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

　　初中毕业考试前，孙尧整天腆着脸让杨颜给补习功课，杨颜还真好脾气地应了他。每天只要有点空，孙尧就搬着书走过来死皮赖脸地把我挤开，美名其曰要和杨颜成立一对一“帮扶小组”。

　　但中考成绩表明，孙尧不过是找个和杨颜静距离接触的机会，心思根本没在学习上。

　　他比杨颜整整少考了200分，即使扩招也没进一中，而去了隔壁的二中，失去了和我们，主要是和杨颜天天见面的机会。

　　其实我私心是希望孙尧可以继续和我们在一起的，我知道，孙尧于杨颜，早就不是那么简单的同学了。

　　但杨颜却表现得毫不在意，似乎早料到这个结果似的。在我一再逼问下，她才说出真相。

　　“得让他知道分别的苦，以后他才会努力不制造分别嘛。”

　　老谋深算。我只能连说几个“佩服佩服。”

　　017

　　我们中学考上一中的学生很多，但分到高一八班的只有三个，我，杨颜，张冶。

　　我和杨颜大概是上辈子修的缘分，才能持续着咱们的二人组。和张冶孙尧臭味相投并不同，我和杨颜那是惺惺相惜。

　　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认为。

　　用初中班主任的话来说，我和张冶才是一类人，都有那么点小聪明，但心完全不在学习上，要是把态度摆正了，指不定能考第一呢。对他这话，我自然是嗤之以鼻，呵，张冶是什么学习态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动不动就溜出去上网打游戏了，能把我跟这种“坏分子”相提并论吗？张冶也是一万个不同意，他虽然总分不怎么样，但是早在理科方面表现不俗，被数学老师当成活宝，自诩智商不凡，坚定认为自己和我这种数学白痴不是一个宇宙的。

　　所以我俩能考上一中都多少都有点瞎猫碰见死耗子的意思吧。

　　但杨颜和我们不同。学习于她仿佛是一出生就设定好的程序，成绩和我们的不是一个档次，一直是我们可望不可即的第一。

　　杨颜父母在她初一的时候离婚了。这种事说不好该怪谁，杨颜也从没说过他爸妈中任何一位的不是。他们并没有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对不起对方的事，但长年累月的争吵渐渐耗尽了彼此的好感。“离了也好，至少不用再听他们说那些难听的话了。”杨颜对我说。

　　最终她跟着妈妈生活，爸爸去了别的城市，几乎见不到面。杨颜在他们离婚的时候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舍，她只提出一个要求：“每年她的生日，一家三口要坐在一起吃一顿饭，绝不可以吵架。”

　　从那时起，我明显感觉到她变了。这种变化不是歇斯底里地咆哮，而是内敛型的，憋着一股劲，推着她不断往前走。

　　她说她要变得更好，才对得起妈妈对她的付出，才能强大到保护妈妈。

　　我很羡慕她可以那么冷静而坚定，但有时候这份冷静而坚定又让我心疼。

　　018

　　开学第二天就是摸底考试，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虽然嘴上说摸底考试没什么用，可心里还是明白，这一次和以前的小打小闹不一样了，班上同学全是市里各个地方的尖子生，再不是我们区的小中学里嘚瑟的那群没心没肺的熊孩子了，他们的野心和志向全都写在脸上。要是这次考不好，不是挨不挨揍的事儿，而是真的觉得脸上过不去。我虽然表现得毫不在意，但还是好怕在通向大学的这趟车上被甩下来，看着别人以200公里每时的速度往前飞奔，而自己在铁路边被风碾碎。

　　胡思乱想半天，终于朦朦胧胧睡着了，突然一阵玻璃杯打碎的声音把我惊醒。

　　“怎么了？”我下意识地睁开眼问道。

　　“不小心撞到杯子了。”林静正拿纸巾胡乱地抹桌子。

　　“几点了，你怎么还不睡啊？”我脑子还没缓过来。

　　“一会儿就睡了。”林静把纸巾扔进垃圾桶。

　　我顺着她的动作一瞥，垃圾桶里都是她之前演算完的稿纸，一团又一团，皱巴巴地跟她的眉头似的。

　　林静今年升高三，她的压力可想而知。以前她是那种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凑上去的风一般的女生，但现在却异常沉稳。甚至变得有些……寡言，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一个更明显的改变是：现在她几乎不再和我打架了。

　　“姐，你成绩那么好，不肯定能考上好大学吗，还这么拼命？”我问。

　　“不学怎么好，我又不是天才。”林静没抬头，“等你上高三就知道了。”想了想，她又转过身，补道，“你好好学，尤其理科。”

　　“唔。”你不是天才，那我就是蠢材了，我这样想，却不敢说。我知道接下来她要说什么，赶忙闭上眼睛装睡，不想再继续这个对话。

　　感觉到林静眼神从我身上移走，我睁开眼，开始神游。学习好的都学理，学理以后好找工作，有前途，大家全都这样想。我姐学的理科，杨颜也早定下要学理，可我怎么办呢？我讨厌硬巴巴的数字和公式，没有温度，可又不想选一条和他们不同的路。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杨颜、张冶一起去一座山里挖宝石，我坚持要走一条小路，可他们全都不理我，径直走了一条大路，丢下我一个人在黑漆漆的小路上默默地挖啊挖，什么也没挖到。任凭我怎么哭喊，再也没人理我。

　　我醒后，第一个念想是，还好是梦；第二个念想是，我要学理；第三个疑问是，这梦里怎么会有张冶关他什么事啊？我乐意摆脱他呢。

　　019

　　第二天一早考语文，我向来习惯考前不吃早饭，原因很简单：能多睡一会儿是一会儿。9点考试，我醒来已经8点了，风风火火赶到学校，刚打完预备铃，还有十分钟开考。

　　这次考试是全年级统考，二十个班按照入学成绩排名分班考试，我按准考证号找过去，定在第二列第一排，后边坐着张冶。

　　“晦气。”我嘀咕一声。板着脸坐下了。

　　“我还没嫌弃你呢。”我一坐下，张冶在后面捉住我的马尾辫，把头凑到我右耳边，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迅速松开手。

　　我一扭头，他气定神闲地叼着笔，一脸欠揍样。

　　这货。给你两分钟嘚瑟吧，语文差成那副德行，看你等会儿还能不能笑出来。

　　我一边得意洋洋地想着，一边把手伸进书包里拿笔袋。

　　不妙，没在熟悉的位置摸到笔袋。我不死心地把书包往外倒，纸巾、水杯、手表，杂乱地堆在桌上，就是没笔袋，监考老师正用一种警惕的眼神看着我。

　　这叫什么眼神啊。怎么了，我忘带东西又不是带了什么了不起的作弊神器！

　　怎么办，我心里打鼓，这会儿回家肯定来不及。我转头四下搜索，竟没个熟人。天要亡我啊。

　　正绝望着，从后排扔过来一只笔，砸在我眼前。我扭过头，张冶没表情地看着我。

　　“白痴。考试还能忘带笔。”永远别指望这人说出点什么好听的。

　　“你还有笔吗？”我悄悄问他。

　　“废话，不然我写血卷啊。”他白我一眼。

　　算他这次有良心，硬着头皮道个谢吧。我想。还没说出口，张冶朝我努努嘴，我回过头，监考老师一脸不悦地望着我们，仿佛我俩合伙骗了他几百万。

　　尴尬和羞赧，还有没说出口的感谢，我憋着通红的脸答完了试卷。还好考的都是初中的知识，倒也没费多大力气。

　　020

　　英语试卷发下来的时候，班主任喊我到办公室领卷子，我提前偷瞄了几个我关心的成绩，杨颜140，我143，陈晔146，全班最高分，我同桌秦媛媛138，果然这两位不是省油的灯啊。

　　我走到杨颜桌边，朝她眨眨眼，给了一个“哎哟，不错哟”的眼神，她笑了。

　　但我把陈晔的试卷递过去的时候，看到杨颜眼里的笑意一点点消失了，嘴角的弧度却仍然保持着。这样的杨颜，让我觉得有点心疼。

　　给张冶发卷子的时候，我幸灾乐祸极了。这货刚刚及格。

　　我尽量克制自己，以免爆发出惊人的大笑。

　　“想笑就笑，别憋死了。”张冶毫不在意地瞥了眼试卷，继续捯饬手上的魔方。

　　“以为我是你啊，小肚鸡肠。”

　　路鸣端端正正地坐在一旁做作业，干净的脸庞棱角分明，整个人散发出和我们这个年龄不相适的内敛与温润。尤其是跟张冶坐一起，这种对比十分强烈。

　　试卷上首写着：高一八班，路鸣。哦，原来这个“路”啊。他的字迹潇洒有力，一看就知道练过的。130分，嗯，英语成绩也蛮好。

　　四目交接，他递过来一张阳光的笑脸，我怔了怔，整个人好像也变得安静了，微微一笑，把试卷递过去。

　　“发完了赶紧走，别在这碍我事。”张冶的声音不合时宜地耳边响起。

　　尴尬。早该明白，在张冶面前，别妄想有什么甜美的场景发生。

　　021

　　入学考试各科的成绩很快就出来了，杨颜拿着班级排名表纸神秘兮兮地走到我座位前。

　　“想不想先看看？”她抖了抖手上的排名表。

　　“必须啊。”

　　秦媛媛去上厕所了，杨颜坐上她的位置，把排名表摊开。

　　杨颜以三分的优势超过陈瑶，成为班级第一，年级排名第九。陈瑶班级第二，年级第十二。果然是“提高一分，干掉千人”啊，在我们这小小的学校里，三分就差了三名。

　　紧跟其后的是路鸣，又一个不容小觑的对手啊，对杨颜而言。

　　往下再看六行，我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你打破了入学考试必摔的魔咒哎！”杨颜说。确实，排名比中考成绩排名还高两名，我的心稍稍松下来。。

　　“刚刚班主任说语文你拿了年级第一！”杨颜贴在我耳边悄悄说。

　　止不住的开心，语文和英语果然从来不会背叛我，真是亲儿子。

　　“还有个好消息哦，对你来说。”她手指往下游走，指了指张冶的名字，我看过去。

　　第二列就是语文成绩。张冶的名字后面赫然印着一个0，在众多三位数的成绩中格外醒目。

　　“他这次砸了，一门语文拉下了多少名啊。”杨颜说。

　　我懵了。

　　这是什么意思？张冶没答语文试卷吗？

　　我回想起考语文那天的场景，难道借给我的笔，是他仅有的一支？

　　什么东西在我心里撞了一下，酸酸的。

　　“哎，我总分就比陈晔高三分，虽然这次还是第一，但以后真的说不定了……”杨颜在我耳边说，可我已经消化不了这么多信息了。

　　“杨颜，你说，张冶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

　　“哈哈，这话被他听到，可又得跟你闹了。”杨颜笑道。

　　放学我没和杨颜一起，而是到停车棚找张冶。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我突然不敢问了，要是又被他用什么话羞辱一番怎么办？我才不想被认为是自作多情，或许他只是不想答试卷呢，毕竟他吊儿郎当的，经常不拿语文当回事儿。

　　我后悔了，想逃。张冶却已经过来了，到我跟前，刹车，一只脚踮着地。

　　“怎么了，想让我载你回家啊？”

　　“你的车我可不敢坐。”我说的是实话，张冶骑车如做人，闷骚到不行，一条马路不够他炫技的。

　　“呵，想坐也没机会，哥哥我的后座，可不是一般人能坐的。”

　　“我懂我懂，专属孙尧。”初中有段时间孙尧的车坏了，张冶每天载他上学放学，在我们学校也是一道诡异的风景线。

　　“你懂个屁。”他白了我一眼，“你来这干嘛啊，你又没骑车。”

　　我很久没骑车了，五年级张冶他妈给我的那辆粉红小车后来成了我的宝座，但最近车胎坏了，还没来得及修。我也乐得每天和杨颜一起坐步行，说来好笑，她至今还没学骑自行车。

　　“我……”我还在犹豫到底问不问。

　　“快说啊，孙尧还在等我打游戏呢。”

　　“你又去网吧！小心我跟你妈说！”

　　“哎哟大姐，拜托，我又不是小学生。”

　　行吧，拿打游戏这事儿威胁张冶我自己都觉得幼稚，他早就明目张胆了。

　　“你语文怎么零分？”我实在憋不住了。

　　“因为……我乐意！”

　　“张冶！你正经点行不行？”我盯着他，“那天你是不是就带了一支笔，借给我了？”

　　张冶没答应，看向远方，眼神特别……深邃。

　　“深邃”只维持了三秒，他就朝我哈哈大笑起来，“美得你！哥哥我没答题，是因为前一天晚上网吧包夜，打了一宿游戏，考试睡过去了。傻子。”

　　我是真傻逼！我自己也在心里骂了一句，果然是自作多情，羞不羞？

　　“没事我走了啊。”张冶蹬车窜了出去。

　　我站在原地，九月的太阳好烈，隔着一层层香樟树叶照在脸上，还是刺得我眼睛疼。

　　“傻子才相信张冶会干人事儿。”我仰起头，盯着香樟树叶间星星点点的银光，自言自语道。

　　022

　　晚上回家，在饭桌上我妈自然问起了我的考试成绩。

　　“还好还好，进前十了。”我疯狂地往嘴里扒饭，好让他们感受到我不是故意说得含混不清的。

　　我爸和我妈眼里放着光。

　　“年级吗？”我妈停下动作，我不抬头都知道她那张脸上写满了期待。

　　“……班级。”呵呵，还真是不了解您小女儿。反正自从我上初中，我爸就再没拿考试成绩威胁我了，所以我干脆破罐子破摔。

　　“嗨！白高兴了我。”我妈继续夹菜。

　　“一个林静还不够你高兴的啊。”我撇撇嘴。

　　“给她听到你叫她名字就死定了。”我妈一脸幸灾乐祸。

　　说完她沉下脸。

　　“哎，你姐姐什么都好，就是不爱跟我们说事。我都不知道这次她考得怎么样。”

　　“你就别白操心了，人家肯定前十，年级的。”

　　“那你就不能让我开心开心吗？”

　　“我怎么了啊！我好胳膊好腿你还不开心吗？”

　　我妈气结。

　　“林姝，你现在说话越来越没谱了。”我爸沉着脸说。

　　“好好好，我现在就去学习，考个前三！”跟我妈贫贫倒没什么，可是面对我爸那张不苟言笑的脸，真不敢造次。我放下饭碗，跑上楼。

　　“考不上大学有你受的！”我妈在身后吼道。

　　大学大学大学！我怎么这么惨啊！林静要担心的不过是985中上哪个更好，而我还在为能不能考上大学纠结。

　　同一个爹妈生的，差距怎么会这么大？

　　大概，我真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