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8
杨颜家在张冶家和学校的中间点,所以不管我去找她还是上学,都得经过张冶家。每次路过他家门口,我都格外目不斜视,健步如飞,生怕撞见他,不知道为什么,在学校以外的地方看见张冶,我总觉得别扭,大概因为在梧桐路我没办法肆无忌惮地跟他斗,又实在做不到彬彬有礼。后来我俩逐渐有了默契:互相装作看不见。
但开学后我却不只一次看到张冶载着路鸣回梧桐路。这个位置难道不是孙尧专属的吗?他和路鸣已经好到回家玩的程度了?
疑团很快就解开了,只是场面不太美丽。
周六下午的我穿着人字拖在院子里啃西瓜,满嘴的西瓜水。人生还有比夏天穿着人字拖在葡萄架下的阴凉下啃西瓜还幸福的事吗?我以为没有。
我妈就这样领着路鸣进了我家,笑得特别和蔼可亲,跟见了失散多年的亲儿子似的。
我目瞪口呆。
“林姝,愣着干嘛,你同学来了也不招呼。”
对,我知道这是我同学,可是,为什么跑到我家来了?
“你怎么来了?”我脱口而出。
“怎么说话呢。”我妈冲我喊一嗓子,转过身笑着对路鸣说,“你在这儿等下啊,我去给你拿。”说完她就上楼了。
我一把扔下西瓜,溜进屋子,扯出几张纸,胡乱地擦嘴。这什么跟什么啊?这人怎么突然出现在我家?我妈还一副跟他很亲切的样子?我还这幅鬼样子,不要面子的啊?
“林姝,出来!”我妈上楼前不忘吼我。
我换双稍微体面点的凉鞋,磨磨唧唧出了屋子。
“我妈去拿什么?”我尴尬一笑。
“熨斗,姑姑让我来这儿借一下,她家里的坏了。”他摸摸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还是一脸懵逼。
“你还不知道吧?我是张冶表哥,他妈妈就是我姑姑。我今年转过来读高中。”
“啊?”这哪跟哪儿啊?
“以后我们就是邻居啦,林姝同学。”路鸣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
羞涩夹杂着一丝窃喜击中心脏。
我妈适时出现,热情地送路鸣出门,我在屋里,有点混乱。
就是说,路鸣现在住在张冶家,还是他的哥哥?
这表兄弟也差太多了吧?!
“这孩子不错,文质彬彬的。”我妈送完她亲儿子,说。
我浮想联翩,嘿嘿,我妈眼光竟然和我鲜有的一致。
“是啊,成绩也好。”我贼贼地笑。
我妈匪夷所思地看着我,可能因为以往她夸别人的时候我都是用鼻子哼哼的,而这次竟然主动说一个人成绩好。
“不过我也不差啊!”我连忙补道,我妈这才神色正常,仿佛在说:“这么刻薄的才是我的女儿嘛!”
后来我旁敲侧击,从我妈口中知道了许多信息,路鸣家在省城,之所以今年突然转到我们这十八线小城市,是因为他爸妈工作太忙了,没时间照顾刚做完手术的他,而张冶妈又格外希望能有这么个品学兼优的学生来带张冶走上正轨。让他们吃惊的是,路鸣竟然特别爽快地答应了。
029
傍晚我在屋里写作业,林静是高三生,周六也上课,我能短暂地独占这间屋子。
想到这,我不禁露出了幸福的微笑。还写什么啊?这会儿还不赶紧玩起来。刚准备打电话给杨颜,让她买点零食来开茶话会,听到街上有人在嚷嚷起哄。
我和林静的屋子在二楼,靠梧桐路马路的一边,虽然有个阳台,但还是经常能听到路上的动静,好在梧桐路是小巷,没什么车来来往往。
我打开窗子望下去。斜对面的张叔叔家门口搬出了张桌子,旁边聚着一群街上的邻居。
一看张叔叔我就知道了,肯定是围棋又开场了。每天傍晚6点钟,他家门口的棋场准时开。还会有些老头儿大老远赶过来参局,厮杀得可厉害。
可我没什么兴趣,刚想关窗,人群中闪出一张熟悉的面孔。是张冶。
不对,是两张,还有路鸣。
尽管张冶很讨厌,但我还是不得不承认,他的围棋下得很神。我只能用这个虚幻的说法,因为具体有多好,我也不太懂。
030
小学的时候,张冶就一直在班上耀武扬威找对手,开始是象棋,后来变成了围棋,我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我想当五年级的张冶拿着棋盘去找张叔叔,说出“我要挑战你”的时候,他们一群棋友应该也这样想的:哪来的毛头小子啊?好大的口气!
但不久后他们就把这句话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直呼“厉害!厉害!”
张冶赢了他们一群大人。
张叔叔最后放下狠话,明天要找他在哪那的一位棋友来,到时候和张冶决一死战。
“你小子不错!回去好好磨磨,三天后我让他来,你们再切磋一番!你可不要掉以轻心!”
但张冶回去根本不敢再磨了,他爸跟我爸一样,坚持“挫折教育”,孩子不能夸,会骄傲的。
于是他爸把他臭骂一顿。“小孩子没大没小!怎么能去跟你叔叔们比?以后给我老实点!”张冶一如既往地没答话。他爸开酒店,能挣很多钱,管理很多人,但儿子不爱跟他说话这点,他完全没辙。
张冶妈妈和我妈聊这些时候,一向温柔的脸庞有点黯淡。
我想他爸多少是有点为他骄傲的吧,但是为什么不说呢?就像小学很多次我考了一百分回来,我爸心里也是高兴的吧,可为什么嘴上还是说“瞎猫碰见死耗子”呢?
大人们,真是一点也不近人情啊。还总以为自己有多懂人情世故。其实连和自己孩子好好说句话都不会。
但第三天下午,张冶还是来了。他爸不知道又去哪个城市了,或许早就忘记自己说的话了。
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儿已经坐在棋盘边了。我觉得那一幕特别梦幻,好像周围红砖白瓦的房子都化作一片片竹林,清风徐来,萧萧索索,两人对坐不言,自成一番气场。
毕竟是幻想,事实上,张冶还跟个不懂礼貌的毛猴一样,老头儿咳个不停。
开局很平淡,张冶不紧不慢的,老头儿也很有长者风度,徐徐落子。但怎么说来着,绵里藏针。
据说是对局良久,张冶渐渐有了些许优势,乘胜出击,不出意外的话,似乎可以预见几步后就可以赢下这场。
但意外出现了,还不小。
五年级的我正在梧桐路上学骑自行车, 刚起步,掌不住车头,老摔。
我大喊着“让~~~”朝着张冶和老头儿的棋盘撞去。十万火急,竟还没忘记思考:不行!不能撞棋盘,也不能撞老头儿,拼了命也要撇过车头!
于是我直直撞向张冶。
张冶显然没料到,一下子跳起来,他自己亲手……压翻了棋盘,还摔坐在地上。
这……某种程度上不能怪我,我已经尽力了……
张冶爬起来那个眼神我永远也忘不了。
很复杂,打死我和救棋盘哪个更重要,他大概有点犹豫。
老头儿倒没什么反应,一旁看棋的人乱了手脚。你一句我一句,努力回想刚刚棋盘是怎么摆的。争得一团热闹。
膝盖一阵刺痛,管不了了,我赶紧拉起车子,逃回家。
最后棋局还是没有恢复过来,张冶主动认输。
老头儿很乐:“今天痛快!小伙子不错!”
这样的结果其实正好,张冶的实力已经得到大家的肯定,老头儿的颜面也得以存留。
我想,张冶后来来教我骑车,大概是因为再也不想经历这种惨烈的场面了。他怎么也想不到我骑不好车还能影响他的棋运吧。
只不过面对我这种肢体严重失调的人,他还是束手无策,只能开溜。
031
从那之后,张冶很少出现在棋局,一方面他爸不让他“造次”,一方面也再难遇到对手。
今天怎么来了,我挺好奇的。
他和路鸣在棋盘两侧坐下了。张冶一身黑色运动服,他好像所有衣服都是黑色,我从未见过他穿浅色的衣服,而路鸣则是一件白色T恤,光是坐在那,就能感到两人气场完全不同。
张冶一直没怎么说话。倒是路鸣笑着和张叔叔他们打招呼,好像张冶是刚来这条街一样。
我突然发现张冶在梧桐路好像话很少,他在街上不只是碰到我不说话,就是碰到大人们也很少打招呼,而我每次都会把嘴尽可能咧大,阿姨叔叔叫得特甜。
从张冶紧绷着的脸来看,路鸣好像也很有两下子。
对决结果怎么样我不关心。我只知道,阳光从清澈的天空中洒下来,虽然热,却一点也不燥。路鸣微笑着和每个人打招呼,和绷着脸的张冶说说笑笑的时候,真迷人啊。
这个少年刚刚轻轻地摸了我的头,想到这,我的脸悄悄被从心底升起的一股热气蒸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