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乘胜追击 第一节 丧葬日

  第二章 乘胜追击

  第一节 丧葬日

  吕府上下一片安静,房间内外都滋生着白色的小花。在卧室内,吕老夫人正因为吕赞的死而心力交瘁病倒了。她双唇惨白干裂,正“赞儿,赞儿”的叫唤着,声音时断时续,时高时低。低的时候,陪伴左右的吕夷简都听不清;而高的时候,府上的下人片刻不能安息。

  “夫人,赞儿已经去了。”吕夷简握紧夫人发烫的手。

  吕老夫人的头发凌乱,她忽地坐起身来,盯着吕夷简,嚷道:“堂堂当朝宰相,连自己的儿子都保护不好,你还配做宰相吗?”

  “夫人!”

  “那是你吕家唯一的孩子啊!”吕夷简的手臂被夫人抓破,露出几道血痕。

  “那是你唯一的孩子啊!吕家要断后了!断后了!”

  吕夫人松开手,向床的内侧靠去,不断重复着:“吕家要断后了!”

  “照顾好夫人。”吕夷简向身边侍女吩咐道,他想起身却发现脚如灌铅。

  “你真心狠,赞儿死了,你还不难过吗?”夫人又靠向吕夷简,此刻夫人情绪渐缓,但双唇之间仍继续开阖,声音渐小。

  自从吕赞死后,吕老夫人便神志不清,每天都会重复上述的对话。大夫说是伤心过度,导致肝血不通。吕夷简知道自己常年公务繁忙,是夫人一手带大吕赞的,每每他忙完政务回府,就看到夫人督促吕赞的学业或者是陪其休憩玩耍。哪怕天气稍寒,夫人也不顾自身,接过下人递来的棉毯来到吕赞的房间,见儿子无恙便心满意足。

  吕夷简曾嗔怪夫人过于溺爱吕赞,夫人总说赞儿是两人的血脉,他还小,要是横生意外,那后悔也来不及了。

  褶皱的床上几颗泪珠流荡开,很快汇聚成一片,如同人的头形。吕夷简抚摸水纹,脸靠上去,内心得到极大的满足,他嗫嚅道:“赞儿,赞儿,爹知道你是孝顺的孩子,你不会离开爹娘的。爹一定能照顾好你,爹还指望你给吕家续香火呢。赞儿,赞儿,你快回来吧!”

  夫人摸着吕夷简泛着泪光的双眼,身子伛着,瑟瑟颤抖:“赞儿五岁那年,误食毒物,夫君你不顾风雨当夜把他送往张太医府上救治;九岁那年,赞儿因背不出《论语》遭到夫君杖责,但之前,你都用相同的力鞭打自己;赞儿弱冠之年,夫君你高兴极了,五十年的佳酿拿出来爷俩分享,要知道这坛酒可是先帝恩赐的,多少名臣良将拜访你都不曾拿出。夫君,你是疼赞儿的,你可要为赞儿报仇啊!是范仲淹那个妖物弄死赞儿的!”

  吕夷简捂住胸口,夫人靠在他肩上,衣袖因抓痕而变得细碎。他抬头,屋檐上像盘旋着吕赞的亡灵,脑海里不断冒出冷酷的字眼:“吕家要断后了,吕家要断后啦!”

  “夫人!”吕夷简哀嚎着。两位年龄加起来过百的老人,紧紧相拥哀嚎哭泣,从远处看,身影就像两具白骨。

  其实吕夷简不是没有体验过丧亲和葬礼的悲痛。吕夷简童年时祖父龟祥任寿州知州,虽说是地方小官,但祖父为官清廉,政绩突出,去世时乡人叠万民伞以示敬重,当地乡绅更是赠予难以计数的丧葬品。那时吕夷简对生死虽无概念,但受父辈指引,他抬起头,稚声稚气地对乡绅们说祖父去世前吩咐禁止家人收受礼物,身后更应秉承遗训。乡绅们惊讶五岁的吕夷简竟有如此见识和勇气,不禁抚摸他的头,连说龟大人有幸,生的好外孙。年幼的吕夷简自然欢喜地接过这些赞美,真正让他意识到悲痛是伯父吕蒙正的葬礼。吕蒙正是先帝真宗时的宰相,三登相位,被先帝追谥为文穆。吕夷简还清晰地记得,伯父葬礼上,先帝真宗着素衣,犹如石雕僵立在伯父的墓前,不多久泪湿衣袖,悲泣大宋失去一位重臣。之后,真宗斋戒三日悼念吕蒙正的亡故。这一举动,使大宋朝无人不知有个受皇帝敬仰的吕家。不仅如此,在吕蒙正逐渐走向衰老时,真宗曾数次驾临吕府,问谁能委以重任。吕蒙正有八个儿子,但他答道:“诸子皆不足用,有侄夷简,宰相才也。”就凭伯父这句话,吕夷简日后得到重任。可以说这两次丧葬,都带给吕夷简无尚的荣光。

  而现在,吕夷简正面临人生第三场重大葬礼。皇帝、太后都来了,而逝者是他的儿子吕赞。在数万士兵面前,吕赞被范仲淹劫持遭到误伤。这一事实充满荒诞,堂堂的吕府几代人的葬礼无不天地动容,为世人敬仰。即使吕家人不能浴血沙场,也定是响当当的文臣,走得极为体面,逝者给予生者无限的恩泽。就像伯父吕蒙正走之前,为吕家延续了既有的光明,照亮了吕夷简的仕途。那么现在吕夷简唯一的儿子吕赞先他而去,又照亮了吕家什么呢?英雄?名将?良臣?也许守城的将士会轻声讨论,吕赞的死是多么得不合常理啊,范仲淹只是把短刀抵在他脖子上,吕赞就这样轻易地死了。不显贵的生,不庄严的死,这是吕家上下都无法容忍的。吕夷简已接连上书给皇上要求严惩罪魁祸首。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要一命抵一命,致范仲淹于死地。可如果判范仲淹死,无疑将牵连到整个逼宫过程中韩琦、张生等各派,甚至是皇帝与太后之间的平衡关系,就这一点上,吕赞的死便不能按事实公开,必须是染病而终,必须死得低调,死得稳妥。

  吕夷简无法想通,三代为臣的吕家竟然会遭到如此变故。他恨恨地将目光向看望自己的皇帝赵祯瞥去。

  赵祯身旁的太后则面无血色,望向别处。

  “丞相,怎不见尊夫人?”

  “大人,圣上正和您说话呢。”下人提醒道。

  吕夷简微微颔首:“圣上,老臣丧子之痛尚未恢复,恕臣不敬之罪。夫人痛失爱子,卧病数日。”

  “丞相,不必多礼。天有不测风云,吕赞意外之死,朕仿佛失去了左膀右臂,日夜难眠。”说完,赵祯竟也留下两行清泪。

  “是朕的不是,若是……”

  “启禀圣上,臣始终觉得赞儿的死应有合理解释,昭告天下。”

  吕夷简并不看向赵祯,而是将目光对准在旁边一言不发的太后。

  如果吕赞死在几年前,太后一定会借此将自己的反对者范仲淹处死。吕夷简这样想到,可是经此前宫廷变故,太后老了,鬓角泛白,脸上也多了几层褶皱,像又老了几岁。

  “丞相,吕赞的死,龙图阁直学士包拯已向朕禀明,范仲淹当日并未有意中伤令公子。”

  “那我赞儿不就白死了吗?”吕夷简面色发红,不怒而威,盯着赵祯。

  “吕丞相的意思是,吕赞的命需要我大宋皇室来偿还?”太后终于发声,“难道为大宋朝死去的将士都要向圣上讨说法吗?”

  “启禀太后,我吕家三代忠良,哪怕臣为大宋而死也不算什么,可是赞儿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老臣愧对吕家的列祖列宗啊!”

  太后进一步逼问:“丞相打算如何?”

  “严惩范仲淹!”

  赵祯道:“丞相,范仲淹已被贬为庶民。况且包龙图判案如神,令公子是遭误杀铁证如山,朕也看过卷宗,有人证……”

  “圣上!”太后打断赵祯的进一步解释,“本宫倦了,回宫吧。”

  自从逼宫一事后,太后的身子就每况愈下,常常坐立不过一个时辰就倦怠了。不过,吕夷简也知道这是太后有意回避的一种手段。

  太后对吕夷简道:“丞相是先帝托孤的顾命大臣,有许多事本宫需要依靠丞相辅佐,这十多年的江山风雨,没有丞相左右逢源,君臣也就无法一心了。”

  “太后言重了,臣只是尽臣子之心。”

  正当太后宽慰吕夷简时,管家神色慌张地跑过来,太后略有不悦。管家未向太后请安,而是跪在吕夷简脚后跟上。

  “老爷,你快去看看吧。”

  吕夷简拂袖斥道:“混账东西,速向太后请安!”

  太后并未质问,只是好奇地看向这个心中只有老爷的管家。

  太后道:“丞相让管家说吧,瞧这奴才也是不能憋屈的。”

  “老爷,夫人……夫人去了。”

  吕夷简突然失去重心,他挣脱众人的搀扶,倒在地上,只念叨三个字:

  “范——仲——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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