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003

  我和杨颜之所以能成为好姐妹,还有一个重要的推动因素,那就是我姐林静。

  看人可真不能光凭名儿,别看她名字听着安安静静的,其实她整个人除了名字和“静”沾个边儿,我敢肯定绝对没人再会把她和“文静”这种词联系到一起。

  这事儿所有人都明白得很,可她自个儿像是不太清楚似的。曾经我和她因为电视机里的帅气新闻主播眼睛到底盯着谁而大吵起来,她扯着嗓门一字一句地大吼:“他!就!是!在!看!我!林!静!”我气得不经大脑思考脱口而出:“就知道吼吼吼!你看你配叫林静吗?”

  这话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果不其然,我这位姐姐像只被踩住尾巴的猫,整个人跳着朝我扑过来,揪住头发就是一阵暴打,我哭着喊着不敢还手,明白自己犯了她两个大忌:一是当着面叫她名字,在她心里,姐姐永远是姐姐,即使就比我大了三岁,做妹妹的怎么也不能直呼其名;二是说她太凶,不配“静”这个字,这可不让她觉得受了莫大“羞辱”吗?

  我和林静从小打到大,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而结果,总以我失败告终。

  大人们总以为小孩子打打闹闹不算什么,但只有闹过别扭的孩子才知道,小孩子不只是闹着玩儿,当时是真恨彼此。原因很简单,我们都觉得对方的出现是自己最大的威胁。

  小城古老质朴的另一面是保守愚昧,我爸妈就是种种封建思想的捍卫者,他们庞大腐朽的思想体系中有这么一条:重男轻女。于是林静在出生满月后,便被寄养在乡下姥姥家,他们想要躲避计划生育的政策,希望能再拥有一个生儿子的机会。

  被愚昧思想禁锢住的人真的可恨极了,说不通道理,听不进劝言,冥顽不化。

  但他们也是真的可怜。

  我同情爸妈,同时也觉得他们很可恶。

  直到林静5岁,才被接回来读幼儿园,那时我已经2岁了。她在乡下虽然生活条件没那么好,但实实在在是个“大王”,姥姥姥爷什么事尽顺着她,要什么给什么。虽然爸妈时常去看她,但在她小小的脑袋里,这对夫妻和隔壁的舅舅舅妈没任何区别,甚至不如他们。所以当她突然被爸妈接回来,得知以后不能再和姥姥姥爷一起生活的时候,实在是无法接受,她恨爸妈,也同样讨厌我。而我,过惯了一家三口的生活,也分外排斥这个不速之客。我总是对她大喊“你走!你不是我家人!”,我妈每次听到这话都会狠狠揍我,于是我更加讨厌林静,觉得是她让我挨揍的。

  林静回来三个月后,我姥爷来看她,她哭着喊着要跟他回家,姥爷于心不忍,也是实在想念,想要带回乡下。可我妈坚持认为现在带回去就前功尽弃了,说什么也不让。

  姥爷最终走了,林静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哭得撕心裂肺,边哭边嚷嚷。

  我妈脸色很不好看,拿了钥匙打开房间的门,跟林静说:“这就是你家,你以后就要在这儿读书了”

  “不是不是!我要回家。我要姥爷。”林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妈第一次打了林静,吓得我也缩在一边。

  到最后她也哭了,“你说这不是你家,你嚷嚷,你是要让别人听到以为我在虐待你吗?我对你怎么不好了?我难道不是你亲妈?”

  “不是!我要姥爷!”林静嗓子已经哑了,只重复这一句话。

  从那之后,我妈再也没揍过林静,她知道林静的性格有多倔了,跟她年轻时候一个模样,认定的事八头牛也拉不回,就是被打死也不会服软。

  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林静成绩足够好,在我爸妈眼里,成绩好就代表着什么都好。所以即使林静脾气臭,跟他们犯呛,可成绩单就是最好的保命符,她在家里的地位随着一场场考试高分而逐渐升高,甚至我觉得爸妈有点怕她。

  所以他们常常骂的人变成了我,我因此更讨厌林静。

  004

  印象中有那么一次,林静做了一件震惊梧桐路全街人的事,同时也震慑住了我。

  我和杨颜幼儿园那年,痴迷在家门口玩过家家,她扮妈妈,我扮爸爸,我负责搭砖建屋子,她则用橡皮泥捏娃娃。中午我俩被喊回家吃饭,约定吃完饭再玩。回来之后发现搭好的房子被踢开,娃娃四分五裂。

  而不远处邻居一个熊孩子正拿着我们的橡皮泥捏玩具呢。

  我和杨颜去找他理论,他不仅不还,还一个劲地哈哈大笑。我俩望着支离破碎的“家”,委屈地哭了起来。

  林静那会儿是二年级的小学生,背着书包刚准备去上学。路过门口看我俩哭得跟泪人似的,那个熊孩子一边得意地朝我们吐舌头,一边把橡皮泥扔得老远。她二话不说把书包往地上一掷,冲过去一把揪住小男孩的衣领。

  “给我把东西摆好!”

  熊孩子显然没料到这阵仗,挣扎着想要反抗,可他战斗力太弱,根本不是林静的对手。于是只能昂着头喘粗气,保持着一个奇怪又倔强的姿势。

  他还是太年轻了,跟林静比犟,没有人会赢。

  林静朝他手心就是几巴掌。“你还不认错是吧!”一边打一边吼,像一个严酷的家长。

  我和杨颜吓得不敢哭了,呆呆地站在原地。

  熊孩子一开始还噘着嘴不服气,林静又打了两下,他突然爆发出一声大哭,像一声炸雷,响彻梧桐路。

  林静并没有被吓到。

  “哭也没有用,你今天必须把东西摆置好。”林静抓着他不松手。

  最后熊孩子的妈妈听到哭声赶来,好求歹求,林静才放掉他。

  但前提是他妈妈得替他建好我们的房子,捏好娃娃。

  从此林静在梧桐路的地位得以稳固。哪家孩子不听话,他的父母最后放出的大招就是:“再哭我就把你送去见林静姐姐!”

  哭得再凶的孩子听到这句话也会屏住呼吸,哭声戛然而止。

  我和杨颜沾她的光,从此再也没人敢和我俩玩过家家。当然,也没人再欺负我。

  除了林静本人。

  所以我小时候根本不懂这个姐姐是干嘛的,她凭空出现,像一只擅长争斗的公鸡,昂首挺胸,跟这个世界作对。一言不合就和我争起来,一点没有做姐姐的觉悟。即使她为我手撕了熊孩子,在我幼小的心里却仍然将其归结于“她脾气很差”的原因中,完全不懂她为什么那么执着地要他认错。

  我俩长时间保持着敌对状态,直到后来两人长到足够大,能够搞明白“亲人”这个词的含义为止,这不是我们的错,也不单单是爸妈的错,这是许多错误的结果,我们只是错误链上的一环,更是可怜的受害者。

  直到现在,我和林静仍然回避一起回忆当年的事情,我们很清楚,来自童年的伤害非常单纯,但同时又太直接,那种痛一直深深藏在心里的某个角落,一个偶然的静夜,还是会在梦中发作。我们之间不需要说原谅,但这些事,永远不该成为聊天的话题。

  005

  和林静之间缺失的姐妹感情,杨颜却补给了我。

  她和我一起上学放学,把好吃的分享给我吃,把我妈不给我买的芭比娃娃偷偷运到我家,和我一起给娃娃换装梳头,为这件裙子该搭哪双鞋争得面红耳赤。却从来不会恶语相向。

  这些林静和我从来没在一起做过。

  我和她更多时候是为争夺一瓶AD钙奶而大打出手,最后两人一起被罚站,罚站的时候继续打。

  看《三国演义》的时候,我感触最深的一句话就是周瑜临死前说的“既生瑜,何生亮”,尽管那会儿我并不懂这句话背后是饱含着周瑜怎样复杂又深刻的情感,我还是觉得太有道理了。

  我也想问问我妈:“既生静,何生姝?”何况是在计划生育那么严格的90年代。干嘛给自己添堵,给我和林静创造这么混乱的童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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