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檐马丁当 第一节 似道成年

  第二章 檐马丁当

  第一节 似道成年

  这一处林间小屋别有味道,占不大的一块地,掩映在竹林之中。屋内只有一张竹床,一张竹案,还有两幅字画,挂在竹案后面。贾似道坐在屋中,案上书卷铺陈,却已许久没有动过。半高的小窗外细竹正随大风飘摇,斜斜小雨打在屋顶的布篷上,噼噼啪啪不停地响着。积水顺着布篷边沿洒落下来,已成小小水帘。雨点虽细,雷声却阵阵不歇,隐隐没在雷云之中,不得安宁。贾似道听着那声音,遁入回忆之中久久不醒。

  外面一人推门进来,门咯吱作响,贾似道猛地惊醒,站起身来。进来那人乌青色的袍子,衣摆已经浸湿,成了黑色。他躬身一拜,冷声低笑道:“师宪,又是看书入了神?”他声音细锐阴冷,若不压低,听来极不悦耳。

  贾似道低头看了看半晌没翻的书卷,笑了一笑道:“哪里,只是听见这沉沉雷鸣,想到了一些往事。”说罢又坐回竹椅上,端起茶盏呷了一口。

  来人收起自己手中的竹骨伞,呵呵低笑,问贾似道:“师宪如此着迷,倒是想起了哪些好事?”

  贾似道把玩着手中古玩茶壶,沉吟片刻,才缓缓说道:“哪有好事,是我听到这雷声,便想到家严辞世之日,也是如此。”

  来人微露尴尬神色,但转瞬便逝,道:“那便是宗申我的不是了。不过师宪不必苦楚,听朝中元老所谈,济川公当年谋略勇武,均是非常,在这淮东边线驰骋山河,是了不得的大人物。想必到了那一边,也会成为仙将一员。”这话奉承之意再明显不过,但经他说起来,却更多了一分亲近,让人不那么难受。

  贾似道低头不语,不置是否,脑中回忆当年父亲神采,却已记不得半分,只剩下一些背影轮廓。当年父亲去世后,母亲茶饭不思,日渐消瘦,虽有姐姐和一众女眷做伴,不至于落下病痛,但也无心再管理家中事务。于是十岁的贾似道便随柳伯学习打点日常事务,学得很快,等到十三四岁时,已有了一家主人的模样,并且人也蹿高起来。贾涉当年的同袍见到似道,便想让他也去学习武艺,将来也可似他父亲一般,征战四方。但母亲和柳伯都不同意,母亲当然是见郎官在军中染病,不治而去,不愿再让自己孩子重蹈覆辙。柳伯则是熟悉似道性子,并不愿意舞刀弄剑,若想带兵,读些兵法,才是更好法子。于是贾似道便随柳伯和私学师父读书。

  贾似道二十岁时,母亲、柳伯也相继病重过世,姐姐入宫被选为嫔妃,贾家上下重任,自此全担在他一人肩上。他一边照料家事,一边读书考取功名。南宋嘉熙二年(1238)时,贾似道中进士,面见理宗。其时姐姐已经是贵妃,贾似道理所当然也极受理宗喜爱。贾似道始终记得父亲临终时所说之话,所以表现得对征伐一事极其热衷。贾似道虽是文人风范,但于兵法亦通晓非常,理宗封他之时,他自请成为军器监,却又时常夜游西湖,纵横妓家,被理宗斥责。有人为他辩护,说他虽是少年习气,但是大才可用,而后改湖广统领、户部侍郎,直到今日,得翰林学士,镇守淮南路。之后不久,姐姐贾贵妃去世。

  贾似道想到此,不禁感慨光阴飞逝。十年来辗转四方,今日也算又回到了旧乡故地。但来了之后,却无太多事情可做,护边为轻,农业才为重。便向那人道:“宗申所言不错,家严确是大家,但到了我这里,便成了整日阅卷抚琴之辈。我蒙家严之荫,得以镇于此两淮之地,却无甚大战事。百姓平安虽好,但我只能召民屯垦,大兴农务,实不是我所愿为。此处虽离京不远,但想入得朝中一展抱负,却也只是痴人说梦。”

  那刘宗申仍是笑吟吟,道:“师宪何出此言?这两年间,两淮之地仓箱可期,乡民富裕,不都是师宪之功劳?放眼大宋,又有几郡能如此丰饶?况且这边地不乱,又岂可说朝中不乱。师宪可知道那丁大全?”

  贾似道略一皱眉,似是听到此人名字,有些不快,但又沉沉低笑道:“知道,丁青皮嘛,与我一年中的进士。如今不是在西南任判官吗?”

  刘宗申道:“师宪有所不知。他现在在西南,但朝中有传闻,朝廷想要召他入朝,拜右丞相。”

  贾似道大吃一惊,喝了一声:“什么?”又马上收敛,咳嗽两声道,“连我都未曾听闻的事情,宗申是如何得知?”

  刘宗申道:“宗申不敢自居,论才能学识,我是半点也比不上师宪。但若是论眼线消息,我是略胜一筹。我要是没这些能耐,师宪又留我作何用呢?”说罢呵呵低笑。

  贾似道看他一眼,又道:“丁大全即便入了朝,成了宰相,又当如何?”

  刘宗申沉吟半晌,似是在考虑如何开口,贾似道却催促他道:“宗申只管说便是。”

  刘宗申道了声好,才说:“师宪有所不知,丁大全此人表面谦卑恭敬,但这讨幸之能,无人能敌。他能谋到此位,又能一步登天,可远不是如师宪这般勤勤恳恳。更何况朝中还有一患,便是那董宋臣。这两人若沆瀣一气,不知要闹出如何动静。”

  贾似道心想,丁大全这人他岂会不知,当年中举入朝时,丁大全对上时表面和气,但一到了私下,便心高气傲,不与他人来往。贾似道一月之中,与其他文人喝酒谈天,好不快活,唯独丁大全全然不理。思虑一会儿,却只道:“宗申真是心思细密,但想必是多虑了。我看那丁青皮,没那么大胆子,怎敢刚一任宰相,就肆意妄为,不顾朝纲。”

  刘宗申道:“师宪真是不喜与人为恶,如此心性,想必朝中党臣,已找不出几个。这丁大全可不是小奸小恶,他心思诡谲,他人难以想象。若他为乱,师宪不如趁此时机,上书弹劾,也好让自己在朝中有了功劳一件。”

  贾似道连连摆手,峻声道:“他与我都是在大宋为官,只为造福百姓,怎可如此对待?”

  不待贾似道接着说下去,刘宗申似是一套说辞早已备好,急忙答道:“他若好生为官,振兴朝野,师宪便交他一个朋友,也无不可。但他若不好好做事,只顾为己求荣,那师宪何必赏他脸面,让他下台,何乐而不为?”

  贾似道略一迟疑,将案上书卷合起,向刘宗申道:“好了,不谈这些。丁大全若是为祸,我再思虑对策不晚。现在这雷声雨声,俱已没了,宗申陪我走走这竹林,赏赏风物景致,如何?”

  刘宗申也不好再说,便笑吟吟道:“难得师宪有如此兴致,肯放下书本,游走山林,宗申哪有不陪的道理?”说罢自己取过竹骨伞,推开木门,躬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贾似道随即走出去,霎时觉得清新之气扑面而来,不似刚才屋中那般憋闷。两人走向下山道路,谈笑风生,却各怀心事。刘宗申心忖何时再能提起入朝一时,却不想贾似道心中已有打算。他虽不说,脑中暗暗定下心思,丁大全确实不值得信任,若他真要在朝中为非作歹,倒不如自己先上书理宗。虽不为了自己仕途,但为了天下百姓安生,也得棋行险招,非走这一步不可。

  闲谈间,两人便下了山,回到镇上,告别之后,各回家中。贾似道为扫疲乏,打水洗漱,在铜镜前一瞧,又是唏嘘不已。自己穿着一身灰黄长袍,发髻散乱,不过三十余岁,却已皱纹满布,两鬓皆白。想到自己这二十年,为了父亲几句话而半刻不敢歇息,却又始终没能真正理解当年父亲的意思。十岁时所听见的话,已经印象模糊,但唯独最后一句,不能忘,不敢忘。若是不能入朝,造福苍生,而只能偏安一隅,在两淮之地镇守疆土,保护一方百姓,又算不算得上尽了一切努力,去保我大宋的江山呢?他走在这空荡荡的大院里,眼前出现父亲、母亲和唐柳的身影,不禁泪流不止,叹道:“自金灭后,两淮暂得安生。似道这些年来,未对任何人有愧,只想着与人为善,守好这地方,不至于丢了家业。如今若想保更大之家,便只好做一回恶人不可。那人非善非贤,害他便也无妨。只是与人为恶,终非我所愿。唉,为何似道不能只做寻常百姓,享天伦之乐?”想着想着已到夜间,便回到房中,不久便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贾似道坐在自家屋中整理账务,只听得两声敲门。贾似道说了一声“进来!”门便从外推开,家中最年少的女仆走进来,眉目含笑,压低声音,弯腰说道:“家主,唐姑……唐小哥求见。”

  说完便侧身立在门边,迎进门外一人,那人进来便佯装不快,轻轻踢了女仆小腿一脚,道:“说个名字也说不好,真是笨!”那女仆也不生气,只是强忍笑意,低低抖肩。贾似道见了只是无奈摇头道:“好了,你二人在一起便要瞎闹,整个院子都被你们搅得乌烟瘴气。”

  来的那人穿着书生长衫,却因为人太瘦小,衣服显得臃肿拖沓。面皮比寻常男人要雪白许多,扎成发髻的头发也较长,一开口声音虽亮,却似莺声燕语:“你这院子死气沉沉,要不是有我和凝香妹妹,你这一家子不知道要多少载才开口笑上一次!”

  贾似道吟吟笑道:“我说你不过。那唐‘小哥’这次来,又有什么事情要和似道相商?”说话间凝香向来人笑了一下,便退出门外去了。那人找了一把椅子,拖到屋子正中间,面对着贾似道摆着,一撩衣摆大剌剌坐下来,跷起二郎腿,道:“问我有什么事?我看是你忘了什么吧。”说罢又自贾似道案上取了一只果子,用袖子擦了一擦便大口咬起来。

  贾似道一拍脑袋,似是想起了什么,马上赔笑道:“是了,今日应是我去探望尊甫之日,竟然也给忘了,真是似道的不是。”说罢从椅上起身,整了整长衫,道:“那我们这便走罢。”

  那人仍是坐着不动,一口口吃着果子,道:“坐下好了,我爹爹还得叫你家主,不敢盼你去看他。他只说希望你别忘了爷爷的忌日就好。”

  这人就是唐柳的孙女唐小燕,贾似道十几岁时,垂髫之年的唐小燕就经常到贾家大院中玩耍。院中除了一些年轻女仆,就只有贾似道年纪最小,愿意和小燕一起玩闹。两人一来二去,成了发小,互称兄妹。到了年长后,唐柳虽然去世,但两人关系也未减半分,也算得上是忘形之交。这唐小燕虽是女孩,但性格直爽,脾气耿直,不输男子。而且她也并非大家闺秀,为了方便出门行走,时常着男子衣衫,学习男人行为举止,让贾似道哭笑不得,不知该拿她当作妹妹还是弟弟。

  贾似道无奈道:“柳伯与尊甫皆是我贾家恩人,似道不敢妄称主人。而且尊甫早已不在贾家安生,我只当他是长辈,不敢怠慢。至于柳伯的忌日,似道更是不敢忘记,这么些年,我有哪次没有去过?”

  唐小燕不耐烦地摆摆手,道:“总是来这一套,我爹是不在这了,那我还总来是不是也不招人待见?你就记得你的升官发财之道,我下次只来寻凝香玩好了。”她说得虽像是小女儿话语,但却丝毫不见女人情态,只是大大咧咧,似是男人醉酒谩骂。

  贾似道无奈摇头苦笑,半晌才玩笑道:“小燕还是十年前的小燕,似道却早也不再如从前那般清闲了,如何有那么多时间陪你玩闹。如今有凝香在这院子里,让我安心许多,我真是谢天谢地。”

  唐小燕听后却不发怒,只是低声叹气。幼年时她与贾似道一起玩耍,也一起学习。唐柳只得此一个孙女,甚是溺爱,教授贾似道时也不避讳她。于是唐小燕从小便不学乐器女红,懂的全是些治国安邦、理财兴家的大道理。自然而然,长大后也变得不像个女孩儿。再加之她聪明伶俐,舌灿莲花,常在茶馆与大男人侃侃而谈,尽是家国之事,虽只得皮毛,未能切中其中要害,但比之平民人家、穷酸儒士,已是毫不逊色。

  贾似道为官之后,唐小燕也常在旁思忖,暗中观察他这异姓兄长是否为民着想,当了一个好官。若是他有半点不是,唐小燕也必要斥责他。她时常来到贾家也并非全为了玩,也是为贾似道提些意见。好在贾似道并未犯下什么大过错,唐小燕便没什么事,闲暇时与院里女仆凝香成了好友。

  她听了贾似道这几句话后,道:“知道你这做官的忙,但也不必这样损我。你不是十年前的你,我也全不是十年前只知道玩泥巴的毛孩子。上次赈灾之事,若不是我提醒,你哪晓得周边县镇也要照顾周全,到现在还未见你谢我呢。”

  贾似道装模作样作了一个揖,笑着道:“那么,似道替两淮百姓谢过忧国忧民的唐‘小郎君’。”

  唐小燕佯怒道:“为官之后别的不会,尽学会了这虚头巴脑的一套。我看你真的要少和那刘宗申一类人来往。”

  贾似道听得这话,眉头微皱,正色道:“宗申在仕途上助我良多,小燕为何总是如此不待见他?”

  唐小燕道:“什么助你良多,分明是想攀炎附势,借你之力实现自己抱负。这个人阴阳怪气,铁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就只有你被蒙在鼓里,分不清楚谁对你好,谁又欲对你不利。”

  贾似道微有不悦,抖了抖袖口,峻声道:“小燕不可如此度人。宗申依附于我,乃是做我幕僚,帮我打理两淮事务,许多事情得宗申操持,我也要轻松许多。若他真是势利小人,随我一个宝文阁学士,立命在此淮东,又能有多大作为?”

  唐小燕不以为意,反问道:“那我问你,你最近是否打算进京了?”

  贾似道愣了一下,道:“你如何知道?”

  唐小燕道:“刘宗申等的就是与你一同进京、享受荣华富贵的机会,如今人人议论,丁大全丁青皮要入朝为相,刘宗申知道你一心向大宋,见不得歹人祸乱江山,怎么可能放过这么一个大好机会,不劝说于你?”

  贾似道奇怪道:“怎么,小燕也知道丁大全一事?”

  唐小燕点点头,正色道:“街头巷尾之传言,不能全信,也不能全不信。丁大全这件事,我看十有八九是真的,就只有你这当官当傻了的,全当是戏言。”

  贾似道苦笑两声:“我倒没有当它是戏言。丁大全这事,我也做了打算。”

  唐小燕一听,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喜道:“你有什么打算?”

  贾似道并不直言,却反问唐小燕道:“小燕,你也知道,爹爹当年离世时告诉了我什么。我这二十年间,常问及别人,爹爹当年是如何保江山的。时至今日,也还是不能明白,何谓‘不论任何手段’。我问你,如果不入京城,只做个地方统管,赴汤蹈火,可算得了保卫大宋?”

  唐小燕沉吟一刻,道:“灭金之后,虽得短暂平安,也只是因为蒙古内斗不断。三年前蒙哥做了大汗,雷霆手段,整治颇有成效。今年年初,其弟忽必烈也率军攻破大理,降了段兴智。再要发兵,必是针对大宋。到时候战事不断,我虽信得你的才能,但你能守得住淮东,能守得住合州、守得住鄂州吗?若想要保住江山,不入朝堂,惩治奸恶,立威立信,谈何容易。”

  贾似道也点点头道:“我昨夜彻夜不寐,所想所感,与你说的颇有几分相似。看来丁大全这事,不论如何我都不能不管了。”

  未及再说,门外却传来敲门声,又有一女声响起,正是凝香,道:“家主,刘先生求见。”

  贾似道应了一声,唐小燕在一旁却微有不快。不一刻门便被推开,刘宗申自外面走进来,合手躬身道:“师宪。”又看见唐小燕冷眼站在一边,呵呵一笑,道:“唐姑娘也在这儿啊。”

  唐小燕低低应了一声,便拉住凝香出门去,只留下贾似道和刘宗申二人在屋内。刘宗申笑了一笑,回身关上屋门,继续说道:“师宪,之前我和你说过的那个吕将军,此刻已经到了淮东。”

  贾似道喜上眉梢,朗声道:“哦?吕安抚到了?宗申何不去将将军请到我府中?”

  刘宗申道:“宗申这就去请。在这之前,还有一事要问。不知道进京一事,师宪想得如何?”

  贾似道一皱眉,道:“为何问这个?”

  刘宗申压低声音,慢慢道:“吕将军也是大忠大义之人,这次与吕将军见面,何不一起商讨一下,如何对付奸相?”

  贾似道略感吃惊,道:“此举只为清理朝堂,助官家辨明忠奸,又非武斗谋反,为何还要与吕将军相商?我倒是觉得,知晓的人越少越好。”

  刘宗申只道:“师宪若无几人相为帮衬,以丁大全集宰相之力,我们又如何抗衡?如果师宪忧心,先不管这些,只与我去见见吕将军好了。”

  贾似道还想再问,但略一思忖,刘宗申说得不无道理。这位吕将军便是峡州知州、湖北安抚吕文德。这十年间,他解围寿春、收复五河、死守泗州,立下赫赫战功,是大宋朝抗击蒙古的中流砥柱,几可比得上当年孟璞玉、余义夫。虽不知他全部底细,但他出生入死只为保得一方平安,定然不愿意奸恶之人作乱朝政。若得如此一人相助,保全朝堂安危,又能多上几分把握。如今他前来淮东面见自己,说不定也是有什么要紧之事。贾似道想到此,也不好再辩,便遣刘宗申前去请吕文德。自己在府中整理妥当,只等两人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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