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4

　　一场运动会，让我怕见的人从一个变成三个。

　　以前只怕见路鸣，一见到就忍不住脸红。杨颜说的没错，这毛病不改，迟早我会被自己出卖。

　　可是真的很难。我还特意去网上搜过，才知道脸红跟心理素质其实没太大关系，主要是角质层太薄，这事没法控制。

　　还真是俗话说的脸皮薄。

　　我更怕面对苏芷。刚开始得知我俩虽然都在广播台，但不是搭档的时候，我还失望了一下。可现在真觉得庆幸，尽管她什么也没做，但我知道，我对她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没心没肺了。她那张真诚的笑脸，让我不知道怎么回应。

　　这样敏感的我连自己也看不起，仿佛在考场上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小动作，偷偷摸摸，抬不起头。

　　怕见的人还多了张冶。那晚他反常的举动让我不知所措，或许只是一时冲动，太需要释放一下了，而恰好在他面前的人是我。但是，心中还是隐隐觉得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以往的憎恶中夹杂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可他仿佛忘了这件事似的。还是和以前一样，不放过任何一个损我的机会。

　　我不禁怀疑那晚的他是被鬼上身了。啊，不对，应该是路鸣上身，不然不会那么温柔。

　　而且因为秦媛媛的缘故，我也不好意思在班上和他老吵吵，能躲则躲。尽管我可以拍着胸脯保证我对张冶那货不会有任何非分之想，和他吵架也是因为真的烦他，但这一切落在秦媛媛眼里，或许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了。

　　我不希望她感到不舒服，至少不要因为我。

　　可是秦媛媛到底看上张冶哪点了？我真是搞不懂。天鹅怎么想的，愿意把自己的肉拿去给癞蛤蟆吃？

　　周三下午第二节是数学课，前两天数学小测的卷子发下来了，无疑我得了一个很惨的分数。秦媛媛跟我讲题的时候，我老是没法专心，隐隐觉得哪儿不舒服，但又说不上来。

　　秦媛媛的声音突然停下了。

　　我以为她发现我不专心，所以不说了，怯怯地看向她，她却向我比了“嘘”的手势。

　　后座传来赵胜男咋咋乎乎的声音，“哎呀，你这感情线……”

　　张冶竟然真的来找赵胜男“算命”了。

　　这家伙是有多无聊。

　　“从命相上来看……”赵胜男故作高深，抑扬顿挫地说。

　　“小点声。”张冶说着带她到了教室后面。

　　后面说什么我们再也听不清楚了。

　　045

　　我看向秦媛媛，她一脸失望。没多久，赵胜男回来了。

　　秦媛媛递了一张纸条给她。应该是想问问赵胜男“算命”的结果吧。

　　其实我也很好奇，赵胜男那天在火锅店说的话像根狗尾巴草长在了我心里，挠得我痒痒的。

　　不过，打死我也不会去问她们张冶的“感情线”，被他知道了一定会狠狠羞辱我的！

　　再说了，我和张冶……想想也不可能的吧。

　　不对，应该是任何人和张冶……我都觉得有问题。

　　可秦媛媛这么好的洋娃娃般的女孩子，到底是为什么会对张冶情有独钟？

　　我正百思不得其解呢，门口传来一个同学急切的喊声。

　　“林姝！班主任找你！让你赶快去！”

　　我没犹豫，拔腿就往办公室跑去。

　　“你姐生病了，现在在校医院。老师已经联系你父母了，你赶紧去看看能不能帮忙。”班主任一见我就说。

　　我匆匆跑去校医院。

　　林静缩在校医院的那张小床上，一只手捂着肚子，满头大汗，医生站在床旁边，正准备给她吃药。在医生对面蹲着一个人，林静另一只手紧紧抓着他的胳膊。我认出来他就是我撞见过两次的那个男生。

　　男生看见我，连忙说，“林姝，你姐肾结石犯了！疼的很。”

　　我过去抓住林静的手握在我手上，男生默默地退到身后。

　　“姐，别怕，爸妈一会儿就来了。”我安慰林静。她抿着嘴，朝我点点头。

　　林静从初中就查出有肾结石，以每年一次的频率发作，发作前毫无征兆，发作时却能要了半条命。

　　看着林静在床上忍着痛，拼命不让自己呻吟出来的样子，其实我怕极了。林静的性格就是这样，即使疼得要死，也决不会在人前喊出来。

　　我什么都做不了，心里一阵绞痛，使劲憋住那股要流泪的冲动。

　　我宁愿疼的人是我，至少疼我会喊出来，至少林静比我有办法，能帮上更多忙。

　　我和林静吵了那么多年的架，多数时间横眉冷对，我从不觉得有个姐姐有什么好的。

　　但我毫无保留地信任她，我知道任何时候只要她在我身边，我就可以肆无忌惮表现自己懦弱的一面，她会用尽所有办法托着我。

　　尽管我很没用，但当她躺在病床上，身边只有我，我决不能表现得怯弱，也决不会把她的手交给其他人。

　　医生给林静服下止痛药，过了几分钟，她握着我手的力气终于稍稍减轻。这时，爸妈终于赶到了。

　　一看到爸妈，我的眼泪再也憋不住：“妈，我姐疼……”我哭着喊道。

　　我爸抱起林静，我妈神色慌张，拿着林静脱在旁边的外套，匆匆出了校医院。

　　我抹了抹眼泪，跟着他们跑出去，临出门前，我回过头，看到那个男生还愣愣地站在原地，混乱中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我向他喊：“别担心！之后的情况我再跟你说！”

　　046

　　到了医院，挂了号之后做检查，几十分钟后终于开始输液。林静一会好受点，一会疼得厉害，我妈精神跟着她一会正常，一会受刺激似的紧巴着，在病房里踱来踱去，吩咐我干这干那。

　　“林姝！水呢！”

　　“林姝！拿枕头给你姐靠着！”

　　“水这么热，你是不是想烫死你姐？”

　　我知道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是说总比不说好，只要嘴巴和身体一停下来，她就堵得慌。

　　可我还是止不住的心酸。

　　我想到五年级的时候，林静在读初一。有一次突然下了雨，我和林静都没带伞。那天杨颜因为生病也没去上学。

　　我想妈妈一定会来接我的，所以我一直在教室门口等。

　　可等了好久好久，学校里人影慢慢变少。

　　只有雨越下越大。

　　妈妈没有出现。

　　我冒雨赶回家里，一路上只能弓着腰。到家时，背已经湿透。我妈在厨房做饭，林静在写作业。门口放着两把湿漉漉的伞。

　　我妈从厨房出来，一脸骄傲地说，说：“我就说小学离家这么近，林姝肯定有办法回来的。”

　　我没哭也没闹，默默进屋换了衣服。

　　原来她以为我更有办法，所以在我和林静间选了给林静送伞。

　　可我有什么办法？我的办法不过是努力弓腰，不让雨水打湿前面的衣服罢了。

　　这种感觉今天又出现了，她关心林静我不觉得不舒服，可是因为关心林静就把气都撒在我身上，好像骂我骂得越厉害，越能凸显她对林静的爱似的，这样对我真的公平吗？

　　毕竟，我也是无辜的啊。

　　可我只能一声不吭，接受她的无理取闹。因为让她这么歇斯底里的原因，我再清楚不过了。

　　047

　　2008年电视上播出三鹿奶粉内含三聚氰胺，这会导致喝牛奶的孩子患上肾结石的新闻时，我们正在饭桌上，我妈手颤抖着，拿不稳筷子，面色惨淡得像尊石雕，毫无血色。

　　我不敢吭声。

　　林静若无其事地扒饭。

　　饭桌上只能听到我爸的筷子摩擦菜盘的声音，诡异得可怕。

　　林静就是那一年年初才被查出患有肾结石的。

　　她从小被寄养在姥姥家，一直都是喝奶粉长大的。尽管医生说病因是体内缺水，我爸再三说林静小时候喝的根本不是什么三鹿奶粉，林静也劝她说这不是什么大病，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自己。如果不是因为奶粉喂养，那为什么我这个吃母乳长大的孩子就没有患肾结石呢？

　　没有人能打开这个心结，林静结石发作的日子就是我妈最恨自己的时候。如果当时不想着再生一个儿子，而好好用母乳养大林静，那么今天林静就不会承受这份痛苦。

　　她从不在我和林静面前哭，但好几次，我在医院看过她悄悄掉眼泪。

　　“我宁愿得这个病的人是我，不要让孩子受这份罪。”她抽噎跟我爸说。

　　我鼻头一酸，这些天因为她的胡言乱语而带给我的怨气，好像一下子释怀了。

　　一直以来，母爱是怎么一回事我其实并不清楚。我以为我妈并不爱我们，我以为她嫌弃我们是女儿，我以为她那么凶是因为我们让她讨厌。我一直期待她可以像杨颜妈妈那么知性，或者像张冶妈妈那么温柔。要是有换妈妈的活动，我保证第一个报名。

　　可是那一瞬间，我突然一点也不想换妈妈了。

　　我的妈妈很凶，而且不懂得表达，可是她心里对我们的爱，一点儿也不比别的妈妈少。

　　妈妈的身份不是只有“妈妈”，她在没做妈妈的时候，也是有自己的性格和脾气的。

　　我没有资格让她必须温柔，必须体贴。

　　林静第二天就出院了，这病来得急走得也急。但我妈还是坚持让她在家学习，下周一再去学校。她请了假，全天在家陪着林静。尽管林静不耐烦地说不用了，但她并不生气，说：“我不打扰你，你在楼上做自己的事就好，万一你疼了没个人在身边我怎么放心。”

　　我很羡慕林静，好希望呆在家不去上学的那个人是我。小时候我免疫力很差，老爱发烧感冒，但每次去医院我都特别开心，因为打完针后我妈就会补偿我一个火腿肠，或者雪饼。那是我最爱的零食，平时我妈根本舍不得给我买。

　　048

　　第二天我刚出门，在张冶家门口转过角，又看到了那个男生。

　　一看到我，百米冲刺似的跑过来。

　　“你姐怎么样了？”他问。

　　“不好意思啊，昨天说联系你的，但之后太忙，我给忘了。”

　　“没事，没事！我昨天也去了医院，但看你爸妈都在，没敢进去。早上去看，护士说已经出院了。”

　　“你这一大早可真忙……”我还想打趣他，但看到他眼神那么诚挚，也不好意思了。“你放心，她已经好了。不过这周都不会去上学了，我妈让她在家休养一下。”

　　“那就好！不过她自己在家也会很无聊吧？”

　　“不会吧，可以玩手机电脑啊。”我脱口而出。

　　他怀疑地看着我，仿佛在问：“你是林静妹妹吗？”我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多好笑了，林静又不是我，她可满心系着学习，怎么会抱着手机电脑玩。

　　“不过，无聊的是你不是她吧？”绝处逢生，我把话题引向他。“我姐不去上学，你才会觉得无聊吧。”

　　“我……”他满脸通红。

　　这位男同学，这么害羞怎么追林静这种冰山啊！

　　看他又想逃，我赶紧发大招。

　　“我姐让我跟你说，谢谢你！”我一脸真诚。

　　“真的吗？”他两眼放光。

　　当然……是假的啦！林静怎么会跟我说这种事？自然是我自己瞎编的。

　　“骗你干嘛。她说，她要好好谢谢顾屿。”我故意说出他的名字，提高自己说话的真实度，其实……这也是我暗中窥探出的。

　　“哎呀……这是我应该做的……她当时疼成那样，都坐不住椅子了，我只能背着她去医务室了。我还怕她生气呢。”

　　“噗……”我一口牛奶喷出来。同学，以我对林静的了解，你的担心可真是一点也不多余。

　　“没有没有，怎么会，可感激了。”

　　“真的吗？”这人眼睛真的亮得夸张。

　　“是呀。她说了好多你的事呢，我们边走边说吧。”我深感此处不宜久留。

　　“好的！”顾屿推着单车跟上我。

　　“她说你傻，又很天真，但心肠好……”按照我对顾屿的认识，结合林静说话风格，我瞎编了两条。

　　“哦对了，她还说，上次罚站的事……”趁顾屿陶醉在林静对他的评价中时，我终于把话题引向我想知道的事情上。

　　“哎呀，那次我真的有点鲁莽了。”

　　“所以到底怎么回事呀？我姐害羞，不太好意思跟我讲呢。”我装作很懂他俩的样子。

　　顾屿真的有够天真，三句两句交代清楚了。原来是因为我姐早就看不爽他们那个只会说“A不对，B明显不对，D不太合适，所以选C”的英语老师，在课上站起来跟她说：“老师，您这样说对我们根本没效果，希望您可以好好解释一下。”

　　“那个老师可小气了，事又多，所以我们都不愿意搭理她，可是林静性子直，忍不了。”

　　后来眼看着英语老师要生气了，顾屿“腾”的一下站起来，附和我方林静，于是两人双双被请出教室。

　　我努力憋着笑。顾屿这人，是真傻啊。

　　可我莫名觉得他跟林静还挺配！

　　“我很看好你！加油啊学长！以后我会尽量帮你的！”走进学校大门，我郑重其事地拍了拍顾屿肩膀，向他许诺。

　　“真的吗？那太谢谢你了，好妹妹。”

　　这称呼转换得也太快了吧……

　　“不用客气，未来姐夫。”那我也只能顺势把林静卖了。

　　049

　　和顾屿挥挥手告别，我松了一口气。幸好他心思没那么细，不然我漏洞百出的描述早就被看破了，不过他俩的八卦，我算是摸清了。至少有一点我没骗顾屿，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帮他。前提是我能自保，不被林静发现。

　　心情不错，我哼着小调，突然头皮一阵疼，马尾被揪住了。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张冶。

　　“混蛋！松手！”我仰着头骂道。

　　“林姝你能耐了啊，都跟高年级学长有说有笑的了。”松开我头发，张冶把单车横在我面前，挑衅道。

　　“关你屁事，我们开心。”我一字一顿地说。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希望在张冶面前故意制造出一点“绯闻”，好让他明白，本姑娘的魅力是相当大的，比他这种渣渣强多了！

　　“人家长得那么帅，你不怕被群攻啊。”

　　“你意思是跟你这丑人在一起比较安全是吗？”我反击道。

　　“你……”张冶一脸便秘的表情。

　　“你什么你！让开！”

　　他失了口舌之快，自然不愿意输掉气势，搭在地上的腿不动，一脸使坏的表情。

　　于是我绕开他，溜到马路另一边，蹬蹬蹬跑了。

　　管你怎么跳脚呢。

　　050

　　让我失望的是，张冶并没有因为我制造出的“绯闻”而对我刮目相看。连续几天都对我恶语攻击，不管我做什么，他都能找到嘲笑的点，好像自己比我高贵多少似的。

　　周六那天傍晚，我积累了几道数学难题，去杨颜家求她支援，刚拐过梧桐路，看到张冶和路鸣远远地过来了。张冶得意洋洋的搂着路鸣，两个人好像心情都不错。

　　这两人我现在一个都不想面对，逃吧。

　　我刚掉头，张冶在后面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我名字。

　　“干嘛？”我虎躯一震，转过身，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不管张冶说什么，我绝不和他犯呛，最起码在路鸣面前，一定不要。

　　他蹬蹬蹬跑过来，路鸣在后面笑着追上。

　　“你干嘛去啊。”

　　“去杨颜家看书。”我指指怀里的课本。

　　他瞅了瞅那几本书，我赶忙抱紧。大意了，可不能被他看到这一摞数学练习册啊，不知道他会怎么嘲笑我呢。

　　“真的假的，数学你能学得懂？”

　　还是被看见了。我索性破罐子破摔。

　　“就是不懂才要去问杨颜呢，不行吗？”

　　“问杨颜干嘛啊，你不是有学长吗？”张冶用鼻子哼哼两声。

　　嚯，他还记得那天的事呢。我偷偷瞄一眼路鸣，还好，他没什么反应，张冶应该没跟他提过顾屿的事。

　　“学长不是离我家太远了嘛，不方便。”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一鼓作气顺着他演了下去。

　　“得了吧。我看你那学长也就一般。”

　　“你说谁呢？人家比你强一万倍。”

　　“不见得。”张冶冷哼一声。

　　“什么学长？”路鸣疑惑地看着张冶。

　　“没什么，没什么。”我慌忙解释，张冶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可是路鸣千万不要以为我有什么八卦啊。

　　“就刚才网吧那个。”张冶不客气地说。

　　“你认识他啊？那还那么拼命赢人家？”路鸣问道。

　　“什么？”这回换我不懂了。

　　“刚在网吧，我们看见一位男生也在玩DOTA，张冶过去跟人挑战，拼命似的，非得赢人家。”

　　我满脸黑线。

　　张冶脸抽抽了两下。

　　“你有病吧？”我诧异地问他。

　　“不过想见识一下所谓的学长什么水平，不过如此。”张冶说完，不给我反驳的机会，拽着路鸣走了。

　　张冶也太丢人了吧，希望顾屿不要知道我和他是同学。

　　我在心里默默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