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到达斯卡哥瑞城后的三天时间里,费兰柯斯和波罗特在城内的主要大街上颠三倒四、跌 跌撞撞,到处应邀和人喝酒。而狗队则在那些非凡的狗和长途旅行者之中成了一伙被崇拜、被尊敬的不变的中心。其时,有三四个西部的坏家伙渴望着要向全城的人挑战,他们和那些急性子的受苦人打谜语,于是大家的兴趣就都转到那方面去了。接下来就来了官方批准的命令。费兰柯斯把巴克叫到了跟前,楼着它的脖子,哭了。这是费兰柯斯和波罗特最亲密的表达友情的方式了。和别的人一样,他们为了一些货物而忘掉了巴克们的命,他们把巴克它们换给了别人。
一个半血统的苏格兰人负责巴克和它的那些有十几只狗做 同伴的狗队。它们将沿着那疲倦的踪迹再返回到道森地区去。现在往那儿跑已经没有了月光,也用不着记录时间了,有的只是每天繁重的苦役,后面拖着沉重的货物。因为这是辆邮件雪橇车,装着世界各地的人给在这极地附近寻找黄金的人的话。
巴克不喜欢这样,但它还能挺得住。仿照戴夫和索迩莱克斯的方式,它是很以为骄傲的。看看它的那些同伴们,它们是否也以此为骄傲,分享着它们公平的那一份呢?这是一种单调的生活,像机器一样地有规律,这一天和那一天一摸一样。每天早晨,在一个固定的时间里,炊事员转了出来,火生了起来,大家把早饭吃了。然后一些被撕裂了的帐篷和别的什么器具装上了狗车,他们就上路了。一两个小时后,黑夜完全降了下去,警示着黎明的到来。到了晚上,选好了营地。一些人支帐篷,另些人砍木柴,用松树枝做床。还有一些人化冰、烧水和做饭。狗们也被喂了,它们加起来有一百多只呢。在给它们喂了鱼后,有一两个小时可以和别的狗闲逛闲逛。当然闲荡也是一件好事,但仅只如此,这就是它们一天的特色。它们中有凶猛的战士。在经过最激烈的三次战斗后,巴克掌握了控制整个狗队的权力。以至于当它竖起狗毛发怒地显示它的牙齿时,狗们就都走开了。
最首要的,也许是,巴克喜欢蹲在火堆边。后腿蹲下,前腿伸到前面,头抬起来,眼睛闪着梦幻的光。有时侯它想起了法官磨房主,和那所处于太阳能亲吻到的桑塔?克拉拉山谷的大房子;想起那个水泥做成的游泳池;想起伊斯拜尔,那只墨西哥的无毛狗,和图茨,那只日本哈巴狗。可是更经常地,它还是想起那个穿红毛线衣的人;想起柯利的死;想起和斯佩茨的大战;想起那些它吃过的和想吃的好东西。它是不想家的。它对那种神圣的出生地——阳光之地的感觉是非常朦胧,非常遥远的。对家的记忆没有权利越过这样一种东西,这就是它的遗传。这种遗传给了它从没有见过的相同的东西。这种本能(这只是它祖先传下来的)一直流传到最近的日子。对它来说,这种遗传、这种本能已经加速地变成它现在的活生生的东西了。
有时,巴克蹲在那里,双眼梦幻般地闪着光,那光看上去像是另一堆火。蹲在火边的时候,它能看到另一个不同的半血统的人在它面前烧烤着什么。这个人短腿长臂,浑圆浑圆的肌肉包在多节的骨头上,头发很长、很乱,头顶在眼睛上面稍稍一点就向后倾斜过去。这人的声音很怪,看上去很怕黑夜。黑暗中他一直都朦朦胧胧地显现着。他抓牢自己的手,那手在膝盖和脚之间的部位悬着。他能把一根装有重石的棍子快速地扔到尽头。他全身赤裸,一块破烂不堪、烧焦了的皮悬在后背的下半部。他身体上毛很多,布满了胸脯和双肩,延伸到胳膊和大腿的外侧,看上去就像是铺上了一张厚厚的皮毛。他站不起来,躯干从臀部起向前倾斜,双腿从膝盖起向前弯曲。他的身体有着特殊的弹力。他特别能跳,几乎像猫似的机敏。他仿佛生活在一个永久不断的、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令人害怕的环境中似的。
曾有好多次,这个多毛的男人头放在双腿之间蹲在火边睡觉。每当这种时候,他的肘子就支在膝盖上,双手抱着头,仿佛是用那多毛的胳膊挡雨似的。而在火的那一边,在圆圆的黑暗中,巴克能看到很多闪光的碳火,三三两两地。总是三三两两地,它知道,这都是那些牺牲了的野兽们的眼睛。它能听到它们的尸体在地下丛林中的碰撞声,和它们在黑夜里发出的吵闹声。在于肯河边的这些梦想和那些懒懒的眼睛里闪射出来的光,以及那些声音和另一个世界的景象会使巴克的毛发沿着它自己的背长起来,竖立在它的肩膀和脖子上。直到它低声压制地打几个响鼻,或者软软地咆哮几声。那个半血统的厨师就会看着它:“嗨,巴克,醒来!”随之那另一个世界就消失了。它就会打着哈欠,伸展前肢后腿,仿佛刚才是睡着了似的。
这是艰苦的旅程。邮件车挂在后面,沉重得很,狗们累极了。它们的体重在下降,身体状况极差。当它们返回到道森时,至少应该需要休息十天或两周。可是两天后,它们又从巴拉克斯下到了于肯河谷,拉着外地送过来的邮件。狗们都累坏了,赶狗人也发着牢骚。这次每天都在下雪,这使得情况更糟,这意味着这是一次阻力重重的旅行。狗们拉起来更吃力了,而赶狗人也对狗们更公平了,更关怀了。每天晚上,狗们总是先被照顾,它们吃在赶狗人的前面。没有人再穿睡袍了,睡袍都被盖在了他所驱赶的狗们的腿上了。可是狗们的力气正在用尽,体重还在下降。
由于入冬以来,它们已经旅行了一千八白英里,挂着雪橇跨过了这整个倦倦的路程。一千八百英里将对生活发生最凶险、最难过的影响。但巴克还是挺了下来,它使它的伙伴们一直都胜任它们的工作,遵守着纪律,虽然它也是非常地累。
比利每天晚上都在睡梦中定时叫着、呜咽着、打着响鼻。乔比以前更加愁眉不展。索迩莱克斯比以前更加不易接近,不是胡走到这里就是胡走到那里。
但戴夫受罪最多,它肯定什么地方有毛病了。它变得更加发愁,更加容易暴躁。一到营地,它马上就倒在窝里,赶狗人就到它的窝里去喂它。一次,没有等到解开绳套它就倒了下来,一直到第二天上绳套时不帮它它都站不起来。有时侯,在路途中,当雪橇突然被什么东西拌住停了下来,或者又要使劲拉动才能启动,戴夫都会痛苦地叫出声来。赶狗人给它做了检查,但什么也没有发现。所有的赶狗人都对它关心了起来,他们在吃饭的时候谈论着它,叼着长长的烟斗,一直谈到上床睡觉。一天晚上,他们开了个会,它被从窝里带了出来,来到了火边。它被多次挤抱,弄的它大喊大叫。它的身体里面肯定出毛病了,它的骨头没有断。但到底是什么,赶狗人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在去卡斯尔?巴的时候,戴夫虚弱得一路上到下了好几次。半苏格兰血统的赶狗人停下雪橇,把它从队伍中拉了出来,使挨着它的索迩莱克斯能快速走过来。赶狗人的想法是想让戴夫休息休息,让它跟在雪橇后面闲跑。由于生病,戴夫一直怨恨被带了出来,在没完没了的征途中它一直都在哼哼着,嚎叫着。它看到索迩莱克斯在应该是它呆的位置上拉着跑了那么长的时间,它就从它那破碎的内心深处往外呜咽着打着不满的响鼻子。在这种苦役般的旅途中,骄傲本是应该属于它的。因此,尽管它病得都快要死了,它还是不能忍受别的狗来做它的工作。
雪橇就要启动了。戴夫在被踏平了的道路边松软的雪中挣扎着,用牙咬向索迩莱克斯,向它冲过去试图把它逼到一边的软雪中。戴夫拼命地反抗着跳在了自己的位置上,站在了索迩莱克斯和雪撬之间。于是引来了一阵悲伤而痛苦的抱怨、嚎叫和怒吼。半血统的赶狗人试图用鞭子把戴夫赶开,但它不顾鞭打的疼痛,而赶狗人也不忍心使劲去抽。戴夫拒绝跟在雪橇后面平静地奔跑,那样跑起来太过容易了。它挣扎地跑到路边的软雪中,但在软雪中奔跑起来更加困难,这样它就一直跑得精疲力尽。
终于,它累得躺了下来,可怜地悲叫着。雪橇磕磕绊绊地、长长地把它拖着向前走。
用尽最后一点残余的力气,戴夫挣扎着半躺半睡地跟在雪橇后面跑着,好不容易来到了下一站。它摇摇晃晃地走到雪橇中它的位置跟前,站在了索迩莱克斯旁边。赶狗人稍稍停了一下,从后面的人那里点着了烟管,走了回来又启动了他的狗队。狗队明显是非常费力地摇摇摆摆地要上路了,可好不容易地打了调头,它们却惊讶地停在了那里。赶狗人也很吃惊,雪橇竟没有动,于是他就和他的同志过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原来是戴夫正死命地冲向索迩莱克斯,稳稳地站在了雪橇前它原来的位置上。
戴夫的目光中充满了抗辩和恳求,使赶狗人很是为难。他的同志们谈起了怎么才是一只好狗。一只好狗,宁可你把它杀死、把它的心掏了出来都不愿不工作的。他们回忆了很多狗们的例子:那些狗,老的不能再拉雪撬了,或者受伤了,就因为是被从旅途上裁减了下来才死去的。赶狗人对这样的例子是多么的难过。今天,戴夫就要死了,它也应该死在路上。只有这样,戴夫的心里才能满足。于是它又被套上了绳套,它为自己这么一只老狗还在绳套上很是自豪。它不止一次无意识地从它受伤的身体里痛苦地喊出声音来,好几次它倒了下来被别的狗拖着走。
终于有一次,它摔倒了,再也没有起来,雪橇从它身上越了过去。其后,它的一条腿就断了。
可戴夫还是终于坚持到了营地。它的主人给它在火边找了个地方。早晨发现它太虚弱了,再也不能往前走了。到了上绳套的时候,它费劲地爬到主人跟前。经过一阵痉挛地努力,它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站了一会,又倒下了。然后它又像蛇一样地慢慢蠕动着,向前爬到了正在上绳套的同伴们跟前。它冒险地伸出前腿,支撑起身体来,做着套绳套的动作。它努力地套上了绳套,吃力地迈开了前腿,颤颤巍巍地向前走了几步。它用尽了力气支撑着。同伴们看着它倒在雪中喘着气,而它也满怀热望地看着它们。
可是,当它们走过一条皮带似的大河拐弯的地方时,就再也听不到它悲伤的呜咽声了。雪橇队迟迟疑疑地向前走着,半血统的苏格兰人慢慢地返回到他们刚刚离开的营地。人们停止了谈话,一声左轮手枪的枪声响彻云空,半苏格兰血统的人急匆匆地走了回来。
鞭子使劲地向着,铃铛清脆地叫着,雪橇磕磕绊绊地上了路。可是巴克知道,每一条狗也都知道,在河边树林带的后面发生了什么。
苦难的征程
离开道森的盐水区邮政所已经三十天了,巴克和它的同伴们一直都在向前冲。到达斯克哥瑞时,它们一个个的状态都是十分地可怜。简直是悲惨,精疲力尽、疲惫不堪,稍一动弹就都要散了架。巴克一百四十磅的体重变成了一百一十五磅。其余的伙伴,虽说原来体重就较轻,但现在都比巴克下降得还厉害。派克,那个装病者,一生中一直是奸诈和欺骗的,成功地假装着有一条伤腿,现在却也真地瘸了起来。索迩莱克斯也瘸了。而塔布,正可怜地经受着肩胛骨的疼痛。
它们都患有可怕的脚疼,再也不能够跳跃了。它们沉重的四肢一落在路上,刺痛就马上传遍全身,从而使一天的劳累更加沉重。它们除了把这死去一般的疲劳当回事外,其它再都顾不上什么了。这种单一而过度的劳累,带来的是死一般的疲倦。这种死一般的疲倦是几个月来力气从体内慢慢地消耗掉了的结果,要想从中恢复过来不知还要多少时间。现在实在是没有复原的力量了,实在是没有重新唤起振奋的东西了,力量完全被用尽了,只剩下最后一点点用来呼吸了。每块肌肉,每根发梢,每个细胞,都疲倦了,死一般地疲倦了。这完全是可以理解的,在过去不到五个月的时间里,它们跨过了两千五百英里,而在最后的这一千八百英里里,它们也只休息了五天。当到达斯克哥瑞时,很明显地,它们是在迈着它们最后的步子,它们只能勉强地保持着一路上严格的紧张。在最后的几步路中,它们只能艰难地让雪橇仅仅是在运动。不,是在滑动。
“朝前走哇!可怜的脚!”赶狗人鼓舞着它们。它们终于趔趔趄趄地行进在斯克哥瑞的大街上了。“再坚持最后一步!我们就可以好好休息了!对,是要好好休息了!”赶狗人自信地期望着有一次长时间的中途休息。他们自己也是在七百英里的路途中只休息了两天。就是在自然的理由和公共的正义中,他们也应该有一个片刻,去混混日子,磨磨洋工。但是有太多的男人们早已冲进了克兰德来克地区,还有他们那么多的情人们、妻子们,以及那些还在后面就要冲进来的他们的亲戚们。拥挤的邮件正像高山似地向赶狗的人们涌来,况且那里面还有官方的命令需要马上下发。一群群新到的来自哈德森海湾的狗们正等着要取代那些在征途中已失去价值的狗,而失去价值的狗们是要被消除掉的。由于狗的数目比钱的数目要多的多,因此它们都是要被低价卖掉的。
三天过去了。在此期间,巴克和它的伙伴们发现它们是那么的累、那么的虚弱。第四天早晨,州里来的两个人过来要带走它们,还有所有的绳套,价格当然是很低的了。这两个人互相称做哈尔和查里斯。查里斯是一个中年的红光满面的人,一对小小的但却水汪汪的眼睛;一嘴胡子很凶地扭曲着,十分地刚硬,使得柔软无力的嘴唇藏匿在里面。哈尔也就二十来岁,挎着一只很大的柯尔特式自动手枪,一把猎刀,腰间的皮带上很匀地竖着一排子弹。这根皮带是他全身上下最平静的地方,它的平静宣告了他的无经验,还只是个羽毛未干的生手,绝对地单纯和幼稚。两个人很明显地是来自同一个地方,可他们为什么要冒险来到如此这般的北方词歉錾衩氐摹⑿枰斫獾亩鳌?br> 巴克听着他们的闲聊,看见钱在这个人和政府代理人之间交换着。它知道这个半血统的苏格兰人、还有那个赶邮车的人和费兰柯斯、波罗特以及以前别的那些人一样,从此都要从它的生活中消失了……。
巴克和它的伙伴们被一起赶到了它们新主人的帐篷前。它们看到一切都是马马乎乎、邋里邋遢的:帐篷支得松松散散,碗碟也没有洗,乱七八糟地扔在那里。巴克看见一位妇女,那人叫她莫希。她是查里斯的妻子,哈尔的姐姐。他们是一个很好的家庭。
巴克忧虑地看着他们。他们放下了帐篷,支起了雪橇。他们干活的方式显得很不在行,怎么看都不象那么一回事。帐篷被卷成了一个捆,体积比别人捆得大三倍。那些碗碟没有洗就被混装在一起。莫希一直在傍边喋喋不休地指点着男人们,一个劲地说着废话、题着抗议和进行着规劝,唠唠叨叨地批评这个,建议那个。当他们把一麻袋衣服放在雪橇前面的时候,莫希建议这东西应该放到后面去;而他们把它放到后面了,并用另两捆东西把它压上时,她又发现了问题,说别的什么地方都能放,就是不能放到那里。于是他们就又把那麻袋卸了下来。
邻居的帐篷里走出了三个人,看着他们,互相挤眉弄眼地咧嘴笑着。
“你们装得太时髦了!太巧妙了!”其中一个喊:“我不是说你们干的这活儿。我是说,如果我是你们,我就不把帐篷带走。”“做梦!”莫希叫到,双手优美地摆了个姿势:“没有帐篷,我们怎么睡,睡在哪儿?”“这天气已经是春天了!你不会再受冻啦!”那人喊着。
莫希果断地摇摇头。查里斯和哈尔把最后的大包小包横七竖八地堆在了雪橇上。
“想想这能走吗?”有人问。
“怎么不能!”查里斯简短地答到。
“呕。那好吧,那好吧。”那人赶紧谦和地说:“我只是有点儿担……,算了。不说了。这看上去装得太好了!太好了!”查里斯转过身使劲地甩着鞭子,鞭子够不着。
“当然了,这些狗会拉着这些新巧的设计一天到晚都走下去的!”另一个人断言说道。
“当然了。”哈尔说着,冷冷地一手驾着舵一手挥着鞭子:“走!”他喊着:“出发!”狗们使劲地拉着胸带,僵持了一会儿,又松弛了下来。它们动不了雪橇一步。
“这些懒虫!看我怎么教训你们!”他喊着,准备挥他的鞭子。莫希过来干涉了,叫道:“呕……哈尔!不能这样!”她一手抓住了鞭子,使劲地拧了下来。
“它们多可怜呀!你要答应我,以后在路上你不能对它们这么严厉!否则我就不走了!”“你知道吗?这些狗你买贵了!”她弟弟嘲讽地冷笑着。“我希望你别管我,让我单独干。它们都太懒了!我告诉你,就是要多抽它们!它们才能向前走!它们就这德性!你去问问别人,你去问问那些人。”莫希恳求地看着他们,厌恶地没有说话,在她漂亮好看的脸上显出了一丝痛苦。
“这些狗们都像水一样,太软、太弱了。你知道什么叫精疲力尽吗?”旁观者有人走过来说:“就是这个样子。它们需要休息!”“休息没用。”哈尔很固执。没有毛的嘴唇一张一和。
莫希痛苦悲伤地咒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