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我和杨颜认识十五年了。

　　十五年前的盛夏，我在梧桐路落地的时候，杨颜刚六个月，我俩剪过同一个发型，穿过同一件棉袄，甚至，我怀疑也共享过同一片尿布。

　　小城地方小，横七竖八的街道星罗棋布，梧桐路不过是其中毫不起眼的一条。如果一定要找什么特点出来，那也就是自西至东种满街道两旁的梧桐了。夏天是梧桐路最美的季节，比巴掌还大的绿叶跟大棚似的搭满细长的一片天。梧桐路的老人不爱待在空调屋，一定要搬出凳子，拿张蒲扇，坐在树下悠悠地晃着。这是我最爱看的一幕。

　　有小朋友过来了，拽着白头发老人的胳膊，问道，“奶奶，不热吗？”

　　“心静自然凉。”老人答。

　　小城老人多，要是有人愿意陪着聊天，他们能向你滔滔不绝说好几个小时的当地历史，从春秋战国到新中国的成立，他们会细数几千年来曾有几个朝代的帝王定都于此，又发生过几场了不起的战役。

　　小城被厚厚的城墙包围着，几千年几经沉浮，却都未伤根基。岁月沉淀出的味道至今仍滋润着城里的居民们。小城的一面灯红酒绿，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但另一面是我们这些被保护的老城区，住在青石板铺成的大街小巷里，沿袭着质朴的生活方式和传统的人情礼仪。

　　梧桐路自西而东，两面相对，共有50间房。二十年前，我爸妈和杨颜爸妈从老家来到这里，成为这儿第一批入住的居民。她家在街西7号，我家在街东21号。三年后，我姐林静在这儿呱呱落地。再过三年，杨颜和我一先一后，成为梧桐路的两个新成员。在这几年中，梧桐路上渐渐有了我家对面的杂货铺，杨颜家隔壁的蛋糕房，还有了花店，理发店，小餐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时候，我以为梧桐路就是全世界最厉害的地方，这里可以买到所有想要的东西。

　　每个人漫长的生命中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人会成为自己心内的标杆，对我来说，这个人就是杨颜。无论我做什么，总会下意识地向她看齐。这大概是童年生活留下的后遗症。

　　杨颜妈和我妈是初中同学，并且是我初中三年的语文老师。我妈总爱把我俩放一起比较，而输掉的总是我。

　　“杨颜这次考双百！”

　　“杨颜学钢琴考了八级！”

　　“杨颜在舞蹈比赛中得了一等奖！”

　　无疑，杨颜就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我就是垃圾桶里捡来的流浪儿。尽管我也在我妈的威逼利诱下学了画画，学习也还不错，但是整天窜来窜去的性格实在太减分，我妈常说，“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我在学舞蹈的杨颜跟前一站，简直就是猴子和梅花鹿的区别。

　　可我觉得这不能怪我，要怪只能怪我妈肚子不争气。谁让她把我生在夏天呢，自然聒噪喧闹，冬天出生的杨颜，不过是占了季节的优势，寒冬腊月的，当然冻得说不出话来。

　　每次我妈在我跟前聒聒杨颜这好那好的时候，我总想她反驳一句：“杨颜妈妈是初中老师，你是幼儿园老师，你也不如她妈妈！”

　　不过只是想想，打死我也不敢说出这句话。

　　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我在我妈面前说，“XX同学妈妈做的红烧鱼特别好吃，比你做的清汤鱼好吃”，她回了我一句：“那你去她家过吧。”

　　“那你去当杨颜妈妈吧！”我其实可想回她这句。

　　所以起初我是有点排斥杨颜的。太完美的人和太差劲的人，都要和他们保持距离，这是我早早就悟出的生存法则。

　　可杨颜却丝毫没察觉，整天在我跟前晃悠。

　　“林姝，帮我画一张美丽的肖像吧。”

　　“林姝，我们周六悄悄去钓虾吧！”

　　“林姝，我帮你把暑假作业写了吧，我很快就能写完，这样我们就可以出去玩啦！”

　　哼！出去玩，出去玩，被捉住了反正都是我的锅，你这个优秀的“乖乖女”又不会被骂！

　　可是每次我都禁不住她的诱惑，我俩曾偷偷溜进石榴园里摘石榴，钓遍了周围所有河里的虾，梧桐路上的每棵树干上，都留有我俩“到此一游”的笔迹。我们守在自己的小城堡里，张牙舞爪，以为全世界就这么点儿大，所有人都围着自己转。

　　冒险是真开心，被骂的时候也是真惨。我不止一次地把她供出来，可我妈永远坚信她是无辜的，被我要挟的，在我的唆使下才做坏事的。

　　我找谁说理啊我。

　　但我舍不得失去杨颜这个朋友。因为，在她身边福利实在太好了。

　　杨颜的粉丝不只有我妈这类的中年女性，更多的是班上的小男生。她的课桌里总是隔三差五地被塞进小零食，而这些零食多数都进了我的肚子。

　　她也并不是完美嘛，至少有一点不如我，吃起东西来，她只能甘拜下风。不仅食量小，胃还不好，怎么能像我一样敞开肚皮吃到尽兴呢。

　　然而喜欢她、想要讨好她的小男生根本不知道。拍马屁拍到马蹄上，说的就是这群小傻子。要是被他们知道送的零食最后都进了我的肚子，估计我会被他们围起来群殴吧。

　　002

　　不过杨颜真正征服全班同学，还得感谢孙尧。

　　孙尧是一年级我们班出了名的霸王，没人敢招惹他。在我看来，他来上学的任务繁多，主要包括和老师顶嘴，赢光所有男生的玻璃球，欺负女生，反正学习是排不上位置的，或者说，压根没有这一项。

　　当时这个男生坐在我后面，我还很不幸地成为他的组长。

　　每次我去检查家庭作业的时候，他总是恶狠狠地盯着我，回话永远只有一句：“没写！”

　　“你再不写我就要告诉老师了！”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对他说。

　　“告诉老师我就拔光你的头发！”孙尧作势要抓我。

　　“那我就告诉警察，把你关进监狱！”我不知道当时的自己为什么觉得警察会管这种事，但在我的认知里，被警察抓走就是最坏的下场了。

　　“那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小时候林静总爱在我晚上睡不着的时候讲鬼故事，故作神秘，栩栩如生，所以，对鬼的存在，我一直深信不疑。

　　就在我要哇地一声哭出来的时候，杨颜飞快地跑到我跟前。

　　“孙尧，向林姝道歉。”不知道杨颜哪来的勇气，对着比她高一个头的孙尧一点也没胆怯，斩钉截铁地说出这句话。

　　“我不……”孙尧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杨颜一把推在地上。

　　“欺负女生算什么男人！胆小鬼！”或许因为杨颜气场实在太强大，或许因为胆小鬼三个字戳中了孙尧的软肋。身边的同学越聚越多，都解气地看着被推倒在地的魔王。孙尧四处瞅瞅，灰溜溜地摸摸鼻子，真的说出了“对不起”三个字，尽管声细如蚊，还不太服气，但还是说了。

　　“以后再欺负女生，全班女生就一起欺负你！”杨颜说完这句话后走到孙尧面前，我们以为她要揍他了。

　　但她伸出手，把孙尧拉了起来。

　　“你不欺负女生，我们就都和你做朋友。”杨颜温柔地笑了。仿佛和刚才那个霸气的班长是一个人。

　　从此之后，孙尧真的没再欺负过班上的女生，尽管还是偶尔恶作剧，但每次见到杨颜和我都绕着道走。

　　那天我明白了两个道理，第一，我是猫扮老虎，装作很厉害的样子，其实心里不堪一击；而杨颜恰恰相反，表面风和日丽，内心却坚韧挺拔、无懈可击。

　　第二，杨颜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惹了她，我会死得很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