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暗算

  第二节 暗算

  宝祐三年(1255),才刚刚入秋,些许寒意已经渗入临安城。街上行人渐渐稀少,丁府外却是门庭若市,来去皆是朝堂上下为官之人。自传出丁大全要上任右丞相后,这块地方就没有消停过。临安城中年老一些的百姓犹能记得,以往吴潜、董槐为相之时,却不似这般热闹。这天晚上,丁府外仍旧是人声鼎沸,但他们要找的这家主人此时却不在府上。

  这时间正是华灯初上,湖面上挤满大大小小的画舫,艘艘画舫上皆悬满灯笼。那比湖畔房屋还高的船舱内,一层有大排筵宴,二层有小屋隔间。雕花木窗上的帷幕帘幔涂上油层,厚过纸板,将船舱内外分隔,里面坐着的人只听得见内里的喧哗,连为他们准备的彩灯也见不到几分,更不用提岸边的林林总总。舱内还有歌女舞女,夜夜不息。这船内、船外、船边,各是别样景致,人来人往,倒不知究竟谁才是游客,谁才是风景?

  一艘大船船舱二楼一间厢房内,正坐着三人,对盏而酌。喝下一杯,其中一华服戴冠之人乐呵呵地说起话来:“大全这次指仗董内侍太多,真正是不知道如何报答才好。便在这‘玉珠舫’中,宴请内侍,聊表心意。”

  另一人衣衫也不简单,但在三人中已是最次,也没有戴帽,只是扎了一个发髻绾起头发。他听头一人说完,也端起酒杯道:“不错不错,内侍不仅照料子万颇多,对我马天骥,也如再生父母一般。我这次全借子万地方,表我心意,待到过得几日,我再请内侍到寒舍坐坐。”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第三个人正襟危坐,却没有笑,只是微微扯动嘴角,皮笑肉不笑,仍旧面沉似水,冷声道:“丁御史、马侍郎,何必与董某如此客气。这样一说,岂不更是显得疏远?子万、德夫,两位皆是大才,既有出将入相之能,又有高标青史之功,能得此官位,自是应该。董某才是三生有幸,能交到子万、德夫两个朋友。”

  说话这人正是理宗贴身内侍董宋臣。他嘴上热乎,脸上却一点未见和气,寻常人若见了,定觉得他甚是阴冷古怪,难怪乎百姓私底下都叫他“董阎罗”。而另两人,一个是户部侍郎马天骥,另一个正是殿中侍御史丁大全。

  马天骥放下酒杯,颇为尴尬,但也只有赔笑。丁大全却很是高兴,拂袖高声道:“正是,内侍、德夫与我都是朋友。既是朋友,互相帮衬,也是应该。”说罢自饮了一杯,不待另二人表示,又道:“要说朋友,大全在朝中,还有一位至交好友。”

  马天骥甚是好奇,侧身附耳道:“子万哪位高朋,今日为何不约来相见?”

  丁大全与董宋臣相视一眼,缓缓道:“这位朋友,可是约不出来。”见马天骥更是好奇,顿了一顿,道,“乃是官家身边贵妃——阎贵妃。”

  马天骥大吃一惊,手中杯盏内酒水洒落一地,杯子也几乎脱手落地,半晌才定了定神,压低声音道:“子万,怎可如此胡言乱语?”

  丁大全呵呵一笑,重新为马天骥斟上美酒,道:“德夫有所不知,这位阎贵妃,不仅生得貌美,而且也有男子胸襟与见识,若说气魄能力,想必是连你我也比之不如!”

  说完他看了一眼董宋臣,董宋臣知会意思,也冷冷开口道:“确实如此,只可叹终究是深宫贵妃,若是男儿身,今日必要请到这‘玉珠舫’上来,也好让德夫见识见识。”说罢他站起身来,从窗口目视远方,丁大全也赶紧随着他站起来。马天骥仍在傻眼,半晌才反应过来,跟着走到窗边。

  外面仍是灯火通明,熙熙攘攘。时间已是戌时左右,寻常人家早已入梦多时,这西湖内外却好像比先前三人进来时,更加明亮晃眼。董宋臣道:“你们看这西湖美景,人情风致,天下可有出其右者?”

  两人躬身在旁,都道没有。

  董宋臣接着说道:“这临安城能得如此风貌,可算是大宋之福。你我三人,如今都可算是官家的左膀右臂,再得如阎妃一般通情达理的贵妃,又有什么事不能做得?保我大宋之威,可都是我们的事儿了。”他说的话半真半假,让人摸不着头脑,此刻就只有丁大全明白。

  丁大全马上附和道:“内侍说得没错。既然是我们的事,为了大宋朝廷安危,那些奸恶之人,当赶紧除去。”

  马天骥不知其中利害,道:“子万说的可是贾似道?”

  董宋臣转过身来,摆了摆手道:“贾似道去年连连上书,虽是闹出了不小动静,但也终归至于此,消停了也就算消停了。现在要对付之人,乃是董槐。”

  马天骥没有料到会听到这个名字,看了一眼丁大全,却不见他吃惊,才明白自己是最后一个“上船”之人,便低沉声音道:“董相公?”

  董宋臣脸上未见任何涟漪,只是点点头道:“不错,除去这个人,子万的丞相之位才能安稳,到时候我几人才真正有能力保护这个朝廷。”

  丁大全躬身一拜,马天骥见状,也不再多问,只是哈哈一笑,端起酒杯道:“那天骥就敬子万一杯,祝子万马到成功。”

  丁大全应承下来,道:“董内侍、德夫,同喜同喜。”

  转眼已是几日之后。董槐自宫内走出,径自向自己府上去。这几月对他来说,颇为难熬。一年前自己刚为丞相时,便有不少人找到他,有些人是巴结一二,只为谋些好处。也有一些人,为探讨为官之道,特来拜访。董槐知道这些都是必然,所以不管对方用意何在,来者不拒,但所求之事也并不一一答应。其中却有一人,颇为奇怪,就是丁大全。从前丁大全到他这里来求个一官半职,已被自己拒绝。这一次他来,却并不奉承自己,既不为谋利,也不为商议事情,只是堆起笑脸,闲聊半晌,就自行离去了。然而这几月内,却总是传出消息,这丁大全在朝中散布谣言,弹劾自己,官家似乎也有所动。董槐心里非常明白,这其中原因有二,一来是那丁大全仍然记恨自己拒绝于他;二来是他也有做丞相的打算,排挤了自己,他肯定更好安生。董槐无奈,只得经常入宫,为官家分析利弊,既为了保全自己,也为了不让朝廷大权落在如丁大全这般人的手中。

  董槐所提之事,尽数朝政之弊: 一是皇亲国戚不受法度管制,二是执法官员行使权力作威作福,三是京城官吏不管束下属,胡作非为。董槐所说之事,皆意在从旁提醒官家,提防小人,然而官家却似乎越来越听不进自己的话。董槐没有察觉到的是,自己一向唯才是举,贤哲之人来到朝廷,两袖清风,克己奉公,已经让理宗倍感无人关注自己。而他又在丁大全诬陷自己时,常常觐见,畅所欲言,理宗自然不喜。理宗知晓董槐来意,却只道是董槐多疑。

  想到此,董槐唉声叹气,唏嘘不已,只能哀其不争。边走边想,眼见已到了西湖边,见那湖面之上,仍旧灯火通天,喧闹不已,想必又是那些贪官污吏在享受酒肉之欢。不知道那丁大全可在这行列之中?

  董槐回到家中,洗漱整理,翻开卷宗正欲查阅,却听见门外吵闹非常,推门出去,只见门外一片火光。门外几人正在大力敲门,门板“咚咚”直响。

  门内守着一个老家仆,董槐走过去问:“外面何人?所为何事?”

  老家仆战战发抖,涩声道:“回主人,不知道何人,也不说明来意,只是一个劲儿地砸门,我不敢开。”

  董槐扶住家仆,退后两步,听见门外传来叫喊:“董丞相,丁大全求见!能否请丞相开门相见?”

  董槐感觉奇怪,只觉得丁大全聚众前来,定不会有什么好事,便不靠近门口,只是朗声问道:“这么晚了,子万有什么事?”

  那丁大全也不回答,只是呵呵一笑,避开话题道:“丞相,门外街窄,冷冷清清,丞相不会是想让我在这外面说话吧?还请丞相开门。”

  董槐“哼”了一声,不及回答,却听丁大全又高声道:“如果丞相不开门,就请别怪大全鲁莽了。给我砸开!”

  只听得敲门声戛然而止,又传来声声闷响,是外面几人在用肩膀撞击木门。董槐大吃一惊,察觉事情不妙,连忙对身边老仆说:“快带夫人、家眷藏入内院,不得出来!”

  只一时,门板就轰然倒地,撞门二人退到一边,丁大全穿着一身青灰长袍,挽手在后,慢慢踱步进来。他看了一眼董府院子,冷笑一声,转头看着董槐道:“丞相好住处!”

  董槐扫了一眼后面来人,尽是佩刀军士,人数不下百人,心知大事不好,但仍是岿然不动,低声道:“蒙子万赞赏。子万深夜带兵到我府上,又是为何?”

  丁大全来回走动,不时停下看看盆景花卉,甚是悠闲,缓缓道:“丞相,官家已有旨,今夜就要罢你的相位。丞相不会还不知道吧?”

  董槐见他如此,不似幌子,心下一沉,定了定神道:“官家若真有旨,我董槐受着便是,又何必劳烦丁御史?”

  丁大全道:“我用御史台台檄调兵来此,只是因为官家不仅要罢你的相,还得治你的罪。恐怕今天晚上丞相就住不得这大院了。哦对了,今天以后,也住不得了。”说罢摸了摸身边杏花,露出惋惜神色。

  董槐沉声道:“董槐何罪之有?就算有罪,也得官家治我,你带兵来围,又算什么?你……”

  不待董槐说完,丁大全就急忙打断道:“丞相何罪之有,到了大理寺,自然一切明白。来吧,把丞相绑上,丞相斯文人,你们可得轻着点。”

  话音刚落,两兵士就上前用麻绳缚住董槐。丁大全走出院门,带头向大理寺方向去。董槐被推出院门,无奈之中看了后院一眼,只见百余持刃官兵都已离了大院,才放心一些,长叹一口气,知道事情已难有回旋余地,只得随丁大全去了。

  一行人走到北关,丁大全突然止住众人,回身向董槐说道:“丞相,今日大全就送你到此。”说罢假惺惺一拱手,便要带人离去。旁边一亲信模样的人上前向丁大全耳语两句,丁大全呵呵笑道:“放心,丞相脾性忠义,哪能容得了逃犯之名。丞相,对吧?”说罢哈哈大笑,带人离去。整个大道上,只剩下董槐一人。董槐虽知自己无罪,但也心知丁大全所说没错,自己一心只为大宋社稷,哪可能此时窜逃,只能去大理寺,盼望,能为自己求得一个公道。想着便身负麻绳,缓缓向大理寺走去。

  大理寺卿正坐在案前,紧皱眉头,审着一卷金帛案文,只见董槐绑着麻绳,走了进来,大吃一惊,迎上前去,道:“庭植,这是作何?”

  董槐奇怪道:“不是官家要罢我相位吗?难道丁大全所传之事是假?”

  大理寺卿面露难色,道:“罢相一事确是真事,只是这案文才到我手中,庭植怎么就已经来了?”

  董槐瞪视大理寺卿,眼神无光,许久才暗笑着摇了摇头道:“丁大全,你竟如此心急。这朝廷大事若真到了你手中,将会是何等模样?”

  刚一阵喧闹过后,北关外火光已远,街道黯淡无光,又渐渐平静下来。

  宝祐三年,又是一夜,董宋臣、丁大全和马天骥又聚在同一艘画舫——“玉珠舫”上,只不过此时的丁大全已经被拜为丞相,执掌生杀大权。

  三人身边此时还坐着另外一人,长须垂地,一身褐色皮袍,盘腿而坐。这人名叫袁玠,乃是丁大全十年亲信。他端着酒杯,哈哈笑道:“袁某敬三位大人一杯,以谢三位对袁某的提点。”

  三人皆应下来,董宋臣喝下一口,道:“袁玠,明天就是你走马上任之时,到了九江,可要好自为之。”

  袁玠笑道:“承内侍、丞相之情,这个制置使袁某必做得有声有色。”

  丁大全一笑,向董宋臣道:“袁玠在我身边这么些年,为人处世,我最明白。内侍尽管放心好了。”又转向袁玠,低声道,“袁玠,你最该谢的人,今日却不在这里,真是可惜。”

  马天骥笑道:“不错,阎贵妃不能在此,真是天大惋惜。一年之前,我还不信有此奇女子,能得男子眼光与行事,想不到就在官家身边,芙蓉阁中。若无阎贵妃,我们行事真是多有不便。”

  三人又是一番赞许,几轮酒过后,袁玠又为难道:“丞相,袁某还有一事,不甚放心。”

  丁大全疑问一声,袁玠接着道:“那姚勉因我之事为由,挑拨是非,上书弹劾丞相,袁某真是不知如何应对?”

  丁大全呵呵一笑,道:“姚勉小人,之前就因为董槐之事羞辱于我,虽是狠毒,却未兴起什么风浪。今日又说我朋奸罔上,结党乱政,真是可笑之极。他虽胡言乱语,官家自然心明如镜,也不会理会于他,袁玠不必为此自责。方岳、洪天锡、贾似道、姚勉,前前后后欲以乌有之事污蔑我等,加起来也有十数次,都不成气候,只把它看作过眼云烟,掷之窗外好了。”说罢丁大全站起身来,手抓一颗青豆,扔出窗外,落入西湖水中,惊起肉眼所见不及的小小涟漪,即刻被鱼分食。

  是夜,四人在西湖上享乐之时,却有一人潜入宫门,在朝门上书下八个大字,乃是:“檐马丁当,国势将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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