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痛与欢欣

  1976年,是中国多事之秋,后人将把吉林殒石雨、唐山大地震,还有周恩来、朱德、毛泽东的去世铭刻在历史上。

  这一年,也是中国政局出现重大转机的一年,“四人帮”锒铛入狱,人民欢欣鼓舞,数百万群众自发地走上长安街,走上南京路,度过了中国少有的“狂欢节”。

  波诡云谲,柳暗花明,中国人的心,从来没有像这一年那样跌宕起伏,大起大落。周培源和他的亲人、朋友们也在这波峰浪谷里上下颠荡。

  1月8日清晨,一个北风凛冽的时刻。燕园上空响起了令人震悚的哀乐。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送了周恩来总理逝世的噩耗。如玲从梦中惊醒,一下从床上坐起,飞奔到父母的卧室,告诉他们这个不幸的消息。尽管这个不幸的阴影,早就笼罩在人们的心头,但当噩耗真正降临时,人们却如感天坍地陷,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周培源老泪纵横、嚎啕大哭,王蒂澂也放声痛哭了起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如玲从来没见过父亲这么伤心过,父亲听到祖父逝世时也未如此悲痛。女儿只得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好言劝慰自己年迈的父母。

  “四人帮”千方百计地限制群众悼念周总理的规模,降低对周总理的悼念规格,不许群众戴黑纱,不许戴白花,可是全国上下,黑纱如云,白花如瀑,人们将对科学民主的崇尚,对封建专制的愤恨,都融入了对周总理的深切悼念之中。周培源对总理的悼念,不仅寓有深刻的政治文化理念,更有着心心相印的知遇之恩和密切交往的深厚情谊,是领导、是兄长,也是朋友,是他可以开诚直言,倾吐胸怀的知已。如今,子期已逝,《高山流水》何处再能找到知音?

  1月10日下午,在北京医院破旧的太平间里,周总理骨瘦如柴的身体,安卧在君子兰和秋菊丛中,哀乐低回,如泣如诉。周培源眼含滴泪,久久地站立在总理的灵柩旁边。为他守灵,一个班接一个班,不愿离去。

  往事如潮,一一涌到心头。

  1950年9月,周培源参加了以刘宁一为团长的代表团,赴英国参加英共组织的庆祝活动。这是他第一次作为新中国的使者出国。代表团赴英前夕,周总理在中南海西花厅约见了全体成员,询问出国的准备情况,指示出国所应遵循的方针,特别鼓励他要放手工作,不要缩手缩脚。总理的细致与坚毅,历历如在眼前。

  1951年国庆前夕,周总理在中南海召开了京津两地高校负责人会议,作了《关于知识分子的改造问题》的报告。他结合自身的经历谈了知识分子的立场、态度、为谁服务等7个问题,深入、动人,使长达7个小时的报告,在不知不觉之中度过。总理的亲切诚挚、平易近人,教人永生难忘。

  总理多次关心周培源的入党问题,并曾向二女如雁,详细询问周培源的家庭和思想情况。1956年11月,正是由于总理的提议,周培源出任北大的副校长。

  周总理与周家不止是一代人的关系,而是有恩于两代人。如雁原在解放军总政文工团任报幕员,经常去中南海陪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人跳舞。周总理亲昵地称她为“大雁”。1958年,周如雁去莫斯科参加国际青年联欢节,回来后,有感于实际,直言不讳地说了苏联老大哥几句不恭的话,如“流氓行为”、“小偷”之类,因而被清出文工团,还被开除军籍,发配到北大荒劳动改造。周总理很久没有见到周如雁,便问周培源:“大雁到哪儿去了?”周培源吞吞吐吐地说出了真情。周总理安慰周培源,女儿的问题是女儿的,与你无关,对总政文工团很生气,说道:“年青人说几句牢骚话,不是什么政治问题,认识了就好。”终于,在1959年十年大庆之际,以将军合唱团需要高水平报幕员为名,让王震接回周如雁,王震派了一架小飞机,直飞北大荒,接回了周培源夫妇日思夜想的女儿。

  周总理日理万机,工作十分繁忙,但对人又十分细致体贴。一次,周培源、王蒂澂夫妇共同应邀出席北京饭店的宴会。当周总理步入宴会厅时,众人一拥而上,争相与总理握手。王蒂澂此时处在正前方,见状躲到了一边。这个细节没有逃脱总理的眼睛,他排开了人墙,来到了王的面前,说道:“王蒂澂同志,不要躲开嘛,拉一拉手总是可以的吧!”有一次会见外宾,见周培源未带夫人,便让人开车去周家,专程接来了王蒂澂。此类细节,林林总总,会聚在一起,让人深感总理的体贴入微,善解人意。

  文革以来,周总理对周培源更为关切。无论是汉中被困,北大被聂元梓抄家,周恩来都及时地发出了指令,保护周培源的安全。在与林彪、“四人帮”极左思潮的斗争中,他们更是休戚相关,同舟共进。一个政治家和科学家结成的强固的政治同盟,他们巧妙的“借西风”之举,让现代科学火炬在沉沉暗夜中高高燃起,使文革的“左”王们为之气急败坏,但又无可奈何。二周之间的关系,是新时代不可多得的志同道合的同志加朋友的情谊,是党政领导人与知识分子联谊的典范,如此真诚、博大、如此深情厚意,中共党史上罕有其匹。

  严冬过后是春天,正是大雁带来了春的消息。

  秋夜如水,燕南园之夜沉浸在秋凉之中。如雁无心品味这宁静的秋夜,喜孜孜、急匆匆地迈进了家门,将正在军内秘密流传的“四人帮”锒铛入狱的消息,告诉了阿爸和两个妹妹。“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天大的喜讯,尽管在意料之中,但它如此迅速、如此痛快地降临,教人喜不自禁,喜极则又担心这消息的可靠程度。直到周培源的同事、学生、纷纷登门向他报告这一振奋人心的喜讯,他才相信这一消息确凿无疑。胸中块垒,一时得以冰释。他终于痛快地骂出了声:“‘四人帮’! 最坏的就是他们四个,混蛋!”当钱三强骑着自行车前来报喜时,周培源几乎跳起来,紧握着他的手,无比舒畅地说道:“这场恶梦总算过去了!”他们相约保重身体,还要为国家做些工作。

  北京市委书记处书记丁国钰很快便与北大党委的领导打了招呼,告知迟群、谢静宜参与了反党阴谋篡权活动,“已把他们安排到应该去的地方”。10月10日晚,北京市委和北京卫戍区负责人及校党委5名常委,查封了驻扎在朗润园北招待所的“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大批判组”,大批判组39名成员,除管材料的5人外,全部集中学习。至此,臭名昭著的“四人帮”御用工具“梁效”,宣告寿终正寝。

  北大翻开了新的史页,受“四人帮”长期压制的火山爆发了!金黄的秋色,洒遍了未名湖,也照亮了人们的清眸。师生们一片欢腾,他们说:“解放了”,周培源心中也在呼喊:“解放了”,感到浑身轻松,通体舒泰。

  近三十年来,他经历了两次解放。第一次是,1949年1月31日,冒着严寒与风沙,他与如枚、如雁,骑着自行车,从清华园赶到了前门,迎接中国人民解放军开进北京城。第二次是,1976年10月6日,“四人帮”被粉碎,扫除了一度弥漫在中国上空的阴霾,使灿烂阳光普照祖国万里河山。10月19日,一个秋雨淅沥的日子,心里却一片灿烂的艳阳天。他再次携女儿们进城,欢庆人民解放。只是,这次不是庆贺国民党的垮台,而是参加粉碎“四人帮”的群众“狂欢节”。当他站在复兴门的路边上,看到游行队伍中出现北大的校旗时,他高兴极了,不顾一切地离开了女儿们,迈进了北大的游行队伍。一个白发盈颠的老人,精神矍铄地走在青年学生中间。当年47岁,今年74岁,历史螺旋式地上升,历史又惊人地相似。

  他们欢呼,他们歌唱:

  “向着法西斯蒂开火

  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

  向着太阳,

  向着自由,

  向着新中国,

  发出万丈光芒!”

评论