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征西

  显德元年(954)六月十七日,周世宗率领大军回到汴梁城外。

  六月又称极且月,这个时节,夏至刚过,阴气渐起,但阳气尚盛、将进不进、阴阳相持,也是天气最为多变、善变的时候。民谚说六月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刚刚晴空万里,突然飘来一片云,马上就是电闪雷鸣。

  汴梁六月的天气不但多变,还善变,经常是西边日头东边雨,甚至仅隔着一条河、一条街,就一边有雨一边无。

  天气已经开始闷热,汴梁城内外,人们已经开始穿单褂。大军由北南返,士兵出征的时候天寒地冻,穿的是棉袄,中间换过一次夹袄,如今归来,军衣并没有来得及换,还都穿着夹袄,有些甚至还穿着冬衣。

  世宗让大军停在陈桥驿,一方面是休息一下,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士兵换装。人人换上崭新的夏装,然后列队进城。世宗希望大家威风一下,这回是打了胜仗,可说是大周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胜仗,一举击败了北汉和契丹联军,北方边境可保十数年的平安,应该有个仪式。

  明天就是六月十八日,是王溥推算出来的吉日,他跟王朴两个人反复商议,最后定了六月十八日进城。

  这一天,青龙、天德、玉堂、司命、明堂、金匮六神齐聚,天德神主事,大周年号为“显德”,意谓承天德主人间事。六月十八日,正合万事吉利,开盛世太平,是黄道吉日。说来真是吉利,此刻,天朗星稀,万里无云,看来明天肯定是个晴天,傍晚,又吹来一丝南风,这南风,让天气温润而不闷热,这让大家心情都非常好。是晚,世宗在陈桥驿驻扎,等待第二日百姓欢庆,百官来迎。

  陈桥驿原不过是一个驿站,但东西往来的商旅都要在这里歇脚,南北往来的客人都要在这里停留,渐渐地人气就旺了起来。

  赵匡胤安排了军队,点检巡视完毕,回到楚昭辅为他择定的寓所,看起来这是一富户人家的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这家人都搬到后院去了,给他住的是前院,虽是前院,却也是竹摇清影,幽窗离离,影壁后是两棵高大的梧桐。此刻,树梢上挂着金黄的月亮,不知名的鸟儿在树上栖息着,悄悄的,静静的,不响也不动,脚边是海棠花,这一幕让赵匡胤着实思念起家来。贺氏前时来信,说儿子德秀染病,也不知好了没有,成亲十一年,他一直在外奔波,膝下两儿两女,他这个做父亲的是没有尽到责任啊。

  他检点库房的时候,看到一把契丹人的轻弓,想到德秀已经七岁,可以练臂力,就让人拿了,放在身边,想带回给德秀。德秀应该学武功,得给他找个好老师了。想来想去,在身边好友当中,王彦升刀术一流,但是做人太率性,性格不好;潘美烂银点钢枪枪术独步天下,又善兵法,做人沉稳执着,能屈能伸,要是潘美能带德秀,收德秀为徒,那是德秀的福气。二子德昭也到了开蒙入学的年龄了,这孩子内敛,还是学文好。

  赵匡胤想着德秀、德昭,回屋坐下,又想到贺氏,觉得自己这么多年,实在没对贺氏好过,这次回去,要补偿她些,这些年,家里多亏她照顾。

  这时,王燕儿进来了,变了脸色,声音粗重道:“你为什么要骗我,将军?你有家室,为什么要骗我?”

  赵匡胤听了,心里一惊:“王燕儿,我如何骗你?我有家室,天下人谁不知晓?”

  王燕儿道:“我就不知晓!”

  赵匡胤有点儿怒了:“你不知晓又如何?如今知晓了,又如何?”

  王燕儿一改原先的温柔样儿,叫道:“我是御赐婚配给你的,我须得做正房!”

  赵匡胤气得手直抖:“你有何德能?要做正房?”

  “我有御赐七品俸禄,在军前伺候过将军,我乃当今皇妹,你看着办吧!”王燕儿转身,提起裙子,一脚跨了出去,跨过门槛,又回头,“你看着办,我明天下午还要进宫呢,我得去准备进宫的物事了!”

  说着,王燕儿扭身走了。

  后晋天福八年(943),赵匡胤十八岁,娶妻贺金婵。贺金婵乃开封人,右千牛卫率府景思长女。贺氏人品好,赵匡胤家里虽说不是一贫如洗,却也不富裕,她作为长媳,上上下下地打点,极为孝顺,婚后生两女四子。夫妻两人聚少离多,但感情很好。赵匡胤感激贺氏为他在父母面前尽孝,有好吃有用的都给了赵老太公、杜老夫人,又含辛茹苦地带孩子,不仅他们的四个孩子是她照顾,赵匡胤两个弟弟,也是她照顾。这么多年,贺氏没少吃苦,如今,他赵匡胤刚刚有点儿起色,受封为殿前都虞候,正是报答她的夫妻恩情的时候,又怎能抛弃结发妻子?

  可是,这王燕儿却又如何是好?当初,她以王彦升的妹妹自居,还说得过去,现在,她硬生生把自己当成了公主、皇妹,谁也不放在眼里了,还要当正房,这是万万使不得的。

  别说贺氏不会答应,就是贺氏答应,他父母也不会答应,就算父母答应,赵匡胤也不会答应,他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

  看来,这王燕儿还真是难缠,本来想直接带回家,让她照顾贺氏,将来要是真有机会,就纳为妾,也不是不可以。现在,她要在这里作威作福,爬到贺氏头上不说,还要爬到他赵家全家的头上,那岂不是找回了一个祸害?

  想来想去,还是得和王彦升商量,一来对他有个交代,二来,解铃还须系铃人,他王彦升惹下的麻烦,总该有个主意不是?他让人把王彦升叫来,自己坐在房间等着。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楚昭辅进来,看他一个人在黑暗中坐着,吓了一跳,“将军,你怎么一个人坐着?”

  赵匡胤说:“想想心事。明天进了城,你也回家看看家人吧,不要亏待了弟妹。”

  楚昭辅唉了一声,点上蜡烛,又问道:“将军吃过东西了吗?要不要给你端饭来?”

  赵匡胤这才想起,自己巡查营房回来还没吃过东西。他后悔起来,女人是祸水啊,一点儿不假。

  “你拿两套饭菜来,一会儿王彦升来,我恐怕他也没吃饭呢。”

  楚昭辅出去不一会儿,拿了饭菜来,都是军营里的粗茶淡饭。赵匡胤不讲究,拿起筷子吃了一口,又放下,想想,还是等一下王彦升。

  不一会儿,王彦升就来了,他让王彦升一起吃饭,王彦升也不推让,坐下就大口吃起来,吃了两口,自语道:“我那妹妹,也真是,让你吃这个,将军如今是殿前都虞候了,怎么还这么粗糙?”

  他看赵匡胤对着眼前的食盘坐着不动,又问:“将军,你怎么不吃?”

  赵匡胤道:“吃不下!”

  他一五一十地把王燕儿的话跟王彦升复述了一遍,王彦升听了也大吃一惊,吃不下饭了,“大哥,没想到王燕儿这等不晓事,如今这般,我这里好说,她不过是北汉一个落魄婆娘,关键是,皇上怎么就认她做了妹妹呢?”

  赵匡胤又把那天皇上喝酒如何喝多了,如何认亲、赐婚的事说了。他当时也没当一回事儿,就以为纳个妾而已,却不承想这王燕儿倒是放在了心上,而且还有这个打算。

  王彦升听了,松了一口气,他压低了声音,轻轻在赵匡胤耳边道:“大哥,我看这女人多少是个麻烦,将来说不定还会麻烦不断,她要是真的跑到皇上面前说三道四,岂不是我们身边多了耳目?看这阵势,她是少不得要搬弄是非的。不如你把她交给我,明天,我把她带走,就说你吩咐让她先到我府上暂住,待安排好了,再行明媒正娶。我找一偏静地方先安置了,要是皇上那边没有什么动静,过一段时间……”

  王彦升突然停了话,他看着赵匡胤,想看看赵匡胤到底是什么想法。

  赵匡胤却不说话,他憋不住了,问:“哥,你到底怎么想这事?”

  赵匡胤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站起来送王彦升:“你明晨过来取人!”

  王彦升听了,点点头道:“大哥,你放心,绝不让她作乱!如果好说话,我一定好金好银,不亏待她,要是不好说话,我让她即刻见阎王!”

  赵匡胤听了王彦升的话,停了一下脚步,但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而是径自出门去了。

  王彦升狠狠吃了两口菜,歇一下,吹了蜡烛,推开门正要走人,月光下,看见楚昭辅站在那里,他大声道:“你个楚昭辅,鬼鬼祟祟地站在这里,什么事?”

  楚昭辅一把拉住他,悄声道:“王将军,轻声点!”

  楚昭辅把他拉到一边,俯身在他耳边道:“你那妹妹,王燕儿,可不能小视。她不仅攀上皇上这根高枝,还和符皇后联系上了,这不,明天下午她要进宫,面见符皇后。刚才你给将军出的主意,我无意间听到,觉得此事甚急,特在这里等你,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王彦升听了楚昭辅的话,不觉倒吸一口凉气:“你快快讲!我本来以为一个女人处理掉也就算了,现在看来,还真麻烦了!”

  楚昭辅道:“一是不能得罪王燕儿,恐她真的找皇上、皇后告状,这不是给将军找了麻烦?”

  王彦升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这样一下子,不就省心了?”

  楚昭辅看看后边,似乎担心王燕儿就在身后偷窥一样:“不可!哪天皇上到将军家喝酒,突然问起王燕儿,将军喊不出人来,无法交代,那当如何?”

  王彦升这回没法子了:“这,我们还就真叫这女人给吃住了?”

  楚昭辅道:“明天下午,王将军您亲自送王燕儿入宫,盯住王燕儿不要跟皇后多嘴,先保住平安,等赵将军回家,跟老太爷和嫂子商量了再说!”

  王彦升点点头,皱着眉头,笼着袖子,心事重重地走了。

  这王彦升本来是没心思的人,快刀斩乱麻,那是他的天性,但是这回,他的刀起不了作用了。次日晨起,鼓号喧天,人穿着新衣,马配上新鞍。

  赵匡胤感慨,人是衣服马是鞍,军队一路风尘仆仆到这里的时候,无不是灰头土脸,昨天晚上,这个大营还是灰蒙蒙一片,而今,人添喜气马添骄,真是威武!

  赵匡胤深知,这次凯旋还朝,他的身份已经不同往昔,他从一个裨将,一跃而成为殿前都虞候,同时领严州刺史,已经成了一个可以开幕的方面大员,回来后,世宗必有重用。

  别看世宗身为皇上,广有天下,但是,细数他身边,并没有多少人才,否则,世宗这次肯定可以直捣北汉巢穴,一举灭其国。留下北汉,正是世宗无人可用、无人可信的表征。

  世宗怎会不知道留着北汉时刻是个大麻烦呢?尽管北汉可以挡着契丹,但是如果大周足够强大,又何须一个北汉来挡着呢?

  世宗已经显出一代英主的气象,回来之后,必有深谋大略,如果自己能跟上步伐,跟着这样的英主,做一番建功立业的大事,岂不是不枉来这世间走一遭?但要是自己跟不上步伐,却也不容易。

  举目四望,淮、汉、蜀等地分别为南唐、后蜀等割据,北面有北汉、契丹,南面有南汉,大周虽地广人多,但却是四面临敌。如今,虽是凯旋,但与北汉、契丹他日必有更加惨烈的决战。

  这个时候的大周,百废待兴,多需要人才啊!然而,举目国内,英雄又在哪里?朝廷中多是冯道者流,老朽昏聩,居高位而不能爱天下,但愿此次皇上斩杀樊爱能、何徽等,能够一振乾坤。一老汉端着茶水冲上来,大声喊道:“赵将军,这回打契丹,您可是头功啊,将军神武!”

  后面一众老人跟着上来,挡住了赵匡胤的马,他只好下马,接了茶水,一饮而尽。然而,心里却特别不踏实,他大声说道:“咱们打了胜仗,全靠皇上英明圣断,各军将士奋不顾身,我哪里有什么头功?万不敢居功自傲!各位父老,快不要这样说了。”

  一众人等听他这样说,更是赞美起他来,赵匡胤并不跟众人较真。那老汉一闪身,身后出来一个儒生,这人拱手施礼:“鄙人赵普,得知赵将军从此处过,特来相会!”

  赵匡胤道:“先生有何见教?”

  赵普道:“将军,你这次回来,岂不知大难临头?”

  赵匡胤并不欣赏这种人,危言耸听,神神鬼鬼的!只听这赵普径直说道:“你斩杀樊爱能、何徽,皇上信得过你,但不知李重进、李筠、韩令坤、韩通诸将会如何想?”

  赵匡胤不语,谁不知道他的手下当了这次行刑的刽子手啊?他倒要听听这个赵普有何话说,如何分析这事。“那些人与我无冤无仇,再说,张永德、慕容延钊、王尧,这些朝廷柱石,难道不也是正直人士?他们心里不都有一杆秤吗?”他心里说。“唉,只碍着自己人微言轻,没有机会,大周江山,将来不能靠那些前朝老人,得要有新气象,王全斌、曹彬、潘美、石守信他们,这些人都是一等一的英雄,但愿皇上能慧眼识珠,大周万幸。”赵匡胤想着。

  “武官如此,文官呢?冯道、魏仁浦、王溥、王朴、王徽之、郑起、李榖,且问,他们中有跟将军交好的吗?”

  赵匡胤翻身上马,觉得这个赵普心性很高,但交浅言深,未必有大富大贵之命。这样跟一个人贸然说话,实在不着边际,他前后看看,不见有人注意,就道:“我一介武夫,又何须跟那些文人交结?你看看,又有哪个文人值得结交呢?”

  赵普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赵匡胤在马上坐稳,淡淡一笑:“你高抬我了,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殿前都虞候,全仗皇上信任,才有今日,只愿吾皇能一统宇内,让天下苍生同享太平。”

  赵匡胤一提马缰绳,枣红马跟随他征战多年,自然懂得主人的心思,立即绷紧了肌肉,作势要快跑。赵普见状,丢过来一个锦囊,“给将军一件礼物,将军得意时不必看,失意时可以打开,或可解将军一时之难!”然后调转身,不待赵匡胤回复,自顾自地走了。

  赵匡胤看看那个锦囊,颠了颠,心里想,这个人是想学诸葛亮?还是想学什么人?可惜,我不是刘备,当然也不是刘禅,这些文人真是搞脑子,有什么话直说不就得了,搞这种玄乎的。魏仁浦、王朴的确饱读诗书,有两下子,而这个人,想用江湖术士那套来诳我,以为我是两岁毛孩?

  他顺手一扬,那锦囊在空中飞出一条抛物线,落进草丛里了。

  他身后跟着楚昭辅,楚昭辅看赵匡胤扔了赵普的锦囊,出于好奇,他悄悄地捡了。他也不知道怎么了,这几天总是心神不宁,感觉将军会有什么磨难似的。

  他撕开锦囊,见里面是一张黄绢,迎风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句话:“趋秦凤以避家祸!”他想,这太荒唐了,秦凤之地,现在在后蜀手里,那是刘家的天下,难道要我家将军投靠刘氏?反了不成?楚昭辅倒吸一口凉气,这个赵普,是要害人啊!他把黄绢团了团,扔也不是,收着也不是,只得暂时塞在了胸口的贴肚兜子里。赵匡胤回京,到家时,父亲、母亲都已经在堂前等着了,他上堂屋拜见父母,磕头行礼。出去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裨将,而如今,他已经是殿前都虞候,位列禁军领袖,算是衣锦而还,父亲赵老太公、母亲杜老夫人甚是欢喜。然而,赵匡胤一磕头,杜老夫人却落泪起来:“儿啊,你总算回来了!”说着,杜老夫人欲言又止。

  赵老太公安慰杜夫人:“儿这不是回来了吗?你还伤心什么呢?应该高兴啊!”

  杜老夫人说:“你不在家的时候,家里日日担心,夜夜惊魂!苦了你那妻子贺氏啦。你先不忙着陪我们,先去看看她们母子吧!”

  赵匡胤来到后院,贺氏带着几个孩子,正在屋里等着他。见他进来,贺氏并不说话,上前款款施礼,赵匡胤看看她,又看看她身后的三个孩子,心里悲喜交集。他把战场上带回来的几件礼物给了德昭和两个女儿,见没有德秀,他就问:“德秀在哪里?”

  贺金婵眼睛就红了,道:“将军,你鞍马劳顿,不忙问德秀,先歇息歇息。”

  赵匡胤哪有心思歇息,心里就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又问:“是不是出事了?”

  贺金婵掉泪道:“都是为妻做得不好,有愧将军的嘱托,没能照顾好孩子!”

  赵匡胤慨然长叹,悲从中来!德秀这孩子从小聪明伶俐,惹人疼爱,自己虽没有多少时间陪他,却是无论到哪里都记挂在心,然而此情此景,却让他不能自已,这孩子命短啊。隔日,符皇后邀赵匡胤进宫,赵匡胤百思不得其解,他让杜老夫人和贺氏准备了几样礼物,惴惴不安地来到永安宫。他有点儿预感,皇后是要跟他谈王燕儿的事。

  进得宫来,太监王承恩正在等着他,他悄悄问王承恩皇后找他干嘛,王承恩笑笑,悄声说:“好事!”他心里就不安起来,肯定是要谈王燕儿的事了。

  到了皇后跟前,一听,原来符皇后真要跟他谈王燕儿。进城那天下午,据说王燕儿觐见了符皇后,两人相谈甚欢。王燕儿给符皇后带来了北方的人参,符皇后身体一直不好,爱听“什么什么滋补品好”一类的话,王燕儿投其所好。谈起皇上赐婚,符皇后自然觉得是好事,不假思索就说这事她要来操办,一来二去,符皇后和王燕儿以姐妹相称起来。她觉得不能让妹妹委屈,这不,她主动召赵匡胤来商量婚事。

  赵匡胤一听,把想了好久的一套话拿出来,小心翼翼地回禀道:“王燕儿,我把她当妹妹看,再说,她原本是有夫家的,丈夫失散了……”

  “赵将军,你可不能像那些不中用的男人,只会要女人守节!”符皇后打断了赵匡胤的话,“本宫当年不也是如此么?再说,太后、太妃不也是么?”

  赵匡胤被这样一问,愣住了,知道自己想的这套说辞,恰恰是被皇后不待见的,说来说去,说到符皇后的身上去了。

  符皇后,出身名门闺秀,乃魏王符彦卿之女。后汉时,她曾嫁给大将军李守贞之子李崇训,李守贞据河中反叛,当时还是后汉枢密使的郭威奉命讨伐,李氏父子畏罪自杀。临死前,李崇训要先杀死全家人。符氏匿于帷幔后,李崇训找不到,只得自杀身亡。符氏从帷幔中走出来,对冲进来的军士说:“我乃魏王之女,郭将军与吾父交往甚厚,速报!”郭威闻报,立即前来相认,并把她带回符彦卿的魏王府,让她与父母团圆。郭威平时与符彦卿交好,见识了符氏的胆大心细,非常欣赏,符氏也拜郭威为义父。郭威养子柴荣镇守澶渊,媳妇刘氏病殁,郭威想到符氏,代儿提亲,柴荣遂纳符氏为继室。后来郭威自立,是为后周太祖,太祖驾崩,柴荣即位,册封符氏为皇后。

  其实,不仅仅符皇后是再醮妇,太祖皇帝郭威一后三妃,分别是柴氏、杨氏、张氏、董氏,四任正室在嫁郭威之前均嫁过人。郭威的第一任正室柴氏,原是后唐庄宗李存勖的嫔妃,同光四年(926)四月,庄宗去世,柴氏等众嫔妃成了寡妇,继任的明宗李嗣源为减省开支,将柴氏等人裁撤出宫,发遣回乡。回乡途中,柴氏遇见了当时只是低级军官的郭威,美女识英雄,对其一见倾心,不顾父母反对,执意拿出一半的资财作为嫁妆,嫁给郭威。郭威对柴氏也一见钟情,两人结成夫妻。这郭威对柴氏一往情深,甚至把皇位让与柴荣,也是因为爱屋及乌,正因为柴荣是柴氏的侄子,他才将其收为养子,以接班人来培养。

  太祖郭威登上皇位时,柴氏早已过世,荒山寂寂无以为报,郭威力排众议,以死去的柴氏为皇后,并称赞她“体柔仪而陈阙翟,芬若椒兰;持贞操以选中珰,誉光图史”,以慰其在天之灵。为了柴氏,郭威没有立皇后,使“中宫虚位”,可见任何女人都无法取代柴氏的位置。可巧的是,郭威的第二任妻子杨氏也是个寡妇,而且曾两次嫁人,两次守寡。杨氏年轻时,以美貌而被选入后梁赵王王镕宫中为姬妾。天祐十八年(921)十二月,王镕死于宫廷政变,杨氏在一片混乱中流落民间,后嫁给一个名叫石光辅的平民。数年后,石光辅也死了。郭威闻听杨氏美而贤,求娶为继室。郭威的第三任妻子张氏、第四任妻子董氏都曾嫁过人,都是丈夫殁后,嫁给郭威的。

  赵匡胤想到这一层,暗暗后悔,感到自己太唐突了,说话太不成熟,城府不够,无意间让符皇后不快。符皇后恐怕不仅不会理解他,反而会责怪他。

  果然,符皇后脸色不悦:“赵将军,你乃皇上肱骨,皇上器重你,封你为殿前都虞候,又把他皇妹赐婚给你,你该不是嫌弃人家不是处子之身吧?”

  赵匡胤战战兢兢地起身,说话有点儿结巴:“不敢!不敢!只是家道贫寒,门庭贱微,怕皇妹来了受苦,末将又常年征战在外,不能照顾家庭,拙荆苦苦支撑,不敢有负!是故才有迟疑。”

  符皇后不待赵匡胤说完,接口道:“赵将军,你是聪明人,皇上要重用你,你不娶王燕儿,皇上怎么放心?本宫作为一个妇道人家,倒也觉得这没什么不合适,听说你有四子,不正好需要人照顾吗?王燕儿聪明伶俐,定能上下周全,帮你里外照应。”

  赵匡胤心里对符皇后这番话早有准备,但是,符皇后亲口说出,自己内心还是深感震颤。当年柴荣做太子的时候,他就追随柴荣,两人经历无数阵仗,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如今,柴荣一朝身为皇上,两人就判若云泥,确是只能以君臣来论关系了。

  符皇后看出赵匡胤在走神,她安慰道:“放心,皇上不也是想的让你们兄弟亲上加亲吗?再说了,王燕儿也是你自己选的,她不是已经照顾过你了吗?你还能始乱终弃?至于金银财货,我会为王燕儿准备,她来你们家,不会让你们吃亏,一定让你们风风光光的。”

  赵匡胤心里实实在在很为难,财货金银,他并不稀奇。此刻,符皇后许诺得越多,他心里就越不踏实,相反还有些反感,如果王燕儿真的带着天子之威财来他赵家,这哪里是什么福气?分明是祸害么!

  赵匡胤正想着如何答话,忽听得太监王承恩急匆匆跑进来,他对符皇后行了个礼,然后对赵匡胤道:“赵将军,皇上急着找您呢!您赶快去吧,皇上急得火烧火燎的!”

  “啥事啊?这么急?”符皇后问道。

  王承恩道:“向训、王景两位节度使,在凤州威武城被围,命在旦夕!”赵匡胤赶到勤政殿的时候,世宗和几个大臣正在讨论。

  赵匡胤就听范质高声道:“先锋官胡立被俘,我西征大军全军被困于威武城,进不得,依臣观之,只有退!”

  魏仁浦道:“西征军已越出我大周范围,蛮夷之地,地广人稀,人不可教化,地不可耕种,数百年来,即使是大唐盛世,也没有真正实现对秦、成、阶、凤的真正统治,我大周又何苦去占领呢?在臣看来,我们只要用王道以德化之即可,数十年后,他们必感念我大周的王道政治,而来归附。”

  新科进士校书郎杨徽之也在座,杨徽之道:“我大周立国不久,民未得生息,兵未得休养,国力不济而伤兵累财,大忌也!王章奏折说沿途州县接济不力,而在臣看来,非为接济不力,而在无力接济也!”

  世宗皱着眉头,看赵匡胤进来,立即招呼他上前:“赵匡胤,你来得正好,你说说,秦凤之战,该如何处置?”

  赵匡胤不假思索道:“皇上,秦、成、阶、凤四州,乃后蜀布局在我胸口的利器,非除之而不能安!后蜀伪主孟昶托高自大,尝北联刘承钧,南骚李璟,对我大周心怀叵测,皇上持国既稳,本应先行解决此四州之危!”

  世宗摆摆手,他很认同赵匡胤的说辞,但希望赵匡胤快点说出有决断的话来:“不要说这些没用的,你是武将,不是文人,请你说说,战事如何?如今之计,是打还是不打?如何打?你可敢打?”

  赵匡胤看看魏仁浦、王朴,发现这里竟然没有武将,都是文人。赵匡胤知道,世宗的想法是打,而且要打胜,他不假思索地表白道:“末将喜欢兵书舆地,也曾研究过秦、成、阶、凤四州军事,末将愿领军驰援王章将军,臣愿立军令状,不胜不还。也请皇上颁诏王章将军,令其为西南行营招讨使,同时传令‘四州不下,绝不撤兵!’”

  赵匡胤心里其实还有个关于王燕儿的小九九,要是出征,王燕儿的事就可以推脱掉了,至少能缓一缓。这样想来,他的语调就越来越坚决了,感觉说话不由自主,舌头走在心的前面了,不仅把内心全暴露了,还说出了比心里想得更多的“心里话”。

  其实,赵匡胤自己也感觉到了语调语速和口气不太合适,但是没办法,他就是做不到像那些文官那样四平八稳,“不成熟,太不成熟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范质、魏仁浦、杨徽之听得脸上挂不住了,王朴是新近提拔的左散骑常侍、端明殿学士,他看出了这些文官的不屑,抢在那些人前面道:“赵将军所言,虽不符合本官的见解,然本官却也不觉得有错处。只是军务无戏言,不知道赵将军要多少人,点多少将,多少日筹备,才能出征?如若不胜,又当如何?”

  赵匡胤心里明白,这是王朴在试探他,此时,大周哪里还有士兵和大将?李重进驻扎在江淮,防备着南唐;韩通驻扎在深州、冀州,在那里挖河,防备契丹南侵;张永德在北面,监视着北汉的刘承钧。大周的大将们都用光了,那点儿军队也全用光了,哪里还能抽调人?

  就是自己手下万余兵马,他也不敢全带走,否则谁保护皇上?

  他狠狠心,说道:“皇上,我只带一千骑兵,其他全无要求!”

  没待皇上回话,翰林承旨杨徽之冷嘲道:“赵将军,李廷珪可不是赵季札,也不是张元徽,将军别说是一千人,就是一万人,恐怕也有去无回。”

  赵匡胤心里听了非常不舒服,但他捏着自己的手腕,让自己语气尽量平和:“皇上,秦居西而东,远交近攻,而能霸业;汉出西蜀而关中,由西而东向,完成天下一统,自古没有西不稳而能得东者,没有北不稳而能南向者……”

  未等赵匡胤说完,世宗一扬手,手上的玉斧砸在了杨徽之的脸上,杨徽之满脸是血,“大胆杨徽之,你说自家人的丧气话,长别家人的威风,是何居心?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说着,世宗转头对身边的护卫道:“把他拉出去,斩首!”世宗的声音斩钉截铁,听起来咬牙切齿,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大家没一个人料到世宗会如此,不过是一个殿前会议,大家有意见就发表意见,言无不尽,怎么皇上就要杀人了呢?

  范质等几个文官,也都吓得跪倒一片,替杨徽之求情。王朴跪下道:“皇上,高平之战,斩杀阻我大军前进,挫我军队锐气的怯懦文武,乃是他们该死。而今在勤政殿上,大家不过是畅所欲言,各自陈述观点,杨徽之也是出于忠心,为赵将军担心,臣请暂且饶他不死,待赵将军凯旋之日,用事实说话,再让他悔悟不迟。”

  世宗犹豫片刻,摆摆手,让大臣们起来,但气还是没有消:“好吧,不杀!打八十大板,打入天牢,等赵将军凯旋,再拿他算账!”

  赵匡胤听世宗要杀杨徽之,也觉得过分了,他这会儿反而头脑冷静了。

  都说伴君如伴虎,现在他终于体验到了一次。王朴到底老辣,说话中和持正,不仅救了杨徽之,还给世宗一个台阶下。大军未出,就先杀大臣?使不得。

  杨徽之虽然观点与己不合,但毕竟也是忧国忧民,发表一点儿见解,有道理就听从,没有道理就批评一下,哪里够得上死罪呢?他心里暗暗想,其实杨徽之说的也有道理,大军一路往西,道阻且长,别说一千人,就是一万人,也不一定能打个胜仗回来。他劝皇上道:“皇上,如此危局,国家正是用人之际,臣请杨大人不弃,与臣一同出征,保杨大人戴罪立功,与臣一同凯旋!”

  说完这话,赵匡胤对自己颇为满意: 一是保杨徽之不死,显出自己的大气;二是带上杨徽之,显得自己容人纳贤,自己不仅不计前嫌,还要保护好杨徽之,和他一同凯旋,这个“保”字自己用得还是好的。

  “你愿带杨徽之出征?”世宗追问道,世宗可能有点儿不相信赵匡胤是真想带着杨徽之出征。

  “皇上,兵不在多而在勇,带兵则不在勇,而在谋。末将出征,正需要杨大人这样处事谨慎,而能思虑周全的谋士啊!”赵匡胤说这话,是从内心觉得领兵打仗,他身边需要一个能商议大事的谋士,一群武夫,成不了大事。再说了,领兵在外,需要时时有人写公文,事情大大小小,不能靠一张嘴说来说去,要落字为安,杨徽之写文章是一把好手,带在身边,定然有用。

  赵匡胤说着,话音还没落,王朴就哂笑着忙不迭地接口:“赵将军,君前无戏言,此去一千军士,你觉得解围要多长时间?你可知,王章将军威武城下,翘首以待,随时可能全军覆没,南唐也对我们虎视眈眈。你此去,若是落了下风,恐怕南唐要加入后蜀阵营,那时,他们东西夹击我大周,我大周恐怕要遭灭国之灾!”

  赵匡胤正想回答,却被王朴抢先道:“一个月!”

  赵匡胤倒吸一口凉气,难道王朴对自己有恨意?一个月,快马加鞭,来去一趟还差不多,还要打仗?

  王朴死死地盯着赵匡胤,“一个月!”他搓着笏板,顾不得什么体面,像是怕赵匡胤反悔一样,他用袖子擦掉上面的字,在上面提笔就写。他急吼吼地不让赵匡胤说话,“赵将军,你要立军令状?一月不回,赵将军,不仅你本人不用回来了,你的家小全部灭门!”赵匡胤这才看清楚,王朴是在写军令状,要他签字画押!

  世宗接过王朴手里的笏板,看了一眼,递给赵匡胤,声音柔和,像是在暗中请求:“赵匡胤,你此去肩负我大周江山社稷之托,只能胜,不能败!”

  本来赵匡胤还要跟王朴理论一二,听世宗这样讲,知道世宗有难处。当初王章征西,范质等人本来就不同意,是世宗下的决心,如今,他要支持世宗,就要拿出行动,挺身而出,为世宗分忧。

  赵匡胤点点头,拿起笔,在王朴的笏板上签上了自己的姓名!心里却暗暗叫苦,这些读书人,鬼点子太多了,胜了大周可保,大家都有功劳,败了,他赵匡胤人头落地,不仅自己遭殃,还要搭上家人老小。

  这个时候,他不能认怂啊,赵匡胤领了军令。看着赵匡胤抱着将符,走出大殿,范质在身后对王朴说:“嘿嘿,他以为他能!这次,沿途不给他准备军粮、枪械,没有补给,看他狠到几时!”王朴冷冷地看看范质,“你这么恨他?”范质也不示弱,“难道王大人你不恨他?”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