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古文学史概论》序

  《中古文学史概论》序

  做文学史,也是如此。从前的人,把词看作“诗余”,已瞧不上眼了;

  小曲和杂剧更不足道了。至于“小说”,更受轻视了。近三十年中,不知不

  觉的起了一种反动。临桂王氏和湖州朱氏提倡翻刻宋元的词集,贵池刘氏和

  武进董氏翻刻了许多杂剧传奇,江阴缪氏、上虞罗氏翻印了好几种宋人的小

  说。市上词集和戏剧的价钱渐渐高起来了,近来更昂贵了。近人受了西洋文

  学的影响,对于小说,渐渐能尊重赏识了。这种风气的转移,竟给文学史家

  增添了无数难得的史料。词集的易得,使我们对于宋代的词的价值格外明了。

  戏剧的翻印,使我们对于元明的文学添许多新的见解。古小说的发现与推崇,

  使我们对于近八百年的平民文学渐渐有点正确的了解。我们现在知道,东坡

  山谷的诗远不如他们的词能代表时代;姚燧、虞集、欧阳玄的古文远不如关

  汉卿、马致远的杂剧能代表时代;归有光、唐顺之的古文远不如《金瓶梅》、

  《西游记》能代表时代;方苞、姚鼐的古文远不如《红楼梦》、《儒林外史》

  能代表时代。于是我们对于文学史的见解也就不得不起一种革命了。

  现在还有许多守旧的人,对于正统文学的推翻和小说戏剧的推崇,总有

  点怀疑。不过这是因为他们囿于成见,不肯睁开眼睛去研究文学史的事实。

  他们若肯平心静气地研究二千多年的文学史,定可以知道文学史上尽多这样

  的先例;定可以知道他们所公认的正统文学也往往是从草野田间爬上来的。

  《三百篇》中的《国风》,《楚辞》中的《九歌》,自然是最明显的例。但

  最有益的教训莫过于中古文学史。

  中古文学史给我们什么教训呢?

  当西汉的时候,当时所有典型的文学大概只有两种:一是周秦的散文;

  二是南方的赋体。《三百篇》虽尊为“经”,但四言的诗已不适用)前者演

  为司马迁、班固以下的古文;后者演为司马相如、张衡等的赋。这是正统文

  学。但两汉时期内,民间忽然发生了不少的无主名的诗歌。后来经政府几度

  的采集,用作各种乐歌,这一类的诗歌遂得着“乐府歌辞”的类名。这一类

  平民文学之中,真有许多绝妙的文学作品。如鼓吹曲中的《战城南》,如相

  

  和歌辞中的《孤儿行》、《妇病行》、《陌上桑》等,如杂曲歌辞中的《孔

  雀东南飞》,都是绝好的作品,远胜于司马相如、扬雄一班人所作的那些铺

  张堆砌的笨赋。汉代虽然有了这种有价值的平民文学,然而当时的文人学士

  似乎还不曾完全了解乐府歌辞在文学上的地位。他们仍旧努力去做那堆砌艰

  晦的赋,而不肯做那新兴的民间诗体。故从正统文学的方面看起来,我们只

  见从贾谊的《鹏赋》到祢衡的《鹦鹉赋》,果然也成一条不断的正统。但我

  们现在知道,这一条线只能代表贵族文学和庙堂文学,而不能代表那真有生

  命的民间文学;只能代表那因袭模仿的古典文学,而不能代表那随时代变迁

  的活文学。直到建安黄初的文学时期,曹操父子出来,方才大胆地模仿提倡

  那自由朴茂的乐府诗体。从此以后的诗人大部分经过一个模拟古乐府的时

  期,于是两汉平民文学的价值方才大明白于世,而《孤儿行》、《陌上桑》

  一类的诗歌遂从民间文学一跃而升作正统文学的一部分了。这不是一个很有

  益的教训吗?

  和歌辞中的《孤儿行》、《妇病行》、《陌上桑》等,如杂曲歌辞中的《孔

  雀东南飞》,都是绝好的作品,远胜于司马相如、扬雄一班人所作的那些铺

  张堆砌的笨赋。汉代虽然有了这种有价值的平民文学,然而当时的文人学士

  似乎还不曾完全了解乐府歌辞在文学上的地位。他们仍旧努力去做那堆砌艰

  晦的赋,而不肯做那新兴的民间诗体。故从正统文学的方面看起来,我们只

  见从贾谊的《鹏赋》到祢衡的《鹦鹉赋》,果然也成一条不断的正统。但我

  们现在知道,这一条线只能代表贵族文学和庙堂文学,而不能代表那真有生

  命的民间文学;只能代表那因袭模仿的古典文学,而不能代表那随时代变迁

  的活文学。直到建安黄初的文学时期,曹操父子出来,方才大胆地模仿提倡

  那自由朴茂的乐府诗体。从此以后的诗人大部分经过一个模拟古乐府的时

  期,于是两汉平民文学的价值方才大明白于世,而《孤儿行》、《陌上桑》

  一类的诗歌遂从民间文学一跃而升作正统文学的一部分了。这不是一个很有

  益的教训吗?

  所以我们做中古文学史,最要紧是把这种升沉的大步骤一一指点出来,

  叫人家知道一千五百年前也曾有民间文学升作正统文学的先例,也许可以给

  我们一点比较的材料,也许可以打破我们一点守旧仇新的顽固见解。

  云南徐嘉瑞先生编的这部《中古文学概论》,很大胆地采用上文所说的

  见解,认定中古文学史上最重要的部分是在那时间的平民文学,所以他把平

  民文学的叙述放在主要的地位,而这一千年的贵族文学只占了一个很不冠冕

  的位子。这种大刀阔斧的手段,一定有人要认为大逆不道的。但在我个人看

  来,徐先生的基本观念似乎是很不错的。无论如何,他这部书总是一部开先

  路的书,可以使赞成的人得许多参考的材料,也可以使反对的人得一些刺激

  反省的材料。至于为初学的人设想,一部提纲挈领,指出大趋势和大运动的

  书,总胜于无数记账式列举人名书名的文学史多多了。

  凡是开先路的书,总不免有忽略小节的毛病。徐先生这部书自然也有一

  些可以指摘的小疵。例如他说《霓裳羽衣舞》,费了二千多字,而写唐代的

  文学也只有三千字。这未免太不平均了。又如他叙述汉魏的乐府歌辞,往往

  每篇有详说,而那篇绝代的杰作《孔雀东南飞》,却只得着一两句话的叙述:

  这也未免轻重稍失当了。这一类的小疵,我们很盼望徐先生于再版时修改补

  正。

  

  一九二三年九月二十四日

  《胡适文存二集》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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