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八章

  第五章

  傍晚5 点过后,医局就开始热闹起来。忙完门诊和查房的医局员,以及从研究室出来的医局员,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他们有人抽烟,有人喝茶,也有人正准备回家,一整天的工作终于结束了,此刻正是医局员最放松逍遥的时刻。

  10坪大的房间里,正中央摆放的桌子活像是员工餐厅的大餐桌,上面杯盘狼藉,有吃到一半的咖喱饭盘和装盖饭的大碗,还有药罐和茶杯。坐垫几乎磨破的老旧坐椅围着桌子,黑板和置物柜则贴着墙壁紧紧排放,置物柜甚至摆到走廊外面去了。这么小的医局,要是五十多名医局员全挤进来,肯定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不过还好门诊、查房、研究都分为三班,大家不太有机会齐聚一堂,所以勉强还够用。不仅如此,看似乱七八糟的空间里,其实自有一套制度。占据正中间那张桌子、正伸长腿在抽烟的是入局七八年以上的老油条助手,而围在他身边的是入局三四年以上的,至于刚入局不久的菜鸟则只能站在门口。

  “佃医师,您在吗? 财前副教授找您……”门口某位年轻医局员喊道。

  “喂,我在这里! ”一根和声音不相称的“瘦竹竿”从霸占桌子的人群里站起。此人正是医局里最资深的首席助手,掌管医局大小杂务、担任医局长一职的佃。在医局成员的眼里,佃的存在很方便,但也有点碍眼。一等佃走出医局,医局成员马上又继续唧唧喳喳地讲话。他们的谈话不外就是今天门诊和病房发生了什么事,还有新进来的护士哪个比较漂亮等等,总之就是可以纾解压力又不用费神的闲聊。

  “喂,谁来帮忙一下! ”佃站在走廊斜对面的副教授室喊道。马上有两三个守在门口的年轻医局员往副教授室跑去,不一会儿,一打打的啤酒就被搬了进来。

  “干吗? 干吗? 要开派对吗? 竟然有五箱! ”

  医局员骚动了起来。

  “各位,这些是财前副教授请的,他说让大家喝个痛快! ”佃话声一落,现场欢声雷动。

  “今天吹的是什么风啊? ”

  “他不会今天先请我们喝啤酒,明天再忽然召开临床研讨会,把我们骂个半死吧? 如果真是这样,就要小心别喝醉了。”

  大家一边各自评述着,一边从木箱里拿出啤酒。有打开就直接喝起来的,也有酒力较差的年轻医局员拿来冰块,倒进杯子里弄冷了才喝的。

  佃将手肘撑在桌上,“咕噜”一口把啤酒喝光:“财前副教授说这是特诊患者送的中元贺礼,他拿回家也很麻烦,所以干脆请大家喝掉算了。”

  听他这么一说,邻座抽着烟、负责病房业务的资深助手安西说道:“哎? 没想到他这么大方,相形之下,某些教授还真是贪得无厌。前天我看到东教授叫女职员把一堆中元礼品搬到车上,别说是啤酒,威士忌、日本酒,什么都有,你说他每年拿这么多,怎么都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

  同样也是资深助手的山田也说:“听内科那边去过鹈饲医学部长家的家伙说,他们家中元节、过年的礼品堆得像山一样高,好像把整间百货公司都搬过去似的,应有尽有,独缺棺材和灵车了! 我想,大概是因为再怎么会做生意的百货公司也没有卖这两样东西吧。”

  周围涌起一片肆无忌惮的笑声。医局的一角有人突然喊道:“为帮我们争取到啤酒的佃医局长干一杯! ”

  “承蒙大家的厚爱,让我做这个光荣的医局长,谢谢! ”佃回答道。继续干了两三杯后,他就任由年轻医局员尽情畅饮,自己则找了资深助手安西和山田,来到窗边通风的角落位置:“要帮泷村名誉教授庆祝77喜寿的事,一直悬而未决,你们到底商量出个结果没? 刚刚财前副教授找我去,就是为了这个。”他向两人提起了财前。

  泷村名誉教授是在东教授之前的教授,佃他们并没有直接让他教过,不过,此人除了是第一外科的名誉教授外,还是日本外科学界的泰斗。因此,第一外科理应率先为他的77喜寿开宴祝贺。

  病房组助手安西叹了口气:“之前,东都大学第一外科的名誉教授过70大寿,人家可是在帝国大饭店的孔雀厅席开百桌,甭说财经界的大佬了,连艺人、相扑选手都来共襄盛举,场面够豪华的,如果要跟他们拼的话,我们当然也得大肆铺张才行。可是,光是我们研究室出去的名誉教授,就有好几个即将过77和70大寿的,一整年都得为了筹钱四处奔走,这又和学会的募款不同,只有名为医局局长、实为打杂工友的佃君,和我们两个资深助手轮流在做,真是受够了。”他忍不住大吐苦水。

  “你现在才来抱怨这个又有什么用? 先烦恼募款的事才是真的,对了,募款发起书上的总召集人要找谁来做? ”

  佃一说完,安西马上回答:“我觉得应该找鹈饲医学部长当总召集人,这样募得的款项肯定会比较多。”

  “你这样说是没错啦,不过,既然是第一外科名誉教授的寿宴,按照以往的惯例,当然得由现任领导东教授来主持才对。”佃犹豫地说道。

  “可是,为了募款着想,总召集人挂鹈饲医学部长的名字肯定比较有利,帮东另外安排个可以顾及颜面的职位就好了吧。”资深助手山田综合佃和安西的意见,想到这个折衷的办法。为了思考头衔的事,三人沉默地喝着啤酒,对年轻医局员的嬉闹充耳不闻。

  “怎么样? 已经决定了吗? ”财前副教授的声音突然冒出来。

  他们连忙起身让座给财前。

  “真是抱歉,我们没看到您过来。”佃说。

  穿着灰色麻质西装的财前副教授却将公文包提起:“不用,我就要回去了。对了,为庆祝泷村名誉教授77寿诞的喜宴筹划得怎么样了? ”

  “嗯,我们正在烦恼总召集人该找谁来当。”佃将无法决定要找鹈饲医学部长还是东教授的事说了出来。

  “原来如此,确实不好办哪。不过,泷村名誉教授可是日本外科学界的泰斗,加上又是日本学士院的会员,像这种文化勋章都得过的宗师级人物过生日,不用说他的直属门生了,就连徒子、徒孙也应该带头庆贺,广招各界名士,把寿宴办得冈风光光的才对。所以,募款的事没办好可不行哪。”

  听到财前这么说,佃露出担心的神情.“如果会场选在新大阪饭店的大宴会厅,预计招待300 人的话,大概需要多少钱呢? ”

  “这个嘛,一般这种场合,都是采会费制的,就算一个人收2000元的会费好了,实际上,送给参与者的纪念品加上其他费用,就要多花一倍的钱,也就是4000块。

  两者相抵的差额,一个人是两千,300 个人就是60万。此外,还有送给寿星的礼物,少说也要花个50万,多的大概需要120 万~130 万吧? 这些钱要凑齐,得靠着总召集人的面子,去跟财界还有药厂募款才有办法吧。不过,幸好鹈饲医学部长在当助手的时候,泷村名誉教授就对他照顾有加——虽然两人分属不同的研究室。就用这个为名义,推鹈饲医学部长为募款的总召集人也是一个方法,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供你们作参考,最后还是要由你们自己决定。等你们决定好了,再向我报告就行了。就这样,我先告辞了……”

  话说完后,财前头也不回地走了,挤在门口的年轻医局员们赶紧让出一条路。

  财前从容地点了个头,来到走廊,心中却盘算着:至今仍在医学界拥有一股隐然势力的医学界大佬泷村名誉教授,他的七七寿宴若是推举鹈饲医学部长来当总召集人,或许东教授的面子会挂不住,但鹈饲医学部长肯定会非常高兴。这也算是为了下届教授选举所布下的另一颗暗棋。

  面对道顿堀川的阿拉丁酒吧里,冷气凉爽得恰到好处,客人多却不显挤,充满舒适、愉悦的气氛。经营的老板娘是大阪某大知名制铁公司老板的女人,因此,来这里的客人都已经过筛选,多半是从茶屋(茶屋为自江户时代流传下来的高级日式酒家,目前还在营业的已经不多,只京都祗园或金泽一带还可发现其踪影,特色是宴席上有艺伎表演助兴,不过费用贵得惊人,通常从数十万日币起价,不是一般人消费得起的。不过,茶屋也不招待自己上门的客人.需有熟客引荐才进得去.)的宴席过来,玩个一两个小时后就会回去,不会有那种借酒装疯、乱吃豆腐的无赖。

  庆子在这家店里,顶着女子医大肄业的光环,成为酒店里难得一见的高学历公关,再加上天不怕地不怕的豪爽性格,使得她和脾气古怪的大老板特别投缘。不过要点庆子坐台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她上不上班全凭自己高兴,店家对她也特别礼遇,遇到不喜欢的客人点她,她大小姐还不去呢! 像今天也是一样,证券公司的那一桌客人已经叫过她好几次了,可她始终粘在财前五郎的身边,理都不理人家。

  一等侍者送来小菜,庆子马上把财前喜欢吃的夹到小盘子里,那股殷勤劲儿跟在公寓时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医生,您要喝啤酒吗? 还是威士忌苏打? ”为了不让别人察觉他们的关系,她刻意改口叫财前“医生”。

  “嗯,威士忌苏打好了。”财前也装出很生疏的样子,一等侍者走开,“今晚我把医局长叫来这里,待会儿他一出现,你就不动声色地离开,让其他小姐也过来坐一下。假借关心替泷村名誉教授办77寿宴的事,把佃叫到副教授室,当时,他就已经跟佃讲好,等他们商讨完毕,马上过来这里找他。

  “我知道啦。至今为止你都只顾着巴结校内的高层,没想到终于要对自己底下的医局出手了? 看来你真的是火烧眉毛了,好有趣喔! ”洋装领口酥胸微露的庆子似乎很期待教授选举的前哨战能赶快开打。

  “有趣? 别开玩笑了,对我而言,这可是生死之争哪! ”

  正好第二杯威士忌苏打喝完,就看到佃推开门走了进来。

  “医生,不好意思,我来晚了,我们讨论了很久才结束……”

  “在这种地方,就不用行礼了吧? 来,坐吧。”财前亲切地招呼他。

  庆子问佃要点什么,吩咐侍者后便很自然地离开了。

  佃拿起威士忌苏打,才喝完一口就马上问道:“医生,今天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事……”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没有,没什么事……只因你一向为了第一外科鞠躬尽瘁,帮我处理了很多事情。今天找你过来,纯粹只是想要慰劳你。”

  “可是,财前医生就光找我一个人,还把我叫来这里,我还想是不是有什么话不方便在学校里面讲……”

  这问话的方式果然很像恃才好胜的佃,却也正中财前的下怀。

  “真不愧是你,感觉如此敏锐。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再瞒你了,平常你有什么话也都会告诉我,也罢,今天我们就边喝边聊吧。”

  “能够让医生您这么夸奖,是我的荣幸,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请您尽管吩咐。”

  “哎呀,也没有那么严重啦! ”财前故作轻松地撇清话语。

  “你们觉得最近医局的气氛怎么样? ”

  “我们觉得怎么样的意思是……”原本好求表现的佃突然谨慎了起来。

  “就是东教授啊,我觉得他最近好像刻意在疏远我,是我有被害妄想症吗? 我想听听你们第三者的客观意见。”

  佃好像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他沉默了片刻说:“说到这个,我确实也有这样的感觉。像之前那次,虽然不是当着我们的面,但东教授明明知道我们在场,还大声斥责财前医生,害我们以为你们两个是不是有什么过节呢。说老实话,最近只要是教授和副教授都在的场合,我们就会刻意避开。”

  “是吗? 这么说来,你也跟我一样,感觉不太对劲了? 照这样下去,东教授的接班人就不会是我,也就是说,我不知道会被踢到哪里去呢! ”

  “咦? 财前医生被踢走? ”佃好像不相信自己亲耳听到的。

  “唔,这也不无可能。所以啊,你要是继续跟着我,说不定也会被踢走。”

  “这怎么可能……如果下届的教授不是财前医生——难道他想从其他大学调人过来……”

  “没错,就是那一招——所谓的外来教授。”财前一语道破天机。

  佃惊魂未定,脸上突然浮现拼斗的狠劲。

  “原来如此,果然很像东都大学出身的东教授会想出的招术! 不过,我们坚决反对找不相干的人来当教授! 如果没有适当的接班人也就算了,既然已经有财前医生这种本科系出身的食道外科权威,我们医局员绝对会团结起来,说什么都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佃说得慷慨激昂,甚至用力往桌上一拍。

  “啊,你不要这么激动,冷静一点。东教授打算从外面找教授进来的事,目前还只是我的推测,尚未掌握到确实的证据。不过,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我之前的辛苦和努力又算什么? 这点你应该最了解吧? 你也是为了我,熬了这么多年,如果今天我跳过你,直接找病房组的第二助手安西当讲师,你会作何感想? 佃君,人事这种东西不应该是这样的,怎么可以不按照顺序和规矩来呢? ”

  这话里暗示着,只要他财前当上教授,佃包管也能升上来做讲师。

  佃的眼底流露出感激之情:“医生,身为领导医局员的医局长,我一定会努力善用自己的权限,凝聚医局内部的共识,让您当上下届教授的。”

  “哎呀,怎么好意思让你这么做? 要是不小心为你惹来麻烦就不好了……”

  财前欲擒故纵的姿态,反让佃更加激动:“哪里。当然,我会机密行事,暗中调查东教授到底想拱谁当教授,绝对不会露出马脚的,请您大可放心,一切就交给我来办! ”

  不需财前鞭策,佃自己就已经往前冲了。

  “谢谢,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么统一医局的事就交给你了。”

  财前一面回答,一面在心里想着:这个急功好利、妄想出人头地的家伙,只要稍稍施以甜头,善加控制,医局内部的统合就可以轻松完成了。

  下午的门诊结束后,佃轻轻晃着因昨晚与财前副教授猛喝而宿醉的脑袋,往医院中庭走去。

  夏天的烈阳晒着草坪,连花圃的花都枯萎了,不过,一站到树阴下,从堂岛川吹拂而来的风却意外地凉爽。佃回想起昨晚和财前副教授的一番谈话。

  当时,在酒精的催化下,他夸下海口说出“一切交给我来办”的大话,然而,等他恢复神智,平静思考过后,才发现自己答应的事有多么困难。不管怎么说,东教授目前还在职,如果为了财前副教授而不小心得罪他,那么只要东一句话,就可以把自己撵到地方医院,这是可以想见的。所以,性急躁进、轻举妄动只会为自己招来不利的后果。话又说回来,财前副教授不仅只点名自己,还暗中允诺将来的职位,这份信赖对自己而言,可谓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绝不能错过,应该好好把握才是。既要避免招来不利的后果,又不能错过这惟一的机会……有了,他得先把对医局有影响力的人拉拢过来。此时,佃的脑海里浮现出两位讲师的脸孔。

  他们是第一讲师南和第二讲师金井。40岁的南比财前副教授小3 岁,是第一外科首席讲师。不过,他喜欢大学的研究室,几乎一天到晚都待在里面,是个老实的读书人,从来也没见他有任何野心,只是孜孜不倦地做着研究。问题出在第二讲师金井身上。金井38岁,比南首席讲师小两岁,他和东教授一样专攻肺外科,学术成绩可圈可点,手术的技巧也很高明,在学术上,他算是东的嫡传弟子。不仅如此,佃前任的医局长就是他,他对年轻医局员也非常照顾,在医局员之间颇有声望。由于他是讲师的关系,因此没资格竞争教授的宝座。不过,要是这个金井和东教授连成一气,与财前副教授为敌的话,事情就不妙了。

  也就是说,医局内部能否统一,金井讲师占据着决定性的关键地位。一想到这里,佃决定要去试探一下金井的心意。他马上往三楼的中央手术室走去,今天下午正好是金井讲师执刀的日子。

  他爬上三楼,来到中央手术室前。门从里面打开了,刚动完手术的患者躺在担架床上,让人推了出来。年轻女孩尚未自麻醉中苏醒,苍白的脸颊双眼紧闭,不过,从随行护士的表情可以得知,这次的手术很成功。

  “金井医生呢? 他在哪里? ”佃向护士问道。

  “他刚完成手术,现在正在里面的浴室泡澡。您有什么事,我可以代为转达。”

  “啊,不是什么急事,没关系。”

  佃转过身,朝反方向的病房慢慢走去,同时,心里想像着金井讲师泡在浴缸里的模样。想必此刻他高瘦的身躯正扒着浴缸,一边让热水冲去手术中渗出的汗水以及溅到身上的血,一边玩味着手术顺利完成的畅快感受吧。趁他泡完澡,神清气爽之余,正是谈话的好时机。这么决定后,走到半途的佃又随即掉过头,往手术室的方向走去。就在快要到达的时候,手术室的门打开了,是金井讲师。

  “啊,金井医生,您刚做完手术吗? ”佃装作不期而遇的样子。

  “嗯,是胸廓成形术( 治疗结核病的外科手术之一,将肺内的空洞塌陷或切除,降低结核茵繁殖的速度或减少结核茵的数目.藉以控制病情.) ,连拔了五根肋骨,不过很顺利哟。”金井只穿着贴身汗衫和四角短裤,白袍披在身上,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

  “佃君,你怎么了? 好像没什么精神哪! ”

  “嗯,我正在想事情……说老实话,为了要帮泷村名誉教授庆祝七七大寿,我正犯难呢。这么个大人物的寿宴,我都不知道该从哪边着手才好,没想到医局长的责任这么重,早知道这么辛苦,我一开始就不会轻易接下来做了。”他以泷村名誉教授的寿宴为借口,开启了话题。

  “哦,这一点都不像平常的你呀,看不出来你也会有这么沮丧的时候。”

  “这次我是真的没辙了,想拜托身为前任医局长的您分一点智能给我。”他以无比困扰的语气说道,金井还信以为真了。

  “是吗? 那我找个时间跟你谈一下好了。我也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医局长,也曾为了医局的杂事和活动号啕痛哭过。碰巧我做医局长的时候,曾办过泷村名誉教授获颁文化勋章的受勋纪念会,我就把当时的情况提供给你作参考吧。正好今天的手术也很顺利,晚上我们就来喝一杯好了。我知道梅田新道附近有一家店,料理做得很不错喔。”

  “呀,这怎么好意思? 是我主动来找您商量的,今晚理应由我……”佃连忙这么说道。

  “这怎么行? 让晚辈破费,我可过意不去。行了,就交给我吧! ”不愧是金井,说得真够义气。

  酒局一开始金井就一直讲个不停,佃恭敬地听着他大讲特讲以前为泷村名誉教授获颁文化勋章举办什么受勋纪念会的事,而满脑子却在想,该如何才能把话题自然转移到医局内部的人事上来。

  随着啤酒一杯杯下肚,金井从场地的布置、会费的收取、募款的辛苦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唉,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过,从我承办的时候算起,也已经过了5 年了,光物价就涨了不少,办起来想必会更加吃力吧? 不过,这种事一旦接下了就要负责到底,你再紧张也于事无补。如果还有不了解的,没关系,尽管来问我。”金井鼓励着佃。

  “听您一席话,真让我受益良多。之前我也想过要找财前副教授商量,不过,他只说:‘一切交由你们决定,你们决定好了再告诉我,我再向东教授报告。”’佃不露痕迹地提到财前的名字。

  “这是当然的,虽说财前副教授在校内是教授的内务总管,但他本身在校外也是众所推崇的食道外科专家,哪有时间为了这种事情伤脑筋呢? ”

  “说到这个众所推崇的财前副教授,最近他跟东教授处得非常不好,不是还有人在传吗? 说东教授退休后,可能会找别人来接教授的位子。”

  “佃君,你说的是真的吗? ”金井忍不住放下酒杯,惊讶地反问道。

  “是真是假我不清楚啦。不管怎么样,目前流传着这样的谣言也是事实。”

  “你说事实,到底这种谣言是从哪边流出来的? ”

  “这个嘛,既然是谣言,当然就没办法去查证。对了,第一外科里面,金井医生跟东教授最亲近,甚至被称为‘东派人马’,这方面的事您应该很清楚吧? ”他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地问道,欲探对方的虚实。

  “你说这种话教我很困扰呢,我只是在课业上接受东教授的指导,才不是你说的什么东派呢! 不说别的,你也知道东教授的个性,就算我的研究是他指导的,他也不会特别把心里的话说给我听,根本就不可能结成党派。”

  金井似乎生气了,看来东教授真的没有找他商量什么。

  “可是,医生,这种谣言会流出来,想必是有什么迹象吧? 当然,像我们这种职位低的助手跟下届的教授没有直接的关联,可是,万一从其他大学找人来当教授,指导方针和研究题目都会临时更换,那我们之前的努力不就白费了? 到时难免会手忙脚乱的,我最担心的是这一点。”他露出夸张的不安表情。

  金井讲师马上就上钩了:“听你这么说,确实是有点怪怪的……”

  “您说怪怪的,指的是? ”

  “呀,我想应该不是你在担心的那件事吧? 最近,东教授和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书信往来十分频繁,两人还约了要在京都举办日本癌症学会的时候碰面。”

  “哼,果然……”佃的语气显得很激动。

  “哎呀,就像我刚刚说的,不能因为这样就断定和人事有关。我只是觉得如果东教授考虑要用外来教授的话,应该会找东都大学出身的。”

  “那么,如果他真找东都大学的人来当教授,医生您能够接受吗? ”

  “我们根本连东教授的想法是什么都不知道,没必要去考虑或是回答这种问题吧? ”面对佃的性急,金井出言警告。

  “可是,呼声最高的副教授也未必一定就能直接升等为教授呀,就说最近那个第三内科好了,不就是这样吗? 自己学校出身的副教授被摆到一旁,却从京都洛北大学找了其他人来……”佃将已经发生的事实摆在金井眼前。

  “也对,最近浪速大学确实有这种倾向,喜欢从其他大学找名教授过来。而且,仔细一看,你会发现外来的和尚并不是比较会念经,这种例子屡见不鲜。越是身边的人,所看到的缺点就越是明显,所以反而在这上面吃亏了。我不认为我们本校出身的会比其他大学的差,特别是财前副教授在各方面的风评都甚佳,就算是以日本外科学界的水准来衡量,他也算是顶尖级的人物。所以,外来教授的事,根本连考虑都不用考虑,不是吗?”

  不愧是金井讲师,分析得头头是道。

  “您真的也是这样认为吗? 那我就放心了。我们医局员都一致认为,为了第一外科好,财前副教授当教授、金井讲师当副教授才是最完美的组合。”佃说得眉飞色舞。

  “哎呀,要做副教授,我还不够格呢! 再怎么说,按照顺序也应该是首席讲师南医生比较适合吧? ”

  金井嘴上虽然这么讲,眼里却已进出“此言深得我心”的笑意。这个小动作没能逃过佃的法眼,照他的解读,现在已经可以确定金井不会反对财前成为教授,同时金井本身也打着财前若当上教授,自己也可以直升为副教授的如意算盘。

  “不管您怎么说,大家还是认为财前教授和金井副教授的组合,才是未来第一外科最合理、最理想的形态。因此,请您也帮忙让财前医生当上教授,有了您的协助,我们就更有信心了。”

  金井脸上的笑容突然敛去:“佃君,这才是你今天真正的目的吧? ”

  佃一脸狼狈:“才不是呢! 我哪有什么目的? 只因谈到谣言的事,我一不小心就兴奋过了头,才会讲出请您帮『c=的话。”他做出恳求的样子,深低下头。

  “不是你要请我帮陀,是财前副教授要请我静畦吧? ”

  金井的质问让佃哑口无言。他锐利的目光逼视着佃,最后是他自己把视线移开了。

  “唉,算了! 我有我自己的想法,不管是你拜托我还是谁拜托我都一样,我惟一能说的就是,财前副教授很适合当下届的教授,不过你可别在这上面做文章。”

  刚正不阿的讲话方式果然很有金井的本色。同时,他也慎重地为自己留了退路:万一有一天东教授和财前副教授的争斗浮上台面,他也不至于被卷入其中。

  “啊,我们也该走了,接下来就去你熟识的酒吧吧? ”说完后金井踩着踉跄的步伐站了起来。

  两人继续往下一家喝去,等来到阪急车站前互道再见时,已经过了晚上10点。

  不过,佃还是马上跑到车站内的公共电话亭,打了通电话到财前副教授家。

  “喂? 请问是财前医生公馆吗? 我是佃,想要找财前医生……”

  电话那头的甜美声音应该是夫人,不过,财前副教授马上把电话接了过去。

  “啊,是财前医生吗? 我要跟您报告,今晚我跟金井讲师一边喝酒一边聊了很多心事……”

  “什么? 你跟金井? 没问题吧? ”那声音听起来好像不太高兴,不过,一等佃把和金井谈话的内容重点描述完后,“原来如此,确实很像是金井会讲的话,他就是那副德行,你要是没本事,他打死都不会服你。不过,既然他都这么说了,代表事情已经成功了,你做得很好。”财前特地褒奖佃。

  “可是,有一件事不太寻常,我是从金井讲师那边听来的,他说东教授最近经常跟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通信,他们还约好过几天要在京都举办日本癌症学会的时候碰面。”

  “什么? 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和东教授……”

  原本还很客气地应答着的财前副教授,突然间没了声音。

  大概是星期天晚上的关系,六甲山饭店的餐厅里挤满了用餐的客人。窗下变成剪影的山峦连绵着,神户市的街灯就好像沿着山麓缠绕的细长丝带,闪着宝石般的美丽光芒;漆黑的海面上,即将入港的外国轮船成了光彩夺目的亮点。

  一张紧邻窗边、视野甚佳的桌子边,东教授夫妇和日东化纤的池泽社长夫妇面对而坐。身穿夏盐泽和服、腰系组缀(为夏季(5月下旬到9 月中) 的和服款式,特点是颜色素净、材质轻透,看上去十分清爽。)的东政子一等菜送上来,随即请池泽夫妇先用。

  “今晚真是太难得了,要不是有这样的机会,池泽先生和东恐怕没办法认识吧?前天我们来到饭店,听柜台的人员说,在别墅附近看到池泽先生,于是我们赶紧打电话过来,才能顺利跟您见上一面……”政子满怀感激地说道。

  池泽夫人也说:“能够趁此机会结识东先生,我们也觉得很荣幸,再加上池泽一年到头忙个不停,偶尔放松休假的时候能有朋友相伴,也是乐事一件啊。”

  事实上,这顿晚餐是东政子和池泽夫人事先就设计好的。东政子去拜托池泽夫人,希望她能引荐自己的老公和池泽社长见面。池泽夫人好像正闲得发慌的样子,她一脸兴奋地说:“我老公虽然不喜欢交际应酬,但八月的时候,他会到六甲的别墅度假,到时你们夫妻先住进六甲山的饭店,我再想办法安排他们共进晚餐,这样是最自然的。”因此,池泽夫人和东夫妇都知道这顿晚餐的意义和目的,只有池泽社长一个人被蒙在鼓里。不过,因为对方是太太的朋友,再加上又是浪速大学的教授,他不好意思拒绝,只好过来了。或许是避暑胜地给人的轻松感觉吧,连不喜欢应酬的池泽都和蔼可亲了起来,只穿件帷子(质料为生丝或麻布,是夏季穿的、没有内衬的轻便和服。)的他拿起啤酒:“怎么样,东医生,再来一杯吧? ”

  “不,我已经喝太多了,平常我就不太能喝……”喜欢烟更甚于酒的东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雪茄,叼在嘴里。

  “哦,没想到东医生还是个瘾君子啊? 人家不是说抽烟和肺癌有关,比酒还可怕吗? ”

  “是啊,是有这样的说法,不过说老实话,肺癌和抽烟的问题恐怕要经过好长一段时间才会有确实的结论吧。此外,也有人说雪茄——也就是干的烟草,比纸卷的香烟要好得多了,而我一直就只抽雪茄。”

  “是这样啊,真不愧是专家,深谙养生之道。对了,说到刚刚那个肺癌,我公司的化学研究室就有一个很有前途的研究员得病了,枉我之前还特地送他去美国留学呢! 无巧不成书,前阵子也有人因为肺癌病倒了,我在想这会不会跟从事化学纤维的研究有关呢? 花了大钱才培养出来的人才,竟然因为这样就病倒了,对我们这种追求日新月异的化纤制造厂而言,真是个很大的损失啊! ”池泽年轻紧绷的皮肤,看不出已经有60岁了,讲到的话题倒是很符合老板的身份。

  东想了一下,抽了一口雪茄:“将化纤工业和肺癌放在一起讨论的资料和报告,我还没有看过。不过,随着产业的发展,我想有很多关于职业癌的问题,确实很值得深入研究。”

  “职业癌? 哦,这个名词很有意思呢! 职业病我倒是常听到……”池泽对东的话表示有兴趣。

  “啊,这在医学上并不是什么创新的名词。比方说,制铁和石化工业排放的废气会导致肺癌,化学药品会导致皮肤癌,放射线则会导致血癌,这些都是从职业衍生出来的癌症,碰巧我又是专门研究致癌理论的,所以,历来我就对职业癌这个题目很有兴趣。”

  一边解说的同时,东一边在想要怎样才能把话题导向自己退休后的事。

  “原来如此。对我们来说,所有职业病里就属职业癌最为可怕,今天我总算是弄明白了。我们都快让职业病这种东西给弄得神经兮兮的了,一旦有员工长期请假,我们也必须支付部分的薪水,还要花一笔慰问金! 兼之工会的势力又一年比一年大,当老板的也不轻松啊。”池泽苦笑着说道。

  “像池泽先生这么有心的企业家都对职业病这么关心,我想,即便是在我退休之后,为了日本的产业发展,也必须竭尽余生之力从事职业癌的研究。”讲到“退休之后”时,东特地加重了语气。

  “是啊,这对我而言也是求之不得的事。关于这方面的研究经费,我们关西企业联盟一定会尽量给予方便的。话说回来,东医生已经到了快退休的年龄了吗? ”

  池泽颇感意外地注视着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显得年轻的东。

  “嗯,我明年春天就任满退休了……”

  “不过,像东医生这样的人,肯定有很多地方要邀您去吧? 您已经决定好要上哪高就了吗? ”

  “这个嘛,我所在的医界其实也有很多复杂、难以厘清的事;再者,又不是每个教授退休时都有新的医院盖好,所以我才拜托令弟池泽正宪议员帮我张罗一下这件事。”

  “哦? 我那不成才的弟弟帮东医生张罗……这倒是巧了! ”池泽甚感惊讶地说道。

  完全清楚事情原委的池泽夫人连忙说:“哎哟,这缘分还真是不可思议呢! 对了,你已经跟在东京的池泽好好谈过了吗? ”她开了个话头,让东可以比较容易讲下去。

  “没有,我找不到机会跟池泽议员直接沟通。不过,说老实话,关于退休后的事,我很久以前就属意明年四月即将开业的近畿劳灾医院院长一职,而和我同校的文部原次官也帮我奔走。前几天他来到大阪,跟我说事已定了九成了,不过,他希望我能加把劲,去向对铁路医院和劳灾医院的人事甚有影响力的池泽议员拜托一下,而且最好也跟他的哥哥池泽社长打一声招呼。我知道在这种场合,这样做很失礼,不过,如果您能替我向令弟美言几句,我将感激不尽。”东将雪茄捻熄,近乎卑屈地猛垂下头。

  “哎呀,这么郑重的招呼……老公,你明天就赶快打电话去东京嘛! 像东医生这样的人才,退休后如果能留在关西担任近畿劳灾医院的院长,对我们来讲,也是件很让人安心的事啊! ”

  池泽夫人催促着丈夫,一向有钱有闲的她好像终于发现人生意义似的,对此事显得非常热衷。

  “听您这么说,我真是高兴得无以复加。您也知道,东这个人一辈子只懂得搞研究,退休后的事都由着别人安排,自己什么办法也没有,如果您能打电话给令弟的话,相信事情就更有把握了。你说是吧? 老公……”政子在一旁帮腔。

  “是啊,如果能这么做是最好不过的了……”一向都只和医局员或患者等地位比自己低下的人相处的东,不习惯地低着头。

  “我也不知道我去说有没有用,总之,明天我会打电话去东京的。”池泽不愧是做生意的大老板,似乎很习惯受人请托了,公事化地应付道。

  “真是太感激您了,竟然这么爽陕就答应了……”东生硬地再三致谢。

  “您别放在心上,这种帮忙说几句话的工作,池泽经常在做。这么一点小事,真的不算什么。”

  池泽夫人露出宛若孔雀开屏般的骄傲和灿烂的笑,状甚愉快地说着。

  东撑着昨晚餐会后的疲惫身躯看完门诊,回到教授室,行政人员马上送来冰凉的麦茶。他喝口茶润润喉咙,稍喘口气,接着打了个电话给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

  “喂,我是东,你现在有空吗? ”

  “嗯,我有空啊,请问……”电话线那头传来今津教授的声音。

  “是有关新馆中央手术室的事,我想尽早敲定最后的设备方案。总务处那边已经过来催了,之前我不是请你斟酌有关机械设备的事吗? 这样好了,我过去找你商量……”

  他这么一讲,对方连忙说:“这怎么可以? 您等我一下,我马上就过去。”

  “是吗? 那好,就麻烦你跑一趟了。”

  放下听筒,东摆出一副今津过来见自己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样子。他悠闲地跷起二郎腿,抽着雪茄。今津虽说是第二外科的教授,可6 年前要不是有东这么个强力后盾,在千钧一发之际阻止外校的人进来,他也没办法从副教授升格为教授。因此,今津至今依旧十分感念东的恩德。一般来说,大学医院的第一外科和第二外科都会互相拼斗、暗中较劲,处得不会好。可东领导的第一外科和今津领导的第二外科却打破这种惯例,互相支持,合作亲密无间。

  敲门声响起,今津教授走了进来,才54岁便已头发稀疏的他露出温厚的笑容:“听说您请了两三天假,怎么样,六甲还好玩吗? ”

  东想起昨晚的事,一股屈辱的难堪涌上心头,然而他却强颜欢笑说:“呵,疲劳全都消失了。”

  两人一同走向一旁的会客桌椅,相对而坐,今津马上从资料袋里拿出计划书和设计蓝图。

  “关于中央手术室的设备,现在还没决定的就只剩最新的麻醉机和人工心肺机。

  之前,我把这家公司的技术负责主任找了过来,请他从头到尾再解说了一遍,也问了价格。”他一边说,一边出示器材说明书和估价单。

  东将资料浏览过后说:“说起麻醉机,还是这个AvII型的最好,它和之前用过的都不一样,可以得到稳定的麻醉效果,就决定买这个好了! ”

  “可是,光凭我们外科分到的预算,要买这些好像有点勉强,怎么说呢? 仅这个最新的麻醉机就要200 万,而人工心肺机要730 万呢……”

  东沉思了片刻:“应该没有关系吧? 外科可是浪速大学医院的招牌,就算得请其他科稍微委屈一点,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如果能这样,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只要有了这些设备,浪速大学医院将成为全日本拥有最新外科设备的教学医院,这全是拜您所赐。”今津的脸上写满感谢。

  “正因为我花了好多心血,才希望新馆能赶快完工。话说回来,如果我能够再年轻个几岁,就可以好好利用这些设备,尽情施展自己的本领了! 这点是最遗憾的,我真是羡慕你啊。”

  “不会吧? 像东医生这样的人,怎会说出那么落寞的话……”

  “不,我是认真的,岁月如梭啊,你成为教授也已经过6 年了吧? ”东摘下眼镜,从口袋里拿出麻质手帕细细擦拭。

  今津连忙正襟危坐道:“那时候全亏有东医生的照顾,我能有今日,这都是拜您所赐。”他惶恐至极地说。

  东是故意引他这么说的,却还惺惺作态:“不管什么时候,你总是这样跟我道谢,让我怎么承受得起? 话说回来,到现在我仍很高兴能助你当上第二外科的教授。事实上,自从你当了教授后,对我们科惠助良多,这可是在其他大学看不到的美行哪! 关于这点,我都还没跟你道谢呢。”他以不同于以往的诚恳语气说道。

  “那是因为东医生您领导得好啊! ”

  回答的同时,今津同时在揣想,什么时候话题偏离了重要的中央手术室设备方案? 看来,东今天找他来,其实另有目的。

  东只顾盯着桌上的设备计划书说道.“我一直都在找像你一样永远都这么谦虚的人,我实在是为了第一外科的将来忧心哪。”

  “你所谓的将来指的是? ”

  “我的接班人啊。”

  “东医生的接班人? 您不是已经有了像财前副教授那样的完美人选了吗? ”今津惊讶地问道。

  “看来你是真的认为我们那个财前适合当我的接班人哪! 你以为财前接管第一外科后,还会尊敬你这个前辈,维持第一外科和第二外科一向的和谐与融洽吗? 如果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顺利,那我第一个就对不起你,我是在考虑这方面的事呀。”

  “可是,就算您没考虑那么多,也没有人会……”

  今津话才讲到一半,东就好像要堵他的嘴似的:“这是我职责所在,怎么可以不担心呢? 在我底下的这些人里,财前确实是最有潜力的,只要把手术刀交给他,他的技术比谁都好。可惜,就品行而言,他的功利心太强了! 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不过,他就是所谓的有才无德吧? 眼看退休就迫在眉睫了,这真是我毕生最大的遗憾呀。”他以十分沉痛的语气说道。

  “没想到您竟然把那种事当做是自己的责任,不愧是东医生啊。不过,现实的问题是,除了财前以外,还有人适合继承您的衣钵吗? ”

  “唉,问题就出在这里啊。就我个人情感而言,我当然是希望能让在我底下长期卖力的副教授当上教授,不过,考虑到浪速大学医学院的将来和使命,我的良心就不允许我为了这小小的私情随便行事。我还是应该为大局着想,找个各方面都堪称一流的人才才是。你觉得怎样? 如果你有什么好的建议,不妨说出来。”

  东出言询问他的意见。然而,从这番话里,今津已经读出东不打算让财前当教授的心意。只是,他剔除财前,又打算推举谁呢? 这自己就猜不出来了。

  “您如此深思熟虑,真是让我钦佩不已,只是像我这样的晚辈,哪能有什么好的建议? 不过,这次就换我来助您一臂之力,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请您不要隐瞒,尽管告诉我。”

  听他这么一说,东的表情现出前所未有的柔和:“谢谢你这么说。老实说,我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是因为最近财前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惹得全医局的人都批评他自我本位、独断专行! 碰巧,东都大学第二外科的船尾教授跟我说,如果不嫌弃的话,他可以帮我推荐人选。”东很有技巧地道出重点。

  “哦? 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跟您说……”今滓好像吓了一跳。

  “我不会因为自己是东都大学出身的,就执意从那边找人,我的想法没有那么肤浅。只因船尾教授是日本外科学界的实力派人士,站在他的立场,一定可以广招各界人才,再加上他和我又是以前就认识的朋友,所以,我想船尾推荐的人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

  “那么,他找的到底是谁呢? ”

  “金泽大学的菊川升教授。”

  为了女儿佐枝子,东已经决定选择菊川升,至于船尾推荐来的另一名候选人——新泻大学的龟井庆,他就干脆不提了。

  “喔,金泽大学的菊川先生啊,那个人我也认识,我们曾在学会上见过面。他不但学术成绩很好,人品也很不错呢! ”

  今津在脑海里想起菊川升的样子,那个人和财前正好相反,沉默寡言得近乎忧郁,作风保守谨慎。如果是菊川来当教授的话,那么以后就轮到自己来压制第一外科了! 此外,今天他支持船尾推荐的人选,曰后就可藉此名义,接近日本外科学界的要人船尾,替自己将来在外科学界的卡位战先打开一条生路。

  “您的心情我非常了解,既然您有这样的打算,我一定会尽我所能,让菊川先生获得提名! ”

  看他这口气,好像是为了报答东的恩情才这么做似的。

  翌日,第二外科今津教授刻意准时结束门诊,向站在身后的护理长问道:“疑似罹患乳腺癌的夏川喜久子的病理检查报告,大概什么时候会出来? ”

  今津根据视诊和触诊,已经判断那应该是乳腺癌了,可为了慎重起见,他还是做了组织切片检查。

  “因为是您亲自交代的特别检查,所以到3 点应该就会有结果出来了。要我请宫田医生去问一下吗? ”护理长提到助手的名字。

  “不,我自己去。我正好有事要过去病理那边……”

  说完后,今津看了看表,才刚过两点半。不过,他还是走出门诊部,穿越医院和医学院之间的广阔中庭,往医学院的病理学教室走去。

  医学院的基础教室和一天有几百名患者出入、医生和护士忙得团团转的医院不同,各间教室呈一字排开的建筑物里一片寂静,连在走廊上行走都得刻意放轻脚步。

  他来到研究病理的大河内教授办公室前,门上挂着“现在可以入内”的牌子。

  那睥子反面写的是“正在研究中,禁止入内”,当这面向外的时候,除非是有十万火急的事,否则是见不到大河内教授的。这位基础医学的名教授有多么难伺候,从挂在门口的牌子就可以知道。

  今津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听到“请进”后,才悄声地推开门。虽说同是医学院的同事,但当上教授才刚满6 年的今津,和早在鹈饲医学部长之前就已经当过医学部长的大河内教授,地位是截然不同的,绝对不可能平起平坐。

  大河内教授认出来人是今津,马上摘下老花眼镜:“我说是谁呢? 原来是今津君。来,坐吧! ”

  又瘦又高如鹤一般的体型,加上高高耸起的鹰钩鼻,大河内教授的样子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难以亲近,再加上他还有学士院恩赐赏(日本学术界最具权威性的日本学士院各奖项当中,最受人尊崇的便是恩赐赏。恩赐赏是在日本学士院赏的各领域得奖人之中,挑选出特别优秀的一位,颁发皇室赏赐金的奖项。该奖于1 911 年创设.)的黄袍加身,越发有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仪。

  今津听从他的指示,弓着背坐在椅子上。

  “我研究室里的那些小伙子不管是在病理检查还是论文审查方面,经常受到您的照顾。今天我又为了乳腺癌疑诊的组织检查来拜托您,真是不好意思,如果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了,我想直接请教一下大河内医生的意见。”

  “啊,就为了那件事吗? 那你不用亲自跑一趟,派个人来,我们都会详加解释的……”大河内按下分机号码,接到研究室。

  “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托我们做的组织检查,结果应该已经出来了吧? 如果已经好了,你马上把它送过来。”

  他刚说完,隔壁研究室的门就开了,穿着白袍的助手拿着检查报告往教授室走来。他保持直立的姿势将报告放在桌上,大河内戴上老花眼镜,确认报告无误后,跟他点了个头,他这才退出房间。

  “这个患者不是乳腺癌哟。”

  “咦? 不是乳腺癌……”今津不由得反问道。

  “唔,不是乳腺癌,是一种叫做形质细胞乳腺炎的特殊疾病。”

  “可是,根据临床观察,所有的症状都和乳腺癌一样啊! 乳房内摸到鸡蛋大小的硬块,肿块的形状不明、界限不清,并且和皮肤粘在一起,虽然没有固定在胸肌上,但肿块附近的皮肤呈现轻微浮肿,也有泛红的现象。乳头凹陷,但没有分泌出血水或其他异物,我的临床经验判断它是乳腺癌,为了慎重起见,才来做组织检查的……”他偏着头思索着。

  “是啊,要鉴别这种形质细胞乳腺炎和乳腺癌,本来就要靠病理组织学才比较容易,由于它的症状跟乳腺癌酷似,所以临床上要判断十分困难。不过,形质细胞乳腺炎和癌是截然不同的,它是由于化学刺激,也就是乳腺分泌物的淤塞以及分解物吸收不良所引发的发炎症状,不像乳腺癌那样是恶性的东西。”

  “这么说来,只要把肿块摘除就好了? ”今津求证地问道。

  “不过,也有学者说这种肿块会有癌化的可能,因此透过病理组织学的检查,如果确定有癌,就必须施以乳房切除术和腋下淋巴结廓清术! 幸好在这名患者的身上并没有发现癌变反应,所以,应该不用那么做吧。”

  大河内颇为自信地回答,并将详细记载检查结果的报告交给今津。

  “谢谢您的详细指导,多亏有您,才能避免因为误诊而导致一名女性失去乳房。

  患者本身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呢。”他郑重地低下头。

  “哪里,那是因为你的谨慎才不致招来误诊,临床医师如果做不到这点的话就糟了,必须谨慎再谨慎、小心再小心! 只要对病理检查不厌其烦,误诊就不会来,虽说这是我的口头禅,但医学本来就是始于病理、终于病理的嘛。可是有些人一旦成为老手后,就习惯只凭自己的经验和直觉,忽略了基础的病理检查,才会铸下无法弥补的大错。就这一点来看,今津君和传言所说的不同,是个谨慎小心的人啊。

  说起外科医生,有些人总是太相信自己的技术,动不动就要割要剐的。不简单哪,像东君还有你都已经当到教授了,还能这么谨慎、踏实,让人看了就觉得很安心。”

  “像我这样的晚辈,还不够资格得到您的称赞呢! 东教授倒是做任何事都很慎重,第一外科有这么一号人物,对我而言一直是个很大的激励。想到东教授就要退休了,我就会觉得若有所失啊。”

  今津巧妙地把话题转到东身上。对于只要打通电话和看报告就可以知道的病理检查结果,今津亲自跑一趟来问,就是为了制造机会好提起东的事。

  不过,大河内并不知道今津心中的盘算:“听你这么说,我才想到东君再过半年也终于要任满退休了。对了,退休后他打算要去哪里? ”他的语气透着些许的关心。

  “详细的情况我不太清楚。不过,听说他好像请了东都大学的学弟文部原次官帮忙,应该可以找到不错的出路、就此安定下来吧? ”这些话都是今津从东那里听来的,不过,他只挑了无关痛痒的部分讲。

  “哦,没想到东君也有这方面的本事啊。话说回来,东君退休后,你就要兼着领导第一外科了,看来你不好好加油可不行了。”

  说完后,大河内从口袋里掏出香烟,今津马上眼明手快地帮他点火。

  “这是哪儿的话? 我倒希望能有个杰出的人来接东教授的位子,由他来领导我们大家。”

  大河内吸了一口今津为他点着的香烟,状甚美味地吐出烟雾:“东君打算推举财前副教授吧? ”

  “嗯,这方面的事,我倒没听他提起。不过,东医生实在教人佩服,他跟我说,比起退休后的发展,他更担心接班人的事,他打算抛弃私情,选一个学问、人品都一流的人来接任。”

  “喔? 抛弃私情,选一流的人物……这么说来,他是不打算推举财前副教授哕?”“好像是这样。以东教授的为人,他当然很希望能把长期卖力辅佐自己的副教授推上教授的位子,不过,财前君好像一直无法服众的样子,让他十分困扰。不知大河内医生您有什么看法呢? ”他试探着大河内的心意。

  “唔,这个嘛,财前君和里见君都是从这个研究室出去的,财前一取得学位,就马上改攻临床,而里见则是10年都留在病理这边,一直到后来,好像为了什么事才转到临床。从那时候起,财前看上去就比一般人聪明,是个能说会道又能干的人,很有做外科医生的天分哪。”

  “不过,就因为凭恃着这天分,最近他越发显得骄傲了起来。这件事是我从某家报社的医学记者那里听来的,他跟我说,最近他们打算开辟一个医学咨询的专栏,并找财前君担任消化器外科的负责人,于是财前就问对方说其他的负责人是谁。这个记者就说了,在关西还有同是浪速大学出身的第三内科的筑冈教授,结果您猜财前怎么说? 他说筑冈教授的名气和能力都不够水准,要人家找其他人替换。”

  “哦? 就连其他执笔人是谁,他都有意见?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狂妄了? ”大河内明显露出不悦的表情。

  “就是因为这样,东教授才会这么左右为难啊。说老实话,我身为第二外科的教授,将来必是教授选考委员之一,也很头痛呢! ”

  “原来如此。如果他这么桀骜不驯的话,也难怪你们要伤脑筋。好,既然是有关人事的正当性,那我也不能袖手旁观了。”

  “听您这么一说,我就安心多了。那么,关于这件事,我下次再找机会好好跟您请教。”

  今津没有一下子就把东打算推举金泽大学菊川升的事讲出来。今天就到此为止,只需把要排除财前的消息放出去就可以了。

  考虑到事前放风的效果,今津就此离开了大河内的办公室。

  第六章

  进入9 月,新馆也即将落成,迁入新馆的准备工作让整个医学院上下忙碌不堪,里里外外弥漫着一股慌乱的气息。

  不但第一外科入口处挂的牌子要全部更新,放置诊疗器具和病历的置物柜也得重新整理。此外,10月中旬即将举办的泷村名誉教授的77寿宴也必须规划妥当,特别是负责统筹这一切的财前副教授更显得忙碌不堪。

  财前五郎从早上9 点起便接连施行了两台手术,下午两点过后,才在副教授室匆匆吃完午餐。吃完饭后,他连忙把当天一早佃送过来的寿宴筹备草案摊在桌上,里面包含了募款宗旨书、发起人名册、会场布置、活动流程等所有资料。

  这份草案是佃遵照财前的意思,甚至找金井讲师商量过后才拟定的,因此从名册的完成到经费的预算都经过严密的讨论,财前就算不过目也无妨。在这必须全力进行幕后竞选活动的重要时期,竟然还要扛这个责任,替名誉教授办什么77寿宴,真是够了! 他不由得皱起眉头,把资料浏览一遍后,吃力地从座位上站起,往教授室走去。

  东教授正坐在桌前,不知在写些什么,一看到财前,他连忙问:“有什么急事吗? ”

  “事实上,是有关泷村名誉教授77寿宴的事终于定案了,我想麻烦您帮忙看一下……”他将资料放到桌上。

  东从募款宗旨书开始,逐一过目,看完后说:“财前君,这场寿宴的主办单位是医学部吗? ”他的脸色阴沉,声音却出奇地平静。

  “不是,这份宗旨书上也写了,主办单位当然是泷村名誉教授出身的研究室,第一外科……”

  “哦? 主办的果然是我们研究室,这就怪了,为什么发起人名册上的总召集人不是我,而是鹈饲医学部长呢? ”

  “关于这件事,我原本也想请教您的,只因这次替泷村名誉教授办七七寿宴的事.和学会无关,纯粹只是私人的聚会,而且我知道泷村医生很喜欢热闹,寿宴一定得办得风光才行。如此一来,关于募款的事,就必须到很多地方去请托,我知道您对这种事一向不耐烦,而碰巧鹈饲医学部长又好像很想承担此事,因此,我就干脆让鹈饲医学部长担任总召集人,做起事来也比较方便……”

  财前态度恭谨,话里却暗示:这种活,不是像您这种只会做学问的教授做得来的。

  “原来如此,真不愧是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的副手,这么为我着想。不仅如此,这次你不只是为我想,连其他地方也都想到了吧? 你在这总召集人上面花的心思,不管是对我还是对鹈饲医学部长,都非常地周到,真教我佩服哪! 虽说鹈饲医学部长嘴里恐怕不会说些什么,但心里想必是非常高兴,说不定他还会把他们里见副教授叫来,跟他说要好好跟财前君学习呢! ”东每句话听起来阴冷得让人不舒服。

  “还有,财前君,这200 个发起人的数字是怎么来的? ”

  “这点,我也应该早点跟您商量的。事实上,我请医局长佃君针对经费做了番缜密的推算,结果发现这场寿宴办下来,会出现150 万的赤字。他说为了避免赤字,必须增加发起人的数量才行。发起人之外的出席者,每人的会费是两干元,而发起人不管参不参加,都必须交50()0 元的赞助费,5000元乘以200 人,就有100 万了。

  如此一来,经费的问题就解决了。所以,我才想让鹈饲医学部长当总召集人,这样不但可以募集到比较多的发起人,也可以避免为了私人聚会就用上第一外科的名义去向药厂或是医疗器材公司募款的事发生。”

  “可是,这200 人的名字一字排开,任谁看了都会知道他们就是出钱的大爷,这未免太露骨了吧? 不够的款项再另外想办法,顶多只能加到100 人,你赶快把它改过来! ”东命令式地说道。

  “事实上,我想既然要拜托人家当发起人,应该愈早通知愈好,所以我已经让佃把200 份委托书送出去了……”

  “你看,财前君,不管是总召集人的事,还是其他事,你嘴上说要找我商量,却都是已经做了才来找我! 如果今天我坚持要做这总召集人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

  东的话重重地往财前的胸口踏了下去。

  财前一时词穷了:“幸好只有发起人的委托书送出去而已,除了发起人以外,还有300 封的邀请函要寄,到时再让鹈饲医学部长和您并列为总召集人……”他话还没讲完——“别再说了!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自做主张、独断专行呢? 连商量都不商量一声,就擅自决定由谁来挂名总召集人,等到我有意见了,才说什么让您也怎样之类的话! 说老实话,你就是这点最让我不高兴,至今为止我都不知道提醒你几次了,要你改进,可是你改到哪里去了? 你不是要在我退休之后接教授位子的人吗?可凭你这样的人品,就算我再怎么举荐你,别人也一定会出来说话的!所谓的教授,不是只会拿手术刀而已,见识和人品也都要顶尖才行。”东的话咄咄逼人,句句带刺。

  财前硬压下即将爆发的火气:“您对我的指正,我一直都铭记在心……”

  “你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吧? ”东马上把他的话驳回去。

  “随着我退休的日子愈来愈近,大家对谁要来接任教授的事也愈来愈好奇,这是人之常情,本来新来的人就比快走的人更引人注目。因此,你现在所处的位子就好像是台风眼一样,背地里搞小动作、出怪招,只会招来误会和反感,造成反效果,所以请你务必自重。话说回来,最近医局内的气氛好像很浮躁,该不会连我接班人选的事,都有无聊的流言传出吧? ”

  财前觉得好像让人揪住小辫子般的狼狈,然而他依然不动声色:“您也有那样的感觉吗? 我也察觉到气氛不对劲,已经跟佃君告诫过了,要他管一管。不过,再怎么说都是50人以上的大医局,喜欢兴风作浪的肯定不乏其人,确实有奇怪的谣言在传呢! ”

  “奇怪的谣言? ”

  “事实上,是有人在传,或许会有外校的教授进来。”

  “哦? 外校的教授……”东的眼睛闪了一下,不过他马上恢复平静的表情,“是谁呢? 说出这种口无遮拦、没凭没据的话……你该不会认为我是那种连通知都没通知一声,就把长年辅佐我的副手踢掉的人吧? ”他以令人害怕的沉着语气问道。

  “听您这么说,我总算是比较放心了。说老实话,当我刚听到这个谣言的时候,还在想我绝对不能就此退缩呢! ”

  “不能就此退缩,这意思是? ”

  “做个一辈子等着升格的副教授。”

  “那么,万一临时出现了阻碍,让我想推举你也推举不成,你要怎么办? ”

  “应该不会有这种事吧? 不过,万一真到了那个地步,我会想办法让自己不用忍气吞声的。”

  这样的言语就好像冰冷的刀刃,双方正面交锋,你来我往,眼看就要痛下杀手。虽说这柄残酷的刀刃无形无声,却都已瞄准了对方的心脏。

  走出大学医院的正门,财前五郎坐上门口排班的出租车,令司机往上本町六丁目的锅岛外科医院驶去。

  一想起刚刚和东教授那番几乎擦枪走火的言语对决,财前就好想奔到庆子的公寓或酒吧,尽情地喝个痛快,无奈锅岛外科医院还有一场直肠癌手术等着他。

  锅岛外科医院的院长锅岛贯治是早财前十届的学长,也是第一外科出身的医生,同时还拥有市议员的头衔,而市政的工作也让他忙得团团转,因此,只要有高难度的刀要开,他都会来拜托财前。对财前而言,只要不和学会或医院的手术冲突,锅岛请他支持,他都会义不容辞地答应。他之所以这么做,与其说是为了丰厚的外快,倒不如说是看在锅岛对浪大医学院校友会很有影响力的分上,这也是为了角逐教授宝座所做的政治考量。

  车子从上本町六丁目的十字路口往北转,沿着电车道约行100 米,就看到楼高三层、钢筋水泥结构的锅岛外科医院。那是一所拥有120 个床位的大型私人医院。

  财前在医院的正门前下车,没请前台通报,就径自往院长室走去。

  锅岛一看到财前,就笑容满面地迎接他:“啊,不好意思,总是麻烦你。”

  他一副好像正打算出门的样子,没穿诊查的白袍。一身条纹双排扣西装,让锅岛显得衣冠楚楚。蓄着胡子的锅岛贯治怎么看都像是年过50的商务人士,脑满肠肥的样子一点都不像医生。

  锅岛把即将接受手术的患者病历表和x 光片摆在财前面前,以急躁的语气说明了患者的身体状况和各项检查结果。财前把五天前刚拍好的片子放在x 光片观测器上,再度详细地审视一遍。

  “很明显地,在直肠部位有癌细胞,不过,光切除这个部分,采用姑息疗法是不行的,必须从离肿瘤很远的位置切下去,彻底清除周围的淋巴结,安装人工肛门。就像我之前提过的,请安排三名助手给我。”他敏捷地做出指示。

  “我们医院托财前君的福,被大家封为‘专治癌症的外科医院’,生意好得不得了! 不过,眼看你也终于要坐上教授宝座了,到时,功名利禄自然滚滚而来! ”锅岛一边说,一边拍着财前宽阔的肩膀。

  “别开玩笑了,哪有这回事? 一不小心,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就把教授的位子给抢去了! ”

  “什么? 你有危险? 不可能有这种事,是不是你想得太多了? ”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最近不知为什么,东教授和我处得不太愉快。”

  财前把刚才在教授室发生的事讲了出来。锅岛一边晃动凸出的小腹,一边“嗯嗯”地不断点头,等到财前讲完了——“是吗……这样看来,不是你有被迫害妄想症,既然你都已经用眼睛和感觉亲自确认过了,那么从他校找外来教授的可能性很大。”锅岛以粗哑的嗓音肯定地说道。

  “就是这样啊,起初我还半信半疑,可今天亲眼看到东教授的神色,才确定真有这么一回事。没想到我这么惹东教授讨厌,真是晴天霹雳啊! 看来我到这里帮忙的日子也没有几天了,一旦从外面找人进来,我就要到和歌山或奈良大学那种地方去当教授了。”财前自嘲地露出苦笑。

  “别说那么丧气的话。如果是快要倒台的科别,从校外找能力强、名气大的人来提振还有道理,可是你都已经做到让人家把‘东外科’叫做‘财前外科’的份上了……东到底打算找谁来,你已经知道了吗? ”

  “这点我完全不清楚,只知道他好像打算找东都大学毕业的,不过,目标是谁,似乎还没确定。”

  “什么? 东都大学毕业的……那不是连着两届都给东都大学包办了? 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发生! 不只是我,只要是第一外科出身的人,不管是到其他大学任教,还是自己开业的,都不能坐视东都大学毕业的人继续霸着浪大教授的位置。什么东都大学,说穿了就是国立大学中的威权怪物,跟浪速大学这种充满在野精神的学校根本就合不来。”锅岛愈讲愈激动,一不小心,演讲的语气就带出来了。

  对锅岛而言,东都大学就像执政的社会党一样令人讨厌。不仅如此,一旦从其他大学调来教授,那么自己医院临时有困难手术要做,就找不到人帮忙了,而要在随时都有近130 名患者排队在等的浪速大学附属医院保留床位,也将更加困难。这对既身为私人医院院长又受选民托付的市议员而言,无疑是巨大的挫败与损失。此外,对财前而言,锅岛的这层顾虑也是很好的可趁之机。

  “财前君,现在可不是说丧气话的时候。你先不要管教授是否会从东都大学调来,反正能跟他竞争的,除了你以外也没有别人。话说回来,这不只是你个人的问题,对我们这些浪大医学院的毕业生而言,也是个重大的问题。这么重要的事,你应该早点跟我商量的! 说到教授选举,就像市议员选举一样,等到选举开始再来想办法,就太迟了。虽说走后门和拉票都很重要,但医局内部的事,你整理得怎么样了? ”

  “关于这一点,上个月我已经交由首席助手佃医局长全权负责,根据他的说法,连原先以为最难摆平的金井讲师都已经被拉拢了,他说医局内部的工作就交给他来办,他会努力完成的。”

  “原来如此,真有你的! 嘴上说不行,心里却早就计划好了。好,既然这样,我也要赶紧召集校友会的大佬们,从校外全力护航! 同时,我们也会去游说那些握有关键选票的现任教授,想办法拉票。”

  锅岛越发滔滔不绝,他一边讲,一边抓起红茶杯“咕噜咕噜”地猛灌,接着掏出胸前口袋内的花哨手帕,把沾湿的胡子擦干。

  冷不防地,他压低声音说道:“可是,财前君,这些都需要钱。虽说你有财前妇产科诊所这么棵摇钱树当靠山,不至于囊中羞涩,不过,搞不好这次要花的钱会比我竞选市议员的时候还要多喔。”

  他露骨地提到钱的事,倒让财前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你若是还故作清高的话,绝对赢不了。不管是教授选举,还是任何别的选举,凡是带有‘选举’两字的事儿,到最后都会跟钱扯在一块儿。日本医师公会的选举不就是这样吗? 候选人的人品和学问都是次要的,胜利的肯定是在各道府县的医师公会有后台、能够任意砸钱、有控制力的家伙! ”

  “可是,照理说,国立大学的教授选举应该……”

  “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想成为学士院的会员或是学术会议的委员也一样,不砸钱就没希望,这就是现实。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我倒是请问你,如果就钱方面的事来讲,你和东两个人谁比较占上风? ”

  面对锅岛的积极游说,财前感到有点喘不过气来:“东教授他原本就出身名门望族,此外,他夫人的娘家好像也蛮富有的。”他担心地说道。

  “算了,这方面的事就交给我来办,我这个医生兼市议员呀,最近觉得竞选比拿手术刀更像我的天职呢! 至于医局内部的事则由你负责,还有,你岳丈跟北区医师公会会长岩田好像蛮好的,你就搭上这条线,想办法拉拢鹈饲医学部长吧! 不过,就算鹈饲完全支持你也没用,因为最后的结果是由临床、基础组等31位教授手上的选票来决定的。所以,就像我刚刚跟你说的,你要想办法去打探这些教授的动向,感觉好像不保险的时候,就把钱砸下去! 这跟市议员的选举不一样,不用担心有人会去检举,还不错吧? 哈哈哈! ”

  锅岛开怀大笑,好像今天要参选的人是他似的。

  财前已经听不下去了:“那么,那方面的事就拜托锅岛院长,我这就乖乖开刀去了。”

  说完后,他请护理长拿来手术衣,瞬间,财前五郎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脱下外衣,他将手术衣穿上。

  手术结束,财前五郎离开了锅岛外科医院。突然间,他觉得疲倦感从身体深处窜了出来,他将身体整个靠在椅背上。一早他就在大学医院做了胆结石和十二指肠溃疡的手术~一天三台手术,让他的精神一直处于紧绷状态,刚刚又从锅岛贯治嘴里听到教授选举是多么残酷,这些让财前感到前所未有的疲乏。

  财前君,要花钱喔! 搞不好会比市议员选举还要多,不过,这种选举没人在抓贿选,算你赚到了! 哈哈……财前回想起锅岛贯治那发出粗哑笑声的泛着油光的脸孔。迄今为止,一直在财前心中推演的教授选举的情境,透过锅岛贯治的话,变得愈来愈真实,几乎要逼到眼前! 这和组织医局长佃那些人策划医局内部工作的事截然不同,是更可怕的尔虞我诈、更现实的政治角力! 是他自己找锅岛贯治商量教授选举的事,人家也答应帮忙了——如今这份残酷已然成形,他只能继续走下去。财前叹了口气,看向窗外的风景,车子经过上本町一丁目,来到法圆坂国民公寓附近。

  他忽然想起,里见修二就住在这附近。每次从锅岛外科医院做完手术回来,都会经过这一带,不过,今天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去拜访里见住的国民公寓。虽然他不知道确实的住址,但只要问一下警卫,应该就没问题了。

  “抱歉,请你绕到法圆坂国民公寓。”他向司机这么指示,车子马上往钢筋水泥结构的国民公寓开去。

  8 点才刚过,这一带却已经没有什么人影,幽深和寂静徘徊着,道路两旁四层楼的高建筑互相遮蔽着,在地面落下漆黑的影子。财前在最前面那栋建筑前下车,找到挂有警卫室牌子的小房子,询问里见的住所。

  “里见? 里见先生嘛……”中年男子翻开厚厚的住户名册。

  “就是在浪速大学医院当医生的那位。”

  听他这么一说,警卫好像终于想起来了:“若是那位医生的话,他就住在东栋四楼的32号。”他指着同一排建筑的后面。

  依照指示,财前爬上那栋公寓的阴暗楼梯,找到里见的住所按下门铃。屋里传来女子的应答声,门被拉开一条细缝。

  “里见已经回来了吗? 我是第一外科的财前……”

  对方好像吓了一跳:“他已经回来了,请您稍等一下。”

  不久,穿着和服的里见出来了:“怎么回事? 你怎么会来我家……算了,进来吧! ”他直率无礼地说道,并把财前请了进去。

  一进门就是个6 叠大的房间,一个看上去像小学一二年级的男孩睁着如里见一般清澈的眼睛看着他,里见的妻子手忙脚乱地收拾杂物。

  “我知道您一向很照顾里见。对不起,家里很简陋,请您不要客气……”她简短却得体地招呼财前。

  她跟自己那喜欢卖弄娇憨的妻子杏子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全身散发着学者夫人应有的端庄和聪慧。

  “哪里,是我突然来打扰,您忙您的,不用管我。”财前圆滑地应对,正打算坐下之时——“那边是小孩子做功课的地方,我们还是到隔壁的小房间吧! ”里见把财前带到充做书房的房间。

  财前拥有的朝南书房有10叠那么大,在他眼里看来,这里小得简直就像是堆满书籍的洞穴。不过,这正是每月只领56000 ~57000 元的副教授薪水、不做特诊也没兼职的学者甘于清贫的生活现况。环顾着这样的房间,财前的脑海突然浮现自己以前的租屋处破旧不堪的榻榻米和赖以填饱肚子的站前食堂。过去的艰苦岁月和在故乡独自生活的母亲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不过,这样的幻觉只是瞬间出现,当他面向里见坐好时,又回复到现今这个财前的心神中来。

  “上本町六丁目的锅岛外科医院院长是我们研究所的学长,我去帮他做手术,回程途中正好经过这里,顺道过来看看,没有打扰到你吧? ”

  “嗯,我正在查资料。不过,没有关系,对了,是怎样的手术? ”

  “直肠癌手术,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直肠癌手术随着肿瘤发生的部位和是否有转移症状在方法上就会有很大的差别,你是用何种方式的? ”果然是里见,劈头就问手术的方式。

  “没什么好讲的,我不光只是把直肠切掉而已。我先切开腹部,然后再切开会阴,从腹部和会阴两头把中间的肿瘤全部切除,用的是腹部会阴合并术。”财前意兴阑珊地回答道。

  “原来如此,说到直肠癌的根治手术,这个腹部会阴合并术要比单纯的直肠切除术来得理想多了。现在,只要施行直肠癌手术,大多是采用这个方式吧? ”

  “嗯,是吧。”

  “那么,根据你的临床经验,采用这种方式的话,隔绝效果好不好? ”

  “嗯,还不错。”财前回答得很敷衍。

  “这一点都不像是手术高手的你,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你今天是怎么了? ”

  里见露出惊讶的表情。

  对财前而言,他今天来并不是为了聊什么手术的方式,而是想找个人倾吐心中的苦闷,看可不可以转换一下心情。如果对方是里见的话,就不用担心他会跟第三个人讲,而且他也能以最平和的态度来倾听。

  财前点燃香烟,以无比沉重的声音说道:“我好累,累坏了……因为继任教授的问题,这段时间发生了好多事,让我身心都不得安宁。”

  “为了继任教授的问题? 为什么你非要把自己弄得那么累呢? 这种事交给东教授和教授会去操心不就行了。”

  “交给他们? 那我恐怕一辈子都是副教授,永远当不成教授。因为是你,我才老实说,一直到半年前,我都还是下届教授的惟一人选,大家也都这么认为。可是,就在两三个月前,东教授的心境突然起了变化,他对我的态度暖昧不明,突然间,我期望得到的教授宝座变得岌岌可危。如果无法得到关键人物东教授的推举的话,情势对我将非常不利,为了应付这种状况,校内的工作是不用说的,就连与校友会相关的校外工作,也得费心做下去。就是这样,我才会这么累……”

  “这种话听来真让人不舒服。每次只要有教授确定要退休,随着改选日期的逼近,那个研究室的人就会为了人事的问题闹得风风雨雨,甚至无心工作。其他人也就算了,像你这么有实力的人,为什么也去螳这浑水呢? ”

  “实力? 如果教授选举光靠实力就可以解决的话,那我也不用花这么多精力在做准备工作了! 选举这种东西,无论怎样的选举,都得靠关系和银子哪。”财前无奈地说道。

  里见的脸色霎时凝重了起来:“你别再说这种话了! 所谓的选举,难道不是最符合民主精神的理想模式吗? 所以,不是选举本身的问题,而是从事选举者的良心问题,何以见得教授会办的选举就不公正呢? 我真是想不通! ”

  “你想不通的事正在现实世界上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就算你再怎么超然中立,也应该听过,所谓的教授选举,在教授会进行投票之前,选考委员会就已经把大致的人选决定了,让教授会票选只不过是一个形式。”

  “可是,其他的科系……”

  财前打断他的话:“你是想说其他科系不也光明正大地进行教授选举是吧? 别开玩笑了,大家都半斤八两,只不过医学院的选举特别是临床教授的选举会讲到钱,所以比较醒目罢了! ”他毫不在乎地说道。

  “就算其他科系这么做,但毕竟医学院的教授选举选的是医学家,他的任务是培育拯救人命的医生! 所以,不管是参与评选的人或是接受评选的人,都应高标准自我要求、符合严格的道德准则。”里见以抨击的语气严厉地说道。

  财前将烟屁股“啵”地丢到烟灰缸里:“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很有道理,不过,那是因为你是旁观者的关系。看着好了,等3 年后鹈饲教授退休,忽然从校外杀出个程咬金要来跟你抢教授宝座,说不定你的想法就会改变了。”

  “不,我不会强求,也不会要心机,更不可能为了教授宝座丧失自己的良心。

  顺其自然,能够当上自然很好,就算当不上也没有关系。”

  说完这番话后,里见觉得自己和财前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就此陷入沉默。

  隔壁的房间里,里见的妻子正在指导小孩的功课,她已经因为财前和里见的谈话而刻意压低了音量,对面公寓的窗户透着明亮的灯光,仿佛正映出平凡家庭的幸福。

  “突然来打扰你,真是不好意思,我跟你真是鸡同鸭讲啊。”财前留下这句话后,露出苦笑地站起身来。

  曾根崎餐馆的二楼,第一外科的六名资深助手正在里面聚会,他们是为了商讨下届教授的事而来。一开始,首席助手佃医局长就向大家透露,很可能会有外校的教授进来。

  “这些日子以来,我曾跟各位个别谈过,也在两三个人的场合说过,第一外科的下届教授会找东都大学毕业生来担任的可能性愈来愈大,今天我把医局内的重要成员找来,就是希望能针对下届教授的问题,紧急统整出我们的意见。”

  他一讲完,第二助手、实际掌控第一外科病房的安西马上说:“可是,下届教授怎么可能不是财前副教授呢? 这种事我怎样都无法相信,会不会是佃君你的情报有误? 如果我们自己吓自己、没事找事做的话,恐怕会比财前副教授更危险喔。”

  他试图向佃求证。

  佃转动精明灵活的双眼看着安西:“你又讲这种话? 你把事情想得太天真了,既然你打死都不相信,我就老实告诉你,东教授已经跟财前副教授挑明了,他说:‘如果我不推荐你做教授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这可是铁证如山的事实哟。”

  他接着把昨天从财前副教授那儿听来的事实摊在众人眼前。瞬间,大家都紧张起来了。

  “此外,金井讲师也说:‘如果要从校外找人的话,肯定会找东大毕业的。’这也是我亲耳听到的。”

  为了增加可信度,佃搬出研究室里跟东教授最亲近、被视为东派人马的金井讲师。

  “哦,金井讲师吗? 这么说来,真要像佃君讲的,得赶紧凝聚医局内部的力量,阻止他校教授的入侵才行。再慢吞吞的,说不定东教授都已经布局好,我们只有挨打的份。”一向慎重的安西这么说道。

  接着资深助手山田也发言了:“堂堂浪速大学的第一外科,竟然要从其他大学找教授,真是丢脸丢到家了。这次,我们一定要团结起来,帮财前医生登上教授宝座! ”他肩膀怒耸,高声咆哮。

  “没错! 说得对! 若说我们学校没有人才也就算了,可财前副教授明明那么优秀,干吗还从其他学校找人,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其他助手也义愤填膺地一起说道。佃看到在座各位已然同仇敌忾,忙说:“哎呀,大家别这么激动,既然我们已经决定要团结起来支持财前副教授,现在要做的应该是冷静下来,想出最有效的行动方针。”不愧是医局长,将会议情势与议题又往前推进了一步。

  安西连忙附和:“没错,必须赶快确立具体的行动方针才行,而且得特别留意,这些事都必须瞒着东教授,极机密地进行。因此,我们必须先把医局内的敌我分清楚。我想,就算是,也不是百分百都支持财前副教授,这里面有那种谁来都好、凡事与我无关的冷漠派,也有现在正吃冷饭、明着支持财前副教授而背地里却去讨好东教授、打小报告的家伙。所以,我们要是看不清他们的话,恐怕就有苦头吃了。”

  这么慎重小心,真不愧是安西。

  “对于那些辈分比我们低的医局员,或许还好控制,但南讲师和金井讲师要怎么办? 刚刚佃医局长说了,金井讲师是拥护财前派的,真的没有问题吗? ”一位助手担心地问佃。

  “啊,金井讲师呀,前阵子我跟他边喝边聊,我一说财前‘教授’与金井‘副教授’的组合是我们医局员的理想,他马上露出不置可否的笑容,跟我说你们自己看着办。所以,他已经没有问题了,而首席讲师南年纪也大了,一向都没有野心,我想应该没什么影响吧。不过,为了小心起见,还是请和南讲师最亲近的山田君去试探一下。”“好,包在我身上。这样一来,讲师和助手都已经团结一致,我们就秘密召开医局总会,把大家的意思挑明了,如何? ”在南讲师面前讲话很有分量的助手山田兴奋地说道。

  佃说:“别开玩笑了,决定教授由谁接任的是握有选票的31名基础、临床组教授! 像我们这种连过问都没有资格的人,就算联合起来起哄,也不过是虚张声势、徒劳无功而已,因此,我们应该先将医局内部统一起来。至于对付那些握有选票的教授,则需采取迂回战术,中间放个减压器。”

  “你所说的减压器,到底该如何下手呢? ”大家都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首先,我们要善于利用第一外科出身、有影响力的开业医师以及校友会。对第一外科出身的开业医师而言,一旦他校毕业生成为教授,就没有人代替施行高难度的手术、分担诊疗负担,在床位的取得上也将难以通融。我们就把这方面的利害关系分析给他们听,对校友会的大佬们倾诉爱护母校之心,从这边下手,请他们去向握有选票的教授们游说。”

  “原来如此,不愧是医局长。”大家都很佩服地点头称是,包厢里涨满诡异的热情。

  “不过,重点是,真的有可以帮我们执行这个妙策的对象吗? ”安西担心地问诺。

  “打手已经找到了。哎,就是我们研究室出身的锅岛外科医院院长、同时也是市议员的锅岛贯治先生。事实上,我老爸也在开外科医院,所以我就透过我老爸去跟他稍微提一下,没想到锅岛先生一口就答应了,他说:‘好,分化教授阵营的事就包在我身上! ’”

  这个说法跟事实有点出入,不过,一听到佃这么说,安西马上说:“喔,既然如此,统一医局内部的工作就交给我、野本君还有石川君三人负责,至于向校友会及第一外科出身、有影响力的开业医生展开攻势,则由佃君带头,山田君和小林君从旁协助。”瞬间,分工已经完毕。

  “赞成! ”

  佃的表情突然放松了下来:“那么,暂时就商量到这里吧。接下来,我们要喝个痛快,不醉不归! 今晚,由财前副教授买单! ”

  他一讲出财前要请客,其他人马上响应:“赞成! 好久没有痛快畅饮了。”

  “喂,赶快把好酒好菜端上来! ”

  众人阔气十足地点了一大堆菜,场面突然热闹起来。

  “不光只是账单,希望财前医生当上教授的那天,也是我们名分确定的时候! ”

  不知是谁说出这样的话,引起众人一片哄笑。

  在京都召开的日本癌症学会总会进入了第二天的议程,来自全国各地的近千名会员将第一会场一国立洛北大学的大礼堂挤得水泄不通。

  讲台正面挂着大型屏幕,屏幕左侧是主席的位子,右侧则是演讲者的位子。研究发表者就演讲席,每人以7 分钟为限,一边将幻灯片、图表打在正面的屏幕上,一边发表演说。演讲的题目遍及各个领域,从致癌理论、癌细胞研究,到癌症根治手术、抗癌药物、放射线治疗等临床方面的课题,都一一提出来发表。

  7 分钟的限制时间快结束的时候,警铃会响起,提醒演讲者把握时间,遇到这种情况,有人会立即终止演讲,但也有人硬撑着一直讲到最后。每当一个演讲发表结束,主席就会问听众:“针对刚刚发表的演讲,在座各位有没有问题? ”这时,如果有人提问的话,也必须在两分钟的限制时间内将它说完;如果没人提问,主席就会请下一个演讲者上台,就这样,以这般行云流水的畅快速度,一天将近50个研究专题才能发表完。

  听讲席的最前排坐着癌症学会会长、副会长、理事等著名一级学者,在他们之后,则是各大学教授和副教授级的人物。愈往后面的座位走,就愈容易看到西装背后皱巴巴、手里抱着大包包的人,这些一看就知道是坐夜车赶来参加今天的会议的。这些人都是些等到会议结束后又得马上赶回地方大学的穷讲师或助手级的会员。

  东和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并排坐在理事席里,东的眼光落在当天的日程表上。

  还剩7 个题目,日程表上记载的研究发表就将全部结束,在这之后,船尾计划让金泽大学的菊川升以特别演讲的形式发表演说。这次癌症会议有绝大部分比例的议题与胃癌的根治手术有关。因此,表面上看来,菊川的演讲是从心脏外科的角度来评述心脏患者者接受胃癌根治手术的可能性,不过,船尾其实是想让来参加此次会议的浪速大学的教授们对菊川升产生好印象,为他竞选的第一外科下届教授埋下有力的伏笔,这才是他的最终目的。

  当东从船尾那里听到他的这番盘算,并且知道他已经跟今天的主席讲好,要让菊川上台发表特别演讲的时候,他一方面惊叹船尾的影响力竟然如此之大,一方面也认为在这种学术会议场合,让菊川在主席的提名下发表特别演说,对自己推举他角逐下届教授而言,真的是非常有效且高明的事前热身运动。

  坐在邻座的船尾附在东的耳畔说道:“这个人讲完,就换菊川君上场了。”

  这时讲台旁标示演讲题目的小屏幕打出“胃癌根治手术所面对的问题,尤其是对重症合并的应付处理”的字样。演讲者马上就以连珠炮似的幻灯片开始解说。辅助说明的幻灯片“啪啪”地一直换,听讲者都还没读完两三行,片子就已经跳到下一张了,资料多得令人眼花缭乱。提醒7 分钟快到的警铃一响,演讲者更是一鼓作气,想把剩下的部分一骨碌念完。催促下台的警铃响了两三次,但演讲者还是紧紧占据着讲台,拼命地讲着。会场中窃笑声四起,连船尾也吃吃笑道:“现在的人心脏可真强哪! 想我们年轻的时候,只要时间快到的警铃一响,就会立即停止,就算还有一半没有发表,也会赶紧下台。”他好像觉得很不可思议。

  到最后,主席终于忍不住请演讲者下台,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下来。

  接着,主席形式化地问道:“对于刚刚的演讲,有没有人要问问题的? ”

  没有人有疑问。

  “那么,今天日程表上排定的研究发表到此全部结束。正如刚刚群马大学外科的田泽讲师所讲的,对于同时患有心脏疾病的重症患者,如何才能让他们安全地接受胃癌根治手术,已经成了我们今日的重大课题。碰巧,从两天前就在京都会馆参加日本胸外科学会的金泽大学菊川教授,今天也来到了现场。我想请他从心脏外科的立场,以《心脏外科的进步促使胃癌手术的适用范围扩大》为题,发表特别演说。我想,这肯定意义非凡,不知诸位的意见如何? ”

  会场一致涌起赞成的掌声,在主席的介绍下,菊川升来到演讲席的麦克风前。

  他一鞠躬,将没抹油的头发一拨,生硬地讲了起来。

  “一直到十几年前,患有心内膜炎、心脏瓣膜症、心囊炎等病症而导致心力衰竭的病人,要接受胃癌手术,可说是完全不可能。然而,就在昭和二十六年(1951),东京第一医大的神原教授在开放性动脉导管手术上获得成功,致使我国现代的心脏外科也迈入新的纪元。之后,随着麻醉技术的进步,此项技术已发展成熟,现在就算是心脏瓣膜症患者也能接受胃癌手术了。不可讳言,患有心脏疾病的患者,在接受外科手术时容易发生休克的现象。不过,随着心脏外科的进步,术中、术后的心肺功能管理也进步了。万一心脏真的停止跳动了,也可以施以开胸手术,在第一时间内进行急救。此外,如果手术中发生休克,致使心脏无法正常运作时,也可以铂针刺入心室,或是利用心律调整器给予刺激,让心脏恢复一定的律动。像这样,由于心脏外科的长足进步,迄今为止,原本是只要有心脏病就不可能施作的胃癌手术,其适用限制已大大放宽,而本来患有心脏瓣膜症等心力衰竭毛病的患者,也可以接受胃癌手术了……”

  菊川说话的方式既不流畅也无抑扬顿挫,不过,却透着一股对学问执著的热情和诚恳态度。看到这样毫不矫饰、洋溢着学者气质的菊川,东对为了女儿佐枝子而选择丧妻的菊川一事,已经不再愧疚了。在东的心里,想要推举菊川成为教授的心意更加坚定。

  东怀着豁然开朗的心情,偷偷瞄向斜后方的座位,在那里坐着浪速大学的教授们,更后面的五六排则是挨坐在一起的副教授和讲师们,不过,里面并没有财前副教授的身影。

  菊川的特别演讲结束了,主席站了起来,宣布第二天的议程已经全部结束,并做最后的致词。他话都还没讲完,会员已经陆续往出口走去。会议从上午8 点开到下午5 点,在这之后是自由活动时间——这正是从各地来的会员可以轻松游览京都的时刻。在会场大门口,各药厂和医疗器材公司的公务车排成一列,名教授们各自坐上不同的车子,接受豪华招待去了。至于无名的穷学者,则呼朋引伴,合搭一部出租车,往新京极一带的关东煮店去了。

  船尾和东来到走廊,穿过混乱的人群,朝抱着雨衣和公文包的菊川走去。

  船尾将脸转向东:“这就是金泽大学的菊川君,我应该在会议之前介绍给你认识的。不过,菊川君也有胸外科的学会要开,为了刚才的特别演讲,他才特地从会场赶来……”

  这件事东已经知道了,不过,船尾还是正式介绍两人认识。

  “初次见面,您好! 我是金泽大学的菊川升,请多多指教。”菊川绷着一张脸,三句话就把招呼打完了。

  “啊,我是东,你的事船尾教授已经都告诉我了。”东有心替菊川的不善交际找台阶下。

  “怎么样? 我们找一个有京都情调的地方,一起吃晚餐吧? ”他向船尾和菊川提出邀请。

  正当他们打算朝大门走去的时候,金井突然从背后叫住东。

  “医生,洛北大学的木村教授询问明天的理事会要几点、在哪儿开比较好? ”

  由于这次学会在关西举办,所以东得分担一些杂务。这些,他全交给金井讲师处理了。东顾虑到菊川就在旁边,装出慎重思索的样子说道:“这个嘛,你就跟他说,明天就是学会的最后一天,晚上又有联谊会,就利用中午用餐的时间,12点半在总部召开,这应该是最适当的安排。还有,接下来已经没什么事了,你可以回去了。”说完后,他像是突然想到似的,“菊川先生,这位是我们科的金井讲师,和我一样都是专攻肺脏外科。”他把金井介绍给菊川认识。

  “初次见面,您好! 我是第一外科的金井。刚刚您的特别演讲实在让人听得津津有味,今后也请您多多指教! ”金井好像在观察菊川似的,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哪里,我才是……”菊川小声、冷淡地应道。

  在东的带领下,三人来到鸭川旁的“京美野”。沿着河畔尽是一整排架高的日式房屋,鸭川的浅溪淙淙流淌。正前方的大文字山,描出一条蓝色的流畅棱线,逐渐与昏蒙的薄暮融为一体,和大文字山相连的东山各峰也仅存稀微的幽影,山麓已经完全变黑了。

  “真不愧是京都,可以一边听着这么安静的流水声,一边吃饭哪……”船尾享受着睽违已久的京都风情,这么说道。

  菊川则不发一语,只是静静地望向窗外低垂的暮色。

  “医生,欢迎光临,我们已经恭候大驾多时了。”老板娘进来打招呼,将菜端了上来。东立刻取过酒瓶,先帮船尾斟满,接着替菊川倒。

  “不行,我不能喝,一口都不行。”菊川用手盖住酒杯。

  船尾见状马上说:“菊川君,今天就算勉强也要跟东医生敬一杯。对方可是来自赫赫有名的浪速大学,何况像东医生这样的老前辈,还主动找你当他的接班人呢,不是吗? ”他责备菊川的不懂礼数。

  “那么,我就意思意思地喝一点。”菊川以生硬的手势举起酒杯,东真的就“意思意思地”帮他倒了一点。

  “刚刚你的特别演讲,内容真的非常有趣! 我是知道心脏外科在整体的治疗上都进步了,不过,你讲的内容还是引起我很大的兴趣,昭和二十六年对心脏外科而言,真的是那么有意义的一年吗? ”

  “是的,那一年对日本的心脏外科而言,确实是值得纪念的一年。为什么呢?就像我刚刚所说的,那一年东京第一医大的神原教授在开放性动脉导管手术上获得成功。同一时间,母校东都大学的木野教授在面对法洛氏四重症(全名为法洛氏四重畸形症,英文缩写为TOF ,是一种发绀性先天性心脏病,因为患者的主动脉在心室中膈上,加上心室中膈缺损、肺动脉狭窄、右心室肥大,因而血液缺氧发绀。主要有心内膜炎、脑脓疡及中风等并发症状。)这种先天性的心脏重症时,也首度以布陶式手术法(是以手术发明人布莱罗克和陶辛来命名的外科根治手术,以锁骨下动脉吻合肺动脉,以改善肺动脉血液循环。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女医生陶辛根据生理学设计了这种手术方法,并由外科教授布菜罗克实地操作.成功救活了病人.)在日本创下成功救治的案例,可以说日本现代的心脏外科史就此展开新的一页。”菊川感慨良深地说道。

  “菊川君当时是我们教研室的讲师,专攻心脏外科,因此他也参与了那次手术的规划。后来,即3 年后的昭和二十九年(1954),文部省首次开办心脏外科的综合研究班,菊川君也参加了。现在,他不只是在心脏外科的领域,对血管外科也非常有雄心,真是很了不起! ”船尾再次强调自己所举荐的菊川在学术成绩上有多卓越。

  东感觉船尾的这番话似乎在跟他邀功,不过……

  “我越听就越是佩服菊川先生的雄心壮志,更让我觉得你无论如何都能胜任我的位子。”

  菊川语带迟疑地说道:“感谢您的提议。不过,浪速大学和金泽不同,是具有优良传统的都会大学,而像东医生这样的老前辈竟然找我当接班人,对我来说,实在是……话说回来,在东教授的研究室里,不是有位在食道外科扬名的财前副教授了吗? 既然已有这么优秀的人选,为什么还特地找上我呢? 关于这一点,我怎么想都不明白。”他似乎觉得很讶异。

  “啊,关于这一点,船尾教授也非常了解,我们科的财前君的确是位优秀的外科医生,不过,要把整个研究室交给他,让他来培育年轻的医者,就会出现很多问题。事实上,今天早上的学会他也参加了,不过,因为下午有特诊患者的手术就先赶回去了。你也知道,想当国立大学医学院的教授,必须同时符合教育、研究、医疗等三方面的要求,非得是个优秀的学者才行,可惜在这方面,财前君就差了一点。如今,我们学校第一和第二外科加起来都没有半个心脏外科的专家! 然而,心脏外科是时下最受世人瞩目、最走在时代尖端的学科,所以我们一定需要这方面的专家!因此,如果能由你来接任我的位子,相信浪速大学的外科阵容将更加坚实完整,我不会因为财前当了我多年的左右手,就选他当接班人,为了浪速大学医学院的未来,我应该将眼光放远,征求像你这样的人才才对。”

  东知道此刻说财前五郎的坏话只会自曝其短,反而降低了自己的格调,所以他假托放眼全国、广征人才的名义来游说菊川。

  “菊川君,东医生都这么说了,这可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难道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船尾从旁催促着菊川。

  “不,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像我这么消极、又什么都不懂的人,真的有办法领导像浪速大学第一外科那么大的家庭吗? 关于这一点,我……”菊川升依然犹豫不决。

  “关于这一点,我事先也都考虑了,刚刚介绍给你认识的金井讲师,就是我最器重的手下。16年前我也是单枪匹马,忽地就从东都大学调到浪速大学,不过,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路我已经帮你铺好了,所以你根本不需要担心! 与其担心这微不足道的小事,倒不如多花点心思想想你来浪速大学后,要如何争取比现在更完善的研究设备、更充裕的研究经费,让自己拿出更优异的学术成绩才是。”东忙着化解菊川的疑虑。

  菊川好像终于下定决心了,他抬起头,深深点头致意:“一切就拜托东医生您了。”

  “哎呀,你这么说,倒让我高兴地想要跟你道谢了,我可是把劝你接受的事当做是自己的重大责任呃! ”东露出欣喜的表情。

  “我也松了口气,因为对象是菊川君,所以我知道就算我跟他说这个职位有多棒,他也未必会接受,害我担心了好一阵子。这下,肩头的重担总算卸下了。”

  船尾的脸上释出欣慰之色,好像说定的是他自己的事。东没有错过船尾这表情,对船尾而言,将菊川送进浪速大学,代表着自己能够支配的权限扩大了;而对东而言,他之所以力挺菊川当教授,是为了退休后还能遥控第一外科。说难听一点,船尾和东两个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才促成菊川的人事案。

  东突然想起,自己当年也是以同样的模式,为了特定人士的利益和目的,被送入浪速大学当教授的。在那之后已经过了16年,医学本身都有了长足的进步,可在医学院幕后的人事斗争却丝毫没有改变,他的心中泛起一降隗疚和不安,为了拂去这小小的伤感,他向菊川问道:“菊川先生,接下来你可有什么安排? ”

  “我参加的胸外科学会已经在今天结束了,接下来我要到洛北大学的医学院办点事,打算多留两天,后天再坐夜车回去。”

  “是吗? 正好后天是星期天,你要不要顺道来我家,大家一起吃顿便饭,吃完饭后再从大阪搭车回去怎么样? ”东临时起意地提议道。

  菊川露出为难的表情,不过船尾却硬逼着他:“菊川君,人家好意要招待你,你怎么可以拒绝? 如果我有空的话,也想跟你一起去呢! 只可惜明天有事非得回去处理不可,所以,你就一个人去吧。”

  “那么,我就打扰了。”

  “好,为了菊川教授,我们痛快地干一杯! ”

  东对于菊川要到自己家里来的事,抱着很大的期待。他陶醉在这样的兴奋里,一仰脖干了杯。

  东家的饭厅里,靠墙摆着充满英国风格的摆设柜和餐具柜,正中央的餐桌饰以盛开的洋兰,绒布的刺绣餐巾、一整套的精致餐具整齐排放着。

  面对这么大张旗鼓的正式晚餐,菊川升似乎有点不知所措,正打算挑靠近门的位子坐下,眼尖的政子马上用唱歌般的甜美声音说道:“哎呀,怎么好意思让您坐在这样的角落? 请您坐到前面来……”她身上飘散着香水的味道。

  “喂,老公,你的位子在这边。”

  东正打算在菊川对面坐下,可政子安排他坐到菊川旁边。菊川对面的位子是特地为女儿佐枝子留的,而政子自己则坐在那个位子的隔壁。

  “佐枝子到底在做什么? 客人都已经就座了。我这个女儿真是失礼! 啊,你赶快去请佐枝子下来。”政子向端菜过来的女佣吩咐道。

  “菊川先生,真对不起! 小女不知是因为怕生,还是生性喜欢独处,平常很少跟人接触,真是伤脑筋呢! ”

  “哪里,我只是来跟东医生打声招呼,没想到夫人和小姐也在……”菊川的应对生硬笨拙,跟前天在癌症学会上,以少壮派教授的身份发表特别演说时的沉稳大方大相径庭。

  “哪里,我们家呀,就算没有人来,平常也习惯全家一起吃饭,每次拖拖拉拉的都是佐枝子一个,真伤脑筋。不过,她也有过人之处,或许我做母亲的这样讲有点奇怪,可是,佐枝子看人的眼光很准,就连东研究室里的那些人,她也是一眼就能分出好坏,最近的女孩子家是不是都这样啊? ”

  “大概是吧? 我也不是很清楚……”

  正当菊川这样回答的时候,门打开了,身穿青磁色上代绸和服的佐枝子出现了。

  “哎呀,你怎么那么慢? 这位是金泽大学的菊川教授,赶快跟人家打招呼! ”

  佐枝子将视线转向菊川:“我是佐枝子,不好意思,我迟到了。”她深深地一鞠躬。

  菊川也从椅子边站起:“敝姓菊川,打扰了。”两人就这样简短地打完招呼。

  “佐枝子,帮菊川先生倒餐前酒,也请人家多吃点菜……”政子忙着叫佐枝子招呼菊川。

  佐枝子面无表情地遵照母亲的话做,做完后,她转身挺直身体,以极端正的姿势拿起汤匙,菊川也默默地夹着菜。餐桌上一片安静,政子又开始聒噪地讲起话来。

  “我最近从东那边听了很多菊川先生的事,他说您是拥有大好前程的少壮派教授,还说您是罕见的心脏外科权威。对了,之前不是有美国心脏外科学者在做一种颇为复杂的血管再通术吗? 我听说当时日本能针对这手术提出解决方案的就只有菊川先生一人。”她这番话是故意说给佐枝子听的,还做出大为惊叹的样子。

  随即连东也跟着附和:“那可真是了不起! 从那之后,菊川先生在我们外科学会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呢! ”

  “哪里,那没有什么,碰巧当时我正在摸索冠动脉内膜切除术的新方法,总而言之,就是我运气好,做对了研究。”菊川难为情地解释道。

  “不,这跟运气好不好没有关系,这全是靠你有卓越的构思,加上日积月累的努力得来的。之前船尾教授也跟我说了,他说你从东都大学调往金泽大学后,交出来的学术成绩跟你在东京时的一样多——就算被调往地方,也没有稍微松懈自己的研究,这点我深感佩服。”

  “那是因为心脏外科这门功课的屙陛使然,医学的发展可说是日新月异,而心脏外科的进步又更为神速,一年前还不可能的事,今年就有可能了,所以根本不能打马虎眼。对研究者而言,这可说是一天都不能松懈的严苛学问……”

  没想到佐枝子突然开口说:“要这么严苛才称得上是学问吧。”

  菊川第一次正眼瞧佐枝子。佐枝子和母亲政子正好相反,脸庞带着一种落寞的阴郁,只有眼睛散发出冰雪聪明的光芒。

  “哎呀,汤都快凉掉了,来,赶快趁热喝。”

  餐桌再度陷入沉默,政子好像串场人似的,催着大家喝汤。

  “怎么样? 还合您的胃口吗? 这个汤可是我陪东去德国留学时,跟当地的主妇学的,如果您喜欢的话,我可以教您的夫人做。”政子当然知道菊川的妻子已经去世了,不过为了要把话题引到居家生活上面,她故意如此说道。

  “菊川的夫人已经在4 个月前去世了。”东似乎在提醒政子别乱讲话。

  “啊,有这么一回事? 我什么都不知道,真是抱歉! 对了,她是得什么病去世的? ”

  “结核,在床上躺了4 年,最后还是走了。我们没有孩子,所以还好……”菊川简略地回答道。

  “呀,卧病就卧了4 年,想必您一定很辛苦吧? 不过……我这样说或许有点奇怪,不过,像菊川先生这样每天都有一大堆研究要做的人,没有孩子对您来说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往后,您可有什么打算? ”

  “往后的事? 我根本……还没去想。”菊川以沉重的语气说道。

  “嗯,这也是无可厚非的,毕竟您太太卧病卧了4 年,突然之间去世了,您没有心思想以后的事也是应该的。不过,埋头研究的人对自己的生活起居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而最近,像是国际医学会所举办的联谊会等等,也都是夫妻一起参加的场合比较多,如果您一直单身下去的话,会有很多不方便呢! ”

  政子露骨的话语,让佐枝子觉得全身的血液好像被抽干了。今天晚上邀请菊川教授到家里吃饭的事,事先父亲或母亲都没有跟她提起,可是,从刚刚母亲讲的一番话里,佐枝子已经了解到他们的用意,一股无可言喻的羞愧涌上心头。

  “对了,佐枝子,菊川先生答应要做你父亲的接班人,是不是很值得庆幸啊? ”

  政子逼着佐枝子表示赞同。

  佐枝子猛然抬起头:“那,很好……”只有一句话。

  东有点担心地瞄向菊川:“能够有你这样的接班人,我真是松了口气。如果研究室里有合适的人选当然最好,不过,就因为没有,我才厚着脸皮跟你拜托的。这下,我再也没有后顾之忧,可以安心地退休了。”他试着打圆场。

  佐枝子想起去拜访里见三知代回来的那天晚上,自己曾亲耳听到父母亲的争执——“老公,请你务必在明年退休以前,帮佐枝子找个好归宿。”

  “我不是你所想的那种老实人。”

  母亲激动的声音和父亲的回答,在脑海里苏醒。她看向菊川,这个最近刚丧妻的少壮派学者似乎不知道东的意图,他真的以为人家找他当接班人,只图他能认真做学问。佐枝子的心里,忽然浮现里见修二的形影,她发现自己竟不自觉地拿菊川和里见修二比较了。

  新大阪饭店的三楼宴会厅,为祝贺浪速大学名誉教授泷村恭辅77大寿的各界嘉宾,正陆续赶来。这里面当然不乏大阪邻近县市的国立大学校长和医学部长,而在知事、市长、工商协会代表的带领下,著名的财经界人士、大阪市的众、参议员们,也几乎都到齐了。

  身穿黑色礼服、颈系黑领结的财前五郎,因为是泷村名誉教授出身的研究室的副教授,必须统筹会场的杂务,确定活动的进行,指派负责签到和带位的人,不过,只要医界大佬或财界名人一现身,他就会屏退年轻医局员,亲自带贵客到最前面的桌子。

  坐在主桌的泷村名誉教授虽然头发全白,却仍是一副精神矍烁的样子,硬朗得根本不像是77岁的老人,全场他都谈笑风生,忙着跟主桌的其他名人寒暄。来自浪速大学医学院的,总共有鹈饲医学部长、前医学部长大河内教授、则内院长以及东教授4 个人坐在主桌,鹈饲医学部长和东教授因为有总召集人的身份,所以必须去向各桌的来宾致意。人面广、善交际的鹈饲一秉豪爽的作风,又是握手,又是拍肩的,相较之下,东则近乎呆板,只会恭敬行礼这招。

  3 点一到,偌大的会场已经烟雾弥漫、酒气冲天,虽然都已经10月了,气温却高得让人快要流汗。确定300 名左右的出席者大致到齐后,财前连忙跑去主桌,在东的前面摆好麦克风。如果寿星是像泷村名誉教授这样的大人物,负责司仪的就不会是副教授,而是寿星出身的研究室的现任教授,此乃医学界的惯例。

  东以一贯的严谨表情面对麦克风。

  “今日感谢大家百忙中抽空参加此一盛会,我谨代表主办单位,致上最诚挚的谢意! 现在,为浪速大学名誉教授泷村恭辅医师庆祝77大寿的宴会正式开始,我们恭请来自各界的嘉宾为寿星献祝词,也请伟大的泷村医师为我们讲几句话。”

  他讲完开场白后,大家公认很会讲话的知事率先站到麦克风前。

  “首先由我开头来献祝词,不过,大家尽管放心,我不会跟在鸡尾酒会一样,不识趣地讲一大堆。特别今天这个是为了庆祝健康长寿的聚会,而且桌上又摆了这么多豪华菜色、美酒佳酿,还说那种又臭又长的祝词就太惹人嫌了。不过有一句话我是一定要说的,我祝生于大阪、堪称“大阪之光”的著名文化勋章得主、日本外科学界的泰斗泷村医生能够健康长寿,也希望我们能够跟他学习。在此,我谨以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方式来表达我的祝贺之意,为伟大的泷村医生干杯! ”

  他操着发表政见时锻炼出来的大嗓门,高喊着干杯,瞬间,宴会厅里“干杯”

  声四起,大家都把杯子举得高高的。泷村名誉教授也堆起满面的笑容,将杯子高高举起。接下来,就由工商协会代表、日本医学会会长献祝词,等轮到泷村名誉教授致谢词时,会场的掌声更是热烈。

  泷村名誉教授满头白发下的泛红脸颊闪着光芒,他站到麦克风前,用力地清清喉咙后说道:“刚才大家就一直在献祝词,一些礼数周到的先生们连酒都没喝,只专注地听着演讲,所以,我简单说几句就好。今天,大家能在百忙之中抽空前来共襄盛举,我衷心感到感谢。有这么多人为我祝贺,相信我一定能活得更久。说句惹人讨厌的话,我甚至厚脸皮地希望88岁过‘米寿’的时候,还有人帮我办庆生会,大家可千万不要以为与泷村有关的聚会就此结束,从此把老头子忘了。相对地,我也会自求老当益壮,凡是医学界的事或是跟大家健康相关的事,只要能做的,我一定效犬马之劳,请大家不要客气,尽量利用我这把老骨头! ”

  他简短洒脱地说完,会场再度涌起如雷的掌声,接下来,由代表医学院的鹈饲医学部长致辞。

  鹈饲一步步挪动肥胖的身躯,往麦克风靠去。他首先面对与会者,对今天宴会的出席率之高表达郑重的感谢,接着他转向泷村名誉教授说道:“泷村医生,恭祝您生日快乐! 从这么近的距离拜见您的容颜,让我一点都不觉得您已经77岁了,连我这个专门研究老人医学的晚辈,都忍不住要跟您讨教养生之道了。您的丰功伟业,相信不用我说大家都知道,您不但是日本学士院的会员,还是曾获颁光荣文化勋章的日本医界泰斗! 不过,另一方面,也没有人像您一样有这么多有趣的轶事。

  我现在就来透露一两个给大家知道。医生在昭和十六年(1941)的时候,身为医学部长,有一天在学生面前宣读教育敕书,却一不小心把最后日期中的明治二十三年(1890),读成昭和二十三年(1948),使得在场的学生一片哗然,面对这样的失误,如果换作是别人,绝不可能像泷村医生一样,可以一笑置之;还有,某年某次临床学会的最后一天,医生原本应该带头高喊‘日本外科学会万岁! ’的,没想到去p喊成‘浪速大学医学院万岁! ’相信这一点,也绝对没有人学得来。”

  鹈饲一讲完,主桌马上扬起一阵不避讳的笑声,不过,围坐在入口处附近的副教授们,却强忍住想要喷饭的冲动,直到主桌的客人笑了,教授们坐着的桌子也传出笑声了,他们才敢含蓄地低声窃笑,连财前也拼命忍住差点脱口而出的笑声。

  紧跟在鹈饲医学部长之后,大阪府医师公会会长、《每朝报》社社长、大阪府市议会的会长也都上台讲了话,接下来就是轻松的欢乐时光了。不过,财前并没有把工作都交给年轻研究生去做,他自己也离开座位,穿梭在各桌之间,巡视宴会的进行是否顺利。

  突然,靠窗那边的桌子传来“财前副教授! ”的叫唤声。

  声音是从锅岛贯治和岩田重吉坐的那桌传来的。他马上朝那边走去,十四五名强权在握的开业医生摆出乡野武士的架势,全凑在一起。他们个个都是年满50岁的知名私人诊所或医院的院长,同时也是校友会的干部。

  “感谢大家百忙中还抽空过来,因为有诸位医生的幕后协助,让我们办起活动来也格外有面子。”财前无比慎重地打着招呼。

  已经有点醉意的锅岛捻着胡子:“正好,趁此机会,把你介绍给我们校友会的头头认识。岩田先生,你跟财前副教授的岳丈一向亲密无问,就由你来担任介绍人吧? ”这话里的默契,只有他自己和岩田才知道。

  “也对,就顺便介绍一下。对我们这些开业医生来说,比起天高皇帝远的泷村大医生,真要抱佛脚的时候,还是求手术高明的食道外科权威财前副教授会比较有用吧? ”

  说完后,岩田先将财前介绍给众人认识,然后再一一把各位院长介绍给财前。

  在宴会上,这种介绍可说是稀松平常,不过,很明显地,锅岛和岩田的目的是在推销财前,希望校友会的大佬们能扶他当上教授。

  财前知道,这种时候更应表现谦卑,好讨对方的欢心,所以他一反常态,万分恭谨地低下头来。在大阪数一数二的大森外科医院院长,因酒醉泛红的脸猛然一震:“啊,你的事我常听锅岛君提起,有你这么一位晚辈,我们真觉得安心! 总之,以后大家就互相扶持、互相帮忙吧? ”说完后,他状甚愉快地哈哈大笑。

  那笑声之大,甚至引来邻桌客人的侧目,而第二外科今津教授竟然也在其中!瞬间,财前在心中大喊不妙,不过,他并没有马上走开,而是看准适当的时机才说:“那么,请大家慢用,我有事先离开一下……”

  他转身正要离开,忽然看到鹈饲医学部长穿过闹哄哄、乱成一片的酒席,大踏步地往这边走来。他连忙避开,只用眼睛追随着鹈饲。鹈饲朝岩田所在的桌子使了个眼色,来到外面的走廊。然后,岩田表现出似乎要上厕所的样子,匆『c=地也往走廊走去。

  财前五郎的眼睛微微泛起笑意。庆生会结束后,岩田会找鹈饲医学部长到新町的料亭密谈,现在这两人正在商量时间吧? 财前转向背后,看向东所在的主桌。知事和市长老早就退席,不见人影了,其他名人则围着泷村名誉教授高谈阔论。这里面既包含着对左襟别着淡紫文化勋章、功成名就的医学家的敬畏,也洋溢着一种能与崇高人物谈笑的满足。东也置身其中,他露出高傲的微笑,一副相谈甚欢的样子。财前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渴望:不久的将来,他也要坐上那张主桌,和东一样露出不可一世的微笑,谈笑风生。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将不择任何手段,在5个月后的教授选举中赢得胜利。

  鹤之家的和室包厢里,鹈饲医学部长一边拿眼觑着庭院的灯笼,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岩田说话,等到岩田终于说完了,他很直接地表现出自己的不快。

  “你说有紧急的事,原来就是这回事啊? ”

  泷村名誉教授的七七寿宴之后,他编了诸多借口,好不容易才从后续的聚会里溜出来,没想到岩田要讲的话,全是跟财前副教授有关。这种事又不是今天非讲不可,改天再讲不就好了? 鹈饲心里老大不悦。

  岩田拿起酒瓶帮鹈饲倒酒,同时说道:“唉,你别板着张臭脸嘛! 我也不想在这种日子把你找来,只是,你也知道人事这种东西,差一天整个情势就会完全改观。你还记得吗? 你在竞选医学部长的时候,不是也碰到过突发状况,吓得胆都没了? ”他意在提醒对方当初自己是怎么替他奔走的。

  瞬间,鹈饲的脸上出现无可奈何的表情:“可是,东君是否要推荐那个菊川,到现在都还没有定案,只不过是在推测的阶段,我总不好一开始就表示自己反对外校的人来当第一外科的教授吧? 不管怎么样,我希望能等到东确定推举谁后再说。一他不慌不忙地说道。

  “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东教授打算提拔那个金泽大学的菊川哕? 真让我惊讶。

  凭你和东平日的交情,就算他不跟别人讲,也应该要找你商量才对,结果他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跟你说,把你这个医学部长晾在一旁,说不定人家打心眼里瞧不起你哪。”岩田语带嘲讽地说道。

  鹈饲一听,脸色马上变了:“岩田君,请你别再说这么失礼的话,什么东打心眼里瞧不起我,是我根本没把陕退休的他放在心上! ”

  岩田仔细观察鹈饲的反应,确定他是真的生气了,连忙放低姿态,好言相劝:“呀,失敬,失敬。只怪我们太熟了,我一不小心就失了分寸。哎呀,请您别见怪。

  不过,话说回来,东到现在都没跟你提教授候选人的事,会不会是因为他怕让你知道后,会碍手碍脚的? 我是苦口婆心,才跟你说这些。”

  “我知道后,会碍手碍脚……怎么可能? 根本没这回事吧? 鹈饲轻松地撇清。

  金框眼镜下,岩田的细小眼睛闪着光芒:“是吗? 不过,根据锅岛贯治的说法,东这人还蛮会演戏的喔。”他故弄玄虚地说道。

  “哦? 锅岛……那个身兼市议员、很能干的锅岛君吗? ”鹈饲颇在意地问道。

  “哎呀,我怎么说溜嘴了! 事实上,刚刚同桌吃饭的时候,锅岛盯着主桌的东,偷偷地跟我说:‘你看那个东,乍看之下好像是个正派学者,没想到他背地里却跟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串通,想推举船尾的手下,金泽大学的菊川来当教授,计划把东都大学的势力扩展到浪速大学。’我笑着说:‘怎么可能! ’结果,锅岛他说:‘没骗你,根据第一外科医局员打探回来的情报,也说东、船尾、菊川已经搭上线,跟我得到的消息一模一样,所以这件事是千真万确的。”

  事实上,这些话全是财前五郎跟他说的,不过,为了增加事情的可信度,岩田没忘记要借第三方锅岛的名义讲出来。

  鹈饲无比惊讶:“这么说,第一外科的医局已经展开拥护财前的事前运动,而锅岛君也跟他们站在同一阵线了? ”

  “你何必那么惊讶,你自己不是也有类似的经验吗? 等到选考委员会开始运作再来想办法就太迟了,所以,拥护财前的派别马上就整合了医局,也跟锅岛联合了起来。”

  “那么,既然工作都已经进行到那边了,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鹈饲谨慎地问道。

  “为了确保从选考委员会召集一开始,财前就一直占上风,所以我希望你能让财前派的教授们担任选考委员,如果不这样做,缺乏现任教授支持的财前就会有危险了。”

  “可是,我身为医学部长,不可能做得那么明显,如果是一般教授倒还可以。”

  “这点我知道,所以,我没有要你自己跳出来,就请你旗下鹈饲派的教授帮忙做这些工作。”岩田干脆把话挑明了。

  瞬间,鹈饲的脸露出苦笑:“可是,医学院内部的派系十分复杂,不像你所想的那么简单。表面上看来,我说的话就是圣旨,其实不然。医学院里,除了以我为中心、所谓的主流派外,还有医学部长选举时输给我的则内院长所领导的则内派以及一手掌控基础医学指导权的大河内派。”

  “原来如此。那么,现在鹈饲主流派、则内派还有大河内派,彼此势力消长的情形怎么样? ”岩田也非常谨慎地反问。

  鹈饲想了一下:“这个嘛,最近我对则内派所采取的怀柔政策好像成功了,有些事是可以视情况合作的。不过,问题出在基础医学的大河内派,那边只要大河内一句话,大家就会团结起来。因此,这次最难摆平的应该是他们。更何况,之前财前君曾在那个研究室待过,他的缺点人家都知道,而依照大河内的个性,他是不可能喜欢财前那一类型的人的。所以,如果东教授从大河内那边下手的话,事情就麻烦了。因为临床、基础组加起来总共是31门课,基础就占了15门,握有15张选票啊!”鹈饲以沉重的语气说道。他这么步步为营,与其说是为了财前着想,倒不如说是为了保护自己。

  岩田忙搓着手,像商人一样放低姿态:“呀,这实在是……我不知道有这么复杂的派系斗争,就没头没脑地硬要你帮忙,真是抱歉。”

  他再三道歉,拿过酒瓶,帮鹈饲斟酒:“不过,真的不行吗? 这也是展现手腕的好机会啊! 你该不会只想做个医学部长就算了吧? 如果想要竞选校长的话,现在就要努力打好基础,到时就算你不来拜托我,我也不会忘记要涌泉以报的。”岩田一步步探向鹈饲的内心。

  “真是的,什么事都瞒不住你。”鹈饲算是承认了。

  “连这种事都不知道的话,我怎么领导全是老狐狸的医师公会? 又怎么当校友会的干部? 总而言之一句话,到时请你尽量差遣我。怎么样? 你就答应了吧? 看在朋友的分上! 哈哈哈! ”岩田意味深长地笑了。

  鹈饲也忽然发出响彻包厢的大笑声:“呀,真的,不是看在钱的份上,是看在老朋友的分上! 哈哈哈! ”

  只是,不管是鹈饲还是岩田,两人的眼里都没有笑意。

  第七章

  在晴朗无云的天空下,矗立着全新落成的浪速大学附属医院新馆,堂岛川的河面上,倒映出它有如白色巨塔般的威容。就在1 个月前,新馆才刚刚完成,举行了一场盛大的落成典礼,文部大臣也应邀出席。

  鹈饲回想着当时的盛况,一脸志得意满地踏上了擦得晶亮的新楼梯,然而一走上三楼,想到从这一刻起就要开始运作遴选下一任教授的选考委员会,他的脸色就一沉。病理的大河内教授、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整形外科的野坂教授,妇产科的叶山教授,再加上身为医学部长的自己以及东教授,总共是六名成员,面对这样的名单,鹈饲怎样也无法满意。

  原本他心中盘算,除了自己和东之外,第二外科、整形外科、妇产科以及耳鼻喉科等四个临床部门的教授,如果都能当上选考委员,那么在短期内,第一外科的下任教授遴选就可以拍板定案。他向自己的心腹、妇产科教授叶山透露了这样的想法,要他在事前对那四个人拉票,起码先和临床组的各科教授疏通疏通。可是,尽管如此,在一个星期前举行的例行教授会议上,实力雄厚的大河内教授硬是踹下了耳鼻喉科的教授,挤进选考委员的行列。甚至因为医学部长依惯例不得兼任选考委员长,所以大河内便由大家指定成了选考委员长。到底要找谁去搭上大河内教授这号大人物的线呢? 这是鹈饲最挂心,也最想知道的。不过,根据妇产科叶山所得到的情报,大河内并不是为了要支持特定的某人才坐上这个位子,他为的是让教授选举能够严密公正地进行,他是“严正的中立派”。

  严正中立啊……鹈饲嘴里咕哝着,急急忙忙走进会议室。

  20坪左右的会议室中,以大河内教授为首,其他的委员已经都到齐了。

  “哎呀,不好意思,大家来得真早啊! ”

  鹈饲在确认离会议开始时间3 点还差不到5 分钟后,于大河内左边的位置坐了下来。右边的邻座是东,坐在对面座位的依序是第二外科的今津、妇产科的叶山、整形外科的野坂。鹈饲吩咐端茶进来的事务员挂上“闲杂人等请勿进入”的牌子。

  开口说道:“现在我们开始召开第一外科下任教授遴选的第一次选考委员会,大河内选考委员长,请。”

  大河内那像鹤一般细瘦的身躯站了起来,语气严峻地说:“不用我说大家都知道,选考委员会是一个以公正调查及判断为基础,替第一外科遴选出教授候选人的机制,然后再以这个机制选出最后几位候选人,藉由教授会议投票表决选出下一任教授。我们的角色担负着重大责任,希望诸君能够公正无私地进行评选。”

  在座全都不发一语,东的脸上掠过了一抹即将卸任的落寞阴影。

  “各位,拜托大家了! 请大家慎重地进行评选……”东站起身来行了个礼。

  大河内继续他的谈话:“首先,我们一定要决定评选的基本方针才行。但在讨论这个基本方针之前,我想先请教第一外科现任教授东教授,不知您是否有什么特别的要求? ”

  大河内细心周到,他没有忘记要让即将卸任的东先发言。

  东略显紧张:“我想说的是,对于下任教授的人选,我并没有说非得怎样的人不可,只要是由诸位选考委员严正评选而产生,在我卸任后能将历史悠久的浪速大学医学部发扬光大的优秀学者,不论是谁都可以,这是我惟一的想法。”他对菊川升只字不提,还故意用淡然的语气诉说自己的要求。

  全场一片鸦雀无声,鹈饲庞大的身躯探了出来:“不愧是名副其实的绅士——东教授的发言! 通常,现任教授大多会对下任教授的人选,蛮横专断地提出自己的要求或希望,但东教授却一心只为浪速大学医学部的将来着想……我们也应该好好地向他看齐才是。”

  鹈饲从岩田那儿得知东似乎想要推荐菊川升,所以他才会这样惺惺作态,故作感叹。

  只有大河内略带责备地说道:“不把教授的位置视为自己的所有物,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之前没有这样想的人才奇怪。”

  “我们现在立刻开始制定具体的评选标准吧。首先要考虑的是下一任教授的专长项目,关于这一点大家有什么意见? ”

  一说到这里,整形外科野坂教授抬起黝黑而棱角分明的下巴说:“这问题我们先大致划分一下。提到现在第一外科医生的专长项目,就是东教授的呼吸器外科,还有财前副教授负责的消化器外科这两大类别,我们是不是要选一个专长于其他类别的人呢? 这是我们先要决定的问题。”

  他一讲完,第二外科的今津立刻接着说:“就负责第二外科的本人而言,现在浪速大学的第一外科,在东教授以及财前副教授的领导下,呼吸器外科和消化器外科这两项领域已经是人才辈出了,而第二外科,归纳起来就是我的一般腹部外科,有关于这个领域的病理诊疗和研究,并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说老实话,心脏疾病可以说是日前最受大家关心的疾病,而最令人烦恼的是,我们没有一位称得上是心脏疾病权威的外科专家,所幸刚才听了东教授的一番话,为了浪速大学医学部的将来,只要是出色优秀的学者专家,都可以是下一任教授的人选。此时,我认为该下定决心,招聘心脏外科的权威……”

  今津话声刚落,所有的视线就全集中到他身上,因为这是第一次和下任教授候选人有关的具体发言。坐在今津隔壁,身穿华丽排扣西装的妇产科叶山教授,如女性般白皙的脸上浮起了浅浅的微笑:“我倒不这么认为。我认为一所国立大学的附属医院,其专长的领域,不一定要什么都有、什么都囊括在内。在东教授面前这么说,实在是很失礼,但不管怎么说,消化器外科已经打响了名号,所以我们今后是不是也该继续朝这个方向推进呢? 如果因为心脏外科是医学界的主流,就说要聘请心脏外科专家,或是因为脑神经外科受到瞩目,就要聘任脑神经外科专家的话,这根本就和赶流行的开业医生没什么两样嘛。”

  从这番话可以听得出来,叶山与刚刚发言推举心脏外科专家的今津意见相左,他心中属意的是消化器外科,也就是财前副教授。被视为鹈饲医学部长心腹的叶山说了这番话,就让现场的气氛变得有点僵了,而整形外科的野坂,却好像个大老粗般毫不客气接着发言。

  “刚刚叶山教授所说的未免也偏激了些,其实不止国立大学附属医院,就连综合医院也是一样,只要是现今正流行的一门学问,不管是心脏外科也好,脑神经外科也罢,凡是外科领域的专家,医院都应尽可能地囊括,这不也很好吗? 所以第一外科也是,我们不要只局限于目前现有的呼吸器外科和消化器外科,应该要好好考虑从广泛的外科领域中找寻下任的人选才是。”

  野坂有着和今津以及叶山不同的独特看法,从发言听来,他似乎已经根据上述的考量,决定了自己的人选。在座的每个人,尚未发表意见的就只剩选考委员长大河内和医学部长鹈饲了。大河内始终都是一副严正中立的模样,而且站在基础医学教授的立场,临床组教授评选的事儿,他也没有必要特别主观,所以现在问题的症结就在于鹈饲医学部长的想法了。

  今津用他一贯的温厚表情殷勤地问道:“您认为呢? 我们也想听听医学部长的意见……”

  鹈饲缓缓环顾在座每个人的脸:“各位提意见都很踊跃,就好像是在评选你们自己的接班人一样。如果要问我,我觉得让现在已很有名气的东外科继续发扬光大,对第一外科,对医学院,甚至是对东教授而言都是最理想的。东医生,您认为呢? ”他故意给东戴高帽子。

  “听到这些话我很感谢,但我对于退休后还要让东外科如何如何并不是很在意,我看得很开,自己只不过是个即将任满退休的老兵罢了。再者,我希望今后的第一外科,不单仅限于呼吸器外科或是消化器外科,而是成为涵盖范围更广、名实都无愧于浪速大学这块金字招牌的第一外科。因此,我觉得各位选考委员可以从更自由、更宽广的角度来考量人选。”

  这番响应沉稳周到,而且言语中也抛出了一个讯息:不要只限于第一外科目前的专项。

  “像东医生这样的人,何必如此谦虚呢? ”鹈饲巧妙地模糊了争议的焦点。

  大河内老花眼镜下的一双眼睛瞪着鹈饲:“既然现任的东教授并不囿于目前研究室的专项或研究主题,那么我们就可以完全自由地从广泛的角度,纯粹以学识、成绩、人品为考量,选择出优秀的人才了! 对各位选考委员来说,这也是比较好的方法吧! ”

  大河内话才说完,整形外科的野坂插嘴说道:“虽说有些问题以‘广泛的角度’一句话就带过了,但实际上大致的范围也应该要规范一下吧? 换言之,依照之前的惯例来看,我认为应该先决定是否仅从我们学校遴选,又或者,如果要从校外遴选的话,是要规定只限于奈良、和歌山、德岛大学等浪速大学旗下的学校呢,还是只限于东都大学或是洛北大学毕业的人呢? ”

  大河内这时马上脸色一沉:“用这样划地自限的心态来规定事情不是很奇怪吗?既然都说要从宽广的角度来遴选人才了,就该彻底执行才是!诸如限定大学之类的想法,应该摒除掉才对! ”大河内否决了野坂的提议。

  今津趁着话锋立刻接口:“我的意见和选考委员长完全一致,不要限定学校,就以全国公开招募的方式,正式从本校发送请求推荐函给各个大学,再从被推荐的众多人才中选出下届教授,这才是最好的做法! 毕竟,我们是要以全国性的广泛视野来选出能够胜任的人才。”

  话刚说完,鹈饲以企图盖过这些话的音量大声说道:“从刚才各位的意见看来,除了妇产科叶山教授之外,大家好像都不在意要遴选的是本校的下届教授啊。

  每个人一开始就不考虑从本校产生人选。我们是要遴选浪速大学医学院的教授,所以,是不是应该照着顺序,先把目光焦点放在本校,然后再往其他学校看呢? 我也不是说一定要选本校的某某人啦,只是身为本校的医学部长,还是要先提一下先后顺序的问题。”

  他态度恭敬,却立场强硬。在座一片寂静,因为众人对鹈饲有所顾忌以致气氛显得凝重起来,只有大河内一脸泰然:“鹈饲君,所谓的全国公开招募,不用说大家也知道,它指的是以本校为起点而至全国的大学,所以当然不会忘记本校出身的人。采用全国公开招募的方式,目的就是要以广阔的视野来网罗人才。哪! 鹈饲君你老是在说,我们国立浪速大学要从全国各地广召人才,指的就是这个啊! ”

  鹈饲被堵得哑口无言。

  “那么评选的方式,大致上就决定为全国公开招募了,至于下任人选的专攻领域,我们就等大家一起评阅被推荐人的学术成绩时,再同时决定好了,如何? ”

  大河内做出了总结,其他委员也都颔首认同。

  “那么,接着就是候选人的年龄,这也是评选的标准之一。对于年届退休的老学者,我们应该是敬谢不敏吧? ”

  大河内说完,妇产科的叶山接着说:“没错。再者,没有10年以上资历的教授,终究只是徒具教授的虚名而已,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成绩。我们就找年纪40上下,正值事业盛年的少壮派教授如何? ”他这番话是在暗指财前五郎。

  整形外科的野坂继续纠缠不休:“话虽如此,光只是年轻有活力也没什么用吧?最好是在学术成绩和外科手术技巧方面都很杰出,而且得到大家一致尊敬、认同的人。”

  鹈饲从一旁插嘴道:“是啦,这样说是没错啦。但是像刚刚野坂教授所讲的那三者兼备的超高标准,还是不要说出来比较好,不然把人家吓到,就没人敢来了。

  哎呀,像标准这种东西,还是尽可能放宽一点,让人容易达到的好。毕竟,我们是以全国公开招募的方式来遴选教授的! 这样一来,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呢! 哈哈哈! ”鹈饲说话的口气好像在买东西。

  “这是在商讨国立大学教授人事的严肃会议,不当的言辞或嬉笑,请尽量避免。”大河内毫不客气地提出纠正,“接着是全国公开招募的截止日期,大家对这方面有何意见呢? ”

  大河内这么一问,鹈饲立刻发言:“年关将近,接下来杂务会愈来愈多,我们大家不可能只忙选考委员会的事,所以应该尽快办一办,就把截止日定在12月10日怎样,然后在12月当月将候选人做个决定。”

  “但是,今天已经是11月10日了,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这样好吗? 毕竟是全国性的招募,这样时间上好像不太充裕……”

  东知道鹈饲在打什么主意,他将推荐的时间缩短,对本校出身的财前就会比较有利。就在东做了这番发言之后,鹈饲说道:“哎呀,没问题的啦,按照以往的惯例,公开招募期限一个月就已经足够了,而且就实际状况而言,本校发出请求推荐函给其他大学,对方大学收到后才来决定推荐名单的情形,根本就不存在。依常理来说,各校都是事前已经商议好推荐人选,就等着正式的请求推荐函送来不是吗?所以,一个月的时间完全够了。”

  鹈饲也看穿了东心里的盘算,他说完后转向大河内:“等12月10日以后,全国公开招募的候选人资料都收集齐全,我们就尽快找个时间召开第二次选考委员会,怎么样? ”

  大河内回答道:“嗯,只要全国公开招募的候选人资料都齐了的话,何时开会都无妨。这个嘛,就定在12月15日或16日,怎么样? ”

  在场的人没有异议。接下来,就只要以浪速大学医学部长的名义,拟一封请求推荐函,内容说明为“本校第一外科教授即将任满退休,有一教授空缺,贵校若有适当人选,请在规定日期内寄上被推荐人的履历、学术成绩明细以及推荐信”。然后再将请求推荐函发送到全国各大学就可以了。

  大河内的目光扫过每一位选考委员:“那么,今天的第一次选考委员会就到此结束,我们会尽快联络学务主任,请他以本校医学部长的名义,向各大学正式发出请求推荐函。”

  会议结束。

  东从会议室回到二楼的教授室,将整个身体靠在椅背上。

  早在一年多以前,“任满退休”这四个字就一直在他脑海里盘旋,但今天参加了教授评选的第一次选考委员会后,他才开始意识到任满退休的现实正活生生地向自己逼近。

  距离退休的日子就只剩四个半月了,随着选考委员明确制定了下任教授的评选标准,他感到自己这个现任教授的分量也愈来愈轻了,退休的日子已经迫在眼前。

  东大约一个月前才从年代久远的旧馆搬过来,他环顾明亮整洁的教授室,目光投向崭新的办公桌和书柜。任满退休——多么残酷的字眼啊,不管工作能力如何,一旦到了某个特定年龄就一定要你停止工作,这是残酷世界的悲剧! 为了要让这个悲剧的悲惨程度稍稍减轻,他排除了自己麾下的财前五郎,特意推举来自他校的菊川升。从今天第一次选考委员会的情形看来,未来的态势还不明朗,无法判断哪一方比较有胜算。

  他重重地吁了口气,阴郁的视线移到映着夕阳余晖的窗下。突然,桌上的电话响了。是谁打来的? 东犹豫了一下,毅然地拿起了话筒。

  “喂,东教授吗? 是我。”今津压低了声音。

  “啊,是今津,刚才谢谢你了。”

  “不,不用客气,我想再和您商量一下刚才的事……”

  今津好像很急似的,东看了一下手表,回答道:“事实上,我很早以前就和人约了今晚7 点碰面,而且无论如何一定要赴约,这样看来好像没有办法找个地方好好谈了。你看,我们约在R 会馆的大厅见面怎么样? 那里一楼夹层有个很安静的会客室,如果可以的话,7 点之前大约还有一个钟头的时间可以谈。”

  东话还没说完,今津紧接着说:“没关系,在哪里谈都可以。那我现在就先赶过去,这样你一到那儿就可以看到我了。”

  他立刻挂上了电话。东放下话筒后,拿出放在上衣内袋的音乐会门票,上面写着:菅典子钢琴独奏会,大阪R 会馆五楼,晚间7 点开演。这是女儿佐技子在女校时拜师学艺的女钢琴家菅典子的独奏会门票。选考委员会是为了选出自己的继任教授而成立的,而在首次开会的这天,自己却优哉游哉地和女儿一起参加音乐会——这件事他没有告诉今津,自己也觉得此刻并不是逍遥自在的时候。可是,难得女儿邀约——佐枝子央求说:这是老师的独奏会,无论如何您一定要陪我去! ——更何况当时还没决定选考委员会的开会日就是今天,所以就约定了下来。

  当然,因为对方是佐枝子,如果告诉她今天无法赴约的理由,她一定可以谅解,可是东对于佐枝子没邀母亲政子而约自己参加音乐会的事感到很开心,他不想错过只和女儿一起享受音乐的难得机会。从浪速大学到R 会馆,走路只要15分钟。东沿着河岸道路走到R 会馆,伸手推开大门。一进入大厅后,就看到今津坐在隐蔽的一角等着。

  “不好意思,和你约在这种地方实在失礼,那,我们去楼上的会客室吧。”

  东带着今津上楼,来到了一楼夹层的会客室。会客室里使用间接投射的昏黄照明,摆置着北欧风格的家具,空间宽敞,柔和地烘托出人们谈话的身影。东挑了张中间的桌子,和今津面对面坐下,立刻唤服务生过来点餐。威士忌苏打送来后,“今津老弟,今天真的是太感谢你了! ”。

  东对着今津干杯,谢谢他今天在选考委员会上一直不断地替自己发言。

  “这怎么好意思! 另外,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通,很冒昧地问一句,不知你对今天委员会开会的情况有什么看法? ”

  “看法嘛……这个啊……”东含糊其辞,“那今津,你自己怎么看呢? ”东又反问今津,自己则拿出雪茄盒,叼了一根雪茄。“嗯,老实说,今天委员会开会的情况,不管是好是坏,都有些超乎预料。”

  “这样呀,是哪一点和你原先预料的不同呢? ”

  听到东如此慎重其事地问,今津为自己的失策道歉。

  “鹈饲医学部长和妇产科的叶山教授,表面上主张要让第一外科目前的专项传承下去,其实可以看出他们支持的是财前,这是预料中的事,但令人意外的是大河内教授和整形外科野坂教授。尤其是大河内教授,之前我曾委婉地试探过他,也向他暗示过我们这边的意思,原本以为他心里应该已经有数了,没想到今天大河内教授竟然一直秉持着严正中立的态度,实在令人意外。我应该事先多跟他疏通疏通,再加把劲才对,现在实在觉得后悔。”

  “别这么说,大河内教授就是那样的人,他不可能轻易受人摆布,他会以学识、成绩以及人品各方面为考量,是个唯实力马首是瞻的人,而且正因为他有选考委员长的身份,必须秉持着公正的立场,所以他会更加严守中立、公正无私。他呀,反正早晚都要决定把票投给谁,所以只从他今天的态度来看,并不能断言他就一定不支持菊川呀。可是,如果我们对他太过急躁、动作太明显的话,届时他脾气拗起来,反而弄巧成拙。我们还是相机而动,在我说可以之前,你绝对不要特地对他提这事儿。”东一一仔细分析道。

  “那么,大河内教授那边,我们就暂时再观察一下好了。另外,整形外科野坂教授那边,他只比财前大3 岁,自命也是少壮派教授,平常不太和财前讲话,把财前当成竞争对手,是个相当不错的人才。他因为认同鹈饲医学部长的想法,才加入了鹈饲派,我原本以为他会支持财前,不过从今天的发言听来,他心中除了菊川、财前之外似乎还另有人选。本以为野坂教授会支持财前,结果却不是这么一目事,这对我们来说真是个好消息! 不过,他到底想推举谁呢? ”

  今津纳闷着,努力想厘清个中的环节。东也陷入了沉思。

  “对呀,听野坂说话的口气,好像是想推举浪速大学旗下的大学,因为他提到过,虽然说是全国公开招募,但是不是该限定在本校旗下大学范围之内。”

  “这么说来,就是奈良、和歌山、德岛这几所大学了? ”今津这么一提,东同时在记忆里搜寻从浪速大学调到这几所大学医学院的教授级人物,他的脑海里一一浮现出每一张脸,但还是很难理出什么线索。

  “算了,也不是这一时三刻就非得要马上查明不可。在这个月内,各大学会通过全国公开招募的渠道,将要推荐的候选人推荐函送过来,等收集齐全、召开第二次选考委员会时,就可以知道野坂要推举的人是谁了,而且既然知道他要支持的人不是财前,我们应该就可以不用那么担心了。”

  东并不太担心。

  “这样一来,就今天第一次选考委员会来说,支持菊川的有两票,支持财前的有两票,支持某人的一票,保持中立的一票。由这比率来看,支持菊川和支持财前的两方势均力敌,我想和您商量一下,接下来我们该怎么突破目前的局面呢? 不管怎么样,鹈饲和叶山这组人马的政治势力很难对付,我们可不能掉以轻心哪i ”今津的语气略显沉重。

  “拉拢了鹈饲医学部长的叶山,他们的政治力量的确是个威胁,但如果我们照目前的情况进行下去的话,政治力量说不定会让他们自掘坟墓,造成反效果! 这里毕竟是大学,虽说或多或少存在愿意依附政治势力的人,但另一方面,一定也会有教授排斥这种露骨的政治介入才对。”

  “嗯,的确,也有可能会变成自掘坟墓的局面……对呀,应该会有人很排斥.没错……”今津恍然大悟似的点头,“不过,现在还有件事令人担心——一日评选真的着手进行,东教授您的立场会变得很尴尬哦! 现任教授不支持跟在自己身边多年的副教授,依照以往多次的经验,这样的副教授反而会得到大家的同情票,支持的声浪反而会增高,我担心的是这个。”今津忧心忡忡道。

  “这种情形是可能会发生的,这多多少少是源于人们同情弱者的心理吧,但我对这一点也已经有所体认,也思考过届时该怎么办了。”

  “您的打算是……”

  “唉,你再帮我注意一下有没有这种情况就是了。倒是一个月后召开第二次选考委员会的时候,请你使劲哄抬菊川,把他炒热! 在那种场合,我总不能把自己身边的财前推一边,积极推举菊川,所以,只好由你出面了。还有,请你在推举时要用对方法,让菊川得到大河内教授的赏识。”东欠身低下了头。

  “您这么说,我真是愧不敢当。我之前升格为教授时,您曾鼎力相助,现在我只是想报答您的恩情,请别放在心上。您是和人约在哪里的呢? ”今津体贴地问道。

  东一低头看表,才发现约定的时间7 点早就过了,都已经快8 点了。

  “啊! 已经这么晚了……那,我先告辞了,改天我们再坐下来慢慢谈吧! ”

  东一边说,一边赶忙站起身来。

  东来到举办钢琴独奏会的五楼音乐厅,走廊已经不见半个人影,通往会场的大门紧闭。他翻开节目单,知道肖邦的《奏鸣曲》已经结束,现正进入巴赫的《意大利协奏曲》。东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等待这一曲演奏完,接着在服务人员的带领下,往前面数到第十排的座位走去。他一到,已经等很久的佐枝子马上转过白皙的脸庞担心地问道:“父亲,您没有很赶吧? ”

  “没有,临时有事耽搁了,现在已经处理好了。”

  东脱下帽子,在佐枝子的旁边坐下。会场里有很多盛装打扮的年轻女性,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兴奋,似乎正品味着方才演奏的余韵。

  开演的铃声响起,穿着正式银色晚礼服的菅典子现身舞台,顿时掌声涌起,菅典子向听众深深一鞠躬,坐到三角钢琴前。掌声停止了,菅典子提起丰满的胸部,大口地吸气后,开始弹起贝多芬的《c 小调第三十二奏鸣曲,作品第一百二十一号》。

  序奏从庄严的乐音开始,慢慢地愈来愈激烈,正当听众以为弹跳的高音会一直往上飙、情绪紧绷时,琴音突然一转,迤逦成幽深、美丽的旋律,带人进入如梦似幻的静谧世界。于是,灵魂被洗涤了、被提升了、被净化了。东将那美妙的旋律吸入自己的内心,不知不觉中,刚刚还在操弄权谋的心,如铅般重、如泥般浊的心也被擦洗干净了,平静祥和随之而来。不知已经有多少个月了,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平静了。这几个月,为了教授接班人选的事,他不但要跟东都大学的船尾秘密磋商,还要担心不让医局员发现,甚至面对财前五郎时,也要想办法伪装,就是这些事让他精疲力竭、神经衰弱。别说是静下心来做研究了,就连片刻的安宁都不可得。如今想来,佐枝子之所以找自己来听菅典子的钢琴独奏会,恐怕是因为看到父亲的疲态,善解人意地想要帮父亲纾解心中的压力吧。东睁开闭着的眼睛,看向佐枝子的侧脸。

  青磁色的领口露出线条优美的白皙颈项,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听得入神的佐枝子所散发出的清丽之美,令人炫目。佐枝子和东夫妇不一样,在她身上看不到女大未嫁的抑郁和焦躁,有的只是在找到心中所属以前,都要珍惜自己、好好活下去的旺盛生命力。

  如雷的掌声响起,菅典子从钢琴前站起,深深地一鞠躬,听众报以更热烈的掌声。佐枝子也把手举到胸前,不停地鼓掌,直到菅典子的身影没入舞台边的帘幕,她才如梦初醒似的从座位上站起。第一场表演到此落幕,第二场则是现代音乐的演奏。

  东和佐枝子一同走到走廊上,忽然,他感到身体的疲倦。聆听的时候让他觉得灵魂得到慰藉的贝多芬奏鸣曲,不知为何,在曲终之后反而令他感到一股无法言喻的灰暗。他看到门边的沙发,正打算坐下……

  “父亲,等我一下……”佐枝子说道,她突然踮起脚,往楼梯的方向看去。

  “我看到第一内科的里见副教授了。”

  “喔,里见君啊……”东不太有兴趣地应道。

  “之前我曾在人家家里叨扰了一顿晚餐,我去跟他打个招呼。”说完,佐枝子立即朝楼梯走去。里见好像也注意到佐枝子了,他停下脚步,看到东坐在佐枝子身后的沙发上,连忙快步走来。

  “没想到东医生也来了,我完全没发现。今天的演奏真是精彩……”他将没抹油的头发轻轻一拨,仿佛尚沉醉在美妙的旋律中,原本就清亮的眼睛绽放出丰富的光彩。

  “唔,我也很久没有这么用心倾听了。菅大师以不似女性的有力指法演奏,真是韵味深远啊。里见君常来听这种音乐会吗? ”

  “哪里,我有一名患者正好是菅典子大师的门生,是她招待我来听的。”

  “哦,我家的佐枝子也是菅大师的门生喔,这还真是巧遇了,就算在大学里。

  我们也很少碰到面,没想到却在这种地方不期而遇了……怎么样? 如果方便的话,我们去楼上的sky Room吃些点心? 反正接下来是现代音乐的演奏。”

  里见翻了下节目单:“好,就一起去吧。”他跟着东往楼上走去。

  大概是因为已经过了用餐时间吧,九楼的屋顶餐厅非常安静。东挑了靠窗的桌子,向服务生点了菜,眼睛看向窗外。楼下,大楼的灯光和霓虹灯广告牌倒映在河面上,堂岛川一边发出熠亮的闪光,一边往前流去。白天的喧嚣仿佛是个假象,扩散在都市丛林间的只有宁静。

  服务生送来汤后,东开口说道:“今天为了接我位子的教授人选问题,召开了选考委员会,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好疲倦。”他露出苦笑。

  “喔,是这样啊。”里见兴味索然地应道。

  “病理组的大河内教授是委员长,一开始他就大声疾呼,然后各派的说法也出笼了,到最后连鹈饲医学部长都起来发表高论,真是一片混乱! ”

  “是吗? 这实在是……”里见的回答又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东的心里不知为何竟涌起一阵焦虑:“里见君对教授选举好像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这可是跟你们第一内科密切相关的第一外科教授选举,更何况,众人争相讨论的对象还是和你同期的财前君呢……”

  里见大感意外地看着东:“只要碰到教授选举,校内必然是一片骚动,不止遴选教授的那科,就连其他科也都在谈论同一件事,这对想要安静看病、做研究的人而言,多多少少都是一种困扰。教授选举这种东西,难道就非得以这样的形式进行吗? ”他的语气显得颇为无奈。

  东不动声色:“那么,里见君觉得教授选举应该要怎么进行? ”

  “我没有想过具体上一定要怎么做,可是,我觉得选一名教授,必须考虑的是他在学校这样的体系里,如何看待‘学问’,又是如何从学问中找到救助生命的方法,这才是我们必须认真考量的。现在大家对教授选举的态度,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可是,不管是教授还是医生,只要牵涉到人的欲望,就没办法做到你所说的严格自律。”

  “是这样吗? 在这充满矛盾的现代社会里,还有胸怀理想的人,心中总期盼着,至少大学这个地方能本着人类的良知做事,我不认为现在的大学连这么小的要求都做不到。”

  “可是,这种事光要求大学是没用的,应该广泛地要求整个社会吧。”东反驳着里见的言论。

  这时佐枝子插嘴了:“父亲,在父亲身边少了一个像里见副教授这样的人,是一种不幸。”她表面上在安抚父亲,实际却等于帮里见说话。

  “不幸? 我哪里不幸了? ”东以责问的语气问道。

  “可是,这几个月以来,像父亲这么喜欢研究的人,就算回到了家里,也没有时间坐到书桌前,每天都累得不得了,精神愈来愈衰弱,这又是为了什么? 里见先生所讲的就是这个。”

  这么说的同时,佐枝子望向里见的眼神,比她看着菊川升时更多了几分温柔。

  妇产科叶山教授进来的时候,鹈饲医学部长并没有坐在办公桌前,看来是正在等他。

  “您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正好在看门诊,所以来迟了。”

  叶山走向待客用的茶几,跟鹈饲相对而坐。

  “怎么样? 都来齐了吗? ”

  下届的第一外科教授,将通过公开招募的方式,请全国各地的大学推荐合适人选。鹈饲这是在问各候选人的推荐信寄来了没有。

  “啊,学务处那边已经收到8 封推荐信了。”

  “哦? 竟然有8 封之多? ”叶山惊讶地问道。

  “这个嘛,该怎么说? 毕竟是历史悠久的浪速大学医学院要招募教授。目前共收到8 封推荐信,不过我听说实际的数目不止如此,原本有比这多一倍的人要来竞争,但各大学为了防止推荐来的人一开始就被刷掉,所以自行在校内筛选过了,现在是8 个没错,可距离收件截止日还有两天呢。”

  “东教授要推荐的金泽大学的菊川,他的推荐信想必已经来了吧? ”

  “嗯,昨天刚收到。大概是怕太早送来会引人注目,所以日子陕到了才突然插进来,还真是用心良苦呢。' ’鹈饲的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

  “那么,也收到像是整形外科野坂君处的推荐信了吗? ”

  叶山这么一问,鹈饲立即露出不悦的脸色:“到现在都还没看到类似的东西。

  不过,这不用我从各大学送来的推荐信里去找,应该是你要从校内的各种情报里去挖掘才对吧。”他语带责备。

  叶山女人般的白净脸孔露出惶恐的神色:“关于这一点,我真是非常抱歉……

  事实上,第一次选考委员会过后,我也想过去向野坂君问个清楚,怎知他闪闪躲躲,根本就避而不见。像上个礼拜也是,明明没什么重要的事,他一去东京出差就是五天,完全失踪了。我现在真的是拿他没辙,万一来了个跟他一样的怪人,那可真是头大了。”

  “别只会叫苦,你身为鹈饲派的参谋长,好好控制他们那些人不是你的本事吗?像上次的选考委员会也是,你跟我保证说野坂教授当然是自己人,没想到他却窝里反,让大家措手不及。托你的福,最近我的血压升高了不少! ”

  “对不起,对不起……虽然我已经辩解过很多次了,但我知道野坂教授对财前君有意见,纯粹只是因为私人的原因。基本上,在校内的派系里,他还是属于鹈饲派的,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直以为他是自己人的原因。只是没想到,野坂教授既不支持财前,也不支持菊川,竟自己推出第三名候选人,真不晓得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唔,问题就出在这里,如果他只是想捧自己喜欢的人当教授的话,那还算好,就怕他已经推出第三人选了,最后却演变成只有财前、菊川捉对厮杀的局面。万一,他一气之下把票都给了菊川,我们就全玩儿完了,关于这点不得不防。”鹈饲陷入沉思地说道。

  叶山也沉默了一会儿:“如果,野坂教授推举的候选人是匹大黑马的话,那么或许真会像刚刚鹈饲医生所说的,在最后决战的时刻,选票会往菊川阵营流去,这样财前君想选上教授就有点困难了。既然野坂教授的动向会对选情造成这么大的影响,那么,他那边可不可以请鹈饲医生直接去跟他讲,如果您能亲自出马的话……”

  他还没讲完,鹈饲马上斩钉截铁地说道:“叶山君,这是不可能的。我身为医学部长,怎么可能自己跳出来说要支持财前君? 因此,你要是不当我的发声筒,我可伤脑筋了。”

  “更何况这跟日本医师公会的选举不一样,总共才31张选票,不管过程再怎么迂回曲折,只要抱定破釜沉舟之心,将选票一张张地拉过来并不是不可能啊。所以,我才会拜托叶山君帮这个忙啊。”鹈饲的语气强硬得不容对方拒绝。

  “那么,我再想办法去跟野坂教授说说看,不过,大河内教授那边要怎么办?他那个人本来就古怪,不好随便出手。前几天,我借口说有事要办,正好跟大河内教授同路,故意找他搭一辆车,在车上,我不经意地提起教授选举的事,没想到他开口闭口就是严守中立,根本就没商量的余地。”叶山真是有点不知所措了。

  鹈饲连忙探出身体:“可是,号称‘大河内基础组’的基础学科,最近好像也不是什么都听大河内的,因此,只要有个风吹草动,就能轻易瓦解他们。反过来想,说不定基础组还是游离选票的大票仓呢。”

  “可是,现实的问题是如何才能让这种情况出现。基础组的团结不是一两天的事,只要一个不小心,不光是这次教授选举泡汤了,说不定以后我们都别想得到基础组的协助……”叶山依然举棋不定。

  “嗯,你的顾忌确实也有道理,不过,有时也必须使出狠招才行。怎么说呢?不光是这次选举,如果以后碰到任何事,都必须跟那不通情理的大河内教授这么打交道,那我这个医学部长也不用做了。所以,干脆趁此机会瓦解他的势力还比较省事。虽说基础组的团结不是一两天的事,但只要有人背叛的话……百年老店的梁柱也旧了,现在正是容易出现裂缝的时候。”鹈饲一边拔着鼻毛,一边意有所指地说道。

  “可是,只对基础组下手,难道……”

  “正是如此,恐怕支持菊川的东派也觉得要分化基础组不太可能,正静观其变呢。这正是我们乘虚而入的好时机,所以,叶山君啊,希望你要随时做好分化基础组的准备。”

  “嗯,我会照您说的做好准备,不过,因为对手是大河内教授领导的基础派,如果不更加慎重的话,恐怕……”叶山欲言又止,“为什么医学部长宁愿冒着得罪基础组的危险,也要支持财前君呢? ”他不懂为什么鹈饲不惜分化基础组也要帮财前拉票的心态。

  “像叶山君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不了解呢? 我当然不可能为了区区一名副教授,做出这样的事。我是为了我自己。由我扶植的教授每增加一人,我们鹈饲派的票就会多上一张,教授选举、医学部长选举乃至校长选举,凡是通过民主程序进行的投票表决游戏,一定得握有足够多的选票才行。所以,我是为了让鹈饲派在未来能多一张铁票,才拼命地帮财前五郎登上教授的宝座啊。”鹈饲避重就轻地说道。

  “我下午看诊的时间就快到了,今天就谈到这里吧? ”说完后,鹈饲叫秘书拿来诊疗衣。

  初冬的阳光从窗户射进来,让新馆一楼朝南的第一外科门诊室显得既温暖又明亮。患者一个一个地进来,财前五郎一边帮他们看诊,一边发现到每位患者的表情已不复以往的战战兢兢,变得比较开朗自信了。这全是新诊疗室的功劳! 不仅是诊疗室的墙壁,就连诊疗台、诊疗桌、旋转坐椅都清一色改成乳白色系了。为了除去患者心理上的压迫感,那些看来令人生畏的诊疗器具也收拾得一干二净,尽可能不让患者看到。新装上的空气清净器发出悠悠运转的马达声,和缓地运作着,走在磨得光亮的地板上,护士们仿佛在滑行似的,没发出半点脚步声,这些都跟在旧馆所见的景象不一样,看起来明亮多了。

  “医生,这一位看完,今天的门诊就结束了。”

  医局员将最后一名患者的病历递给财前,将患者的x 光片放到小型影像观测器上。财前将片子看了一遍,请患者躺在诊疗床上,做腹部触诊。

  面容黝黑瘦削的患者不安地问道:“医生,我们家附近的医生说我是胃溃疡,必须开刀动手术才会好……”

  财前触诊完毕,将x 光片再看了一遍。患者十二指肠的部位已经严重变形,检查报告记载着潜血反应阳性、胃液检查高酸。很明显,这是十二指肠溃疡。

  “不是胃溃疡,是十二指肠溃疡,必须动手术。”财前答道。

  患者的脸色一变:“医生,不动手术就不会好吗? ”他仍不死心地问道。

  对财前而言,碰到这种情形已经是家常便饭。他公事化地说:“已经慢性化脓了,所以必须动手术,不是什么大手术。”

  他叫患者去办入院手续,说完后,即从座位上站起,快速地用消毒药水把手洗干净,走出了诊疗室。

  3 点过后的走廊已不见患者的身影,只有擦地板的清洁妇正忙碌地挥动着拖把。财前大跨步走着,看到医局长佃正迎面匆匆走来,像是有事要找财前。

  “今晚我们也将展开密商,您要来吗? ”

  “今晚我有点事,不好意思,你们谈好了。”

  佃有礼地一鞠躬,从财前身边走开了。任谁来看,都会以为这只是副教授和担任医局长的资深助手在路上巧遇,顺便聊了两旬。不过,最近为了医局内部的统一工作,佃每个晚上都在财前岳父的情妇开的店里召开医局联谊会,美其名日是为了凝聚医局内部的共识,但是,有时大家根本没聊到重点,就吃吃喝喝了事。不过,今天财前实在无心去凑这个热闹,他一进入副教授室,就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开始抽起烟来。

  第一次教授选考委员会上,东并没有推荐财前五郎,而倾向于以公开招募的方式挑选继任,这点财前已经得知。于是,他和岩田以及锅岛见了面,告诉他们这个情况,并把佃那批人集合起来,想办法巩固医局内部的团结,每天都忙得头昏眼花。这期间他施行的手术,还比一周规定的数量多了8 台,身体重得就好像灌了铅一样。也因此,虽然佃表示希望自己能参加今晚的联谊会,但他还是拒绝了,因为他实在是太累了。让身体休息片刻后,财前看了看表,慢慢地站起身来,脱下白袍,准备回家。不过,他并不是回真正的家,他已经跟庆子约好要在K 会馆碰面。

  一进入堂岛川河畔K 会馆的三楼咖啡厅,财前就看到庆子举起右手比了个手势。黑色的长外套、黑色的小圆帽,庆子全身时髦的黑色打扮,让他马上就注意到了。他往庆子的位子走去:“要不要去吃晚餐? ”

  庆子瞄了一眼手表:“才5 点呀,先喝点茶好了? ”

  “喝茶嘛……那算了,饭等一下再吃,我们去附近散步或是兜兜风好了! ”他没有等庆子回答,就径自从座位上站起。

  一走出K 会馆,就发现夕阳已经落在高楼之间。薄暮中,忙完一整天工作,正要赶回家的人们,在柏油路上迤逦出无数长影。

  财前拦了辆出租车:“请开到可以看到河口的地方。”

  “咦,河口? ”司机露出讶异的表情。

  “嗯,没错,安治川或是木津川都无所谓,只要是在这附近,又能看到河口就行了。”

  听完财前的指示后,司机往西边驶去。车来到大运桥路一带,忽然民房变少了,让高墙围着的丑陋工厂却愈来愈多。司机继续往前开,通过大船桥后,就是木津川的河口了。他们看到露出红土、仿佛人造陆地的河岸以及混凝土的堤防。要看到河口,爬上堤防是惟一的方法。

  出租车在造船厂前停下,财前默默地朝着堤防走去,庆子也跟在后头。两侧尽是炼钢厂和造船厂,数不尽的烟囱和吊车高耸着。震耳欲聋的噪音里,吊车的巨大阴影往天空突刺,几乎要叠撞在一起,炼钢厂的熔矿炉吐出火焰般的烟雾,将天空的一角烧得赤红红的。这里是位于木津川河口的临海工业区,从这里产生的巨大噪音和黑色剪影充满无比的压迫感,让人觉得渺小人类的阴谋诡计根本不值得一提。

  财前快步通过这一区,站上河口的小沙地。眼前淤塞的水不停地旋动,却在下一秒以惊人的速度冲出河口,初冬夹着海潮味的凛冽晚风拍打着财前的脸颊。忽然间,财前觉得,如今以自己为中心所建立起来的人际关系全都是一场空。

  “怎么了? 跑到这种地方来……”身后传来庆子的叫唤声。财前马上回复以往的神情,抽起香烟。

  “怎么样,不错吧? 你不知道大阪有这种地方吧? 虽然周遭都是噪音和巨大的机器,但只要来到这河口一角,就会无比安静……”他将目光投向黑暗的河口。

  “看来,你真的累坏了。”庆子似乎有点担心。

  “哪里,没什么事。”

  “可是,真奇怪,你没事跑来河口,又一副心神恍惚的样子……是不是教授选举出现了令人烦心的事? ”

  “没有,我真的只是有点累而已。我这种人怎么会心神恍惚? 这不是很奇怪吗?今天我离开医院的时候,还交代佃他们要去岳父女人开的店里,好好地开会。

  下届教授选举的事,我已经都盘算好了,所以我一点都不担心。”

  “是吗? 那就好。不过,上次佃他们挂你的账,来我店里喝酒的时候,好像曾提到野坂教授要推举谁,一副很紧张的样子,说什么会陷入苦战,真的没问题吗? ”

  让庆子这么一说,财前才想到自己之所以那么劳神,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出在野坂教授将推举的那名对手身上。

  “没问题,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不管使出任何手段,我都要夺得教授宝座,毕竟当教授的几率只有两百分之一。”

  “咦,什么两百分之一? ”财前没头没脑的话让庆子听得一头雾水。

  财前的眼睛眨了一下:“这是我凭一流计算功夫算出来的‘取得国立大学教授宝座的几率’。以我的经历为例子来说,我在当无薪助手的第二年,东教授从东都大学调来,至今已经过了16个年头,从那时开始研究员就一直维持在40名左右,以每年平均有10名新人递补的速度计算,16年就有两百人,这里面不管是谁都是抱着成为教授的梦想,才留在研究室的。因此,想要坐上国立大学教授的宝座,其几率是两百分之一,而且这个几率不是一直都存在——一旦有人当上教授后,必须等到他年满63岁退休,这样的几率才会再出现一次! 所以,我这次的机会,可说是隔了16年才有的两百分之一喔。”他炫耀地说道。

  “也只有你才能算得这么精准。这么会算的人干吗跑来这样的河口,学人家伤心郁卒呢? 你最大的魅力就是拥有大学教授和文化人都没有的行动力和耐力啊。”

  愈来愈冷的夜风里,庆子的话带着一股抚慰的温暖。

  “我知道,庆子……”这么回答的同时,财前的心中再度燃起蓬勃的野心,积压已久的身心俱疲终于纾解了。

  “你不用替我担心,我已经大概知道野坂教授打算推出的第三人选是谁了,看来是个让人讨厌的家伙,不过,我有办法对付他。”

  “到底是谁呢? ”

  “反正后天第二次选考委员会的时候就会知道了,不急着现在把他讲出来。”

  说完后,财前将叼着的香烟一拔,“啵”地丢到水里。

  第八章

  召开第二次选考委员会的新馆三楼会议室里,正送着舒适的暖气。

  会议于下午两点开始,以鹈饲医学部长为首,东、今津、叶山、野坂等各委员都已到齐,只有委员长大河内迟到了。

  大家各自喝着职员送来的茶,有人仔细地擦拭眼镜,看来虽然轻松自在,却又显得异常沉默。东与今津内心支持菊川,鹈饲及叶山暗地支持财前,而野坂则意属这两人之外的候选人,因此,大河内的迟到,使得每个人的内心更加焦躁。就在此时,房门打开了,高瘦的大河内走了进来。

  “不好意思,让各位久等了。刚才在学务处耽搁了一点时间。”

  大河内右手抱着盖有“秘件”印章的公文袋坐了下来。

  和第一次召开选考委员会时相同,大河内坐在中间,左右各坐着鹈饲及东,今津、叶山、野坂则坐在对面。

  众人坐定之后,大河内面带严肃地说:“现在开始召开第一外科继任教授第二次选考委员会。依照第一次委员会的结论,为了将视野扩展至全国,选拔出一流的人才,我们采取全国招募的形式,以鹈饲医学部长的名义,发函向全国各大学广求推荐函。首先报告招募的结果……”

  他从公文袋中取出名单:“至12月10日止,本校收到的推荐候选人共有10名,分别是以下这几位:名古屋大学矢田教授、干叶大学橘副教授、东北大学三上教授、三重大学雨宫教授、洛北大学曲直部教授、金泽大学菊川教授、广岛大学今教授、冈山大学桅谷教授、德岛大学葛西教授,以及本校的财前副教授。”

  大河内说完,将列有这10名候选人的学历、工作简历、研究经历等资料的履历表及成绩目录的复本,连同各候选人的推荐函,交给各委员。

  “哦,受推荐者都是相当优秀的人才呢! 能有这么出色的候选人,全都是靠委员会的努力。”东目不转睛地盯着文件看,以略带形式化的口吻向众人致谢。

  “不,再怎么说,这都是拜东教授的医学成就以及人品所赐,因为大家都希望能够成为东教授的接班人啊。”

  大河内教授说完,鹈饲也接着说:“是啊,全都是拜东教授的为人所赐。像我这样率性而为的庸俗之辈,顶多只有底下的副教授肯接任我的位子。东教授能够聚集到这么多的人才,实在教人羡慕极了。”这番殷勤的话中,隐含着对东教授不肯推荐自己属下的讽刺。

  大河内像鹤一般伸长了脖子环视众人:“那么,现在立刻进入评选程序。依照第一次选考委员会所决定的评选基准,详审学历、职历、研究经历及人品,从10名候选人当中挑选出适任本校第一外科教授的3 名最终候选人,呈报教授会来接受表决,我们选考委员会的责任实为重大。因此,请各位委员务必排除来自个人情感的攻击及中伤,以学识、人品及实力为第一考量,依公正无私的态度进行评选。”

  大河内表情严峻地说完,各委员都煞有介事地颔首同意,望向手边的文件。

  “那么,现在开始进行评选。首先,各位认为名古屋大学的矢田教授如何? ”

  大河内话声刚落,整形外科野坂教授立刻探出黝黑而棱角分明的下巴,率先发言:“矢田教授在甲状腺癌等内分泌外科领域的确非常有名,但是他的年纪是不是有些不适合? 矢田教授已经55岁了,距离退休年龄63岁只剩下8 年,这样实在有些勉强。”野坂是6 名委员当中年纪最轻的,他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年轻似的。

  妇产科叶山教授也接着说:“是啊,短短8 年,是无法成什么大事的。若是无法任职教授10年以上,教授就只是空有虚名,无法留下任何成绩。考虑到这一点,虽然非常遗憾,但还是先将矢田教授剔除吧。这样的话,剩下的候选人都是50岁以下的年轻学者了。”

  “那么,就将名古屋大学的矢田教授除去。接下来是千叶大学的橘副教授。橘副教授不愧是小山教授的门生,成绩非常优秀,但是看他的研究题目《肠闭塞的病态生理研究》《术后的营养管理研究》等等,感觉似乎有些通俗,缺乏学术气息,关于这一点,请问是否有哪位愿意提供意见……”大河内提出身为基础医学教授而应有的批判。

  东也望向桌上的文件:“我有同感。看他的成绩目录,除了学位论文之外,光是在学会发表的主要论文就有20篇,成绩相当优秀。但是他选择的题目却有些鄙俗,简直像开业医生一样,令人不敢恭维。”

  其他委员也赞成东的看法,于是千叶大学的橘副教授也被剔除了。

  “那么,接下来是东北大学的三上教授,各位有任何意见吗? ”

  大河内一提出第三位候选人的名字,叶山便紧接着发言“我听说三上教授以前曾因,《慢性胃炎的外科治疗研究》这篇论文而出了大丑,在学会的风评并不是很好。关于这一点,我想请教第二外科今津教授的意见。”他有意要征询今津的看法。

  “我记得那是在昭和三十四年(1959)的日本外科学会研讨会上,三上教授的讲题是《慢性胃炎的胃部切除手术之预后》,在他的发表内容里提到,有80%的患者预后情况良好,但主持人却提出了疑问,说:‘其他大学也曾对慢性胃炎进行胃部切除手术,却有手术后症状完全不变,或者反而比手术前更严重的报告。从大部分的报告来看,都没有得到如你所说的那种好效果,关于这一点,请问你如何说明?’而其他的提问者更是尖酸刻薄,像‘你是不是为了配合结论,所以尽选一些符合论文内容的病例啊? ’‘手术后,患者依旧放心地继续接受你的治疗吗? ’等诸如此类的棘手问题接二连三。三上教授在讲台上被问得不知所措,支支吾吾地答辩,到最后甚至还不小心说出‘今后我还是会继续选择病例’这样的话来,引起哄堂大笑,就连在一旁看的我,都忍不住又同情他又觉得好笑呢! ”今津说完,大河内及各委员也都笑了。

  “有人急着想在学会崭露头角,因此选择符合自己发表内容的病例,好提升自己的成绩,但是,身为一个学者,这是最要不得的行为。三上教授理所当然必须被剔除。这样一来,范围便缩小到7 个人了。我们继续进行下一位。”

  大河内说完,鹈饲开口说:“我仔细看了其他7 位的学历、职历以及研究经历,他们的实力全在伯仲之间。洛北大学校系有两人,九州大学校系有两人,既然同一校系都各有两位候选人,那么我们就将一个校系的候选人缩减成一位如何? 啊,我并没有特别拘泥于校系的意思,只是提出一个评选方法作为参考而已。”

  大河内闻言,露出不甚认同的表情:“这简直就像国会的预算分配一样。如果候选人够优秀的话,就算有两位来自东都大学系统,或者全都是洛北大学系统出身又何妨? 总之,我不赞成我们国立大学教授的评选采用这种预算分配似的方式。”

  大河内不假辞色的这番话,使得现场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正如大河内教授所说,我们不要拘泥于一校系分配一位候选人这样的做法,而是尽可能不要让候选人集中在同一个学校系统,然后再继续考核这7 位候选人,这样各位觉得如何? ”东居中调停,打了个圆场。

  大河内望着手边的文件,考虑了一会儿:“那就这样做吧! 而且评选也进行到难分高下的阶段了,就依东教授所说,请各位尽可能不要让候选人全部集中在同一个校系,继续进行评选吧! ”

  大河内否定鹈饲所说的分配方式,在说到“尽可能”三个字时特意拉高了音调。

  “如此一来,洛北大学校系就是洛北大学的脑神经外科的曲直部副教授以及三重大学的雨宫教授两位。不过,如果单就这两位作选择的话,我认为还是该推选洛北大学的曲直部副教授。”叶山说道。

  “我有同感。三重大学的雨宫教授在洛北大学担任副教授的时候,说好听一点是擅长政治手腕,说难听的话,他是个野心家。他的个性倨傲,和教授之间的关系自然不好,因此没被推荐为教授候选人。像这样一个人,即使在学问成就上再怎么优秀,作为率领浪速大学第一外科这个大家庭的教授,就人品来看还是无法胜任。

  因此我和叶山教授一样,认为洛北校系应该选择曲直部副教授才是。”今津接口,以温和的表情慢慢说道。

  虽然他表面上赞同叶山,却也没忘记提出被淘汰的人选太有政治手腕、个性倨傲等这些与财前五郎相同的缺点。叶山恨恨地撇过脸去。

  “的确,如此长于政治手段的人,与其说不适合我们浪速大学,倒不如说他的品性已经不够资格当一名医生了。”大河内如此断言。

  鹈饲满不在乎地接着开口:“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可以留待会后讨论,先继续进行评选吧。接下来要从九大系的广岛大学血管外科的今教授以及冈山大学研究制癌剂的棍谷教授当中选择其一。我认为,还是应该留下广岛大学血管外科的今教授。关于这一点,整形外科与血管外科密不可分,野坂教授,你的意见如何? ”鹈饲不着痕迹地奉承野坂道。

  “是的,广岛大学的今教授在血管外科这方面的确相当有贡献。他以贾可布森(Jacobson)的显微外科手术法(microsurgery method) 进行过外径2 .6 毫米至4.2 毫米的血管缝合——也就是细小血管缝合法的研究。当然,今教授加上自己的改良,这让他在血管缝合方面的成绩突飞猛进。因此,我认为在学术成绩方面,广岛大学的今教授比研究制癌剂的冈山大学棍谷教授更要优秀。”野坂这么说明。

  听完野坂的说明,各委员也都赞同。大河内拿起手帕擦去眼镜上的雾气:“这么一来,留下洛北大学的曲直部副教授以及广岛大学的今教授,再加上金泽大学的菊川教授、德岛大学的葛西教授,以及本校的财前副教授,候选人剩下这5 位。关于金泽大学的菊川教授,各位有何意见? ”

  瞬间,场内充满了一触即发的紧张感。这是因为在第一次选考委员会议之后,东不推举财前而支持自己母校“东都系”下金泽大学的菊川教授这一传闻,在整个大学内不胫而走的缘故。

  鹈饲故意大声咳嗽了一声,满怀讽刺地说了:“哦,东都系为了不引起同门内讧,慎重且高明地只推选出金泽大学的菊川教授一个人呢! 而且从我们手边的研究经历及成绩目录来看,详尽完美得不像是在1 个月的期限之内赶出来的东西,看样子似乎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准备了。”

  大河内皱起眉头:“这与评选基准毫不相干吧? 我们只需要菊川教授是否适任第一外科继任教授的评选意见。关于这一点,我想听听第二外科今津教授的意见。”

  今津闻言回答道:“金泽大学的菊川教授,始终专注于冠心病的外科疗法,在冠状动脉内膜切除术的领域里,无人能出其右。他曾在日本外科学会总会中得到学会赏,记得以前美国心脏外科学界实施心肌梗塞的血管再通术时,日本能够释疑解惑的也只有菊川教授一个人。菊川教授享誉国际,而且今年才43岁,加上他内敛沉稳的性格,我认为他非常适合担任我们浪速大学的教授。”

  今津像是要特别加强大家对菊川的印象似的,提出菊川得过学会赏以及获得国际好评的具体例子,甚至称赞他的人品。大河内兴致勃勃地倾听,而鹈饲却忍不住开口:“今津,你这样过于称赞特定的候选人,不是违反规则吗? ”

  “不,我只是以同样专攻外科的立场,基于我所知道的事实进行说明而已。”今津恭敬地响应道。

  大河内也跟着说:“心脏病学是目前最有意义的学问,从今津教授的说明以及我们手边的成绩明细地看,菊川教授也确实是一位非常优秀的人才,因此我建议将菊川教授留下,各位觉得如何? ”

  大河内这么一说,鹈饲和叶山没有任何反对的理由,只能苦着一张脸赞同。

  “那么,接下来剩下本校的财前副教授以及德岛大学葛西教授的选考,关于这两位,各位有任何意见吗? ”

  大河内说完,叶山便迫不及待地开口了:“刚才,为了不让洛北大学校系和九州大学校系的候选人同门对抗,我们各挑选出一个人。那么,我认为也该从浪速大学的财前副教授以及同一校系的德岛大学葛西教授当中剔除一个才是。”

  叶山语毕,整形外科野坂教授顿时一惊,东和今津的脸色也起了微妙的变化。方才鹈饲提议,同一校系有两位候选人的情况,最好集中为一校系一人,或许,他就是看穿了野坂支持的候选人是浪速系下德岛大学的葛西教授,才会提出这样的建议。

  野坂那张黝黑粗犷的脸转向叶山:“叶山教授,选拔浪速大学继任教授的时候,候选人之一必须是本校的副教授,这算是一种原则。除此之外,另外再选出一位浪速系的候选人,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若不这样做,一旦本校的副教授成为候选人之一,本校系的奈良、和歌山、德岛等大学就不能有候选人,今后或许就再也没有优秀的教授和副教授愿意转任到下面这些学校去了。再说,德岛大学的葛西教授是本校出身,专攻肺脏外科,在治疗肺结核的肋膜外充填术以及肺癌的外科治疗等研究匕,有相当出色的成绩。任谁都看得出来,他的实力不在其他4 人之下。”

  野坂有些激动地说完,叶山仿佛看穿了他的意图:“我了解你为什么这么说,可是……”

  叶山话说到一半,就被大河内打断了:“财前副教授为本校的候选人,德岛大学的葛西教授为浪速系的候选人,这两位特别处理,这样也正符合了鹈饲医学部长平日最注重的‘爱校心’。”

  这会儿,鹈饲平日总爱挂在嘴上的“爱校心”,反被大河内利用了。

  “可是,大河内教授……”鹈饲还想说些什么,但大河内以不容分说的语气制止他发言。

  “那么,10位候选人当中,留下洛北大学的曲直部副教授、广岛大学的今教授、金泽大学的菊川教授、浪速大学的财前副教授以及德岛大学的葛西教授这5 位。现在休息30分钟,5 点开始,继续挑选出最后3 位候选人。”

  各委员喝着职员送来的红茶,抽烟聊天,气氛融洽地度过休息时间。但是除了大河内之外,其余的5 位委员为了让自己支持的候选人在接下来的评选中胜出,纷纷暗自摩拳擦掌地拟定战略。

  时钟指向5 点,选考委员长大河内开口了:“现在,我们将从刚才选出的5 位候选人当中,继续选出最后3 名候选人。首先,广岛大学的今教授,各位觉得如何?”

  整形外科野坂教授率先说了:“就如同我刚才所说,今教授是血管外科学界的佼佼者,他所进行的细小血管缝合,是相当特殊的研究,而且,本校没有专攻血管外科的研究者,我认为今教授是非常适合进入本校的一个人才。”

  妇产科叶山教授也接着说:“野坂教授说的没错。今教授的细小血管缝合研究十分优秀,这点方才也得到东教授的保证,我想应该是错不了的。”

  野坂和叶山刚才明明都想要把今教授淘汰,现在却反过来积极地推荐他。支持财前的叶山以及强力推荐德岛大学葛西的野坂,为了压制有候选希望的菊川,才转而支持广岛大学的今教授。

  第二外科今津教授立刻插嘴:“可是,根据刚才野坂教授所说,今教授自行改良贾可布森的显微外科手术法,大幅提升了血管缝合的成绩,但这里所说的改良,应该也只是比别人早一步采用了贾可布森的技术而已吧? 我也曾在外科学会上听过今教授的演讲,觉得他现在的名声,完全是靠着这一点建立起来的。而且我还听说两年之后,今教授将被请回母校九州大学接任笫一外科教授的位置呢! ”

  “哦,这么一来,即使请他担任本校的教授,可能在短短两年之后,他又得回去母校任职了,这样即使选上了也没有意义。考虑到这一点,还是将之剔除吧! ”

  既然委员长大河内这么说,野坂和叶山也无可反驳了。

  “那么,洛北大学的曲直部副教授怎么样? ”

  一听到第二位候选人的名字,叶山又发言了:“现在洛北大学的脑神经外科,在日本的名声是数一数二的。曲直部副教授不愧是洛北大学的副教授,雄心勃勃,也被美国的大学聘为客座教授,活动范围遍及国内外,是非常优秀的人才。”

  叶山说完,野坂也接着附和道:“尤其是小脑肿瘤剔除手术的手法之高明,以及治疗三叉神经痛的半月神经节切除术的临床经验之丰富,都颇受好评。”

  野坂和叶山没办法推举广岛大学今教授,为了淘汰菊川教授,这次又步调一致地强力推荐曲直部副教授。

  今津识破他们的意图,说:“我参考了手边的成绩目录,觉得曲直部的研究论文题目似乎稍显偏颇。”

  东闻言,马上接着应和:“我也正想提出这一点。《关于三叉神经痛起因的考察》《脑脓肿术后的生存例证及后遗症》等等,这些研究题目的确是太偏向脑神经外科了。从这一点来看,我认为曲直部副教授不太适合担任第一外科的主任教授。”

  鹈饲插口:“两位真是毫不留情呢! 光看论文题就如此断言,是否太轻率了些?委员长觉得怎么样?”

  被指名要发言的大河内耸起了鹰钩鼻:“依我所见,论文题目的确是偏狭了一些,但是曲直部副教授的成绩非常优秀,所以还是先保留下来,继续检讨下一位候选人吧! 关于金泽大学的菊川教授,各位有何靓? ”

  评选继续进行。今津开口发言:“上次的癌症学会当中,菊川教授在主持人的指定下,针对《心脏外科的进步造成胃癌手术适应范围扩大》的讲题进行特别发言,我想各位委员也都在场听过了,菊川教授的构思及看法非常独到,让人感觉出其他候选人所没有的大格局、大视野。”

  鹈饲闻言打断今津的话:“但我听说,菊川教授这个人人格有缺陷,不但奉行个人主义,而且缺乏协调性,实在无法统率拥有5 哆名人员的第一外科这样的大家庭吧。”

  “但是,学者型的人往往会有这样的倾向。以~名学者的标准来看,与其满身是社交人物脾性、汲汲于沽名钓誉,倒不如虽然有点不擅交际,却醉心于研究来得理想。像我,也是没什么社交手腕,还不是努力撑过来了吗? ”

  听到今津的回答,鹈饲又说了:“今津教授说的没错,但除此之外,我还听说菊川教授原本是东都大学船尾外科的讲师,后来调任到金泽大学去,但仍与船尾教授关系密切。我担心菊川教授受推荐一事,是否有船尾教授在背后操控? 如果这只是我多心就算了,但若真是如此,那么我们浪速大学的第一外科,很有可能沦为东都大学扩大学阀势力的跳板。关于这一点,东教授觉得怎么样? ”鹈饲像要看穿心思般直视着东。

  东严肃的表隋露出细微的动摇,但他还是斩钉截铁地说:“这个问题真是匪夷所思呢! 我从未想过菊川教授的背后是否有船尾教授在操纵,因此无从回答。”

  大河内也接话:“关于菊川教授的评选,鹈饲教授刚才的问题显然有些越轨了。以客观的角度来看,菊川教授的成绩出类拔萃,当然应该留下来。”

  各委员皆默默点头同意。

  “那么,接下来是本校的财前副教授……”

  大河内一开口,叶山便迫不及待地力荐道:“关于财前副教授,我想无须赘言。

  他在食道·胃的吻合术方面,是医界中的精英,同时有关癌症的外科医疗,他发表了多达28篇的论文,精湛的手术技巧更是无人能出其右。况且,他目前是本校的副教授,理当被选为最终候选人之一。”

  今津面有难色:“是这样子吗? 我在第二外科服务,不管是在工作或人际关系上,和财前副教授就像是邻居一样,也自认相当了解他。但是像财前副教授这样毁誉参半、评价两极的人实在少见。关于这一点,我想有必要慎重讨论一番。”

  野坂也同意:“我赞成今津教授的话。我想就针对财前副教授身为一个大学学者的人品问题,集中讨论一下怎么样? ”

  叶山一时不晓得该怎么回答,鹈饲露出笑容:“一提到财前副教授,各位的批评就变得异常严厉呢。但是,本校的副教授必须成为最终候选人之一,这等于是一种原则,因此是否推选财前副教授为教授,我想留待教授会表决比较妥当吧! ”

  大河内思忖了一会儿:“本校的副教授,若是没有致命的缺点,原则上是要保留为最终候选人,因此财前副教授留下。现在继续讨论最后一位候选人,德岛大学的葛西教授。”

  大河内语毕,野坂探出了身体:“众所皆知,葛西教授在本校担任副教授时,便在肋膜外充填术及肺癌的外科医疗这两大领域积极活跃。现在在德岛大学,也有许多优秀的成绩。希望这样一个人才能够早日回到母校,促进本校的发展。而且以先后顺序来说,他也是财前副教授的前任副教授,兼之葛西教授的人品完美无缺,我认为应该推选他为最终候选人才是。”

  “真的是这样吗? 葛西教授在本校担任副教授时的评价并不怎么样吧。他是那种埋头苦干型的,而且有些笨拙、手术技巧很不高明。再说,我认为他也欠缺那种优秀外科医师必须具备的丰富想像力。”叶山如此反驳道。

  野坂开口争论道:“我想你的偏见是起因于对他的认识不足。只要看看最近的学会杂志,就应该能够看到他这四五年来发表的崭新论文才是。”

  这番仿佛指责叶山孤陋寡闻的话,让叶山恼怒。他想反驳回去,却被鹈饲制止了:“我们教授之间,就别为了本校出身的候选人争论了。我们还是来请教一下东教授的意见怎么样? 葛西副教授也是受过东教授指导的门生,可以请东教授说明一下,为何如此优秀的副教授,会到其他的大学去任职呢? ”

  东有些困惑地稍作沉默,开口说:“我让葛西到德岛大学去,是希望他能够离开浪速大学这个温室,好在学问及为人上能够更上一层楼。看到现在的葛西,就知道他完全实现了我当初对他的期望。因此,我希望他能够和本校的财前副教授一起成为最终候选人,等待教授会的表决。”

  东袒护葛西,做出对他有利的发言,事实上却是希望将反对外来教授而集中在财前身上的票分散到同样出身浪速大学的葛西身上。而且万一事情演变到财前与菊川两人必须进行决选投票的地步,东必须得到野坂手中的票源才行。因此,这番发言,也是为了收买野坂的心。

  鹈饲似乎看穿了东的意图:“不过,我想用不着等到教授会表决,我们现在就可以……”

  但是鹈饲才说到一半,大河内便做出了结论:“我认为葛西教授和财前副教授共同成为最终候选人,留待教授会表决,才是对本校出身的两位候选人最公平的方法。”

  “如此一来,就必须从金泽大学的菊川教授和洛北大学的曲直部副教授当中再选出一位,关于这一点……”今津迫不及待地发言,“我认为毫无疑问地,应该选择菊川教授。曲直部副教授的研究过于偏颇艰涩,但菊川教授没有这个缺点,而且心脏外科是目前学术界的主流,综观这些,还是应该选择菊川教授才是。”

  “你这说法有点奇怪。若说心脏外科是学界的主流,那么脑神经外科不也是目前相当重要的学问吗? ”叶山像是在挑今津语病似的。

  “不,我不是说脑神经外科劣于心脏外科,而是心脏外科是一门新兴的学问,尚未开拓的领域还很多,以目前的发展趋势来看,具有更大的开拓意义。另外,本校第二外科已经有了专攻脑神经外科的渡濑副教授,他这几年的成绩也是令人刮目相看,我认为用不着特地从外校聘请新教授,只要期待渡濑副教授的成长就行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第~、第二外科都没有人专攻心脏外科,因此我们迫切需要菊川教授这样的人才。”

  今津这么说明,大河内也表示同意:“说的没错。以综合外科的体制来看,缺乏优秀的心脏外科研究者对本院发展的确相当不利。我也认为应该选择菊川教授,各位觉得如何? ”

  东、今津自然不必多提,野坂则像是在回报他们方才支持葛西般表示赞同。

  “那么,5 名委员中有3 位赞成,最终候选人就决定为金泽大学菊川教授、德岛大学葛西教授以及本校的财前副教授3 名。有任何异议吗? ”

  大河内转动鹤一般细长的脖子环视众人,在场者没有任何人表示反对。长达5小时的评选过程,让各委员的脸蒙上一层浓浓的疲劳之色。

  “那么,选考委员会就将这3 名候选人推荐至教授会,同时通过学务主任转达给各教授,以期能够在选举当天进行投票。有劳各委员的协助,才能有这样一场严正、公平的评选,我以选考委员长的身份,向各位致谢。”

  大河内形式化地致辞,东也仿效他低头行礼。

  财前五郎在冲洗掉沾在手腕及额头上的血渍后,便泡进浴缸里。他将身体下沉,浸泡到下巴处,感觉刚完成十二指肠溃疡手术的紧张感逐渐舒缓,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手术成功后的爽快与解放。但是第二次选考委员会的结果却化为一股沉重的忧虑,充塞在他心底。举行委员会的三楼会议室,就在这个中央手术室浴室的不远处。

  手术进行中,好几次财前都忍不住担心起评选的结果,但当手术刀抵达患部的时候,他的心神便专注于手术当中。然而手术结束后,他又再次担忧起评选结果,简直到了连自己都觉得窝囊的地步。水花溅起,财前离开浴缸,在体毛浓密、肌肉结实的身上抹上肥皂,用浴巾擦洗起来。转眼之间,他全身覆满了雪白的泡沫,将他健壮的身躯包裹得像个雪人一样,只有一双精悍的眼睛在镜子里炯炯发光。

  突然间,浴室门口传来敲门声。门口明明亮着“入浴中”的红灯……

  财前不悦地出声响应。

  “财前医生,我是佃……”

  医局长佃的声音鬼鬼祟祟地响起,财前接着打开玻璃门。

  “哦,是佃啊! 你到这种地方来做什么? ”

  “医生,最终候选人决定了! 是您、金泽大学的菊川教授以及德岛大学的葛西教授。我从学务处那里打听到的,不会错的。”

  “这样啊。除了菊川之外的另一个人,果然是德岛大学的葛西啊……真是难缠的对手。”财前面色凝重起来。

  “有鹈饲医学部长和叶山教授在,竟然没能把他给踢下来。”

  佃表露出不满,财前差点忍不住跟着抱怨,却还是忍了下来。

  “我想应该是东教授和今津教授联手,为了分散我的票源,才和野坂教授同一阵线,推举葛西的吧! 话说回来,葛西是我的前任副教授,这个对手比菊川来得棘手多了。”

  财前说完,想起了自己还是助手时就已经是副教授的葛西博司。葛西在8 年前把副教授的位置让给财前,转赴德岛大学担任教授。对付菊川,可以利用反对外来教授这种正攻法,但是对于出身本校同时又是财前学长的葛西,根本没有任何有效的战略。而且若转任到浪速大学校系下面的地方院校的那些教授考虑到自己的将来,而与校内同情葛西的一派结合在一起的话,可能会形成一股强大的威胁势力。

  在迷蒙的蒸汽中,财前心底一股不安的情绪油然而生。

  财前五郎离开中央手术室的浴室,交代佃若是患者术后情况有异便立刻打电话到财前妇产科医院后,随即出了医院。他招来出租车,在位于堂岛中町的财前妇产科医院下车,不像平常一样从医院正门进入,而是打开了后方住处的入口。

  “我岳父呢? 还在看诊吗? ”

  财前一面走上玄关,一面出声,挽起和服袖子的老女佣一脸吃惊地出来应门:“刚才回来休息了一下,可是突然有入院病人不舒服,于是又回病房看诊了。”

  “这样啊。那么,我去那边看看。”

  财前走过与住处相连、通往医院的走廊,踏上病房所在的二楼时,在二楼走廊上看见和服外套着白衣、打扮有如潇洒的日本料理师傅的财前又一。

  财前又一转过光秃秃的头:“你怎么突然来了? ”他把妇产科的内诊器具交给护士,拿起毛巾擦着满是消毒水味的手。

  财前走上前去,低声、迅速地开口说:“选考委员会刚才结束。结果是前有猛虎,后有饿狼! ”

  “哦? 这倒是出乎意料之外! 好,我马上下去。”

  财前又一向护士嘱咐好患者的注射与用药之后,下楼来到住处的客厅:“那,虎跟狼都是谁跟谁? ”

  “一个就如预计中的,是金泽大学的菊川教授;另一个是德岛大学的葛西教授。”财前仔细厘清自己和葛西之间的微妙关系,然后泄气地说,“真是遇到难缠的对手了。原本我就一直担心事情会不会演变成如此态势,没想到现在真的必须和葛西学长交手,再加上还有一个现任教授推举的菊川这样的劲敌,我真的有些慌了手脚。”

  “用不着慌张,肥料应该会发生作用的。” ’“咦? 肥料? ”

  “没错。为了你,我从老早以前就不停地到处施肥。医师会的岩田、鹈饲院长那里,该给的都给了,还有那个叫锅岛什么的——老是打扮成要去参加婚丧喜庆宴会样子的人,我也打点好了。岩田说1 票大概要准备下5 万,这我也安排好了,你用不着担心。”

  财前又一把教授选举的票,说得好像买火车票般的若无其事。

  “可是,岳父,就算准备了那么多……”财前话才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了。

  “我知道,你想说教授的位置,光靠这些收买活动就能得到吗? 但是不管是虎还是狼,只要拿出钱来,没有击退不了的道理。别担心,交给我就是了。”

  财前又一说完,一如往常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喝着番茶(一种品质较差的日本茶),随后,又突然说道:“话说回来,那个叫什么的酒吧女,你最好留意一下。”

  “呃,酒吧女? 到底是谁来跟你胡说这些来着? ”财前忍不住立即反驳。

  “我不是在责怪你包养女人的事。不管是市会议员选举还是医师会长选举,选情一旦陷入僵局,最后双方一定都是拿绯闻来当做攻击材料。我是叫你小心,别因为女人的事被抓到把柄,陷入窘境。包养女人啊,只会有损失,绝对不会得到半点好处的! ”

  “可是,我并没有包养女人或是……”

  “是真是假都无所谓,不管这个,叶山教授差不多要过来这边动手术了。你还是不要跟他碰面比较好吧! 手术结束后,我会跟叶山教授好好恳谈一番,你不用担心。”

  不知从何时开始,财前又一以委托手术为由,接近鹈饲派的参谋、妇产科叶山教授,打算以手术谢礼为名,付出巨额贿赂。财前察知了岳父的意图。

  “这种手法就叫做‘海怪的腕足’,怎么样,高明吧? ”

  财前又一厚实的嘴唇满溢唾液,得意地笑道。但是财前五郎心头却掠过一丝阴影:不要落得物极必反的下场就好! 哈迪盖酒吧最深处的包厢中,整形外科的野坂教授,正在向皮肤科乾教授和小儿科的河合教授说明今天选考委员会议的经过。

  野坂喝光杯中的鸡尾酒,探出身体说:“葛西君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才挤进最终候选人名单的。”

  系着蝴蝶结、扮相潇洒的皮肤科乾教授开口了:“那真是太好了。其实,因为你的声援出现得太晚,害我们都有些悲观了呢。”

  “这么一来,总算能够好好享受美酒了。首先,我们就来为突破选考委员会这一关来干杯吧! ”小儿科河合教授又点了一杯加苏打水的威士忌。

  乾与河合都较野坂要年长,年约五十二三岁,但神韵中都洋溢着壮年教授的风采。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对于抬出鹈饲医学部长等大佬级教授、处心积虑想得到教授位置的财前,都抱持强烈的反感态度。

  野坂喝完不知已是第几杯的鸡尾酒,说:“不管怎么说,财前有鹈饲、叶山,菊川有东和今津各两个人支持,会成为最终候选人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我只有一个人,想要在10名杰出的候选人当中留下葛西,真的是自始至终都不敢稍有松懈。”

  他进一步说明详情。

  “也就是说,顺利的话,原本因为反对外来教授而全部集中到财前身上的票,由于同校出身的葛西的出现,很可能致使其中有些反对外来教授却也反对财前的票集中到葛西那里去了。这下,鹈饲的血压想必升高了不少吧。”皮肤科乾教授毫不忌讳地说。

  小儿科河合教授也接口道:“这阵子反对外来教授派的声浪异常高涨,我们只要搭上这趟便车,临机应变就行了。”

  野坂深深点头同意:“没错,就趁这个机会好好大干一番吧! 虽然我也不愿意惹鹈饲教授的反感,但是一想到财前那张脸,就忍不住一肚子火。”他一脸不屑。

  乾像是要一吐苦水地说:“财前这个人恃才傲物,不过是个后生小辈,却目中无人,自以为是! 就算在走廊上碰见,也对我们这些前辈视而不见。那摔跤选手般的大块头在走廊上横行霸道的,难道就不能谦逊一点,让到一旁去吗? 我刚从奈良大学被招回母校的时候,最先注意到的就是那家伙的跋扈行径。我们应该趁这个机会,彻底压一压他那嚣张的本性,让他尝尝到乡下坐冷板凳的滋味! ”

  乾原本在浪速大学做副教授,后来转任到浪速系的奈良大学担任7 年教授,前年才回到母校来。他对于财前可能不必经过任何磨难、一帆刚顿地成为浪大教授一事,感到愤愤不平。

  “为了削减财前的票,让葛西当选,无论如何都必须巩固票源。我们有把握大概拿到几票? ”乾问道。

  野坂一脸慎重地回答:“临床组16票、基础组15票,总计31票,所以我们一定要得到过半数16票以上。但是,临床组的票肯定被鹈饲包去了大半,东教授靠着他资深教授的面子,应该也能得到几票。因此我们至少要在临床组拿到9 票,剩下的七八票,必须想办法到基础组弄到才行了。幸好,率领基础组的大河内教授十分公正中立,还有我们介入的余地。”

  “但是,想在基础组那儿拿到七八票,我觉得非常困难。鹈饲派和东派一定也都觊觎着基础组的票,想要跟他们争,真有那么容易吗? ”河合教授忧心忡忡地说。

  野坂一张微醺的脸涨红了:“所以,这部分就要麻烦乾教授你了。由曾经转到地方院校任职而现在回本校担任教授的你出面,拜托有可能调任到地方学校去的人支持葛西,他们就会将之视为与自己的将来切身相关的问题,而从外部推动本校的教授支持葛西。尤其希望你以基础组为重点进行,因为基础组那些人都比较朴实,坐过冷板凳的也多,对于在地方医院一面坐冷板凳一面埋首研究的人,也比较容易产生同情心与情感上的共鸣。所以,在同样出身本校的候选人中,应该会倾向于支持葛西。”

  “原来如此,真是高明的心理战! 基础组那些人,对于擅长处世之道的临床组的教授、副教授们,嫌恶到近乎意气用事的地步,咱们就是要巧妙地利用这种心理是吧。而且若是葛西当上本校教授,也等于给可能要去地方院校任职的教授打了一剂强心针,对于在背后积极运作的我们,也会更加支持! 将来我们做起事来就更方便了。”

  野坂拍了拍乾的肩膀,语调坚定地接口说:“没错,这才是我们三人的目标——我们并不是只为了阻止财前、支持葛西,才在这里殚心竭虑、煞费苦心的。

  为了改善被大河内等老一辈的大佬教授们支配而逐渐老朽的医学部体制,必须先让葛西当上教授才行。”

  乾与河合跟着附和:“说的一点都没错。作为本校的革新派团体,我们必须趁这个机会推举葛西,展开一番大作为才行。东教授明年3 月退休之后的4 年之内,大河内教授、鹈饲医学部长等大佬级教授也都会接二连三地陆续退休,接下来就是我们少壮派教授的天下了! 为了迎接新时代的到来,务必阻止鹈饲支持的财前而让葛西当选,好让我们的力量渗透到校内。这才是我们在这次教授选举中的最大目的所在。”

  不知不觉中,野坂、乾与河合这三个临床组教授之间,充满了自己即将成为校内主流派的兴奋。为达到自己的目的,无论如何都要让葛西当上教授的决心,让他们三人更加团结了。

  东走进玄关,妻子政子难得地出来迎接。她接过公文包,绕到东的身后,为他脱下外套。

  “今天回来得真晚,选考委员会怎么样了? ”

  “嗯,最后决定了三个妥当的最终候选人。”

  东应道,走进客厅,政子立刻从茶柜中取出茶具,抓了一些煎茶放进古九谷(古九谷色绘瓷器,是位于石川县的九谷窑所烧制的,以青、黄、赤、紫、藏青五种颜色绘制图案,色泽鲜艳、图案绚丽,以瓷质细密、造型雅致著称。) 茶壶里。

  “菊川那么优秀,成为最终候选人一点都不奇怪。那么,除了财前之外,还有一个人是谁? ”

  “去了德岛大学的葛西,就是在财前之前的副教授……”

  正朝茶壶注入热水的政子,突然停下手来:“哎呀,怎么会这样? 菊川的两个竞争对手,竟然都是你的副教授! 不管是财前还是葛西,为了在你之后接任教授的位置,每年过年时都带着夫人来道贺,还没事有事过来拜访……只可惜,事与愿违呢,呵呵呵呵……”政子的笑声里透着残酷。

  “这有什么办法? 我并不是故意要这么做的,只怪他们没有足够的学识人品……”东这么说道,想要抹去内心的负疚感。

  “哎呀,有什么好在意的? 只是不巧那两个人没有你所期望的实力罢了。话说回来,接下来就是教授会的表决了,你觉得胜算如何? ”政子优雅的眼睛紧盯着东不放。

  “嗯,今天选考委员会结束之后,晚上我特地和今津恳谈了一番。依照现状来看,今天选考委员会的各派势力应该会就这样反映在票数上,菊川、财前、葛西应该会是2 :2 :1 的比例。但是葛西是财前的学长,声望也高于财前,财前的票很有可能会被分散。其实我就是计算到这一点,才大力推荐差点落选的葛西成为最终候选人的。一方面利用葛西分散财前的票源,另一方面设法得到基础组那边的票,临床组和基础组合起来,应该可以拿到17票。”

  “但是,事情真的会照你想的那样顺利发展吗? 财前的背后可是有鹈饲医学部长在撑腰呢! ”

  “问题就出在这里。鹈饲就算是医学部长、临床组的老大,但是只要大河内教授还在基础组,他就无法轻易下手。幸好我平日和大河内教授交情不错,大河内教授也公平地评价菊川的成绩,似乎非常认同他,所以我让今津拜访大河内教授一趟,请他支持菊川。只要大河内教授率先行动,那么基础组的票一定就会流向菊川这里了。”

  “听到你这么说,我真是松了一口气。那么,我也找个时间去向大河内教授打声招呼好了。你觉得什么时候好呢? ”

  依照以往的经验,政子深信,当东陷入困境时,凭着自己的才气与社交手腕,往往能让事态得到好转。

  “不,大河内教授最痛恨这类事情了。你要是轻举妄动,惹得大河内教授生气,菊川就肯定没希望了,知道了吗”东异于往常,严厉地再三叮咛妻子不要犯错。

  “我要打电话给菊川了。已经过了10点,就算菊川再怎么热心研究,也该从研究室回来了吧。”东离开客厅,拿起走廊尽头的电话,开始拨号。没有多久,就有人应答了。

  “啊,菊川……我是东教授。”

  “啊,东医生,你好……”话筒传来菊川平板低沉的嗓音。

  “今天的选考委员会,决定了3 名最终候选人。当然,你也是其中之一。至于另外两名,一位是财前,另一位是德岛大学的葛西教授。其实,这个葛西也曾是我的门生,所以我的立场变得非常微妙。但是你不用担心,一切交给我就行了。”东态度亲密地说道。

  “哦……谢谢。东医生为我做了那么多,实在让我感激不尽……”菊川说到这里就沉默了。

  “这也不是为了你一个人,凭心而论,这是为了本校的发展;而从全国性的宽广视野来看,你是最合适的候选人,我会堂堂正正地支持你到最后! 那么,我还要向东京的船尾报告这件事,再见! ”

  东放下话筒后,才发现刚才都是自己一个人在谈,菊川几乎没说什么话。他应该已经事先通知过菊川,今天会举行选考委员会,菊川不晓得是忘了,还是不执著于选考结果,但是不管怎么样,他都表现得太沉默寡言了,这一点让东有些在意。

  但是,菊川成为第一外科教授的话,自己退休之后也能够继续操纵第一外科,而且作为自己的女婿人选,菊川也无可挑剔。一想到这里,东的眼睛便流露出明朗的笑意。他正想离开电话旁,发现佐枝子站在自己背后。

  “啊,佐枝子啊,我刚才打电话给菊川,通知他成为最终候选人的事呢。”

  东笑着说,但佐枝子却冷着一张脸:“这样啊。如果这真的是父亲和菊川先生所期望的结果,那就太好了……”

  她以责备的眼神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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