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951年二月十二日,郭威在弑杀后汉隐帝、密杀徐州相公刘赟之后,废汉称帝,国号大周,定都汴京,改元广顺,是为大周太祖。因拥立郭威父子称帝有功,赵匡胤被提升为东西班行首、封丘州副指挥使兼原阳县县令,后又任开封马直军使,辅佐时任开封府尹的郭荣,郭荣是郭威的养子,广顺三年(953)封晋王。开封府尹这个职务向来被看作是王储才能担任的,而晋王的封号,多数也和王储相连,赵匡胤跟着郭荣,可以说是跟对人了,按常理,郭荣将来是要做皇上的。然而,事情也就出在这个常理上,有几个皇上是按常理出牌的呢?关键是,郭荣是郭威的养子,这就让常理可能不那么起作用了。
广顺三年年底,十二月了,本来这是大周子民欢天喜地迎新年的日子,大周开国近三年,每年这个时候,郭威都要难得奢侈一下,摆宴邀群臣共饮同贺。
郭威虽是武将出身,却酷爱戴花,逢年过节不仅自己戴花,满头簪花缤纷,还要给大臣赐赠鲜花,更每每要特别颁旨,让各地官府开花市、办郊庆,令民众也簪花同乐。
人们把硕大的花朵插在帽檐上,颤颤悠悠,红红火火,把节日装点得喜气洋洋,春光满眼。
往年此时,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下得朝来,个个头戴的乌纱帽插有大花,在京都大街上款款而行,那景象真是非常壮丽。“都人瞻仰天表,御街远望如锦”,京都百姓远远向他们望去,真如一片锦云在缓缓游动。
往年此时,花市上,卖花买花的人流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欢声笑语,灌满长街。
往年此时,朝廷行孟冬礼,皇上就要赐花给群臣,除了采摘皇家花室的鲜花,还要去郊区的花棚、花市采购鲜花,而地方官员也要向朝廷进贡大量的鲜花。一筐筐姹紫嫣红,一车车云流霞涌,从郊区到京都,构成了一条条川流不息、五彩缤纷的河流。
然而,今年朝廷却不见动静,百姓都议论纷纷,觉得朝中出事了。
除夕未时,开封城南,太阳已经有些偏西,太庙终于迎来了郭威。
郭威在殿前都指挥使外甥张永德和养子郭荣的搀扶下,沿着太庙的台阶一步步走到祭台前。
赵匡胤跟在他们身后,他看见郭威侧着脑袋,整个身体扭曲着,郭威的左脚和右手,完全不能自主。街面上的传说是真的了,郭威得了风痹症,看样子病得不轻。
郭威停下来,艰难地转身,望着身后的各位大臣。他缩着身体,像是要把自己从张永德和郭荣的搀扶中解救出来,可是他做不到,他看看身边的两个人,然后把眼神转向众人。
他眼神里的犀利寒光呢?
英雄迟暮啊。
眼前是当今世上最有权势的三个男人,而赵匡胤,离他们咫尺之遥,触手可及,又遥不可及。
神奇的权力和权威,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分明就在身边。
他希望郭荣继位,然而此时此刻,郭威的心思却难以预料。
往年郭威祭祀都在巳时,而今年选择未时,未时旺子孙,说明郭威可能是在考虑继承人的问题。而今天的安排,郭荣和张永德同时搀扶郭威登太庙祭祖,显然表示郭威还在犹豫。要说军功和资历,张永德远在郭荣之上,更重要的是,此时张永德手握禁军兵权,而郭荣所能凭借的不过是养子的身份,不过是一个开封府尹的象征地位。开封府尹常常象征储君之位,谁能得到它,当然在继位几率上占有优势,然而,郭荣的开封府尹,却并没有加内外兵马事、天下兵马元帅等衔。
郭威艰难地举起了左手,张永德只好放开,身体稍稍侧一下,这样看起来,他和郭威的距离,就稍稍远了一点,与紧紧扶着郭威的郭荣比,他似乎有了点儿局外人的感觉。机会来了,郭威示意祭礼开始,赵匡胤希望郭荣就这样紧紧地搀着郭威不放,让人感觉郭威最终选择了郭荣。
突然,郭威重重地咳嗽起来,人瘫软了下去,郭荣几乎扶不住他了。赵匡胤想起昨晚郭荣的吩咐,“我会走在父王右侧搀扶父王,你要始终跟在我后面,父王一旦支撑不住,就立即上前,从我一侧接手扶住父王!”
赵匡胤猛地向前跨出一步,从郭荣一侧扶住了郭威,又把郭威往张永德那边推了一下,张永德几乎是本能地伸出了手,架起了郭威。现在是赵匡胤和张永德,一左一右,架住了郭威,而郭威那只能动的手,又恰恰紧紧地勾住了张永德。
郭威看看郭荣,面无表情。
郭荣继续祭礼,赵匡胤把郭威朝着张永德的方向推,张永德只好和赵匡胤一起,架着郭威走下祭台。
“这,正是郭荣要的效果?”赵匡胤心里一动,难道这一幕早已在昨晚王朴的预见和谋划之中?王朴啊,此人为什么如此聪明,可以把所有人和事都计算其中,他竟然可以把什么都管起来,甚至上天之事,天子传位,他也能管?文人太重要了,武将在这方面永远比不上文人。
观礼民众议论纷纷:“皇上,没有皇上,我们怎么过啊?”人心动摇,有人哭了起来。
后周太祖郭威躺在由四轮的象车改装而成的巨辇中,车停在祭台下。郭威是个军人,他一生戎马,坐不得松软的皇家车,他喜欢战车,战车中又最喜欢四轮象车。
然而如今,驰骋疆场的日子已经离他远去,他已经疲倦得连车也坐不动了,就像一架快要散架的机器,车一动,仿佛就会摇成碎片。内外大臣,静静地伫立着,谁都不说话。谁都明白,太祖郭威的生命之灯已经到了最后时刻,但是,谁也不敢先说出。大家都在等着皇上的命令,可是皇上像是睡着了,车静静地停着不动。太阳已经西斜,残阳照着祭台上的幡旗。
宰相冯道老成持重,乃数朝元老,人称“不倒翁”。大家都在慌乱,他此时已然成竹在胸,皇上将崩,继承者无非郭荣、张永德二者取其一而已,有什么难的呢?辅佐郭荣,郭荣已经拥有养子位,不会特别感激;而与张永德暗通款曲,偷偷修好,却能占得先机,当然,这是以不得罪郭荣为前提。“皇上身体要紧,此时,应该立即回宫将养,着太医会诊。”
冯道的想法是,张永德现为殿前都指挥使,负责皇宫宿卫,如果皇上回宫,驾崩于内宫,可由张永德控制局面,那时,谁承继大统,由谁在皇上身边照顾说了算。
端明殿学士王溥却不同意。王溥为后汉乾祐元年(948)甲科进士第一名,时任秘书郎。郭威为后汉枢密使时,他为幕僚,河中平叛,两人一起经历了最艰难的战争岁月,他一直是郭威的肱骨重臣。而此时,他虽然只是一个端明殿学士,却地位重要,乃至于敢顶撞冯道。
他出列,高声道:“依照皇上的情况,此时如果回宫,必然病情加重,而且会引起百姓恐慌,各国使臣都看在眼里,看见皇上不支,未能毕礼,如果因此而让邻国觊觎,国家恐临危难!”
他未等众人有所反应,就转身对郭荣深深一礼:“麻烦开封府尹安排皇上就近歇息,明晨正旦,臣请把朝礼改在露天举行,请皇上亲临以安抚民众和各位邻国使臣!”
郭荣也是深深一礼:“陈南斋宫已经准备妥当,露天朝礼可在圜丘举行,也好布置,请容我禀告皇上,再商议定夺!”
正说着,一太监来宣,郭荣立即迎上,跪地接旨。然而,那太监却并不看郭荣,而是对着枢密使魏仁浦道:“宣枢密使魏大人近前说话!”这边,魏仁浦接旨,那边,郭荣弄了个大红脸。
枢密使魏仁浦进到车内,他跪坐在郭威身边,俯身道:“皇上,臣侍驾来迟!”
车缓缓前行,太祖抓住魏仁浦手臂:“扶我起来。”说着,太祖艰难地起身,然而他已经起不了身了,挣扎许久,也只是箕坐而已,郭威叹道:“魏大人,失礼了!”
魏仁浦扶住太祖:“皇上,请躺着歇息吧。”
郭威闭着眼睛:“你们在商议行程?都指挥使张永德要我回宫?而皇儿郭荣,却要我留在陈南斋宫歇息,是否?”
魏仁浦道:“皇上天人,奉天承运,自然料事如神。回宫乃冯道之意,宫中宿卫由都指挥使张永德负责,在宫中,他们可照顾多些;暂住陈南斋宫,乃王溥之意,陈南斋宫由开封府尹郭荣负责,在那里,郭荣可以照顾多些。”
“那么,你说,我该留在哪里?”
“臣居中持正,没有偏向,但凭皇上决断。”
“这个时候了,你还跟我玩滑头?”郭威抓住魏仁浦的手,“我们君臣就要分手了!你就实话实说吧。人终有一死,我们一生的情谊,也有终竟的时候,希望我们来生还是朋友!”
魏仁浦已经泪流满面,他匍匐在地:“皇上这样说,叫臣怎敢担当?”
“他们已经站队,而你持正中和。我要把临终大事托付给你!谁都会死,我也不例外,该是考虑后事的时候了。就请你来安排我的后事吧。”
魏仁浦又叩首:“皇上,那就请留在斋宫!明日正旦,皇上正可巡游圜丘,接受百姓朝贺。另请即刻加封晋王郭荣兼侍中、判内外兵马事。”
“这是你的看法吗?郭荣没有军功,我大周以武立国,恐难服众!”
“论勇武、仁厚,张永德、郭荣皆具备,而郭荣独多精进。不仅能守住基业,更能成就霸业!当今之势,北有契丹、北汉,西有党项、吐谷浑,南有南唐、吴越、后蜀,我大周需要天人眷念,而郭荣就是这样的人啊。”魏仁浦进言道。
“刘崇小儿,恨我大周入骨,郭荣没有军功,如何镇得住北汉?防他刘崇发兵来攻?”
“刘崇,鲁莽匹夫,他日若来,必败,无所惧!”
太祖突然睁开眼,看着魏仁浦,“你说,我去后,他会不会要恢复柴姓,去我大周国号?”
魏仁浦摇头:“皇上,郭荣乃皇子,皇上当信任之!皇上不信任,天下人又如何信任?”
太祖沉默了好一会儿,挥挥手道:“你先去吧。”
魏仁浦不再说话,起身准备退出。到车门口,太祖道:“今晚,在斋宫歇息。”
魏仁浦答应,正要退出,就听太祖又道:“明年,改年号显德。”
魏仁浦下车,各位大臣围拢过来,魏仁浦道:“留宿斋宫,明年改号显德。”
各位大臣一听,心情都沉重了。显德,那是说,皇上希望他在位时的政德,能庇佑大周继位者!皇上不久于世了。
北方的夜来得早,太阳刚刚落山,天就黑了,郭荣稍稍安顿就密召王朴和赵匡胤两人进入斋宫。
郭荣要谈皇上歇宿及来日朝贺典礼事宜,赵匡胤来到郭荣屋里时,王朴已经在了。
王朴对着赵匡胤道:“请赵将军为宿卫,保卫斋宫,非晋王准许,任何人不得入内私见皇上。我担心有好事小人搅扰皇上,搅乱皇上清净不说,如果巧言令色,令皇上神思恍惚……”
王朴未说完,郭荣就接茬道:“有理!赵将军守护外围,我当衣不解带,时刻侍奉在内殿,不离父王左右!只是,我和赵将军都要侍奉皇上,外面的事,不知先生有何安排?”
“皇上已是弥留,当请皇上命晋王为兼侍中、判内外兵马事,除此,不能回宫!”
郭荣哀叹道:“父皇身负沉疴,我又怎忍心在这个时候逼迫父皇!”
王朴不慌不忙道:“我已经有所准备,只待一人到来。”
赵匡胤问:“何人?”
王朴不慌不忙地说道:“皇上因何宠爱晋王?除了晋王拥有才干和气魄,还因为晋王是柴皇后的侄子,由柴皇后一手带大,皇后在世时视若己出。皇上深爱柴皇后,柴皇后过世,皇上至今未另娶!”
赵匡胤突然明白了,王朴是找了一个非常像柴皇后的女人,来劝说弥留之际的皇上。赵匡胤对王朴的这个点子不敢苟同。当年,柴皇后为后唐庄宗嫔御,庄宗殁后,明宗赐其归家,随身携带皇家御赐珍宝钱财无数。柴家乃名门望族,柴皇后又貌美如花,嫁个封疆大吏、节度使一类的官员,是没有问题的。但是,柴皇后一行行至孟津渡口,那夜天赐良缘,柴皇后遇见了来客栈躲雨的军校郭威,她没有被落魄军校的外表迷惑,一夜的倾谈,让她坚信这穷苦军校胸怀大志,将来必成大器。在所有人都反对的情况下,她把随身携带的资财一半分给家人带走,一半留下,与郭威折返洛阳,用自己的资财为郭威买了一处宅院,构建了一个幽静的读书环境。每日二人一起品茗共读,遇到郭威犯难的地方,柴皇后就解释给他听,柴皇后不仅能解释书中的道理,还能联系当时的国家政事与天下大势,这让郭威处处受益。此后,郭威谈吐举止迥异往昔,性情也大变,戒掉了赌博、饮酒、滥杀的嗜好,在勇毅的基础上增加了仁义和智慧。郭威又大力亲近文人,幕府中网罗了范质、魏仁浦、王溥等一大批精英,这才有了后来的成就。
这王朴就是要利用皇上对皇后的一片真情?赵匡胤暗忖。
这时,一名军士带进一个女人来,郭荣、赵匡胤猛一看,都大惊,她简直是柴皇后再世。郭荣倒头便拜:“姑姑,你回来了,侄儿想你啊!”拜着,郭荣就哭了起来。
赵匡胤一阵晕眩,他心里说,郭荣啊郭荣,你这么配合王朴演戏啊!但见这“柴皇后”弯腰扶住郭荣道:“侄儿,我来是助你登基,你父皇就要随我去了,希望你登基后,勿忘我和你父皇对你的恩情,延续大周国祚!”这女子语音、动作、体貌都酷似当年柴皇后,显然,王朴对这位“柴皇后”进行了精心训练,这个王朴心计好深啊。
赵匡胤这回服了,女子太像柴皇后了,他也跪了下来。
这时,郭荣已经泣不成声,断断续续道:“姑姑,你放心,我一定让我们柴家登极造顶,让大周千秋万代,源源不绝!”
王朴轻轻咳了一声:“皇后从仙山而来,必是眷念皇上,有很多话要跟皇上叙谈,请皇后入内殿,皇上也一定很思念皇后啊!”
赵匡胤心里对郭荣的话一个咯噔,郭荣说的是“让柴家登极造顶”,可是,他继承的是郭威的郭家王朝,是大周啊!唉!
显德初年(954)正月初五,后周太祖加郭荣晋王兼侍中、判内外兵马事。十一日,又诏令,除军国大事,其余皆由郭荣处置。此乃太祖昭告天下,郭荣为事实上的储君。
殿前都指挥使张永德、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樊爱能、侍卫步军都指挥使何徽,手握兵权,均为骁勇悍将,地位高,平日看不上郭荣。更重要的是,张永德是太祖郭威的侄子,又有些人缘,他与冯道等文臣关系不错。
如何处置这些人,郭荣还没有想出好的办法,王朴建议,先保留这些人,提升一些戍边大将来平衡他们的权力即可。于是,郭荣升保义军节度观察留后韩通、朔方军节度观察留后冯继业、义武军节度观察留后孙行友等为节度使;在文臣方面,郭荣则提升学士王溥为宰相。他最想提升的人当然是王朴和赵匡胤,但恰恰是这两个人,他没有提升,因为在王朴看来,时机还没有到。
人事调整还没有结束,太原方向的细作来报,北汉主刘崇听说郭威病重,正从各地催发兵马,准备来袭。刘崇和郭威有杀子之仇,不共戴天,只要能报仇,他什么都愿意干,甚至愿意投靠契丹。他上表祈求辽穆宗的承认,自称侄皇帝。这次如果发兵,一定是得到了契丹的支持,如果他们双方联军南下,大周就危险了。
时局紧迫,郭荣已经没有时间了。
而太祖郭威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常常神智不清,十七日,太祖稍稍和缓,郭荣把当前的局势向太祖禀告,太祖听后,沉吟了一会儿,侧身道:“召魏仁浦、张永德来见。”
滋德殿,黄昏,豆油灯全部点亮了,太祖依然感觉周遭昏暗不明,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太冷太暗了!
太祖道:“魏大人,这天为什么昏暗如许?”
魏仁浦道:“天有不测风云!”
太祖道:“是啊。我已经见到皇后啦,她已经来接我了。我想把皇位交给郭荣,这也是柴皇后的意思!”
魏仁浦道:“皇上放心,臣一定尽力辅佐晋王,晋王仁义贤良,必能让大周国运长久。”
太祖又道:“张永德如何?”
魏仁浦听了一惊,难道太祖还有其他想法?他立即进言道:“请太祖为他们定君臣之分,张永德乃您的女婿、晋王的妻舅,定然会竭力辅佐晋王,但是,君臣之分不可免!”
太祖点点头:“召张永德进殿。”
张永德从殿外匆匆进来,他匍匐在地上:“皇上,微臣来看你了。”
太祖招招手:“近前来!我知道你对我忠心耿耿,不知道你可愿尽忠报国?”
张永德匍匐向前:“皇上,微臣为了您,什么都可以,不惜一死!”
“那么,你就陪我去吧!我在那边也需要你护卫!”太祖对身边甲士道:“给他剑!”
魏仁浦一下子懵了,他大惊道:“皇上!”
张永德接过甲士的剑,拔出剑来,横在了脖子上:“皇上,微臣甘愿同皇上一起去,到阴间为皇上做护卫!”
这时,郭荣冲了进来,抓住张永德的手:“父皇,使不得啊!大周危在旦夕,刘崇和契丹勾结,发兵五万,已经向我潞州挺进!请皇上留下都指挥使,保卫国家!”
张永德并不停手,而是使劲儿抽出手来,又要挥剑:“晋王,你不要拦着我!”太祖轻轻摆手:“张永德,你可以不跟我这个行将就木的人走。”郭威的声音非常轻,却又非常严肃,让张永德和郭荣都静了下来。
张永德大声道:“皇上,让我陪您去吧!”
太祖指着郭荣道:“以后的皇上,是他,你要陪的是他!他要你活,你就活,他要你死,你就死!你认他做皇上否?”
张永德放声痛哭:“皇上,你不要我了?”
太祖道:“给他磕头吧!我要你发誓,从此,以他为我,他为君,你为臣,永不得以臣犯上!”
张永德转身给郭荣磕头,郭荣扶起张永德,两人相对痛哭。郭荣道:“今日在父皇面前起誓,你我君臣,今生今世,永不相负!”
太祖道:“不要哭了!男人哭像个什么样子?我还没死,还有话说!”
两人收了悲声,同时俯身来听太祖吩咐。“我死后,你们一定要为我薄葬,不要强征民工,也不要宫人为我长年守陵,陵寝不用石柱,枉费人力,用砖瓦代替就行,用瓦棺纸衣下葬。不要石人石兽,只须立一块碑,刻上这些字:‘大周天子临晏驾时和要继位的皇帝有约,只因平生喜欢俭朴,所以只让用瓦棺纸衣下葬。’如果违背此言,阴灵也不相助。每年的寒食节不忙时派人到陵上祭奠一下就行了,如果忙了,没有人手,遥祭即可。”
两人点头应允,郭威又说了句:“千万千万,莫忘朕言。”
一代枭雄将星,就此陨落,终年五十一岁。
郭威被后汉隐帝满门灭族,其亲生子嗣均为隐帝所杀,死后没有血嗣,继位者郭荣乃其养子。
此时,郭荣已经哭昏过去。魏仁浦抱住郭荣道:“晋王,这时人人均可大放悲声,而你却不可以啊。内有不服之臣觊觎,外有北汉刘崇相逼,你当自强啊!”
显德元年(954)一月二十一日,郭荣登基,是为周世宗。周世宗为帝以后,恢复了本姓柴,但为了安定人心,他改变新天子即位后更改年号的习惯做法,仍然沿用周太祖所定的显德年号。
天下不是那么好安抚的,且不说内部有人不服,外部北汉主刘崇,得知郭威病死,竟然即刻发兵,一点儿也不拖延,其前锋都指挥使张元徽部,在太平驿一战围歼昭义节度使李筠麾下穆令均部,其先头部队已经向着潞州而来,潞州守将李筠的加急求救文书,一天三封。
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紫宸殿,夜已经深了,但是大家还没有整出个子丑寅卯来。
世宗柴荣招诸臣商议,大家七嘴八舌,却没有主张。
赵匡胤道:“刘崇趁我遇国丧,皇上新立,明着来欺辱我皇。此次,刘贼必是亲来,他欺我皇大丧在身,皇上必不能亲征讨伐。臣请皇上,出其不意,御驾亲征,与刘贼决战于潞州,一战灭其国,北可威震契丹,令其不敢来犯,西更可威慑党项,南可震慑后蜀南唐,此战若胜,可保乾坤正规,大周百年太平。”
冯道不待世宗搭话便摆起老臣架子,抢言道:“陛下刚刚即位,先帝灵柩尚未安葬,人心摇荡,此时陛下怎可轻易离京?”
“当年唐太宗在位,天下如有不平,需要征伐,必率军亲征,不惜亲冒箭矢,以为先锋,难道我当今皇上,便不能亲征?”赵匡胤想用历史来说服冯道,也为柴荣打气。“这一战,非常重要,皇上登基,稳固否?大周,能打开新的纪元,稳居于天地否?就在此战!”
赵匡胤说出了激情,当然,也说出了情绪。赵匡胤代表的是新一代青年军人和官员的意见,他们地位低下,意欲通过征战,打开个人人生的局面,当然,也希望国家能因此而打开局面。
然而,冯道却不为所动,甚而语带讥讽:“嘿嘿!不知道皇上能比唐太宗否?”
赵匡胤脑袋“嗡”的一声,头大起来,他一直不相信这些先皇旧臣会看不起柴荣,会把柴荣当儿皇帝。他一直以为他的兄弟柴荣,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一个能让天下苍生得到生息繁衍、共享太平的好皇帝,他对此一点儿疑问都没有。他没有想到,那是因为他和柴荣朝夕相处很多年,是好朋友、同龄人,而那些老朽,却不这么看。
冯道其人,历经数朝,资历之高,创历史之最,是真正的不倒翁。皇帝倒了好几朝,历经五朝十帝,而他竟然能朝朝当宰相,赵匡胤真有点儿看不起他。但是,冯道的反向讥讽,让他突然意识到,政治是复杂的,政治要摆平的是人心,而人心是难以揣度的。冯道倚老卖老,难免会有人依靠军权而不服柴荣登位。
“冯大人,你可知什么是历史?当年太祖即位,刘崇来犯,太祖御驾亲征,与刘氏决战于晋州城下,大败刘氏,令其再不敢来犯。”
“不知陛下能比太祖否?”冯道又阴阴地反问道。
赵匡胤看看张永德,张永德是侍卫军都指挥使,是他的直属上司,中央禁军都在他的麾下,他的话自然分量很重。然而,张永德并不说话,倒是他的手下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樊爱能,出班奏道:“皇上,刘崇所拥不过弹丸之地,刘崇所峙不过后汉余绪,名不正言不顺,兵不精马不壮,又何劳亲征?皇上文韬武略兼善,身不至而能威至,刘贼定闻之丧胆!大周一到,刘贼必知难而退!”
这樊爱能语带轻蔑,根本没把柴荣放在眼里,什么皇上文韬武略云云,明明是在讽刺当今皇上没有战功,不能亲历前线作战,却说得冠冕堂皇。刘崇如果真是闻风丧胆,那来干吗?送死?刘崇明明是欺负柴荣年少,新近即位,内部不稳,是看不起柴荣才发兵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樊爱能是在说什么。
柴荣显然也生气了,但他顺着樊爱能的话:“刘崇,老朽而已,如果他自信,就不会向契丹借兵,勾结契丹,正说明他胆怯。以我大周兵力,破刘贼如泰山压卵,何足惧哉?”
赵匡胤心里佩服柴荣的气魄,可是,冯道就是不买账,他接口道:“不知陛下能做泰山否?”赵匡胤这回是真明白了,这批老臣是真的瞧不起柴荣。
他感到自己错了,王朴的未雨绸缪是对的,如果没有王朴的策划,可能柴荣真的当不上这个皇帝。想想也对,周太祖当年是历经血战,立下赫赫战功的名将,手下无论武将还是文臣,都是经历过生死患难的。而今柴荣只不过凭一个开封府尹的资历和养子身份,就想让人信服?难!然而,也正因为如此,柴荣才更要建功立业,树立威望,如果此时退缩,难保又是一个隐帝。
这时承旨陶谷进前言道:“皇上,诸位大人争执不下、反对亲征,不过是因为皇上刚即位,我大周内部人心不稳,如果皇上离开京都,给谋逆者钻了空子,如果有人乘着陛下出征的当口,起内乱,断了陛下回京的路,大周有亡国之忧!主张陛下亲征者,无非认为陛下英武过人,必能一战取胜,且速战速决,为国家带来康宁。陛下初即位,此战正是扬名立威的好时机。微臣以为,此事不妨听听宰相王溥大人的意见,王大人当年追随先帝征战经年,必有卓见!”
赵匡胤听着,感觉这陶谷竟然有些见识,怪自己平日怎么没注意这个人。
新科宰相王溥,缓缓出班:“皇上,臣主张亲征。其一,先帝灵柩停于宫中,刘崇乘人之危,是不义,我举哀兵,必胜之;其二,刘崇,沙陀蛮族,勾结契丹,窥我中原,以下犯上,是不仁,我举仁义之兵,必胜之;其三,刘崇,贼也,窃据太原,穷兵黩武,当年太原府原有居民二十八万户,而今不足四万户,穷寇也,我举强毅之军,必胜之;其四,我皇登基即位,气势如冉冉升起的太阳,而刘崇不过是日落西山的老朽,不战而胜负已现。我有此四胜,何足惧哉?臣请皇上御驾亲征,一举荡平刘寇!”
赵匡胤不得不佩服王溥,到底是文人,能说出道道来。此刻他也暗暗下了决心,要多读书,本来他的提议肯定是对的,但是他却说不过冯道,处于下风,让不明所以的人反而以为他没道理。
王溥说完,侍卫军都虞候李重进着急接口道:“微臣愿为先锋,先行一月,与马军都指挥使樊爱能、步军都指挥使何徽,先行出发,领军三万赴潞州对敌,皇上可率军随后赶来,臣愿速战速决,以脑袋担保,一月之内解决刘贼!”
这李重进乃是先皇侄子,现为侍卫军都虞候,听他言下之意,他愿意先率军三万出击,提前一个月出发,一个月内解决刘崇,皇上一个月后再亲征,那时只要做做样子,摘摘桃子就行了。
赵匡胤希望柴荣不要接受这个建议,本来李重进、樊爱能等就势大,与一班老臣一起,看不起新皇上,此次如果让他们出征,有了战功,将来恐怕更加难以管束。
他希望柴荣挺起胸膛,做个真正的皇帝,能够带领大家建功立业的皇帝。
自唐王朝灭亡以来,中原历经五代十国,战乱频频,老百姓没有过上一天安生日子。尤其是后唐石敬瑭,把燕云十六州出卖给契丹,让中原汉地失去了东北屏障,完全暴露在契丹铁骑之下,使中原百姓年年遭受契丹侵袭,民众流离失所。后汉刘崇更是横征暴敛,下令境内所有十七岁以上男子都要从军,整日窥伺中原,时时都想动武,好好一个太原州,被他弄得民不聊生。柴荣啊柴荣,但愿我皇能振作图良,建功立业,开太平盛世,报天下苍生!
果然,柴荣没有让赵匡胤看错,柴荣厉声道:“我观各位,苟安畏缩之言,实属罕见。孤家定然要亲征,我意已决,诸位不必多言。”
柴荣派天雄节度使符彦卿、镇宁节度使郭崇率军绕道北汉军背后,切断刘崇退路,郑州防御使史彦超、前耀州团练使符彦能进军沂州,阻击契丹援军,切断契丹和北汉联络;河中节度使王彦超、保义节度使韩通、义成节度使白重赞直接北上,增援潞州。
而他自己则亲率张永德、李重进、樊爱能、何徽,并携赵匡胤等,作为中军主力出征,直奔潞州,寻找刘崇主力决战。
显德元年(954)三月十一日,柴荣从大梁出发。
柴荣有魄力,敢于放手一搏,他是把大周的全部家底都压上了,要和刘崇决一雌雄。赵匡胤看柴荣的安排,暗暗佩服,这是一种志在必得、一举全歼敌军的阵势,根本就没有考虑失败,甚至都没有考虑把刘崇击退。他要截住刘崇,在野战中歼灭刘崇,让刘崇无法全身而退。
当然,刘崇此刻也正驱赶着部队,不顾一切地往潞州而来。他要赶在柴荣援兵到达之前拿下潞州,然后,以潞州为根据地和大周主力决战。
柴荣深知潞州危急,时不我待,所以,他不待所有军马聚齐,就直接带着中军大约一万人马,马不停蹄地前进。他的行军速度太快了,以至于他的中军和刘词的后军拉开了两日的距离,他几乎是把自己当作了先锋。
对于柴荣和赵匡胤来说,这场战役是背水一战。柴荣顶住了几乎是所有臣下联名反对的压力,御驾亲征,如果失败,将同时失去他作为皇上的政治前景;而赵匡胤,作为几乎是唯一支持柴荣御驾亲征的武将,如果这次战争失败,他不仅要失去作为一名将军的荣誉,更要为失败担责,为皇上挡箭,他失去的将是生命。
此时的大梁依然天寒地冻,越往北越冷,将士们心里非常苍凉,这个年没有过好啊。他们的老皇上死了,而现在是刚刚开春,新皇上就要带着他们去作战,作战的对象是他们最大的两个敌人,而且这两个敌人还联手了。新皇上从来没打过仗,听说大臣们都反对他带兵出征。这些将士心里有点儿发毛,他们的家人也心里发毛,老皇上那是身经百战的,老皇上在,他们打到哪儿都不怕,而今,他们真有些害怕。他们想的是能不能活着回来,他们的家人在路边设送行酒,一碗又一碗,他们沿途接着递上来的碗,一站一站地喝着,直到出陈桥驿,竟然还有百姓在道边送行。这次真是不一般啊,看来大梁的老百姓都在担心。出陈桥驿,就离开了大梁,意味着正式进入战争状态,没有一场恶战,他们是不会回头的!
然而,他们又隐约感到这个新皇上不一般,以前只听说,皇上出征,都是在前锋出发一天之后,而这次,皇上却是亲自率军提前一天出发,后军刘词部要数天之后才能集结完毕。皇上是把自己当成了前锋,是下了必胜的决心,不仅要胜,而且要急胜。
将士们的感觉是对的,柴荣是一个有远大抱负和必胜信念的皇上,柴荣从来没有想过失败,他想的是要在野战中一举歼灭北汉的有生力量。
赵匡胤想来想去,既然冒险,就要让冒险值得,他挥起鞭子,在空中甩了一个响鞭,胯下枣红马会意,两个前蹄腾空而起,后退一跃,飞箭一样射出,向着柴荣追去。
山岗上,柴荣骑着白马,立着,看他过来,招招手:“匡胤。”
赵匡胤顾不得客套:“皇上,过了陈桥驿,我们就没有退路了,我们应加快速度,最好的决战之地是高平。我们要先到那里,在那里摆开阵势。”
“你来的正好,我正要找你,我们想到一处去了。”
赵匡胤又道:“可以令泽州刺史李彦崇带兵埋伏在潞州以北的江猪岭,刘崇兵败必从江猪岭退却,如果在那里设伏,切断刘崇归路,可以一举破敌!”
柴荣听了想都没想,就喊来传令官把这道命令发布了出去。
“皇上,你就一点儿也没担心我们和刘崇的遭遇战?”赵匡胤反倒有点儿犹豫了。柴荣一点儿也没为自己担心,他想都没想过让李彦崇带队来护驾。
事实上,赵匡胤和柴荣想到一处了,这让柴荣对赵匡胤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感觉。
在柴荣的心里,赵匡胤由此上升为让人会心的兄弟,因义而连心,自然已是朋友的上等境界,然而,因会心而连义,这又是朋友的更高境界了。
如果让刘崇拿下潞州,刘崇将获得潞州的财物和堡垒,战争将旷日持久,如果让其重新退回太原,这场战争将虽胜尤败,大周将没有机会消灭刘崇。他不仅要胜,而且要胜得彻底,要让显德元年成为刘崇灭亡的祭年。
按照惯例,大军出征,常常要在陈桥驿住一晚上,让大家休整一下身体,恢复体力,正式从精神上进入战争状态。然而这次恰恰相反,路过陈桥驿,将士们没有等来休整的命令,已经出陈桥驿了,传令兵从前面疾驰而来,一路高呼:“整队跑步前进!”大家这才发现,皇上已经率领侍卫马军走到了最前头,现在是他们侍卫步军快步跟上的时候,而不是扎营歇息的时候。
果然,他们开始了急行军。
大军就这样急行军了五天五夜。三月十六日,他们就已经到了怀州,如果继续按照这个速度前行,不出三个时辰,他们就该进入泽州,那就是战区了。
这时的刘崇,没有围攻潞州,而是越过潞州,直取泽州,他试图放弃攻城掠地的策略,速战速决,直接打通袭取大梁的通路。他根本没有想到柴荣会亲征,更没有想到柴荣会只带不到一万人马,星夜兼程,此时已经到达泽州,进入战区。
柴荣的打法,完全不合常理,别说刘崇根本想不到,就是大周将士也不理解。控鹤军都指挥使赵晁,曾随老皇上征战多年,没见过这种不要命的打法,不合常理啊,他找到右翼统帅樊爱能、何徽说:
“刘崇举国来犯,其势正昌,我军仓促应敌,目前是贸然急进,应该持重缓行,让地方军先拖住他们,等待他们锐气消解,士气下降,然后,我们再接敌攻击!”
樊爱能和何徽也有这样的想法,只是他们更加老成,不愿意先说出来。他们和柴荣出来打仗,这样的行军法,还是第一遭。他们觉得这是柴荣不懂军事,这样下去必败无疑,应该在这里等待后军,至少等到刘词的确切消息才对。现在刘词在哪里?
樊爱能道:“赵将军,我也正在担心,皇上年轻,没有战阵经验,但凭一颗急切的心。他是急于想证明自己,岂知战场一刻决生死,哪能这样儿戏?”
何徽道:“我们已进入怀州地界,和后军已经拉开了一天的距离,刘词的后军在哪里?兵书云,未战之时,先料将之贤愚,敌之强弱,兵之众寡,地之险易,粮之虚实。计料已审,然后出兵,无有不胜。现在,我们前不知敌军部署,后不知援军在何处,这仗如何打?”
樊爱能道:“直接接战,我看败多胜少。我为右军,又是最先接敌,如果真是如此,我们万不得已时,恐怕要退求自保,为大周保留一线生机。否则全军覆没,我们怎么对得起太祖?”
赵晁倒吸一口凉气:“樊将军,如此这般,我们不是把皇上置于险境?”
何徽道:“不若此,赵将军又当如何?”
樊爱能道:“我们尽人臣情分,去劝劝皇上,如果皇上真的不听,我们也没奈何了!”
赵晁道:“是啊,我们手里只有一万人不到,而刘崇却有二十万,在我们正面集结的至少有五万人,这仗怎么打?”
他们找来传令官通事舍人郑好谦,樊爱能说:“皇上没有经过阵仗,又只听张永德、李重进、赵匡胤这些人的。张永德是他妻舅,李重进是他表兄,赵匡胤是他任开封府尹时的兄弟,他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但我们不能忘记太祖的恩德,所以,我们想让你跟他去说说,大军已到怀州,往前三个时辰就是泽州,就要接战了。我们的想法是在怀州驻扎,等待后军刘词赶上来,择日进军,再与刘崇接战。希望皇上兼听则明!”
这郑好谦也是个自以为聪明的人,他不知好歹,并不知道樊爱能等人的真实想法,不知道这几个人已经做好了临阵退兵的准备,没有细想,就立即应道:“皇上刚好在山坡上休息,不如我现在就去禀告,正好应该让大军扎营休息休息了。好,我说去。”
大周军队行军,一路有禁军班值提前开路,在路边搭好帐篷,让皇上休息。
郑好谦说皇上刚好在山坡上休息,是他看见山坡上正好有一处大帐,大周的军人,打眼就能看清,那是皇上休息的大军帐。
郑好谦来到帐前,大帐内外却没有人。
他爬到高坡上,举目四望才发现,柴荣其实根本没在帐中休息,他的仪仗直接避过大帐,正进入一座村落,村里乡民夹道欢迎,而正在行军的士兵则自动让到路两边,让皇上先行。
此时,就见柴荣下得马来,走入军士们的阵列,他扛起一个军士的长枪,插入军士们的队伍,跟着军士们同列行军。
有人喊道:“皇上看我们来啦!皇上在跟我们一起行军!”
赵匡胤身穿白甲,披着红袍,牵着枣红马,跟在柴荣身边,身后则是马弁楚昭辅,散指挥使王彦升、罗延环等人,这些人都是跟随他多年,能征善战的。他高声喊道:“健儿向北,灭贼保国!大周永续,皇上万岁!”
就听道路两旁的士兵也跟着高喊起来:“皇上万岁!皇上万岁!”
郑好谦听得这漫山遍野呼喝之声,顷刻间他也感动了。但是,他又分外担心,他扬起马鞭,他要追上皇上,他要劝劝皇上。
柴荣步行,脚力慢,郑好谦从后策马追上,行礼道:“皇上,末将盔甲在身,不能行大礼。末将有要事禀告!”
柴荣探出身:“免礼!”
郑好谦道:“皇上,我军仓促应战,急行军到此,前锋马上就要和敌军接战,臣请皇上,就地驻扎,等待后军和探报!”
柴荣心里有点不悦,他的想法是急行军,快刀斩乱麻,一举破敌。这个郑好谦,胆子太大了,明明知道皇帝的战略,一个传令官竟敢来质疑并公然唱反调。“郑将军,你有所不知,我大周国威、军威所向披靡,只待我军一到,必能克敌制胜,让刘贼死无归处!郑将军不用担心了!”
郑好谦并不妥协,他急道:“皇上,我孤军深入已经犯了兵家大忌,如今敌数倍于我,再急进求战,更是大忌,应就地驻扎,等待后军,否则前途危矣!”
柴荣听得火起:“腐儒之见!休得多言,退下!”
郑好谦大声道:“皇上,非臣一个人的见解,还有很多将军也是这样看啊,皇上三思!”
柴荣冷笑道:“我量你也说不出这样的话,背后肯定有人唆使。两军临阵,尔等临阵退缩,还振振有辞,蛊惑军心,你从速招来,到底是谁在蛊惑你?”
郑好谦心有不服,又不知好歹,直接接口道:“控鹤军都指挥使赵晁将军也是这样看!”不过,他还是稍稍留了一个心眼,没有说出樊爱能和何徽。他突然感觉不妙,怕牵累了樊爱能、何徽。
柴荣扬手招赵匡胤,“赵将军,你看这赵晁、郑好谦该当如何处置?”
柴荣暗忖,我此次出征,众多大臣都不看好,如今我催促大军星夜兼程,又让大家心生怨气,如此这般,军心不稳,岂不要坏了大事?此时此刻,当使雷霆手段,让疑虑者不敢疑,让畏怯者不敢怯!他心下希望赵匡胤说出“按军法当斩”的话来,这样,他可以杀一儆百!以前当开封府尹,他就主张用重刑治乱,只是那个时候,他只是杀奸夫淫妇、毛贼草寇,而现在,他要的是大臣、将军们的敬畏臣服,要杀的是高官显赫。大臣、将军又当如何?在柴荣眼里,和乡野村夫、仆妇匠人没有区别。应当杀一儆百,让他们知道谁是皇上。
赵匡胤接口道:“此二人,名曰关心战局,实际是畏战怯战,不为皇上分忧,反来妖言惑众,动摇军心,临阵退缩,按军法当斩!”
柴荣不由分说,立即朗声大喝道:“来人,将郑好谦,还有赵晁都拿了,就地斩首,就用他们两个懦夫的血来为我们祭旗吧!”
赵匡胤没想到皇上要杀两个,不仅要杀郑好谦,还要杀晁错,他道:“皇上,大敌当前,临阵斩杀大将于我军士气不利,臣请饶二人不死,让其戴罪立功!”
郑好谦急了,他大声求饶道:“皇上,臣错了,臣愿戴罪立功,留臣小命,让臣死在沙场上,为国尽忠吧!”
柴荣不听这郑好谦的求饶话还好,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他果然是个孬种。他沉吟了一下,斩钉截铁地说:“懦夫!你不配随我大周将士出征!郑好谦,杀!赵晁,就地关押在怀州,让他多活几日,待凯旋之日,再来处置,让他看看我如何凯旋归来。立百尺旗杆,将郑好谦的人头挂在上面。传我令,所有如郑好谦者,怯战,斩,言退,斩!”
各级传令官翻身上马,高举青字牌,把皇上的旨意在前后队伍中宣讲。
柴荣还不放心,他要斩除所有人后退的心思。他又道:“沿行军路线,每十里,立一根旗杆,此战不胜,我当永不回头,有退怯者,过杆,立斩!”
赵匡胤此时是真佩服柴荣了,这个皇帝还是和当初的开封府尹一样,身先士卒,刚才是下马和士兵一起行军,现在是斩立决,让所有人永不敢生回头之念!赵匡胤想着,不禁对未来的战局有了更大的想法。老实说,他对太祖留下的禁军有担忧,太祖在世的时候,重感情,对旧臣老臣很迁就,对他们的子弟也很迁就。当年,太祖郭威发动兵变,为了让军队满意,甚至允许军队在京城哄抢三天,谁抢到就归谁。而后,那些功臣们居功自傲,老的不退伍,空拿着军饷,又把儿子、孙子带入禁军,军队成了父子老爷兵。此前,他就想过要建议柴荣整顿禁军,裁汰老弱,扶持精壮,现在军情刻不容缓,只能先上阵再说。这样的兵,真能以少胜多吗?难!但是,他又对自己和张永德所带的四千精壮有信心,这是他和张永德精心挑选和训练的,个个以一当十。现在,他看柴荣治军,恩威并施,宽严有度,就觉得这场仗应该打得更加硬气一点。
当然,这个时候的赵匡胤还不知道樊爱能、何徽这两个带着右路军的将领已经动了歪脑子,准备见风使舵,不胜就溜,把柴荣送给北汉!
显德元年(954)三月十九日,此时的晋阳,天气依然十分寒冷,西北风吹得人脸上生疼。但是,柴荣无暇顾及天气,他要军队天不亮就集结起程,潞州被围危在旦夕是一,更主要的,他不想放跑刘崇。柴荣预感大战就在今天,他令赵匡胤为前军,自己为中军,立即开拔。尽管此时刘词的后军尚未跟上来,而慕容延钊因为要从北汉军侧后方大迂回,也没及时赶到。
赵匡胤与王全斌、曹彬、潘美等为先锋,天不亮就从泽州营地启程,他们摸黑行军,试图悄悄接近晋阳,出其不意地接近刘崇,把刘崇拖住,为大部队创造战机。
早春的寒气,使所有人包裹得严严实实,但是,一路急行军,却让大家浑身冒热气。果然,不出赵匡胤所料,刘崇留下部分人马围困潞州,自己亲率大军绕过潞州直接南下,前锋已到泽州境内。
赵匡胤决定直接出击,试一试北汉军的实力,都说北汉军能战,他倒是要看看是怎么个能战法。这个时候的赵匡胤并不知道,他遇上的正是北汉大将张元徽部,张元徽为刘崇前锋,是北汉数一数二的大将,手持青龙大刀,有万人敌之勇。此时,他正率领一小队人马,前来探查军情。
赵匡胤没有列阵,也没有擂鼓,只是带上青铜面具,提起盘龙棍,大吼一声:“与我一起,冲!杀尽汉贼!”然后,不待部下们反应过来,他一踹马肚子,枣红马知道他的意思,一声嘶鸣,旋风般冲向敌阵。
这枣红马,非常奇特,不仅善跑,能日行千里,夜行八百,更是个高强壮,极其威武。它一出场,一声嘶鸣,就能让周边其他的马匹立即认它为王。它感觉到主人的躁动,知道主人摘下盘龙棍,提起脚尖顶住它的肚腹,是要冲锋了。一声激越亢奋的嘶鸣,然后,放开四蹄,哈腰贴地,快步冲出。其他马看它冲锋也跟着骚动起来,不待主人催促,一并跟着冲出。
阳光刚刚升起,微曦中,赵匡胤黑袍、白甲、红马,举着乌亮玄铁盘龙棍,像箭一样,无声无息地冲向敌阵。他这个架势,也着实吓人,赵匡胤打仗,喜欢戴面具,张大旗,而且擅长没有任何预警的突然攻击。此刻就是如此,他一声不吭,突然间,就像是从黑暗中冲出来的鬼魅,直插敌军腰部,他身后是一群跟他一样渴望冲锋的青年军官。楚昭辅、李处耘见赵匡胤冲出,二话不说,用刀背一磕马屁股,一左一右,并行猛冲,之后是王全斌等人。天刚亮,北汉军刚刚能看清楚他们从黑暗中冲出,来不及张弓,甚至都来不及拔剑,赵匡胤等就已经近前,一个冲锋,北汉军就被冲开了一个十丈宽的口子。赵匡胤等冲过之后,豁口处像割过的麦地一样,躺下一片死尸。
接着,赵匡胤等,兵分两路弧形回冲,北汉军被拦腰切断,头尾不能相顾。被切在后面的开始后退,前面的一看后军开始退却,立即无心恋战,纷纷往后跑,整个军阵就乱了。阵脚一乱,兵将不能协同,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瞬间北汉军崩溃了。
赵匡胤并不放过这些残兵,而是一路追赶。
后面,柴荣听到前方的声音,知道前军已经接敌,按照他和赵匡胤的约定,他立即催动大军,追赶前锋,他不想让刘崇溜回去,缩回晋阳。如果刘崇缩回晋阳,他就要打一场艰苦的攻坚战,而晋阳城实在太大、太坚固,它是五代十国多数王朝兴起之处,易守难攻。
张元徽对赵匡胤的突然出现非常吃惊,不过,到底是北汉大将,他放过退却的军士,自己率亲军卫队挡在后面,用弓箭手封锁道路,阻滞周军的追击速度,保护士兵撤退。赵匡胤也不急追,他心里还是有个担忧,刘词的后军还没有到,刘词现在在哪里?
然而,柴荣的中军还是比他预想的要快,一个时辰不到,就已经全部压了上来。
柴荣和赵匡胤最终合兵一处时,天已经大亮,此时,他们已经追击到了晋阳的巴公原。
历史注定要记住显德元年(954)三月十九日的巴公原,一场改变南北军事力量对比、改写历史的战役就要在这里打响,而此刻一切都还没有现出分晓的迹象,结局还隐藏在种种迷雾之中。
刘崇已经列队待战。
他带领中军两万余人,驻扎在一片小山坡上,面南背北,他的右侧,西翼是辽将杨衮带队的契丹军,一万人,都是骑兵;他的左侧,东翼是张元徽率领的前锋部队,这是北汉精锐。此时,虽然看着自己的大将张元徽退败而来,他却并不慌张,两翼弓箭手搭弓在手,张箭待发,凝定不动犹如雕塑。
整个战场上静得让人可怕,所有的人都笔直地站着,一动不动。
张元徽节节撤退,慢慢地归入了左翼,左翼前队见主帅归营,让开一个缺口,弓箭手和刀斧手让张元徽等人进入,然后,阵形又立即合上。
刘崇此时的内心非常兴奋,心想柴荣小儿,哪里知道战争的残酷?他冒冒失失,带着万把人就冲了过来。柴荣也不示弱,他以李重进、白重赞等为左翼,对阵杨衮,以樊爱能、何徽为右翼,对阵张元徽,自己带张永德、赵匡胤为中军,直接对阵刘崇。
他希望这一仗节奏可以稍稍慢一点,让他等一下刘词。现在还没有刘词的消息,在午饭前他是肯定赶不上了。只要刘词能在天黑前赶来,大周就有必胜的把握。
他已经没有退路,无论刘词是否能赶来,他都要和北汉决一雌雄,决战已经不可避免。
“上苍佑我柴荣,护我大周国祚!我定不负上苍,开万世太平!让天下人安居乐业,共享洪福!”刘崇老贼果然胆小匹夫,他如果不是列阵,而是直接掩杀过来,我军一万人,他四万人,岂不是我军处于彻底劣势?他这样列阵,让我有了防备,大周的步军弓箭手,正可以克他马军,刘崇的优势已经不多了。
柴荣自忖着,他在观察地形,地形有利,然而风向不利,迎面大风凛冽,刮得人脸上生疼,逆风作战,于我不利。他在等待时机,似乎上苍真的站在他柴荣一边,此时风向突转,原来的西北风变成了东南风,两军的战旗,生生地对换了飘扬的方向,风起处,对方的将士都侧脸避风。
柴荣心中大喜,我禁军弓箭手,逆风两百步射程,顺风两百五十步射程,加我战力,突然顺风,岂不是上苍护我大周?
刘崇正在等待张元徽缓缓退入军阵,他观察了一会儿,发现柴荣的大军并不急于强攻,而是就地结阵。他明白了,对方原来是在拖延,暗想胆小鬼柴荣,你的时限已到。
这时,辽国派来协助他的将军杨衮飞马而来,杨衮是辽朝大将,燕云人,善于作战,辽太宗耶律德光非常欣赏他,赐他耶律敌禄的辽国名。
杨衮来到刘崇近前,在马上一拱手:“陛下,两军列阵,而突然风向大转,于我不利,臣请陛下采取守势!”
刘崇正在兴头上,哪里听得进去,他甚至有点后悔叫来了杨衮。对面的周朝新君带来的不过区区一万人,自己对付他绰绰有余,如今这些辽国契丹的队伍来了自然要分一杯羹。他想了想,说道:“杨公,你是胆怯了吗?你大可以不动,看我如何破敌!”
杨衮又道:“我观大周军队,盔甲鲜明、旌旗整肃,此乃劲敌气象,陛下不可轻敌啊!”
刘崇此时认定柴荣的周军只有一万人,而自己有四万人,无论如何也是胜定了。“两军胜败之势已定,难道杨公没有看出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杨公你就登高驻马,看我如何大败柴荣,取那柴荣人头。当初那郭威杀我儿,如今,郭威,我要杀你儿,让你在阴间也不得安心!”刘崇一挥手,“来啊,令先锋张元徽,率领左军立即展开攻击!”
传令官向东面张元徽部挥舞绿旗,张元徽被赵匡胤突袭,有些措手不及,带队撤回军阵,但是,他的部队并未真正受损,而是心里憋了一股子气,“奶奶的,哪儿来的狂妄小子,竟然这般野蛮,回头一定要让他看看我张元徽的能耐!”他看刘崇让他进攻,感觉撒气的时候到了,立即点齐一千骑兵,命令擂鼓,率领这一千人疾驰而出,这一千人都骑着黑马,穿着黑衣,像一阵黑烟,龙卷风般刮向周军。
周军这边,与他对阵的是樊爱能与何徽。樊爱能一举手,偏将王昕斜刺里冲出,不待樊爱能批准就冲向张元徽。
王昕哪里知道,张元徽确是一员猛将,他见王昕斜刺里冲来,并不勒马搭话,而是催马举刀,直奔王昕而去。瞬息之间,两人错肩而过,未见张元徽出刀,那王昕已经人头落地,马上只剩下半个身子了。
张元徽手下的骑兵也同样如此,根本就不停步,飞一样跟着张元徽,直接冲进了周军右翼。张元徽是动真格的,他带着一千人玩命冲杀,一个来回,樊爱能的军阵就乱了,那些军士都害怕起来。樊爱能、何徽吃惊不小,他们没见过这种打法,也并不知道张元徽一大早被赵匡胤突袭,正气不打一处来。本来樊爱能就不想出力,只想见风使舵,不行就开溜,此刻他一想,这样顶下去,还不是送死?他早就看出来了,对方是四万人,其中三万人是骑兵,而且还有契丹骑兵一万人,那可是杀人机器,而大周军队呢?只有一万人,骑兵只有两千人,且多数控制在张永德和赵匡胤手里,他以步军对北汉精锐骑兵,那还不是死定了?
他这样想着,他的马似乎已经先就读懂了他的心,不用他招呼,就自顾自地转头跑起来。他一跑,何徽也跟着跑,整个部队就彻底散了,有一千多人跟着他往南跑。另一千多人,一看张元徽那个疯狂劲儿,眼见王昕本也是一员悍将,瞬间就被他砍成了两截,就“哗哗哗哗”地,一大片一大片地跪了下来,“刘主万岁,刘主万岁,我们投降了,我们投降了!”
刘崇听得心里美滋滋的,他看看右翼,杨衮驻马观战,早知如此,又何必花钱丢面子,自称侄皇帝,向那契丹借兵?不如自己干了。
他举起旗子,准备命令中军发动进攻。
这时,就见周军阵中冲出一队骑兵,大概有两千人左右,那队骑兵大声喊着“杀刘贼立功啊!杀刘贼立功啊!”冲了过来,又见地方中军分出一部人马,冲上东面高坡,接着,一阵阵箭雨,向着张元徽部连续而猛烈地射去!赵匡胤看出了端倪,樊爱能是个懦夫,并没有真本事,靠溜须拍马坐到了都指挥使的位置,他弃阵逃跑,也在赵匡胤预料之中,至少赵匡胤没有感到多少意外。而对张元徽,他和他带队的两千骑兵并不害怕,早上他们已经接过战,张元徽是屁滚尿流地被他们追着逃回去的。他看樊爱能开始退却,立即冲到张永德面前,对着张永德请战道:“樊将军弃阵而逃,乱我军阵,主上危险了!我愿意率两千骑兵,直接冲锋和张元徽对阵,请大将军率领弓箭手,登高远射,阻止其后续部队冲锋!”
此时张永德为殿前都指挥使,而赵匡胤为宿卫将,张永德是他的顶头上司。这张永德很有大将风度,尽管赵匡胤是他部下,此时冲出讲话有越俎代庖之嫌,但是他并不计较,而是即刻采纳。
赵匡胤对手下喊道:“主上危急,正是我等精忠报国的时候,张元徽乃我等手下败将,无足挂虑!”赵匡胤的兵都是他亲自挑选和训练的精兵悍将,早上又和张元徽接战过,此时正气势高昂,和樊爱能的兵完全不是一个等级。他们只听赵匡胤的,见赵匡胤冲出去了,他们也跟着没命地冲锋。
一次冲锋,就到了张元徽的跟前。
就见赵匡胤和张元徽两个人缠斗在了一起,一个使盘龙棍,一个使大刀,两个人的身法都非常快,快得他们身边的军士都跟不上步伐,只能让开一片空地,让两个人冲刺。
张元徽双手擎住刀柄,身子从马上直立起来,压上整个身体的重量,泰山压顶式地对着赵匡胤劈砍下来。张元徽人高马大,力大无穷,挥刀砍下那阵势着实吓人,就听得天崩地裂般一声响,嘡啷嘡啷,所有人的耳膜被震得就像要破了一样,双方将士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脚。
赵匡胤双手托盘龙棍,平举抢杠,抵住了张元徽的大刀,那样子就像一块巍然不动的山石,而张元徽则犹如一块倒下的巨木,稳稳地压在了那山石上。谁也不敢动,就怕一动,这山石要崩裂,而巨木要倒塌。
赵匡胤、张元徽,大周战神对垒后汉第一猛将,那场面的确让所有人震惊。
当然,此时的张元徽正如早晨的太阳,刚刚斩杀王昕,又击溃了樊爱能,他只是用了区区一千军马,而他的整个东翼,还有一万人马伫立未动。他根本没有把赵匡胤放在眼里,再厉害,他也只有两千人马而已,他大声喝道:“吹号,命令我部全线出击。”
他哪里知道,赵匡胤早就预料到他这一招,高坡上,张永德率领两千弓弩手,攀上坡顶,对着张元徽的后路放箭。张永德训练的弓弩手都非常奇特,一般弓弩手只能右手放箭,而他的弓弩手都能左右手同时放箭,此时,那些弓弩手正是左手放箭,飞箭向着东北方暴雨般砸下,天空整个黑压压一片,被飞驰的箭阵盖住。张永德把五百人分成一个方队,两千人分成四个批次,此起彼伏,依次上前放箭,然后退步收弓搭箭,再上前放箭。张元徽后阵上空的箭雨,就变得全无空隙,密集到连一只老鼠都穿不过去,张元徽被孤立在了周军右翼,优势变成了劣势,张元徽是以一千军马对付赵匡胤的两千精锐。
好一场厮杀,那是真正的精锐对精锐,双方每个将士都是寸步不退的死士。对阵者没有退却、没有投降,要么胜利,要么战死,死亡随时随地都在发生,草坡上,战马和军士,一片一片地倒下。
柴荣看着,觉得时机已到,他催动中军,不仅不留任何预备队,还带领自己的亲兵卫队率先冲锋,冲在全军阵前。
全军都看见了,他们的皇上带着卫队冲在前面,皇上的伞盖和仪仗队在风中猎猎作响,那是他们年轻的皇上,在带领他们建功立业,保家卫国。“保护皇上!大周必胜!”周军的呐喊声响彻云霄,地仿佛在动,山仿佛在摇。
新的帝王在成长,新的帝王不怕死。新的帝王,那身先士卒的形象,与士兵同甘苦共患难的形象,正在大周士兵的脑海中建立起来,大周的士兵愿意为这样的皇上赴汤蹈火。
周军都红了眼,旋风般向着刘崇的中军席卷而去。左军李重进、向训,看这边皇上发起了冲锋,也急了,都担心皇上出事啊。他们放过杨衮,也不管杨衮会不会侧翼包抄了,什么战法都顾不上了,直接越过杨衮前面的开阔地,向着刘崇的中军来了,战场上就出现了柴荣部、李重进部一个从正面突击、一个从侧面包抄刘崇的局面。
如果这个时候,杨衮突然在李重进的侧后发动攻击,李重进的侧翼就完全暴露在他的铁蹄之下,完全可能被杨衮的骑兵截成两节,首尾不能相顾,周军人数上的劣势立即就会暴露出来。甚至这个时候,只要杨衮从李重进的侧后开弓放箭,那李重进就根本受不了。
周军左翼樊爱能部已经全线溃退,整个周军现在是做困兽决斗,柴荣完全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做赌注。
然而杨衮却只是站在高坡上,看着李重进的队伍从他前面疾驰而过,他没有冲锋,也没有放箭,而是静静地看着。他要看看这个刘崇,他不是有四万人马吗?他不是不需要他帮忙吗?那他就试试!
历史就是这样,也许就是因为一个小小的细节,一个小小的赌气,而被改写!
刘崇看着,听着,周遭地动山摇,四处都是周兵的喊杀声。他有些怕了,刘崇还真是个胆小鬼,他一看周军不要命地向他的中军发起进攻,一时慌了手脚。他本应该催动中军,用弓箭守住阵脚,抵住周军第一波冲锋,然后再发动全军反冲锋,但他没有,他挥旗子,鸣金,要张元徽回援中军。
这个昏聩的刘崇,张元徽此时正跟赵匡胤接战,哪里能分心回援。
就看赵匡胤,一根盘龙棍飞舞如长蛇,神出鬼没,二人血战一处,斗得酣时,高手对阵,输赢就在分秒之间。此时,张元徽吃亏就吃亏在他的主上刘崇身上,赵匡胤的主上柴荣是无条件支持赵匡胤,自己冒着箭矢冲锋,给赵匡胤减压,而那个刘崇正好相反,一看对方冲着自己来了,不是想着自己上前接战,而是招先锋张元徽回援救驾。
张元徽和赵匡胤正在紧张拼斗,突然听到自己的军阵内发出收兵号令,那还有个好?他分神了,这一分神不要紧,就见赵匡胤正好利用了他的分神,挺起盘龙棍一晃,张元徽注意力不集中,举手就挡,哪里知道赵匡胤虚晃盘龙棍,左手突然斜出,不知何时,他左手上已经抽出了宝剑。张元徽只注意了上面,没注意下面,被赵匡胤一剑刺中左肩胛,赵匡胤神力无比,这一剑,本身并不致命,但是剑力强大,直接把张元徽推下了马。这边大周的兵早就在边上看得不耐烦了,立即一拥而上,把跌落马下的张元徽戳成了筛子。
“张元徽死了!张元徽死了!”赵匡胤的马弁楚昭辅,力大无比,但他也很心细,他立即意识到张元徽的死,可以对刘崇构成打击,而对周军则意义非凡,是可以激励周军由败转胜的一个讯号。他用剑挑着张元徽的脑袋,策马扬鞭,在战场上来回疾驰,大声宣扬张元徽的死。战场上沸腾起来,周军一片欢腾,而北汉军则一下子蔫了,他们副帅就这样死了。
刘崇也看到了左军的骚动,等他听清楚了,原来是他的先锋官张元徽战死了的时候,他的左翼已经彻底溃败。赵匡胤一马当先,身边跟着王彦升、潘美等人,赵匡胤一身白色盔甲,头上戴着面具,挺起盘龙棍在前,犹如战神,他刚刚用盘龙棍挑张元徽,张元徽部对他是望风披靡。
刘崇的中军开始动摇,前面的已经后退,后面的还在往前涌,两股力量搅合到一块,立即就产生了踩踏,一踩踏,队形就乱了。首先是弓箭手,放下弓箭就跑,中军的两翼,完全暴露在了赵匡胤和李重进的夹击之下,他们二人的两翼冲锋,就像螃蟹的两只螯,两只螯边像绞肉机一样绞肉,边慢慢合拢。刘崇挥旗,让两翼向他靠拢,同时,让预备队稳住阵脚,将后退者斩首,他的亲兵卫队一连斩了数十个人,才把军队稳住。
刘崇心里想,这个时候,要是杨衮能帮忙就好了,他派人去求杨衮。可是,杨衮已经完全无心恋战,他已经看出,今天这场战斗,恐怕刘崇要倒霉,他如果参加进去,不是损兵,就一定折将,他这点儿老底,还要留着报效契丹主子呢,哪里能扔在这里?契丹人从来就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从来不打生死硬仗,本来就是来打谷草的,真要把命丢在这里,不值!丢给刘崇,更加不值!
所以他还是冷冷地看着,他要看看,刘崇的四万人,到底能不能把周军的一万人拼光,要是拼得差不多了,他就下场捡个便宜。
再说,那传令官的口气,他也不喜欢,那个口气,仿佛刘崇是主,他杨衮是臣,刘崇本是契丹的儿皇帝,有什么权力命令他?
他对刘崇的传令官道:“你回你家主公,你家主公军功威武,哪里会把周朝小皇帝放在眼里?根本不需要我杨衮助阵。我在这里为你家主公擂鼓助威,待你家主公旗开得胜,我为他把酒庆功!”
刘崇听了传令官的话,气极败坏。
这个刘崇,想当年也是一员悍将,见杨衮不能依靠了,就自己死命扛,想困兽犹斗。
两军就在山谷中展开了激烈的肉搏,谁也不退,周军仗着气势,猛打猛冲,然而人数毕竟少,北汉军仗着人数多,就是不退,你杀我十个,我杀你五个,一场消耗战,直从中午打到了黄昏。
正在这时,周军喧哗起来,原来赵匡胤受伤了,他的右肩膀上中了一支重箭,那箭插在他的铠甲缝里,箭头钉进了他的肩胛骨,而箭尾则高高悬起,很远都能看见。
北汉军喊着:“赵匡胤受伤了,赵匡胤受伤了”,一个劲儿地往赵匡胤这边涌,那都是张元徽的老部下,他们的长官被赵匡胤扎死了,谁不恨啊。谁都想吃赵匡胤的肉,现在他受伤了,血染红了白色的铠甲,分外鲜艳,北汉的军士们看得清清楚楚,都来战他,想要他的命。
赵匡胤并不害怕,而是越发凌厉,左右挥舞盘龙棍,那冲上来的军士,一排排地被他放倒。再看他身边几员猛将,楚昭辅在他左侧贴身护卫,王彦升在他前面开道,他那刀法神出鬼没,罗延环斜刺里冲来,拼了命挡在他右边。
赵匡胤真是了得,一根盘龙棍使得风生水起。赵匡胤的盘龙棍,是他自己的发明。当初,他本来用的是一根齐眉棍,那齐眉棍是赵匡胤在青霞山玄空寺学武时,行衍和尚特别请人打造了赠送给他的。赵匡胤身材高大,比一般人整整高了两个头,也因此他的长棍要特别打造,棍长接近两米,精钢混铁锻打。赵匡胤对武学非常上心,有了这铁棍便日日琢磨,天天练习,发明了扫、戳、拨、撩、点、披、挑七种棍法,这七种棍法又能随机组合,成为七七四十九套路,出山以后,他小试牛刀,用这棍法上阵,从来没有对手。
直到有一年,赵匡胤跟随太祖郭威出征,在西陲西林川与后蜀定州刺史刘定国相遇。刘定国的金背砍山刀在当时的兵器谱上赫赫有名,号称“天下第一”,是削铁如泥的神器,赵匡胤是听说过这把利器的名声的,但是,他就是不信这个邪,他就是要和它硬碰硬地比一下。那天,他看到刘定国出阵,立即就冲了上去,两人缠斗间,刘定国提起马缰,马的前蹄双双离地,战马站了起来一样,他双脚从马镫上立起,使出了力劈华山之式,整个身子压在了大刀之上,对着赵匡胤的脑门就劈了下来。刀的锋利,加上人、马的力量,这一刀的确是非同小可。赵匡胤并不躲,而是双手托举,来了个罗汉伸腰式,硬生生地挡住了刘定国的刀。要是往常,赵匡胤必能听到两刃相交的碰撞声,可这次他的耳边出奇的静,不一会儿,他就感觉到了那刀的厉害,他的手上传来刀刃切入混铁大棍时的热度,大棍烫得他抓举不住。接着,那大棍竟然弯了,再看时,大棍已经被刘定国的金背砍山刀砍为两段。
当日收手,大家各回营里休息。赵匡胤感念师傅,不舍得这混铁大棍,仔细琢磨如何修复大棍。突然他有了灵感,这棍子虽然强劲,但是直来直去,不仅容易为其他兵器所伤,也容易被对手看破招式,既然已成两段,不如就学那农民的连枷,一长一短两根棍子,中间用铁环连接起来,主棍握在手里,辅棍在棍梢可以自由晃动,主棍被对手挡住,辅棍还能通过惯性继续打击对方。他找来营里的铁匠,看着铁匠重新打造,结果非常满意。他当着铁匠的面,拿起两节棍耍了几下,辅棍能转、能甩,挥动中呼呼生风,营里众人看了好奇地问道:“赵将军,您这似棍非棍,似鞭非鞭的兵器叫什么名?”赵匡胤看着手中这条棍,暗想:“此棍似断非断,似折非折,有头有尾,首尾一体,就叫盘龙棍吧!”他大声道:“盘龙棍!明天我就用它和金背砍山大刀一较高下!”营里众将都觉得惊奇,从来没见过这种兵器,大家都期待第二天盘龙棍能和金背砍山大刀比试一把。赵匡胤也不睡觉,认真研究新的棍法,到第二天凌晨,他已经思索出好些新的招式,犁、铧、耙、刮、捣、扫、锄等新七式渐成雏形。
日上三竿,那刘定国大大咧咧地来叫阵,他满以为赵匡胤不敢出战,哪里晓得,赵匡胤已经有了一件全新的兵器,而且研究出了新的棍法,只三个回合,刘定国就战败而走。从此,赵匡胤就用上了盘龙棍,棍随人,人随棍,这盘龙棍就上了当世兵器谱,成了兵器谱上的名器。
赵匡胤人高马大,身高足有七尺有余,那大棍同样奇特,抡过处,呼呼地发出哨声。一边是北汉兵蜂拥而来,一边是赵匡胤策马提棍,就见赵匡胤等人冲过处,北汉兵一溜一溜地倒下!场面真是吓人。
赵匡胤一次又一次地来回冲锋,整个右翼,已经彻底被他征服。远处,柴荣看着赵匡胤,赵匡胤浑身是血,已经没有人样了,看了叫人心疼。他和赵匡胤虽是君臣,但却更是患难兄弟,赵匡胤陪着柴荣经历了无数的阵仗,也经历了全家被隐帝杀害的痛楚。这会儿,他看到自己的兄弟赵匡胤是豁出了命,往死里冲杀,完全是为了他啊!他的眼睛有点儿红了,看到赵匡胤肩上那根箭在夕阳下抖动,他甚至能感觉到赵匡胤的疼痛。
他招来传令兵,传赵匡胤撤回休养。他知道,一旦赵匡胤撤回可能动摇整个右翼,但是,他不能让自己的兄弟死在这里,胜仗什么时候都能打,兄弟死了,他就再也没有这个兄弟了。正在这时,周军侧翼又突然冲出一队生力军来。
原来是周军的后军到了,刘词带着周军的后军,于黄昏时分终于赶到了,这是一支情绪饱满的生力军。
就在柴荣和刘崇杀得天昏地暗、难解难分、人困马乏的时候,很多人腿肚子抽筋,站都站不稳了,一对嗷嗷叫着的生力军杀了进来。别说刘词带来了三万人马,这个时候,只要有三千人马,这样硬生生地杀来,就能胜!
这回刘崇再也抵挡不住了,他自己先调转马头,撤了!他一退,中军整个地也退了,战线立即崩溃。
柴荣当上了皇帝,多少人在冷眼看他笑话,多少封疆大吏想着闹独立,他太需要一场亲征,太需要一场胜利,而现在上苍赐给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