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0

　　令我诧异的是，林静和杨颜得知我选文科后，并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遗憾，更没有劝我改学理，而是祝贺我找到了自己的内心最真实想法。

　　“我一直都觉得文科更适合你，以后肯定学得很棒！”杨颜开心地说。

　　“那你不早告诉我！”

　　“我不想干扰你做选择，这种事一定要follow your heart啊。”杨颜正色道。

　　也是。林静之所以不早点直接告诉我选什么，而让我听从本心，也是这个意思吧。

　　第一次感觉到自己长大了，长大大概就是，自己的选择自己做，自己做的事自己负责。指望别人的建议活下去的人生，终究是易碎且无趣的。

　　听杨颜说，路鸣也选了文科，不过我也不必担心，毕竟选文科的学生会被随机分配到各个文科班，应该不会那么巧地跟他分在一个班。

　　张冶到底怎么选择倒是没有消息，连杨颜也不知道，据说他根本没交志愿表。

　　反正也不关我事了。我很满意现在我俩的关系，默契地选择对彼此视而不见，没有打闹，同时也没有嘲弄。他每天跟个幽灵似的，很少见踪影。好几次课上被老师点名起来回答问题，却死不吭声。完全不知道他整天在搞什么。

　　091

　　但我的日子还真是清闲得很。每天吃吃学学，心情也不会七上八下了，闲鱼有闲鱼的乐趣。

　　可是老天偏要和我作对。

　　周日下午我妈她们向来是要打麻将的，但这次，结牌后张冶妈妈却没走，等大家都散了，她敲响了我卧室的门。

　　“林姝，学习呢？”她在门口露出一个头，根本不像已经当妈的人，还是那么少女。

　　“嘿嘿，玩呢。”在张冶妈妈面前，我向来不伪装。她和别的家长不一样，看她对张冶的态度就知道了，完全是放养。我和她相处也特别自在。

　　她这才笑嘻嘻地进来。

　　“哎呀，还是女儿好，有什么事都大大方方地说。儿子就像根木头啊。”她摸着我的头，我嗅到语气中有一丝对张冶的不满。

　　“张冶怎么了吗阿姨？”我顺势问下去。

　　“听说你要学文科是吗？”她没正面回应我，但这样问，我已经很清楚了，肯定是因为张冶选科的事吧。

　　“我已经选好了。张冶……还没定下吗？”

　　“不知道啊。有什么事都不愿意说。我之前不操心的，以为他肯定选理科嘛。这孩子从小就不喜欢语文的。”

　　我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不过你选文科，路鸣也选了文科，我听路鸣说张冶没交志愿表，我就寻思着，他是不是也想学文了啊？”

　　“不会吧。”我连连摆手。整个高一他所有文科课都是睡过来的，怎么可能选文？

　　“难说。这孩子我真摸不透。虽然我也很想他继续和你们当同学，可是还是希望他能做适合自己的事。”

　　“阿姨您放心吧。咱班是理科班，张冶理科又那么好，班主任说什么也会把他留下的。”我听懂她心里的担忧，赶忙安慰她。

　　“那就好，最好你们也劝劝他。这孩子，我说什么也不管用的。”阿姨无奈地摆摆头，又说，“不过，你们说的他还是比较在意的。”

　　“他……不怎么在意吧。”跟张冶认识这么多年，我真没感觉到他有在意过我的想法。况且，我和他目前的关系……连话都不说了，还能劝什么呢。

　　“对啊。你小学说他黑，他每天洗完澡可认真地涂面霜了，全身都涂。下围棋也是因为你说他三脚猫功夫，回来就练得可勤奋了。还有啊……”

　　“这样啊，那我就劝劝他！”在她举出更多例子前，我赶紧截断，天哪，她是不是把我说张冶的坏话都偷偷记在心里，还当面说出来，简直尴尬到窒息。

　　“好的，那我就放心了。你多帮帮他。”张冶妈妈这才面带笑色地回了家。

　　我也笑着送她到门口。心里却没底气极了。

　　我和张冶……早就不是从前的关系了。以我现在和张冶的接触频率，连对视都没，还跑他跟前劝他，简直天方夜谭。

　　只能让杨颜去问问他了。

　　092

　　杨颜接下了任务，却屡屡铩羽而归。

　　反正不管怎样我不会主动去问他，这件事渐渐无疾而终。

　　偶然在路上碰到他，他都跟路鸣有说有笑的，我视他为空气，可却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起来，或许，那晚的事他们都已经释怀了？

　　也是，他们本来就是表兄弟，哪有隔夜仇，跟我这种外人也不一样啊。

　　周五的体育课，我仍然没见到苏芷的身影，下课后，路鸣拦着我，递了一个信封过来。

　　印象中自从上次黑板事件后，我们再没说过一句话。我不知道该接过来还是不接，索性不动。

　　“林姝，苏芷走了，这是她托我拿给你的信。”他说话还是那么温柔，笑容还是那么明朗。

　　第一次站在这个男生面前没产生想逃的冲动，听他说这么一长串话，脸没红，心跳也没加速，就这样平静地看着他，突然觉得他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年罢了。

　　我可以很自然地面对他，好像和面对别人已经没有什么不同。

　　“她去哪儿了？转学了吗？”我接过信，问他。

　　“不是不是，”路鸣笑道，“只是去集训了，她选了播音主持，要参加艺考。”

　　果然是条很适合她的路啊。我松了一口气，不知道是因为得知她这些天的去向而欣慰，还是庆幸之后不必时常遇见她了。

　　093

　　路鸣走后，我把信带到广播台，屋里没人，我打开门进去。

　　没有比这里更安静的、适合用来读苏芷信的地方了吧。

　　“林姝，你打开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离开了。因为我实在不敢当面把信给你，只有距离可以带给我跟你坦白一切的勇气。

　　请原谅我，我一直是一个骄傲又自私的人。初中是，现在还是。而我的骄傲和自私，竟然对你造成了那么大的伤害，我还恬不知耻地重新回到你身边，看见你还是那么单纯的模样，简直就是对我心灵最大的折磨。所以，我一点也不气张冶逼我说出当年的真相，相反，我很感激他，要不是他，我现在还是活在阴影里的胆小鬼。

　　所以请你也不要怪他，请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我身上吧。

　　我不想用年少无知这种借口为自己开脱，我现在只想把有关我的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你，求一个心灵安慰。

　　我爸爸是市里任职，这是我唯一没有骗你的。可是有关他对我多疼爱，工作调动之类的话，都是我编造的，至于我妈妈，她并不是出生于什么书香世家，不过是个平凡的家庭主妇，五年前，因为肝癌去世了。

　　妈妈去世后，爸爸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再也不管我，我的身体、成绩、行为根本无法博得他的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关心。我原本或许有更好的方法来吸引他的注意，可我却选择了最坏的方式。我抽烟、喝酒、上网，可他仍然无动于衷。所以最后，我偷了班费。我想，女儿都开始做贼了，爸爸总不会不管吧？我知道爸爸为人正直，最讨厌的莫过于坑蒙拐骗，所以我故意选了这个极端的方式。不瞒你说，我当时的感受就是，如果他还不在意我，我就选择自残。

　　幸运的是，爸爸最终发现了。

　　其实是我故意露出马脚，让他发现的，他终于不再装作没看到，我很得意，但另一方面又有点害怕。果然，他动怒了。在他的坚持下，我被领到办公室跟老师道歉，所以有了张冶和孙尧看到的那一幕。

　　我想这下我们终于可以回到正轨了，可爸爸却坚持要我转学，带着我离开，我想这样也好，换个环境重新生活，对我们俩都有好处。

　　之后我遇见了路鸣。他像一个天使一样美好，起初我讨厌他，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人呢？我打心眼里不信，所以我捉弄他，冷待他，可是他一如往前，毫不计较，给我温暖。最后的事我上次和你说过，我受不了班主任的侮辱，决定回来。

　　只是有一件事没有告诉你，当时我以为这辈子不会再和路鸣相见了，所以把我的日记本留给了他。那里记录了我从初中开始所有的心事，我希望在走之后，他可以真正认识我。更重要的是，我害怕从此被他忘记，所以故意留下那个本子，因为这样他就会永远记得我曾在他生命里出现过。

　　之后的事在我意料之外，我没想到路鸣也来这儿了，而且离我这么近，想到我之前做的所有轻狂的事都被他知道了，我就想赶紧逃离他。

　　可还是做不到。

　　他就是那个知道我所有不堪后仍然愿意在我身边的人，这一次，我想好好珍惜他。

　　虽然现在说很可笑，但是，其实就算张冶不说出来，我也早就准备要跟你道歉的。路鸣也说，只有说出来我才能真正解脱。

　　但是那天张冶提的实在太突然，骄傲一瞬间淹没了我，我只能狼狈逃走。

　　但我不恨他。

　　我只欠你一个道歉。

　　对不起。

　　苏芷留。”

　　094

　　我久久地捏着信纸，所有的事情都在脑海里一一闪现，水落石出。

　　说什么原谅不原谅，其实我好像从来没怪过她，那件事固然让我受伤，事隔经年，早已经藏在心底，如果被翻开后的结局是大家都不愉快，那我宁愿不要这个真相。

　　跟几年前的道歉相比，我还是比较在乎今天过得开不开心。说到底，覆水难收，就算我说了一句原谅，大家就这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还像以前一样毫无芥蒂地相处吗？

　　不能了吧。

　　我没有给苏芷回信，我想她不需要。

　　她要是已经迈过这道坎，我不原谅也没什么，她要是心里仍存遗憾，我说一万次原谅也无法消除，这个心理障碍，说到底还是取决于她自身。《风筝》里鲁迅不是想要一句“没关系”吗，可就算弟弟说了“没关系”，他的内心也永远得不到平和了。

　　原谅不如淡忘。

　　希望路鸣可以抚平她心里的伤痕。

　　我把信重新装进信封，才发现里面还有一张照片，原来是上次我们一起去市里电视台参观的时候照的，我俩贴在一起，笑得特别开心。

　　真好啊，我们也曾在一起特别开心地大笑过。

　　就是拍完这张照片的那晚，苏芷告诉我他和路鸣的过往，也是那晚，我决定放弃路鸣。

　　好像直到今天这个决心才真正生效。

　　095

　　收好信封，我从广播台出来，抬头看见张冶站在大厅里。

　　我下意识想要躲回去。

　　他什么时候来的？是在等我吗？

　　“林姝。”张冶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响起。

　　总要面对的，逃也逃不了。况且，我有什么可躲的？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该躲的人，是他。

　　我转过头看着他，没动。

　　他好像长高了，要不就是瘦了，总觉得身子更薄了，校服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好像随便一扯就会掉下来。

　　“有事吗？”我问。

　　他慢慢走过来。

　　“我想问你选的是文科还是理科。”

　　我还没要劝他，他倒主动找过来了。

　　“怎么？”

　　“我要和你选一样的。”

　　我满脸疑惑。

　　“本来想等你交完后，直接抄一份你的。但是班主任不给我看，说什么是隐私。”他摸了摸鼻子，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我想也确实应该当面问你，犯什么怂呢。”

　　“你不是早就决定选理科了吗？”我冷着声音问。

　　他是怎么做到若无其事地站我跟前跟我说要和我选一样的？之前的事都从他的记忆里删除了吗？纵使我不计较了，也看不惯他这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选什么对我来说都一样。”他满不在乎地说。

　　“怎么能一样？”我有点着急了。也不怪他妈妈担心，有个把未来当儿戏的儿子，谁还能保持淡定。

　　“这样说，你选的不是理科？”他问。

　　一瞬间有些犹豫。尽管不想骗他，但是他妈妈着急的样子却在脑海里清晰起来，她说了让我劝他学理的。我想班主任不愿意告诉他我选的是文，也是因为私心想让他留在八班学理吧。

　　“是理科。”我强装镇定地说。骗人真不是我强项，心里已经七上八下了。

　　“真的吗？”张冶眼里闪着光。

　　“怎么，我不能学理啊。”我佯装被他惹生气，说完转过身。其实是不敢面对他的浸满喜悦的眼神。

　　“当然能，太好了。那我待会儿就去交志愿表。”张冶乐呵呵地跟上我。

　　刚才还说选什么都无所谓，现在听说我选理就开心成这样？明明心里还是想要学理的。口是心非。

　　不过……这样也好。我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想到这儿，我有点心虚。如果我的选择会影响到他，那么，这样欺骗他真的妥当吗？

　　有种辜负他的感觉。

　　可是，选了文科他才真会后悔一辈子吧。现在只是一时冲动罢了。

　　我在他心里，怎么会有那么重的分量。他口中的“喜欢”，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我俩一路走来，还不够闹腾吗？

　　这场闹剧，我不想继续下去了。

　　这样想着，终于心安理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