爽朗的声音报告着。

  “放心? 开什么玩笑,怎么放得下心? ”突然,电话彼端传来船尾毫不客气的声音。

  “发生了什么事? ”

  “你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今天,代表你们医局的佃和安西两位助理去金泽的菊川君家里,威胁他要辞选教授候选人! ”

  “什么? 我们的医局员吗? 怎么可能这么荒唐……”

  “但事实上,这种荒唐的事竟然发生了! 刚才,菊川君打电话到我家,说他们好像街头混混一样闯进菊川君的家里,说什么反对外来教授、支持财前副教授等等一大堆不堪入耳的话! 临走之前,还撂下狠话,说万一菊川君走马上任,医局全体员工将团结一致,绝不提供任何协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恕我失礼,浪速大学难道已经丧失了学校的秩序,连助理这种小毛头也敢这样到处撒野,胆大妄为地擅自干预教授选举了吗? ”

  船尾震怒的声音刺进了东的耳朵。东握紧电话,却无言以对。

  “喂,你总该给我个交代! 你身为主任教授,难道要告诉我,你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研究室内这些不平静的动向吗? 你也知道,菊川君本来就是那种个性,他,觉得没有必要去面对全体医局员的敌意。但我可不会这么轻易地打退堂鼓,当初并不是我要把菊川君推销给你的,而是在你再三恳托下,我才向你推荐了优秀的菊川君。”

  船尾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像锐利的刺一样在指责东的不负责任。

  “我不知道该怎么向您赔不是,最近太专注于决选投票的固票活动,疏忽了医局内的动向。我会立刻责成肩负监督医局员之责的财前副教授,在严格调查的基础上,我将负起完全的责任,做最完善的处理。”

  “你可不可以具体告诉我,最完善的处理是怎样的处理方式? 如果处理不当,反而会刺激对方,把事情搞得一发不可收拾! 你有什么令人刮目相看的锦囊妙计吗?”船尾略带挖苦地反问道。

  “不,目前还无法具体回答您,无论如何,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处理吧。”

  当东再度重申立场时,船尾说:“不好意思,既然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我已经无法放心地交给你处理了。恕我放肆,我明天会亲自去大阪一趟。”

  “您要来这里……”

  “对。事到如今,万一我推荐的菊川君败选,不仅会影响菊川君的前途,我的尊严也会被践踏得荡然无存。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必须亲自跑一趟,在我赶去处理之前,请暂时维持现状! ”

  船尾的语气充满不容动摇的坚定。

  “那,我去伊丹机场接您……”虽然船尾是东同窗的门生,但为了表达歉意,他还是向船尾摆出了低姿态。

  “不,你不用亲自来接我。你有时间来接我,还不如去为菊川做点有意义的事。

  我明天上午要动一个大手术,还不知道几点可以出发。总之,手术一结束,我就会立刻上路。那,就明天见! ”说完,船尾立刻挂了电话。

  东一脸茫然地站在走廊上好一阵子,对自己曾经信赖的医局员的愤慨和由船尾告知这件事时所承受的屈辱,令他的身体微微地颤抖。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就这么活生生地发生在眼前! 东的计划原本一帆风顺地进行着,如今却将遭到一举摧毁!虽然他不会在妻子和女儿面前露出慌乱,但他仍然无法克制内心的激动,一脸苍白地回到饭厅。

  “老公,船尾教授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吗? ”

  东很不情愿地闭紧双唇,.但还是开了口。

  “自称代表医局的佃和安西去金泽的菊川君家,劝说他辞去教授候选人,不,按船尾教授的说法,是去威胁他。”

  “怎么会有这种事! 竟然去金泽恐吓菊川先生……”政子的脸色一沉。

  “一定是财前副教授的杰作,一定是他煽动年轻的医局员做的! 你竟然会毫无察觉,真的要被人笑死了。如果因为这种事影响菊川先生的选情、激怒船尾教授的话,好不容易谈好的近畿劳灾医院院长的位子恐怕也难保了。船尾教授不仅在厚生省很吃得开,在劳动省的人脉也很广,怎么可能坐视这种事的发生? 我实在忍无可忍了,佐枝子,你也和我一样,对不对? ”

  政子高亢的话音一落,佐枝子立刻低下漂亮的额头。

  “怎么尽是一些令人丢脸的事……”佐枝子说完便起身离席,似乎再也无法忍受眼前的一切。

  东的车子穿过御堂筋朝南前进着,他努力克制着不时涌上心头的不快。

  船尾从伊丹机场打来电话,只是大略交代了两件事——要在避人耳目的料亭见面以及联络第二外科的今津,请他一起前往。他的态度完全不同于昨天慷慨激昂的口吻,但在船尾压抑了感情的声音中,更充满了令人生畏的愤怒。船尾负责大学医学部授课、附属医院的看诊以及担任多家文部省、厚生省相关顾问机构的要职,在百忙中特地拨冗赶来大阪,想必是要亲自策划一些对策。

  在华灯初上的宗右卫门町左转,来到位于道顿堀河畔的料亭增田屋,今津已经比东早到了一步。今津一看到东,就立刻说:“真是吓了我一跳,再怎么样,也难以想像那些人竟然会冲到竞争对手的家里,当面威胁逼退,简直岂有此理! 这也算是一种政变吧,这么一来,等于是把负责研究室的教授的面子踩在脚下了! ”

  他用一派激愤的言论表达了同情东的立场,东却一言不发地看了一下腕表。现在的东并不在意今津的安慰,让他更担心的是船尾的造访。

  船尾在侍者的带领下走了进来。

  “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拨冗前来……”东面色凝重地迎接着船尾,示意他坐在壁龛前的座位,船尾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坐在正面的主座。

  今津毕恭毕敬、诚惶诚恐地自我介绍说:“我是第二外科的今津,在外科学会里经常承蒙您的照顾,没想到如此突如其来的意外,还劳驾您千里迢迢赶来,实在令人汗颜之至。”

  船尾也回了礼:“不,彼此彼此,菊川的事让你费了不少心。”

  在尴尬的气氛中,料理和酒纷纷端了上来,在相互敬了第一杯酒后,东立刻放下酒杯:“昨天的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向您致歉。昨天晚上,我已经郑重地向金泽的菊川君道歉。同时,我也准备严惩不请自去的佃、安西以及背后的策划者。”

  船尾的外表比他的实际年龄52岁更显老态,只有一双眼睛特别锐利。

  “虽然你三番五次地说要严惩、严惩,但这并不是惩罚就可以解决的问题。相反,如果不谨慎地思考处罚的方法和程度,反而会刺激对方。更严重的是,在东医生声称决选投票没问题、一切包在你身上之后,为什么会立刻发生这么大的事? 虽然我相信你们原本是不希望我操心这些事,但我更希望你们在事情发展到一发不可收拾之前,把真实的情况告诉我。”他的语气充满嘲讽。

  “不,您这么说,真教我无地自容,全怪我对情势判断太天真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东当着今津的面,在身为他同窗门生的船尾面前低下了头,今津的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船尾教授,这都要怪身为参谋的我对情势判断失误,这并不是东教授的责任,全怪我……”

  船尾打断了今津的话:“不,不,今津先生,你虽然是浪速大学的人,却能够对来自东都大学的菊川做出公平的评价,同时,还为了菊川不辞辛劳地鼎力相助,真是万分感谢。”

  他又转身对东说:“如果全国的大学知道浪速大学的教授选举完全不遵守教授会的规则,任凭医局员擅自妄为,威胁逼退校外的竞争对手的话,以后,即使在全国公开招募,恐怕也没有任何一所大学会把这个当一回事了吧。”

  他从烟盒中拿出一支烟叼在嘴上,今津立刻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为他点火。船尾轻轻地向今津点头道谢。

  “对了,上次那位整形外科野坂教授的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 ”

  听他这么一问,东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

  “今津教授已经和他交涉过了,确定野坂所掌握的7 票将如数转到我们这里。”

  今津探出矮胖的身体:“对,没错! 在葛西君落选后,野坂君扬言要弃权或投废票,但在我和他提到日本整形外科学会理事的事后,他的态度立刻有了一百八十度的改变。”

  今津用充满自信的语气详细说明了与野坂的交涉经过。

  “是吗? 那你们是以什么为基准来衡量其他6 张选票的可靠性的? ”

  东和今津一时语塞。

  “你们该不会以为一切交给野坂教授处理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吧? 从刚才今津教授的话听起来,这个野坂应该是个挺狡猾的人吧? ”

  “当我和他提到整形外科学会理事的事后,他明确表示,比起眼前的蝇头小利,他更重视身为医者的将来,我觉得应该可以信任他。”今津说得十分直白。

  “包括野坂在内的两三票或许没有问题,但对他是否能够尽责地搞定葛西派所有选票,我倒是持保留的态度。既然他是个手段狡猾的人,很可能暗地里又把票分给财前派,占尽渔翁之利。这样的话,在包括临床和基础组两方总计31位教授中。

  东教授已经弃权了,总投票数就是30票,只要能够拿到过半数的16票,就可以当选,缺1 票就会落选。所以,对野坂掌握的那7 票的动向,绝对不能大意。”

  船尾完全没有举筷品尝接二连三端上来的料理,陷入了片刻的沉思。

  “今津教授,请你说明一下这7 个人的情况。”

  “7 票中,有3 票是临床组的,除了野坂君以外,还有皮肤科的乾和小儿科的河合两位教授。剩下的4 票是基础组的,分别是药理学、生物化学、血清学和法医学四位教授。”

  “在这7 票中,有把握的是哪几个人? ”

  “临床的野坂、乾、河合三位教授,他们3 个人虽然都是浪速大学毕业的,但对财前厌恶之至,所以,他们的票是铁票。基础组的4 个人原本是游离票,但在野坂君极力提倡要组成革新派,经过他的强力说服后才拉拢到他们的票。”

  听了今津的说明,船尾眨了眨眼睛,似乎已经对票的流向了然于心。

  “在上次的投票中,我们已经拿到了11票,为了在决选投票中获胜,还要争取5票,也就是说,绝对要保证能够拿到16 票。野坂、乾、河合这三位临床教授的票似乎已经完全掌握了,所以,还要再拉拢两票。如果要从基础组的四个人中找两个人下手,谁最有可能? ”

  今津侧着头思考着,东提出了意见。

  “应该是血清学的冈教授和生物化学的神谷教授。他们两个人都是从其他学校‘空降’来的教授,平时都是独来独往的,想要各个击破的话,非这两个人莫属。”

  “生物化学的神谷教授,神谷教授……”船尾立刻拿过一旁的公文包,翻阅着笔记本。

  “果然是他! 生物化学的神谷教授向文部省科学研究费审议会提出了项目研究费用的申请,但他的申请超过了规定额度,在审议时卡住了。幸好,项目研究的审议和机关研究不同,比较可以通融。只要他能够支持菊川,我就会设法搞定这件事。”

  说完,船尾立刻在笔记本上写了些什么。

  “还存一位是血清学的冈教授吗? 他专攻哪一方面? ”

  “是血清癌症反应的研究。”

  “那,这个人就用这种方法来对付——厚生省每年都会拨出巨额的补助金作为癌症研究的经费,分发这些补助金的实权都掌握在由国立癌症中心的校长担任主席的审议会手上。幸好,我曾经担任过癌症中心的筹备委员,和校长也很熟识,在厚生省也有许多知交,只要冈教授提出补助金的申请书,我就会设法核准,以此作为交换条件。这样一来,就可以掌握过半数的16票,为了以防万一,还要再拉拢1 票——只要药理学教授的1 票能够支持菊川,在新药审核的药事审议会上,我会投他1票作为回报……”

  船尾好像在下象棋一样,用流利操控的漂亮手法完成了同票计划。更重要的是,每一张票背后都有具体的根据。

  “真不愧是船尾教授,之前就曾经听闻过您的实力无可比拟,没有您办不到的事,这次有幸让我亲眼见识,真是大开眼界! 等这里结束后,今天晚上,我立刻开始为这些工作奔走。”

  今津表现出发自肺腑的钦佩。船尾虽然除了在学会以外,在文部省、厚生省也有广泛实力,但东从他如此露骨地表现出“自己就是权力化身”的态度,感受到一种学者不应该有的、令人感到不舒服的东西。船尾似乎看穿了东的心思。

  “我也不想做得如此露骨,但万一菊川在这一战中被挫败,不仅会伤害优秀的菊川,也与我至今为止在学界所做出的成就和树立的威信密切相关。恕我放肆,我从业至今从来没有栽过跟头,事到如今,我也是为了自己而战。所以,既然对方露骨地撒银子,我们也只能用权力和他们抗衡,如果什么筹码都没有,就没戏可唱了。”

  船尾向东冷笑了一下。

  在中央手术室的三号室内,由东教授执刀、财前副教授担任第一助手的肺癌手术已经超过了4 小时。

  躺在手术台上的患者因为大量出血和重度全身麻醉而显得脸色苍白,陷入沉睡中。东握着手术刀,脸上泛着潮红,额头上沁出大颗汗珠。手术中,东已经割除了位于右肺上叶像鸡蛋般大小的肺部恶性肿瘤,手术已经越过了重要关卡,目前正在进行周围淋巴腺的廓清。

  “血管夹……止血钳……手术刀……”

  每当东洪亮的声音响起,跟在东一旁的护士就依次递上血管夹、止血钳和手术刀,以清除已经转移到淋巴腺的癌细胞。现在,只剩下将胸腔内的内脏放回原来的位置、将剖开的胸部进行缝合的作业而已,东在第一助手财前的协助下,谨慎地进行着每一项作业。

  完成了胸腔皮肤的缝合作业,东将针线向上挑起打结后,财前立刻递上剪刀,剪断了缝线。

  “手术结束! ”

  东以威严的声音宣布结束这场为时4 个半小时的大手术。第二、第三助手取下了盖在患者身上的白布,测量他的脉搏和呼吸。

  “先送进恢复室,充分观察术后全身的状态后,再送回病房。”

  东一说完,患者立刻被推出手术室,护士长走到东的身后,帮他脱下手术衣。

  财前一边脱下手术衣,一边向东鞠躬道:“教授,今天这台手术中,您的淋巴腺廓清技术让我大开眼界! ”

  “谢谢你担任我的第一助手,辛苦了。”

  63岁的东脸上露出极度的疲态,但也流露出成功完成长达4 个半小时的困难手术后产生的满足感。

  “我去冲个澡。”

  东在脱下手术衣后,半裸地走进浴室。财前也走进隔壁的浴室,用肥皂洗去手腕和脖子上的血迹,脑袋里却不停思索着——从东的好心情中,很难判断他究竟是否发现佃他们去过金泽的事,或是虽然已经发现,却故意不动声色。

  走出浴室,东一脸神清气爽地穿上新浆洗的白袍。

  “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喝杯咖啡,休息一下? ”他看着更衣室隔壁的休息室问道。

  “是,遵命。”

  这是白5 天前的教授选举以来,财前第一次和东交谈,彼此的神态都有点儿不太自然。

  “肺外科手术在血管的处理上,需要不同于消化道外科的精密技巧,教授漂亮的操刀技术令我感佩之至。”

  “有值得你参考的地方当然好,今天这种由你担任我的第一助手的大手术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东喝了一口护士端来的咖啡,润了润喉:“财前,最近医局有没有什么事? ”

  “没什么特别的事,您有什么指教吗? ”财前端着喝了一半的咖啡,手悬在空中。

  “是吗? 没什么事吗? ”东上下打量了一下财前的脸,“最近没有看到佃和安西,他们去了哪里? ”

  “佃君和安西君请病假了。”

  “病人竟然会去金泽,闯进菊川家,劝说他辞退教授候选人吗? ”

  东出其不意地击中了财前的要害。财前努力掩饰内心的慌乱,矢口否认:“怎么可能有这种荒唐的事? 会不会搞错了? ”

  “你也觉得不可能吗? 一开始,当有人告诉我时,我也以为搞错了,但我在打电话问了菊川先生后,才知道确有其事! 而且,他们是去他家表明反对外来教授、支持财前副教授的态度的! 当然,我跟你提这件事的意思,并不是说你和这件事有关。”

  他不经意的一番话,似乎暗示财前和此事有牵连。

  “会让人产生这样的误解,我是最大的受害者。首先,我身处监督医局的责任,又处于和菊川先生竞争的立场,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

  “你是当事人,再加上你身负监督医局的责任,我相信你不可能允许他们做出这种卑劣的事。但惟一让我无法谅解的是,你受到医局员如此敬爱和全面支持,竟然完全没有发现这种不平静的气氛,实在让我无法接受……”

  东端详着财前,似乎想要从他脸上看出端倪来。

  “您这么说让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其实,从教授选举的第二天开始,医局内就杀气腾腾,虽然这些话我不太愿意自己来说,但教授您不推荐本校的副教授,反而推举其他学校的候选人,致使医局全体同仁团结一致地对我表示同情。大家都很意气用事,有些人义愤填膺地准备直接向教授会抗议,也有人和校友会联系,说要向医学部长递交抗议书,您不知道我费了多少苦心,才好不容易平息这些骚动。我一直告诉他们,在这个紧要关头,无论发生任何事,不仅对我,也会对菊川先生造成很大的困扰。我根本没想到,他们竟然还会跑到金泽去……”

  “看来,医局员把我的弃权解读成对你的否定了。但他们想错了,我并没有全面否定你,只是因为不忍目睹你和葛西君自相残杀而弃权的。对于菊川候选人,我只是以公平的态度肯定他在学术方面已经受到公认的成就。所以,包括你在内的所有医局员都应该以公平的态度接受我的弃权。”

  财前沉默了片刻,随即闪烁出精悍的眼神:“即使我能够照单全收,医局员也未必会轻易相信。虽然我已经尽力安抚,但正如您所说的,医局员佃和安西还是做出这种冲到金泽的举动,想必他们还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佃他们的心情正是目前全体医局员的心情写照,所以,即使我将您的意见转达给他们,我也不认为他们会相信。”

  财前的话中,隐约透露出无视东存在的不敬之意。东立刻变了脸。

  “你说话小心点儿! 我还是第一外科的现任教授,第一外科的医局员怎么可能不乖乖听主任教授的话? 难道他们已经不把即将卸任的教授的命令放在眼里,反而开始贯彻身为副教授的你的命令了? ”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财前的态度中有着一种不同寻常的镇定。

  “算了,我就是看不惯你的这种个性。我之前也告诉过你,教授的医术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具备足以胜任研究室负责人的人品,并不是只要当上教授就万事大吉了! 身为浪速大学的教授,必须同时成为日本外科医学界的表率。所以,你最好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如果你在这件事上问心有愧,即使靠这种卑劣的手段当上了教授,纵然本校可以容忍,但外科学界是无法容忍的! 我只想借此机会特别提醒你。”

  东是外科学会的理事之一,此话似乎在暗示,不排除阻挠财前进入外科学界的可能性。

  “谢谢您的忠告。我做事坦荡荡,况且,我希望能够凭自己的实力在教授选举中获胜。”虽然语气十分恭敬,却充满了挑衅的味道。

  “是吗? 希望你打一场漂亮的仗,距离决选投票只剩两天了,我和你的师生情谊应该也到此为止了。”说完,东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在哈迪盖酒吧的包厢内,皮肤科的乾、小儿科的河合分坐在整形外科野坂教授的两侧,三位教授正窃窃私语着,似乎怕隔墙有耳。

  皮肤科乾教授坚定地主张在财前和菊川的决选投票中,必须投菊川一票,小儿科河合教授却有支持财前的迹象,但野坂刻意隐瞒了自己的意见。在那场最后决定由财前、菊川决一胜负的教授选举会的当天晚上,第二外科的今津曾拜托他支持菊川。翌日,他又接受了妇产科叶山教授希望他支持财前的请托,并收下了医师协会岩田硬塞给他的钱。昨天,今津又转达了东都大学船尾教授的口信。当然,在他们面前,野坂绝口不提这些事。

  皮肤科的乾打着领结,一身潇洒的装扮,他拿起装着威士忌的酒杯。

  “我们医局的人听到第一外科的佃等人去金泽的事时,还以为是教授选举中常见的恶意抹黑,没想到真有其事! 刚才我离开医院时,今津教授告诉我,金泽大学医学部的人听到菊川教授的报告后,群情激愤,金泽大学的医学部长准备向浪速大学递交抗议书,事态好像越来越严重了。”

  乾对财前没有好感,添油加醋地转述了今津夸张的说辞。

  “喔,如果这件事属实,可见他们也豁出去了。”

  野坂听他们提到佃等人去金泽的事时,故意面带错愕地搭腔。

  乾立刻说道:“一定是财前在背后操控的,他肯定以‘一旦我当上了教授,保证你们前途无量’之类的话作为诱饵了,财前这种人,最会来这一套了。”

  “但做这种卑劣的行为不是在自掘坟墓吗? 而且,今天我还看到他人高马大的身躯像平时一样,堂而皇之地走在走廊正中央呢。”小儿科的河合似乎并不相信是财前的煽动。乾松了松领结。

  “那当然,又没有确切的证据可以证明是他指使的,他当然可以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即使有明确的证据证明是他煽动的,教授选举不同于一般的选举,不适用普通选举法的罚则,寡廉鲜耻的家伙还可以为所欲为。刚才,听今津教授说,佃和安西刚好请病假休息,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也难怪东教授对财前一筹莫展,只好积极地支持外校的菊川候选人,我真的很同情东教授。”

  乾继续夸大其词地数落着财前。

  “我们在决选投票时,到底该怎么表态? ”野坂问道。

  乾立刻以责问的口气问道:“野坂,事到如今,你怎么还说这种话? 我们之所以会支持葛西,不仅是想为校内革新派打好基础,更因为我们彻底否定财前这个人,不是吗? 都到这种地步了,你还出尔反尔,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

  听他这么一说,野坂抬起已经被酒气醺得通红的黝黑四方脸。

  “你说得虽然没错,但我们当初可以以推举本校的葛西君作为借口,但在葛西君落败后,要从财前和菊川中二选一的话,不知道基础组的4 位教授打算怎么做? ”

  野坂以基础组的教授作为挡箭牌含糊其辞。

  “他们已经没问题了,今天早晨,血清学的冈教授很难得地打电话到我办公室,详细询问了菊川候选人在学术上的成就后,还问我反对财前的基本方针应该不会改变吧……况且,冈教授可以整合基础组的4 张选票。”

  乾的话让野坂提高了警觉。

  “喔,冈教授曾经向你打听这些,那就是说,基础组的4 位教授都会支持学者型的菊川。”

  他若有所思地说着,小儿科的河合插了嘴。

  “即使血清学的冈教授支持菊川,也不知道基础组的4 张选票是否都支持菊川。

  更重要的是,我们革新派的7 票是决定这次决选投票胜负的关键,所以受到校内很大的关注,无论支持哪一方,都需要慎重地判断情势。不仅要考虑财前、菊川哪一方会当选,更要充分考虑到教授选举结束后的校内情况,并在此基础上决定支持哪一方。”

  河合提出了慎重而稳妥的意见,野坂接着说:“那当然。从我们革新派原本的立场来说,必须击败和鹈饲医学部长联手的财前,全力支持菊川。但我们无法预料,即使我们支持菊川,菊川支持派是不是就会加入我们这一派? 这么一来,我们支持菊川的动机就变成只是为了反对财前,不仅如此,到时候我们还可能因为身为本校的教授,却帮外来教授抬轿而遭到冷落。所以,我们必须充分考虑是否有必要为了支持菊川而动摇我们自己在校内的地位。”

  野坂说得冠冕堂皇。小儿科的河合说:“问题就在这里。所以,我觉得最可靠的方法就是和鹈饲医学部长谈好条件,改为支持财前。”

  正当河合附和着野坂,乾却摇了摇手,反对河合的意见:“你们错了。如果我们支持财前派,永远都会被鹈饲派踩在脚下,沦为无足轻重的角色。那还不如支持菊川,靠我们的选票,让菊川当选教授,这样的做法更有甜头。虽然在临床组只有今津教授和第三内科的筑冈教授支持菊川,但甜头就在于基础组的大部分教授都支持他。反正临床组已经被鹈饲掌握了,如果我们和基础组联合,把基础组拉入我们的阵营,就可以以此为据点扩大我们的势力,你们不认为这种战术更有前瞻性吗? ”

  “对,这也是一种方法。”野坂赞同地点了点头。

  “野坂! 你刚才就点头说河合的意见有道理,又说我的意见也很好,一直犹豫不决的,重要的是你自己认为到底该怎么办? ”乾一副诘问的口气。

  “你问我的意思吗? ”野坂的语气慢吞吞的,“你们双方的意见我都不同意。”

  “难道你想投废票吗? ”

  野坂摇了摇头。

  “我怎么可能浪费这么宝贵的一票? 我认为应该静下心来,仔细观察情势到底对哪一方有利,在决选投票的前一天再来决定该投哪一方。连劝退外校候选人的事件都发生了,可见很难预测这次教授选举的胜负。而且,这次选举胜败将重新划分医学部的势力版图。如果财前胜出,鹈饲派在医学部的地位将更加牢不可破;如果是菊川胜出,就会对鹈饲派产生极大的震撼。大河内、今津将会联手形成一股新势力。目前的形势还很不明朗,何必现在急着决定要支持哪一方? 我认为,无论财前或菊川两派的任何一方来向我们拜托,目前都先答应下来,在重要关头再做出当机立断的决定,这才是最安全、最聪明的方法。我相信,当我们采取这种对策时,基础组的4 位教授也会向我们靠拢。”

  “但是,同时答应双方,并且在看到情势对某一方不利时,立刻投向另一方,这样的做法在信用和道义上会不会……”河合显得犹豫不决了。

  “在教授选举中,这种事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许多人在答应投对方一票后,却改投另一方,在对方落选时,还以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参加安抚会,拼命对落选的当事人说:‘太遗憾了! 太遗憾了! ”’野坂说得理所当然,其实,他在心里另有盘算:如果财前获胜,就可以把财前派交付的70万拿来分一分;相反,如果菊川获胜,就归还那70万,接受今津提议的整形外科学会理事一职。

  财前正带着4 位助理进行副教授会诊,暖气十分充足的新馆头等病房的会诊已经结束,一行人正朝一般病房的方向走去。

  “财前医生——”

  一个护士从后面追了上来。

  “有什么事吗? ”

  “对不起,打扰您的会诊了。刚才鹈饲教授打电话到办公室,请您去医学部长办公室一下,要怎么回复他? ”护士小心翼翼地问道。

  “鹈饲医学部长吗? 你告诉他,我立刻去拜访。”

  财前内心有点纳闷,不知道部长所为何来。他转头吩咐助理先去整理病历,说等一下再去一般病房会诊,然后便快步下楼,穿越宽敞的中庭,走向对面的医学部。

  走在中庭时,财前思忖着,鹈饲应该是为了两天后教授选举决选投票的事找他吧。鹈饲医学部长向来小心谨慎,这次更是几乎到了怯懦的地步。他把与选举相关的工作都交由妇产科的叶山教授处理,从不站在第一线,一向躲在背后发号施令,如今会直接找上身为候选人的自己,想必是非同小可的要事。想到这里,财前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来到医学部长办公室前,财前整了整白袍的领子,轻轻地敲了敲门,走了进去:“我是财前,我来了。感谢您在各方面的照顾。”

  因为场合的关系,他不便多说什么,只是对着将肥胖身躯埋在主管椅中的鹈饲医学部长恭敬地鞠了一躬。鹈饲一言不发地看着财前。

  “请问您找我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财前态度恭敬地询问道。

  “当然是有事才会找你,你可真是闯了大祸! ”

  “请问是什么事? ”

  “你问我什么事? 难道还要我说吗? 在我出差时,第一外科有两位职员跑去金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他的语气十分严厉,财前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对不起,都怪我太疏忽了。昨天,在两名当事人告诉我之前,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财前一改刚才在东面前的死不认账的态度,坦率地承认了这件事。

  “对不起? 疏忽? 少用这种话来敷衍我! ”鹈饲厉声呵斥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听说,是你煽动他们的! ”

  他甩着手,在房间内大步走来走去,眼睛始终瞪着财前,财前努力掩饰着内心的慌乱。

  “不,根本没有人煽动他们。我听佃和安西说,他们的行为反映了医局全体员工的意见,他们对自己研究室的副教授在毫无理由的情况下,遭到现任教授的排斥感到义愤填膺,表示要用实际行动支持副教授升格为教授。他们只是希望菊川先生能够了解医局内的这些实际情况,所以,才会在大雪纷飞中赶去金泽。菊川先生也十分理解他们的想法,说能够体谅他们的心情,还说当初并不是自己要积极争取浪速大学的教授一职的,希望自己的退出使事情能够圆满收场。”

  听了财前的说明,一直在房间里绕圈子的鹈饲停下了脚步。

  “难道你会相信这些话吗? 即使菊川候选人本身真的这么想,支持他的人也不可能善罢甘休! 今天早上,东教授打电话来,说有急事要找我商量,我们刚才长谈了足足两个小时。东教授说,第一外科的职员竟然试图强行逼退外校的竞争对手,这种丑闻已经严重伤害了浪速大学教授选举的公正形象。因此,他认为事件的当事人、身为第一外科研究室负责人的自己以及身负监督医局职责的财前副教授,都应该负起应有的责任。你也知道,他提出这种要求,是想把一直支持你的我逼入绝境,陷你于不义,你们的轻率行为让我苦心经营、周密策划的一切全都泡汤了! ”

  鹈饲激动地吼着,似乎想要将压抑已久的怒气一吐为快。

  “无论您怎么骂我,我都欣然接受。只是希望您可以了解,佃等人的行动完全是出于一片爱校心,只是因为年轻气盛,希望由本校的人来担任第一外科教授的愿望太强烈才发生的,绝对不是不把教授会的投票放在眼里的妄为。这次发生这样的事,全怪我忽略了医局员的情绪,没有做好安抚工作,我愿意负起所有的责任。”

  财前低下了头。

  “现在那两位助理去金泽的事不是问题,而是这件事会对决选投票产生多大的影响。菊川派会反向利用去金泽的事,在校内大肆宣传,如果传到基础组大河内教授的耳朵里,大河内教授很可能利用这件事去游说上次投票支持你的基础组教授,使基础组的票完全倒向菊川,你知道这会产生怎样的结果吗? 我身为浪速大学医学部长,也必须在医学界站稳脚跟,一旦这次问题变得有那么严重,即使我想要支持你,也不得不放弃了。”

  财前的脸渐渐变得苍白:“教授,但是……”

  “有什么好‘但是’的,还不都是因为你的疏忽,才会在离决选投票只有两天时,发生这种陷自己于绝境的事! ”鹈饲红着脖子,双手叉腰,气呼呼地站在财前的面前。

  走出医学部长办公室,财前打电话给正在等他会诊的助理,表示临时有急事,一般病房的会诊延到明天,然后,踏上通往旧馆屋顶的楼梯。

  沿着昏暗而空无一人的楼梯来到屋顶,二月上旬的刺骨寒风吹来,灰色的天空沉重地压在头顶。

  财前任凭寒风将白袍吹得哗啦作响,站在屋顶向下眺望。堂岛川一片冰冷,即将结冰的河面泛着涟漪,两岸枯叶落尽的一整排树上,尖锐的树枝像铁丝般张牙舞爪。财前看着眼前如此冰冷的景象,刚才在病房会诊时的满怀自信和坚强逐渐崩溃,阵阵忐忑在内心翻腾。他完全没有想到,佃等人去金泽的事会传到鹈饲医学部长的耳朵,更没有想到,自己会因此陷入这样一个让人绝望的泥沼。原本还以为可以利用佃等人的年轻气盛,只要趁胜追击,就可以稳操胜券,没想到这件事很可能就成为自己的败因! 他努力地想驱走这份令人战栗的不安,环视四周,看到位于屋顶角落的温室。他走了过去,推开了门,随着“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了。这个温室已是虚有其名,枯草已经在温水中泡烂了,几乎无法分辨花形的花瓣像尸骸一样掉落在地上。财前看着尸骸般的花瓣,心底浮现出一种不祥之兆。庆子曾几何时说过的一句话闪现在他的脑海里——如果你不懂得利用里见副教授这种人,就无法获胜——庆子不经意的一句话,顿时让财前的心苏醒了。

  财前走出温室,迈下楼梯,朝第一内科的研究室走去。这个时间,下午的门诊和住院病人的会诊都已经结束,里见一定在研究室里。

  推开研究室的门走了进去,两侧的棚架上摆满了化学实验用的试管和试剂瓶,里见正坐在桌前专心敲着计算器。

  “你现在有时间吗? ”

  听到他的声音,里见才发现有人进来,立刻转过头来。

  “原来是财前,我正在计算癌症反应的阳性率,可不可以晚一点再来找我? ”

  “我有很紧急的事要找你谈。”财前一脸苦恼的样子。

  “那,你先去隔壁等我一下,我先把这一部分算好。”

  说完,里见再度埋首于计算器前,又敲起了按键。财前只好走进隔壁的动物实验室。一阵刺鼻的动物异味迎面扑来,原来是实验用的动物饲养箱里养了好几只白老鼠。财前把一张靠背已经摇摇欲坠的椅子靠在墙边,无力地坐了下来。

  这一阵子,财前为教授选举的事伤透了脑筋。刚才,鹈饲医学部长又撂下狠话,说什么如果情势不对的话,即使想要推举自己也不得不放弃。想到自己把所有的一切当作赌注,一路走来的辛苦很可能以失败告终,财前的内心就充满极度的不安。此时此刻,他再度深切地体会到,自己的生活方式和远离这一切、默默地投入自己研究的里见有着天壤之别,但也同时纳闷自己为什么没有更早一点儿发现里见的重要性。在这之前,财前做梦也没有想到,像里见这种被认为与教授选举毫不相干、完全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人,在紧要关头可以成为一张强而有力的王牌。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从隔壁传来里见的声音。

  “完成了吗? ”财前客气地问了一声,走进了里见的房间。

  “不,可能还需要5 个小时吧。”

  里见将老旧的计算机椅转向财前,指了指委托浪速大学附属的各大学医院搜集的实验数据资料。

  “你真辛苦。这些统计计算让助理做就好了,根本不需要你亲力亲为。”

  “交给别人做不知道在哪里会出什么差错,而且,这是我多年以来持续的研究,怎么可能交给别人做。对了,你找我什么事? ”

  “其实,是这次教授选举的事……”

  “不好意思,这种事不要找我。上次在我家聊天时,你应该已经很清楚你我对教授选举的态度南辕北辙。”他直截了当地回绝了。

  “我当然知道。但今天我不是来找你辩论对教授选举的看法,而是把你当作我惟一值得依赖的朋友才来找你的,你不要这么铁面无情嘛。”财前露出难得的懦弱笑容。

  “我要找你谈的事,可能你已经听说了,就是有人说是我煽动我们医局的佃去我的竞争对手菊川家里逼退他。你相信吗? ”

  “我不想听这些。”里见把脸转了过去。

  “原来,你也相信了那个传言。那是菊川支持派为了陷害我故意散播的恶意中伤。”

  财前似乎难以压抑心中的愤怒。

  “刚才,鹈饲医学部长还为这件事找我,劈头就把我骂得狗血淋头。我向他抗议,说那是菊川派的中伤,向他说明了各种情况后,总算得到他的谅解,但我不可能去向其他每一位教授解释。如果在教授选举前不及时澄清这则声称我做出这种卑劣行为的传言,简直就让我心如刀割,我一定要证明我的清白,所以,才来找你商量。”他面露愁容地拜托着。

  “如果你的话属实,根本不需要理会这些不实的谣言。”

  “不理会? 没错,这也是一种方法。但你难道认为,我即使因为这种不实的谣言而挫败也是无可奈何吗? ”财前面有愠色地说。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认为,你没必要再陷入这场充满丑闻的教授选举。你可以摸摸自己的良心,如果问心无愧,根本不需要去向别人解释什么,只要保持自然,做回自己就好。如果可以获选,当然可喜可贺;即使选不上,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总之,以前的教授选举,从来不像这次选举那样谣言满天飞,连我这种对选举毫无兴趣的人也对此时有耳闻。并且每次都让我觉得,你渐渐失去了有志于医学之路的学者的初衷,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是教授选举让我变成了这样! 以前,我曾经在你家里说过,教授选举并不是凭实力,而是像所有选举一样,都会和金钱和绯闻纠缠不清,还让你听了很不舒服。事实上,教授选举比我说得更加复杂离奇,稍有不慎,就会被莫名其妙的力量打得头破血流,埋进棺材里。我是身处这个旋涡后,才亲身体验到这一点。我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如果还要我承受败选,让我情何以堪! 事到如今,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因为这种莫须有的误解和中伤而败选。”

  他激昂的语气中充满了挑战的意味,里见用和他的激昂相去甚远的冷漠语气说:“你想要我帮你什么呢? 我先声明,我刚才已经说了,我对教授选举毫无兴趣,在这件事上,无论你陷入多大的绝境,我都不想插手。”

  “是吗? 那我不会再找你聊有关教授选举的任何事了。但是,如果是有关我人格的问题,应该可以找你商量吧? ”财前的语气突然温柔起来。

  “那没问题。”

  财前立刻清了清嗓子:“其实,我最在意的是病理学的大河内教授是怎么看这个谣言的。当初我和你一起上病理学的课时,都是大河内教授的学生,我在写学位论文时,也曾经接受过他的指导。正因为他是我的恩师,所以,我更不能忍受他相信这些谣言,误以为我是这么卑鄙的人。这和教授选举无关,我希望他能够了解我的清白。但如果我自己去对他说,他会以为我在狡辩。你刚好很了解我,而且大河内教授也很相信你,所以,我希望你帮我去向他解释这件事。”

  虽然表面上只是请里见帮忙解释事情的原委,但其实财前是希望藉由里见的解释博取大河内的好感。里见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财前。

  “我拒绝,你自己去就好了。”

  “正因为我自己不方便去,所以才来拜托你。里见,拜托你! ”

  财前站起身来,完全不顾面子和别人的感受,向里见低头拜托。

  里见露出不知道是同情还是轻蔑的眼神。

  “财前,原本我还对这个传言半信半疑,但看到你这种低头拜托的样子,反而让我觉得确有其事。无论你再怎么拜托我,再怎么恳求,我都不会去向大河内教授解释的! ”

  里见断然拒绝后,转过身去,再度埋头于桌上的资料。

  扇屋的包厢内,空气显得特别凝重。明天就要举行教授选举的决选投票了,财前又一、岩田重吉、锅岛贯治以及代表鹈饲医学部长的叶山教授四个人再度聚在一起,为财前支持派做最后的固票准备。

  酒一端上来,财前又一立刻为坐在主座、代表鹈饲医学部长的叶山斟了酒。

  “金泽这件事,鹈饲教授当然会生气。好不容易运筹帷幄到今天的地步,怎么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 虽然五郎事先并不知情,但不是不知道就没事了。我看,是他太小看那些医局员了,他自己也为这事伤透了脑筋,昨天晚上一直和我聊到天亮。事到如今,也只能祈祷上苍带来好运了。虽然成事在天,但事也在人为,人必须积极主动一点。希望鹈饲教授也可以消消气,在关键的时刻再帮我们一把……”

  又一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叶山对他的厚颜束手无策。

  “鹈饲医学部长现在的立场很尴尬,无法像以前那么积极地支持财前了,但因为有医师公会的岩田会长出面斡旋,所以,他觉得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多说的,而且,他或多或少可以了解年轻人的心情,虽然教授们对他施以了很大的压力,但仍然克服重重困难摆平了他们,也会设法搞定东教授——他要我和岩田会长一起好好商量该怎么进行下一步对抗菊川派的工作。”

  “真不愧是鹈饲医学部长,不会一味地生气,虽然撂了狠话,但毕竟下一届校长的热门人选不是浪得虚名,既懂得拉拢人心,实力也很雄厚。不过,这次斡旋如果能够成功,都要归功于岩田兄和叶山兄。”

  又一低下光头向两位道谢。

  “既然鹈饲教授已经消了气,那只剩下最后的固票工作了。怎么样? 上次的70万有没有效? ”

  他看着岩田重吉问道。

  “虽然他嘴里说伤脑筋、伤脑筋,但到现在也没有把钱退回来,照这样来看,野坂派支持财前应该没有问题吧,叶山兄? ”

  岩田问坐在一旁的叶山,叶山喝了一口酒。

  “老实说,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完全相信他。”

  叶山的口气很没有自信,坐在叶山对面的锅岛贯治说:“到了这个时候,我想应该不会有问题了。拿给野坂教授1 票10万,7 票70万,那可不是个小数目。”

  他摸着嘴上的胡茬,露骨地说道。

  “但野坂这家伙相当狡猾,我总觉得他和菊川派之间也很有默契。”

  听叶山这么一说,岩田急忙问:“是不是有什么可疑迹象? ”他瞪大了金丝框眼镜下的一双小眼睛。

  “两天前的傍晚,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到伊丹机场时,刚好被一位教授看到。

  最近大阪并没有举行学术研讨会,他此行的目的很可能是为了菊川的选票斡旋。”

  叶山说完,又一立刻提高了警觉:“这么说,他们也像我们一样开始撒银子了?那我们也不能大意,要多加一点筹码!”

  他的语气十分焦急。

  “不,船尾教授应该不是来做‘散财童子’的,而是来卖弄自己的权力的,他可以利用自己在学会的职务之便,在核准研究经费时动手脚,他毕竟是学会现任的龙头。我担心,他会用这种方法来收买野坂堂握的票。”

  叶山的心里七上八下的。锅岛喝了口酒:“如果是这样的话,那70万要怎么处理? 堂堂的大学教授,总不能只拿钱不办事吧。”

  他十分在意钱的事,好像那70万是从他口袋里拿出来的一样。

  “我想应该不至于啦,但鹈饲认为要怎么对付野坂? ”

  岩田立刻担心地问叶山。

  “鹈饲医学部长对野坂的不明确表态也感到很不安,但不知道是因为他至今仍然无法搞定7 位教授,还是在等菊川支持派开出更好的条件,在评估双方的条件后,投靠更有利的一方。”

  “早知道他是这么难缠的家伙,就应该把钱直接交到每一个人手上,各个击破的方法应该更有效。”

  又一说完,锅岛也表示附和。

  “我们可能太仰赖野坂了,不过,现在也为时不晚,要不要立刻改成各个击破的方针? ”

  “不,如果一个一个找,他们反而会害怕,往往都不敢收钱。所以,通常情况下找一个人去斡旋,把一切都交给他处理的方式更妥当。不过,这次我们可能太相信野坂了。”

  精通斡旋之道的岩田侧着头说着,又一立刻接着说:“如果是这样的话,不好意思,可不可以拜托叶山教授等一下再去野坂家跑一趟,再多塞给他一些钱好摆平他? ”

  他擅自做完决定后,就大大咧咧地拿出一大包钱放在桌上。

  “但是,这么多……”

  看到眼前这堆钱的分量,叶山显得十分踌躇,又一清了清嗓子,说:“这点投资是应该的,要不要顺便去搞定基础组的那些教授? 上次投票时,临床组的票都如预期地投给我们了,但基础组只拿了3 票,还亏我们花了那么多力气呢。”

  他似乎在责怪负责统筹基础组选票的锅岛辅选不力,锅岛顿了一下。

  “不,决选投票时,基础组的票一定会大幅增长。前几天,我按照之前的约定,帮公共卫生学的助川教授手下的人安排到新设立的公害研究所担任主任研究员后,他十分高兴,答应我在决选投票时,一定会好好尽力。”

  他透露了自己巧妙地利用市议会议员的身份所做的工作。

  “助川教授不知道可不可以拉到3 票。最伤脑筋的是,在基础组那一块,龙头老大大河内教授盯得很紧。”叶山显得十分担心。

  “既然这样,可不可以请你在拜访野坂后,顺道去拜访一下大河内? ”

  又一拿出一个像讨债公司用的包似的大皮包,正从里面找着什么。

  “那怎么行! 我怎么可能去找大河内教授? 他曾经获得学士院恩赐赏,他就像奈良大佛一样,完全不懂得通融的。”叶山语气坚定地加以阻止。

  “即使再怎么像大佛,毕竟不是真的大佛,而是活生生的人,没有人会讨厌钱的。我看,你不需要想那么多,就拿钱过去试试看嘛。”

  “开什么玩笑,财前兄,你根本不了解大河内教授的为人! 鹈饲医学部长也绝对不会同意,请你千万不要这么做。”

  叶山极力反对,又一看到他这么紧张,略显惊讶地说:“既然你这么说,那就算了。但这么一来,就全靠野坂派的7 票了。叶山教授,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你等一下就去他家? ”

  向来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又一很干脆地放弃了争取大河内教授的行动,叶山不禁松了一口气。

  “那,我现在就出发吧。你不要嫌我哕唆,绝对不能去找大河内教授! ”他再三叮咛后,把厚厚的一叠钞票放进皮包,转身离去。

  叶山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脚步声也渐渐远去。

  “岩田兄,可不可以请你去‘奈良大佛’那里走一趟? ”

  “什么,要我去大河内教授家? 你刚才不是说算了吗? ”岩田满脸讶异的神色。

  “哈哈哈,这是对付难缠的大学教授的手段。事态如果不严重,怎么可能要你亲自出马? ”

  “但是,那个老顽固很不好对付,要好好动动脑筋来对付他。而且,稍有闪失就会把自己变成扑火的飞蛾,分寸实在很难拿捏。”

  ’岩田似乎不知如何下手。

  “好了,好了,你不要说这种话,拿出你平时在医师协会的本领,这件事就交给你办了。至于礼物,你就看着办吧。”

  又一从皮包中拿出更厚的一包钞票。

  “好吧,既然这样,我就和锅岛一起去找他。”

  岩田在说话时,并没有忘记掂一掂那包钱的分量。

  岩田和锅岛在夜色中的郊区开了30分钟的车,根据医学部名册上的地址寻找大河内的家。在一条距离大马路10米左右,勉强可以容纳中型车通行的小路上,看到了写着“大河内”三个字的门牌。

  “停车,就是这家。”

  岩田将头探出车窗外,再度确认了昏暗门灯照射下的门牌才走下车。锅岛也随即下了车,久经风雨摧残而变形的板壁在夜色中仍然清楚可见。

  “看起来,他比传闻中更古怪,他家的玄关上该不会也像研究室一样,挂着‘谢绝拜访’的牌子吧。”

  他抱紧了夹在腋下的小包。

  “再怎么古怪,也不可能做这种事。现在他应该已经吃完晚饭,像常人一样在放松休息了。”

  岩田说完,伸手按了按门柱上陈旧的门铃,门后随即传来一阵脚步声。

  “请问是哪位? ”

  “我们是浪速大学的……”他们立刻表明身份。

  “失礼了,我马上来开门。”

  门打开了,随着一阵“吱呀”声,一位看起来像是帮佣的老妇探出了头。

  “不好意思,这么晚登门打扰。请问大河内教授在家吗? 我们是为了大学的事来找他的。”

  “大学”这两个字似乎让老妇人放了心。

  “外面很冷,请先进屋吧。”

  她引导他们来到两叠大的玄关。

  “请问你们是大学的哪两位? ”

  “不好意思,我们是浪速大学校友会的干部。”

  两个人拿出名片,老妇人一脸茫然。

  “我也搞不清楚。我现在就去通报,请你们稍等一下。”

  她拿了名片走了进去。可能是两叠大的昏暗的玄关地板已经松动的缘故,榻榻米下方有一股带着霉味的寒意蹿了上来,岩田和锅岛把脱下的外套盖在膝盖上,缩着脖子。老妇人走了回来,转达了大河内的话。

  “让你们久等了。教授说他正在看书,而且时间已经很晚了,有事的话,请你们明天去学校找他……”

  “万分抱歉,这么晚了,事先又没有约定就上门拜访,实在很失礼。教授说的没错,虽然我们也希望明天去学校拜访他,但我们实在是有一定要在今晚见到教授当面请教的急事。很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你再帮我们转告教授一下? ”岩田再度拜托。

  “你说什么我也搞不太清楚,我再去问一下。”

  不久,走廊上传来“吱吱”的脚步声和响亮的咳嗽声。门被打开了,身穿和服的大河内走了进来。

  “大河内教授,请您原谅我们如此无礼,在这么晚的时间突然上门造访,鄙人是浪涑大学医学部校友会的岩田重吉。”

  岩田恭敬地打完招呼后,锅岛也郑重地自我介绍:“鄙人是锅岛外科医院的锅岛贯治,我也是校友会的人。”

  他的话声未落,大河内立刻开了口:“既然是非要今晚谈不可的十万火急的事,就请你们长话短说。”

  他一开口就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岩田和锅岛似乎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一般地互看了一眼。

  “还不至于有‘十万火急’这么夸张,其实,我们最近听到医学部有一些很不好的传言。如果在平时,这种荒唐的事听过就算了,但明天就要举行第一外科继任教授的决选投票,在这种关键时刻,我们校友会绝对不能置若罔闻,所以,我们身为校友会的代表,决定来拜访被称为是‘浪速大学之良心’的大河内教授。”

  大河内双手抱在怀里,面无表情地听着岩田一口气说完这段话。

  “这个让我们无法坐视不管的传言,就是我们听说第一外科医局的两位医局员受了财前副教授的煽动,去逼退金泽大学的菊川候选人。如果此话属实,简直是亵渎神圣的教授选举,甚至会破坏浪速大学的名誉,我们校友会对此不能袖手旁观。

  于是,我们出面调查了这件事。”

  岩田说到这里,锅岛接过了他的话。

  “根据我们校友会调查的结果发现,事实和传言有很大的出入。第一外科的医局员是基于平时对财前副教授的信赖和尊敬,认为财前副教授是继任教授的不二人选,所以才会推派两位代表去拜访菊川候选人,传达全体医局员内心那种万不得已的矛盾心情,绝对不是去逼迫或是威胁他。而且,当校友会了解到,说财前副教授在背后煽动的传闻只是毫无根据的谣言时,总算也松了一口气。但当我们知道其实这是有一部分有心人士精心策划的恶意抹黑,想要在决选投票时陷财前候选人于不义,我们感到相当震惊,我们……”

  锅岛发挥了他在市议会演说时的连环妙舌。

  “你们一直把教授选举、教授选举挂在嘴上,校友会和教授会又有什么关系? ”

  大河内教授目光锐利地盯着眼前的两个人。

  两人一时语塞,但岩田立刻堆起满脸的谄笑。

  “对不起,刚才的话可能太唐突了。当然,我们校友会完全没有要干预教授会的意思,只是希望明天的教授选举能够在公正严肃的情况下进行……,,“你这番话更是逾越了分寸。”大河内毫不留情地呵斥道,“总之,你们来到底有什么目的?”

  “也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听说大河内教授在这场教授选举中保持严正中立的立场,所以,我们认为有义务要把我们校友会查到的真相向您报告。同时,当我们在查明事实真相后,看到财前副教授被这种传言搞得如此憔悴和失望,不禁感叹这种恶意中伤对有志于医学之道的学者而言,实在是心中最大的伤痛。”

  岩田说完后,锅岛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个房间的寒冷,脸上泛着红潮说道:“我以前也在第一外科工作过,十分了解他的人品,他各方面的条件都很好,难免树大招风,但他的医术无人能出其右,在外科学界已经受到了肯定。这几年,他在人格方面也大有成长,身为本校毕业生,我对他引以为傲。但如果财前君在这场应该保持公正的教授选举中,因为被人散布这种不实的谣言而落选的话,实在太不公平了。"大河内瞥了他们一眼。“你们来找我难道就是为了说这些话吗?太荒唐了。”

  他的手仍然放在怀里,爱理不理地说道:“这件事实在太荒唐了,所以,即使你们刻意跑来告诉我,这个传闻是真是假,也无法改变什么。但无论你们再怎么解释,财前这个人本来就容易会让人产生这种联想。好了,就到此为止吧。”

  他下了逐客令后,站了起来,岩田前倾着瘦小的身体。“是,那我们就听您的,以免浪费您宝贵的研究时间。这些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心意? 什么心意? ”

  “第一次上门拜访,这就代替我们的名片吧。听说教授您很喜欢喝玉露茶,我们带了一点玉露给您……”

  “那就谢谢了。”

  大河内道谢后,伸手接过玉露的包裹,却突然撕破了包装纸:“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

  在茶叶罐上方,有一个系着礼绳、写着“聊表心意”字样的礼金袋。

  “这只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请您不用在意……”岩田露出僵硬的笑容。

  “用钱代替名片是什么意思! 你们一开口,我就知道你们是为选举而来,你们不要因为我没点破就得寸进尺,你们把教授选举当成什么了! 即使其他教授吃你们这一套,在我身上可行不通! 别小看教授会! ”

  大河内说完,把礼金袋踩在脚下,走出了房间。

  第十一章

  新馆三楼的会议室内,第一外科继任教授的决选投票即将拉开序幕。

  u 形桌子正面中央坐着主持人鹈饲医学部长和选考委员会委员长大河内教授,基础组和临床组的教授则按照座位表顺序分坐两侧,上次投票时缺席的解剖学教授也出席了本次投票。30位教授占据了各自的座位,只有弃权的东教授座位上空无一人。

  3 点整一到,鹈饲立刻站了起来。

  “现在将举行第一外科继任教授选举决选投票,相信各位在这个星期内,已经充分参考日前的审议以及手头上的资料,并经过深思熟虑,基于严正、公正的原则,将于今日会议中投下神圣的一票。”

  现场的气氛立刻紧张起来。站在鹈饲身后的学务主任向前跨出一步,准备分发选票。

  “等等,我有话要说……”

  大河内教授突然开了口,并站起鹤一般细瘦的身躯。

  “刚才,鹈饲医学部长提到,希望大家秉持严格、公正的原则投下神圣的一票。但依我所见,这次教授选举中违法乱纪的行为不仅是国立大学所不该有的,其严重程度更是前所未见。我虽然握有具体的事例,但觉得在此说出来未免令人作呕。而且,即使说了出来,恐怕这些人也会抵赖,当下也无法根据选罢法加以处罚。所以,我暂且不说出具体的事例,但这种现象和当今的保守党党主席选举一样,不顾道德操守,毫无纪律可言,身为大学的一分子,实在感到遗憾。我相信,除了我以外,在座各位稍有良心的教授都同样会感到强烈愤慨。教授不仅是医学工作者,同时也是教育者,教授选举考验着各位教授严肃而公正的良心。为了重拾教授会的尊严,明确教授会委员的立场,身为选考委员会委员长的我要大声疾呼,请各位教授秉持良心,务必保持公正的立场投下自己的一票……”

  大河内教授铿锵有力的声音响彻整个会议室,在座的教授们交头接耳,气氛明显地骚动和不安起来,只见鹈饲脸上堆满笑容地站了起来。

  “刚才,选考委员会委员长大河内教授的发言,似乎在暗示本次的教授选举中存在许多问题,我虽不才,但据我所知,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疑虑。我认为不能单凭一件在和教授会完全无关的场合发生的事来以偏概全。”

  “鹈饲,你太放肆了! 我可是握有千真万确的证据……”

  大河内声色俱厉,而鹈饲却仍一脸镇定。原来,昨天晚上岩田重吉和锅岛贯治就已经向他报告过,虽然对大河内的金钱利诱以失败告终,但他们将对方拒收的现金连同礼物一起带了回来,没有留下丝毫的把柄。

  “好了,好了,大河内教授,别这么激动,请相信我这个医学部长吧。而且,在没有具体物证的情况下,就不分青红皂白地随便使用违法乱纪这样的字眼,反而会造成教授选举的混乱,延误了选举流程的进行,更会让校外的人看笑话。各位,我们就以大河内教授刚才这番严肃的训词为宗旨,按原定计划开始进行严肃而公正的决选投票。”

  鹈饲巧妙地转移了大河内的锋芒,以现任医学部长的身份强行宣布开始投票。

  学务主任迅速地将盖有浪速大学校徽水印的选票发给30位教授。

  鹈饲环顾室内宣布:“请用单记、无记名的方式,在菊川升和财前五郎两位候选人中选出一位。”

  有些教授早已决定想投的候选人,毫不迟疑地奋笔疾书;也有教授在思考片刻后才慢慢地提起笔,每个人的神情各不相同。鹈饲将肥胖的身躯倚在桌上,握笔写下名字后,视线随即瞟到掌握着财前与菊川的选战胜败关键的整形外科野坂教授身上。只见野坂单手托腮,闭着眼睛陷入沉思,不一会儿,突然挥笔书写,并迅速将选票折成四折。此刻,野坂派的皮肤科乾教授和小儿科河合教授也纷纷落笔。会议室内响起一阵折叠选票的声音,学务主任见状拿起投票箱收回选票,并将投票箱放在鹈饲面前。

  “现在,我们立即进行决选投票的开票。”

  学务主任拿起粉笔面对黑板。

  “菊川升……”开出第一票后,菊川的名字下方画上了“正”字的第一画。

  “财前五郎……”财前的名字下也被记上一票。

  “财前五郎……菊川升……菊川升……财前五郎……”

  在一片鸦雀无声中,鹈饲洪亮的唱票声在室内回响着,黑板上,财前五郎和菊川升的“正”字笔画数你来我往地一画一画增加,每画一笔都卷起一阵令人窒息的热气。

  “菊川升……菊川升……财前五郎……菊川升……财前五郎……”

  随着唱票的声音逐渐加快,即便是不知情的人,也看得出鹈饲内心焦躁不已。

  叶山、今津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野坂则表I 青微妙地看着黑板,猜不出他到底支持.谁;而其他的教授也热切地盯着票数的消长。两人的票数一直咬得很紧,只在一票之间争得你死我活。

  “财前五郎……菊川升……菊川升……财前五郎……菊川升……财前五郎。开票完毕。”

  开完最后一张选票时,鹈饲的额头滴落一颗硕大的油汗;而分属财前支持派的参谋叶山和菊川支持派的参谋今津也是大汗淋漓,只有学务主任冷静而迅速地统计票数。

  财前五郎16票菊川升 14票当学务主任用粉笔写下结果的那一刹那,原本屏气凝神地注视着黑板的教授们顿时发出一阵骚动。纷乱中,今津的脸色显得特别苍白,叶山的双颊上则泛起喜悦的红晕,掌握这场选战胜败关键的野坂表情复杂难辨,只有大河内冷漠地别过脸。

  鹈饲克制着胜选的兴奋,缓缓站起身来,高声宣布:“根据刚才的决选投票结果,由本校的副教授财前五郎当选第一外科继任教授。”

  财前五郎迈着沉重的步伐前往医学部长办公室。再走十几米,和鹈饲医学部长面对面的那一刹那,即将决定自己耗费16年的光阴——尤其是最近这10个月来废寝忘食、不择手段疯狂争取的教授宝座,最终是否落在自己的手中。想到这儿,一阵狂乱的心跳拍打着他的胸膛,他的手脚几乎不听使唤了。就在前一刻,他接到学务主任的电话,告诉他:“第一外科继任教授的决选投票已经结束,请你到医学部长办公室一趟。”从对方的话中,财前丝毫感受不到任何关于胜负的暗示。

  站在医学部长办公室门前,财前大口地做了次深呼吸,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平静F来,然后推开了门。

  “我是财前……”他站在鹈饲的办公桌前鞠了一躬。

  鹈饲特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第一外科继任教授的决选投票已经在刚才结束了,总投票数30票,开票结果——财前候选人获得16票,菊川候选人获得14票。

  因此,财前候选人以两票的优势获选为教授。请问你接受这项职务吗? ”

  他以慎重严肃的口吻宣布决选结果。这一瞬间,财前心中的喜悦仿佛要从胸口进发出来一样,他情不自禁地往前跨出一步,双眼炯炯有神,紧张万分地说:“恭谨受命。”说完,深深地鞠了一躬。

  “财前,真是太好了。老实说,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鹈饲也卸下公事公办的姿态,真情流露地说出了心里话。对鹈饲而言,支持财前者的多寡攸关身为医学部长的自己的实力。因此,这句话与其说是对财前说的,倒不如说是一种强烈的自我满足。财前努力克制住身体深处不断翻腾的喜悦,百感交集地说道:“我能够得此殊荣,全拜鹈饲教授的大力协助所赐。在因我的督导不周而发生医局员去金泽的丑闻后,我甚至开始灰心,以为会在这次教授选举中失利。也正因为如此,让我更深刻地感佩,如果没有鹈饲教授的大力协助,自己就不可能在今天的教授选举中获胜。”

  “对,当时我也傻了眼,但又不能见死不救,便火速请叶山教授采取补救措施,可能因此奏了效。不过这次我真的是为你操够了心,所以,希望你不要轻易忘记这次的经历。”

  鹈饲满足地看着财前仿佛聆听上帝的声音般听着自己说话的样子。

  “教授,不需您的提醒我也永生难忘。对于被自己信赖的教授弃而不顾的我来说,鹈饲教授的恩情,我一辈子铭记在心,即使您要我忘了这份大恩大德,我也不可能忘得了……”

  鹈饲露骨地卖着人情,财前也像演戏般夸张地表达自己的感激。

  “嗯,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这么辛苦也是值得的。”

  鹈饲眯起双眼:“财前君,不,财前教授,希望你了解,教授和副教授是不同的。以前担任副教授时大家可以容忍的事,在当了教授以后,别人就不会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待了。希望你在提升研究成绩及诊疗成果的同时,更要努力陶冶自己的人格。尤其像你这样过度自信的人,如果不特别警惕,以前的自负、好出风头就不再只是性格上的缺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让你狠狠栽个跟头! 万一发生这种事,就不单是你个人的问题,也会为支持你的鹈饲派带来很大的困扰。这点请你务必谨记在心。”

  鹈饲提醒财前身为教授后应有的心理准备,也不忘强调支持财前的鹈饲派。

  “财前没齿不忘,但我毕竟初出茅庐,今后还请您多加指导。”

  财前朝自大的鹈饲恭敬地鞠了一躬后,转身离去。前一刻,当自己踏进这间房间时还是一介副教授,十几分钟后,却俨然成为国立大学的少壮派教授了! 他用尽全身的每个知觉细胞感受着命运的辉煌转变,踏出充满自信的步伐。

  东颓然地瘫坐在教授室的椅子上。

  菊川升以14票对16票败北——原以为菊川虽然无法大胜财前,但至少可以以些微差距险胜。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东不惜牺牲自己宝贵的一票,更精心策划反向利用医局员去金泽一事,将财前支持派逼入绝境。为了给财前派最后的致命一击,自己忍受了那么大的屈辱迎接东都大学船尾教授来大阪,以期做好确实的固票工作,然而,最后却功败垂成,菊川还是败给了财前! 东无力地从椅子上站起,看着窗外蜿蜒的堂岛川。暮色中,堂岛川的河面闪着冷冽的波光,缓慢流淌的河流显得格外阴森冷漠,好似会把一个人的心冲走。此情此景,也如实地反映出东此时那颗降至冰点的心。东杲呆地注视着河面,想起妻子政子曾说过的话——船尾教授不仅在厚生省很吃得开,在劳动省的人脉也很广,万一菊川先生落选,好不容易谈好的近畿劳灾医院院长的位子恐怕会生变,佐枝子惟一的亲事也会因此告吹。如果真到这种地步,我们该怎么办? 当时,被东当做过耳秋风的一番话如今却一语成谶! 从东京特地赶来大阪力挺的菊J1 I船尾在听到菊J1 I败北后,是否就会摸摸鼻子因此作罢?……东的一颗心已经陷入无边无际的深渊。菊川的败北,也使得自己失去了私下决定的可以让爱女佐枝子托付终身的人选,这更将东笼罩在一片绝望的黑暗中。

  东面色苍白地离开窗前,无力地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想向东京的船尾报告结果,却突然停了手,先拨到了金泽。不久,金泽大学的总机接起电话。

  “请帮我接外科菊川教授。”

  电话立刻接通了。

  “我是菊川……”彼端传来那个没有抑扬顿挫、不甚清楚的声音。

  “我是东。菊川君,对不起……”东落寞地说完这句话,便无言以对。

  菊川没有搭腔,话筒两端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默。

  东无法承受沉默,终究开了口:“16票对14票,只有两票的差距。无法让你当上教授,全怪我力不从心,真不知道该如何向你致歉……”

  他语带颤抖,但彼端的菊川仍然没有搭腔,又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让您为我操心了……那么,请容我失礼了。”

  菊川既没有责难,也没有质问,说完这句话后便平静地挂上电话。这份平静令东的内心泛起一股难以承受的痛楚。在这次教授选举中,受伤最深的既不是自己,更不是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而是根本没有积极意愿想成为浪速大学教授的菊川,他不幸地沦为恩师船尾和东谋求私利和实现野心的工具。然而,他却毫无怨言,一如往常地以平静的口吻应答。挂上电话后,菊川那份淡然的断念、隐忍以及悲怆的愤慨化为一柄无形的重锤,重重地敲击着东的心头,伤害了菊川以及选战惨遭溃败的严酷事实,吞噬了东的身心。

  在北方料亭万力的包厢内,庆祝财前当选教授的贺宴正热闹登场。鹈饲医学部长和财前五郎背对着壁龛,妇产科叶山教授、校友会干部岩田重吉、锅岛贯治和财前又一分坐两侧,和式房里的矮桌上放着一尾足足有1 尺5 寸长的鲷鱼刺身雕花。

  鹈饲医学部长脸颊泛着桃红:“财前,当上教授后的感想如何? ”

  穿着崭新的黑色礼服,炯炯有神的双眼满溢喜色的财前立刻端坐起上身:“全拜鹈饲教授和各位长辈的提携,我才能有惊无险地赢得这场教授选举,所以,现在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还来不及体会喜悦。”

  坐在末座的岳丈又一也盛装出席:“全靠各位教授全心全力的帮忙,小婿才能当上教授,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各位。现在我总算拿到了十几年来一直梦寐以求的勋章,简直就像我自己当上教授一样,心情可好呢。这些年来我从早到晚穿着白袍,像在掏阴沟似的拼命赚钱,如今总算得到了回报! 哈哈哈哈。”

  唾沫从又一肥厚的双唇中飞溅出来,他乐不可支地高声大笑。那毫不掩饰的露骨言行,让鹈饲和叶山都忍不住面面相觑。

  “又一兄真是真情流露啊! 早知道可以用这种方法拿到勋章,当初我就不该急着把女儿嫁出去,呵呵呵呵! ”医师公会会长岩田重吉也发出怪笑附和着又一。

  鹈饲面色凝重地问:“野坂君怎么还没来? ”他用眼睛示意着为整形外科野坂教授预留的空位,似乎想换个话题。

  “他说有个非得他亲自处理的急诊患者,可能会晚到15分钟左右。”叶山转达了野坂的话。

  “野坂这个人虽然不好相处,但这次他掌握的野坂派7 票是决定胜负的关键,所以,必须肯定他的功劳! ”

  鹈饲一说完,叶山立刻不满地说:“但我这么真心诚意地拜托了他两次,财前最后只以16对14的两票之差赢了菊川,还是让我无法接受。在第一轮投票时,财前已经得到了12票,在决选投票时,如果野坂君掌握的7 票如数投过来,应该是19票才对。”

  坐在叶山旁的岩田也瞪大了金框眼镜下的一双小眼睛。

  “恕我直言,我们之前已经用1 票10万元的代价请他帮忙了,决选前一天,又再次做了加码的动作,但财前最后只得到16票,的确有点少。野坂教授到底有没有帮我们整合那7 张选票? ”他歪着脑袋一脸纳闷。

  锅岛也表达了意见:“这件事我也有点想不通,但也不可能向每个教授打听是否按照事先的约定投票。话又说回来,虽然野坂教授到底有没有把那7 票如数投给我们值得怀疑,但至少也是因为他的几张选票,才能够险胜菊川。”

  “在这么紧要的关头,没想到岩田君和锅岛君竟然会做出那种让我吓破胆的事!大河内教授在决选投票前一刻的爆炸性发言,简直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鹈饲质问的口吻让岩田和锅岛难堪地摸着头。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该怎么为这件事向您致歉,但我们不仅把礼金袋带了回来,连作为礼物的茶罐,乃至撕下的包装纸碎片也都带了回来,没有留下丝毫的物证。希望您看在这一点的分上,别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

  正当两人尴尬地道歉时,野坂现身了。财前五郎从主位上站了起来。

  “这次全靠野坂教授的鼎力相助,才让我有幸跻身教授的行列。”

  “不,恭喜了。这么看来,我的支持也值得了。”野坂先说了道贺之辞,又向所有人打了招呼,“谢谢各位的邀请,这么晚来,不好意思。”

  鹈饲露出亲切的笑容:“野坂君,这次谢谢你的大力相助,这回的教授选举非同小可,对我在校内的处境也会产生极大的影响,所以,我不会忘记你的功劳。”

  又一在末席跪坐着,往前欠了欠身:“野坂教授,我是财前又一,照理说之前就应该去拜访您,但又怕给您带来麻烦,所以才打消了这个念头。这次多亏教授您的大力支持,才让小婿当上了教授,由衷地感谢您的支持! ”

  又一诚惶诚恐地向野坂打招呼,并挤到他的身旁为他斟酒,丝毫没有流露出曾经两次通过岩田和叶山展开金钱攻势的样子。

  野坂的表情却十分复杂:“谢谢你这么客气。财前君的当选,让我们这些支持他的人也感到努力是值得的,你不用客气,大家彼此彼此啦。不瞒你们说,当初,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曾经特地私下拜托我要支持菊川。而且,船尾教授还利用自己的身份,对我们这一派中的基础组教授下了很多的工夫,曾经有一阵子,我们派系几乎陕四分五裂了。面临这样的情况,原本我还希望能够如数掌握这7 票的动向,但从结果看来,我们这一派中还是有一两个人跑票了。所以,寄放在我这里的这一部分就归还给你……”

  野坂早就看穿鹈饲等人心中的疑虑,机敏地先发制人。他从上衣内袋里拿出一个像是装着钱的信封袋,推到又一的面前,又一立刻跪膝倒退了几步,把钱推了回去:“野坂教授,您别这样,既然都已经交给您了,哪有拿回来的道理……”

  “不,既然我没有完全依约行事,便没有理由接受。”

  “不,不,这又不是买卖,何必计较这种小事……”

  又一再度把钱推回去,野坂也不认输地推回来,正当两人你来我往地僵持不下时,鹈饲出面调停了。

  “野坂,这些钱给你作为部分研究经费,不需要和选票联系在一起,既然是资助你的研究经费,你就收下来吧。改天,财前妇产科那里有患者需要整形时,你就多关照一点。而且,在这种庆贺的场合,这样推来推去的也不像话嘛。’’鹈饲四两拨千斤地解决了问题。

  “那,就让我们一起为财前教授的将来干杯吧。”

  所有的人都举起了杯子。

  “为财前教授和浪速大学干杯! ”

  鹈饲的话音一落,立刻响起此起彼落的“干杯”声,但席上每个人心里打的主意却远远和“为财前教授和浪速大学干杯! ”这句话八竿子打不着——鹈饲希望藉此机会为下一任的校长选举打好基础;叶山渴望自己能够进一步成为鹈饲主流派的核心;野坂期待因此成为鹈饲主流派的一分子;岩田和锅岛打着能善加利用这些现任教授的主意;又一则希望可以获得更高的名誉和更大的财力。这些人各怀鬼胎地干了好几杯,而财前在低着头感谢众人为他干杯之际,内心也燃起了新的名利之火……

  横堀川的水面冷冷地浮动着,河畔料亭的和式房内,东和今津神情严肃地相对而坐。两人从刚才开始就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着,在沉闷的静默中闷头喝着酒。

  “野坂也未免太晚了吧。”今津眼睛低垂地嘀咕着,东默默地点了点头。即使野坂来了,也无法挽回什么,但东和今津两人愈是举杯对饮,愈是感受到强烈的挫败感。

  走廊上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野坂随着服务生走了进来。

  “对不起,被其他事耽搁了。”野坂的神色中丝毫不见刚从财前五郎的庆祝会上偷溜出来的蛛丝马迹,他露出和刚才在庆祝会上判若两人的沉痛表情坐在东的对面。

  “这次的结果真令人遗憾,原以为只要有我们这一派的协助,菊川候选人就可以稳操胜券,没想到却以两票之差败北,.至今我仍然无法相信这样的结果。今津教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野坂看着今津。

  “你问我是怎么回事? 我倒想要问你呢? ”今津一副豁出去的样子,但野坂却一脸若无其事。

  “既然连身为菊川派参谋的今津教授都不了解败因了,我怎么可能知道? 你说这种话未免太不负责任了,不仅东教授无法接受,连我们这些支持菊川候选人的人也无法接受。”他反唇相讥地质问今津。

  “那我问你,野坂派的票都按约定投靠过来了吗? ”今津直勾勾地盯着野坂。

  “咦,你问得好奇怪,既然我和你们有过约定,当然会尽力做到。事实上,我们这7 位教授中,皮肤科乾教授和小儿科河合教授毕竟是临床的教授,认为支持财前对自己有利,所以可能在关键时刻改投对方了。但我和基础组的血清学、生化学、药理学和法医学的4 位教授都支持菊川。所以,虽然我没有完全整合本组的7 张选票,但也还是整合了5 票。在第一轮投票时已经有11票支持菊川,再加上我这5 票就是16票,所以我一直认为决选投票时一定可以赢过财前的。”

  他的说明条理分明,但事实上,决选投票的前一天晚上,在财前支持派强大的金钱攻势下,在评估财前获胜的几率大增后,野坂就把自己掌握的临床组2 票和基础组的4 票做了调整,只由基础组中的3 票支持菊川,临床组的2 票、基础组的1票,再加上自己的1 票改支持财前,这样才会使财前以2 票之差险胜。

  他没有将自己掌握的7 票全数投给财前派或菊川派,是为了避免自己决定性的1票动向被任何一方看破。即使结果出乎自己的预料,也找得到借口自圆其说,无论面对任何一方,自己永远处于不败的优势。

  “野坂兄,你的意思是虽然你没有成功地整合7 张选票,但至少已经尽力支持菊川了吗? ”今津又怀疑地问了一遍。

  “那当然。东教授如此慎重地拜托我,而东都大学船尾教授还特地前来大阪,通过你那么郑重其事地向我打招呼,我当然会竭力支持。今津兄,难道你认为我没’有履行约定吗? ”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在第一轮投票时,菊川已经获得11票,再加上野坂兄带过来的5 票,应该是16票,然而,结果却以14票而败北,这我实在想不通。”

  今津目不转睛地看着野坂。野坂双手互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想,今津兄可能太相信第一轮投给菊川的11票是铁票,才会造成今日的失算。虽然在第一轮投票中菊川获得了11票,但如果以为在决选投票时还能如数得到这些选票,就未免太天真了。请教一下,在决选投票之前,你曾对那些在第一轮投票中支持菊川的教授做过固票动员吗? ”

  今津默默地摇了摇头,野坂抓住时机乘胜追击:“这就伤脑筋了。原以为铁定会投给菊川的那11票,其中很可能有人在决选投票前夕因财前支持派的辅选动作而阵前倒戈。也因为这样,即使我努力争取到宝贵的5 票,还是无法赢过对方。”i由于投票过程是无记名投票,再加上昨天决选就已经结束了,事到如今根本无法再去分析或调查得票情况。野坂正是利用了这一点,试图将菊川的败因转嫁到今津的头上。

  “这太荒唐了,第一轮投票时得到的11票绝对是铁票,不可能跑票! 而且,我也很警惕地防范财前派对他们下手呢。”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总之,暂且不谈菊川的胜败,反正我已经按照约定,整合5 张选票投给菊川,这点请别忘了。”

  野坂恬不知耻地要求着船尾教授承诺的整形外科学会理事一职,如此落落大方的态度与气势,令今津和东不禁为之慑服,默默地看着他。

  东以平静的语气说道:“不必再分析败因了,事到如今,无论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但对我而言,论实力,菊川绝对比财前更优秀,加上各位如此大力帮忙,却仍然以失败告终,我的确有太多的不甘心。但这不是任何人的责任,一切只能怪我能力不足。而且,听说在决选投票之前,大河内教授曾经措辞强烈地表白身为大学学者的良心,却仍然无法让菊川君当选教授,可见现在的教授选举已经无法光靠正当的力量和方法取胜了。然而,我却因无知而一厢情愿地试图为了第一外科的将来着想,插手自己根本不在行的教授选举,这才是我最大的失策之处。教授选举这种玩意儿,根本不是我玩得起的。”说完,东发出自嘲般的干笑。

  “我倒想要看看,靠这种方法获胜的财前以后会成为怎样的教授? ”

  东似乎在心里下定了某种决心,淡淡地吐出这句话后,便将视线移向一片漆黑的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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