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7
除夕前一天,漫长的补课终于结束,这一天,林静从北京回来了。我估计她特无语,我爸和我妈搞得跟接见时代伟人似的,穿上自己最光鲜亮丽的衣服,好像自己不打扮得那么隆重就会掉了这个去清华参加冬令营的女儿的面子。
林静还是那副“万事与我无关”的冷漠脸,我不禁又好奇了一下,同样是我爸和我妈结合的产物,怎么她和我就差了十座太行山呢?我要是她,骄傲会藏也藏不住,直接从鼻眼里溢出来吧?
回到家,林静没理会我妈的一干问题,敷衍了几句直接上了楼,看起来特别疲惫。我妈给我使了个眼色,我立马会意,也跑上楼去。
林静横趴在床上,衣服也没脱。
被子里竟然传来呜呜咽咽的声音。
我不敢轻举妄动,悄悄关上门,坐在门口。进去也不对,太长时间没看过林静哭了,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况且她难过的原因是因为这次面试不顺利吧,那我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了,她那么要面子,最不需要的就是安慰了。可下楼也不行啊,我妈一定会逮着我问长问短,她要是知道林静哭了还不得一个健步冲上来,可不会管她什么自尊不自尊的。
我在门口蹲了很久,直到腿有点麻了,兴许是站起来动静太大,林静察觉到了,她打开门,我悻悻地进去了。
林静已经平静下来,坐在桌前,面前照例放着一本书。
我装作来找东西,把我桌子的抽屉翻来覆去。
“林姝,我夏令营表现得不好,没法保送了。”林静竟然主动跟我说这种事,我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没关系啊!你就是自己考也可以考上的!”我不只是安慰她,而是打心底里相信她有这个实力。
“我有时候还挺羡慕你的。”林静笑了。
“啊?”羡慕我啥啊?我不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学生吗?
“可以跟爸妈撒娇,可以不用担心学习,可以肆无忌惮地玩。”
我百口莫辩。
林静果然不太了解我吧。跟爸妈撒娇……是因为我脸皮厚啊,至于后两条,我真的举双手双脚反对,我玩得多累啊,自从上了初中,无忧无虑四个字就在我生命中消失了,数理化差点没要我命,多少次我从物理考试的噩梦中惊醒,她怎么能懂我的痛苦?
“我才羡慕你呢,智商高,学习好。”
“我不是智商高,我只是学得很用力。”林静勉励一笑,转过身坐好。所以说,我们都太年轻,总以为别人的生活很轻易,全世界只有自己活得最辛酸,熟不知条条大路通罗马,但条条大路也都荆棘丛生,没有一条捷径是铺满玫瑰花瓣的罗曼蒂克,只有自己走过去,才知道别人眼中的鸟语花香,其实也要经历寻常的春去秋来。
我再也坐不住,起身下了楼。
“之后你们自己问她吧!”一对上爸妈迫切求知的眼神,我就赶忙撂下这句。
078
因为林静的事,我家过了一个特别郁闷的新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林静的情绪开始左右家庭氛围了。我记得小时候,我和林静从来都是看我妈脸色行事的,可如今,全家竟然得看林静脸色了。
我吃了有史以来最闷的一顿年夜饭,春晚的主持人喜气洋洋,家里的氛围却死气沉沉,怪的是,我爸和我妈还刻意为并不好笑的小品而放声大笑,仿佛有人拿刀架在他们脖子上逼迫似的,笑得贼难听。直到林静上楼去了,他们才慢慢收声,我趁机溜出家门,你们爱冷场就冷场吧,我可不奉陪了。
可我也没地方去。杨颜爸爸今年也破天荒地回家过新年了,她好不容易见一次爸爸,享受阖家欢乐,我真不好意思去打搅。
在街上溜达,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响彻天际,倒比家里伪造的其乐融融要热闹的多。我喜欢烟花,我想不管日子多难熬,看烟花的那一瞬间,总归是快乐的吧。
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上次和张冶走过的小公园。我学着上次他的样子,掀开掰开铁门上两根锈栅栏,钻了进去。
上次和张冶来的时候,满脑子都是他爷爷的事, 没来得及细看。这次借着烟花的光,将满公园的萧条景色看得更仔细了。许多往日的记忆涌上心头,竟有了物是人非的感觉。
也是。对这个公园的最初印象,是林静带我和杨颜来偷栀子花,彼时,林静最大的不满是我总爱偷喝分给她的AD钙奶,杨颜的父母还没有离婚,我还不知道世界上有个叫张冶的男孩。
而如今,林静要面对的是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失败,她要怎么从这道坎迈过去?
杨颜呢?她当年一定不知道 “阖家欢乐”四个字如今对她来说竟是一种奢望吧?
我也未曾想到几天前居然和张冶坐在这块阶梯上,听他说那么私密的家事。
时间走得太快了,烦恼比细胞滋生得还要快。新年有什么好,长大有什么快乐?不过是拿岁月消磨苦涩罢了。
最大的快乐,也就是烟花还在盛放。稍纵即逝的美丽,聊以慰藉破碎的心境。
刚想往高处的亭子走去,铁门处传来吱呀吱呀的声音。这么晚了会是谁?不会是流浪汉吧?我吓得躲在附近的枯树后。
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往这边走来,手里拎着一大塑料袋。借着烟花,我看清了脸庞。
是张冶。
我松了一口气,靠在树上,没想到脚下的枯枝被踩得吱吱叫。
“谁?”张冶警惕的声音响起,冷得可怕。
我悻悻地从树后走出来,嘴上却逞强,“怎么了,公园是你家?不准别人来啊。”
张冶紧绷着的脸松下来,眼里亮着光,仿佛天空中的烟花在眼中形成的倒映。
“你怎么来这了?”
“在家无聊呗。”我走近,打量着他手里的袋子。
张冶像上次那样取下围巾铺在阶梯上,我注意到上次送他的玉佛已经被他戴在脖子上了,竟连红绳也没换。
看着本来在我身上的物件被原样戴在他身上,我脸悄悄红了。
本来送给他不就是想让他随身戴着的吗?可是现在看到这一幕又觉得好羞人啊。
“啤酒,喝吗?”张冶倒是什么都没觉察到的样子,坐在围巾上,朝我扬了扬手上的袋子。
我忸怩地坐下,刻意跟他保持一段距离。
张冶好笑地看着我俩中间的空隙,把袋子放在中间。
“这样可以吧?”他笑。
“喔。”我脸更红了。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我没想到你也会来。”我心虚地说。总归这个地方是他带我来的,我好像偷偷闯进了他的地盘。
“知道我来你就不来了是吗?”他打开一罐啤酒,递到我手上。
“不是这个意思……今天不是过年嘛。”
“什么年不年的,无所谓。”他又开一罐,猛喝一口。
我看向塑料袋,里面大概有十来罐啤酒,“你想一个人喝完这么多?”
“对啊。反正夜长呢,多喝点睡得沉。”
“你爸爸……不在家吗?”我试探地问。
“吃完饭又走了。”张冶满不在乎地说。
我不知道说什么了,他妈妈一个人在家,不会觉得孤独吗?比起喝酒,他更该陪陪妈妈吧……
“我妈去你家打麻将了。”张冶好像看出我的担忧,笑着说。
“那就好。”我放下心来,也喝了一口,这是什么味道的啤酒,怎么这么苦涩,我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张冶看着我难为的样子,轻轻地笑了。
“林姝,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一起喝酒吗?”
“当然记得。是给孙尧过生日那次吧?丢死人了。”
“你喝醉竟然是那副样子。哈哈,真好玩,抱着杨颜哭了,还说是被我气得,问我为什么总是欺负你……”
“好了好了,别说了,求求你了。”我作势要捂他的嘴。
我以为他会躲,结果他竟然没动。
手触到他湿润的唇。凉凉的,可我的指尖却被烧得火热。
我慌张着把手缩回来。
张冶没让我得逞,反手捉住我的胳膊。死死地看着我。
太暧昧了,仿佛脸空气都热热的。我简直不知道要把眼神搁在哪里。
“想知道我为什么总是欺负你吗?”
我当然想知道,可是……现在也太不是时候了吧,我拼命想要从他手上挣脱。
张冶不为所动,死死钳制我的手腕。
“因为我喜欢你。”
我从没见过他目光这么柔和过,似一眼清泉。
“这又是什么随便说说的玩笑话吗?”我掩饰住异常的心跳,瞪着他。
“不是。”张冶盯着我,“从来就不是玩笑话,只是以前……我不敢承认。”
“我有喜欢的人了。”我终于用力挣脱开他的手掌,慌乱地站起来。
张冶竟然笑出声来,好整以暇地把双手背在身后,“没关系啊,那个人迟早会是我。”
我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自信,竟然一瞬间真被他唬到,会是他吗?
可路鸣的笑容下一秒却在我脑里浮现开。
才不会呢。
“你就自恋吧。”我不再理会他,张皇逃开。
这个破公园是没法再来了。
079
我被张冶那句话弄得每天魂不守舍。那天之后,他跟不要那张脸似的,总是跟我制造各种“偶遇”,我怀疑他是真的太闲了,毕竟过年对他来说毫无意义,所有的时间大概都花在探究我的行程上了,我上街买个醋也能和他偶遇。
正月十五那天小城有个隆重的庙会。
十四下午所有人都会活动起来。晚上十二点,信众会去庙里烧香。
我不知道庙究竟是什么庙,总之求子的、求转运的、求功名利禄的全都在十四夜里汇聚在庙里,烧上两扎香,仿佛香一燃起,一年的种种心愿已经实现一半了。
我向来不去庙里烧香,连庙里供奉的哪路神仙都不知道,还巴巴地往里面挤,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可梧桐路上有三位女性笃信这座庙。不用说也知道,就是杨颜妈、张冶妈和我妈。
生活这么乱,还给菩萨添什么堵啊?
我也就是想想,打死也不敢说出口。
十四晚上我妈向来是不会回家的,她们仨一般要打麻将到十二点,然后挤到庙里烧完香再回,那时候已经天将亮了。
可今年我却没有这份清闲的好运。
我妈非要让林静跟她一起去庙里烧柱香,为今年的高考做祈祷,林静自然不愿意,我妈不敢勉强她,只好拉着我。
“你拉我干嘛?我祈的福也不能跑到我姐身上啊。”我不满地拒绝。
“你俩长得差不多,名字也差不多,菩萨分不清的。”我妈说这话的时候怎么做到脸不红心不跳的?我和林静从名字到长相到身高,哪点像了?除了性别就没别的地方像了吧?
可是她老人家绝不死心,一定要把我拉去。
我自然要拉上杨颜作伴。
可为什么张冶这货又跟来了?五女一男他不会觉得有点没意思吗?
看着他死乞白赖地跟在我们后面,我真想遁地到庙里。
偏偏这货不紧不慢,一脸无辜。
“待会到庙里有东西给你,别跑了。”他走到我跟前,悄悄说了这句。
三位妈妈一到庙里就迫不及待地往里挤去,剩下我们仨在对面的亭子里大眼瞪小眼。
“孙尧在前面,我去去就回。”杨颜贴在我耳边说。
我一脸恨铁不成钢,她最近尤其频繁地背叛我,可看到孙尧在前方热切地挥手,我还能说什么呢?
杨颜走后,张冶往我身边凑了凑。
“干嘛?”我嫌弃地往边上躲了躲。
“吃了你!”他一副无赖样。
说完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红盒子递给我,“当是上次送我玉佛的谢礼咯。”
“嗨呀,你也太客气了吧。”嘴上说着不用,我立马打开了盒子。
是一块小小的玉菩萨,温柔地笑着,和我那个笑得一脸敦厚的玉佛竟有异曲同工之妙。
“太可爱了吧。”我发出由衷地赞叹。
“有你这样说菩萨的吗?”张冶白我一眼。
“我的菩萨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得意地盖好盖子,装到口袋里。
张冶笑得比脖子上那块玉佛还开心。
晚上回去,我纠结了半天,还是决定把小菩萨挂在写字桌上,张冶脸皮厚戴着我原来的玉佛也就算了,我要是还戴着他送的吊坠,也太暧昧了吧。
看着玉菩萨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心里却泛起一圈甜蜜的涟漪,心思不知道飞哪儿去了。
这样根本没法专心看书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