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风雨欲来
第一节 甘居幕后
嘉祐三年(1058)二月,王安石提点江东刑狱。
提点江东刑狱,俗称提刑官,是个名副其实的实职。按理说照王安石的性子,这种位置应该正中其下怀,但也不知是之前常州治水利的失败还是因为司法部门无法让他大展拳脚,王安石在任期间,始终没什么出彩的作为。倒是他任命刘季孙这一介武夫作为府学教授,落了个议论纷纷。宋朝重文轻武,故大多数文人对武将是打心眼里看不起,在朝堂上互相轧压的情形比比皆是,虽不少重臣如韩琦也是武将出身却也位居枢密使,那一口行伍话还是被传统士大夫所不齿。
刘季孙与王安石非亲非故,这个文武相斗的浑水,换作谁都不愿意去蹚,可王安石偏不。也许是因为他父亲官位不高,从小便带他四处游历的原因,王安石的骨子里,倒没有什么腐朽世俗的士大夫的优越感。只要是人才,不论文武,就应该破格录用,再加上他自己出了名的拗脾气,这事竟还真的办成了。但事虽办成,反响倒是颇大,都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王安石的这次用人竟成了汴梁官员百姓们饭后的谈资。权贵笑他,士大夫怪他,就连和他素来要好的司马光也修书一封给他,认为此事欠妥,有违常理。他所敬重的欧阳修在得知后,更是大为恼火,骂他这是跌了文人的份儿,让别人看轻了去。
王安石从没觉得这么件小事也能翻起这样大的浪,这令他震惊。近年来天灾不断,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正是朝廷用人之时,竟还会为了几个虚名大肆谴责他,这不免让他觉得自己虽然不在京城,但依旧处处受限。常州兴修水利力不从心,最后落了个劳民伤财,这次想要提拔有才之人,竟也有这么多人阻止,这令他犹如困兽一般不知该往何去。失子的悲痛,治水失败的反思,以及他心中想要拯救天下苍生却无法达成的宏愿,犹如一条最利的皮鞭,日夜抽打着他的良知,让他终于决定,不能再这样避重就轻下去了,他要向朝廷提出改革。
十六年的宦海生涯如白驹过隙一晃而过,王安石因为自己甘做地方官的初衷,这些年来也看尽了这个帝国底层最现实的一面。他深知国家的诸多方面都已积弊很深,就凭他当个地方官这样微薄的力量,想要改变不过是蚍蜉撼树。唯有朝廷实行改革,才是他接下去要走的唯一的路。他想到之前朝廷对他的百般挽留,心中感慨万千,他甚至幻想了下若是当初他留京为官,是否就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束手束脚无处施展的僵局?这个念头着实把他吓了一跳,他王安石岂能是这种贪图名利之人,于是带着这些复杂的情绪,他斋戒三日,用一颗最虔诚的心和满腔的热情,挥笔写下《上仁宗皇帝言事书》。
饱含着王安石多年政治心血的万言书送了上去,却犹如石沉大海,没了音讯。王安石忐忑多日却等不来一个结果,不免奇怪,朝廷之前对他稀罕得紧,怎的这一会儿说不理就不理了,正当他百般疑惑之时,朝廷的回复终于送到了。
嘉祐三年十月,朝廷调任书到,王安石回京就任三司度支司判官。这份文书的到来,恰如王安石一拳打到了海绵里,只得又按照老规矩,辞官不就。但这回朝廷没有批准他的请辞,于是乎王安石只得携妻带子以及一众家眷,踏上了回京的道路。
让王安石欣慰的是,朝廷虽未采纳他的改革意见,但是改革的意识还是有的。三年后的京城,早已不再是王安石当初所想的了,一大批政治新星聚集,苏轼、苏辙等人的活跃,好友司马光的积极,颇有一种新气象。说到底,他是孤独的,自己的思想无人理解,自己想做的事也无力可施。他很清楚当朝皇帝年岁已高,做事喜稳,自己那样彻底的改革自然不行,好在改革势头还在,也算是聊胜于无了。
当时改革的重点主要放在茶、盐和裁军上,涉及面虽不广,但对经济方面,倒是有一定的疗效,王安石虽常与司马光等人探讨改革方向,但他俩一个趋急一个趋缓,常常意见不合不欢而散。又因王安石始终觉得这是个治标不治本的办法,但如今也不可逆势而为,渐渐便也不再热切。无奈当时的朝廷,有数不胜数的人想要借着改革的势头冲上去以获得平步青云的机会,拉帮结派的人不在少数,这更令王安石感到深切的孤独和无助。
嘉祐四年,王安石好友王令因脚气死去,留下怀有身孕的遗孀,正是王安石当时作主为其求亲娶来的王安石妻从妹吴氏,孤儿寡母的,便投奔了王家。孩子出生,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娃,因为这样的家世不宜将名字取得高调,便唤作清水。
嘉祐五年,欧阳修极力举荐,屡次修书王安石,为其引荐吕惠卿,王安石只得碍于面子见了,不料二人竟一拍即合,一来二往,便也渐渐熟络。许是王安石孤独得久了,极欲觅得个志同道合的知音,吕惠卿的出现,不仅让王安石在政见上有了一定的支持,信心上也大为增加。都说好事成双,王安石不仅在政治思想上找到了同伴,嘉祐六年,王安石的后院,也添了个红袖添香的可人儿,却是宰相韩琦的杰作。
且说那韩琦的固执,不在王安石之下。当年和王安石一同在地方为官时因自家子弟弄没了他的一个相好,不料王安石记恨至今,三番两次拂了他的面子。他与王安石,本就不是什么水火不容,为了这么个风尘女子不和,实在不像话。他现下位高权重,树大招风,一堆人等着要抓他的小辫子,偏偏对方又是油盐不进的王安石,若是他俩的私怨被有心之人利用,传出去说他韩家仗势欺人,杀害民女,又得招惹是非。于是自王安石回京以来,他便想要将这事了了,先前因为改革的事情耽误了一阵,现在该是解决的时候了。
这等私事自然不好与外人商量,所幸他堂堂一国宰相,家中也养了不少出谋划策的幕客,大多数都是一本正经,偏偏李之昂最得他的心,没有什么文人的臭脾气,人聪明不说,更是灵活,事情往往办得滴水不漏,于是便交代下去,令他觅个合适的姑娘来赔给王安石。
李之昂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对于王安石进京似乎有很大的意见,早前因他撺掇,借了权贵的手想让王安石有去无回,不想却失败,这次王安石竟然再次进京,他绝对不能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韩琦的要求正中他下怀,世间最狠不过温柔刀,杀人于无形,他想起脑海中那个熟悉的身影,那双晶亮的眸子,那样温暖的声音,心中不免一窒,但那也只是一瞬。他回想自己从嘉祐元年进京以来,无时无刻不在准备着,甚至他的一生,都因为一个荒唐的预言等待着,隐忍着。现在,终于让他等到了,不能再出现什么差池!
当日夜深人静,他便带上斗笠,熟门熟路七拐八拐摸进京郊一座别院,开门的是一个女子,约摸二八光景,眼眸流转,看清来人后有一种掩藏不住的惊喜,忙将他迎了进来。李之昂来到屋内,她便拉着他说个不停,俨然一副天真少女的模样,李之昂自知此事不可再拖,只得狠心打断她道:“云娘,我们等的那一天,到了。”说完便转过头去,不忍心看她的反应。
云娘闻言,犹如一盆冷水将她从头到脚浇个湿透,她想起五年前自己被李之昂从贼人手中救下的场景,想起那个温润少年对着她伸出手,说:“你愿不愿意跟我走?”父母双亡的她那时才那么小,少年的出现,就是她的太阳,自那个时候起,她便决定一生追随他。当三年前他对自己说有可能之后会利用她来完成一项任务时,她只问了一句:“对你很重要么?”在得到肯定回答后,她便决定义无反顾地要去做,只要他能够好,怎么样都行。她只是没想到那一天来得这么快,只是遗憾他们两人相聚的时间太少,但也无可奈何,只得答道:“好。”
李之昂闻言,心中却是慌了,他设想过云娘的询问,云娘的怨怼,云娘的反抗,但没想到会得到云娘这样简短的回答,心里吃了一痛:“你就不问问我要你做什么?”
“你说的,无论什么我都会去做。”云娘毅然回答道。
“我要你嫁人,做我的内应。”李之昂回头对她说道。
云娘万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一愣过后心中犹如被刀割一般,自己的心意,她不信他没有察觉,看来终究是神女有意流水无情了。他,也只是个遥不可及的梦罢了,一切都是自己妄想。她强行压制自己内心排山倒海的伤痛,这份伤痛好似下一秒就要压垮她,所以她不能出声,因为一出声,便会不可控制地流泪,只能默默点头。
李之昂见状,知道再不舍也只是为自己添堵罢了,女人,终究没有权力来得真实可靠,况且这个信念已经伴随他一生,他马上就要成功了。于是他迅速从先前那种悲伤的氛围中抽身出来,交代道:“你是我远房的表妹,懂了么?”说罢也不等云娘回答,便率先离开了。
翌日一早,李之昂去向韩琦复命,说是怕若是赎了这勾栏里的雅妓,免不得让别人说我们有侮辱王安石之嫌,显贵家的姑娘又不合适,小家子里出来的送出去又丢了韩家的脸,最后选来选去,只得选了自家的表妹。虽不是大户人家,从小也读过几本书识了些字,样貌清秀,也算是自己私心,为自家人求个好归宿,好声好气地求韩枢相多多提携。韩琦闻言,自觉此事甚妥,随即便找了婆子将云娘接来看过后,便带着她上王府赔罪去了。
与其说是赔罪,倒不如说是添堵,王安石对当年之事甚是介怀,不料他韩琦今日又旧账重提,心中不免窝火。又听闻韩琦的来意颇有些用新姑娘换原先的青芜,一笔勾销的意思,霎时火冒三丈。他把他王安石当作留恋美色的登徒子么?当下便让王贵请他出去。可巧牛脾气遇上了牛脾气,韩琦见他王安石这般不识相,也不想退让,一来二去,两人便在前院闹了起来。吴氏听闻这一动静,只得出来,朝韩琦福身作了揖,还没等她开口询问,就听得韩琦高声质问道:“怎得?夫人不知道善妒也是七出之一么?我堂堂大宋的知制诰,连个妾也纳不得了么?”吴氏着实冤枉,实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劈头盖脸被韩琦一顿数落,当下便愣了。王安石看此情状,更是急火攻心,当下便反击道:“莫要往我浑家身上泼什么脏水,当初你韩家逼死青芜,现在随便塞个人就想前罪尽销,真是荒唐!”
韩琦看王安石好话不听,只能用无赖方法对付了,当下拉了众人便走,独独留下云娘,边走边说道:“这姑娘,今天我是当着众人嫁进你王家来了,之后你要休要赶,也都是你的事,与我无关!”说着便消失在门口,只留下云娘孤身站立在院内,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算再坚毅的姑娘,经此羞辱,也承受不起,当下便忍不住嘤嘤啜泣了起来。
王安石见韩琦这般无理取闹,拂袖愤愤离去,只剩下吴氏和这云娘站在院子里,真是尴尬。吴氏之前因青芜之事动了胎气失掉一个孩子,是她心里一个永远解不开的疙瘩,又想起丈夫当年为青芜那般闹,更是让她吃痛。今日云娘的出现,仿佛是时时刻刻提醒着她青芜的存在,这让她觉得如鲠在喉,甚是难堪。无奈那韩琦吃准了她不会赶云娘出去败坏人家清白,当下只得摆出一个正室应有的大度,接云娘入府。
是夜,韩府,在大家都熟睡之时,唯有李之昂一人独自清醒,送走云娘,他也是无奈之举,只得饮酒自伤。酒酣,只见他从袖袋中摸出一粒铜质勋章,因为常年来的反复磨搓,这枚铜章已经发亮。李之昂望着它,若有所思,想起自己生来经受的种种,不免落了泪,嘴里嘟囔道:“父亲,姐姐,这下你们该认我了吧。”说完便醉倒在案上。
一柄残烛还在烧着,映衬着李之昂通红的脸色,颇有几分受伤的神色,他手中紧紧握着那枚铜章,可见珍爱的程度之深,细细看去,那章上似乎一面是纹饰,另一面则刻着一个字——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