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事与愿违 第一节 痛心丧子

  第二章 事与愿违

  第一节 痛心丧子

  嘉祐二年(1057)五月,王府。

  一妇人上着真红罗背子,下系明黄色纱裙子,头上挽着高髻,簪着白兰花,眉间匀着一朵粉白色梨花,轻移莲步,款款前来,此人正是王安石的夫人吴氏。

  此刻厅内,聚着曾巩、司马光、欧阳修等人,皆来为王安石送行。吴氏见状,半蹲行礼,向在座诸位道了“万福”,才对王安石说道:“郎君,一切都已打点妥当,时候不早,我们该启程了。”

  闻言,一众人等便浩浩荡荡向门外移去。王府门外,停放着几辆马车。那时候马匹不多,士大夫出行皆用牛车或驴车代步,而常州距离开封路途遥远,念及王安石家眷众多,圣上便赐了几辆马车以示恩典。此举甚是微妙,先前王安石和韩琦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一直无视王安石调任请求的朝廷却在此时允诺了他离京,坊间一度传闻王安石是彻底失了圣宠,直到圣上亲赐下这些马车,也算是表明了态度,给足了王安石颜面,一时之间,众人心中也都有了考量。

  门外,掌管府内杂事的内知正指使着家仆们搬运行李,马车前有一少年,白袍银靴,腰间挂一墨玉,垂着红缨,这是王安石的长子王雱,时年十三岁。少年身侧有一书童,唤作汀时,生得俊俏无比,在他身后立着两个女孩子,分别着翠色和粉色衣衫,将发结在头顶,挽成双髻,这是王安石的两个女儿,约摸八九岁光景。

  见众人出来,三人忙恭敬行礼,甚是乖巧。此时侍女拿来一个白纱盖头替吴氏戴上,一个中年婆子抱着一个两岁男童走上前来,吴氏忙接了去抱在怀里,这是王安石两年前刚出生的小儿子,红唇粉面,肉嘟嘟的极为可爱。

  见状,王安石柔声道:“下来,给诸位叔伯行礼。”

  男童遂即奶声奶气地答了声“喏”,从吴氏怀中跳下,步履蹒跚地走至众人面前,有模有样地鞠躬,俨然是一个小大人,逗得众人皆笑。

  王安石上前将他抱起,脸上少有的温柔,慈父之情溢于言表。王安石这些儿女虽年幼,却是聪慧伶俐,尤其是王雱,年纪轻轻,早已盛名在外,颇得众人疼爱。想到此番离去不知何时再见,司马光等人心下确实不舍,纷纷上前赠了些书、玉等,又嘱咐了一番,方才作罢。

  这时后方管家来报,说是王安石弟弟一家也已装点妥当,即刻便可启程,王安石遂告别众人,带着一众老小,踏上了去往常州的路途。当晚,开封城丰乐楼。

  顶楼的望月阁中,此时热闹非凡,推门入内,只见屋内围着一众权贵子弟,正在寻欢作乐。

  “王安石这厮,真是假正经,当日我吕家拉拢他,竟被他义正言辞一口回绝,还斥我为徒手好闲之辈,整日只知道寻乐勾栏瓦舍,败坏祖荫。可你们看看他,外表装得衣冠楚楚,背地里却和小姐暗通款曲,真是让人大跌眼镜。”

  说话之人是京城新起权贵吕氏子弟,当日聚会上韩琦因醉酒把王安石的事抖搂出来,早就传遍了京城,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一时之间,有人惊,有人叹,但最高兴的莫过于这般当日被骂得狗血淋头的“米虫”们。他们生来便居权贵之家,从小听着阿谀奉承之言长大,怎料他王安石,位不高官不大,却是油盐不进,拉拢不成,竟还把他们贬得一文不值,此事一度让他们觉得十分挫败,所幸后面出了那茬儿,这帮脆弱的温室花朵内心才总算找到了平衡。于是这段时间,在他们之间最流行的活动便是聚众数落王安石,以解心头愤恨。

  话落,席间另一人便接话道:“吕兄所言甚是,都说心虚的人叫得才最响,这王安石真是好心机。当日他四度辞官,本就有作秀之嫌,又装作正直清白,博了好些虚名,把大家都蒙在鼓里,幸好韩枢相揭了他的假皮,真是大快人心。”

  此时,一妓裹着枚红色纱束胸,上穿一件鹅黄色短衫,半开半露,一对酥胸若隐若现,好不香艳,正坐在他腿上,替他喂着酒。他忙把头凑过去一口气喝了,视线却是直直落入衣内,忽地伸手在女子腰间狠狠掐了一把,惹得她一声惊呼,假意嗔道:“爷儿可坏!”说着便欲转过身去,却被身后之人一把搂住,带着头上高高盘起的危髻猛地一晃,当即便散下些发丝,垂在额前,也不在意,只管咯咯笑着。

  就这一番嬉笑打闹之后,众人都有些乏了,一些性急之人早已站起准备离席,一人突然说道:“既是如此,此番离京,倒不如让他有去无回。”这人名叫李之昂,来历神秘,只说自己出自巨贾之家,权贵子弟虽对商人看不上眼,无奈他颇懂投其所好,素来和公子哥们交好,又有坊间传闻说他似乎和韩家有些关系,故众人皆不敢招惹。

  此言一出,众人复又来了兴致,纷纷坐下。见状,他便继续说道:“这王安石,现下已经有了一次作京官的先例,日后保不齐会再次在京留任,坊间虽流言四起,无奈皇上却照旧礼遇有加,早上更是赐了马车下来。按此情形,只要他一松口留京,仕途必是一帆风顺。”

  这话说得绝对,但却也是一大实话,当时朝堂之上,文武之争自开国起便从未断绝,之前的六塔河之事,狄青下台,此番争斗更有愈演愈烈之势;军事上军费庞大,险些拖垮了国库,却依旧兵力羸弱,以致辽夏外族,皆是虎视眈眈。值此内忧外患之际,朝廷正是用人之时,而王安石素负盛名,早年在鄞县执政时,更是大有作为,自然在朝廷极力招纳之列,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因是实话,众人皆是点头承认,而这时,便有敏锐之人站出来客观分析道:“王安石素来看不惯权贵之流,与其等着日后他位极人臣拿豪门贵族开刀,断你我财路,不如先下手为强,永除后患。”

  这话像是一把烈火,瞬间将众人内心的理智烧得精光,此前尚觉得杀朝廷命官是万万不可为之举,现下却觉得也不是不可以,至于如何杀,才是关键。

  静默片刻,吕公子灵光一现,旋即说道:“先前各地发了洪水,京师之外生灵涂炭,现下虽已过去一年,灾情却依旧严重,难民四处流窜,人在绝境中往往有着过激行为。这几月,各地打劫掳掠之举屡有发生,更有甚者杀人放火,一时间民心惶惶,混乱无比。而常州距离京城路途遥远,上任路上,王安石必会经过那些地区,到时我们买凶扮作流民,在一偏远之地,杀之而后快!而且有着难民这一幌子,到时候,朝廷再彻查,也查不到你我头上来。”说着,眼睛微微眯上,嘴角扯起一丝奸笑。这办法的确可行,加之屋内众人在不满王安石这一事上,倒是达到了惊人的一致。于是乎,一场阴谋正在酝酿……

  且说王安石一行数人,浩浩荡荡赴任而去。此次任命,可是实打实的一把手,王安石也算是如愿以偿。常州不比早年鄞县,毗邻繁华之地,若是用心,确能干出些名堂,在王安石看来,也真是一个好去处。坚持了两年的努力,总算换到了个心满意足的结果,王安石心中不免快活,于是携着弟弟一家兴冲冲离京而去。

  为首的马车载着王安石和长子王雱,第二和第三辆载着吴氏和一众女眷,后面跟着弟弟王安国。再后面的马车里,为了照顾方便,载着两个婆子,一人怀抱王安石幼子,一人身上倚着另一男童,正是王安国之子,而最末则是跟着家仆侍女及一干行装。一路上,欢歌笑语不断。

  刚入江南路,行至皖地边境一人烟稀少之地。为首的马车忽然急急停下,驾车的车夫狠狠勒紧缰绳。因为突然被拉住,驾车的马一时间施力不成,前蹄高高抬起,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

  恐其跌倒,车内的王安石忙拉住王雱,坐定后,便掀起侧边的布帘,问道:“王贵,怎么回事?”

  车外随行的管事忙解释道:“爷儿,前方有个四五岁的小童,可能是饿得慌了,一见人来,就晃悠悠地奔到马车前,险些撞上。”

  一边说着,一边拉起车厢前的隔帘,让王安石看清当下情况。

  只见地上跌坐着一个男童,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脸上灰扑扑的,一双眼睛大大睁着,因为方才受了惊吓,盈满水光,眼瞅着就要落下泪来,真真可怜。

  见此情形,王安石不免恻隐,忙唤了人来捧着干粮清水给他。

  小童见状,忙不停地磕头谢道:“多谢员外!多谢员外!”又语气怯懦地说道:“我爹娘就在前面,求求员外救救他们。”说着,颤抖地伸出手指着身后不远处。

  王安石闻言望去,只见不远处确实聚着一众灾民,因为力气枯竭,此刻皆或跪着或躺着或坐着,其中一人像是患了重病,正被一老妪搂在怀中,有一声没一声地痛苦呻吟,周围众人均是有气无力,低低哀嚎着。

  “安国随我去看看。”闻言,管事忙从后面请了二爷过来,又奔到最前端扶着王安石下马车。

  此时身后马车隐隐传来吴氏担忧的言语:“郎君,一路走来,遇上的难民一波接着一波,我们接济了不少,存粮盘缠都有些吃紧。虽已入了江南路,等到东路常州也还有些时日,若是再如此般赈济,日后恐难以维持生计了。”因为官宦之家的女眷不便抛头露面,吴氏只得隔着车帘说道。

  “浑家不必担忧,我自有打算,此地距离常州也不远了,再赶个几天就会到了,之后几天我们尽量省些口粮出来,足以熬到任上。士大夫应以天下为己忧,又怎能见死不救,安国,随我前去。”

  见王安石这样说,吴氏也不便再劝,只得在原地候着。

  刚去不多久,王安石、王安国两兄弟便领着众难民前来,命侍者捧出些炊饼,一一分了,又赐了一小袋米,众人皆伏在地上连连谢恩。

  此时却见那患重病的中年男子,却是腾地站起来,从腰间抽出一把银刀,直直向王安石面上刺去,而伏在地上的人也纷纷站起来向着人群扑去。见状,王安石大惊,忙侧身一闪,尖刀划破了袖子,臂上还是被割了一刀,当即鲜血迸出。大家都慌了,吴氏也顾不得什么礼教,忙探出身来,欲下车扶他,怎料却是被王安石狠狠喝住。

  “王贵,护送女眷们先走!”王安石高声疾呼。王贵闻言,却是踌躇不决,王安石只得又厉声喝道:“还在这里愣着作甚,快走!”王贵只得下令众人调转车头急速逃开,只留下些会武功的家仆。

  边道上,一溜五辆马车正在飞奔,因为顺序调转,王雱所乘的马车便落在了最后,此时,车内忽地飞出一道白影,重重跌在地上,正是书童汀时。

  “汀时,你疯了!”王雱急急吼道。

  “老爷是我恩人,我不能看着他出事。”在地上顺势滚了几圈之后,顾不得疼痛,汀时匆匆丢下一句,便头也不回地向前跑去。

  那个刺青,这是汀时此时脑海中唯一的念头,他虽懂些功夫,终究还不过是一个孩童,这么贸然跑回去,虽说是救老爷,实则杯水车薪。但就在刚才转弯之时,那个刺青突然掠过他的眼前,他如中雷击,是他!姐姐出事的那个夜晚,在肇事者被韩琦追着打的混乱之中,在王安石抱着姐姐恸哭之时,那个角落里匆匆而去的他,颈后也有这样的刺青。到底姐姐的死是意外还是阴谋,这个问题萦绕在汀时心中太久,这么多年他都说不出口,此刻仿佛真相就在眼前了,他于是顾不得那么多,毅然决然跳车往身后奔去。

  另一厢,马车一路不停飞奔而去,道窄难行,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顾逃命。马嘴边已经渐渐吐出些白沫,车夫手中的鞭子还在一刻也不停地朝马背上狠狠抽去。

  马车内的吴氏,此时焦急万分,身后夫君还不知生死如何,两个女儿又被吓得不轻,此刻紧紧钻进她怀里,小小的身子抖成筛子似的,身上的冷汗把衣衫浸湿,沾在背上,脸上泪痕还未干,却又止不住哭了起来,喊着“娘娘,我怕”。

  跑了半晌,行至一崎岖山道,一侧是垂直而上的高耸石壁,一侧则是深邃悬崖,险峻异常。车夫只得紧靠内侧,稍稍降低马速而行。许是先前以那种极限速度跑得久了,突然减速,前方一匹马便双蹄一软,直直跪倒在地,身后拖着的车厢也被它带着猛地一晃,竟生生拉着跪在地上的马翻下崖去。见此变故,众人皆大惊,吴氏忙一把掀起车帘欲探情况,只见前方王贵跌跌撞撞跑来,“啪”的一声,跪在地上痛哭不止,嚎啕道:“夫人……小少爷的马车,掉……掉下去了!”

  吴氏闻言,犹如五雷轰顶,当即昏厥过去。一对女儿见状,高声痛哭起来,而王安国的夫人听闻此噩耗,突然“啊”的失声尖叫,疯了似的跳下车扑到崖边,三四个侍女忙紧紧拉住她。此时夫人一个疯一个昏,管家王贵又是瘫在地上哭喊不起,众人见这般情景,都慌了神,一时间,哭声、叫声四起,场面一片混乱。这时王雱刚从后方匆匆跑来,脸上还在落泪,却能看得出是在拼命隐忍,嘴唇都被咬出血来,但他知道,现在这里只能靠他了。

  “王伯,别……别哭了,先把娘亲救醒再说。”王雱定了定神,抽泣着说道。

  王贵闻言,忙止了哭,心想: 我这老糊涂,真是昏了头了。便立即开始指挥调度起来,众人才又恢复了秩序。

  那厢王安石、王安国一众人等经过一番血战,总算逼退了贼人,却是伤亡惨重,过了好一会儿才一瘸一拐地追上队伍。怎料还未来得及喘气,二人便听得儿子的死讯,当即崩溃,跌坐在地上。王安石眼前浮现起小儿子生前种种,心像是被刀扎一般,又想及他如今跌下深渊,尸首也难以寻到,更是痛心不已,绝望地吼出一声哀嚎,不停捶着地。地上的碎石扎进他手中,不多会儿便血肉模糊,但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他此刻心中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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