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二年级的暑假,梧桐路发生了两件大事。
杨颜一家搬走了,她家在附近新建的小区买了房子。
张冶一家搬来了。他父母在外打拼多年,终于决定回小城创业。
张冶家住到了杨颜家原来的房子,梧桐路7号。
杨颜搬走那天,我俩抱在一起,哭得如丧考妣。
所以我妈和她妈赶紧把我俩拉开了,并命令不许哭。
“林姝啊,没事,反正又不远,你俩还可以一起上学放学呀。你还可以去新房子玩呢。”这是杨颜妈妈温柔的劝说。
“再哭我揍你了!”这是我妈。
总之我俩抽抽噎噎地停止哭了。并约定以后每天都要一起上学放学,每个周末都要去她的新房子玩。
007
张冶搬到梧桐路的那天,是二年级暑假的最后一个周末。那两天我正在林静的新家里扮公主,和林静庆祝我们的新城堡,可谓是乐不思蜀,所以对他的到来毫不知晓。两天后的周一,三年级的我们开学,那天其实和寻常日子没什么区别,太阳特别大,梧桐路的地面斑驳得很好看。下午摸底考试就来了,我至今也不明白这种一开学就考试的规定是谁发明的,又有什么意义。难道是故意为难我们学生?偏不让人快快乐乐地过完假期?或者,让我们早早明白“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人生哲理?
说这么多就是因为这种入学考试我就没一次发挥好的。那次也不例外,数学成绩从来没下过90分的我只考了80分,看到试卷的第一次体会到了人生的灰暗。多年后的高三,面对着屡屡不及格的数学成绩,我总是会回忆起这个下午,感叹一句:“当时果然还是太年轻了!” 80分,多么优秀的分数啊!但对一个三年级的没经历过大起大落的小女孩来说,这实在是一次不小的打击。更要命的是,我那会儿怕死了那个个子很高还每天穿高跟鞋的数学老师,尤其是那双会发光的眼睛,瞪谁一眼谁得少半条命。数学老师姓姚,导致我后来每次遇到这个姓的老师都会心里一紧。
怕什么就一定会来什么,躲是躲不了的。三年级的我已经被迫明白这个道理了。当杨颜来和我说数学老师在办公室等我的时候,我一口水没咽下去差点呛住,诚惶诚恐、一步三回头地挪向办公室。
“这位同学,找谁呀?”当我在办公室门口东张西望的时候,坐在门口的一位老师实在看不下去了。
“没,没找谁。”我往后退了退。
“林姝吗?快进来!”好巧不巧,姚老师偏往门口看了一眼,我退怯的样子被看个正着。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进。
“好了,课本之后老师会帮你领来,你先去班上吧。”我刚走近,听到姚老师对桌前站着的男生说道。他一回头看见我,咧开嘴坏笑,一溜烟跑了。
这男生真黑,还有点讨厌,我只瞥了他一眼,在心里下了结论。
说来也怪,后来许多年里,我很多次认真看着张冶,但所有的印象都没有这一眼来得具体和深刻。我想,如果青春有开始的话,那这个坏笑应该就是我从童年的幼稚到青春期的懵懂的转角吧。
“在门口不敢进来?知道我找你来什么事了?”姚老师问,语气很平淡,眼神很犀利。
“我……考试考差了。”
“你也知道呀,那你说为什么考差了?”
“暑假没认真看书……光顾着玩。”我本来想给自己找个理由,譬如暑假我去乡下奶奶家了,或者课本丢了什么的,但一面对她那双眼睛,顿时什么小九九都忘了,只能最本能地用简单的话老实交代。
“下次再不能这样了。”她轻轻拍下我的头,算不上是惩罚,以示警告。
我实在是太紧张,一时眼眶竟有些发湿,慌忙点了点头,在她的示意下灰溜溜地出了门。
一出办公室,我第一个想法是:被爸妈知道了怎么办?害怕又委屈的感觉一齐袭来,我匆忙跑到厕所,怕被人看见笑话。彼时的我不知道,我狼狈的样子全落在了张冶的眼里。
008
从厕所出来,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向爸妈瞒住这场考试。涂改分数在当时我的认知里,是属于“大逆不道”的罪行,瞒住考试成绩也需要莫大的勇气。我爸在我上小学第一次考试前说,要是考试成绩低于90分回家就得挨揍,他决不是简单说说而已,我一直这样坚信,他的巴掌我和林静没有少挨,往往是在寒暑假中的某一天,会毫无保留地爆发出来,用他的话说是:新账旧账一起算。
我第一时间把这个决定告诉了杨颜,让她千万不能在我妈面前说漏嘴了,她爽快地答应配合我。杨颜对我的无限包容从来没有任何犹疑,这一良好习惯,很早就已经养成了。我甚至觉得,她骨子里是很支持的。
009
“我叫张冶。”老师领那个黑黑的男孩上讲台,让他作自我介绍的时候,他只给出这么四个字。姚老师有点诧异,问道:“还有吗?”
“没有了。”张冶直视老师的眼睛,一点儿没退避。
老师没再说什么,指指我身后的一个空位,让他坐下了。
我完全没心思管他,满心想着怎么让这个我的欺瞒大计完美实现。做梦也没想到,这一切都被坐在我身后这个混蛋给搅黄了。
下午放学后,我和杨颜一起回家,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千纸鹤,郑重其事地放在我的手心,“林姝,这是我课间给你折的,千纸鹤代表着平安和幸运,希望你今天可以成功。”
我感动地差点落了泪,“杨颜,你真好。”
“好啦,赶快回家啦。”杨颜跟我挥挥手。
我满怀希望地进了家,还没施展演技,我妈就在饭桌上说:“林姝,我听你同学说你考试才考80分是不是?”
“没……没有!”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撒谎。
“没有?那你同学刚怎么会一见我就说。”
“谁,谁说的……”
“就咱们街上新搬来的那家的孩子,不是跟你一个班吗?叫什么来着?”她转过头问林静。
“张冶。”林静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毫不犹豫地说出了那个名字。
我至今想不明白当时的反应怎么会那么激烈。考砸了的屈辱,怕挨揍的惶恐,谎言被揭穿的愧怍一齐袭来,我丢下饭碗,跑进屋子,一把带上门,上了锁,靠着门哇哇大哭。他们仨好像被我吓到了。我妈在外面拍门,我死活不应,哭着喊“我不开门!”其实最大的担心还是被我爸揍。我妈那天破天荒的,竟然在门外劝了十来分钟,我才终于喊出了我的担心:“我开门了爸爸就会打我!”
最终的结果是我没挨揍,但是屈辱感深深地留在了心里。“下次再考这么点哭也没用。”我爸在我平静下来后说。这话又让我恐惧了一个学期。
最可恶的是以后的每场数学考试,我不只要面对一个别人家的孩子——杨颜,还多了一个张冶。这货语文成绩奇差,可数学却好得要命,回回比我高。
从那之后,我单方面宣布我和张冶势不两立。很多年后我拿这件事质问他时,他涨红了脸,狡辩道:“我才不会那么无聊!”
可我还是觉得,他一开始就那么讨厌。
010
后来我和张冶再也没好声好气地说过一句话。
五年级我学骑自行车,踏着我家的二八自行车歪歪扭扭地在街上滑溜时,每天平均摔十次,三天下来,胳膊腿上没一处好模好样的。第四天早上,我一进教室,坐在后座的张冶和他的几个狐朋狗友看着我捂嘴偷笑,我白了他们一眼,忍住冲过去抓住张冶一顿暴打的冲动——因为胳膊实在疼,提不起劲儿。刚坐到位置上,从后面传来一阵阵刺耳的笑声,夹杂着“摔倒”、“真笨”的词语。我怒火中烧,不用说也知道是张冶这货宣传的。
自尊心在五年级的女孩心里早已生根发芽,我怕极了别人在我失败的地方开玩笑。张冶显然不懂这个道理,他一次次地拿我的弱点开着不合时宜的玩笑,自以为很有意思。男孩子真的是发育晚,情商低吗?我不知道,可我确实恨透了他们那副伤人而不自知的愚蠢模样。
下午,放学回来我胡乱扒一碗饭,我妈看我匆忙的样子,说:“林姝啊,要不你现在别学了,你身板小,车子太大了,等长大一点再学吧。”
“不要,我今年就要学会。”嘲笑我是吧张冶?我偏要做到。
我刚出门,看见张冶他妈推着一辆小型自行车进来了。我虽然恨死了张冶,但却很喜欢他妈妈。我妈不爱打扮,留着短发,在我幼小的认知里,只有长头发、白皮肤、涂口红的女人最美丽。张冶的妈妈无疑就是这样的典型,而且脾气好,他家搬过来这么久我没见过她妈跟他爸吵过一次架,即使张冶那么淘气,她也从来没有大声吼过他,偶尔说他几次,语气都是那么温柔。
我停在门口,带着满脸的问号。
张冶妈妈走过来,冲我甜甜地笑了,拉起我的手,说:“阿姨看你这几天一直在学车,你家那辆车太大了,不像是你这么小的女孩子骑的,阿姨家里有俩张冶以前的小车,你用这辆好啦。”
“张冶的?我不要!”我想都没想说出了这句。
“啊,不是不是。”她妈赶忙摆了摆手,“是别人送给张冶的,但他一直都没骑过,他嫌这车是粉色的。”
我看着那辆车,又看看张冶妈妈满脸母爱,已经心动了,但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背着我妈擅自收下如此“大礼”。
果然是我喜欢的阿姨,一眼就看出我的为难。
“没关系,阿姨这就和你妈妈说,只是给你学车用,快去吧。”
我心花怒放,从阿姨手里接过来自行车把手,欢天喜地地推走了。
后来我学车的时候,张冶这货老和我偶遇,我越想在他面前好好表现,越是着急摔得惨,好像天生小脑不发达。
张冶实在看不下去了,走到我车前,说:“喂,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多少天了还是骑不好?”
“关你屁事。”
“当然关我的事!这是我的车,摔了我不心疼的啊。”
“……”得嘞,我算是学到了,拿人的手短。
“白痴。上去,我扶着车后座。”
“你行不行啊?”我怀疑地看向他。五年级的张冶……怎么说,比我高那么点儿,黑,瘦。跟猴似的,看着就没安全感。
“废话。全世界不行我也行。”他双手扶着后座,别说,还真有那么个架势。
我白了他一眼。推翻了之前的结论:找遍全世界也找不着这么自恋的猴儿。
我坐上去,艰难地蹬着脚踏板,眼睛盯着前车轱辘,张冶在后面咆哮,“白痴!看路,别看车轱辘啊!”
我慌里慌张往路看,又忘了脚上的动作。“傻子!你倒是蹬啊,要我推你跑吗?”
这样被骂了几十句,我真的有点免疫了。说实在的,这还是第一次张冶骂我我没想还嘴,估计全部脑神经都调去控制眼睛和腿了。
骂似乎不是白挨的,在街上蹬了几个来回后,我感到脚底生风,蹬得愈发快了,高兴之余,扭头想和张冶嘚瑟,结果一下子摔倒在地,原来张冶这货早就松开手,站得远远的。看我摔了,他一个箭步冲来,毫不犹豫地扶起车子,很温柔,对那辆车。
“笨鸟!多练练吧,想飞还早着呢。”张冶停好车,吹着口哨溜走了。夕阳下他的影子长长的,更瘦了,看起来特别讨厌。
这猴就不可能好好干一件人事儿。
我气得七窍生烟,被嫌弃的痛和摔倒的痛到底哪个更痛,一时分辨不出。
我俩的梁子,早早就结下了。还是个死结。后来许多年,张冶的所作所为就像一滴滴502胶水,把这个结粘的越来越牢固。
011
六年级的时候,全国的女生都喜欢周杰伦。小城的女孩们买不起专辑,只好偷偷藏着印有他的明信片和贴纸,在歌词本上一遍遍地誊抄歌词,要是不留意写错了一个字,就拿贴纸粘上去。这么精致的本子,是万万不可以用修正液涂得乱七八糟的。传递歌词本成了某种神秘的仪式,也是女孩们之间友谊深厚的象征。
我和杨颜自然也不例外。
我俩各自有一个精致的歌词本,杨颜的上面还有各式插图,特别可爱,是她妈妈送她的生日礼物。我的却是土气的牛皮本,还是我偷偷从我爸柜子里偷来的。可是我坚信我俩都有光明的未来。
我凭借自己儿时的绘画功底,硬是把牛皮本用出了花。看样子我小时候就很明白内涵比外观重要的道理了,本子看起来很普通,翻开却一页页都是精品。
可这样精心布置的本子,却毁在张冶手里了。
班上同学将我和杨颜的本子奉为圣经,互相传阅。传着传着,不知怎么到了张冶手里。
他是真的欠,看了还不满意,刷刷地在本子后面写了六个大字。
“张冶到此一游。”
游你大爷啊!
我为这事哭了整整一节课,老师以为我生病不舒服,在杨颜的担保下,才答应没让我妈来接我回家。
这么完美的本子,被这六个字毁于一旦,无法容忍张冶的丑字,更无法容忍撕页后的毛边。
至今这个本子还躺在我的书架里,这是我永远不原谅他的铁证。
其他的诸如故意偷我的健力宝“再来一瓶”的拉环,把我座位上涂上胶水,在路上把我书包拉链偷偷拉开的坏事,简直数都数不清。
012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话一点也没错。张冶和孙尧不知道怎么地玩在了一起。我和杨颜管他俩叫“妖冶组合”。杨颜说的时候他俩默默地不反对,我一说张冶这猴儿就拼了命似的跟我闹。倒是孙尧,从一年级那事儿之后再没跟我乱来。
原因很简单,但我直到小学毕业时才知道,原来孙尧一直喜欢杨颜。
学校为毕业生举办了毕业晚会。杨颜品学兼优,自然是主持人,我想不通的是,为什么语文老师会选张冶做男主持,明明这货语文刚刚勉强及格啊。
老师的理由是,张冶在大城市读过书,普通话标准。
呵,这也行,这小子真是走狗屎运了。
不过转念一想我还挺开心。和杨颜这朵校花做搭档,全校小男生的眼神就可以杀死他了吧。
可是这货偏偏看起来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真恨得人痒痒。
装蒜。其实晚上在被窝捂着笑呢吧。
“林姝,晚会结束的时候你在后台等我一下,我要给你一件毕业礼物。”
就在我鄙视张冶强装淡定的时候,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我桌前,丢下这句话离开了。
嗯?这货还会给我毕业礼物?一定是逗我的吧。
不知道“妖冶组合”是不是早就串通好的,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救了谁,总之他俩在联欢会最后结束的时候,做了件可以载入史册的事。
明明已经谢了幕,张冶突然来一句,“接下来我们还准备了一个小惊喜,但和晚会无关,有兴趣的同学可以留下观看,没有兴趣的同学可以自行离开。”
离开你个鬼啊,你都这样说了谁还愿意离开。
刚刚抬起的一众小屁股又乖乖地坐下。
张冶的话筒被递到台下的孙尧手中,孙尧竟有点紧张,磕磕巴巴地说:“杨颜……毕业了……我很舍不得……长大后……我想你做我……女朋友……”
说时迟那时快,林妍没等他说完,立马回道:“好呀,长大后,我们一直做好朋友。”说完鞠了一躬,下台。
于是,孙尧磕磕巴巴的版本就这样被杨颜改成了“我们一直做好朋友”。
我想孙尧内心是崩溃的,他以为杨颜真的听错了。
但我听清了,而且知道杨颜是故意的。我匆匆跑到后台找她,她哭得那叫一个响亮。看我来了,边哭边说,“这人怎么这样啊……胡说八道……我好丢人啊……”
我一边拍她后背,一边向她保证大家一定没看听清孙尧的话,因为台下同学好多都感动哭了,在那喊着“杨颜,我也要和你一直做好朋友”呢。
杨颜这才止住哭声。我俩定下计谋,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孙尧这时候猴头猴脑地窜到后台了,杨颜怎么也不理她,拉着我就走。
算是孙尧罪有应得,以后的初中三年,杨颜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把他耍得团团转。
回到家我才想起张冶说要给我礼物的事,我纠结了半天,万一是真的呢?
就相信他一次。
我拉着杨颜在张冶家拐角那踢了一个多小时的毽子,才看到张冶背着书包,拎着主持服,颠颠地往家来。
我扔下毽子,蹬蹬蹬跑过去。
“对不起啊,忘记要等你了,回到家才想起,就和杨颜在这儿等你啦。”我讨好地说,礼物还没到手呢,得客气点。
“你这是等我吗?明明玩得很开心。”张冶黑着脸。
“一边玩一边等嘛。”我有点心虚,眼笑成一条缝,“礼物呢?”
“没了。”说完他推开我,径直回了家。
果然是逗我的吧!什么人啊这是,就不该相信他。
杨颜哄了半天,我才忍住没在他家门口破口大骂。
一直到毕业那天,我再也没和张冶说过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