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初来乍到

  第二节 初来乍到

  嘉祐二年(1057),王安石到任常州,一路走来,看的尽是触目惊心。洪水刚过,民生凋敝,路上的难民一波接着一波,千金散尽,也救不了几个。王安石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力量是这等薄弱,在大自然的灾害面前,人显得脆弱不堪,极度的贫穷和饥饿,逼着人走向犯罪的道路。就像那次江南路的意外,本是好心相救,却不料被反咬一口,失了两个孩子,这会儿王安国还卧病在榻,弟媳经此一劫有些癫了,也不知能否再好起来。王安石坐在新府邸的榻上,手中的书迟迟也没有翻一页,思虑万千,这时他脑中又忆起京城临行前幼子蹒跚的步伐,他奶声奶气地伏在妻子的肩上,念及此处,王安石便慌忙打断自己不敢想下去,怕又生生涌出泪来。他试着宽慰自己,罢了,都过去了,他微微晃了晃头,又翻起书来,眼角却扫到门口那个徘徊多时的身影。

  “雱儿,进来吧。”王安石说道。

  他看着自己如今仅存的这个儿子缓缓步入屋中,心中一惊。这场变故给每个人都带来了不可磨灭的创伤,体现在王雱身上,便是迅速成熟,恍惚一夜之间,这个本该无忧无虑的孩子便变得这般沉稳。他着藏色的衫子,袖上还别着一小撮黑布,表面像是没事,但王安石知道,他的这个儿子不比从前了。

  “父亲。”王雱俯身行礼,便退到一边,盯着地面也不言语。

  王安石见他这般模样,心中更是一痛,不免柔声问道:“雱儿可有什么事?”

  王雱闻言,却也并未马上开口说话,他如今愈发沉默,说话前都得再三斟酌,这并非王安石所想见到的。他怀念往日那个意气风发的儿子,因为王雱自幼聪明,向来口若悬河,就是在一些高官大儒面前也不怯场,也许放肆,但却天真,这才是十三岁孩子该有的样子,王安石嘴上虽不说,心里却也暗暗骄傲。可现下他这般思虑犹豫,也不知是怕什么,又好似对这世上所有都产生了怀疑,什么都不信了,这着实让王安石心疼。他不免想起自己如今只剩了这一个儿子,若是自己又遭遇什么变故突然离世,今后王家还得靠他撑着,可他现如今这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可怎么成。

  “有什么就说,没有就退下。”王安石不由地提高了声音喝道,此举实属无奈。他对儿子总是矛盾的,作为一个父亲,他希望孩子慢点长大,但作为王家一家之主,又经此变故,更觉人生无常,王雱须快速成长起来。他一面心疼儿子心中的创伤,一面为了让雱儿尽快变得强大起来,只能用些强硬的法子。

  王雱见父亲这般严厉的样子,不免一愣,眼中闪过一丝受伤的神色,但他兴许懂得父亲的用意,只得定了定神,开口说道:“父亲,我觉得弟弟之死着实有蹊跷。”

  “又是这句话?为父说过几次了,此事莫要提了,查也无处可查。”王安石听闻此言,心中不免烦闷,这是这月来王雱第五次说起此事了,眼下他们刚到常州,事情琐碎,实在无暇顾及其他,更何况去查一个无从查起的意外。

  “可是弟弟死得惨,母亲、叔叔、叔母如今都已病倒,为何不将那些乱贼抓来处死,为弟弟报仇!”王雱闻言,不免激动地高声说道。

  终归是个孩子,还是这样急的性子,倒是有些以前的模样,王安石心中有些安慰,但又马上否定自己,不能放任儿子沉浸在仇恨中。眼下,该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但王安石看着王雱这副急切的样子,想着他也是心系家人,着实是个重情的孩子,心中不免又感到有些欣慰,语气也不自主地缓和起来,耐心劝道:“雱儿,为父知道你心中的苦,丧亲之痛,我又何尝不是。但此事已经过去一段时日,就得往前看。事分轻重,男儿当心怀天下,以国家大事为重。现下我们刚到常州,这儿不比早年的鄞县,情况要复杂得多,就前几日考察的情况来看,着实不乐观。这儿的百姓过得不好,正是要改革整顿的时候,你又怎可天天只顾着自家的小事。眼下更重要的是帮助为父,治理好这块辖区。”

  王安石何曾不想还幼子一个公道,当日事发突然,事后想想,却有诸多疑点。这些所谓流民,饿了多日,本该虚弱不堪,动起手来却是力满气足,着实奇怪。细细想来,这事怎么看都不是一起单纯的流民暴动,而更像是一场有预谋的谋杀。但究竟是谁想要害他,他却无从得知。他深知自己的脾气,怕是在京城得罪过不少权贵,人人都有出手的可能,况且当时正值洪水灾害,各地流民众多,且居无定所,根本无身份可查。那行刺的几人,跑的跑,死的死,一个活口都没擒住,所以要弄清楚这事,着实要费一番力气。

  但虽如此,王安石却并不想王雱参与进来,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他不想再因为这事连累到雱儿,现下该是打断他的念头才是。再说这新官上任,诸事琐碎,常州地广却偏僻,田地空余无人耕种的比比皆是,政令也疏松得很,有些百姓甚至对此视若无睹。又因州郡官员变动频繁,官民互不相知,仰仗着刀笔小吏。他们日益坐大,这其中贪赃枉法,欺上瞒下,吃拿卡要之事并不会少。民不聊生,已经到了不得不管的地步。王安石清楚地知道,自家的事不管多大,在百姓国事面前都是小的,所以这事并非不查,而是须待以后慢慢查,他现在身边无人,实在有些力不从心。

  听完父亲一番劝,王雱自知父亲心意已决,便也不多说,叉手一拜后便郁郁离开。王安石望着他的背影,只得无奈地感慨他终究还只是个孩子,但他知道,王雱生性固执,这事怕还没个了结,来日方长,王雱迟早会明白他的一番苦心。他已经失了一个孩子,他不会再让悲剧重演,一切的阴谋、危险都让他一个人受,家人最好永远都不要知情。从今往后,这一世,他会尽他所能,护家人周全。

  待王雱离去之后,王安石踱步回到榻上,重新翻开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方才一席话,更加提醒了他这常州境内的严峻形势,究竟该从何处下手,他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思虑。

  又过了几日,王安石照例准备出门视察民情,想及王雱已经五日没和他说话,心中总觉得自己是否对他过于严厉了,只得唤身旁的王贵去叫他,但还没等王贵走出几步,便又急急唤道:“让汀时去请。”

  汀时和王雱自幼一同长大,感情自是非同一般,所以没过一会儿,就成功地将王雱拉了来。这厢王雱还有些扭捏,只一味别过头去,摆出一副不想多言语的姿态。王安石见其这般,只得无奈不去计较,孩子终归是孩子,愿意出门了也是好的。见人已到齐,王安石便下令出发,一行六七人便挤上一辆马车而去。

  几经颠簸,总算到了目的地,这是常州境内的一个小县,是王安石视察的最后一站,其实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治理方案,此次出行,是以防有缺漏,更多的其实是想转移儿子的注意力。他偷偷观察王雱的神情,虽还是一副淡淡的样子,但比起先前的冷淡,已经稍显缓和,他不免有些欣慰。

  众人来到这里人口最密集的村子上,常州历来是以农业为主的地方,田地更是遍布各地,在这里也是如此。百姓都在地里不停地劳作着,这时一个约摸六七岁的小童从他们的右手边颤颤巍巍地经过,肩上担着两大桶水,因王安石众人皆站在田垄上挡住了去路,他只得怯懦地低声唤道:“员外老爷们让让,让让。”这声音犹如蚊蝇叫唤,所幸王安石离他较近而听见,便示意大家让开。

  只见这小童踩着众人让出的一条小道,摇晃着艰难地前行,小小的身躯仿佛下一刻就会倒下,重且大的水桶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便只能盯着脚下的路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走着,看着让人着实不忍。王安石刚欲唤王贵去搭把手,便瞅着那小童一头撞上最前头不知道想什么在出神的王雱,木桶重重地晃动了一下,便跌落在地上,连带着自己也重心不稳,一头翻下田垄,跌在地里,另一只木桶这时不偏不倚地倒下,将水尽数泄在他身上。一时间,他头上身上都湿淋淋地淌着泥水,活像一只在泥地里打滚的小驴子,还来不及抹去脸上的泥,便吓得伏在地上一个劲地发抖,嘴里喊着:“各位爷饶命,小狗子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这一动静闹得颇大,以至于地里不少的人都抬起头向这边张望过来。这时人群中却突然冲出一个妇人,箭一般地朝这边冲了过来,还没说话便重重跪倒,伏在地上用余光瞥见这一行人皆是穿着不凡,不免又是吓得一抖,再看边上那位少爷,此时衣衫整个下摆均已湿透,自知是自家小子闯了祸,这下得罪了大人物,可有罪好受了,心中绝望,只能转身狠狠抽打身旁的儿子,骂道:“叫你不长眼,不长眼。”以期能够消掉一点对方的怒气。可还没等她打到三下,手便被牢牢握住,她下意识转身看去,却见刚才那少爷不知何时跳下了田垄,这时正站在她身边。另一位少爷这时去扶起跌坐在地上的狗子,她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何事,便见那少爷突然朝她一拜,谦逊说道:“本来便是我没注意,撞了这位小童,不关他的事。”

  这时那位为首的员外也开口说道:“大姐莫要动怒,此事确是雱儿不小心。”那妇人见状,心中自是不胜感激,忙跪在地上不断磕头谢恩。正欲起身离去,这时远处急急跑来一人,走近一看,才知是县吏,许是跑得急了,还未站稳便急急拜倒在地,呼着:“下官来迟,请王知州恕罪!”那妇人听闻此言,更是吓得腿下一软,忙拉着身边的小童慌张地跪下。王安石自知这样的阵仗未免太大,自己虽是一个知州,但说到底,不过只是个为民办事的父母官,不稀罕这种派头,便忙让众人起来。

  这一插曲很快便揭了过去,随后在县吏的陪同下,王安石又视察了几处,便打道回府。

  是夜,王府内众人吃过了晚饭,王安石便在议事堂处理公事,他脑中又忆起早上那个小童担水的艰难身影,改革的心愿便更加坚定了。这时王雱在厅外求见,早上一事似乎成功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王雱此时深切地感受到民生疾苦,再联想到先前他们一路走来所目睹的惨状,他总算能暂时放下弟弟的死。他想起父亲对他的教诲,心中便突然想到一个法子,于是便急急忙忙地跑来,欲说与父亲听。

  “雱儿,此行前来所为何事,若是还为了弟弟的死,你便回去吧。为父此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王安石不等他说,便先给他打了预防针。

  未料王雱却并未离去,而是坚定地看着他,说道:“雱儿此次前来,并非为了弟弟的事,而是有关今早所见,雱儿心中有一想法。”

  “你且说。”王安石闻言,不免略有兴趣地抬起头。

  “雱儿认为,现在常州的百姓过得并不好,我们应该解救他们于水火。”

  “如何解救?”王安石问道。

  “唯有改革!”王雱说道,王安石闻言,不免眼前一亮,但却强压下心中的狂喜,继续追问道:“从何而改?”

  “水利!”父子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经过了先前那一变故,父子两人未免有些疏远,但就在这一刻,他们又好似达到了空前的默契,恢复成以往那种亦父子亦友的状态。王安石不免一阵激动,不仅是庆幸于自己和儿子又有了那种情感,更是欣慰于儿子总算能走出阴影,着眼于大事而非小我。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找到知己的兴奋,血缘的奇妙竟能让他俩想到一块去,这下好了,他不是孤身一人了。

  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之情,忙走到王雱身边,将他带到厅内悬挂的那幅地图前,耐心解释道:“雱儿所想,正是为父所想,我国自古以来便是以农业为本,常州百姓更是以农业为生,所以在辖区内绝不能出现天地撂荒不事生产的局面,可见农业是百姓的唯一依靠。但你我皆看见,百姓务农时确实有诸多艰难,那小童担水灌溉的艰难,也是整个常州百姓的艰难。为父近日里研究常州地形,却发现这一辖区内水系丰富,河流纵横。你看这里,芙蓉湖、长荡湖、太湖、孟津河,其他还有数不清的小支流,可见此地并不缺水。”

  “但水流之间并无联系。”王雱清晰地指出问题所在。王安石眼中更加一亮,真是他的好儿子。

  “但雱儿却不知道,该如何将它们联系起来。”

  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能想到这一层,已经不容易,至于解决方案,王安石心中已经拿定了主意:“凿运河。”

  王雱闻言,未免一惊,开凿运河这一工程的浩大可想而知,是否可行还是个未知数,但他知道,一条运河将对此地的农业造成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无疑将会是一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事。况且父亲素来执着,只要是他所想的,他都能做到,早年的鄞县,不也在父亲的治理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么,那么这次的常州,大概也会如此。

  想至此,王雱便打消了自己内心的疑虑,近日来因为父亲对弟弟之死的不作为,让他曾经对这个父亲失去了崇拜之心,这时的王安石,才是他印象中那个锐意进取,说到做到,心怀天下的父亲。这次的工程虽然利国利民但异常艰巨,自己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弟弟的死让父亲深受打击,这个家他也应该试着帮父亲一起撑起来了。

  “若是雱儿能帮到父亲什么,父亲只管说,雱儿自当尽心尽力。”王雱说道,同时他看见王安石已经坐在案前拾笔写了起来,他深知父亲就是这样说什么就做什么的急性子,也不便多打扰,转身便离去了。

  但他们把这事想得太简单了。当王安石奋笔疾书时,他铁定没想到,这般好意最终竟会那样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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