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阿云之狱

  第二节 阿云之狱

  日子就这样不慌不忙地过去,在京为官已经五年,王安石的政治构想始终没有实现。这段时日也算是碌碌无为,在前朝恍如一个幕后人员一般,反倒是苏轼、苏辙等人后来居上,积极得很。云娘进府也已经一年有余,所幸她本也是不争之人,对吴氏也是百般尊敬,和王安石的几个子女也玩得要好。她名义上虽是妾,但也不过只是个空名罢了,和王安石并没什么深切交流,除了每月向李之昂汇报些王安石的衣食起居,其余时候,也算活得自在。

  嘉祐八年,流年不利,自年初起,朝就一直有人离世,先是太子少傅田况,再是庞籍紧随其后,时年五十三岁的宋仁宗看着原先的帝国辅丞一个接一个离他而去,心中尤为不忍。想到八个月前朝堂之上,韩琦等人逼其立储,自知此事已到了不能再拖的地步,只得立了侄子赵宗实为太子,心中不免郁闷。求了三十年的皇子到头来终究是南柯一梦,宋仁宗的这块心病至此,也算是无药可医了。他看着当初辅佐自己的大臣们一一离世,又想及前朝韩琦、司马光等人的强势跋扈,自知自己的时代已经颇有一种气数将尽的意味,一股火蹿上,没缓过来,就此病倒。三月辛未,仁宗驾崩。八月,王安石因母丧回到江宁守孝。

  一晃又是五年过去,轰轰烈烈的仁宗时代结束后,英宗时代又匆匆而过。治平四年(1067),宋神宗即位,这个刚满二十岁意气风发的皇帝,他的到来,伴随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即将开启一个全新的格局。

  早在当太子的时候,宋神宗便早早听过王安石的大名。这位皇帝不同于仁宗的和缓,年纪虽小,心中却有一个疯狂的梦想,初一上位,便毫不犹豫地显露他对军事的热忱。无奈当时整个朝廷积弊已久,国库亏空,无法支撑军事上的发展,再加之富弼等老臣的极力反对,他便只能硬生生地将这个欲望按下去。但面对日益严峻的形势,改革似乎已是不得不行,要求进言的帖子发出去,总是收获甚微,这群官僚大臣们,不是打着哈哈过去,就是说不到点子上,这让他愈发焦急,同时,心中也越来越偏向王安石。在多日苦求治国对策无果之后,皇帝不顾众臣反对,任命王安石为江宁知府,旋即诏为翰林学士兼侍讲,至此,王安石再次回到京城,回到这个权力、政治、风暴的中心。

  熙宁元年(1068)四月,神宗赵顼开始私下密召王安石,谁都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随着见面次数的愈加频繁,一些大人物们终于坐不住了。

  七月,韩府。

  正厅之上,早已有数人落座,但却没有一个人能轻易开口,茶盏中已再无热气冒出,众人却也只能面面相觑。几日前韩琦辞官的消息早已不是秘密,是真心隐退还是以退为进无从辨别,今日特召众人来,实在让人摸不着其意图所在,只能硬忍着不开口,静观其变。

  韩琦何等精明之人,混迹官场多年,历经仁宗、英宗两朝,到了神宗一朝,年事已高,早已是花甲老叟,虽身居宰相高位,且因着北方门阀的关系勾连着数个大家族,关系链上的大官小官更是数不胜数,甚至和曹后、高后关系密切,但他早知权力一物,该拿该放,如今在这风口浪尖选择隐退,是最合适的选择。当今的皇帝,不比仁宗和英宗,正是最自信最有干劲的时候,先前数次要群臣进言,他就已经知道这位主子注定不是什么碌碌无为之辈。王安石的再次入京,更是提醒了韩琦,改革已是必然,那么作为改革利益的直接受损者,他必须掌握先机,求得一个全身而退的机会。但离京并不意味着放权,这仅仅是权宜之计,是韩琦无奈之下退而求其次的一步。让他甘心放下权力,真是痴人说梦,就凭他手下这纵横复杂的关系链,他绝对能做到保存自身的同时,尽可能减少损害,今日召集众人,也是为了此事。

  在座之人,多是士族公子,得益于祖荫入仕,也有不少虽不出自名门望族,却是数代为官,他们构成了宋朝一个庞大的团体——士大夫阶层。在重文轻武的国策下成为最大的受益者,为国献策的同时,享受着各种特权,攫取各种利益,少数能在利益的洪流中保持清醒,仍然保有一颗相对赤诚坦荡的爱国之心,多数只能淹没在权力金钱的漩涡中,无法自拔。司马光恰恰属于前者,对于士大夫阶层这种权力和利益之间的微妙平衡,他是默许的,这一点和王安石截然不同。但他同样有他的抱负,正如年轻时候的韩琦一般,还没有被太多东西牵绊,还是心系天下百姓的。但是人都会有私欲,加之这几年在京城,他一步步靠近权力中心,心境早已不复当初。他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也是个很有毅力的人,所以他不急着登顶,但若是有一天,有人和他处于水火不容的两极,有着此消彼长的命运,那么他绝对也会奋力反击。

  来了约摸一刻钟了,众人内心都有着自己的考量,气氛安静得令人尴尬,终于还是韩琦打破了寂静:“诸位,我即将离京,今日特请大家来,是有些事情还要与诸位相商。”这算是为自己的离京做了一个肯定,人群中不免一阵骚动,一些原以为韩琦的辞呈只是一种威胁手段的人难免震惊。韩琦对于他们来说,多是一种遮蔽伞,他的存在,他的被重用,代表着圣上的看重,代表着国家利益和个人利益指尖的平衡,而如今他的离去,是不是说明如今的圣上,这个二十岁出头的热血青年,察觉了什么,还是说那个让历代君主都不敢轻举妄动的皇权和官权之间的微妙平衡,即将被打破?

  “韩相非走不可吗?”有人忍不住问道,一时间,众人都将眼光聚焦到韩琦身上,想要从他脸上窥得究竟,希望这张脸上能有他们希望看到的笃定。但是他们所看到的只是一个老者的无助和无奈:“这朝中,已经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

  这下人群中才开始有了真正的骚动,一种不安向他们袭来,这种不安终将变成恐惧,指使他们做出一件又一件肮脏卑鄙的事情。这时门外着急跑来一人,正是司马光的侍从,说是宫里传话来,让他赶忙进宫一趟,于是乎司马光忙告辞回家换了官服,急急赶去。

  赶至大殿,却见圣上面前王安石赫然立着,原是今日有一起纠纷案件,需要众人共同裁判,于是便让内侍将奏章捧了去让两人看。案件涉及一名女子,名叫阿云,是登州一个普通的农家少女,年不及十五,生得白嫩俏丽,柔弱不经事,父亲早丧,去年又死了母亲,家贫如洗,无以度日。阿云的叔叔为了弄两个钱,欺负阿云年幼,不顾阿云母丧未满,强行作主,将阿云许配给村里的老光棍韦大宝。韦大宝长相难看,让爱美的阿云非常不满。阿云生性倔强,不想就此毁掉自己的一生,思前想后,便决定冒险自救。

  一天,阿云独自来到韦大宝家,韦大宝正在屋里睡觉,阿云壮了壮胆子,便举刀乱砍,但是阿云身体太过弱小,连砍了十余刀,也没能把韦大宝杀死,只是断其一指。案子很快告破,阿云被捕,受刑不过,只得全部如实招供。案子到了登州知州许遵那里,许遵有着长期办案经验,而且性格坚强,不从流俗,审阅完卷宗后,作出判决: 阿云定亲时,“母服未除,应以凡人论”,订婚无效,不算韦大宝的老婆,所以也就谈不上谋杀亲夫,可免死。

  不料案情上报到审刑院和大理寺,却遭到一致批驳,不顾情节,改判阿云“违律为婚,谋杀亲夫”,处绞刑。许遵不服,再次上奏,从另一个角度来为阿云辩护,请求考虑阿云受审时主动供认犯罪事实,应以自首论处,减免死刑。案子又被交到了刑部,刑部对此案的判决却与审刑院和大理寺相同,还是要处死阿云。而正在这时,许遵被提拔到大理寺工作,针对刑部的判决,许遵指出: 阿云应该从轻发落,如果不论青红皂白,“一切按而杀之”,就会“塞其自守之路”,不符合“罪疑唯轻”的断案原则,请刑部再议。御史台的官员知道了这事,指责许遵枉法。许遵不服,请下两制议,也就是请朝廷将案件发给翰林学士们讨论,于是便有了今天的一幕。

  这个案件并非多么稀奇,但在此时的关口,却显得暧昧非常。当下王安石入京,他所代表的一派南人新秀便蠢蠢欲动,改革的势头已经越来越猛,神宗与王安石经此前一次谈话后关系日益密切,王安石早已是宰相炙手可热的人选。韩琦辞官,一切都在往王安石那边倾斜,但司马光也是神宗倚重之人,甚至之前急吼吼地想要任命他为长官开始改革。所以这时候这样一个案件,便不再那么简单,究竟是变通法度从轻判决,还是不近人情只遵古法,变成了神宗对两方态度的试金石。神宗虽一腔抱负,在行事上却有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小心谨慎,改革虽已势在必行,但让谁改,怎么改,却有很大空间商榷。按说若是圣上属意王安石,早该有所安排,但他对王安石,也没有太过热络的举动,圣心难测,这让司马光和王安石此时颇有一种莫名紧张之感。

  司马光毕竟在官场浸淫多年,有着比王安石更为老辣的中庸之道,改革一事,实在敏感,宋朝根深业大,积弊已久,犹如一座巍巍大厦,支柱却被蛀烂,如何补救,轻重之度,需要很多考量。且前朝并不是没有改革的先例,从缓,是最为妥善的处理方法,相信这个刚刚即位的青年皇帝也是如此考虑,至少目前,他不会轻举妄动。于是乎,司马光便表明自己的立场,依照旧条例,谋杀之人不能自首,依旧判阿云绞刑。

  圣上闻言,不禁沉思,祖宗之法不可废的道理他很清楚,司马光句句在理,无一错处可挑,只得暗自沉吟:“爱卿所言甚是。”他很清楚地知道,司马光的这个选择,除了选择站在刑部和御史台一边,更是选择站在宋朝开国数年早已稳定的官僚系统这边,站在曹后所代表的正统祖法一边。而这一边,强大到他一个刚刚坐上皇座的小皇帝根本无法反抗,当然,还因为他自己内心深处最深的恐惧和担忧。他并非正统嫡系,而是过继到仁宗一脉,这让他在太皇太后曹氏的面前,始终有着心虚和卑微,他敬她,换言之,他害怕她,在他意气飞扬自信扬扬的背后,有着最深刻的自卑和急于获得承认的迫切。他想成功,但他更怕失败,这是让他迟迟不敢开始改革的最大原因,但与王安石的数次交谈,让他越来越接近他想要的成功,更何况他们还有一个最默契的统一,一个变法最大的秘密,一个属于两人的野心和梦想,这就像毒药,让他愈发想要接近,欲罢不能。尤其是当王安石对改革有了更为清晰细致的步骤,这让他觉得,这场成功,他志在必得。几个月来,他都在这种害怕失败和渴望成功的纠结中苦苦煎熬,直到今天,本着一种试探的原意,他在试探二人的态度,同样在试探自己最真实的内心。于是他望向王安石,他在等着他的态度。

  王安石在听到司马光的回答之前早已想好,不管怎么样,他都只会按照自己最真实的想法说实话。其实站在他的立场上,他有更好的选择,他可以选择一个更为稳妥的态度保障自己现有的优势,毕竟现如今,韩琦辞职,首相之位空缺,圣上对自己的好感日增,他是离权力中心最近之人了。这几个月来那么多次谈话,神交多日,他早已明白圣上最宏大的梦想,同时也清楚他内心的顾虑和恐惧。但他不想顺应着圣上的心意,选一个最容易获利的安全之法,说出一个既能变通又不至于太过激进的处置方法,他不想。

  他素来不是贪恋权贵之人,一直以来都只为做点实事。他知道自己是一个固执的人,所以在早年走了些不必要的弯路,执守地方造成与朝廷中心脱节,形单影只却不自量力,兴修水利的失败,那些无辜逝去的生命,深深打击了他,也一刻不停地提醒着他,一定要拥有权力,才可以干自己想干的事情。但对于权力,他素来坦荡,他不会处心积虑地获取,他会干干净净,让圣上甘心把权力交到他手上。所以数年来,他不停在脑海中构思这场不得不来的改革,他不停地思考、完善、修改,直到今日,他终于有了一个蓝图,一个对自己理想的描绘。他此刻不仅离权力只差一步,离他毕生的理想也只差一步了,两相权衡,他毅然选择遵照自己的内心,“我支持许遵,阿云不该死。”

  说完他便抬眸直视圣上,眼中有前所未有的坚定和力量,他志在必得,他相信圣上心中也是这样想的。但是圣上看着他,却陷入了沉默,这种沉默令所有人不安,所以司马光当即说道:“按照大宋刑统,阿云必须死,这是延续数朝的条例,现下推翻了它,你是何居心!”

  “七月朝廷曾签发了一道诏令,‘谋杀已伤,按问欲举,自首,从谋杀减二等论’,难道祖宗之法重要,当今圣上的法诏就可以置若罔闻了吗?”王安石立马反击。

  神宗闻言,眉头不禁一皱,一道犀利的目光便向司马光射去,一个心怀抱负的在位者,不管心中有多少恐惧,都比不上别人对自己皇权的质疑,这是历代皇帝的逆鳞,从来不可忤逆。司马光深知这一点,忙跪下身去,大呼“微臣不敢”。圣上的沉默让司马光第一次感到害怕,这是一种将要被取代的恐惧。和先前不同,他感到自己不再和王安石,王安石的胜算比他大得多。看来还是小看了这个小皇帝的胆子,他甚至后悔当时拒绝任命了。

  这算是王安石和司马光第一次正面的对峙,其实自从王安石此次回京,他便知道司马光和他的关系反不如从前了,这种感觉微妙不可言说,但彼此心知肚明,往日的情还在,此刻却剑拔弩张。神宗赦了司马光起来,如鹰般的目光在二人脸上逡巡,其实刚才他差一点便脱口而出了,王安石那个坚定的目光,他的话,都像一把热火,瞬间燃起了他的熊熊决心,但他还是要谨慎,所以他强压下心中的欲望,决定选官再议。

  司马光回去之后,在一个夜深人静之时,偷偷进入韩府,书房的灯光彻夜透亮,没有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司马光却成了唯一知道韩琦辞官离京原因的人,同时,韩琦身边的李之昂成了司马光的幕僚。而王安石也未曾闲着,吕惠卿等人多日进出王府,显得尤为忙碌,整个东京弥漫着一种风雨欲来的紧张感,所有人都在等一个审判结果,对阿云的审判,对司马光、王安石的审判,对新旧势力的审判,对大宋朝未来走向的审判。

  几日后,圣上表态,“宜如安石所议便”,随后不管司马光等人如何阻挠,阿云流放边地,终究逃过一死。九月,韩琦以相使身份出判相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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