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大捷无归

  巴公原大捷,大周军队士气高昂,中下层军官个个奋勇。谁不想乘胜追击?已经拿下战功的,希望功劳更大,将来回去封官荫子;没有拿下战功的,希望下一轮轮上自个儿,回去给家人一个说法。再说了,打仗不就是抄家伙抢钱抢人么?只要打下去,一定是人人有份儿。

  大家都猜测,柴荣一定会一路打下去,灭掉北汉。中下层士兵最喜欢的就是“灭其国”,这样的战争必然带着焦土政策,上面对烧杀抢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暗中鼓励,把它作为激励士气的手段。

  然而,柴荣却停下了。他让大军停在了山里,每天闭门沉思。老百姓看他停在这里,倒是真欢迎,当初,进军途中,他下马和军士们一同行军步行的地方,老百姓为了纪念皇上在这里走过路,就改名“下马村”。那边说,你这样改地名,对皇上不尊重,皇上哪有只下马不上马的?他走完一段,又重新上马的地方,那就改名“上马村”,两边都请柴荣题字,柴荣也不推却,立即就给题了。

  大军停在这里,既不进也不退,大家心里犯嘀咕。那边,郭威还没有下葬,这边,刘崇逃回老巢,在那里厉兵秣马。

  柴荣却在这里,停着不动,柴荣到底在想什么呢?

  一晃个把月过去了,大家都等不得了。

  老丞相冯道风尘仆仆地从东京汴梁赶来,劝柴荣回銮,即刻主持太祖郭威的葬礼。柴荣冷眼看着冯道,缓缓说道:“先皇在世的时候,对老丞相恩宠有加,如今先皇驾崩,就请老丞相为先皇修造陵墓去吧!”冯道听懂了,那是要把他从权力中枢撵走,让他去造陵啊,“皇上,臣遵旨!只是,皇上应该即刻班师还朝。皇上坐镇京畿,邦国方稳。臣等在京城翘首以盼!”柴荣听了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冯道,哪里知道此刻柴荣到底在担忧什么?柴荣道:“你不用急着等我回去,你应该去陪陪先皇,我恐先皇舍不得你!”冯道突然停嘴,他明白了,柴荣是要他造完陵墓之后,再守陵。

  他不敢再说话了,再说下去,说不定要他为先皇殉葬呢!

  冯道其实并不是老朽,他什么都明白,他知道柴荣为什么停在这里,他只是不点穿。他其实是担心,他想跟张永德说: 要么杀樊爱能、何徽等,不退不进、不杀不赦,那些临阵脱逃又回来的人,可能会哗变。但是,他又不能直说。劝皇上不杀,容易被皇上认为自己和樊爱能是一伙的;劝他杀,结果不杀,必然遭惹樊爱能等的嫉恨,将来恐不能善终。所以,他采取了折中之道: 劝皇上班师还朝,还朝之后,有一帮文官大臣压着,魏仁浦、范质、王溥、李榖、王朴等等,都是老成持重,有智有谋的人,可以压一压新皇上的燥气和戾气,让他平和下来。现在皇上既不出击,又不还朝,可能是在这里要有什么动作!而这个动作,如果不通过朝议,不由枢密院议决,那是要出乱子的。更何况,七八万大军驻扎在这里,本身就是一大乱源。

  但是,显然新皇上已经不需要他了,也不需要朝议,新皇上自有决断。

  冯道黯然退场,他去为郭威造陵去了,三个月后,他病死在郭威陵墓!

  要说冯道倒不是一个拉帮结派、自立山头的人,他是个文官,尽管地位高,但没有军权,做事就自然忌惮规矩一些。不过,郭威谢世之后,樊爱能、何徽等纷纷巴结他,让他有点儿飘飘然,他虽然不算与他们这帮老派重臣结盟了,但是,因为心思一致,看起来倒像是他们一派的。如今,他来劝柴荣回京,客观上做了旧派官僚们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让柴荣以为他是来为樊爱能、何徽之流说情的。柴荣毫不犹豫地给了冯道当头棒喝,让他给先皇造陵墓去了,这是做给那些在京城的旧臣们看的。晨光初绽,虽然不暖,但是北方早春的太阳是通红的,能烧红半边天。迎面吹来的风也冷得不那么刺骨了。难道主上要在这里等到夏天来临?马上就要进入雨季,如果不迅速出击,恐怕到淫雨天,仗就不好打了。约五十天,赵匡胤的箭伤已经渐渐痊愈,他早早起来,打了一套拳。这是他自己发明的长拳,刚劲威猛,非常实用,结合了一部分操法,非常适合行伍之人行军打仗时用。军营里很多人想学,他就索性把它画成拳谱,由教官在他的营内教授推广。

  他打着拳,一边指导来观摩的军士。

  晨曦中,石守信、王审琦带着郭延宝、李处耘、王彦升走来,弟弟赵匡义、贴身军士楚昭辅远远地跟在后面。这几个都是他贴身的朋友,他们几乎天天一大早就过来,聚在他帐篷里,也不管他是不是需要休息,就是想在他这里聊天。那赵匡义和楚昭辅这些天更是寸步不离,多亏他们认真照顾,赵匡胤才好得特别快。肩胛骨上的箭伤已经完全不疼了,又可以上阵了!

  等他们走近,他才发现,王彦升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虽然衣服普通,甚至有些破落,也有些年岁了,但是眉眼柔顺,齿白唇红。王彦升拉了那女人道:“大哥,给你准备的,你受箭伤,手臂抬不了,穿衣服都不行,这怎么成啊?给你带来了,你看看!”

  赵匡胤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好这口!从哪来让她回哪里去!”

  那女子听了赵匡胤的话,嘤嘤地啜泣起来。王彦升回头看看,对赵匡胤说:“你就收了吧,你帐里也需要个人照顾不是?这几天都是我们给你弄吃弄喝。”

  赵匡胤问那女子:“你为啥哭呢?我放你回家,亲人团聚,不是好事?”

  没想到那女子道:“奴家的丈夫和公公,都被北汉军杀死了,奴家已经无家可归了。王将军说,让我来伺候你,如果您要我,他就让我留下来。否则,他也不要我呢!”

  赵匡胤看看王彦升:“王剑儿,你到底收了多少这样的女子?”

  身后,石守信等都笑起来,大家都知道,这个王彦升,是没了女人不能活的。王彦升也不遮掩:“嘿嘿,三个。”然后,他又想想,又连忙辩解道:“不!不!不!大哥,我可是留了个最好的给你!”

  王审琦逗他:“你说这个好,好在哪里?说出来,大哥说不定就收了,说不出来,嘿嘿,就是你不忠!”

  王彦升,扳着那女子的腰,解释道:“你看,这小腰,细着呢,这屁股,这么大,生儿子的料,说不定还能生养呢。”

  那女子脸红了,道:“奴家生过儿子的,只是家里穷,没能养活!”

  赵匡胤看看那女子,又看看王彦升:“以后不要在阵前收女人,说得好听是帮人家,说得不好听,是强抢民女!”

  李处耘道:“王彦升倒不是那种人。他想得也是对的,大哥身边,没个人照顾,我们也不放心。嫂子要在家里照顾孩子和婆婆,又不能陪在你身边,你身边没个人也不对。”

  王彦升听赵匡胤这么说,一摆手道:“嗨!大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这人,强抢的事,是做不来的。”说着,他一挥手,就让那女子进赵匡胤大帐,“去去去!好好照顾咱大哥,将来是奇功一件,我们大伙儿都感激你!”

  那女子红着脸,进了赵匡胤的大帐。赵匡胤问:“她叫什么名儿?”

  王彦升挠挠头道:“没名字,要不你给她起一个?”

  赵匡胤道:“就叫王燕儿!就说是你妹妹,将来你也好来往,你嫂子那里,好交代!”

  王彦升笑笑,大家都笑了,原来赵大哥还惧内。其实,赵匡胤倒不是惧内,他的正室妻子贺氏,乃名门闺秀,从小也是娇生惯养,但是嫁到赵家之后,却是相夫教子。赵家不富,只能算小安,有时甚至小安也算不上,贺氏却一点也不抱怨,常常亲自煮饭洗衣,照顾公婆不在话下,膝下儿女,也是照顾得玲珑剔透,赵匡胤的娘杜氏对这个儿媳妇特别认可,这让赵匡胤这么多年对她一直非常尊敬。赵匡义上前,对赵匡胤说:“皇上在这里按兵不动,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啊,应该乘胜追击,把北汉给灭了!”

  王审琦也点头:“再等,军队的士气就消磨光了。”

  赵匡胤摇摇头,他看看天,天上一行大雁正在北飞:“带着这样的军队,皇上敢和刘崇拼命吗?”

  石守信道:“樊爱能等为前朝老将,倚老卖老不说,在朝廷里,势力盘根错节,皇上能把他们怎样?冯道那些人,扎堆保他们,早就是一伙儿的了!”

  王彦升气不过:“咱们哥们,掉脑袋的掉脑袋,负伤的负伤,我们就不是人?他们逃跑,回来还能继续做官,我们死了几回,都没得到机会!我还是个散指挥使,放屁都没响儿,冲锋的时候,身边没一个是亲兵!”

  赵匡胤道:“我准备奏明皇上,杀无赦!不杀樊爱能,我军无以为胜利!虽胜尤败!”

  这时,曹彬、潘美、王全斌等几个人走来,这几个人,年纪轻,地位低,但是都能征善战。这次巴公原之战,潘美和王全斌表现非常勇敢。王全斌用一千人,挡住了北汉一万多人的援军,整整挡了三天,一千人战至最后只剩三百人归来。而潘美则孤军深入敌后,在北汉腹地大纵深开展运动战,开战以来大小战三十余次,他能不带任何粮草,采取契丹游牧族战法,来如疾风,去如闪电,真正让北汉那些将官们尝到了运动战的滋味。通过这一战,赵匡胤深知,此人将来必成国家栋梁,是军事奇才,而大周正缺这种将才啊。

  但是,这些人目前都还只是下层军官,只有石守信,现在是有点儿权力的。

  大家看见一个文官模样的人,不作通报就走进了赵匡胤大帐,大家心知肚明,并不说话。原来是陶谷。当年,他来投大周之时,曾经跟朋友韩熙载相约,韩熙载也是当世名士,他选定江南,要去投南唐李氏,韩熙载道:“入得南唐重用,必领南唐军,与兄一较高下,收复大唐河山!”

  陶谷也道:“如我在大周得到重用,必领军饮马长江,与兄戏于金陵!”

  陶谷才气逼人,但此时只是一个虚衔文官,其实在历朝历代,都有这种文人,才高八斗,却没有机会得到提拔赏识,甚至连皇上的面儿都见不着。这陶谷,自视英雄,平常人自然不在他眼里,但他唯独和赵匡胤谈得来,常常便服来访。文官和武官往来多,要避嫌,他倒是不怎么避嫌,却也不大和赵匡胤身边的武夫们搭话。

  此时,他上午便来,可能是有事。

  陶谷径自走到后帐,坐下,见赵匡胤进来,也不礼让,只是点点头,急道:“樊爱能、何徽等人,临阵逃跑,让人心惊,更可怕的是,那些临阵投敌又反正的,恐怕要闹事!”

  赵匡胤道:“皇上恐怕也是在想这个问题,只是还没有下定决心。你有什么消息?”

  陶谷道:“他们秘密和冯道联系,由冯道劝说皇上尽早回京。”

  赵匡胤道:“他们想活着回京!”

  陶谷道:“赵将军,如今的局势,不知道你可看得清?”

  赵匡胤道:“他们和旧党结为一伙,必然视我等为新党,欲除之而后快!他们的如意算盘是,只要皇上立即回京,回到文人圈子里,樊爱能、何徽只要还是侍卫指挥使,就能控制皇上!”

  “将军分析得是。这群败类,决不能让他们回京,让他们回京,等于是放虎归山,必留后患,到时候就没有办法治他们了。相反,他们有大群旧党撑腰,会反戈一击,你们不视自己为新党,而他们却必视你们为仇寇!”

  “以你之见,当如何?”赵匡胤直截了当地问陶谷。他知道,陶谷这人好卖弄,你不问他,他一定不讲,你问他,他有时候还要卖个关子。

  “张永德!目下,能治他们的,只有张永德。张永德是先帝指定的重臣,手握兵权,又是皇亲国戚,如果他代表大家,要求清除叛军,注意,一定是‘清除叛军’,皇上一定就能下决心!”

  赵匡胤拱手弯腰行礼:“哎呀!陶谷先生,你要是早来跟我说,就好了。这事已经让石守信、潘美跟那些人结下了冤仇,而且,皇上也因为都是这些人去说,反而犹豫了!”

  陶谷又简单地讲了一下局势,说到魏仁浦。“魏仁浦忠于先君,乃是皇上最信任的人,在旧党中很有威望,如果魏仁浦不跟冯道等勾结,而是独立一派,这事就能办”,陶谷道,“魏仁浦老奸巨猾,此刻他在京城留守,深感责任重大,应该绝不会和冯道勾结,更不会主动干涉皇上管军队的事,如果魏仁浦缩头不说话,那把挡着道的冯道摆平,就好办了。”

  赵匡胤点点头:“皇上已经把冯道赶去给先帝建陵墓去了!”

  陶谷也点点头:“如果是这样,恐怕只剩最后一件事了,只要这件事能办,皇上就一定能下决心清除樊爱能等人!”

  赵匡胤道:“真杀?”

  陶谷毅然决然,大声道:“不杀他们,皇上怎么立威?你等怎么升职?国家有这等人把持,军队全是这等孬种,我们还有什么希望?不如投他南唐去!”

  赵匡胤大吃一惊,这个陶谷,看起来文质彬彬,还真有点儿骨气!关键时刻,不含糊。他看看左右,只有王燕儿在边上,给他们沏茶,并无别人!

  陶谷道:“将军不信任在下?在下这就走!”

  赵匡胤又是一揖:“先生教我,还有哪件事要做,方能摆平樊爱能,让皇上安心?”

  陶谷道:“王溥!王溥身为宰相,却凭空消失好几天了,你不觉得奇怪吗?”

  赵匡胤点点头:“是啊,难道是皇上有什么秘密任务交给他去做了?”

  陶谷仰脸看看赵匡胤,陶谷的个子小,赵匡胤高个巨人,陶谷看赵匡胤就得仰视。现在,他仔细看着赵匡胤,让赵匡胤有点儿不舒服。这个人神神叨叨的,号称能预见未来,他曾拜麻衣道人为师,从事《易》学研究,著有《麻衣道者正易心法注》等书,自恃才高八斗,不把平常人看在眼里,甚至号称当今第一的陈抟老祖,他也不放在眼里。

  他对时机总有个人的判断,常常能发人深省,揪出其内里,果然,陶谷道:“你相信,王溥是乱军中失散了吗?”

  赵匡胤说:“皇上不是在派人找吗?”

  陶谷道:“皇上,可能已经派他和北汉媾和!先杀赵晁,可见人心,后贬冯道,匡正人心,如今么……”

  陶谷犹豫着不说话了。

  赵匡胤道:“当今皇上,用兵如神,曾派泽州刺史李彦崇带兵埋伏在潞州以北江猪岭阻击刘崇,断其退路!可惜,这个李彦崇竟然擅自退兵,真是第一个该杀!不然,他半道截杀刘崇,我们岂不是大功已成?”

  陶谷道:“李彦崇势力大,影响大,恐怕不好对付,他之所以敢不请示就撤,就是因为对新皇上不信任,根本不相信我们能在这里打胜仗。这一点皇上应该心知肚明,所以,明天应该先用赵晁试刀,正好杀鸡给猴看!”

  赵匡胤也同意,人心向背,正好用赵晁做个试验,皇上如果杀得赵晁,杀樊爱能,则又有何难?

  “此事我可动员慕容延钊将军去做,他是后路总指挥,此刻正在泽州,让他动手,也正好帮他脱掉杀敌不力的罪名!”

  赵匡胤觉得陶谷的话有道理:“这事我让人去办,送慕容将军一个人情。如果他拿着赵晁的人头来见皇上,既可以以此向皇上表忠心,表明他效忠当今圣上,一心不二,又可以以此来威慑樊爱能之流,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陶谷道:“此时,千头万绪,吾皇第一次职掌如此大局,恐心态反复,赵将军您也要多加留心!”

  赵匡胤道:“此时,清洗那些藐视皇上、反对亲征的老臣,已经没有障碍,军队几乎都在皇上的手里!张怀德、李重进、刘词等都在高平巴公原之战中立有战功,一战而胜,又有冒死救主的功劳,他们肯定是站在皇上一边的,军队稳,皇上还在担心什么呢?”

  陶谷道:“吾皇英明,可能是在考虑未来军队建制的问题。当今天下,虎狼之军几乎都在各地藩镇手上,皇上此刻不仅仅是忌惮北汉、契丹,同时,还忌惮樊爱能及其后面的势力,此刻皇上的心情可想而知。”

  赵匡胤道:“我们当为皇上分忧,藩镇割据,动不动就以下犯上,自立门户,老百姓没有一天能过上安生日子,这种局面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先皇在的时候,对那些藩镇太客气,此次,我们一定要力劝皇上整顿军制,军队是国家的军队,不是藩镇的私人财产,军队应该保护国家和老百姓,而不是各地的军阀!”

  陶谷听了,拱手弯腰:“赵将军说得对,但愿当今皇上,能明白我等一片苦心,如此则大周幸也,兴也!”陶谷从后帐直接走了,赵匡胤走到前帐,王燕儿递上茶来,他接了一喝,竟然不热不冷,温吞吞正好。他看看王燕儿,王燕儿此刻正贴近着他,身上有一种淡淡的女人香,让赵匡胤有些晕眩,他看看王燕儿丰腴可人的身体,眼睛低下来:“燕儿,我乃一介武夫,又不富裕,全仗兄弟们抬爱,你在我帐下要受委屈了。”

  王燕儿脸红红的:“刚才,听得将军谈话,知道将军是忧国忧民的明眼人,只要将军真心为国,燕儿什么都可以!”

  赵匡胤忍不住抬手摸了摸燕儿的肩膀,本来是想拍拍她肩膀的,却不知怎么,手竟然碰到了燕儿的胸口,一阵柔软,让赵匡胤耳跟发热了!

  燕儿本能地退了一下,又觉得不妥,身子僵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脑子里想到王彦升的吩咐:“赵将军是战神般的人物,是我大哥,可不能在大哥面前摆谱儿,要照顾好大哥。照顾得好,奇功一件,照顾不好,你可是知道我的厉害!”燕儿当然知道王彦升的厉害,那天晚上,她和十来个女人一起被带到王彦升的帐里。王彦升让所有女人脱了衣服,并排站着,他拿着马鞭把每个女人拨弄一遍,看了又看,大家都怕他,虽然又羞又恼,但都不敢言语。却有个女人,许是被拨弄得烦了,嘴里嘟囔了一句,大家都没听清楚那女人到底嘟囔的是什么,王彦升也没听清,就问:“你说什么?”那女人怕了,不敢应对,王彦升又问了一句,那女人还是不敢应对。王彦升不耐烦了,对着那女人的脸一鞭子过去,那女人的脸上立即就开了花。王彦升道:“不服帖?老子让你见识见识!”说完一挥手,大家真没看见他是怎么出刀的,那刀明明是搁在帐门口的刀架上的,然而,那女人顿时就成了两截,上半身和下半身分离了,上半身还有气,两手支着,撑起来,昂起头,似乎还想说什么,王彦升又是一挥手,那头又和身子分离了。所有的女人都瘫倒在了地上,没人敢动了。

  王燕儿此时被赵匡胤一碰,就突然回想起王彦升那天的举动,身子僵硬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她那是动不了了,她浑身发抖。

  但是,赵匡胤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而是出门去了。周世宗柴荣的大帐内。

  柴荣一手拿着玉刀,把玩着,一手拿着奏折。突然,他把奏折扔在桌上,又用玉刀狠狠地劈那奏折!“匡胤,你如何看冯道?”

  赵匡胤一时不知柴荣何意,便道:“冯道乃前朝老臣,深受先皇信任。”

  世宗不耐烦地摇摇手:“先皇对这批人太仁慈了,让这些人倚老卖老,骑在头上作威作福。”

  “这些文人无论如何作威作福,都不用怕,臣只怕那些武夫,皇上,不知您如何处置不听圣命,甚至违抗圣命的人?”

  世宗看看赵匡胤,冷冷地道:“匡胤,给他们加官晋爵如何?给他们满门抄斩又如何?此时,大敌当前,他们临阵威胁孤家,是拿捏了我们的短处啊!”世宗起身,来回踱步。

  赵匡胤这时才了解,原来柴荣是在担心北汉和契丹联军杀回来。“皇上,我们已经胜利,何不一鼓作气,灭北汉!”

  世宗摇摇手。

  正在这时,军士来报:“丞相王溥回来了,帐外求见。”

  世宗立即招手:“快让他进来!”

  王溥一身农民打扮,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柴荣不待他坐定,急切问道:“吐谷浑部如何?可愿意与我联合?”

  王溥道:“皇上,他们愿意,但也不愿意!”

  世宗问:“此话怎讲?”

  “吐谷浑部为契丹所迫,流离失所,幸被北汉收留,但是,北汉对他们并不信任,而是分而治之。更加要命的是,刘崇对他们强征强收,一半男丁和一半收入都被征走!他们如今非常希望能归附大周,但他们也提出了条件!”

  “这就是说,他们愿意?那么,不愿意呢?什么条件?”

  “割地三百里,令吐谷浑部自立宗庙!”

  世宗抽吸一口凉气:“吐谷浑部,胃口不小!如果朕答应割地,难道不是扶持了又一个北汉?”

  王溥笑了:“皇上,当下可以答应吐谷浑部,就给他们泽州以北三百里。即使他们做不了我们的北方屏障,只要他们和北汉闹翻,自相争斗起来,我们就能坐收渔翁之利,北方可不用一兵一卒而能保十年太平!”

  赵匡胤点头,这些文人脑子好使啊,王溥,不愧天下名相!世宗道:“好,那就答应他们。”

  王溥跪地:“皇上,臣已经越权答应了他们!请治臣不告之罪!”

  世宗哈哈大笑起来,“哪里哪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况且事态如此紧急,你答应他们,是替朕分忧!你回来就好了,朕就可以放胆行事了!”

  世宗转身对赵匡胤道:“派快马,连夜出发,令慕容延钊将军为北击先锋官,明日一早起兵,午时之前赶到,绕过我军营,到北面塬上驻扎,无我命令,周军擅自出营者,斩!”说着,世宗又摇了摇手,补充道,“对了,赵晁,杀了吧,用此人的头祭我军旗,也算他死而有功!”

  赵匡胤并不应诺,而是起身拱手行礼,郑重道:“皇上,樊爱能及其帐下七十余将校,违逆皇上命令,临阵脱逃,后见我军胜利,虽然回归,却实际上是见风使舵。这些人留之,害我军士气,灭我军威风,臣请皇上速速决断处理。”

  世宗这个时候,原本脸上已经不像刚才那么严肃,听赵匡胤这么说,突然又沉重起来:“匡胤,不妨直言,你有何良策?我正想将他们调离前线,又不知哪里可以让他们去!”

  赵匡胤急道:“皇上,千万不可纵虎归山!他们无论去哪里,叛心不灭,都是祸患!”

  世宗问:“依你之见,当如何?”

  赵匡胤道:“臣请皇上定夺!此战如此,非士兵之过,乃将官之过,士兵可以饶过,将官不能轻判!”

  世宗道:“你不让我放他们走,又不能留,是要我杀了他们?是不是你跟张怀德商量过了?”

  赵匡胤这才知道张怀德来和世宗禀告商量过了。他想这回有点麻烦了,如果让世宗觉得他和张怀德商量过,一起来要求杀樊爱能,恐怕对他和张怀德都不好。他急出一身冷汗,道:“臣没有和张将军商量过,只是近日听樊爱能他们的一些说辞,感到不能不告诉皇上,才特来禀告!”

  世宗左手拿着玉斧,敲着自己的右手:“你说!”

  “樊爱能、何徽帐下将校,这几日日日啸聚,嚷嚷巴公原之战,他们出了力,如果没有封赏,就要反了!”

  世宗停止了敲击,冷冷地说道:“朕没有追究他们临阵脱逃之罪,他们却还要追究朕胜而不赏的责任?是说朕有眼无珠,不识良臣?”

  王溥道:“樊爱能帐下士兵,如果这样说,无罪,因为他们不懂事。樊爱能帐下将校这样说,均为死罪,因为他们是受人蛊惑,故意这样说,来要挟皇上!臣请诛灭其帐下所有将校,以正军法,以立皇威!”

  “如何杀之?”世宗问道。

  “皇上,真想杀樊爱能、何徽?”王溥并不回答世宗的问题,而是反问!

  “如何杀之?”世宗有些不耐烦!

  “皇上,臣敢问,真想杀樊爱能及其帐下诸将否?”王溥还是不答,仍是反问!

  世宗点头:“不杀,不足以定军心!带着这样的军队,我能和北汉决战吗?要是他们再次临阵脱逃,又当如何?让我去当俘虏吗?”

  “只要皇上真想杀,如何杀,臣自有办法!”王溥拱手道。

  世宗道:“有何办法,你且说来。”

  王溥指指赵匡胤:“赵将军万夫之勇,樊爱能者,不过是胆小匹夫,我想赵将军已经胸有成竹!”

  世宗看看赵匡胤,赵匡胤只好道:“臣请皇上明日召集营中所有将校,论功行赏。臣在帐下四周布上刀斧手,轮到樊爱能之流,只要皇上下令斩首,臣的刀斧手一定不辱使命!与此同时,臣可派人到樊爱能军营中,宣布赦免所有士卒,皇上如此宽柔,他们一定会感恩皇上的宽宥,誓死效忠皇上!”

  赵匡胤嘴里说着,心里却很后悔,这些话不该自己说出来,要让皇上下令才好。世宗明摆着要杀人,却是要借用他的刀,世宗自己不说要杀,而逼着他说,不仅逼着他说要杀人,还要让他出主意怎么杀!皇上心里其实早已经有了主意,而且还做了布局,皇上让慕容延钊午时之前赶来,难道不是为了防止樊爱能之流兵变,或者北逃?皇上不用大营中的军队,而是让慕容延钊赶到大营前方,难道不是为掩人耳目?而这个王溥,也真是的,明明是他建议杀人,却说赵匡胤一定有办法杀!这樊爱能毕竟是大周高官,在朝中盘根错节地拥有很多人脉关系,弄不好是要得罪一大批人的。

  古往今来,坏人自然可恨,奸臣自然可杀,但是,出手清君侧的那个人,那个杀奸臣的人,却并不一定讨喜,相反,常常不得善终。这无论如何看似难以理解,却是被历史反复证明的规律。

  世宗听了沉吟不语,似乎还在犹豫。

  王溥道:“赵将军,我军的致命弱点,乃是将骄兵惰,兵权失控,如果不能整饬军纪,重兴纲常,就是打了胜仗又如何?那个泽州刺史,皇上命他切断北汉退路,让他待刘崇兵败,半道伏击刘崇,他却提前撤退,让刘崇老儿逃回老巢,坏吾皇大计。这些人老朽陈腐,享受高官厚禄,却又贪生怕死,外之不能战,内之骄纵贪腐,要这样的将何用?要这样的兵何用?”

  赵匡胤听王溥这样说,才感觉这王溥真是非常耿介,一心向主,为了国家大计,他不怕得罪人,哪怕是有可能要了他的命的封疆大吏、朝廷重臣。驱除冯道,让他去守陵,肯定是他的主意,而此次又驻兵于此,决心除掉那些叛臣逃将,恐怕也是他的主意!这个人不可小觑。

  赵匡胤心里不由对这个人生起佩服之念来。治国还是需要文人,而文人中也有不贪生怕死,冒死进谏,甚或冒死深入敌后,做分化瓦解工作的。王溥深入北汉境内,策反吐谷浑部落,所冒危险不亚于战场厮杀,功劳更不亚于一场胜仗。赵匡胤想着,觉得自己将来有了工夫,也要好好读点书,让自己智慧起来。

  “圣上命泽州刺史李彦崇带兵埋伏在潞州以北江猪岭,意图一举全歼刘崇,此策大气滂沱,波诡云谲,非古代兵圣不能及。然这些方面大员,享富贵久矣,不敢冒死,倘若皇上在高平失败,难免他们成为墙头草,投敌叛国!”赵匡胤道。

  王溥跪下道:“臣这些时日,深入敌后,心却时刻惦念皇上安危,时时不能安枕,落下头痛的毛病。不杀这些人,臣的头痛病恐怕好不了,臣请杀樊爱能及其帐下全部将官七十八名,请皇上定夺!”

  王溥从袖子里掏出奏折来,递给世宗,世宗道:“爱卿,请起,我等君臣,犹如亲人,何须大礼?”

  王溥跪着不动:“臣深知皇上在忧虑什么,请皇上不要忧虑,我大周万里江山,广有宇宙,天下豪杰尽在其中。只要我们敞开胸怀,开科纳士,皇上必能聚集天下真英豪!”

  赵匡胤也有了豪情,朗声道:“这几日我也非常担忧,大周要强盛,靠这些因循守旧、贪生怕死的老臣恐怕不行,臣冒死举荐青年将领曹彬、潘美、王全斌、王彦升、李处耘等人,他们都是有勇有谋,愿为皇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壮士!解决樊爱能之流,就在明日,一旦他们还朝,必生异端,那时,那些旧臣沆瀣一气,结为朋党,就难处置了。”

  世宗点头,习惯性地用玉斧砸了砸自己的左手,他把玉斧交到赵匡胤手上:“你去办,吩咐手下将士,见玉斧如见孤家!”杀敌人,赵匡胤无所畏惧,但是这次是杀自己人,他心头纠结。无论如何,樊爱能、何徽等均是自己的同僚,有些更是自己的长辈,是父亲赵弘殷的同僚。当年,樊爱能还资助过他们父子,然而此次,他和他的将士却要对自己人下手了!

  夜已深,整个军营除了更漏点点,并无任何其他声音。偶尔马吃野草,沙沙沙沙的咀嚼声,透过更漏之声传来,那声音显示的是安宁和寂静。

  刘崇已经彻底失败,逃回太原,如今,这里已经没有了战争,只有寂静的草原、山坡和荒月。

  赵匡胤帐内,曹彬、王全斌、王彦升、李处耘、王审琦、杨光义、史彦超、刘廷让、王政忠、李继勋、赵匡义等都来了,楚昭辅站在赵匡胤身后,楚昭辅示意大家不要说话,大家就都不做声,等着赵匡胤发话。赵匡胤却不说话,只是踱步。空气中一片死寂。王燕儿进来,给众人端水,赵匡胤一摆手,她看明白了,今晚不用给各位将军上茶,她被赵匡胤沉重的样子吓了出去。

  “这水也不让大家喝一口,也不让大家落坐,赵大哥,你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王彦升是个敢说敢做的粗汉,小声嘟哝,赵匡胤瞪他一眼,他缩了回去。他看看曹彬、王全斌,他们两个现在地位稍稍高点儿,都有都头的头衔,名义上比散指挥使小,实际上还是比散指挥使强!曹彬和王全斌平时沉着老成,在这一拨人中,王彦升除了赵匡胤,就是佩服他俩。

  一会儿,陶谷和潘美进来了,陶谷抖了抖长袍,那袍子上全是露水和草叶子。看来,他们走得很急,而且走的是小道。

  陶谷看看大家,道:“皇上决定明天召集群臣,在座各位将军各有封赏!但是,樊爱能、何徽之流,临阵退缩变节,该斩!明天将同时斩首所部将校七十八人!”陶谷拿出王溥的奏折。

  众将本来都希望皇上能当机立断,惩戒樊爱能之流,但听陶谷这样说,要杀七十八人,还是感到很震惊。

  王审琦道:“此事非同小可,樊爱能、何徽两位将军自然有错,但他们都是先皇身边的老将啊!”王审琦面有难色。

  杨光义也低声道:“其下将官七十八人,多数都是我们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僚,他们也有妻儿老小,说白了,都是自家兄弟。当时在阵上,只是受了裹挟,一并杀了,我们回去如何向他们的妻儿老小交代?”

  陶谷看看赵匡胤,赵匡胤继续踱步。王溥啊王溥,你就是给我一个烫手山芋啊,杀得落下骂名,将来回京,多少家属要骂我赵匡胤,不杀,如何跟皇上交代?看来,皇上在这里久住不决,是有道理的。这些将士,长相往来,上下左右关系盘根错节,要兄弟自残,自己都不愿意,更何况下层军官。

  陶谷见赵匡胤不说话,低声道:“时间非常紧迫,天亮前,各位必须布置好,大家如何这般犹豫,还不如我这个书生?难道是不信任赵大哥?”

  李处耘看赵匡胤非常焦急,便第一个出列,拱手对陶谷道:“陶先生,我听大哥的,只要大哥吩咐,万死不辞!”

  楚昭辅也急忙说:“当然,大哥只要吩咐,我们跟大哥走!”他对大伙儿使眼色,但是众人就是不动,杀七十八人,这可不是儿戏,弄错了怎么办?身家性命不是全没了?他们都很信任赵匡胤,赵匡胤这人讲义气,平时待大家不薄,甚至互相当作知己,这次阵前,大家更是亲眼见了他的威风,实在是佩服得紧!

  “大家都是低级官佐,实在没有干过这等大事。”李继勋轻声问赵匡胤道:“赵将军,此事当真要干?”

  赵匡胤来回踱步,手里攥着世宗交给他的玉斧,他没有直接回答李继勋的话,而是在众人面前慢慢地走,他走到潘美面前,停下,看着潘美,潘美也看着他,一会儿潘美明白了什么似的点点头。他又走,走到曹彬面前,曹彬却低头不看他,他手里攥着玉斧,忍不住就要把玉斧拿出来,砸曹彬的头,但是又忍住了,心想:“曹彬啊曹彬,难道你不认我这个兄弟?不信我这个兄弟?”

  赵匡胤伸出左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轻声对曹彬说:“高平之战,你和潘美,还有在场的各位兄弟,死战报国。阵前杀敌是报国,阵后清除叛党,护卫皇上,难道不是报国?也是报国!两者都需要勇气,要大智大勇!”

  说着,他转过身,正欲离开,这时,曹彬缓缓说道:“末将与将军投契,并肩作战,才有今日,末将誓死与将军同路!”

  其他人听了曹彬之语,纷纷附和。

  赵匡胤拿出玉斧,高举过头,“诸位将军,都是皇上钦点肱骨,请诸位将军听令!”

  王全斌代表众人道:“我等都听将军令,但请将军发令!”

  “各位不是听我命令,而是听从皇上的命令!”赵匡胤解释道,“现在是皇上需要各位挺身而出。”

  赵匡胤吩咐楚昭辅等,每人带十名刀斧手,按名字盯住樊爱能的五个人,又吩咐潘美率本部军马,扮作庆贺巡游队伍,监视樊爱能部。一旦行刑,立即进入樊爱能军营,宣布诏书,安抚军士!从京城出发的时候,天还很冷,人人心中都不淡定,先皇刚刚过世,新皇继位没几天,就发兵打仗,大家心里都没底。而如今,大家已经出来两个多月,天已经见暖,尤其是这几日,周边的山坡竟然出现了绿苔,树挂都泛绿了,草坡上显出些许的嫩芽来!

  这里是高平的巴公原,周世宗柴荣要在这里封赏诸位将官。

  世宗站在高坡上,看着两边列队的文臣武将。

  诸位文臣及将领个个彩衣高冠,兴高采烈,当然,也有心怀忐忑的,如樊爱能等。冯道被皇上贬去修墓守墓,让他们惶惶不可终日,冯道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先皇在时,对他尊崇有加,从来不敢怠慢,而今,新皇竟然把他贬斥到荒郊野外修墓去了,这对那些老臣,是一个重重的警告。冯道历经后唐、后晋(契丹)、后汉、后周四朝十君,拜相二十余年,是典型的官场“不倒翁”。其人不仅做官有道道,肚子里也是真有文墨,曾经主持校定了《九经》,并雕版印刷。这样的人,新皇上说贬斥就贬斥,可见,新皇上是真的想革故鼎新,对老臣不手软。

  “他对冯道能如此,又怎么会对我们心慈手软?”何徽对樊爱能说,何徽担心新皇会杀他们,以儆效尤。

  樊爱能并不这样看,他对何徽道:“放眼我朝,新皇登基,谁来护佑?还不是靠我们?他有人吗?缺了我们,他什么都干不成!再说,我们是老臣,他能奈我何?杀我们?他还没那个胆量,朝中上下,谁不是我们的人?他就是敢下命令杀,又有谁敢举刀?”何徽听樊爱能这样说,也不知道怎么辩驳。私下里,他派人到京城打探,看看老臣们到底有什么说法,传回来的消息都是说京城里留守的老臣们,一个劲儿地敦促皇上回京,正等着庆祝大捷,没有一个提到要惩罚谁谁的。

  这不是胜利了吗?樊爱能虽然临阵退缩了一下,但是,最后不还是收拾了残兵,杀回来助阵了。要说这大捷,难道还真没他樊爱能的份儿?

  这两人,心里惶惶,有点儿愧疚,但也不怎么害怕,都觉得自己不是什么死罪,最多就是这次封赏少拿点儿!但是,他们没想到,皇上升张永德为武信节度使,李重进为忠武节度使,史彦超为镇国节度使,赵匡胤为殿前都虞候、严州刺史,以下三百余人,各个都有封赏。这些人,世宗一一授予印信。

  越往后,樊爱能、何徽等人越是担心,授衔的官员等级越来越低了,直到一名士卒。袁承恩,临危不惧,接替战死的,带队杀敌一百一十六人,得胜而还,袁承恩直接从士卒被升为校官!

  樊爱能心里直打鼓,怎么还没轮到自己?就在这时,世宗突然变脸,喝斥道:“汝等皆是累朝老将,并非不能战斗,现今望风遁逃者,并无其他原因,只是欲将朕作为奇货,卖与刘崇尔!”

  樊爱能一听,立即明白今天是没命了,皇上不是说他们战败退却,而是说他们故意出卖皇上,定他们的是叛国罪!他脑袋一热,立即就想抽刀,心想,早知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皇帝这样狠毒,不如听了何徽的话,弃他北去,就是不投奔刘崇,投奔契丹也有活路啊。

  不过后悔已经晚矣,他身后,一左一右,两个大个儿军士已经瞬间架住了他的两臂,他被架在中间,丝毫也动弹不得。

  “皇上,臣冤枉!”他循声看去,叫喊的是何徽,后面更有自己帐下七八十名将官,全部被架住了。“难道皇上要杀了我帐下所有将官不成?”樊爱能吼叫道:“皇上,末将无能,令众部将受辱,请皇上放了他们,末将一人担当!”

  樊爱能非常瞧不起何徽的求饶,也非常后悔当初的逃遁,自己对大周虽未有多大功劳,却也是人上之人,曾经受到先皇的厚待,一家老小都为此感到荣耀,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拖累了全体将官和家人。与其如此,悔不该当初,当初,自己怎么就会同意后撤了呢?

  此时,不但是樊爱能一群人惊得腿肚子抽搐,其他将官也莫不惊诧,大周历史上从未有过如此景观,一次杀七十余将官!然而,大家又都觉得樊爱能一伙儿该杀!临阵脱逃,是置其他人的死活于不顾,甚至就是直接让其他人去替死!这样的同僚,以后还怎么一起打仗?皇上整顿军纪,逃者杀,勇者赏,尤其是不问出身,只要有军功,就一律赏赐,这让大家心情振奋。大家看到了新皇上的新气象,知道这回新皇上是动真格的,要打造一支真正能打仗,能建功立业的军队。以后,大家有福了,只要有仗打,就有机会升职,就有机会光宗耀祖。

  世宗手一挥,营后一声号炮,一对军士跑上高坡,组成一道通道,那些架着樊爱能等人的军士,纷纷鱼贯而出。草坡下,已经搭起了刑台,七十八名刀斧手赤裸着上身,站在树墩前。

  那些树墩和刀斧手,也不知道是何时就位的,大家看时,他们似乎早就在那里了。

  漫天的血光,染红了天际,朝阳仿佛也被染红了。如血的朝阳下,大家看见了一个新的皇上,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杀掉了七十余名懦夫。此后,在大周的军队中,懦夫将死无葬生之地,懦夫将无处容身,而勇敢者,将得到大周皇帝的奖赏。大周的军队,将成为真正的勇敢者建功立业的领地。

  这是他们的皇帝,他们的皇帝将带领他们保家卫国,更重要的是开疆拓土。

  此刻,一位新的皇帝真正诞生了,而一支新的军队也诞生了。封赏大典之后,出乎意料的是,柴荣并没有下令围攻太原城,而是命令徙北汉平民二十万户至大周南方边境。“就留着刘崇,让他为朕守北面边关,做我大周和契丹之间的屏障吧!”

  潘美等商议,请赵匡胤出面,劝皇上一鼓作气,灭掉北汉。陶谷道:“此时,我军士气正旺,正是灭掉北汉的好时机,皇上迫于那帮老朽们的意见,班师还朝,错失良机,将来一定会后悔。让北汉获得喘息的机会,这匹狼将来一定还会再来咬人!”

  赵匡胤却不这么看,他接过王燕儿递过来的热茶。自从王燕儿来到身边,他就喝上了这种北方的茶,这种茶不是用茶青碾碎了直接做的,而是茶青经过发酵后,茶叶变黄变黑,然后下水煮着喝的。这种茶看起来不起眼,但是用水壶烧开,茶汤如琥珀般,喝着和胃。

  有个女人真好。

  “皇上的考虑,不仅仅是军事上的,还有政治上的,经济上的,皇上不是忧虑北汉一家,而是要忧虑天下大统!我们要理解皇上的想法。”他喝一口茶,看着王燕儿给大家一一斟上茶,心里突然变得柔软,“让天下人都过上好日子,才是硬道理,打仗不是目的!”

  王彦升抿一口茶,大声嚷嚷道:“大哥,我可是只会喝酒,哪里会喝这茶!”

  王燕儿听王彦升这样喊,细声说道:“哥,人家说你粗,你还真粗,酒有酒的豪气,茶有茶的文雅,你们男人会打仗,也要会生活不是?”

  王彦升听了,看看王燕儿:“妹子,看你在哥这儿,还真长进了,是哥教你的,还是你教了哥?”

  赵匡胤笑笑,举起茶杯:“各位弟兄,这次回京,希望你们多带礼物,去看看那些兄弟们的家眷!右军里的那些家眷们,也别忘记了!”

  大家都听懂了赵匡胤的意思,就是说,路上能带上抢走的,都带上抢走吧,回去自己过上好日子,但也别忘记这次死在这里的将士,另外,右军樊爱能手下那些将士的家眷,回去大家也要负责接济。

  楚昭辅摇头:“将军,樊爱能那些人的家眷,要我去看?我不去!要去你让潘美、曹彬他们去,他们文雅,会耍嘴皮子!”

  大家笑起来,又都有一些沉重。

  陶谷道:“北汉与我大周,虽有血海深仇,然而北汉刘氏终究也曾是中原旧主,吾皇有仁慈之心,不忍刘氏之不血食也!”血食,即宰杀牲畜,祭祀先祖,先祖得以血食,证明有后人存在,不血食,则是无人祭祀祖先,国破家亡。

  潘美摇头:“承旨,你这样说,要是传出去,可有杀头之罪!”

  赵匡胤看看陶谷,觉得他太聪明,嘴巴太快,他什么都能想明白,却只有对自己的一件事想不明白,为什么别人能想明白不说,却偏偏要让他说?大家为什么偏偏让他做“聪明人”?高平之战,让赵匡胤成了新生代军人的代表,他和张怀德的生死友谊,也由此奠定。

  但这也让赵匡胤成了旧派力量的众矢之的。他帮柴荣杀了右军七十八名将领,那些人的家属、部下怎么会不记恨他?

  然而,世宗是他的皇上,也是他的兄弟。如果能够有一个统一而强大的大周,让天下百姓安享太平,那些人死不足惜,况且,那些人的确是死有余辜。

  世宗杀了临阵退缩者,却并不进兵。整饬军纪,难道不是为了向北向北再向北,灭了后汉刘崇吗?

  “后唐主从珂清泰三年(936),石敬瑭在太原叛唐,唐将张敬达进讨,围而攻之,石敬瑭受围中,乞援于契丹,称臣并应许割让燕云十六州之地。耶律德光借机出兵,利用我中原内耗,轻取我燕云十六州。此后,我中原门户大开,无险可守,而契丹却东至于海,西至于流沙、金山,燕云十六州之地从此脱离我中原。此等历史,不能再重演了!”世宗举着酒杯,沉重地说。

  赵匡胤听了世宗的话,才彻底地明白了世宗为什么要撤兵,才理解了世宗内心的波澜和战略。

  世宗雄韬大略,中原大幸,中原真正的敌人不是北汉刘崇的小朝廷,而是契丹,契丹才是真正的对手。

  他不由得对世宗更加佩服,世宗柴荣,自家兄弟,他们早先一起在郭威帐下效力,后来助郭威举事,定下大周江山,尽管现在柴荣是皇上,而他只是一名刚刚升职的将军。

  他们几乎是一起成长的,但是柴荣怎么就懂那么多呢?看来,多看书,多懂历史,才不会被眼前的东西左右,才会有战略眼光。

  “皇上,末将此刻才真正明白您的雄韬大略!本来末将以为,北汉跟我大周有血海深仇,时刻觊觎我大周,是我心腹大患,只有征服北汉,我大周才能安枕无忧。现在看来,皇上您的意见才是对的,如果此时攻伐北汉,正好再次给契丹以机会!”

  世宗叹口气,整个人倒反而坐直了,他望向虚空,仿佛在和某个虚空对话:“我大周何去何从?”

  世宗接过王燕儿递上的酒,一口干了,他看看赵匡胤,赵匡胤也一口干了。王燕儿又给他们斟上,世宗又干了,王燕儿就不敢再斟了,她看看赵匡胤:“将军,皇上这样喝,会不会醉啊?”

  世宗看看王燕儿:“你敢抗旨不遵?”

  王燕儿慌忙屈膝施礼,脸通红着说:“皇上,我可不敢!我是怕皇上醉了。”

  世宗看看赵匡胤:“看来,还是你的女人啊,听你的,不听我的。你看看,我这个皇上,有什么用?”

  赵匡胤连忙起身,“皇上,燕儿人不错,是王彦升的干妹,暂时寄居我处,正没个去处。要是皇上喜欢,她入了宫里,待在皇上身边,她有个去处,我也就放心了。”

  王燕儿听赵匡胤这么说,蹙起眉了,眼泪眼见着就在眼眶里打转了,世宗对着王燕儿:“怎么?我是皇上,你却不愿意?”

  王燕儿立即低头,她不看世宗,头低得不能再低了,下巴都要抵到胸口了,她偷偷瞟着赵匡胤,眼神里满是哀怨。

  赵匡胤本来对女人就感觉迟钝,又心下真把王燕儿当成王彦升的妹妹了。虽然这几日王燕儿在他边上,耳鬓厮磨,日夜一处,但是两个人,一个守理,一个守节,是什么故事都没有的。

  赵匡胤哪里体解得到王燕儿的心理?王燕儿在战乱中流离失所,家人全没了,被王彦升掠来,又惊又怕的光景,突然遇到个对她彬彬有礼的人儿,况且还是天字第一号的高大美男子,那心里渐渐地就产生了得依得靠的情愫了。

  她照顾赵匡胤,已经远远地超出了妹妹的情分,每每赵匡胤看书,她必把茶捧在手里,总让那茶不凉不烫。早春的北方还冷着呢,茶水倒出来,不一会儿就成冰坨子了,而赵匡胤又常常沉迷于兵书战策,茶水凉了也不知道,还是一口喝下。王燕儿就心疼,这样喝茶,铁打的汉子也会伤,茶本身就是阴气的,再冷了喝,男人身子是受不了的。她怕赵匡胤吃冷茶,就站在赵匡胤身边,手里捧着茶水,人家是用热茶暖手,她相反,是用热手暖茶。赵匡胤的心思还是粗,只道是好像身边什么都顺了,他并不知道这些都是王燕儿用心的结果。

  这一刻,他看世宗对王燕儿目不转睛地看,就顺口说让王燕儿进宫伴驾,他没有想到王燕儿是一百个不乐意。

  世宗看看王燕儿,又看看赵匡胤,他是看出来了,这个王燕儿眼里只有赵匡胤,他装着喝醉了,慢慢道:“你叫王燕儿?好,正好跟我进宫,宫里的生活,那是比这帐篷好多了,要啥有啥!”

  没想到,王燕儿突然抬起头来,声音颤抖,但态度决绝地道:“皇上,奴家不进宫!”

  世宗拍拍她的手,问:“不进宫,你想去哪儿?”

  王燕儿缩手,不让世宗碰:“我就要在这帐篷里!”

  赵匡胤看王燕儿顶撞皇上,心里急,怕她冒犯了皇上,那可吃罪不起。他心里就为王燕儿担心起来:“燕儿,皇上让你进宫,那是天大的好事,你怎么就不懂个好歹呢?”

  世宗笑起来,他站起身,来拉王燕儿:“走!跟我进宫去?”

  王燕儿干脆躲到赵匡胤身后,“不去!我不去!”

  世宗不动了,对王燕儿道:“你出来,我不拉你。”王燕儿看看赵匡胤,赵匡胤拉拉她,让她到前面去,跟世宗搭话,但王燕儿就是不动。

  世宗看看赵匡胤,酒有点儿高了,“赵匡胤啊赵匡胤,是不是你帐下的人,都这个德性?都只认你,连我这个皇上也不认?”世宗死死地盯着赵匡胤,又强调了一遍:“你的人,只认你,不认皇上?”

  赵匡胤听了,脑袋“嗡”的一声,心里想:“皇上,你可不能怀疑我吧?”正待开口,却听世宗道:“好啦,王燕儿,孤家已知你对赵将军一片情深,孤家赐你七品俸禄,嫁给赵匡胤!这俸禄就是孤家给你的嫁妆,将来,孤家就是你的娘家人。你要替我好好照顾我的将军,赵匡胤,你要善待王燕儿。”

  赵匡胤要下跪谢恩,被世宗挡住:“赵将军,你的人只认你,我的人呢?”

  赵匡胤立即答道:“皇上,您的人只认您!”想想,他又觉得这话别扭,不对劲,又补充道,“普天下都是皇上的子民,我们都忠于皇上!”

  世宗点点头,笑笑,又起身,赵匡胤连忙搀他,他摇摇手,指着赵匡胤对王燕儿道:“燕儿,以后你就是皇妹,他如果欺负你,告诉我,我给你出气!”

  世宗又摇摇头,“良宵一刻值千金,不打搅你们了!”他摇摇晃晃地从后帐走出,径自而去。

  原来世宗是偷偷而来,现在,当然也是偷偷而去。赵匡胤不敢迎,也不敢送。

  赵匡胤站在那里,好久动弹不得,他有点儿被世宗弄得糊涂了。一会儿,王燕儿在他后面拉他,只见王燕儿脸通红地说:“将军,上床歇息吧。”

  再看时,王燕儿已经把床铺好了,枕头放了两个,一盆洗脚水放在床下。

  赵匡胤洗了脚,掀开被子躺下,一会儿王燕儿在他身边也躺下了,他有点儿不适应,躲了躲,王燕儿声音轻得像是没有,“皇上让我伺候你呢!”

  “你就听皇上的?”

  “我就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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