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雾都之城 (二)

　　八月的风带有二月的寒气，欲要比人更为清醒些。街上行人面色恍白，匆匆如火；两边房子楼顶竖起的天交叉旗帜被风刮得乱成一团，软软地搭在旗杆上，像失了魂。

　　巷尾一墙的紫藤映入眼帘，天月终于松了口气。墙角一盏木盖的烛灯散发着昏暗的黄光，一股卤香味从墙内飘了出来。她正要走过去，忽然一个黑影从眼前飘过又匆匆消失在灯光尽头。

　　刚想追上去，叔叔林方全消瘦而偏长的脸就从朦胧的光里露了出来，他微微地笑着，眼角随之浮起几道深深的鱼尾纹，让原本细长的眼睛变得更加细长。他的笑容就像在发着光一样，照亮了她内心封闭的黑暗，这一天的不安与彷徨，一下子都燃尽在那道光里了。

　　“你可回来了。”

　　“这么多菜！高文，你真来蹭吃了！”她火速把各道菜都扫了一遍，她最爱的卤肉那个五香汁正热气腾腾地从鸡翅上流到盘底，泛出一圈焦黄色的光芒，发出滋滋的声音。她蓦然注意到餐桌上还多了副碗筷。

　　“你倒是跑哪去了，怎么比我还晚到？”高文舒舒服服地躺在椅子上，手里端着青花瓷碗盛的紫菜鱼蛋汤，时不时地冲着碗里吹气，香菜香半掩着汤里的姜味。

　　“你还好意思说！门都没锁好就跑了！”

　　“月儿瞧瞧你怎么说话的！”

　　“好啦叔叔，快吃饭！”

　　叔叔随意应付了一声，时不时地往那副没动的碗筷瞄一眼，低头不语，一时间她也不知如何是好，想着匆匆离去的那个背影，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天赋大会你们要不要去看啊？票可是很难订哦。”高文似乎是有意打破尴尬。

　　“还没开始售票吧！今天才刚宣布呢！”

　　“呵！早在半个月前就听说头五排的位置已经被订满了。”

　　“哈？不是今天才宣布办的吗？”天月嘴巴张得老大，这帮人动作也嘿快了吧。“怎么，高文，你不去露一手吗？”

　　“呵！但是有那么些人请我，老子就是不愿意。躺在自己的店里好好喝咖啡还舒服些。”

　　“我可是听说大会冠军的奖品是龙牙草耶……”她扫了高文和叔叔一圈，两人却没什么感觉。传说一根龙牙草便能使人天赋大增十倍，可是两个老人的表情没当回事似的，这不禁让她有点疑惑传说是真是假。

　　“小鬼，可别随便跟风，你知道什么是龙牙草吗？”高文轻描淡写地说着，让她更进一步的疑惑。

　　“肯定是宝贝啊！难道你就懂吗？叔叔我可以去看吧？”不管怎样，到大会就知道吧？

　　"这事以后再说。"

　　天月瞥了叔叔一眼，哦了一声，把筷子插在米饭上，无聊地弹着。她心想天赋大会究竟是怎样的？到时候七城的天赋者真的都会齐聚一堂吗？那龙牙草究竟长什么样子？她越想越出神，原本夹着的一口饭冷了半天，咚地一下掉在了裤子上，她这才回过神来。提起粘在裤子的饭粒，瞅瞅看着叔叔心思重重的样子，她没有再追问下去，高文也不知怎的，一下子也安静了下来。

　　月下，紫藤叶上浮着淡黄淡黄的光，映在砖红砖上。枝叶在天月的裤子上发出稀稀的沙沙声，摇曳着欢快的影子。天月又浇了一遍水，疏薄的叶影湿了一大片。“叔叔睡了吗？”天月转身问。

　　“你就别操心了，老头子热得在屋里头纳凉呢。你看看这是什么？”高文手里挥着一个亮乎乎的东西，看不清是什么。

　　“什么？”拿过来一看，是跟细长的探针，比缝衣针粗些，还比自己的巴掌还长点呢，她一下子就知道了，“你从哪里拿的？”

　　“你的礼物啊！这不是要走了嘛！”

　　“你让我带着外出剔牙啊。”

　　“这东西好啊，小巧玲珑，看上去无影无形的，对你最合适不过了。”

　　“什么呀，你刚在厨房里拿的吧，早上卤肉的时候我还扎了一下呢！”

　　“说什么你……反正能用就行了。”

　　她半信半疑地接过探针，高文向来不正经，举起一看，探针银白发亮，如果在阳光下反着光，旁人很难看清是什么，而且长度刚刚好，手一握就只剩下个针头。“这要我藏哪，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给扎到了。”

　　高文接过探针，翻开衣角，针头朝下，对着车缝线穿了一下后插到衣角边缘车缝线交叉处。“你看，这样就方便多了。这针头也挺粗的，不碍事。”

　　“那好，我就暂时信你一回！”

　　“要是路过仙水市，给我带几十条烟回来！”

　　“几十条？你要抽几年啊？这跟针亮得跟月光一样……就叫它月牙！”

　　“记住，聪明的人不会率先出手。”

　　“知道啦。”

　　“哎。”高文不知怎的，突然难得地抱住了自己，轻轻拍了拍她脑袋。她一下子有点反应不过来，上一次他这么煽情的时候还是十年前天雪阿姨走的那天。听闻那天白森林下了一天的雪。那是南方的星水百年来下的唯一一场雪，没有一点风的星水干冷得空气里藏着冰碴子让人呼吸都痛，每走一步路都得半弯着腰护着心脏。一脚踩在雪地上，发烫的感觉从脚底直渗入骨髓，严寒铁锤一样不停地往里凿着骨头。瑟瑟的声音回响在身后死寂的白广场，若是回头一看，天赋联盟的交叉月旗在钟楼上像一名壮烈牺牲的战士，黑得无比严肃。厚厚的白雪掩盖住了战争后三天鲜血还未全然凝固的白森林，每一步，洁白的雪里便渗出一丝丝的红，慢慢地晕开来直至包围住双脚，让人不敢前进。她清楚地记得那时一听到阿姨牺牲的消息，高文就一把紧紧地抱住了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脑袋，像是在暗示她：孩子，你得坚强。

　　“干什么呀？”她不想再重温当年那种难受的感觉，尽管当年她不太明白发生的一切，但痛苦的感觉是不需要明白就直接感受到的。

　　“行啦，走吧。”高文没有说什么，再拍了她几下脑袋，转身离去。看着他微驼的背影，天月莫名地感到一阵心酸。

　　她随即拿着月牙小心地刺了几下，型如丝、轻如风，不见其影只见其光，用得甚是上手。不知不觉夜已深深，天空确如玫瑰般暗红。外面的骚乱似乎还未彻底平息，杂乱的闹声响彻大街小巷，这一夜似乎很难过去。

　　呆在卧室，透过窗户，望着白森林，内心一下子强烈的敬畏感。就算世界一片黑暗，白森林依然亮如白昼。尽管历经风霜雨火，桦树仍旧是那么高昂地立着，静静地守护白森湖。白森湖就像是七城的泪水般滴落在七城大陆上，颇有一水连城，七分天下之势。

　　回过头来，椅子上的一本漫画书几天不看，封面蒙了薄薄的灰尘，还有一片乌鸦的羽毛。虽然自己并不喜欢乌鸦，但是看着这么一片柔软的羽毛，竟觉得黑色也挺漂亮。记得抚养自己长大的天雪阿姨有一件棉衣有毛绒绒的黑领子就像这羽毛，领子可以拆下来，天冷的时候，阿姨就把领子铺在自己的椅子上，自己就坐在领子上，手藏在大腿下，摸着顺滑柔软的领子，别提有多舒服多暖和了。她怀念起那时她坐在这椅子上，阿姨慢慢地给自己掏耳朵那种温柔的感觉，一手轻松托着自己的下巴，一手小心翼翼地在耳边摩擦，轻柔细腻，其间还能闻到阿姨双手散发出来的淡淡皂香。

　　不知不觉，窗外响起了一阵鸦叫声，风，似乎是大了。似有一股淡淡的甜味从别家屋里飘了过来。她抬头一看，框子里的天空漫天殷红透绿发紫微蓝，朦胧的昏暗中还带着点水汽，看起来异常美丽。叔叔随即把门都关上了，整个屋子陡然剩下蒲扇的沙沙声，蚊子的嗡嗡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