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6
高一的生活进入尾声,梧桐路先后因为两件事沸沸扬扬。
第一件是林静高考成绩下来了,她真的达到了清华的分数线。尽管这在我的意料中,但爸妈还是开心得不知怎么才好。
林静填完志愿后,爸妈乐开了花,张罗着等录取通知书出来,要在张冶家酒店大办一场,我听得满脸黑线。我以为林静一直不说话是在等着爆发,但意外的是,林静竟然一直什么话都没说,静静地听着他们杂七杂八的安排。
“姐,你怎么不吼他们啊。”上楼后我问林静。
“难道他们高兴一次,我干嘛扫兴。”林静说。
你扫他们兴的次数还少吗?我在心里嘀咕。
“毕竟我能考上,他们也付出很多。”林静补道。
我不太明白,在我眼里,林静能考得这么好完全是她自己努力的结果啊。爸妈既没有给她报什么辅导班,自己更没能力教她什么,一路走来,都是她一个人在默默付出。
林静像是看出了我的疑惑。“虽然没有什么物质上的付出,但有他们在背后,就觉得很安心。”她很少和我说这些,我以为她从来不在乎家人的,或者说,天生就冷漠寡情,对谁都不在乎。她可能也觉得这种话实在是不太像平时的自己会说的,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转过脸去,不再理我。
还是别扭的姐姐啊。
我突然想到了顾屿。林静在乎他吗?
“嘿嘿。”我蹭到她身边,讨好地笑着,“那个学长考得怎么样啊?”
林静不自觉地摸了摸手腕上的红绳,“你问这个干嘛。”
“好奇嘛。”
“他早就保送了。上次冬令营就得到保送资格了。”林静平静地说,可我分明看到她眼角里的喜悦。
“嚯,他也这么厉害啊。你们可真是学霸情侣。”顾屿也太强了吧,着实把我吓一跳。张冶还说人“不过如此”,真是狗眼看人低。下次逮着机会,我可得好好羞辱他一番,让他表现个“不过如此”给我看看。
“瞎说什么。”林静竟然不好意思起来。
“这样说,上次你们一起去的北京咯?”我小声嘀咕。
“什么一起,只是顺路。”林静辩解道,“你管得可真不少,把这心用到学习上,也能考清华了。”
行,哪壶不开提哪壶,学霸就是这点讨厌,说不过人就拿成绩压我。
哼,反正顾屿话多,哪天再偷偷问他好了。
097
第二件事,张冶家终于还是搬走了。
听我妈说,他家房子其实早就有些渗水了,近两年更是破败得厉害,张冶爸爸自然不愿意找人修补,靠他妈妈一个人实在太麻烦。没办法,只能搬到他爸爸买的新小区里。
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他家的人也真是舍不得啊,不然早就搬了。”我妈说。
“他家的人”是指张冶妈妈把。她大概也舍不得梧桐路这么多好邻居,兼麻将友。
我想起上次张冶也跟我说过不搬走是因为舍不得。如果他妈妈舍不得的是邻里间的感情,那张冶舍不得的是什么呢?
会是因为我吗?
心跳得厉害。
林姝你还真不害臊。我把脸蒙在手掌里,骂自己。
搬家那天,梧桐路很多人家都去帮忙抬东西,张冶爸爸竟也出现了,我躲在二楼的窗户下,悄悄看着大家进进出出,张冶爸爸一面给大家递烟,一面吩咐他妈妈别把破旧的家具往那边带了。
“都买了新的,别带了别带了。”他爸不耐烦地说。
我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番,极力搜索张冶的身影。
他应该很讨厌看到他爸这幅指挥的样子吧。说真的,要是我也会觉得烦。从来不管他们的生活,却突然在这一天现身,将久伴他们的那些家具物品贬得一文不值,用看垃圾的眼光看着这个家,指指点点,一脸嫌弃。我要在旁边,简直是会爆炸的吧。
躲起来也好,这种场面实在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
我看向手上的玉佛。下了决心,这一次,送给他做离别礼物吧。
今后……应该很少再见了吧。
可他去哪儿了呢?
脑里突然窜过来一个想法,我迫不及待地下楼穿上鞋,跟随这个想法往那个地方跑去。
098
公园铁门的栏杆被掰开了,张冶的自行车停在路边。
心里的那个想法更加笃定了,他肯定在这儿。
我弯腰钻进去,初夏的公园不像冬天那样萧条,老树抽出了新枝,路上长满了小草和野花,目之所及,全是绿油油的,昭示着一种野生的美。
我拨开伸向小径上空的枝桠,向那块阶梯走去。
张冶果然坐在那,不穿校服的时候,他总是一件黑色T恤,从背后看,像是一头受伤的狼。
我悄悄走到他身边坐下。
他抬头,看到我,迷茫的眼里渐渐盛满笑意。
“你来啦。”他竟伸过手来把我忘身边拽,“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可真厉害,这都能猜到。”我有点别扭地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第六感。”好久了,没有看过他这幅得意又欠揍的样子了。我竟有点“恍若隔世”的感觉。
张冶从身边拿出一个木盒子递给我。
“这是什么?”
“你的东西。”
我好奇地打开,竟然是一个音乐盒。没记错的话,这是小学六年级生日我哭着喊着让我妈给我买的那个吧?最后我妈以我唱歌五音不全为借口拒绝了我。其实我很明白,就是因为贵,她舍不得。
“……怎么会在你这儿?”
“废话,我买的啊。”
“原来是你买去了啊,怪不得我后来再没有在店里看到。”
“六年级的时候……想送给你做毕业礼物的。”他的声音低低的。
好久远的事,我记得那天我和杨颜在他家门口那等了半天,他回来的时候却生气了,什么也没给我。
“去年圣诞节……也想送给你的。”
我一脸黑线。
“你可真厉害,能憋这么多年。”可真不是一般人,十年前买的东西,现在才拿出来,就连音乐盒的木质底座都有点磨损了。
倒不如等我哪天去西天了直接烧给我。
“谁让你每次都能惹到我。”他嘟囔道。
我简直无语,这人怎么这么小心眼啊。我还没跟他算账,他倒先计较起来了?
“那要是今天再惹到你呢?”我故意激他。
张冶坏笑着说,“我本来打算,今天你要是不来,我就把它埋在这棵树下。”
“你神经病啊。”我抱紧盒子,离他远远地。
“可之前你也有送过其他生日礼物啊,那为什么不直接送这个?”我狐疑地看向他。
“……不一样。”张冶侧过脸,低下头。
“有什么不一样?”我把音乐盒翻来覆去看了个遍。
底座已经磨损了,可粘在上面的产品条码图标却仍旧很新。
我细细看过去,一串数字中有两个字母格外醒目。
Y和S。
我脸噌的一下红了。
“发现了吧……”张冶小声询问。
“你有毛病啊,哪有什么特殊的。”我像扔烫手山芋一样把音乐盒放在一边,佯装没有发现。
拙劣的演技立马被张冶看穿了,他低低地笑着,没有戳破我。
我连手都不知道放哪儿。慌乱地插进口袋里,摸到了那块玉佛。
“我也有东西要还给你。”我清了清嗓子,尽量平静地说。
“什么啊,不会又是别人托你给我的吧。”
他看得我真不好意思,这货肯定还在记恨上次我帮秦媛媛送礼物的事呢。
我把那块玉佛放在他手心。
“以后别还给我了。”我白他一眼。
张冶看着手心,低声笑了。
“好。”他吐出一个字。像是对我说的,又像是自言自语。
“你到了新房子……可别忘记梧桐路。”我小声嘀咕,看着他深沉的样子,竟有一丝离别的伤感滑过心尖。
“你想说的是不要忘记你吧?”张冶侧过脸来看我。
“……才不是。”我别过脸去。
“放心吧。怎么也忘不了你的,不过就是不在这儿住了,每天在班里不还是能见嘛。”张冶得意地说。
他还不知道我选了文科,下学期就要离开八班。我们朝夕相处的日子,已经走到了尽头。
若不是把这次见面当做是告别,我万万做不到一切都不计较。只是想到他人就要离开,往事就暂且算了吧。
可是我却洒脱不来。
我拼命想要摆脱的冤家终于搬走了,而且也不会再和我一个班了,按理说我应该买串鞭炮庆祝啊。
可是心像是被人一拳击中,闷闷地疼着。
“怎么了啊?舍不得哥哥我了?”张冶笑着揉乱我的头发。
“得了吧,我喜极而泣了都要。”我别扭地避开。
“林姝。我会想你的。”张冶低下头,盯着那块小佛。
“……”我答不上话。
“就算我知道你想的人不会是我,我还是会想你的。”
“……”
“你想路鸣的时候,也顺便想一下我吧。”
“什么啊?!”他怎么还是那么讨厌,哪壶不开提哪壶。
张冶苦笑一下,没回答我。
“我谁都不想。”我冷冷地说。
“这样也好。”他这才露出一个正常的笑容。
我看着他,不由得默默问自己,我会想这个人吗?
不会的。不会吧。应该不会吧。
但此时的忧伤是实实在在的。
早知分别会这么难受,是不是不该欺骗他呢?
好像如果可以一直和他在一个班……也不是很讨厌。
甚至……每天能见他,还挺好的。
可是终于还是说不出口。
不论在谁看来,这对他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吧。
我想这个小小的谎没有错。
“林姝,你气我吗?”半晌,我都想起身离开了,张冶缓缓问我。
气啊,怎么会不气呢?林林总总,他惹我生气的事太多太多了。可是我说不出话来,既不想装作很大方地说一句“都过去了”,也不想把往事再拎出来一件件质问他。
“黑板上的字,不是我写的……”他的目光温柔地投在我脸上,可我却觉得有点不自在。
“我知道。”我拔下脚边的一株小草。
写下那句话的人是谁,其实我心底已经有数了。
那个人说,她走得太远了,和张冶不可能了。
我当时没有回话,可是心底却已经明了。原来很恨她出卖我的秘密,可转念一想,她也失去了喜欢的人,已经有了报应了。即使我不憎恨,她也饱受折磨了。
“那就好。我好怕你误会我。苏芷的事……是我欠思考,我向你道歉。可那件事,我不想背负。”
是张冶的性格。倔强而冷酷。我突然觉得秦媛媛很可怜,她这么喜欢张冶,可是张冶到头来却不要为她背负一个罪名。
我早知道,是是非非,不是像数学题那样说得清算得明。张冶说出来自然没有错,秦媛媛也该担当,只是,这样是不是对秦媛媛太无情了点?
我在心里笑自己太圣母,真是多虑。
099
“张冶。”我轻轻叫他,“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你第一次正儿八经地跟我道歉。”
他先是不相信地睁大双眼,慢慢的,嘴角漾出一个微笑。终究没反驳我。
有关他的记忆都很清晰,他想反驳也反驳不了。
“以后,我不会再给自己向你道歉的机会。”他站起身来,目光坚定。
我也站起来,却是满脸的疑惑。
“不会再做对不起你的事啊,笨蛋。”他又一次揉乱我的发。
100
七月的阳光照在脸上,脸上痒痒的,我不自觉地轻轻眯上眼睛,从心底里传来一阵颤栗。
是夏天的味道,十六年前,我在这个季节出生。十年前,我在这个季节遇见这个少年。如今,我在这个季节与他道别。
张冶把车推到我面前,还是一只脚踮着地,这次他没从我身边呼啸而过,而是温柔地说,“上来,带你回家。”
“你的后座一般人可坐不了。”我学着他曾经和我说这句话的语气。
“你不是一般人。”他把我拉到车边,“别磨叽,快上来。”
这个人到底还是学不会温柔啊。
六月的风从耳边飞过。张冶骑车还是那么张扬,仿佛整条街都是专属他的。
我终于还是有点犯了怂,怕掉下去,紧紧抓住他鼓起的T恤。
好像看到他嘴角得意地上扬了。
梧桐叶的味道扑面而来,一股股清气从鼻子窜到心里。我们好多次一起走过这里,却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畅快。
他以为我们以后还会常常见面,还有长长的路要一起走。
可我知道,以后的日子聚少离多,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与他这么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