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雾都之城（三）

　　白森湖边陡然冒出了两个滑溜溜的黑球，几个湿漉漉的人爬上了白森湖岸，摘掉面罩吐了几口水。此时湖面上飘着稀薄的彩虹雾，白森林依旧是圣洁一片，对岸已如油腻的胭脂粉饼，分不清哪里是广场，哪里高楼林立。芒果男抹开黑藻头发，擦掉满脸水珠，气喘吁吁地说道：“湖里什么也没发现！”

　　“真是怪了！”橄榄男脱掉上衣也喊起来，“这雾明明是从这水里冒出来的，怎么就找不到一点痕迹？”细腻的肚皮上沾着一根水草。

　　“没搞清楚前大家都先带上口罩。”林晨不觉按紧了口罩，看着眼前这片突如其来的彩虹色般的云雾让他既感奇妙，又感担忧。两名队友抹掉身上的水渍，轻脚慢步地跟着自己行动。熬了半夜的几个人，倦意还未退去，依旧要睁大双眼盯着眼前看似美丽又危机四伏的一切。一夜之间，一片彩虹雾不知不觉地从白森湖里冒出，又悄无声息地在星水市蔓延开来，长了触角一样，沿着白色的城墙缓慢地爬行着。起初在白广场盘据了会，慢慢地又漫无目的地往大街小巷飘过去。缥缈的雾给四处皆白的古城抹上了一笔彩虹色。细细一看。这彩虹雾犹如微小的泡沫一般，无声地发酵着。

　　“队长，这里有几个鞋印！”很快有了新发现，这让林晨有些惊讶，芒果男激动得顾不上戴上口罩便用力指过去。

　　几个鞋印凌乱地印在一片草丛里，轻轻地吹开鞋印里的水，鞋印长度跟他的手长差不多，横纹浅细，看上去是一双凉鞋印。“把鞋印收集起来，待会交给痕迹室的同事。”他抬头凝视着眼前的白森林，深吸了一口气，不知有多久没有好好看着这片森林了，但现在不得不好好看看。他有点不敢这般努力抬头注视下去，犹豫了一会，说道:“到白森林看看。”

　　“白森林是禁止进入的！”芒果男一句话堵死，但脚步却痒痒地抖动着。林晨笃定他这两个年轻的小队友肯定没进过白森林，莫不是因为这禁令，白森林这般美景让多少人向往啊。

　　“这案子要不要查？”大家伙相互看了几眼，心照不宣。

　　林晨迟疑了一会，迈开脚步。大战过后，白森林已有十年未曾有人踏足了，除了个别外。白森林的沙白得跟珍珠一样，闪着淡淡的银光，就连高耸入云的树也是白得纯粹。一片片银白的叶子飘了下来，落入碧绿的白森湖里，天空又是那么的澄净，就像是天蓝色的水彩颜料在水里兑得很淡，旁边放了一束白玫瑰。

　　每一步都走得很深，看不到尽处。满林的乌鸦惊叫横飞，吵得人心浮气躁。七城中的乌鸦比人还多，看得见看不见的一切都在乌鸦眼里。这是高文说过的一句话，不知为何，自己始终谨记在心。沙面上看不到一个脚印，他蹲在一棵树旁，捧起一把沙土，沙土正如细碎的冰一样滑过之间慢慢融化，冒出了一瞥白烟。走到林中深处，鸦叫声静了许多，雾气颇浓，走着走着，一低头，忽然发现了一个鞋印。鞋印有一个半他的手那么长，宽度也与他的手宽差不多，他随即把鞋印抹掉了。

　　白森林寂静得像另一个世界。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那棵树旁。似乎还能看到那个亲切的面孔，曾经无数次在这个树下欢笑的那个容颜，在一瞬间被一场大火烧为灰烬，随风飘散在白森林的各个角落。下意识地靠近树边，眼前一棵笔直粗壮的白桦树与其它并无异，光滑的树皮上隐约有着一个交叉箭头的符号。

　　树干上没有半点刻划的痕迹，细看又不像是笔墨，这符号似乎是自己冒出来的，上面已经有些许树皮的裂纹，感觉由来已久。可是他来过这棵树前那么多回，没道理不曾发现过。感觉又像在哪里见过。

　　林晨蹲了下来，手似乎在沙土上擦了点东西，随后站起来，远远望着前方许久。目光随之望过去，细细一看，沙土上参杂很许多白色的黏状物，俯身一瞧，原来是鸟粪，而且是成片的，一直延伸到白森林的尽头去，气味早已被彩虹雾的甜腻味掩盖。七城乌鸦众多，但所望着的这小片森林鸟粪却比其他地方的要多得多，似乎是形成一个方向增多的。不解时，队友已赶了过来。几人随之朝着鸟粪的路径前进，越往前，茫茫白桦林形成的白森林越发幽静清冷，阳光叶隙中闪烁穿梭，忽而就断在了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整座森林却明亮无比，树干若在发光，银叶似长了眼睛，一双双地盯着人，让人不敢轻易前进。走进白森林深处，周围已经没有一点声音，所有人都在极力地收着脚步，生怕惊动了这七城的圣地。

　　偏偏鸟粪的痕迹戛然而止，只剩下无尽的死寂蔓延到每个人的心头。二十多年来，林晨从未走进白森林这深处来，也没有人知道，这白森林究竟通往哪里，只知道白森林从七城存在之初就已经傲然地立在城地之上，千年未曾改变过。

　　三个人又相互看了看，都在等待着对方做决定。是进还是退？林晨的心里也有些许害怕，毕竟他从未走到白森林这般深处，或许也没有人走过。可是他又担心前面是否有线索漏掉。三个人又相互鼓励地往前走，沙沙的脚步声在白森林里回荡着，前方偶尔传来乌鸦的叫声，但已见不到鸟粪的痕迹已是人经过的痕迹。

　　三人放慢了脚步直至停下。也不知芒果男是转移视线还是有了新发现，对着刚才提取的脚印仔细看了一会，得出结论“这个鞋印看上去是36码，应该是名女性留下的。”

　　林晨顿时感到背后一阵发麻，“我要先走一步。”

　　他走得像阵风。

　　许久未曾步入的小巷喧闹得像新年的夜市，人们一个个惊讶而略感欣喜地从屋子里挤出来，从他身边跑过，往白广场赶去，欣赏着神秘而未知的彩虹雾。林晨感到隐隐不安，尽管白广场才经历过一番骚乱，人群还是像湖水一样涌过去。

　　“三面女神显圣了！显圣了！”身后的几个妇女们不停地喊着。甚至还有些许老人点着香对着彩虹雾前去的方向点香祈福。这让戴着防毒口罩，一身黑衣的他与周围显得格格不入，像是异域来客。

　　不觉已走到了家门口，院子里的水泥脱落了不少，露出块块粗糙的红砖。凹凸不平的泥地上还留着多年前玩具车的一圈圈轮印，他仿佛想起了那个嘟着嘴的臭脸，布满骄傲与不屑。轻轻推了一下门，门没有拉上插销，客厅亮着的黄炽灯显得整个屋子更加昏暗。他脱下鞋，轻轻地在屋内四周走着，仔细看着每个变化的角落，新奇得像个异域的访客。

　　此时天空露出了苍白的光芒，没有太阳，也没有风，他呆呆地看着，只是感觉冷。想回忆什么，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来。他随后走到角落的房间里，拧开了房门。

　　房间里的摆设似乎没有变过。雕花木框的圆镜子依旧摆在墙中央，与窗相邻。柠檬黄的皮椅已经冒出了棉絮，边角皱巴巴地一片，似干裂的嘴唇。淡蓝色的梳妆台上还插着那把桃木梳，不带一根头发。

　　柜子里存了一本笔记本，几张纸——他小时候画的几张画，仅留下的一套衣服也收起来了，他真想再次摸一下那套衣服，感觉能再次拉着对方的手一样。窗外传来一阵乌鸦咻咻的振翅声，天亮了。淡淡的光从窗户蔓延进来，屋子似乎泡在一池黑水里，他只能看到靠窗那个木框镜子微微透着光。难道一个人生活过的痕迹会消失得如此快吗？只剩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个镜子。可是还能再找出什么痕迹呢？十年的风尘足以覆盖一个人的一切。

　　他再次望向窗外。她以前就是那样静静地站在窗口看着白森林落叶纷飞的。他曾经无数次地站在那个窗口下，站在那同样的位置，用同样的站姿，却怎样都无法再捕捉到当初的那个影子。终究，还是回不去了。

　　一个镜子要挂在昏暗的角落。这个木框镜子从来没有改变过位置。他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镜子，心突然沉了一下，轻托起来，又停了一会，双臂已不知不觉松下，厚重的镜子背后，一片空白。

　　厨房里竟还有一锅粥未打开锅盖，几颗煮熟的鸡蛋正搁在大碗里，已经凉了。

　　“我还以为你这次又不回来了！”高文进来了，瞅了瞅锅，随手剥了一个鸡蛋，又在土灶边转了一圈，最后翘起腿坐到米缸上了。

　　“你又跟你老婆吵架了？”

　　“吵架？咳，走咯，都年前的事了。我说我的烟你带了没有？”

　　“你一开口就想着你的烟，没时间带。”

　　“真没带？我这个把月可是盼星星盼月亮盼你带回来的！”

　　“没带！”

　　“当真？”

　　“昨天掉广场了。”

　　“少糊弄我！你从白森林那边过来吧？昨晚冒起的雾怎样了？还没到半夜人就热闹起来了！”

　　“暂时还没线索。”

　　“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冒出一片彩色的雾来了？我可不觉得是什么好事情！”

　　“这事还在调查当中。大家都说这是一场吉祥雾呢！彩色的，多漂亮。”

　　“狗屁！这话就算七城的人都信，你会信？”

　　“怎么？你好像知道什么似的？”

　　高文扯扯衣领，点起一支烟，“瞎说什么！这次回来，听说是城主召唤？你一个小小的调查员，城主见你不会是想给你升职吧？”

　　“呵！城主平日里连我这个小喽喽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能给我什么好事？说不定天赋大会要开始，守卫不够，派我去守城门倒有可能！”

　　“你还别说，你这样子，还真挺适合守城门的！”

　　“天月人呢？”

　　高文猛地吸了口烟，惊讶地叫道:“哎哟，你竟然会问起她来了？”

　　“她昨天是不是去白森林了？”

　　不知是不是为了转移注意力，高文突然哟呵起来。林晨看着父亲从客厅里走了出来，一脸阴沉。

　　“你回来了。”父亲在耳边小声说着。

　　他转移眼神，没有迎上父亲的目光。“那小鬼昨天去哪了？”

　　父亲一脸茫然，不明所以。此刻城主的黄金信鸦已经飞了过来，正咿咿呀呀地在头顶上盘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