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绍几部新出的史学书
陈垣(援庵)先生的《二十史朔闰表》,附西历、
回历,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出版,价四元
这是一部“工具”类的书,治史学的人均不可不备一册。陈先生近年治
中国宗教史,方法最精密,搜集最勤苦,所以成绩很大。他的旧作《一赐乐
业教考》、《也里可温考》、《摩尼教入中国考》、《火袄教入中国考》,
都已成了史学者公认的名著。他在这种工作上感觉中西回三种历有合拢作一
个比较长历的必要,所以他发愤作成一部二十卷的《中西回史日历》(不久
也可出版)。他在做那部大著作之先,曾先考定中国史上二千年的朔闰,遂
成这一部,《二十史朔闰表》。有了朔闰,便可以推定日历;故此书实在是
一部最简便的中史二千年日历。
此表起于汉高祖元年(罗马五四八年,前
206)每月有朔日的甲子,故
推下月朔日的甲子,便知本月的大小;闰年则增闰某月,也记其朔日的甲子。
汉平帝元年以后,加上每月朔与西历相当之月日。如晋惠帝永平元年(西
291)下:
正
二
乙酉
甲寅
二
16
三
17
我们便知是年正月初一等于西历二九一年的二月十六,二月初一等于三月十
七。
唐高祖武德五年(622)以后,添注回历的岁首等于中历某月某日。回历
系纯太阴历,月法有一定,单月皆三十日,双月皆二十九日,无有闰月,逢
闰年则十二月添一日,故平年为三百五十四日,闰年为三百五十五日。其计
算最容易,故但注岁首便够了,闰年则旁加黑点。
故此书不但是中史二千年日历,实在是一部最简明最方便的“中西回三
史合历”。
西历与回历皆有礼拜日,因有置闰或失闰的历史的原因,推算须有变化。
此书附有七个“日曜表”,按表检查,便知某日是星期几。
此书在史学上的用处,凡做过精密的考证的人皆能明了,无须我们一一
指出。为普通的读者起见,我们引陈先生自己举的几个例:
(1)例如陆九渊之卒在宋绍熙三年,据普通年表为西历之一一九二年,然九渊之卒在十
二月十四日,以西历纪之,当为一一九三年一月十八日。..苟欲实事求是,非有精密之中西
长历为工具不可。
(2)西历如此,回历尤甚。..回历则以不置闰月之故,岁首无定,积百年即与中西历
差三年。..洪武甲子(1384)为回历七八六年。《明史》历志,由洪武甲子上推七八六年,
误以中历计算,遂谓回历起于隋开皇己未(599)!不知以回历计算,实起于唐武德五年壬午(622)
六月三日也。盖积七百八十六年,回历与中西历已生二十三年之差异。不有中回长历,何以释
《明史》之误耶?
误以中历计算,遂谓回历起于隋开皇己未(599)!不知以回历计算,实起于唐武德五年壬午(622)
六月三日也。盖积七百八十六年,回历与中西历已生二十三年之差异。不有中回长历,何以释
《明史》之误耶?
顾颉刚先生的《古史辨》第一册,北京景山东街
朴社出版,平装本价一元八角,精装本二元四角
这是中国史学界的一部革命的书,又是一部讨论史学方法的书。此书可
以解放人的思想,可以指示做学问的途径,可以提倡那“深澈猛烈的真实”
的精神。治历史的人,想整理国故的人,想真实地做学问的人,都应该读这
部有趣味的书。
这一册的本身分为三编:上编是顾先生与钱玄同先生和我往来讨论的信
札;中编是民国十二年《读书杂志》上发表的讨论古史的文字;下编是《读
书杂志》停刊以后的论文与通信。三编共有六十四篇长短不齐的文字,长的
有几万字的,最短的不满五十个字。
为普通读者的便利计,我劝他们先读下列的几篇:
(1)自述整理中国历史意见书(页
34—37)
(2)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页
59—66)
(3)答刘胡二先生书(页
96—102)
(4)研究国学应该首先知道的事(页
102—105)
(5)古史讨论的读后感(页
189—198)
读了这几篇,可以得着这书的根本出发点和根本方法,然后从容去看全
书的其他部分,便更觉得有趣味,更容易了解了。
但无论是谁,都不可不读顾先生的自序。这篇六万多字的自序,是作者
的自传,是中国文学史上从来不曾有过的自传。他在这篇自传里,很坦白地
叙述他个人的身世,遭际的困难,师友的影响,兴趣的变迁,思想的演进,
工作的计画。我的朋友
Hummel先生读了这篇自序,写信给作者,说此篇应该
译为英文,因为这虽是一个人三十年中的历史,却又是中国近三十年中思潮
变迁的最好的记载。我很赞同这个意思。顾先生少年时曾入社会党;进北大
预科时曾做几年的“戏迷”;曾做古文家的信徒,又变为今文家;他因为精
神上的不安宁,想求一个根本的解决,所以进了哲学系;在哲学系里毕业之
后,才逐渐地回到史学的路上去。他是一个真正好学的人,读书像“瞎猫拖
死鸡”一样,所以三十年国内的学术思想的变迁都一一地在他身上留下了深
刻的印痕。他又是一个“性情太喜欢完备”的人,凡事都要“打碎乌盆问到
底”,所以他无论做什么事都不肯浅尝,不肯苟且,所以他的“兴之所之”
都能有高深的成绩。他的搜集吴歌,研究孟姜女,讨论古史,都表现他的性
情的这两方面:一方面是虚心好学,一方面是刻意求精。
承顾先生的好意,把我的一封四十八个字的短信作为他的古史辨的第一
篇。我这四十八个字居然能引出这三十万字的一部大书,居然把顾先生逼上
了古史的终身事业的大路上去,这是我当日梦想不到的事。然而这样“一本
万利”的收获,也只有顾先生这样勤苦的农夫做得到。当民国九年十一月我
请他点读《古今伪书考》的时候,我不过因为他的经济困难,想他可以借此
得点钱。他答应我“至慢也不过二十天”(页
6)。但他不肯因为经济上的
困难而做一点点苟且潦草的事,他一定要“想对于他征引的书都去注明卷帙,
版本;对于他征引的人都去注明生卒,地域”(页
14)。因为这个原故,他
天天和宋元明三代的辨伪学者相接触,于是我们有《辨伪丛刊》的计划。先
是辨“伪书”,后转到辨“伪事”。颉刚从此走上了辨“伪史”的路。
到民国十年一月,我们才得读崔述的《考信录》。我们那时便决定颉刚
的《伪史考》,即可继《考信录》而起(页
22)。崔述推翻了“传记”,回
到几部他认为可信的“经”。我们决定连“经”都应该“考而后信”。在这
一方面,我们得着钱玄同先生的助力最大。
到十年的六月,颉刚早已超过《辨伪丛刊》的计划了。他自己想做三种
书:
(1)《伪史源》;
(2)《伪史例》;
(3)《伪史对鞫》(页
36)。
这三种之中,他的“伪史源”的见解于他这五年的史学研究有最大的影响。
他说:
所谓“源”者,其始不过一人倡之,..不幸十人和之,展转应用,不
知其所自始,甚至愈放愈胖,说来更像,遂致信为真史。现在要考那一个人
是第一个说的,那许多人是学舌的,看他渐渐的递变之迹。这是这部《古史
辨》的基本方法。他用这个方法,下了两年的苦功,然后发表他的“层累地
造成的中国古史”。
“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有三个涵义:
(1)可以说明为什么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期愈长。
(2)可以说明为什么时代愈后,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
(3)我们在这上,即使不能知道某一件事的真确的状况,至少可以知道
那件事在传说中的最早的状况。
他应用这个方法,得着一些结论:
(1)春秋以前的人对于古代还没有悠久的推测。
(2)后来方才有一个禹。禹先是一个神,逐渐变为人王。
(3)更后来,才有尧舜。
(4)尧舜的翁婿关系,舜禹的君臣关系,都是更后来才造成的。
(5)从战国到西汉,尧舜之前又添上了许多古帝王。先添一个黄帝,又
添一个神农,又添一个庖牺,..一直添到盘古。
这些结论,在我们看来,都是很可以成立的。但几千年传统的思想的权威却
使一班保守的学者出来反对。南京出来一位刘掞藜先生;连我的家乡,万山
之中的乡村,也出来一位胡董人先生。这些人的驳诘却使颉刚格外勤慎地去
寻求新证据来坚固他的壁垒。结果便是此书中编的讨论和下编的一部分。这
些讨论至今未完。但我们可以说,颉刚的“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一个中
心学说已替中国史学界开了一个新纪元了。中国的古史是逐渐地,层累地堆
砌起来的,——“譬如积薪,后来居上”,——这是决无可讳的事实。崔述
在十八世纪的晚年,用了“考而后信”的一把大斧头,一劈就削去了几百万
年的上古史。(他的补《上古考信录》是很可佩服的)。但崔述还留下了不
少的古帝王;凡是“经”里有名的,他都不敢推翻。颉刚现在拿了一把更大
的斧头,胆子更大了,一劈直劈到禹,把禹以前的古帝王(连尧带舜)都送
上封神台上去!连禹和后稷都不免发生问题了。故在中国古史学上,崔述是
第一次革命,顾颉刚是第二次革命,这是不须辩护的事实。
年的上古史。(他的补《上古考信录》是很可佩服的)。但崔述还留下了不
少的古帝王;凡是“经”里有名的,他都不敢推翻。颉刚现在拿了一把更大
的斧头,胆子更大了,一劈直劈到禹,把禹以前的古帝王(连尧带舜)都送
上封神台上去!连禹和后稷都不免发生问题了。故在中国古史学上,崔述是
第一次革命,顾颉刚是第二次革命,这是不须辩护的事实。
我在辨证伪古史上,有很清楚的自觉心,有极坚强的自信力,我的眼底有许多可走的道路,
我的心中常悬着许多待解的问题:我深信这一方面如能容我发展,我自能餍人之心而不但胜人
之口。(自序)
他的结论也许不能完全没有错误;他举的例也许有错的。(例如他说“社
祀起于西周”,这句话的错误,他自己在自序里已更正了。又如他自序,页
七一,说“阎罗”与尼罗的声音相合,这是大错的。阎罗本为阎摩罗,梵文
为
Yamaraja;raja为王,言是
Yama天之王,此为印度古《吠陀》时代的一
个天神,本在极乐天上;后来逐渐演变,从慈祥变为惨酷,从最高天掉到地
狱里。这与埃及的尼罗河绝无关系)。但他的基本方法是不能推翻的;他的
做学问的基本精神是永远不能埋没的。他在本书的首页引罗丹(Rodin)的话
道:
要深澈猛烈的真实。你自己想得到的话,永远不要踌躇着不说,即使你觉得违抗了世人公
认的思想的时候。起初别人也许不能了解你,但是你的孤寂决不会长久。你的同志不久就会前
来找你,因为一个人的真理就是大家的真理
读颉刚这部书的,不可不领会这种“深澈猛烈的真实”的精神。
陈衡哲女士的《西洋史》下册,
商务印书馆出版,价一元一角
近年以来,研究中国的史学者颇有逐渐上了科学方法的路的趋势;但研
究西洋史的中国学者却没有什么贡献。这大概是因为中国学者觉得这条路上
不容易有什么创作的机会,所以不能感觉多大的兴趣,所以不曾有多么重要
的作品。
依我看来,其实不然。研究西洋史正可以训练我们的治史方法,正可以
增加我们治东洋史的见识。著述西洋史,初看来似乎不见得有创作的贡献,
其实大可以有充分创作的机会。
史学有两方面:一方面是科学的,重在史料的搜集与整理;一方面是艺
术的,重在史实的叙述与解释。我们治西洋史,在科学的方面也许不容易有
什么重大的贡献。但我们以东方人的眼光来治西洋史,脱离了西洋史家不自
觉的成见,减少了宗教上与思想上的传统观念的权威,在叙述与解释的方面,
我们正多驰骋的余地。试看今日最通行的西洋通史只是用西洋人眼光给西洋
人做的通史;宗教史只是基督教某派的信徒做的西洋宗教史;哲学史只是某
一学派的哲学家做的西洋哲学史。我们若能秉着公心,重新演述西洋的史实,
这里面的创作的机会正多呢。
一学派的哲学家做的西洋哲学史。我们若能秉着公心,重新演述西洋的史实,
这里面的创作的机会正多呢。
可惜我匆匆出门,不曾带得此书的上册。单就下册说,陈女士把六百年
的近世史并作十个大题目,每一题目,她都能注重史实的前因后果,使读者
在纷繁的事实里面忘不了一个大运动或大趋势的线索。有时候,她自己还造
作许多图表,帮助文字的叙述。
在这十章之中,有几章格外见精彩。“宗教革命”的两章,“法国革命”
的一章,要算全书中最有精彩的。陈女士本是喜欢文艺的,所以她作历史叙
述的文字也很有文学的意味。叙述夹议论的文字,在白话文里还不多见。陈
女士在这一方面的努力很可以给我们开一个新方向。我们试举第三章的两段
作个例:
总而言之,亘中古之世,宗教不啻是欧洲人生的唯一元素。它如天罗地网一样,任你高飞
深蹈,出生入死,终休想逃出它的范围来。但这个张网特权,也自有它的代价。教会的所以能
获到如此大权,实是由于中古初年时,它能保护人民,维持秩序,和继续燃烧那将息未息的一
星古文化。换句话说,教会的大权乃是它的功绩换来的。但此时它却忘了它的责任,但知暖衣
美食,去享它的快乐幸福。这已在无形中取消了它那张网的权利了。而适在这个时候,从前因
蛮族入寇而消灭的几个权府却又重兴起来,向教皇索取那久假不归的种种权势。于是新兴的列
国国君便向他要回法庭独立权,要回敕封主教权,要回国家在教会产业上的收税权;人民也举
手来,向他要回思想自由权,读书自由权,判断善恶的自由权,生的权和死的权;一般困苦的
农民更是额皮流血的叩求教会,去减少他们的担负。可怜那个气焰薰天,不可一世的教会,此
时竟是四面受敌了。
但这又何足奇呢?教会的实力,本只是一个基督教义。它如小小的一颗明珠,本来是应该
让它自由发光的。可恨此时它已是不但重锦袭裹,被它的收藏家埋藏起来,并且那个收藏家又
是匣外加匣,造巨屋,筑围城的去把它看守着,致使一般人士不见明珠的光华,但见一个围城
重重,厚壁坚墙的巨堡;堡外所见的是守卒卫兵的横行肆虐。所以宗教革命的意义,不啻便是
这个拆城毁壁的事业。国王欲取回本来属于他们的城砖屋瓦,人民要挥走那般如狼如虎的守卒,
信徒又要看一看那光华久藏的明珠。于是一声高呼,群众立集,虽各怀各的目的,但他们的摩
拳擦掌却是一致的。他们的共同目的,乃是在拆毁这个巨堡。因此之故,宗教革命的范围便如
是其广大,位置便如是其重要,影响便如是其深远了。
这样综合的,有断制的叙述,可以见作者的见解与天才。历史要这样做,方
才有趣味,方才有精彩。西洋史要这样做,方才不算是仅仅抄书,方才可以
在记叙与判断的方面自己有所贡献。
叙述西洋近世史,最容易挑动民族的感情。陈女士是倾向国际主义与世
界和平的人,所以她能充分赏识国家主义的贡献,同时又能平心静气地指出
国际和平是人类自救的唯一道路。
用十万字记叙六百年的西洋近世史,本是不容易的事。陈女士的书自然
不能完全避免些些的错误。例如第一章第四节中,前面(页
36)已说加立里
(Galileo)发明了望远镜,于是哥白尼(Copernicus)的学说“乃得靠了科
学的方法而益证实”,下文(页
37)却又说“科学的方法却仍不曾改良;他
们所用的仍是亚里斯多德的演绎方法,..直到勿兰息斯培根(FrancisBacon)时,科学方法才得到了一个大革命”。这是错的。科学方法的改善是
科学家逐渐做到的,与培根无关;没有一个科学家是跟培根学方法的。页二
九一说哈阜(Harvey)发明血液循环之理在十八世纪,也是错的。可惜我行
箧中没有参考书,不能细细为此书校勘了。
此书是一部很用气力的著述。它的长处在于用公平的眼光,用自己的语
言,重新叙述西洋的史实。作者的努力至少可以使我们知道西洋史的研究里
尽可以容我们充分运用历史的想象力与文字的天才来做创作的贡献。
十五,七,廿七,车到
Tiumen时脱稿
一九二六年九月四日至十一日《现代评论》第四卷
第九十一、九十二期,收入《古史辨》第二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