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3

　　第二天一早，我刚穿好衣服，杨颜就来我家找我。

　　我妈又是把她逮着一顿猛夸，我在楼上就听到她高昂的夸赞声。

　　“哎呀，杨颜就是勤奋啊，这么早就起来上学了。我家林姝还在被窝里呢。你以后可得多来找她，看她还好不好意思睡懒觉。”

　　烦的要命。

　　杨颜一边应着一边上楼来。

　　我知道她是怕我不敢去上课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下意识地想要掩饰，假装没有难过。可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皮肿肿的自己，就知道躲不了了。

　　好在林静足够懂我，并没有提昨晚的事。这正是我希望的，大家都当做没发生过最好了。

　　可是事情怎么会那么如愿。

　　我和杨颜走到教学楼下，远远看到赵胜男跑过来，慌乱地把我俩往回拉。

　　“怎么了？”杨颜问。

　　“哎呀，别管了。一会儿再进。”赵胜男一边笨拙地向杨颜使眼色，一边使劲拉我。

　　我预感与我有关，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挣脱开赵胜男，往班里跑去。杨颜和赵胜男立马跟上我。

　　路鸣在讲台上迅速地擦黑板，看我进来，一脸慌张，加快了手上动作。

　　赵胜男挡在我身前，不想让我看到黑板。

　　可我还是看清了，凭借残留的字迹。

　　黑板上一笔一划写着“林姝喜欢路鸣”六个字，清晰有力，可以看出，写的人很用心，一遍遍描了边，生怕别人看不见。

　　路鸣顿了顿，转过头去，加重力度，把剩下的一点点擦净了。

　　我下意识看向张冶，他冷眼回望我。

　　仿佛在看一场事不关己的好戏。

　　杨颜在身后拉着我的衣襟，可铺天盖地的愤懑席卷而来，我不受控制地一步步走近他。

　　“是你写的吗？”我颤抖着声音问他。

　　他抿着嘴，冰凉的眼神似一把匕首，锋利又有力地射向我。眼里又倔强，有不羁，有怒气，就是没有歉意。

　　他就这样盯着我，终究没有回答。

　　杨颜过来拉我，这次我没有拒绝，任由她牵引着回到座位。

　　仿佛全班的眼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我感到浑身发冷，头重脚轻。鼻头一酸，就要掉下泪来。

　　不能哭啊林姝，那就太丢人了。

　　我像座石雕一样一动不动，直到早自习的铃声打响，班主任走了进来，教室才渐渐响起读书声。

　　声声入不了耳。我终于趴在桌子上，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秦媛媛从桌子下递了张纸巾给我，我没有接，她又塞在我胳膊下，悄悄在我耳边说着一些安慰的话。

　　我由衷希望她像别人一样在我耳边大声读书吧，就当做没有看到我在哭。

　　我禁不起安慰的，越安慰越委屈，哭得越大声。

　　所以杨颜从来不在我哭的时候给我递纸巾。她向来装作没看见。

　　秦媛媛自然不懂我。

　　084

　　我不知道之后的一个月是怎么过的。

　　好像生命里除了杨颜，什么人事都变成了灰色，与我全不相干。

　　杨颜不在的场合，我避免做任何动作，总感觉别人在暗处盯着我，好像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会被审判。

　　所有人都知道林姝喜欢路鸣，可路鸣早就和苏芷在一起了。

　　秘密瞬间变成了别人的谈资，所有的青涩懵懂也都变成了笑柄。

　　纵使闲言碎语不过是极偶尔才会听到，但还是次次击中我敏感的自尊心。纵使别人不提，我自己也不会让自己好过，何况别人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八班的林姝还没表白就被拒了。

　　我甚至忘记去想那晚苏芷和张冶的争端。最终他们是如何收场的，现在又怎么面对彼此，我统统失去兴趣。我只知道，我想和所有人失去交集。

　　整个春天于我不是春江水暖，草长莺飞，是包裹在帽子里的敏感不断滋生，是埋在数学题里的脖子酸痛麻木，是要逃避别人的怯懦，是想消失的渴望。

　　杨颜说，张冶不会做出这种事的。他是喜欢你的。

　　杨颜说，或许正因为路鸣是张冶的表哥，得知你喜欢的不是别人，正是路鸣，张冶才会恼羞成怒。

　　杨颜说，你应该找张冶问个清楚，以你俩的关系，他不会骗你。

　　杨颜说了好多好多，可是我听不下去。

　　在班上，除了杨颜，我接触的人只有两个，赵胜男和秦媛媛。

　　杨颜劝我的时候，赵胜男在身边就附和着：“谁都有可能写，就是张冶不可能，绝对的。我偷偷跟你说啊，上次他找我看爱情运势，我其实一开始就假模假式的，我懂个啥算命不算命的啊，初中我乱点鸳鸯谱，就没一个成的。可看他那么期待，我就跟他说，以后他会和一位名字里带‘女’字的人在一起，我猜他就喜欢你，想哄他开心。再说了，就算以后没和你在一起，名字里带‘女’的多着呢，说不定还真撞上其他人了呢。结果呢，他乐得不行，还问我是不是那个人姓林，我当然说‘天机不可泄露’了。不过那天搞明白一件事，张冶这小子是真对你有意思，所以嘛，除非他疯了，才会在黑板上写那句话。这不等于把自己逼上死路嘛。”

　　赵胜男分析得有理有据，我差点就信了。

　　可是，她不懂张冶跟我的相处模式，他向来，是最爱看我笑话的。

　　085

　　和赵胜男倒还能谈谈这些压在心底的郁结，可和秦媛媛，却始终只能探讨一下数学题，这种不走心只走恼的关系，处起来倒也简单。

　　她喜欢张冶，我是知道的。所以我极力避免和她谈这些，说多了，又是一场难免的尴尬。

　　可我没想到，她却主动向我开口。

　　“林姝，你是不是还没和张冶和好？”数学测验后，我正在整理错题，她歪着头看我，轻轻地说。

　　我心里打了个颤。却佯装镇定，头也没抬地反问，“怎么了？”

　　“他……跟你表白了吗？”

　　“没，没有。怎么会。”我来回整理桌上寥寥几本笔记，掩饰着眼里的慌乱。

　　“他还没对你说吗？”

　　“说什么？”

　　“他喜欢你啊，他亲口跟我说的。你知道的，我……喜欢他，所以寒假想争取一下，和他多些接触，可是……我以为就要成功的时候，他说他以后不会再和我联系了，因为他喜欢你。”秦媛媛风轻云淡地说，看不出有任何痛苦，可我知道，她一定下了很大决心，才会跟我说这些的吧。

　　“其实我一直能感觉到他喜欢你，只是……赵胜男和我说，那次看手相的结果是，他会和名字里含‘女’字的人在一起。是，我知道她的意思是指你，可是……我名字里也有这个字啊。”她微微皱眉，眼神里尽是委屈。

　　是啊，赵胜男或许没想到，她的一句戏言，在我身边这个女孩心里激起了一层层涟漪。

　　所谓喜欢，就是别人都觉得不可能，可还是忍不住把自己代入进他的生命里。

　　我之前对路鸣是这样，秦媛媛对张冶也是这样。

　　“况且……我想你既然不知道他的心意，我还是有机会的吧。可是那晚，就是和你在一起补课的那天，我给他打电话，他虽然到底是过来了，可是那次却成了我们最后一次单独相处。我甚至没来得及表白，他就对我说，‘我喜欢林姝’。”

　　我想起那晚，张冶给我递纸条，上面写着“我们和好吧”，我何尝不是满怀期待，想与他握手言欢，可他接了秦媛媛的电话，没有陪我走完那条路。最终，我还是一人在原地。

　　“不是‘我有喜欢的人了’，也不是‘我对你没感觉’，而是直截了当的‘我喜欢林姝’，我就知道，自己没有希望了。”秦媛媛说到这，自嘲地笑了笑。

　　“你们从小玩到大，我还能有什么希望呢？所有人都明白那个名字是“林姝”，只有我一人执迷不悟罢了。”

　　“我和他不可能的。”我握住秦媛媛的手，焦急地辩解，“确实一起长大，可是我和他之间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从小就互相讨厌。”

　　秦媛媛轻笑着摇了摇头。

　　“真的。你也知道了……我喜欢的人……不是他。”我低下头，再也说不下去。

　　“哎……即使这样，我也走得太远了，我和他……已经结束了。”秦媛媛盯着前面，我随她看去，视线落在黑板上，上节课数学老师留下的板书还没人擦去，一串串公式和数字组成了另一个世界，严密而有逻辑，毫无破绽。

　　和我们的生活何其不同，那个世界里一切有因有果，即使有差错，也能寻根溯源，一一解决。

　　可我们呢？是是与非非，喜欢与背叛，早就剪不断，理还乱了。

　　086

　　我又想到了苏芷，好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她了。

　　她和路鸣怎么样了？又和张冶呢？

　　纵然不理解苏芷为什么要欺骗我，可更不理解张冶做的一切。

　　就算黑板上的字不是他写的，那那晚逼着苏芷说出当年的真相又是什么意思？

　　他明明可以早点告诉我，让我少受这么多年的委屈。既然当时不说，现在又何必呢。

　　这个迟到的真相，弄得所有人不欢而散，真的值吗？

　　说到底只不过他一人解气罢了。

　　别大家都说他喜欢我。难道他的喜欢就是在背后做着一些自我感动的事吗？即便所思所想的是我，可是做出的事却总是有意无意对我造成伤害，在他的认知里，自己已经默默付出太多，可在我看来，却从未曾直接地感受到来自他的关怀。

　　我所希冀的喜欢，决不是互相置气，而是实实在在的尊重和保护。

　　他怎么从来就不懂？

　　087

　　进入六月后，天气愈发热了起来。好像要蒸干心头所有的胡思乱想。

　　高考来了，虽然只是高一，可神经还是止不住绷紧了。老师一遍遍地强调，两年后的今天，就轮到我们上战场了。

　　两年，还很远呢，不是吗？

　　“很快很快的，一晃就过去了。”班主任苦口婆心。

　　是不是上了年纪的人都会忍不住感叹时间走得太快了？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比《光阴的故事》唱得还要吓人。

　　可此时的我却一点也没办法感受到他们的心情。光阴若是走得那么快，为什么我还是觉得这一个学期的一分一秒都好难熬？

　　和张冶偶尔对视的几秒钟，都好像耗了一个世纪。尴尬顺着眼神一点点侵入心脏里，好像时间静止了。

　　只求快点吧，再快点吧。受够了这样的日子。

　　最羡慕的人是林静，马上就可以和这个学校，甚至这座城市挥手告别。

　　连带着撇清所有不美好的回忆。

　　088

　　我们学校作为高考考场之一，要放假三天，腾出教室来。

　　最后一节课班主任最后还是没忘强调一遍文理分科的事，我们班已经定下是理科班了，如果选文科，就意味着要被重新分到其他班上。

　　所有的烦躁一齐袭来。

　　杨颜已经决定留在班里学理科了，如她预料那般，孙尧自从去了二中不能和杨颜天天见面后，真的上进很多，上次期末考试拿了年级第三，按这个成绩，即使不能和杨颜考同一所大学，但是想选一个和杨颜同一个城市的一本还是没问题的，如果发挥好的话，同一所学校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真羡慕他俩。朝着共同的方向一起努力的滋味，想想就甜得要命。

　　然而我还是一个连自己的方向都没法确定的人。

　　这学期没心情到处溜达，到有一个收获，所有闲碎的时间用来啃数学，倒也有些进步。但我很清楚，想要达到杨颜和张冶理科那种水平，还不知道要用多少力气。

　　太累了，可是光因为累就不选这条路了吗？

　　但是……学理科就意味着还要待在这个班，还要逃避张冶的眼神。

　　林静说，我该问问自己的内心到底想要什么，可是我的心也是两半的啊。一半跃跃欲试，想要挑战一下自己，另一面喜欢文字，爱沉迷在感性世界里。

　　越来越迷茫，可决定却总是要下，何去何从，已经不是远方了，而是下一步要走的路。

　　“你做好打算了吗？”我看向一旁认真听讲的秦媛媛。

　　“我吗？说出来不怕你笑，原来我是想……张冶选什么我就选什么的。”秦媛媛低下头，“不过现在……我想还是学文吧。轻松点。”

　　对待感情，我真的不如她果敢。

　　089

　　林静直到考前一天还在看书，尽管身边的人都告诉她可以稍稍放松一下，可她不愿意放过一丝一毫的机会。她太怕这次再输了。

　　我很明白这点，三天假都在杨颜那儿，怕呆在家里影响她。

　　如果高考也没发挥好，我不知道她会是什么反应，后果或许连她自己也不敢想。

　　考完后我一回家，看到林静的表情，稍稍舒了一口气，这架势和上次冬令营回来后完全不同啊，林静自然不会说她感觉如何，但凭我的了解，应该考得蛮好。

　　再回到学校后没几天，班主任将分科志愿表发给我们，当天下午学校将要召开一个分科指导大会，通过广播播报到各个班级。

　　分科指导大会，倒不如叫“理科动员大会”，校长一直强调的无非三点，第一，理科院校多，高考报录比更高；第二，理科毕业好找工作；第三，我校理科教学实力雄厚。

　　越听下去我心里的无名火越烧得猛烈。

　　所谓一中，就这样不尊重学生意愿吗？所谓指导，就是一味给学生灌输这种现实功利的思想吗？文科当真在学校眼里就这么不值一提？还是说，就连校长也认为学文科的都是笨蛋，学理科的才是祖国的未来？

　　太差劲了。

　　我看到秦媛媛将写好的“文”字划掉，笔尖停住了。

　　她犹豫了。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勇气，我抓过桌上的笔，写下“文科”二字。

　　那一瞬间是有些赌气。可是写完后内心却难得地平静了下来。

　　纠结了一年的脑筋终于捋顺了。

　　对啊。我原本就喜欢文科啊。为什么要拼命学自己不喜欢的那些科目来证明自己呢？他们选理科的人哪一个不是自信又坚定？他们从来没想过要去拼命学文科来证明自己可以，那我为什么要做无谓的挣扎？

　　我就是喜欢。我就是选定了文科。

　　就算承认没有理科的天赋，也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

　　选择是我自己做的，以后怎样都是我自己负责。

　　去他妈的报录比、就业率、教学实力！

　　八班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