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张冶从后座扔来的纸团砸到我头上时，我正托腮听班主任宣读班干部名单，毫无防备被吓到了，“呀”的一声叫出来，班主任这时刚读完我的名字，以为我在以某种方式表达想法，他推了推眼镜，表情没有一丝变化，问道：“林姝同学，你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没有！”我红着脸，赶忙摇头，尴尬得想钻地缝儿。得知自己如愿以偿，担任了英语课代表这一雅职的喜悦被冲得烟消云散。我回头瞪张冶一眼，做了一个“你死定了”的表情。他显然毫不在意这种威胁，歪歪斜斜地靠在椅子上，摇头摆脑，得意洋洋。我无可奈何，转过头看见班主任还在一本正经叮嘱新学期注意事项，只得摆出一脸“我在认真听”的面孔。

　　新班主任姓周，也是我们的英语老师，据说，他虽然看起来和蔼可亲，但要真是发起威来也是让人吃不了兜着走的。一中作为小城唯一一所省级示范高中，学风学纪自然和我们的小初中不一样，老师肯定也是拔尖的，于是我很识相地选择忍一时风平浪静，静静等待下课铃响起。

　　“呀！张冶！你找死是不是！在老师眼皮底下搞事！”微笑目送完班主任出门，我抄起桌上语文书一个健步冲到最后一排，卷成一捆用尽全力朝他背一顿猛砸。

　　果然是和我斗智斗勇大战过三百回合的人，张冶挨了两下立马像只猴似的抖擞起来，反手抓住我扎的马尾，疼得我差点没忍住掉了眼泪。可我是谁啊，能这么快投降？张冶这蠢货不管和我打多少次都不记得要保护自己的软肋，我一把揪住他的招风大耳朵，这家伙嗷嗷直叫三十秒，放松了在我头发上的用力，我见好不收，乘胜追击，另一手抓住他的衣领，势必要拿下这场胜仗。有几个爱起哄的男生一个劲地喝倒彩，其他人慌张着要拉开我俩，结束这场恶斗。我和张冶不慌不忙，两人将“你先放手！”“你先放！”来回说了三遍，才同时撤退。

　　“张冶你就是欠揍！”我抬起头，抹抹脸上的汗，拢了拢炸了毛的头发，不忘逞口舌之快，吵架他从来赢不过我，打完后再给他一顿臭骂，已经成为战斗之后我最后的倔强，可骂到一半突然停下了。

　　张冶的新同桌，一个长相十分清秀的男生，突然向我递来一张纸巾。

　　我红着脸接过来，满肚子的连珠似的话全都卡在喉咙里，张开口蹦出两个字。

　　“谢谢。”

　　“没关系。”他温柔地笑了。

　　张冶在旁边翘着二郎腿，一脸坏笑望着我，得意洋洋的样子宣告着这场这场战争的胜利。

　　我不好意思再多说一句话，低头踱回自己的座位，摊开语文书，死盯着最上方“烛之武退秦师”几个大字，佯装看得津津有味，其实连烛之武是何方神圣也不知道，满脑子溢出来千万条骂自己的词汇，你可真是蠢到家了啊林姝，怎么又被那家伙给耍了呢？今天是高中生活第一天啊，怎么能在这么多新同学面前出洋相？还指不指望塑造一个好形象了？我不觉用余光瞥向新同桌，她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真像个精致的瓷娃娃。突然想到开学到现在我还没正经跟人说过话，我清清嗓子，故作温柔地问道：“同学，我刚刚是不是吓到你了？”

　　“没有呀。”她转过头，温柔地笑了，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我跟通电似的，一下子明白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是怎么一回事儿了。

　　“那就好，那就好，你这么文静，真怕吓到你，嘿嘿。”我看了看自己暑假被晒得又黑又糙的胳膊，尴尬地笑了。

　　“哈哈，我以前，也和你一样呢。只是……这里没什么熟人，玩不起来。”她似乎有点失落。

　　“不不不！我跟他可不是玩，是实打实的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我连忙辩解，我才不想被人误会是和那个混蛋在一块玩儿的朋友呢！

　　这回她没说话，我突然想起还不知道她名字。“以后咱们就是同桌啦，请问我可爱的同桌芳名是什么？”

　　“秦媛媛。”她笑。

　　“这名字可真适合你，听着就很温柔。对了，我叫林姝。”

　　“我知道。”

　　“嗯？你知道？”

　　“是呀，刚刚老师不是读到你名字了吗？”

　　我想到刚才的窘状，摸摸鼻子，干咳两声，颓在桌上了。挣扎良久，最终还是选择原谅自己，所有情绪汇成一句话：张冶，你个混蛋！

　　想罢再也坐不住，窜到第一排找杨颜。

　　014

　　“我真是拜托你们两位成熟点儿吧，行不行？咱们现在可是高中生了，不是十二三岁的小朋友了，好吗？”杨颜听完我几年如一日的咒骂和告状，无奈地摆了摆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儿。

　　“我能怎么办，是他一天天偏找我茬儿！”

　　“那你就别和他一般见识，忍一时风平浪静嘛。”

　　“我要是有你这好脾气还能叫林姝吗，直接叫林妍好咯。”我歪头倒在她摞好的书上，看着她好脾气的样子，感到了挫败。哎，人与人，不，我与杨颜的差别怎么就那么大呢？想到平时张冶对杨颜轻声说话的模样，我不禁发起疑问，“你说，怎么我就没有被人好脾气对待的命呢？”

　　“要想被人好脾气对待，就得先磨磨自己的性子，别老那么急。你对别人客气，别人自然就对你凶不起来了。”

　　杨颜说的话很简单，但我却是第一次听到，在我十六年的生活里，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

　　我妈是梧桐路幼儿园的老师，我怀疑她把所有好脾气都给了园里的孩子，所以回家后阴晴不定，一点儿小事，尤其是我和我姐吵架这种事就能让她歇斯底里。我爸，典型的封建专制家长，凡事顺他其乐融融，逆他就得挨巴掌。这两位结合生下了同样难搞的我姐和我，整个家就是个恶性循环。温柔不只是我缺的，更是家里难找到的元素。

　　杨颜的话我认真思考了半天，觉得可真是人生哲理，比思想品德课上的一堆博爱友善的词语好懂多了。道理我是懂了，但在以后的许多年里，我还是没办法真正做到，面对最亲的人，常常一出口就是伤害。

　　“这样说我的问题还真的蛮大，那我下次见他就客气点。”我下定决心。

　　“这才对嘛。”杨颜不厌其烦地将被我弄乱的课本整理好。

　　“嗨，不说他了。你看到我新同桌了没？长得可好看，皮肤超级白。”我夸张地描述。

　　“嗯，我听说过。”林妍脸色正经起来，拉着我出了班门。

　　“她和我同桌，陈晔，是初中同学，从镇上考来的，成绩都很好，我听说她们学校都考上这儿的就她俩。尤其我同桌，学习特别用功，你刚也看见了吧。”

　　“好像是。目不斜视，我俩聊天她跟没听见似的。够高冷。”我脑里浮现出刚刚坐在林妍旁边的女孩，短发圆脸，皮肤微黑，头发蓬蓬的，怎么说……看起来就像学霸，整个人散发出“非知识勿近”的气场。

　　“不是高冷，而是把心思都用在学习上了。”杨颜抿着嘴，眼神透着某种我看不清的东西，仿佛是……强大的力量。

　　“嗨呀，你怕什么，你可是当了九年的全班第一哎，妥妥的，没问题！”我安慰杨颜，也是打心眼里相信她。

　　“哎，我……”

　　“班长，班主任让你去趟办公室。”杨颜刚想说什么，被一个同学打断。

　　“嗯，好的，谢谢你。”杨颜朝那位同学微微一笑，比我同桌还温柔好看。我看着这张脸，不由得想，怎么会有人这么完美呢？成绩好，脾气好，人缘好，能力强，真是活宝啊。

　　“对！差点忘了，大班长，小女子这厢有礼啦！”我夸张地作揖。

　　“你第一天面对当班长的我啊！”杨颜撇嘴。确实，她已经当了我九年的班长，从小学到初中，一天没落。

　　“哈哈，厉害得你。赶紧去面圣吧。”

　　杨颜笑着走开了。我转身回教室，碰上张冶的目光，他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杨颜教我的道理这会儿已经宣布失效，我给了他一个白眼。

　　015

　　一中的高一生享受众多优待，其中之二就是不用上晚自习，周六不用补课。

　　下午放学我就和杨颜早早回家了。我妈正在院子里摆置着她的花。

　　她今年暑假迷上了养花，种了整整一院子，各种乱七八糟的品种。据说养花是个高雅的爱好，能修身养性。我觉得靠谱，自从暑假我中考后，我妈的脾气仿佛真的变好了，整个假期也没怎么为难我。

　　我不知道这该归功于养花，还是归功于我考上了一中。

　　反正我要是考不上，那几盆花一定救不了我，我特明白。

　　“林姝啊，去吴阿姨家里给妈妈拿鸡蛋壳回来浇花。”

　　我一听这话整个人都要哭出声了。

　　吴阿姨是梧桐路西街角蛋糕店的老板。我妈坚信鸡蛋壳浇花效果特别好，跟淘米水洗头的效果一样好。我真不知道她为什么对这种偏方有着奇怪的执着。

　　拎蛋壳这种不体面的事，林静自然不愿意去。可去拿鸡蛋壳必须得经过张冶家门口，我一万个抗拒，不过我的反对向来无效，每周去蛋糕店的任务仍然特别“自然”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天知道我有多不愿意拎着满满两袋鸡蛋壳经过张冶家门口！

　　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个捡破烂的，张冶随时都有可以冲出来把他家垃圾袋塞我手上。我多想变成《封神榜》里的土行孙啊，好在地下遁过这段漫长的路。

　　但现实就是现实，尴尬而不可逃避。我只能祈祷着任何人不要和我打招呼。我，我实在笑不出来啊！

　　人微言轻，好吧，只能硬着头皮去。

　　推开蛋糕店的门，吴阿姨站在柜台里，特别热情地跟我打招呼，她是一个皮肤白，脸微胖的女人，笑起来很和蔼，整天乐呵呵的。我想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她做出的蛋糕都那么甜的原因。要是我妈做蛋糕，那一定是苦的，要么是辣的，反正不可能好吃。

　　我也装作很开心地跟吴阿姨寒暄，显得我特别乐意来拿鸡蛋壳。

　　“那你在这等会儿啊，我去后面厨房给你取，今天特别多，三大袋呢。”

　　我靠。这么多，想不被张冶看到都难。

　　“那太好了，谢谢阿姨。”我挤出一个虚假但毫无破绽的笑容。我想阿姨一定觉得我是真的很开心。

　　吴阿姨走近厨房，我长吁了一口气。

　　“怎么啦？”身后响起一声温柔的询问。

　　“啊？没什么，没什么。”我转过身，这个男生不就是……张冶的新同桌吗？他怎么会在这儿？

　　“你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呢。”他走到柜台前，看着蛋糕，小声地询问。

　　“没……”我嗫嚅道。

　　“那我请你吃蛋糕吧！你选一个。”

　　“不用不用。”我红着脸说。

　　“哎呀，是路鸣啊。”就在我难为情的时候，吴阿姨拎着满满三大袋鸡蛋壳出来了。

　　原来这个男生叫路鸣，我脑补了“呦呦鹿鸣”四个字，太符合他的气质了，长得好看的人连名字都这么好听呀。

　　不过，为什么他们看起来很熟悉的样子？

　　吴阿姨递过来的鸡蛋壳把我拽回现实。这一刻真的好希望拥有魔法，一个小小的魔法就行，让那三袋鸡蛋壳立马消失。

　　顾不得想那么多了，我赶紧从阿姨手里接过鸡蛋壳，飞快地说了句“谢谢阿姨”，和路鸣点了点头，用身体抵开玻璃门。

　　“哎，等等啊林姝。”吴阿姨的声音被我隔在门内。不能等了啊，我的鸡蛋壳很丢人诶，阿姨你不懂啦！

　　走出蛋糕房，我不禁纳闷，为什么每次见路鸣都很窘呢，上次是跟张冶打架的女杀手，这次是捡鸡蛋壳的流浪儿，这样想着，一个身影从后面飘来。

　　“走那么快干什么呀。”路鸣把一块布丁蛋糕递到我面前，“这是吴阿姨让我拿给你的蛋糕。”

　　拜托，我哪里还有手拿啊大哥。

　　“不用了，你吃吧。”我勉强一笑。

　　“那不行，我给你提袋子，你拿着蛋糕。”他说完这话，不容我拒绝，便从我手里提过袋子，把蛋糕塞我怀里。

　　啊，鸡蛋壳！我恨死你了。

　　路鸣竟然还把袋子举到眼前，一脸天真，笑着问我，“你要鸡蛋壳干嘛呀。”

　　“我妈要种花……”我尴尬地回答，不知道这理由他能不能听懂。

　　“哇！我爷爷以前种花也老用鸡蛋壳呢！我还以为这方法只有我家才会用呢！”他眼神里透着一种“他乡遇故知”的喜悦。

　　喔。原来这世界上不只我妈一个那么奇怪啊。

　　或者说，因为他这句话，我觉得我妈没那么奇怪了。

　　我觉得难为情的事，路鸣却能这么大方的说出来，而且经过他这么一说，好像一点儿也不难为情。

　　自信又快乐的人，真的好有感染力啊。要是每天和这样温柔的人在一起，一定整个人也会变得不一样吧。

　　我想起上次去拿鸡蛋壳遇到张冶，他坏笑着说：“哟，林姝，兼职卖鸡蛋了吗？”

　　卖你奶奶个腿啊，这货永远只会开令人讨厌的玩笑。

　　路鸣坚持把我送到家门口。

　　“下次要是再去拿可以喊我哦，我力气大！”

　　说完这句，他和我挥挥手，原路跑回去了。一个人走过梧桐路的时候，总是嫌这条路太长，走得再快也是煎熬。可现在突然希望这条路可以长一点，再长一点，好让这个少年的背影，可以不那么快从我严重消失。

　　好看的人，跑起来都像一阵清风啊。

　　哎？他家住哪儿啊？竟然忘记问了。怎么从来没在附近看过呢。

　　我盯着怀里的布丁蛋糕，又看看家门口的三袋鸡蛋壳。

　　嘿嘿，鸡蛋壳……也不是那么讨厌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